《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第1节 书名:关于我飞升后还要回来收债这件事 作者:三水小草 文案: 大乘圆满,清越仙君褚澜之却不得飞升,因果镜前,他用心头血问出天机: “七百年前,仙君在凡人境有一段姻缘旧债,欠债不还,如何飞升?” 因果镜中浮现的女子模样一如过往,褚澜之默然许久: “她是个凡人,凡人不都是身死债消?” 因果镜中金光大盛: “她不仅活着,还在一百七十六年前飞升成神。” “你们想要飞升,就得将她从神界请下来还债。” 此时,清越仙君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异样: “我……们?” “秦四喜她嫁过三次,你是第三个。” …… 十五岁的时候,秦四喜知道了自己的爹和阿兄是来渡劫的修士。 十八岁的时候,秦四喜知道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是什么灵宝宗的天才修士。 二十三岁的时候,秦四喜知道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是天下第一剑修。 二十九岁,她忍着剜心之痛,看着自己的第三任丈夫在九天之上俯瞰芸芸苍生。 这些狗男人都是来渡劫的仙,只有她,一个凡人,生老病死,红尘打滚,活该被抛下。 “说到底,渡劫的是我呀!”她悟了。 七百九十九岁,秦四喜看着那些男人在自己脚下跪了一地。 他们唤她“沧海神尊”。 他们求她将过往旧债尽数收回去。 这些人,他们自以为只是要还她些许情债。 却不知道她携赤霞巨浪而来,要将自己从前没走完的路,走到尽头。 每段婚姻存续期都是1v1 本文主打天雷狗血雄竞火葬场。 鹅就是鹅,和女主之间不存在相互转化的关系。 排雷:本文作者是三水小草,对男人的基础好感值偏低,享受评论区看男人倒霉的愉快氛围,入坑请别指望他们下场有多好,谢绝因为男人倒霉而产生的任何对作者的道德指责。 可以理解为本人对男性角色很缺德。 本文参加“成长·逆袭”活动:女主以凡人之身成神,靠的是自己的辛勤劳动和对自己命运的不放弃。 内容标签: 女强 爽文 复仇虐渣 成长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绿柳(秦四喜、沧海神尊),鹅 ┃ 配角:褚澜之(清越仙君),蔺无执,夕昔,绿腰,文柳,宗佑,微生舆,第五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句话让三个渣男前夫阴暗爬行 立意:情仇爱恨何足论,苍生无须羡鬼神。 vip强推:凡人秦四喜的一生,不过四个字——“绝地逢生”,最初的二十年,她被买卖,被欺骗,又被抛弃,可她永远记得自己是谁,是一个被洪水夺走了所有亲人的女孩儿。于是五百年后,她靠兴修水利功德飞升,神名沧海神君。那些伤害她的修真者为了还债把她请回修真界,却不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成了她的棋子。女主功德成神,不是依靠血脉而是依靠长久的努力和伙伴的帮助,在成神之后也依然一切都为了生养自己的凡间,在各种仙侠文里可谓独树一帜,更具有传统神话色彩。人物丰富,剧情饱满。无论是鹅还是天道猫猫都非常可爱,是一个有趣的“成神之人”的故事。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楔子 楔子 一道星辉自穹顶划过,与玉山上的神碑交相辉映。 看着神碑上出现的“沧海”二字,有神君笑着说: “新神飞升,尊号沧海,真是气魄十足,不知是怎样的性情。” 神界空寂,一群成神之人每天除了各司其职就是串门聊天,穷极无聊到星星都数腻了,难得来了新人,众神从各处飞到了登天台。 在登天台上,一个女人和一只鹅紧紧抱在一起,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四周。 各位神君也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她 ——一个带着鹅飞升的凡人。 凡人?! 凡人?! 就算她在登天路上已经被神力灌体成就神躯,这些神君们也一眼能看出来她和他们的不同。 “嘎!嘎!”鹅叫了两声,大概是觉得安全了,立刻挥舞一双大翅膀在女人的身上扇得噼里啪啦。 “别打了,别别别打了!我不吃你了行吧?我就想开个荤做只烧鹅,怎、怎么就飞升了!当神仙吃鹅犯法吗,当神仙不吃饭了吧?” 从鹅的翅膀下艰难逃生的女人小心走下台阶。 鹅瞪着黑黢黢的小眼睛看了一圈儿,紧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人走一步。 鹅晃三步。 神君们这才看清了这位“沧海神君”的长相,没有神界人均都有的冰肌玉骨,五官相貌甚至不能说是秀丽,只能说是眉目端正,又有种异样的神采。 是与“神”和“仙”都无关的神采,只会出现在努力求生的凡人身上。 她左半边的脸上之前戴着一个大红的木头面具,刚刚被鹅打落了下来,被她拿在手里,虽然看着有些怪异,也是属于凡人的粗陋手艺。 总之,这位新来的神尊处处都透着属于凡人的“平常”,又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不平常。 “这位……”女子踌躇片刻,才终于想了个称呼出来,“这位神女,请问,我要是想回去,怎么走呀?” 回去? 什么回去? 回哪儿去? 神君们面面相觑。 “沧海神君你要回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我来的地方呀。”说起自己的故地,女子笑了,“我是从九陵界的凡人境来的,我们那九曲江上还差两个水渠,图都画完了,我可得回去带着人赶紧挖完。做不做神的无所谓,我也没做过,活儿不能扔啊。” 贴着她的腿,鹅扑棱着翅膀叫了两声。 女人弯腰摸摸它的头:“鹅呀,咱俩也算一起经历了一遭,我不吃你了,回去喂你小鱼。” “嘎。” 鹅满意了。 在一人一鹅期盼的目光下,神君们却有些许慌张。 “沧海神君,你既然已经飞升成神,就回不去了。” 怎么会有人成了神却还要回去做人呢? 第 章 第2章 天劫 九陵修真界最近迎来了一件大事。 乾元法境之主,修真界万年来最有可能举霞飞升成神的清越仙君终于修得大乘圆满,即将历劫飞升。 巍巍群山,浩浩海境,重云层列直入九重,骤风破石其势难挡。 天劫还没来,乾元法境周围已经变得险恶非常。 天威之下,三千里之外元婴难守,五千里之外金丹发抖,万里外,一群刚刚入了仙途的小修士们仰头张着嘴看着天上的奇景,只觉得自己斩凡修仙若也能有这样的一日,那真是…… 那真是…… 云散了。 风去了。 蓄势了许久的天劫,它没来。 一天,又一天。 看热闹的修士们买了不少治颈椎的膏药守着,守了整整三个月,天劫一直没来。 半年后的某天深夜里,月华凝露,青光遮天,月暗星垂之时,一片巨大的竹叶出现在了乾元法境之上。 “法相!居然是法相!”一个趁夜溜出来几千里买膏药的元婴修士大喊出声。 “清越仙君法相已成可见是功成神满,势必要飞升呀!” 听着他的话,修士们左右张望。 天劫,还是没来。 青竹叶法相映在东天上,天道仿佛瞎了一般不知道这世间有个大乘圆满要举霞飞升的修士。 淡青色的光辉代替了月华,把东洲的夜晚都照得比平常亮了许多。 还在等一个飞升热闹的修士们渐渐少了,倒也不是因为买膏药得花灵石,而是因为这青光所照之处生机勃发,灵谷灵草都长得比从前快了不少,远处的飞升是别人的,近处能赚到的灵石可是自己的! 第2节 清越仙君还没飞升。 他所在的东洲地价飞升了。 据说有青竹道院的女修们带头一口气包下了万亩灵田,一群铜筋铁骨的女人每天甩开膀子拼了命地种灵谷和灵药,赚了个盆满钵满,听得一些小宗门和散修实在是羡慕。 法相亮了整整三年,就在四大宗门都在大张旗鼓跑来东洲圈地,把地价抬升了十倍之后,一朵乌云出现在了那片青色的竹叶上,天雷对着那竹叶狠狠地地劈了几下,那竹叶闪烁片刻,渐渐生出了更多的绿意,竟然就和天雷缠斗了起来。 缠斗了几日,还是天雷更强横些,硬生生把竹叶劈出了裂纹。 劈完了就走,既没有什么飞升的霞光,也没有什么迎神的仙乐,仿佛单纯看那片竹叶不顺眼。 等到竹叶湮灭在天际,所有人都知道,清越仙君的飞升失败了。 法相消失,东洲的灵植也不再加速生长,地价的飙升戛然而止。 “仙君的运气不太好。” “仙君运气不好也是仙君,大乘修为,那些倾家荡产在东洲高价买地的才是真到了大霉了!” 没赶上买地的修士们劫后余生般议论着,成群结队地离开了东洲。 法相有损,飞升失败,坐在法座上的清越仙君一挥手,整个乾元法境重新隐匿在了重重云海之中。 过了几年,穿着青色衣袍的仙仆小心走到了法境的后山: “尊上,四大宗门都传信过来,他们之前在东洲圈了不少地,现在愿意折价转手……” 浓雾之中无声无息。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仙仆只能小心翼翼地退下。 山巅法座之上,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面色苍白,根本不像是已经修养了几年的样子。 看着手心中渐渐显现的青色竹叶,他眉头微微皱在了一起。 “吾的法相,怎会是一片竹叶?” 一缕清风吹过,竹叶仿佛被风吹动,不染凡尘的仙君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一些琐碎的过往,可他一眨眼,那些过往就被他此时的困惑所掩盖。 竹叶上突兀出现了一道裂纹,转瞬间,整片叶子都碎裂不见。 身子一震,他双手撑在法座上,向前吐出了一口污浊的黑血。 鲜血溅到了他的衣角上,从来有些洁癖的仙君也顾不上了。 法相乃是他元神的身外显形,天雷劈在法相上和劈在他的元神上并无差别。 手上筋络的暴起,他努力守心纳气,却仍然觉得力不从心。 抬起头看向白雾尽头的天,被世人尊称一声“天下第一修士”的法境之主轻轻抬手拭去了自己唇角的血。 “不让吾历劫飞升,又不让吾吸纳灵气,你莫不是以为能这般就能把吾困死在这九陵界?” 雾气流散,四下无声。 单手结印,他面前的雾气中凝出了一只羽带辉光的白鸟。 随着他指尖一点,那白鸟穿过重重雾霭飞向了远方。 过了片刻,那白鸟飞了回来,点点灵光闪过之后,它竟然口吐人言。 “禀告仙君,这几年九陵界中渡劫时没有天雷出现之事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六十三年前,观鹤门的金丹长老洛永城以三灵根入道九百多年,突破元婴之时天劫没来。以金丹修士而言,他资质平平,寿数也剩的不多,突破元婴失败才是寻常,故而无人在意。” 男人的手指轻轻敲在法座的扶手上。 “第二次是五十六年前,灵宝玄清宗的元婴修士第五鸿身怀天火灵根,早就成就七品丹师。为突破化神,他耗费百年搜罗天下灵药炼制了能提升神魂的‘大涤丹’,可突破当日虽有劫云却无天劫,就算他连吃了两颗‘化神丹’也无济于事,还被灵力伤了经脉。” 凝成了雾的灵气缓缓流淌,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神色也没有舒缓下来。 “接着说,第三次。” “启禀仙君,第三次是四十七年前,这次的人是九天济度斋的剑首宗佑。他在枯寒极境修炼百年,将《奕剑诀》修炼至第九重,想要将六角雪蛟练成第九剑魂,可天劫迟迟不来,剑魂在牛首山飘了三个月,体内其他剑魂也都被惊动,宗佑耗费了百年修为和心头血才把八道剑魂重新归入体内,为了替他护法,济度斋甚至使出了万魂剑阵。” “《奕剑诀》也可看作是化神境界,除了那些想要感悟天剑合一的老家伙,宗佑也算是剑宗的门面了。” 这话从清越仙君的嘴里说出来绝对可以说的上是对宗佑的赞赏,只可惜除了风和云还有面前的“鸟”,这世上并无旁人能听见。 沉吟片刻,他说: “你可知道这三人从前有什么纠葛?” 白鸟仿佛呆滞了下,一瞬之后才继续张嘴: “启禀仙君,曾有传闻说宗剑首与第五鸿在四百年前结怨,宗剑首几次对第五鸿动手。” “一个剑修追打一个丹师,两人也都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他们二人的仇怨你会不知道?” “回仙君,我曾让人去探问过,那宗剑首只打人不说话,那陈丹师也是高傲倔强之人,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肯说其中缘故。” 清越仙君再次敲了敲扶手,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罢了,问你这半通不通的百事通,吾还不如直接去问因果镜。” “仙君,虚无山深处的因果镜虽然可以探查天机,想要开启却耗费甚巨,不仅得耗损数百年修为,还需引三滴心头血……还望仙君三思。” 三思? 男人的眸光看向无边的穹宇。 “法相受损,不得飞升。若是落在这般境地吾还要三思,只怕也修不到如今,早成了天道豢养的庸碌猪狗。” 他话音未落,法座之上已经空了。 被留下的白鸟眨了眨眼睛,化作一团雾气消融不见。 十万里之外的北境虚无山,以清越仙君如今的修为也不过是片刻可达。 号称能观照天机的因果镜立在山巅,濯风蒙尘,仿若一块顽石。 白色大袖一卷,半座虚无山都被一阵清风扫过,看着变干净的因果镜,男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心头血滴在了上面,以灵气催动这玄妙之物。 一阵金光闪烁,石头上突兀出现了一面镜子,正照着他的脸,滴在上面的血渐渐凝成了字: “褚澜之,年一千九百一十九,生于九陵界东洲,父褚元,母微生琴……仙法精妙,人以清越仙君称之,不知仙君有何事相问?” “吾要问,吾为何不得飞升。” 九岁入道,十二岁入乾元法境,修行一千九百一十年,三灾从天而降,九难应运而起,他都一一度过,世间无人可阻他仙路,世上无事可成他劫难,分明已经修到圆满,为何却不能飞升? “吾为何不得飞升?” 山风扬起,云影疏淡。 九陵界万年来的第一修士、清越仙君褚澜之看着因果镜,只想知道自己如何能破了此时的困局。 因果镜上的金光闪了闪,之前的字渐渐淡去,镜子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褚澜之眉头微蹙,他看着这女子看了片刻才轻声道: “你莫非是要告诉吾,吾之所以不能飞升,是因为她?” 镜子上浮现新的字迹: “七百年前,仙君在凡人境与凡人秦四喜有过一段姻缘,你她白首相携,又许她世道太平,与她的种种皆是你欠下的因果。旧债不还,仙君你如何飞升?” 看着红色的字笔画勾勒,褚澜之的唇角有了些许冷淡的笑意。 他穿着一身白色法袍,在光下如雾似幻,面色还有几分苍白,越发显得眉色深重薄唇浅淡。 认真说来,这位法境之主的眉目比寻常男子秾艳许多,只是嵌在一身玉质仙骨之中才不显轻薄。 他此时冷笑,在仙君威势之外,隐约有几分寒霜凝结时的绮艳凄丽之色,又转瞬即逝。 “你的意思是,吾,堂堂仙君,因为与凡人境女子的一段旧日纠葛就不得飞升?要被困在此间?她既然是凡人,便是生老病死入轮回,人死债消,与吾无干。天道用她来困吾,简直是笑话!” “非也。” 恰逢天上流云被风梳洗过,一缕天光照入因果镜中,使它一时间金光大盛: “仙君以为她死了,便觉是天道不公,以她之名阻挠仙君飞升。殊不知,这秦四喜她不仅一直活着,还在一百七十六年前飞升成神。” 镜面上,那“神”字笔画银钩,一道长竖如剑一般划出。 飞升,成神? 谁?秦四喜? 第3章 神债 不管褚澜之心中如何震动,镜子里的字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渡劫突破也罢,飞升成神也好,你们想要在修行之路上再进一步,唯一可用之法,就是将她从神界请下来将旧债一一还清。” 看着这些字,清越仙君的脸色又有了些许异样: “我……们?你是说,此间欠她之人不止吾一个?那些人又是何人?他们又身在何处?” “那些人自然是秦四喜从前的父兄丈夫。” “丈?夫?”清越仙君眉头一挑。 “秦四喜她嫁过三次,仙君,你是第三个。” 第二个“三”字还写得略有点儿大。 与此同时,在三千里外虚无山的另一头,青竹道院掌院蔺无执蹲在地上咔嚓咔嚓地啃果子。 一个身高膀子粗的小姑娘拿着个果子过来挨着她蹲下:“师祖,咱们在东洲种了好多灵谷嘞,恁咋不高兴嘞?” 张大嘴啃了两口,蔺无执叹了一口气: “幸好咱们地买的早,不然现在哭都没地儿哭去,东洲地价动荡,大宗门强压着散修不准卖地,你以为这是好事儿?” 突然,她站起身,看向了遥远的北天。 “因果镜一开,这九陵界又要不太平了。” “师祖,恁可别吓俺。”小姑娘拿着果子都忘了往嘴里送。 “我吓你做什么?有人用了咱们后山的因果镜。那因果镜啊,凡是照过的人,都有心魔。不对……” 啃完了最后几口果子肉,蔺无执用脚挖了个坑,把果核扔进去埋上,“应该说,执意要来照这因果镜的,都是有心魔的。” 小姑娘急了:“那、那……”那可咋整嘞? 第3节 “那什么那?”蔺无执摸了摸下巴,“你看着吧,不出两三百年,这九陵界里都得出乱子。告诉你师父,咱们多攒点灵石,到时候闭门过自己的日子。” 她说得笃定,九陵界的乱子却比她预想的来的还要早。 举世皆知他飞升失败的清越仙君并没有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养精蓄锐百来年再战天劫,而是在一个并不幽静也不月黑风高的夜晚莅临了灵宝玄清观的山门。 那时的灵宝玄清观也正乱着呢,因为他们的元婴长老第五鸿头顶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字 ——“欠三斗六升” 这是个啥玩意儿?!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去找第五鸿借灵石的另一位元婴长老,能在人人都会炼丹画符的玄清观混到了要跟人借灵石的地步,可见他是个肠子比药杵还直的主儿,只见他一声暴喝,提着法器就拆屋而出: “哪来的邪魔外道,作祟到了我灵宝玄清观头上?还不给我速速现形!” 他这一声吼得痛快,被惊动的其他人跑过来就看见了第五鸿头顶的字。 倒不是第五鸿也跳出来了,主要是他屋子被拆了,他也没地儿躲。 整个宗门立刻被搜了个底儿朝天,却一无所获,什么邪魔、什么外道都没找见,倒是被人发现了几个趁着夜色偷偷去别人田里给灵草偷肥料的外门小弟子,全部罚了去后山种灵药。 灵宝玄清观既然以灵宝为名,无论符篆、丹药、法器那都是深有研究的,观主带头儿,一群长老围着第五鸿看了半天也没在他头顶看出来半丝邪气,只是这几个字遮也遮不掉,去也去不了,像是盏灯一样照得第五鸿的头上绿光森森。 是了,这字儿还是绿的。 绿得色儿还挺正。 “若不是邪魔外道所为,又会是谁使出了这等怪异手段?第五师弟,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异士,这上面写着三斗六升,是不是有人欠了你钱?哪有人记账记在别人头上?” 第五鸿在宗门内是出了名的为人冷淡心高气傲,见旁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头顶,他手中一个黑色药鼎骤然出现,旋转在他的周身,遮挡着别人的视线。 “此事怪异,我自会查清,各位同门就不必再围在此地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可怖的威压突然出现在了灵宝玄清观,护山阵法霎时亮出,把夜色照了个透亮。 “贵门派中可有一人叫第五鸿?让他出来见吾。” 这语气,这气势,若非大乘修士又怎么可能瞬间激发了灵宝玄清观的护山大阵? 整个修真界又有几个大乘修士? 第五鸿神色倒是如常,他手指一勾,一件天蓝色的绣纹法袍从他那半截房子里飞出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在下第五鸿,见过清越仙君,久闻仙君风采……” 其他人还没等反应,就见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第五鸿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再抬眼望天,那令人不敢妄动的云舟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和第五鸿不同,济度斋剑首宗佑此时并不在宗门之内,自从上次突破失败,他就回到了极北的寒渊之中打磨自己的八个剑魂,察觉到有人在千里之外窥探他的时候,他剑意正盛,唤出一把飞剑使过去,本想给对方一个提醒,没想到他的剑却如泥牛入海,竟和他断了联系。 心知是来了强敌,宗佑双手结印,背后七把长剑列阵而出,剑鸣声铮铮,入耳尽是滔天战意。 “道友可愿现身与我一战!”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晃,人已经沉入了密云之中。 云中还站着一个人,穿着蓝袍法衣。 看见他,宗佑眉头一皱,手里的已经握住了剑:“第五鸿?这又是是你搞的鬼?你头上是怎么回事?” 第五鸿看了一眼他……的头顶,嗤笑了一声:“多年不见,宗剑首的一双眼还是只看旁人不看自己。”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将你我带来此处的人是清越仙君,他要做什么,你我等等便知。” 看了一眼宗佑头上的“欠二斗二升”,第五鸿转开视线,不再说话。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第五鸿和宗佑二人双脚终于落到实处,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是个穿着褐色法袍的金丹修士,这修士看起来修为平平,和他们这两个天骄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他的头上也有绿光大字 ——“欠四斗三升”。 嘿,比他俩都多! “尔等从前可是去过凡人境,遇到了一个女子,名叫‘秦四喜’。” 听见云雾深处的声音,知道自己已经身在乾元法境的三人都许久没有说话。 宗佑看向了第五鸿。 第五鸿看向了那个褐袍修士。 片刻后,第五鸿低笑了一声:“我看道友有些面善,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年我与秦四喜在凡人境成婚时候曾见过你。” 他又转头看向了宗佑: “宗剑首,你从前总说要替秦四喜讨个公道,追着我打了一百年,竟不知道她也是被人卖给我的么?我可是曾经口口声声听见那秦四喜喊了此人叫‘爹’的。” 洛永城连忙说:“第五长老,秦四喜是我在凡人境收养的女儿,我将她从七岁养到十五岁,又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又哪里对她不起了?偌大修真界,如第五长老这般的天骄才俊又有几个?能在你驾前伺候数年,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观鹤门是个南洲的小门派,名为宗门,其实内里都是盘根错节的一家人,所有人都沾亲带故,每日的勾心斗角不知多少,能在这样的地方修成金丹混成长老,洛永城自觉之论心眼子是要比这大宗门的天骄强多了。 见第五鸿不说话,洛永城又对宗佑行了一礼: “这位想必是济度斋宗剑首,您与小女四喜曾是相识?” 宗佑没有立刻回答,怀里抱着一把大剑,他自下往上打量着洛永城,冷冷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洛永城的脸上。 “你别与我胡搅蛮缠,婚嫁是婚嫁,买卖是买卖,你们这些人明明已经是修道之人,却畏惧三灾九难,偷偷跑去凡人境跟凡人借身份渡劫,不仅把那些凡人称作‘化劫引’,还如药材灵宝一般买卖……” 冷冷的眸光又转到了第五鸿的脸上。 宗佑嗤笑一声:“卑劣至极。” 第五鸿一敛法袍大袖,也笑:“宗剑首总是义正辞严,也不知你身为济度斋剑首又如何去了凡人境,与一个凡人女子相识。” 他微微抬眼:“宗剑首,难道秦四喜她就不是你的‘化劫引’?” 二人还要争执,一道威压犹如实质一般压在他们的头顶。 他们两个人在威压下还能支撑,只有修为最低的洛永城后退几步,猛地吐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鲜血滴在了白玉雕琢的地上,一滴又一滴。 这般寂静了许久,云雾之中终于传来了人声。 “化、劫、引。” 伴随着这三个字,洛永城的膝盖直接压碎了地上的白玉砖石。 威压益盛,第五鸿的脸色渐渐苍白,宗佑紧握着自己的剑努力支撑。 浓雾深处,身为乾元法境之主的褚澜之轻弹手指,打断了身侧被点燃的“真言香”。 原来秦四喜在遇到他之前,已经被三个人当作了“化劫引”。 褚澜之单手撑着头,面色深沉。 在他头上,也有五个绿光璀璨的大字: “欠六斗八升。” 他耗费了数百年功力,终于问清了该如何“还债”,不过是多问了一句如何才知道自己还了多少债,那因果镜竟然就在他身上做了这等手脚。 “六斗八升……一斗债是多少,一升债又是多少?” 高坐在法座上的仙君大人回想起第五鸿和宗佑两人头上的记数加起来都没自己多,眉头轻轻一挑。 “秦四喜……难道在你心中,吾竟欠你如此之多么?” 比这两个用你渡劫又将你抛弃的男人都多么? 第4章 请神 乾元法境连同灵宝玄清观和济度斋一起发出了诏令,向整个修真界召集一千名阵修。 整个修真界都为之震动起来。 乾元法境地位超然,灵宝玄清观和济度斋皆属四大宗门之列,三方联手要做的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很快,数不尽的灵石和珍宝被这三家的修士搜罗出来送往了一座海上孤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原本连让人歇脚都被嫌弃简陋的小岛渐渐变了样子。 有好事之徒专门跑过去看了一眼,回去就跟旁人说: “雕梁画栋,真是修得仿佛天宫一般,感觉和乾元法境也不差什么了,也不知道这三家联手弄出这么大排场是要给什么样的人住下。” “说不定啊,真的是给神仙住的呢。” 说话的人是茶摊卖茶的小二,见说话的人多,他磕着瓜子跟着围了过来: “前几天有个人路过,说他的表妹的师姐的三师叔是个金丹阵修,被乾元法境招去了那孤岛布阵,已经去了十多年了,听他说,那岛上的阵法是用了极品的灵石加上金叶梧桐的汁水一点点画的,光是极品阵石就用了万枚。这般阵仗、这般手笔,除了神仙,连清越仙君也住不起吧?” “给、给神仙住?” 喝茶磨牙的人都呆住了。 难道说,清越仙君是真的要把神尊从神界给请回来?! 一界之地到处都是鼓噪之声,褚澜之全然不在乎,他道心坚定,既然要还了债才能飞升,他将秦四喜请回来收债就是了。 第五鸿和宗佑两人一个会炼丹,一个是济度斋的下一任掌门,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指派了不少细务,让他们整日都为了请神一事忙个不停。 难得有点闲暇,第五鸿看着渐渐成型的神台,突然有些怔愣。 “那么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竟然成了神?莫非沧海神尊是流落此界的神君血脉?” 宗佑操纵着自己的剑拉着重逾万斤的灵石路过,听见他的话也停了下来。 “不爱说话?你怕不是记错了?四……沧海神尊挺爱说话的,还爱笑呢,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你们这等人,被你们磋磨得有些胆小。后来她陪我爬山过河打老虎,胆子才大了不少。” “她胆小?宗剑首,我看你才是记错了吧,她胆子可大得很。” 两人争执起来,宗佑抬手一指,剑飞到了在背着灵石的洛永城面前。 “你说,她是爱笑还是不爱笑,胆大还是胆小?” 洛永城默然片刻,才赔笑说:“剑首恕罪,我实在记不得了。” 七百多年了,对于一个金丹修士来说是大半的寿数,他根基平平,天分平平,努力求生都来不及,哪里能记得那一点短暂的过往? 第4节 自从知道了秦四喜竟然已经成了神,洛永城的心里就只有怕,人也战战兢兢起来,短短几年就没了从前金丹长老的样子。举止间畏手畏脚,看着让人生厌。 千里外的海上,褚澜之恰好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当年的秦四喜,是什么样子? 他的面前云雾变幻,渐渐映出了热闹的凡间景象。 锣鼓遍地,人群熙攘。 道路中间,半面戴着面具的女子穿着花袍踩着高靴走在迎神队伍的最前面,手中花棍翻舞,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翻起来的跟头,实在是威风凛凛。 旁人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她,她也毫不在意。 唯有到他摊子的时候,那个女子的眼睛突然亮了,花棍挑开了他头上的草帽,探头到他的面前。 “今日过节,你怎么还在这替人写信?” 笑意盈盈,眼中有光。 他呢? 他说了什么? 云雾散去,褚澜之看向即将完工的请神台。 他什么都没说。 凡人秦四喜在山海镇遇到的人是一个哑巴。 相识五年,成婚三载,她没有听见过他说一个字。 一枚竹叶悄然出现在他的指间,又无声碎去不见。 历经六十九年,高耸入云的请神台终于修建完成。 这才只是请神的第一步。 接下来还要祭神发愿,就是向神送上祭品请神下来。 第一次发愿,清越仙君奉上了无数灵丹妙药,东西没了,没了就没了。 第二次发愿,他奉上了各种珍宝法器,东西没了,没了就没了。 第三次,他干脆不提自己的价码了,只问那高高在上的沧海神尊到底如何才肯回来收债。 这次,神台上终于有了动静。 几个头上绿光闪烁的欠债之人围成一团,看着轻薄纸张上的几个字: “百万极品灵石。” 其他人齐齐看向被云朵包裹的宝座,几十年来,一直无人能得见飞升失败后的清越仙君真容。 第五鸿沉思片刻:“百万极品灵石,在下能拿出一万,已经是全部身家。” 他是有钱,可再有钱也是一人之力,百万极品灵石,他炼丹得炼十万年,真是炼到死都不够。 宗佑想了想,坦率说:“这仙,不修也罢了。” 为了养剑,剑修都是穷鬼,这么多钱,把济度斋卖了都凑不出来个零头。 洛永城没有说话的资格。 能拿出这笔灵石的只有清越仙君,只看他的成神之道到底值不值百万极品灵石。 “好,吾应了。” 褚澜之对着祭坛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的背后巨浪滔天云碎风飞。 人们都知道,那是仙君的怒气。 就在修真界上下都眼巴巴等着看清越仙君凑齐百万极品灵石的时候,请神台上发生了一件小事。 洛永城疯了。 被宗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一条手臂和一条腿砍下来放在了神坛上。 “够不够?还债够不够?嘿嘿嘿,你是神,我是什么,我是一只虫子!虫子!” 鲜血从神坛上淋漓流淌在白玉地上,他真的像个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行。 金丹修士没那么容易死,宗佑召出五把剑,把三份“洛永城”都送到了第五鸿面前。 第五鸿看也不看:“宗剑首,你就不嫌弃这人脏了你的剑?” 宗佑看向他:“他既然亏欠于神尊,生死也得神尊来定夺。” 第五鸿却摇头:“宗剑首,你竟然还把沧海神尊当成了从前的秦四喜?她是神,为什么要定夺一个蝼蚁的生死?” 海风吹得他身上的法袍猎猎作响。 “不止是他,你我,在神威之下也只是蝼蚁,生也好死也好,不会被她放在心上,请她回到九陵界收债,怎么收?收多少?你想过么?” 终于转头看向昏迷的洛永城,第五鸿抬手一指。 “高高在上的神尊曾被这么一个人当成化劫引,你说,我们要是杀了他,是不是就能还债?” 宗佑沉默片刻,身后的剑团成一圈,护在了洛永城的身前。 “我不会让你杀他。” 第五鸿冷笑:“修仙之道步步都是与天相争,你以为清越仙君就是什么善人?他耗费百万极品灵石都要请神回来,他到底欠了神尊多少你可知道?” “如今我们身在局中,只怕早被他当做了与神尊博弈的棋子,你以为他不想杀了我们吗?若不是我有意无意彰显你与神尊间的不同,你我今日也是道心崩毁的洛永城!” 所谓修真,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不甘于命运的蝼蚁在谋生。 越是强大,越有可能摆脱命运。 越是弱小就只能被人利用如器具。 昔日的秦四喜被买卖被抛弃,今天的洛永城道心毁于一旦,明天呢? 他第五鸿会死在哪一天? 宗佑仍是让剑拦在第五鸿和洛永城的中间。 “第五鸿,你现在和洛永城有什么区别?他发疯砍自己,你发疯砍别人。” 一贯话少的剑修想了想,又说了一句: “如果让我们自相残杀才能还债,那沧海神尊就不是秦四喜。” 洛永城到底活了下来,只是神魂难救,成了个动不动就砍自己的疯子。 高坐云端的神君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自开始修建请神台算起已经过了七十年,从清越仙君飞升失败算起已经过了足足七十六年,终于,这一日,百万极品灵石堆满了整个请神台。 金纹白玉石砖雕琢的台阶上,修士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穿着一身白色的法袍,被无数修士敬仰的仙君褚澜之从他们的身边缓步走过。 “郁罗萧台,玉山上京。 上极无上,沧海神清。 渺渺劫仞,请临请境。 飞云丹霄,绿舆琼轮。 羽盖垂荫,流清玉光。 五色郁勃,洞焕太空。 诸天日月,星宿参林……”(*注) 随着他的祭文念出,穹宇之上的云霞逐渐流转变化。 隔着一个海看热闹的修士们第一个感觉是,风停了。 整个天空仿佛被人小心擦洗着,云朵一丝丝地消失不见,天色湛蓝深邃,有霞光聚拢旋转,姿态变幻,仿佛是神将天女周列在侧。 “那是天女在跳舞吧?” “我看见了霞光里有人骑着马!” “太美了!” “星星!大白天竟然有星星!” 请神之事,虽然只有几个宗门参与,也到底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四大宗门都派人在海边护法兼拦人。 可越是这样,来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 尤其是一些生了孩子的散修,他们极少能见到四大宗门的修士,正好能趁机问问未来几年四大宗门如何收徒。 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比请神重要得多的大事。 这些年修士们的日子真的不好过,求学难,地价涨。 丹师第五鸿因为没有天劫突破失败,吓到了不少人,他们都觉得法修吃丹药有风险,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学了剑修。 过了几年,身为剑首的宗佑炼化剑魂也因为天劫没来而失败,把自己孩子送去学剑的爹娘心都凉透了。 等到清越仙君飞升的时候没有天劫,着急的修士可就更多了。 为了保证自己突破的时候能成功被雷劈,很多修士都捧着灵石去求专门引天雷锤炼身体的青竹道院女修帮忙,女修们倒也是好说话,不管是八八六十四下,还是九九八十一下,只要灵石到位,不管天劫来不来,都能让这些修士们在劫难逃。 至于东洲地价引发的动荡,直接让一些没有根基的小宗门消失在了此界。 掺合过买地的散修们就更别说了,为了还债,都活成了人形牛马。 “你看前面那个穿灰的是不是青竹道院的?咱们一会儿问问她引雷的价钱?” “不如现在去吧,万一一会儿看请神的时候她换地方了呢?” 听见旁人的话,夕昔抬头向前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灰色裙袄的女子。 青竹道院名为道院,俗家弟子占大多数,想要识别也不难——青竹道院是体修宗门,门下弟子习惯清贫度日,虽然都是女子却总是打扮得比散修都不如。 久而久之,修士们都知道,只要遇到乍一看和落魄凡人差不多的女子,多半就是青竹道院的女修了。 夕昔摸了摸自己袖里的储物袋,也有些心动。 第5节 就算她一个人请不来一个青竹道院的女修,先结识了她,再找几个人凑凑灵石一块儿“蹭劫”也好呀。 心里想着,她拿出了一包炒好的白蚕豆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这白蚕豆虽然常见,她炒豆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正好体修们不禁吃喝,用它们和青竹道院的修士们搭讪应该是错不了。 “请问这位道友……” 夕昔的话只说了一半。 霞光在天顶流转成一团,仿佛另一个太阳,下一刻,从那最光亮之处,天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一艘仿佛是霞光凝聚而成的大船披着星辉日月破天而出,虹霞翻滚如海浪,它行驶其上,如梦如幻如神迹。 可怕的力量从那艘神异的神舟上喷薄而出,远在几万里之外的修士们也都跪倒在地。 这是真正的神降之时,他们平时敬奉的天地在此时都摇摇欲坠,再无往昔风采。 夕昔当然也跪下了,手上失了力气,白蚕豆就要滚落进凝固的海水中。 下一瞬,她看见一只手接住了蚕豆。 那个“青竹道院女修士”站在那儿低头闻了闻纸包,说:“姑娘你这炒蚕豆用的火候可真好。” 笑容里透着些亲近,和对白蚕豆的向往。 几万里之外的修士们都难以承受神舟的威压,请神台上,直面神舟的所有人都受着五脏欲裂之痛。 在宗佑的身后八支剑飞出来护住,又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第五鸿想要用药鼎护身却难调动法力。 突然,众人都觉得身上轻松了些。 褚澜之勉强撑起结界护住其他人,下一刻,他自己也跪倒在了地上。 原来,这就是神的力量。 “哒。” 神舟上似乎传来一声轻响。 “哒、哒、哒。” 是脚步声。 褚澜之强撑着一口气,缓声说: “九陵界上下,恭迎沧海神尊神驾。” “哒、哒、哒。” 脚步声停在了褚澜之的面前。 褚澜之微微抬眼。 看见了黄中带红的脚…… 黄中带红,三趾连蹼,后面还有一个短趾,分、分明是鹅掌! 褚澜之奋力抬头,只见神坛上,一只白胖胖的大鹅正神气活现地左右张望。 一双黑色带金边的小眼睛炯炯有神。 “那边和那边几块灵石的成色,太差。” 大鹅的翅膀下面夹着一个金色的算盘,它叼起算盘放在地上,雪白的大翅膀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 “加起来你还欠了三百四十七块灵石,赶紧换了,别想糊弄了本鹅。” 第5章 神威 煌煌神威之下,清越仙君被人一只鹅追讨三百四十七块极品灵石。 身为清越仙君本人的褚澜之笑了。 “吾,发愿请神三次,请的是沧海神尊。” 他的目光从鹅光洁的大白胸脯转到它的头上。 “吾,请的从来不是一只鹅。” 站在神坛的鹅转了下脑袋,伸直了脖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鹅不用你请。”它伸展了下翅膀,“鹅是自己来的。” 下一刻,在请神台众目睽睽之下,九陵修真界第一人、乾元法境之主、世人仰望的清越仙君被一翅膀扇得撞在了白玉柱上。 “鹅是来揍你们的。” 请神台上的人都吓傻了。 鹅眼神不屑:“欠了六斗八升,嘎!” 鹅掌踩在金色的算盘上,大白鹅展翅从神坛上扑棱了下来,直接落在了宗佑的面前。 “二斗二升?嘎!” “啪!” 济度斋剑首飞的比乾元法境之主还远,在他几乎要掉下请神台的时候,他的剑好歹撑住了他。 下一个,自然就是第五鸿。 他们头上带着莹莹绿光的字简直就是靶子,上写“请鹅动翅”四个大字,有谁能逃过呢? 修为比另外两个人都低的第五鸿直接飞出了请神台。 骤风猎猎,请神台上寂静如死。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任凭一只鹅耀武扬威。 “嘎!怎么只有三个?九陵一界欠债三十斗,其他人都死了吗?”鹅抻着脖子四下张望,显然是还没打够的。 “哒哒哒”它甩开鹅掌走到了褚澜之的面前。 褚澜之已经撑着地半跪在了地上,看着这只极为嚣张又能打的鹅,他身子晃了晃,竟然还想要站起来: “吾请的是沧海神尊。” 说完,他身子一晃,嘴里吐出了一口污血。 鹅用翅膀挡着头,嫌弃地往后挪了几步。 随着它的步伐,请神台轻轻晃了晃。 一开始,晃得还不明显,下一刻,整个请神台都剧烈震动起来。 褚澜之手上流光闪烁,努力稳固请神台,他眼周微红,直直地看着鹅: “此间其他人只为目睹神尊风采,你要打要杀,只管对吾动手!” 鹅翅膀一展,飞到了半空:“关鹅屁事!你看看天!” 天? 勉励支撑的褚澜之,挂在请神台边上的宗佑,在法器保护之下从海里冒出头的第五鸿都抬着头,他们看向了天空。 极远之处的天空,裂开了。 和刚刚神舟出现之时不同,穹宇仿佛被人生生撕碎,缝隙之中有什么正在出现。 “那是什么?” 听见褚澜之的问话,鹅歪了歪头,黑黢黢的小眼神里满是鄙夷。 “你们以为,你们请神请来的只有神么?嘎!” 请神,难道请的不只是神吗? 遥远的海岸之上,原本是为了看热闹而聚集的人们已经被吓呆了。 片刻前天空上碧海凝澜一般的威严与盛大顷刻破碎,黑色的缝隙出现在他们的头顶,大地震颤,海面翻覆起黑色的波澜,霞影与星辉甚至还来不及消弭就被揉碎在了诡谲之中。 有修士下意识就要唤出法器奔逃,却只觉得体内灵气运转晦涩,连身体都变得沉重非常。 他们转身就跑,却被海边湿滑的石头绊倒在了地上。 “快跑啊!” 夕昔也想跑,可人潮像是墙一样挡在了她的逃命路上,看其他人都摔得七零八落,她赶紧脱了鞋袜,也没忘了自己身边的女人:“前辈,你修为高,能跑赶紧跑吧!石头滑也没事儿,脱了鞋也能跑!” “跑?嗯,你们往后点儿是对的。” 手里捧着白蚕豆的女人摆了摆手。 随着她这随意的动作,夕昔眼前一花,下一瞬,刚刚还在她面前的那个女修士已经离她很远了。 脚下不再是湿滑的礁石而是温热平整的土地,夕昔提着袜子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不是那位前辈走远了,而是他们这些人都被送到了岸上。 这、这是什么神通? 遥遥的,那位前辈冲她挥挥手。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夕昔也觉得她是对自己笑,就傻愣愣地也举起手挥了挥,手上还提着袜子。 下一刻,她看见那位笑容和气、修为深不可测的前辈转过身去,仰头看着天。 天裂海翻,前辈渺小得像是一粒沙子。 “前辈!你小心呀!那、那蚕豆送你了!” “一、二、三……跟来了九只。”送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修士,收好了蚕豆,女人活动了下手腕儿,“是不是觉得我落单了就好对付了?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正迈在海面上。 奔腾袭来的巨浪仿佛凝固了。 她一抬手,在天上挣扎碎裂的霞光和星辉仿佛受到了召唤,直直垂落,落在了她的身侧。 霞光浸入了她的衣摆。 星辉藏匿在她的发丝。 第6节 “云水一清,天色如旧,逐月神君,请借长弓一用。”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天空中的裂隙不再扩大,一轮圆月突兀地出现。 冷冷的月光倾泻而下,笼罩在她左手的指尖。 女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其势无竭,如日之升,照临神君,请借箭矢一用。” 黯淡的天空被太阳照亮了。 炙暖的阳光如风一般奔过了九陵界动荡难安的山海,缠绕在她的右手。 数万里外的请神台上,鹅扇了扇翅膀,把要飞向天空的褚澜之和宗佑都拍到了地上。 “嘎。”它还有空用翅膀拨算盘。 平静海面上,随着女人抬起手的动作,仿佛起了风。 霞光流转在她连散修都觉得落魄的衣服上,所到之处,将那衣裳的根根经纬都变成了炫目的霞。 星光散进她的长发里,又从她的发丝间飘忽而出,在她的身后缓缓凝结成。 月色流淌成长弓,阳光聚集成箭矢,她搭弓射箭的那一刻,红霞飘出九万里,九万里赤色斑斓是她的披帛,星光凝成星海高悬于天,成了她的昭昭战旗。 九道箭矢一齐射出的那一刻,九陵界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静默。 落叶滞,走兽停,蛛丝静悬,山林无风。 金色的箭射入了天空的缝隙,那些缝隙不甘地扭动了下,还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等人们从过于灿烂的天光中回过神来,一切好像都已经结束了。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 听见褚澜之说话的时候,鹅正在用袋子装灵石,翅膀都快扇出残影了。 斜看了他一眼,鹅一伸翅膀: “欠的灵石呢?” 褚澜之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储物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堆极品灵石。 鹅抻着脖子盯了一眼,翅膀一扇,灵石就不见了。 “嘎。”鹅叫了一声,继续装灵石。 褚澜之强忍着没有抚胸口:“你之前的意思是,刚刚那些诡异之相,是因吾请神而生?” “那是域外天魔,生于三千大世界之外,无形无相,以万物生灵幽怨惊惧为食,你向诸天请神,吸引了它们,在神舟破域而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沿着缝隙进到此间小世界。所以说啊,没事儿不要乱请神,麻烦太多了。” 听见女人的声音,褚澜之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面前的一切都沾染了微红,是霞光轻拢。 请神台上,修士们再次跪了一地。 如果说,之前,他们之前跪在地上是在迎请一个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神”。 此时他们跪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神。 有形有貌,有赤霞作衣裙披帛,有星辉萦绕周身,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箭击碎天魔的力量。 褚澜之垂眸,看见了自己衣角的血。 眉头皱了皱,他转身面向那人,将那一角衣裳敛在了膝下才缓缓跪下。 “乾元法境褚澜之,携九陵界一众修士,叩拜沧海神尊。” 他是跪着的。 用剑支撑着身体的宗佑也是跪着的。 吃了两颗丹药换了一件法袍,好不容易从海里回到请神台上的第五鸿也是跪着的。 他们都跪着。 耳中响起了剧烈的轰鸣声,仿佛数百年岁月轮转回了起始,那时的他们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跪倒在秦四喜的脚下。 秦四喜,此时的她,会想什么呢? 高高在上的沧海神尊一把薅住了撇着腿跑来跑去忙着收灵石的鹅。 “灵石的数对了吧?” “对了,对了。”鹅不耐烦地动了动夹着金算盘的翅膀,胖乎乎的屁股扭了下,“这些人以次充好,掺了好多不好的灵石,被鹅揪出来了。” 鹅看了跪在地上的褚澜之一眼: “三百四十七块。”鹅记得可清楚了。 女人轻轻摸摸它脖子: “换了就行了,一会儿带你吃鱼。” 鹅心满意足继续去收灵石。 “本座得天敕命,赐号沧海,你们称我一声沧海神尊倒是没错,你们请我回来,是要我……本座收债?什么债呀?说实话,本座都不记得了。” 女人说话的语气极为和气,可她越是如此,旁人心中只会越是敬畏和惧怕。 第五鸿和宗佑都没有说话。 褚澜之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才说: “神尊既然觉得吾等亏欠了您……” “我不觉得。” 沧海神尊打断了褚澜之的话。 “不让你们突破和历劫的九陵天道,觉得你们欠了债的是也是九陵天道,本座我在诸天神界吃着涮肉打着叶子牌,是你们一遍遍地请了我过来,怎么倒成了是本座先动手了?” 霞光做的披帛迤逦在白玉石砖上,星辉照亮了暮色将至的天穹。 褚澜之看着那一角红衣从自己的面前过去,他的手轻轻握成了拳。 “怎么欠下的债,欠了多少债,该怎么还债,你们该去问九陵天道。” 站在请神台的边上,看着远方的苍茫大海,秦四喜的脸上有了些笑。 “至于本座,只管等着你们来还债。” 第6章 血迹 秦四喜只是挥了挥手,请神台上就变得干干净净,跪了满地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了还没收完的灵石。 鹅原本挥着翅膀在奋战,看见人都没了,赶紧招呼她:“快点收灵石!嘎!” “催我就催我,别骂得这么脏。” 环顾满地的灵石,秦四喜挽了挽袖子也赶紧走了过去。 “你看见我用了逐月的弓和照临的箭了吧,她俩的东西真是好用,真是贵。“秦四喜砸了咂嘴。”用一次弓一万极品灵石,一支箭两千极品灵石,哎呀,赚点儿灵石不容易,花的可真快啊。” “还有神舟。”鹅把算盘放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扶风借你神舟是五万极品灵石。加起来一共是七万八,你才来一天。嘎。” 天上的神舟在天魔想要入界的时候就回去了。 鹅看着秦四喜,镶金边儿的小黑眼里写满了“败家子”。 秦四喜摊了摊手:“别骂了别骂了。我也没办法啊,不用神舟做饵,那些域外天魔又怎么会跟来?” 抬起头,看了一眼静默的天空,她伸手摸了摸鹅的脑袋。 “有人看着呢,鹅你给我点儿面子。” 是谁在窥伺降临此界一个神? 答案不言而喻。 秦四喜抖了抖自己的绚丽非常的衣服:“你看看这些霞光和星光,一会儿还得还回天上去,不然九陵天道也得记恨我。” 鹅“嘎”了一声:“天道小气鬼。” 秦四喜赶紧捏住了它的嘴:“跟你说了,别骂的这么脏,小心它记你的因果。” 天上几抹流云飞过,四下里只有海水拍打请神台的声音。 总算收完了灵石,秦四喜将神念探入纳须袋:“怎么多了几百块灵石?” “不是灵石。”鹅深沉摇头,“是男人无用的尊严。” 秦四喜:“……行吧,咱们既然之前明码标价了,也不占他们这个便宜。” 数出了多余的灵石,秦四喜抖了抖袖子,将自己衣服上附着的华彩都抖了下来。 灵石碎成飞灰,萦绕在她周围的赤色霞光和银色星辉都明亮了许多。 “没有了域外天魔,你们都回去吧。” 下一刻,西天上赤霞浸染半壁天野,天上渐隐渐现的星子也比平常明亮了许多。 脱去了光彩的沧海神尊站在白玉雕琢成的请神台上,十分格格不入,她仰头看天,神情有点得意: “有了这些灵气,再下两场雨,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成神二百多年,凡人之身成神秦四喜还是很像个凡人,她很凡人地在请神台上溜达着。 “这是珠子晚上还亮呢,哎哟,这个纱挺好,鹅你说我把这个纱带回去,能不能抵了我欠花月的牌账?” 堂堂一个神君打叶子牌也欠账,鹅嫌弃地张了张嘴,宽大的鹅掌重重地踏在了地面上。 秦四喜还不知道鹅在偷偷骂自己,她掏出来了一包白蚕豆“咔嚓咔嚓”吃得香,还分了两颗给鹅。 “皮子都炒酥了,火候儿是真好。” 吃了两颗蚕豆没吃够,跟在她身后直接梗着脖子用嘴去叨,鹅摇着屁股问她:“咱们就住这?” “住这儿干嘛?咱们又不是什么泥胎石像,哪能在这吹风受罪挨日晒。” 秦四喜挑了一根白色的柱子拍了拍,然后皱起了眉头。 第7节 “这柱子怎么裂了?石料看着也不差啊。” 鹅偏了偏脖子低下头,罕见地沉默了。 嘴上嫌弃着,秦四喜还是一掌拍在了柱子上,顷刻间,整根白玉雕琢成的石柱变成一块块一尺见方的白砖。 “这地方既然是给我建的,那也算我的,不如咱们把这儿拆了,带到有人的地方盖房子去。” 鹅不怎么喜欢人,只支棱着翅膀看她干活儿,趁机又从她手里叨了好些蚕豆。 秦四喜看了它一眼,仿佛随口说了一句: “人多的地方肯定有人能做好吃的烤鱼。” 烤鱼?! 鹅的小眼睛亮了,翅膀一扇,拆得比秦四喜还快。 晚上会发光的珠子?拿走拿走! 花月神君能喜欢的纱?拿走拿走! 这是什么?会转啊!鹅叨了一口上面亮晶晶的小石头,一口没叨碎,鹅很满意:“一定是宝贝,带走带走。” 大白翅膀扇啊扇,白胖的屁股扭啊扭,鹅到之处,一毛不剩。 幽幽星光照着渐渐空旷下来的请神台,也悄悄窥着另一处的热闹。 “请神,还债。清越仙君,你花了上百万极品灵石,却连怎么还债都不知道……”第五鸿双手拢在袖子里,他语气平和,神态谦卑,却让人觉得他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写满了嘲讽。 褚澜之没有说话,他今日被鹅打飞在地,除了让乾元法境上下人都看到了他人不如鹅,也让人看见了他头顶的欠债数字。 此时,那“欠六斗八升”熠熠生辉,照得他脸色发绿。 宗佑抱着剑站在一旁,配着他头上“欠二斗二升”的字,倒有几分“天塌了也是欠债多的人顶”一般的泰然自若。 没人搭话,第五鸿凉凉一笑:“如今我们三人也不必硬撑了吧?该调息的调息,该吃药的吃药,凡人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养好了身子上的伤,才能想办法把债还了,把千辛万苦请回来的神送回去。” 说完,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碎裂般的疼。 “神尊养的鹅也不一般,连仙君都难敌一翅之力,我这区区元婴修士,咳……怕是三五年是养不好了。”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膝盖一弯,他猛地跪在了地上。 抬头,他直直地看着褚澜之,连张口说话都带着血腥气。 “清越仙君,你是要如何?” 褚澜之坐在云雾凝成的宝座上,单手撑着头,遥遥地看向远处的海面。 “吾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毫无遮挡的苍白容颜流露出些许与“仙君”并不相符的冶艳: “既然要还债,就该知道如何欠下的债。吾要知道,你们都是如何欠下了她的债的。” 他看向第五鸿:“就从你开始。” 他话语未落,第五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几乎要被压入石砖之中。 一双沁了血似的的眼睛看向高高在上的仙君,第五鸿笑了: “果然,总有人是蝼蚁。” 垂眸,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地上抓出了一道血印。 他忽然想起,几百年前这一幕曾发生过,只不过那时挣扎不得的人,是秦四喜。 “阿爹,你骗我。” 女孩儿的手也是这般,在黄沙地上硬生生抓出了血。 第五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修真者“三灾九难五劫”,他正在“五劫”中的“病劫”,每日都觉得身衰力亏,若是从前,他寻一处闭关十年,怎么也就过去了,可是三年后就是“药谷秘境”大开之日,他之前机缘巧合得了秘境的地图,无论如何也要去搏一把。 斟酌许久,他还是决定到凡人境度过“病劫”,不仅耗时短,恢复起来也快。 只要两颗能提升灵根品质的“洗灵丹”,他就能换到一张与凡人秦四喜的婚书。 “你们之前可没告诉我‘化劫引’竟然生得这么小。” “凡人十五岁怎么也不算小了。”与他交易的修士低头赔笑,不是洛永城,是他的侄子洛子源,“该有的都有了,解闷儿足够了。” 窥见第五鸿的脸色冷淡,洛子源连忙找补:“您尽管放心,她元阴未失,我们既然是她的‘父兄’,就绝不做悖伦之事。” 在凡人境,洛永城两人都改了名字,叫秦城和秦源,住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 虽然身份是农户,他们两人的衣裳倒是干净齐整,小小的院落也井井有条,不是第五鸿以为的那么落魄不堪。 察觉到他的目光,洛永城低声说:“道友放心,在下养了她八年,虽说天资所限她到底不能跟女修们相比,也还是个懂事乖顺的。在下也是用心抚养,绝不会让她给道友惹麻烦。” 叔侄二人凑在第五鸿的身边,被他们讨论的凡人女孩儿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鸡,笑得欢欢喜喜: “阿爹,我听隔壁婶子说家里来了客人,特意去山上抓了只鸡,用笋干炖了正好。” 第五鸿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穿着赭石衣裳的小姑娘,干干瘦瘦,手上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的赘肉。 这就是洛永城的“用心抚养”? 第五鸿嗤笑了一声,把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她确实乖顺,才将装了丹药的瓶子放在了洛永城的手心。 “秦伯父,那这门婚事就说定了。” 洛永城攥着瓶子,欢喜之前溢于言表,连连说:“是是是,明日、明日你就来迎娶!” 又把小女孩儿招了过来:“四喜,为父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这位是陈郎君,以后就是你的夫君了。” 女孩儿的裤腿挽到了膝盖下面,她走过来的时候,第五鸿看见她的腿上有一道寸长的伤口正在流血。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野鸡,自己也像是一只被抓住了翅膀的稚鸟。 第7章 他乡 “阿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爹的意思是你明天就要跟着陈郎君到他家里去,以后就是陈家的人了。”一旁洛子源嘿嘿一笑,“明日红盖头给你一盖,我们对你也算是尽了心了。” 女孩儿惊讶地看向洛永城:“阿爹,你说过的,你十两银子让我给你当十年女儿,给你当完了女儿,我是要去京城寻我阿婆的。” 第五鸿懒得看这些纷扰闹剧,将婚书收起,他只给洛永城留了一句“明日我来迎娶”就甩手走了。 所谓的“化劫引”就是修真者在三灾九难五劫来临之时到灵气不通的凡人境渡劫,凡人境里皆是凡人,所谓的灾劫到了此地就比修真界轻微许多。比如死劫,修士之横死,功法逆行、同道谋害,凡人之死,最多不过是刀剑之利。 只要受了刀剑,再回修真界,这横死之劫不过是一颗丹药就能解决的。 凡人境既然是凡人之地,原本修真者们是万不能踏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凡人境里的凡人有了关系。 比如父女、兄妹,又或夫妻。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凡人的“认”,若是凡人不肯认彼此的关系,向天道请愿,擅入凡人境的修真者必遭天谴。 那个“化劫引”被洛家叔侄如奴婢一般差遣了多年,也没生出叛逆之心,乖顺得让第五鸿十分满意。 他要度的是病劫,虽然在凡人境得的病要不了他的命,他少说也得病上半年一年,“化劫引”越是乖顺,他的日子也就越舒服。 第二日,他学着凡人筹备婚事的样子买了辆马车,在马车上戴了红花,又雇了几个人吹吹打打去迎亲。 到了洛永城处,就看见身上披着红布的女孩儿被洛子源拉了出来。 她生得瘦,被嫁衣笼着、被盖头盖着也不像新娘。 拜别了她的“父兄”,女孩儿自己坐上了马车。 马车晃了一个时辰,到了第五鸿在镇上买的院子。 拜过天地,第五鸿将雇来的人都打发了,他也不想跟一个凡女当了真夫妻,随手指了个偏房就让她去歇息。 女孩儿却胆子极大地抓住了他的袖角,说了与他的第一句话。 “你哪日带我回去?我爹说了,我嫁给了你,等我再回去,他就告诉我我阿婆在哪儿。” 第五鸿挣开了女孩儿的手,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凉凉地看着她,说:“他们骗你的。” 第二日早上,他遍寻不到女孩儿,坐着马车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回到了那村子。 就看见她孤零零地跪坐在了人去楼空的院子里。 “你那阿父和兄长都是修仙之人,把你托付给了我,他们就回了自己该回的地方。” 第五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真话说出来,看着女孩儿纤薄的肩胛慢慢隆起,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不得动弹,他也无动于衷。 凡人就是蝼蚁,让她早点认清了自己的命,他也能省些功夫。 黄沙地上被抓出来的一道道血痕,他看见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清越仙君,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对秦四喜的?也不过是你对我这般罢了。只要一时不如我意,就让她跪在地上。彼时她是凡人,我是修士,我所做的,不过是天下修士都会做的。” 毫不顾忌地将胸中的淤血吐在地上,第五鸿舔了下唇角。 “你问我是如何亏欠于她的,桩桩件件,那时那地,无人会以为是亏欠。” “操持家务洗衣做饭,难道不是她该做的?她是我的妻子,别说我与她仙凡有别,就算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又何错之有?更何况我还教她学医炼丹,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说着说着,第五鸿就笑了。 “诚然,我教她辨药材,教她诊病开方,不是因为我真心要教她,是因为我病劫应身,要有人替我采药治病。可我不打她,也不骂她,最多也不过是把几十种药材的种子倒在一个笸箩里,她不捡完我不让她吃饭罢了。” “她起先是恨我的,我知道,可我对她说,她的父兄骗了她,这世上只有我还能陪着她。她就只能跟着我,她或许有过妄想,以为我也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她,这又与我何干?待我病劫一过,我就走了。” 地上的血迹渐渐凝固,第五鸿顶着愈发可怖的威压抬起头,与褚澜之对视。 “这些,宗剑首也大概都知道。还请,仙君,明鉴。” 褚澜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片青脆的竹叶,隔着那片叶子,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第五鸿。 “你可曾对她有过许诺?比如……” 想起了因果镜说过的话,褚澜之心中一滞。 “比如,要与她,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那又是个如何如何? 第8节 他意味不明,偏偏旁人都能听懂。 “并无。”第五鸿语气坚决,“若早知她会是神尊,我自然乐得如此,也省得今日被仙君你这般审问,可惜了,我错失良机。” 宗佑抱剑倚门,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他突然抬起了头。 “第五鸿,对她,你确实有过许诺。” 第五鸿费力地转头,看见剑修的眸光中流露出了些许怀念。 “你病劫缠身,卧床数月,全靠她照料,等你身子稍好了些,你跟她说,等你好了,你可以写一本药书让她做天下第一等的药师。可你言而无信,身子好了些,遇到了你的同门,你就告诉她你也是来渡劫的修士,拍拍屁股就走了。” 褚澜之皱了皱眉头。 第五鸿难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我竟曾说过这种话。” “说过。”宗佑语气笃定,“若不是你言而无信,我又怎么会打你三次。” “你不过是问了我一句可认识秦四喜就上来打我,一句多余之言都没有,我又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剑修脑子里在想什么!” 宗佑抱着剑,又不说话了。 第五鸿匍匐在地上,越想越气:“这种话一听就是哄人的,她怎么能当真呢?!” 其他两个人都不吭声,第五鸿觉得自己身上被加诸的威压撤去了,踉跄了几下,他才终于站起身。 “难道你们就没说过这种话么?嗯?我那时不过是在哄她!再说了,我背弃此诺,宗剑首也打过我了,怎么还能算作是债?我这三斗六升里定然没有此债!” 一个头顶“欠六斗八升”。 一个头顶“欠二斗二升”。 一个仙君一个剑首,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其实都在算自己有过多少类似的许诺。 要是早知道都会成了债,他们…… 第五鸿又磕出一口淤血:“你们二人一个是仙君,一个是剑首,不妨凭借乾元法境和济度斋之力找找哪里有能够观照前缘的法器,也看看自己是不是为了一时嘴上的痛快就背了债。” 一直老神在在的宗佑放下了握剑的手: “戏梦仙都有洄梦石,据说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往事。” 跑了一晚上的路,天亮的时候,夕昔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殊叶城外,城门开启,城中热热闹闹,一点也不受昨日天裂海崩的影响。 “天上的洞让神尊一箭就给射没了,咱们这些散修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来来来,看看我的卷绒草。” 门口卖灵草的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灵草上洒水。 “这是今天带着露水一起摘的,说不定还带着昨天神尊身上的仙气儿呢,上品卷绒草,三块下品灵石一棵,也就我这有这个价了,你往城里去,最少也要你四块灵石,还没我这个水灵呢。” 夕昔拿起一棵仔细看了看,有些心动。 卷绒草是北洲特产,在东洲开价五六块灵石也卖得掉,只是得看运气,不能让大宗门的药栈盯上。 “道友,买些灵草?” “这是灵草呀?能干什么用?” 虽然修为的天赋平平,夕昔却有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耳朵,听见了有些熟悉的嗓音,她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巾帼的女子正在打量着隔壁摊子上的灵草,身边还跟了一只白胖胖的大鹅。 夕昔又惊又喜:“前辈!你也到了殊夜城!” 就算知道前辈是有大本事的人,看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夕昔也是由衷地庆幸。 秦四喜直到大鹅叨自己才知道那一声声“前辈”是喊自己的,她转头一看,也认出了昨天给自己蚕豆的姑娘。 “看来咱俩还真有些缘分。” 在袖子里掏了掏,秦四喜摸出了几块饴糖,分了几块给她。 夕昔有些不好意思,秦四喜摆了摆手:“昨天吃了你那么多蚕豆,我也该分你点儿好吃的。” 饴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夕昔不知不觉就跟在了前辈的后面,跟那只白胖的鹅并行。 “前辈,您想买些什么?这殊夜城我前几年来过,说不定能给您带路。” “别叫我前辈,你们修……”想起自己也已经活了七百九十九年,秦四喜顿了顿,“你说不定还真比我小。算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吧,我姓秦,名字叫绿柳。” “是,秦绿柳前辈。” 夕昔正要给前辈介绍下殊夜城的风物,却见走在自己前面的女人停住了脚步。 秦四喜愣了好一会儿。 秦绿柳这个名字,她叫了几百年,直到她飞升上界,神碑上的名字是她的本名“秦四喜”,诸天神界自然也没有人叫她别的。 时隔二百多年,再次被人叫这个名字,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这样的错觉也只是一瞬。 看着两边摊贩售卖的灵草,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有回到自己来的地方。 纵被念起故名。 他乡,仍是他乡。 回过神的秦四喜把想要冲向一家珍珠摊子的大鹅给拽了回来:“咱也不买,你去看什么呀!” 鹅被亮晶晶的珍珠吸引,扇翅膀蹬腿,好歹被她给拖走了。 第8章 女装 拽着鹅往前走,秦四喜安抚鹅:“咱们就是想寻些吃的,再弄点被褥,要是价钱合适,能买个锅也行。” 拆了请神台那么多石头,她们还得找地儿盖房子安家呢。 跟在后面听到这么朴实的需求,夕昔越发觉得这位秦绿柳前辈就是青竹道院的高人。 半个时辰之后,她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就说嘛,一床被子,怎么也不能卖我十个灵石,我给五块都多了,对吧?” 成功砍价的秦四喜得意洋洋,鹅跟在她的身后扭着胖屁股,是同款的趾高气昂。 夕昔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位一脸菜色的老板,心里一阵激荡。 如果现在不是在大街上,她真的很想跪下抱住秦绿柳前辈的大腿,大声高喊:“前辈,请教我砍价的本事吧!” 从棉价到天气,从做工到房租,亲前辈和老板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得胜而归。 这本事,这气魄,什么点石成金、什么幻化秘术,夕昔到处闯荡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也曾经心动过,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心神鼓噪。 这个本事要是学会了,省下的可都是灵石呀! 捂了捂胸口,夕昔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凝成了灵石的形状了。 “前辈,咱们还要买些什么?” 站在殊夜城的路边,秦四喜掰着手指算了算:“锅碗有了,被子也有了,暂时也不缺别的,找地方吃饭?对了,你要买什么?也该轮到我们陪你了。” “我也就是随便看看,要、要是前辈有时间,也可以看看这里的特产丹药和灵草。”夕昔有些不好意思,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在一家卖丹药的摊子前面停了下来。 拿起一个药瓶打开闻了闻,她问摊子的主人:“这凝霜丹是下品的吧?” “这怎么能是下品丹药?”摊主拿过药瓶,把丹药倒在掌心,“你看看这成色,凝霜丹是用雪霜树上的银霜入药,火候、分量缺了一点儿都没有这么好看的纹路。” 雪霜树和卷绒草一样都是北洲特产,秋冬天冷之时,雪霜树上会凝出银色的霜华,用它搭配其他灵草炼制的凝霜丹能让人不畏酷暑。 明年西洲有个秘境会开启,在那些有宗门的修士眼里那个秘境是个没什么好东西的鸡肋,还有滚滚岩浆很是危险,夕昔想去碰碰运气,自然得买点儿凝霜丹防身。 “一瓶凝霜丹多少灵石?” “五十块下品灵石一颗,你要是要一瓶,给我五块中品灵石我再送你一颗。” 一块中品灵石能换一百块下品灵石,下品灵石想要换中品灵石却要添上三五块灵石的零头才行,夕昔在心里盘算了下,觉得价钱也算公道。 “那我……” “丹药上的纹路可不光火候和材料的分量能做出来,像这样银色的纹路,在丹炉里添一种叫银星子的石头也能炼出来吧?” 夕昔和摊主一起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秦四喜还在认真地看着那个丹药,又说: “中品灵丹的纹路应该是螺旋不绝,你这个纹路的螺旋有两处是断开的。” 夕昔看向摊主。 摊主张了张嘴,半晌,才吞了下口水说:“虽然不太到中品,这丹的药性是足够的,能让人半日都不受炙烤之苦,一块中品灵石,我给你两瓶。” 一块中品灵石,拿了两瓶二十二颗下品凝霜丹。 捧着装药的瓷瓶,夕昔差点儿忘了怎么说话。 看向又把鹅的脖子从珠宝上拧回来的秦前辈,她一溜烟儿跟了上去。 “前辈,没想到您居然对丹药这么有研究!” “研究?没有。”秦四喜摇了摇头,“我都是听旁人说的。” 街口有人在卖牛肉面,水汽蒸腾在有些凉意的晨风里,看着格外诱人。 秦四喜走过去,点了三碗肉燥面,挑了一张矮桌,她坐下,还把鹅抱起来摆在了凳子上。 “我以前认识一个丹师,他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弹,本来是个性子极差的人,怕我舍了他自己走了,只能变着法儿来哄我,这些都是他躺在床上当故事说了给我听的。” 说着说着,秦四喜自己先笑了。 也不是因为这些事多有趣,几百年过去,她早该忘了,只可惜成神之后脑子太过好用,不光自己干过的蠢事,别人干过的她也都记得。 捧着热腾腾的面碗,夕昔表情惊叹:“知道这么多丹药的诀窍,那一定是个极厉害的丹师!” 秦四喜想了想,说:“确实厉害,遇到不认识的草药,能三天三夜不眠不歇地研究药性,旁人都称他是天才,又哪里是天才那么简单的。” 夕昔听得心驰神往,这样厉害的丹师,一定是大宗门里的供奉,连这样的人得找秦前辈照顾、哄着秦前辈,那最厉害的还是秦前辈了。 年轻的修士万分笃定。 鹅在一旁抻着脖子,碗里的一根面从头被它吸到了尾,面汤它也没浪费,翅膀举着碗都倒进了嘴里。 看得其他食客目瞪口呆。 秦四喜也被鹅的豪迈吃相吓了一跳,看看那个被鹅捧着的碗,结账的时候她单独掏钱把碗也买了下来。 第9节 “我看这个碗大小正合适你用翅膀捧着。” 鹅抻了抻脖子,扇了两下翅膀,连屁股扭出来的弧度都写了高兴。 “前辈,既然到了北洲,我打算去戏梦仙都看看,您打算去哪儿?” 听见夕昔这么问,秦四喜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她的头顶,又垂下眼:“戏梦仙都?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说呢,我觉得戏梦仙都是天下最有意思的地方。”年轻的修士捂着嘴“嘿嘿”笑了两声。 这么有意思吗?能让人笑成这样? “那我也去戏梦仙都吧。”刚刚到了九陵界不到一天的神决定去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大鹅扇了下翅膀表示同意。 从殊夜城去往戏梦仙都可以坐耳鼠拉的飞车。 耳鼠是一种生了兔子头和麋鹿身子的异兽,有一对极大的耳朵和长长的尾巴,能飞全靠那条尾巴。 秦四喜带着鹅坐上飞车的时候,那只灰色的耳鼠表情不屑地看了鹅一眼,秦四喜赶紧薅住了鹅的脑袋,生怕它跟耳鼠打起来——这种能飞的异兽,打死了可是得赔不少钱。 鹅“嘎”了一声,觉得秦四喜大惊小怪。 “鹅才不会跟它一般见识,鹅是坐车的,它是拉车的。” 鹅非常矜贵地抬了抬屁股坐好,两只鹅掌向前支棱着。 夕昔舍不得掏钱坐飞车,更不愿意让秦前辈替她掏了车钱,决定走三天的路去往戏梦仙都。 站在飞车外,她对着秦四喜遥遥地挥手,转身就往西边出城的路走了。 秦四喜看着她的背影,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四喜。” “嗯?” “你对她太好了。”鹅动了动自己的鹅掌,“再像凡人,四喜也是神。” 和神同桌而食、相伴共游,能冥冥中改变一个人的气运,因为神本就是因果的终点。 “嗯,我既然是神,所思所想就只是我想不想做,而不是别人会如何。”秦四喜笑眯眯地摸了摸鹅的头,“对吧。” 鹅不说话了。 驱使飞车向西去的人出身戏梦仙都,是个穿着男装的妇人,路上,她也没忘了向客人们介绍戏梦仙都: “咱们九陵界的东洲人杰地灵,有乾元法境镇着,那是仙君的地盘儿。” “南洲地方最大灵草最多,有四大宗门占着,走在路上都得小心。” “西洲极热极冷,秘境最多,妖兽多,小宗门也多。” “中洲一裂成三,成了三处绝灵境,也不是咱们能去的地方。” “唯有咱们在的这北洲,散修多,规矩少,还有戏梦仙都这样的神仙地方,想吃的想玩儿的,这里应有尽有,只是要大家守一守仙都的规矩。” “戏梦仙都还有规矩?什么规矩?”站在戏梦仙都门口,第五鸿看着高入云端的城墙,侧头问一旁的宗佑。 第五鸿虽然也是在宗门里摸爬滚打才成了天骄的,到底是大宗门出身,最熟悉的地方是宗门所在的南洲,其次是能探寻秘地的西洲。在他眼里,北洲这种散修云集的地方那就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宗佑看了他一眼,这位寡言的穷剑修难得有些踌躇,片刻后,他打开了储物袋。 第五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从里面抽出来了一条裙子。 “宗、宗剑首,你这是干什么?” 宗佑的脸偏向一侧,不去看第五鸿的表情。 “这就是戏梦仙都的规矩,想要进城,男女相易,城内不可行幻化之术。” 也就是说,男子要进城就要穿女装,女子要进城就得穿男装,用法术幻化出来的衣服都不行。 看着淡粉色的裙子在风中招摇,第五鸿的心里万马奔腾,在一地狼藉里只剩了两句话。 第一句:“难怪清越仙君不来,他老奸巨猾,肯定早就知道此地不善!” 第二句:“掏裙子这么熟练宗剑首你到底来过这里多少次啊!” 第五鸿扶了扶胸口,觉得自己的脏腑里的伤更重了。 第9章 怪城 见第五鸿盯着裙子却不肯动,宗佑直接说:“要是不弄清楚和……她的过往,不论天道是否放我你我二人,清越仙君也不会放过你我。” 第五鸿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裙子,有没有蓝的?” 还真有,宗佑不光递给了第五鸿一套蓝色的裙装,还给了他一条蓝色的面纱。 “这是干嘛?” “城内,若无女子相陪,男子不得以容貌示人。” 第五鸿忍无可忍:“宗剑首,你这般熟练,到底来过这几次?” 宗佑顿了顿,说:“此地的惩恶令奖励比别处丰厚一半。” 悬赏恶徒首级的惩恶令是九陵界剑修们赚取灵石的重要渠道,哪怕是济度斋剑首也不例外。 第五鸿:“……一想到堂堂剑首为了些灵石就穿着粉色的裙子经常往来此地,在下突然觉得心平气和。” 片刻后,两名“女子”相偕走进了戏梦仙都的大门,一个穿着粉色长裙,身姿异常高挑矫健,一个穿着蓝色纱裙,比自己的同伴略矮几分,步态扭捏,别有风味。 他们进城不久,大门前飞车降下,秦四喜带着鹅落了地。 “我得穿男装是吧?” 指尖轻弹,秦四喜头上的巾帼就变成了白色的发带,随着发髻散开又被重新拢起,她身上的衣裳也成了白色的书生袍。 张开手臂看看自己的打扮,她拿出了一把扇子捏在手上,已然成了一个有些俊逸的书生。 “怎么样,这身是不是和你正相配?” 鹅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脖子梗到了一边表示嫌弃。 秦四喜哈哈一笑,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就带着鹅一起进城了。 传说中的幻术禁令,对她全然无用。 一走进戏梦仙都,秦四喜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夕昔说这里是世上最好玩的地方。 巨大的竹蜻蜓高悬空中,有男子身上只穿薄纱在从上面倒挂而下,身姿曼妙。 流淌的灯河兜转在云下,照亮了城中的每一处角落。 有杂耍,城中一时鲜花满地,一时琼枝玉树。 有戏曲,唱戏之人身形变换,一时唱的是男腔穿着轻容纱裙,一时唱的是女调又换了铁甲战衣。 秦四喜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非常佩服。 “这里不准修真者用幻术,换衣服换腔调靠的都是实在在的手头本事嘴上功夫。” 鹅贴着她的腿,看着到处都亮晶晶的,忍不住拿出了算盘。 “要是把这些都换成灵石……” “别算了,算也算不成咱们的,好好看热闹。”秦四喜把鹅抱起来,顺手给它收起了算盘。 往前走了几十丈,秦四喜突然闻到了一阵脂粉气,她循着香气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群男子穿着白色留仙裙飞过楼宇之间,裙摆翻卷之间能看见他们寸草不生的结实小腿。 他们的脸上都描眉画目、胭脂轻点,见有人看他们就含笑抛了媚眼出来。 嗯,眼睛有点疼。 秦四喜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再抬起头,那些男子已经不见了,两条巨大的条幅从高楼上垂下。 “四技至绝,琴棋歌舞。” “七洲问道,剑丹玄法。” “各位道友,三日后就是戏梦仙都三年一度的斗法盛会,今年仙都掌事有令,奖励彩头更胜往年,无论是四技还是四道,能拔得头筹者之人都可入仙都宝库取一件至宝。” 说话的是几只仙鹤。 鹅不屑地看着它们,在秦四喜的怀里张开了翅膀。 “饿了没?咱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做书生打扮的秦四喜任劳任怨地抱着鹅走进了一条小路。 高楼上,一扇窗被人抬手推开。 “今年来仙都的人,都是些歪瓜裂枣,看着就让人提不起兴致。”女人穿了一件宽袍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身侧有两个只穿了肚兜和纱裤的俊秀男子喂她吃灵果。 吃了一个人手里的,手指又从另一个男子的唇下徐徐滑到他的咽喉,女人懒洋洋地转了眼眸: “幸好有宗剑首和第五丹师,我这盛会好歹有了些看头,只要你们能拿到一个魁首,凡是你们所求,我无有不应,如何?” 说话时,她的目光一点点地往上抬,到了宗佑的腰上臂上都兜了个圈儿,又转去了第五鸿的肩上,最后,到了二人头顶的绿字儿上。 宗佑身后一把剑冒了出来。 “弱水掌事,我今日与第五鸿来拜访你,是为了向你借洄梦石,并没有参加什么盛会的打算。” “啧。”弱水沉箫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身旁男子的长发,“宗剑首,在我戏梦仙都,我愿意称你一声剑首,是我给济度斋的脸面,脸面这种东西,我想给就能给,我不想给……” 她淡淡一笑,从榻上起身下来,走到两人的面前:“你也拿不走啊。” 宗佑的身后瞬时出现了六把剑,第五鸿连忙拦在两人中间。 “掌事,我们来此地只为了借宝,绝无生事之意。” “第五丹师倒是能屈能伸。”弱水沉箫看着穿着蓝色纱裙的男人,挑着眉笑了笑,“之前听说第五丹师不辞辛苦帮着清越仙君搭建请神台,神降之时连我这北洲荒城都能看见神舟破天的奇景。没想到今日就在这儿见到了第五丹师,怎么,可是请神台上神尊寂寞了,让你出来寻些乐子?” 女子后退了两步,坐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揽着他的脖子笑了。 “这也简单,把神尊请到戏梦仙都来,我保准她能在这儿玩个尽兴。” 单论容貌,弱水沉箫人若其姓,生了一副温柔似水的长相,穿着一身男子的宽袍,长发披散之下另有一种精巧纤弱的美。 第10节 只是,她看人的眼神让第五鸿极为不喜欢。 讥诮锋利,刻魂描骨,仿佛是要把一个血肉皮囊都一点点剖开了掂量。 “不如这样吧。”弱水沉箫又说,“你们带我去见见那位神尊,我就把洄梦石借给你们,如何?” “不必。” 宗佑直言拒绝了她。 他转头看向窗外,长长的条幅缓缓飘荡。 “这个斗法盛会,我们去,拿了魁首,与你来换洄梦石。” “好,宗剑首真是有些……”弱水沉箫语气玩味,“明知自己手上没有筹码,却偏要上桌再认输的气魄,这种气魄,似我这等俗人,喜欢称之为下贱。” 这话可真是难听至极,第五鸿连忙看向宗佑,却见他已经转身离去,竟然没有召出剑来跟弱水沉箫大战八百回合。 看着宗佑走远的背影,第五鸿的心中突然一动。 名满天下的济度斋剑首痴心剑道、行侠仗义,偏偏有把柄落在了戏梦仙都掌事弱水沉箫手里。 那个把柄,会是什么呢? 很快,第五鸿就没功夫去惦记宗佑的把柄了。 “你说什么?我不能报名炼丹的斗法?” “是。”负责为斗法盛会报名的女子笑着说,“道友你既然来了戏梦仙都穿着这裙子,总不会不知道这仙都里一切都跟外面反着来吧?在外面的四大宗门,总让女修士们表演琴棋歌舞,只有男修可以堂而皇之地比斗剑丹玄法,到了我们戏梦仙都,你们这些男人就只能穿着裙子唱着歌跳着舞了。” “胡言乱语!灵宝玄清观的谢惊鸿谢丹师炼丹术天下闻名……” “谢丹师的丹法天下闻名,为何这几百年出面替她接丹方炼丹的都是她的道侣王骥?” 第五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气出裂纹了,他踏遍七洲,还真没见过戏梦仙都这般不讲理的地方。 “四大宗门里圣济玄门的门主百里蓁总是女子吧!” “百里门主能当了门主是因为她姓百里,真论起来她门中女子如何,不如看看她的几个天份极高的妹妹怎么都成了门中长老的夫人,从此数百年寂寂无名?对了,圣济玄门的少门主是百里门主的侄子吧?他在门中可是比百里门主本人还威风。” “歪理,都是歪理!”第五鸿身后,一个男人痛骂道,“百里门主和少门主为了圣济门殚精竭虑,门中上下协力同心,怎能被如此污蔑!” 第五鸿索性不再说话,看着这个圣济玄门的男人和其他人争吵起来。 “怎么,这些不要脸的事你们圣济玄门做得,我们戏梦仙都就说不得?女子出门要用纱挡脸的规矩就是从你们的玄水城里开始的。” “你、你、你们这戏梦仙都就是一个荒诞之地,本君早晚要请四大仙门来将你们一举铲平!” “铲平戏梦仙都?你先顾好你自己吧!身为男子竟然敢在身边无女子之时抛头露面胡言乱语。” 负责斗法盛会报名的女子手里拿起一个铜铃一摇,那男子立时僵在原地。 第五鸿见势不妙趁机退出了人群之外,那女子却还是盯上了他,他立刻使出术法,脚步腾挪间就到了另一条街上。 街上人潮涌动,他混迹其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摊位前面。 “红丝馄饨,三块灵石一碗。” 第五鸿看了一眼锅里翻滚的粉色馄饨,立刻说:“麻烦给我一碗。” 这馄饨是用养神草的汁水和面做皮,玲珑血竭做了肉,能修养神识温补脏腑,他现在无暇化解体内的丹药之力,吃点儿这种粗糙的温补之物对他养伤也有好处。 谁知,他觉得这东西粗糙,人家店家也看不上他。 “你身为男子怎能孤身出门抛头露面买吃的?” 卖馄饨的妇人挥手:“赶紧回家找了你家的女人来。” 第五鸿气急,环顾四周,他看见一只鹅都正正经经地坐在凳子上一口一个地吃馄饨,他堂堂七品丹师,竟然连一只鹅都不如吗? 等等,鹅? 鹅?! 第10章 偶遇 第五鸿缓缓转头看向那只白皙肥胖的大鹅。 鹅的旁边坐着一个穿了白色书生袍的女子,捧着馄饨碗,也正好看见了他 ——此时此刻正穿着蓝色纱裙的灵宝玄清观天骄、七品丹师、秦四喜七百多年前的夫君——第五鸿。 第五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境下再次见到秦四喜。 他可以在请神台上跪五百年,也不愿意穿着裙子与秦四喜四目相对。 尤其是在这种他连一碗馄饨都吃不上的时候! 秦四喜也很惊讶。 “怎么在这儿还能碰见欠我债的?三斗六升,谁啊欠了这么多?” 鹅对自己打过的人类记得比她准多了,咽下嘴里的馄饨说:“扑通掉海里的。” 秦四喜:“……啥?” 鹅看她。 她看鹅。 鹅想起来自己是偷偷揍人的:“嘎——” 秦四喜:“好我知道了,你别骂的这么脏,吃饭呢。” 惊讶完了,她低下头继续吃馄饨。 第五鸿却有些无所适从,手指捏了下裙摆,他知道,就自己头顶的这片绿,秦四喜不瞎就能认出他。 心一横,他直接坐在了秦四喜的对面。 “店家,我与她是相识,现在总能卖我馄饨了吧?” 秦四喜没说话。 很快,热烫粉嫩的馄饨被端了上来,清翠的芫荽叶点缀其上,有种桃花沉池草新绿的清雅之美。 摘了脸上的面纱,第五鸿吃了一颗馄饨,却觉得食不下咽。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秦四喜现在是沧海神尊,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不行礼,会不会又被记上一笔? 一股气在撑着他,让他又吃了一颗馄饨。 罢了,此时后悔又有何用? 微微抬眼,他看见秦四喜在很认真地吃馄饨。 是,认真。 洛永城叔侄二人驯化她,身为修士,在凡人境想要赚取钱财轻而易举,他们却让秦四喜时时活在困窘饥寒之中,秦四喜从七岁跟着他们开始,不仅要养活了自己,还要时时出去打猎给他们两个活了几百岁的修士享用。 第五鸿看不起他们二人的行事,虽然也是不让秦四喜和他同桌吃饭,也是能让她吃饱的。 那时他就发现,秦四喜吃饭总是极为认真,如果在她吃饭的时候让她去做什么事,就会看见她先是放下了碗,然后仔细舔干净嘴角的饭粒,最后咽下嘴里的饭菜——一直到这三步做完,她才会去做他吩咐的事。 从前的第五鸿觉得秦四喜这样是小家子气,后来他周游各地,遇到了一个修士,每日醒来都要诵读一遍《颂恩经》。 第五鸿问他缘由,他说他修行千年一路顺遂,自以为乃是被气运所钟,做了不少任性之事,直到一次遭逢劫难,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每日能无病无劫地醒来都是幸运之事。 听了他的话,第五鸿又想起了认真吃饭的秦四喜。 她不曾辜负的每一餐饭食,在她心里是否也是幸运呢? 尘封数百年的记忆渐渐浮现,偏偏在这种时候,第五鸿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想起来有什么用?难道他去腆着脸跟神尊叙旧,说他好歹让神尊当年没饿死? 哈,去对一个神说她的落魄过往,他又不是疯了。 突然,一阵邪风从不远处袭来:“你们这戏梦仙都分明就是妖异之地,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哈哈哈!” 第五鸿皱了下眉头,在风中他闻到了蛊雕血的腥气。 下一刻,他一振衣袖,从袖子里掏出了两颗丹药,他自己服下一颗,另一颗递到了对面。 “这风能让人癫狂。” “这风有问题?” 秦四喜毫不犹豫,连忙拍了下鹅的脑袋。 “扇回去。” 鹅脖子一抻,翅膀一张,第五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鹅的翅膀上生出了一道气旋,那气旋最初时极小,却在离开鹅翅之后越来越大,等到了街口,已经成了一阵旋风。 视线跟着看过去,第五鸿就看见那个之前跟人争论的男人身子晃了几下,脸色涨红地倒在了地上,旋风到了他近前,又变成了一团气旋钻进了他的身体。 蛊雕之血,闻之使人生狂,多,则令人血脉倒涌昏迷难醒。 这下是真正“扇回去”了。 一群穿着甲衣的女子自墙上飞下,用绳索将闹事的男人捆了起来。 带头的正是刚刚在斗法盛会那里主持报名的女子。 “多谢这位道友的灵宠相助。” “小事。” 秦四喜摸了摸鹅的脑袋。 鹅乖乖任摸,小眼睛里写满了得意。 “道友放心,此人在戏梦仙都闹事,定会被严惩,过两日就是城中斗法盛会,道友不妨多留几日,这几日你和你道侣在城中的开销都可一应免去。” 道侣? 能占便宜的事儿秦四喜是肯定不会错过的,不该认的关系她也不会认。 只笑着说:“道侣没有,倒是有个朋友约好了与我过两日在这城里相见,我就替我朋友谢过你的款待了。” 第五鸿坐在原处,看着那个带头的女人转身要走,他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对方。 “你们戏梦仙都设下重重规矩折辱修士,险些酿出祸事,竟然没想过要改改那些规矩吗?” 第11节 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秦四喜,忽然一笑: “果然,你不是这位道友的道侣,你这般的人,可配不上光风霁月的道友。” 说完,这女子就走了。 第五鸿皱眉看向秦四喜:“神尊可知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秦四喜笑容满面地接过店家为了答谢送来的馄饨,放好,举起筷子,才说: “她的意思是,若是此事发生在戏梦仙都外的女人身上,没人会觉得是规矩不对,只会觉得是女人疯了。” 认真吃饭的神尊说得随意,第五鸿却觉得心中一阵颤动,他小心端详了秦四喜好一会儿,都没察觉出她有别样的意思,心里才渐渐安稳了下来。 “多谢神尊点拨。” 秦四喜咽下嘴里的馄饨,对着自己面前的碗轻轻一笑。 “本座也不觉得本座是在点拨,你也不必谢。” 吃完了馄饨,连汤也喝干净,再将碗放好,秦四喜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明明早就忘了这张脸,成神却让她清醒地、准确地记住了一切。 她吃馄饨的时候,第五鸿一直在旁边等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 要知道,从前,她分辨药材的时候只是慢了一瞬,都是要挨训斥的。 “我还以为你们现在都在为了还债一事焦头烂额,没想到你们比我想的洒脱许多,还能在这儿穿着裙子逛街。” 听见秦四喜这么说,第五鸿的脸差点儿比他的头顶还绿,他生来就是舌尖生刺的刻薄人,就算在心里念了千万遍秦四喜现在是神尊,他还是没把自己的性子全然压下去。 “有些事只要想通了,也没有什么不能忍的,我如今已经是元婴圆满修为,寿数可达数千载,就算不能突破化神境界,我也过得比世上九成九的人舒服。”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窄窄的木桌,第五鸿看着已经成了神的秦四喜,眼神仿佛恭敬,又有些不驯。 对面的秦四喜淡淡一笑: “从九陵天道记下了你们欠债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入了天道桎梏。就算悟道时候心有所感,也没办法通感天地灵窍,既不能顿悟,也不能入道,被世间灵慧之能所斥。就算是已经修炼了几千年,也不能组织蒙昧渐生,骄矜精明如你,也会变得举止粗野、头脑昏沉、记忆丧失、愚昧混沌不成人形。” 一瞬间,第五鸿脸上强撑出来的云淡风轻就云消风散了。 会变粗野、变愚昧,若是往后余生连人的灵智都不能保全,那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修真修真,一个畜生还修什么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就算百万极品灵石清越仙君也愿意掏出来。” 看着面前的女子,心神剧震的第五鸿终于问出了真正想问的话: “我对你的亏欠在如今的你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天道让我我们还债,到底是要还什么?是命?是心?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如今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尊,我们所有的一切在你眼中都是云烟一般,只有一条命,你要我们这些修士的命又有何用?” 他以为自己是大声地质问了神,可下一刻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空了。 空荡荡的桌子上,只有店家在收拾吃过的碗筷。 有些惊慌地左右张望,第五鸿却只在人潮深处看见了一角白衣,还有那只胖乎乎的鹅。 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秦四喜竟然已经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说的话秦四喜有没有听到,可他也已经失去了再问一次的勇气。 回了落脚之处,第五鸿遇到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宗佑。 堂堂的济度斋剑首穿着一袭粉裙在认认真真地舞剑。 “宗剑首,你不会不知道吧,在这戏梦仙的斗法盛会上,咱们这些男人不能去比什么剑法、仙法、丹术,只能去比那些琴棋歌舞。” “我知道。”宗佑手中的剑挽出了一朵剑花,“剑舞也是舞。” 第五鸿:“……” 剑舞也是舞,可宗剑首你这般杀气腾腾,跳的又是哪门子的剑舞?莫非配的曲名叫《我看你们谁敢一战》? 突然,他的心头一跳。 宗剑首,这不会是开始变傻了吧? 第11章 投诚 “上次我来戏梦仙都的时候没这么多人呀。” 戏梦仙都直入云间的大门口,夕昔两只手互相摩挲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生出了些怯意。 这么多人,她上哪儿去找秦前辈呀? “夕昔你来得倒是早。” 夕昔转头,就见她心心念念的秦前辈穿着一身男子的白衣,手里拿着两串烤鱼。 白胖胖的大鹅嘴里还叼了一串。 “秦前辈!”夕昔仿佛看见了亲人一般地奔了过来,“秦前辈秦前辈,我赚了灵石了!你在戏梦仙都的吃吃喝喝我包了!” 秦四喜把手里的烤鱼递过去一串,笑着说: “不着急,慢慢说。” “前辈,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啊,真是踢了块儿石头都能发现灵石。”说到灵石两个字,夕昔猛地用手捂住嘴,一双眼睛左右看了看。 秦四喜被她逗笑了:“你既然这么有灵石我就不客气了,听说前面有一家炖的鸡挺好吃。” “好好好,我来请前辈吃炖鸡!” 夕昔一直想报答秦前辈帮自己低价买了丹药的恩情,就算是二十块灵石才能吃一锅的炖鸡她也毫不吝啬让秦前辈多吃点儿。 嗯,给鹅也多来个鸡腿儿! 鹅不喜欢吃鸡腿儿,叼着自己的碗用屁股对着夕昔。 秦四喜就哄它,跟它说好了,下午去街上带它看珠子,嗯,只看。 结账的时候,她往外掏灵石,却听店家说她们两个人是城里的贵客,吃喝住宿都不用掏钱。 “啊?”夕昔用崇拜至极的目光看向秦四喜,“前辈!我以为你只是砍价厉害,没想到你已经到了能白吃白喝的境界了。” 秦四喜也得意:“都是鹅的功劳。” 鹅是最得意的,站在椅子上都翘着翅膀。 戏梦仙都一日比一日热闹,看见一群男人穿着纱裙如飞天仙子一般从天上飞过,夕昔震惊地张大了嘴。 “前、前辈,我说的没错吧,戏梦仙都真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 秦四喜没说话,下一刻,那些男人落在了她们的面前。 “奴等见过秦仙君。” 他们身上的轻纱徐徐落下,堪堪遮掩住了他们健壮的大腿和肌肉结实的胸和腰。 仙乐响起,在他们的腰上、臂上甚至胸前和腿上都挂着细小的金铃,随着他们的起舞而发出脆响。 夕昔一手捂着脸,一手疯狂拽秦前辈的衣袖:“前辈前辈前辈,这些不会也不花灵石吧!” “就算要花灵石,也不是咱们掏。”秦四喜看向一群男人的最后那个穿着蓝色裙子的身影,“你是想用这些还债?” “在下只是觉得满心愧意,现在只盼着您能事事顺意。要是能用这些小道,讨了您的开怀,在下夜半辗转,也能少几分自责之痛。” 身穿纱裙,面覆薄纱,头上插着玉簪的第五鸿步履款款,短短两日不见,他全然没有了当初憋着一口气的别扭样子。 他也是彻彻底底地想通了,之前他以为神债根本无从还起,清越仙君的执著飞升,一定会把他们的性命也拿去还债,现在他不在乎那清越仙君如何想了。 如何还债他并无头绪,讨好沧海神尊,让她愿意点拨自己,这才是他最该做的,就算到头来真的还不了债,他们三个蹲一处当畜生他也得当最聪明的那个。 秦四喜还没说话,鹅已经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它看向秦四喜,秦四喜点头:“是,这人就是这般能屈能伸,昨天还说自己不在乎还债一事,今天就能请咱们看艳舞哄咱们开心。” 被秦四喜嘲讽,第五鸿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一抬手,又有几个极为俊秀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薄纱走上前,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些一看就很贵的琼浆佳肴。 几个舞者取了酒脚下踩着鼓点儿就向秦四喜走了过来。 薄纱轻舞,一个男人直接跨坐在地,将酒杯奉到了桌前。 作为没什么见识的小修士,夕昔吓得直接跑到了秦四喜的身后。 这这这这种事情对她来说还是仅局限于妄想比较好。 “你要用这个讨好我,也有些不够格。”秦四喜摇了摇头,“想要讨好我,总该知道我喜欢什么。” 听到秦四喜语气玩味,第五鸿愣了愣,才叫停了这些男人。 “那不知,仙君喜欢什么?” 知道秦四喜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第五鸿把她称作“仙君”。 秦四喜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喜欢什么你都能弄来?” “为了仙君,在下可肝脑涂地。” 在第五鸿低头行礼的时候,秦四喜看了眼他的头顶,又看向了别处。 “旁的也就算了,这男人跳舞,我看过的可比这个好千百倍,你肝脑涂地也弄不来。” 第五鸿连忙赔笑:“仙君的见识,远非在下能及,只求能得仙君一丝笑颜,就是在下毕生之幸。” 鹅在一旁抻了抻脖子,仿佛是要吐出来似的。 秦四喜被它逗笑了。 第五鸿没有等到秦四喜的回答,膝盖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仙君一言所指,在下可担万死之难。” 偌大的食肆里,一群男人加起来都不齐一条裤子,他们挤挤挨挨地站着,看着雇佣了他们的阔绰仙师穿着裙子跪在地上。 谦卑又柔弱。 夕昔小心地挨着椅子,又有些不敢坐下,这位一看就修为高深的前辈对着秦前辈说跪就跪,她还真有些吓到了。 “前、前辈,要不我先退下吧,您和这位前辈慢慢聊?” 第12节 “不用。”秦四喜笑眯眯地,抓了一把桌上的炒果仁往嘴里送,“有些人总觉得自己比旁人矜贵,跪一跪就什么都能得到,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 第五鸿双手撑着地,低着头。 他记得,这句话是七百多年前他说过的。 他教秦四喜看病识药教了几个月,凡人境那个小小的镇子上出了疫病,起先只是几家几户,过了半个月,几乎家家挂白幡,户户有丧事。 送魂声响,纸钱遍地。 本就是为了病劫来了凡人境,第五鸿格外避讳这些,连门也不让秦四喜出了,让她就靠着家里的存粮、菜园和一些积存的酱菜过活。 一天,他随口说起他囤了几种凡人境的草药能让人的疫症缓解。 那天,秦四喜就是像他现在这样低头跪在地上。 她没求他布医施药,只是想把她练习炼药后的药渣放在路上。 “哪怕能救了一个人,也是郎君您的功德。” 他冷笑,在修真界他可是四品丹师,就算他用剩的药渣也不是区区凡人配染指的。 “我还真不稀罕这些功德。你还能给我什么?” 瘦伶伶的小姑娘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跪在那儿。 于是他说了那句话,放任秦四喜在那儿跪着。 仿佛已经陈朽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下,溅起的飞尘是他微不足道的悔愧。 “夕昔。” “前辈。” “要是,你知道有个东西,你求不到,无论如何也求不到,你怎么办?” 年轻的女修士穿着一身褐色的短打衣裳,跟在秦四喜的身边像是一个书生身旁的书童,她认真想了想,说: “那、那就不求了。” 夕昔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头顶:“要是那东西对我很要紧,我就自己好好修炼,攒灵石去买,买不到攒不够,也得认。要是、要是不要紧,我就不要了。人生在世,想要事事顺意不容易,想要让自己无愧于心还是挺简单的,反正我尽力了。” 说完了,她有点忐忑:“前辈,我说得对吗?” 回答她的,是递到她眼前的炒果仁儿。 “坐着吃。” “好的前辈!” 夕昔低头拈了一颗果仁儿放进嘴里,再抬起头,那个跪在前面的蓝裙修士已经不见了。 随手把第五鸿送走就像是送走了一团垃圾,秦四喜拍了拍手:“听说今晚上有什么斗法盛会,咱们一会儿去看看。” “好呀好呀。” 人来人往的街上,第五鸿突然出现,吓到了不少人。 缓缓站起身,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另外两个人,一个在想办法得洄梦石,另一个更是远在东洲,他们还不如我。” 想到褚澜之头上的“六斗八升”,第五鸿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有奔头。 就算都在变蠢,他也比清越仙君慢一步。 “神尊说她见过男子跳舞跳得极好,可我看宗佑的剑舞仿佛猩猩打架,难道是那家伙有意藏拙?” 自言自语,他缓步向住处走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穿着甲衣的女子,戏梦仙都的守卫: “戏梦仙都城内没有女子陪伴男人不可说话。” 第五鸿深吸一口气:“……在下是在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也不行,你说是自言自语,谁知道你是不是借机勾引旁人,不守男德?” 第五鸿:“……” 变没变蠢他还没有感觉,变倒霉了他感觉很明显。 第12章 开屏 “前辈,虽然戏梦仙都只准男人弹琴下棋唱歌跳舞,让女人去比试丹术剑法玄门道法,可是因为这儿给的奖励丰厚不输一些大宗门,所以很多有本事的散修甚至一些宗门里的高手都会来。” 夕昔跟在秦四喜身边,一边走一边掰手指头。 “潮音先生的琴弹得极好,之前就拿过一次魁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下棋的话,梅花五子很厉害,他们是五个人,上次盛会的时候听说他们四个人在台下一个人在台上,赢了一个南边大宗门来的棋术高手,那人还不服气,说他们是五个打一个。歌舞嘛……” 说起歌舞夕昔就想起了之前那些露大腿的男人,她卡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也不懂什么歌舞的好坏,大概,也都差不多?” “那女子呢?是不是也会有什么厉害角色?” “女子啊。” 夕昔仰头想了想。 “女子的斗法看得人还是少了些,传出来的消息也少,来戏梦仙都的还是想看男人跳舞弹琴的多。之前有个五品丹师很厉害,不知道今年来不来,剑法嘛,之前有个练剑宗门出来的前辈,剑法高超,可惜前几年突破失败,就没了消息。至于玄门道法,大多是青竹道院的前辈们拿魁首。” “青竹道院?听着是一群道士。” “虚无山青竹道院是我们北洲最有名的门派了,门里有女道,也有俗家弟子,反正都是女的,而且大多是体修,我要不是因为有个三灵根,还真想去那儿。” 说起青竹道院,夕昔的语气里不乏敬仰之情。 敬仰完了,她回过神,看向秦四喜:“秦前辈,你不是青竹道院的吗?” “我?我看起来像吗?”秦四喜低头看看自己,她哪里看起来像个修仙之人? 过了这么些天,夕昔终于知道自己当初在海边是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前辈,你……” “蔺无执!你给我站住!”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下一刻,秦四喜向后退了一步。 一只大手抓了个空。 “你找错人了!” “蔺无执,你别想骗了我!今日你不给我北游门一个说法,我定让你葬身此地!” “什么油焖?”看见这人纠缠不休,秦四喜有些不耐,“鹅。” “嘭!” 动手的男人被鹅一翅膀扇了出去,砸在了城墙上,墙上一层浮灰都落了下来。 看得秦四喜一阵胆战心惊,再仔细看看,还好,墙没坏,不用赔。 “蔺无执!你欺人太甚!” 人群之中,又有一道暗光袭来,秦四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把飞刀般的法器停在了她身前一尺。 又有一道流光袭向了夕昔,秦四喜一把薅起了鹅,直接迎着那流光扔了过去。 鹅“嘎”了一声,那道流光就被它吞下了肚子。 看向秦四喜,它展了展翅膀。 秦四喜笑着摸了摸它的脖子:“鹅你真厉害,明日带你吃你爱吃的。” 鹅满意了,没有骂人。 再看向其他人,秦四喜眉间带了丝火气: “向小辈下手,你们这些人就是修了个恃强凌弱专捏软柿子的道么?” 不用她吩咐,鹅张开翅膀直直飞入人堆里,很快,两个人越过人群被它用翅膀扇了出来。 “嘎。”鹅不光打他们,鹅还骂他们。 三个偷袭的人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只鹅给打得不得起身,想要使出灵力反击,却发现自己丹田内空空如也。 鹅站在其中人的头上,宽大的鹅掌在上面蹭了蹭。 戏梦仙都里穿着甲衣的卫兵们赶到,带头的还是秦四喜的熟人,没错,上次带人来抓人的也是她。 一看见秦四喜,她连忙行了一礼: “蔺掌院。” 秦四喜默不作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身后并没有另一个人,又看向夕昔,夕昔比她还茫然。 她去看鹅,鹅还在那人的头上快乐地擦鹅掌。 被鹅踩着的人发出掺着痛苦的叫骂:“蔺无执,你身为青竹道院掌院,可敢与我们北游门四圣单独比斗!” 这人留了一把长须,偏偏身上穿了件嫩黄的纱裙,让秦四喜有些为难,她毕竟只长了一张嘴,想要说的话可真是太多了。 “一二三……你们三个人现在躺在地上,是被我家一只鹅围殴了吗?” 一撩袍角,她蹲下端详了了下这个叫骂之人。 “你、你看什么。” “看你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果然,这一脸倒霉相。” 意图袭击一个降临此界的神,这位什么北门挂四兽,以后的修仙之路算是到头了。 手指动了动,到底没有抬起来,秦四喜扬起笑脸,看向那个称呼自己是什么“蔺掌院”的女子。 “是不是有什么人要见我。” 女子大概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愣了一下,才说:“蔺掌院,我们掌事想要见您。” “那就走吧。”秦四喜站了起来,让她在前面带路。 第13节 一直走到城中最高的楼下面,夕昔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前辈,您真的是青竹道院的掌院吗?” “怎么可能。”秦四喜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我就是一个在此间无牵无挂的散人。” 夕昔小声问:“那怎么他们都叫您掌院啊?” “因为……”秦四喜仰头看了一眼这座绿意荧荧的高楼。 北洲产绿玉,用整块玉雕琢成的高楼名叫戏梦楼,据说这楼里住的就是戏梦仙都的掌事。 “因为我来历不明,看起来又有点修为,还有点儿好说话,所以啊,就有人要把这个蔺掌院的身份扣在我的头上。” 跟在她身后的年轻女修士似懂非懂。 秦四喜笑眯眯地问她前面带路的女子:“我刚进城那天你们就盯上我了吧?现在想想,要是戏梦仙都里真的这么容易就出乱子,大概也没本事做什么男女互易,早就被人里应外合踏平了。” 女子没说话,只是表情有些心虚。 秦四喜也不再说话,手上的折扇转了个圈儿,被她背在身后。 鹅跟在她的后面,一人一鹅仿佛在悠哉散步。 长长的黑钢柏木造成的楼梯,只有三人一鹅的脚步声。 走到一差不多一半,秦四喜停了下来,她左右看看,又仿佛没事人一样地把自己手里的扇子递给了夕昔。 “你帮我拿着。” “是,前辈。” 夕昔接过这把看起轻飘的纸扇,入手才发现这扇子很重,就好像整把扇子都是用精钢打造的。 就在这一递一接的时候,一股风似乎是从楼上开着的窗子里吹了下来,夕昔深吸了一口气,骤然觉得身子比刚刚轻快了许多。 “之前丹凝说秦仙君脾气极好,依我看,秦仙君不仅脾气好,还真是个体贴人。你放心,我的戏梦楼里是凉了些,也不至于伤了这个小友的身子。” 楼梯顶端,一双脚踩在净黑的地面上,显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白。 赤足披发,穿着一身男子的玄色宽袍,一名女子倚在栏杆上笑看着秦四喜。 她的容貌生得纤美娇弱,只是一双眼睛如隆冬时节被冰雪包拢的寒潭,又深又冷。 她对面的窗子是开着的,不带暖意的光和风将她照得与这幽深楼中极为不同。 “秦仙君,我是弱水沉箫,在戏梦仙都的几日,玩得可好。” “挺好挺好。”秦四喜点点头,“将世间不平收拢在一处,让人颠倒过来看,说是戏梦仙都,倒更像是把人从梦里打醒的地方,弱水掌事厉害。” 弱水沉箫扶着栏杆笑了。 “秦仙君可真会夸人,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来的,我总觉得和你有不小的缘分。” 说罢,她一抬手,手中就多了一把钥匙。 “今日戏梦仙都的斗法盛会,八种斗法能在一种里夺得魁首就能得一把戏梦宝库的钥匙,进去任选一个秘宝。这把钥匙是第九把,既然有缘,我就送给秦仙君了。” 哟,竟然有这种好事儿,看着钥匙从弱水沉箫的手里向自己飘过来,秦四喜张开手,任由钥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白送的?” 她问弱水沉箫。 问得有点过于直白。 弱水沉箫抬手理了下耳畔的长发:“秦仙君自然可以现在就去戏梦宝库,若是,还有闲暇,还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今日的斗法盛会。” 秦四喜收起了钥匙:“我懂了,反正去你们这个斗法盛会的,就是那位蔺掌院。” 伴随着太阳西沉、夜色降临,戏梦仙都的斗法盛会正式开始。 宗佑看着第五鸿手里的红色长巾,神色有些困惑:“我已经换了最常见的剑,还欠了你十五块中品灵石,这又是干什么?” “宗剑首,你不会忘了你头上还有字吧?” 第五鸿冷笑一声,指了指宗佑的头顶:“你想让整个北洲的人都知道堂堂宗剑首顶着一头绿字儿在戏梦仙都穿着裙子跳舞?” 宗佑没忘:“此地也不能幻化容貌,这绿字也无法遮掩。” “解决不了绿字儿,你可以解决自己呀,那个面纱不顶事儿,你把整个头包起来就行了。” 沧海神尊此刻就在戏梦仙都,也定然会去那盛会看热闹,基于“至少比另外两个蠢慢点儿”的原则,第五鸿巴不得宗佑在她面前出丑。 本能地不想相信第五鸿,可宗佑想了想,也实在没想出好的办法。 “罢了。” 半个时辰后,戏梦楼下,一阵锣鼓声响,一个头上裹着红巾的高大男子一跃到台上,只见他凌空飞起,手中一把长剑气势如虹。 “铮!” 一声剑鸣,“舞者”看向了戏梦楼上。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不稳,竟然直直地摔了下来。 看客们还来不及惊呼,只见他背后出现了一把剑拽住了他。 不,不是一把剑。 男子的身后,八把剑依次出现,摆成了一个半圆。 八剑齐出,向来杀气腾腾。 此时,却如孔雀开屏。 第13章 沾血 济度斋剑首宗佑,八把寄魂神剑名满天下。 他的剑不是剑,是他行走在外的八张脸。 第一剑名“来时路”长四尺三寸,银光粼粼,斩杀西洲恶匪一十八人。 第二剑名“去无归”剑宽四寸七分,长五尺,重剑无锋,一震破邪修布下的百里迷阵 …… 八百年前他炼成第七剑“散藤萝”,通体透明,剑诛镜山三千妖物。 三百年前又炼成第八剑“七情渡”,剑成之时大半北洲都看见剑光冲天,一把青色小剑如幻似影。 只是剑成三百年,从未听闻济度斋剑首用此剑杀生。 有人戏称此剑不该叫“七情渡”,而是该叫“不杀生”。 如今八剑齐出,众人未必知道宗剑首长什么样子,也已经认定了这个穿着粉色长裙又红红布裹住整个脑袋的人是天下剑道之首的宗佑。 有人痛苦地捂住了头,无论是“宗剑首出现在了戏梦仙都的歌舞比斗”还是“宗剑首穿着粉色的裙子跳舞”又或者是“宗剑首虽然穿了粉色裙子还包起了头可是他八剑开屏”再或者是“宗剑首头顶绿光身穿红裙头裹红巾还给我表演了一个八剑开屏”,对于把宗佑当作了自己剑道偶像的人来说,这些句子里的每个字都能像是刺,扎得他们脑子疼。 再一抬眼看见宗剑首终于稳住了身子,人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见那巡狩四方诛邪除恶的七把剑依次消失,只留了下最后一把青色的“七情渡”。 持剑在手,宗佑再次看向戏梦楼顶,就看见穿着一身白衣的秦四喜在和弱水沉箫说笑。 剑光流转,从不见血的“七情渡”被他握在手中竟然有一丝缠绵悱恻之意。 “这宗剑首身份暴露竟然还要跳舞,这般不管不顾,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那块儿洄梦石。” 弱水沉箫凭栏而坐,手里拎着一壶仙酿,原本她身侧有几个男子伺候,看见秦四喜对男人不感兴趣,她就把人都挥退了。 “咔嚓。”秦四喜手里拈着几块酥糖,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 她旁边,鹅在吃一种北洲特产的灵草丸子,用的是寒潭里特产的一种水藻,吃起来脆脆的,鹅非常喜欢。 一人一鹅吃得欢,看得弱水沉箫都忍不住放下了酒壶拿起了一块儿点心。 “秦仙君觉得宗剑首舞跳得如何。” 剑光四散之下,宗佑粉裙轻舞,步履刚健,秦四喜咬着酥糖想了想,说:“勇气可嘉,狗熊绣花。” “噗!秦仙君啊秦仙君,你这性情可真不像个修仙之人,若是下面的人听见你这般说宗佑,只怕能提剑打上来,你看看他们,现在都是一副道心破碎无颜面对苍天的样子,可笑,太可笑了。” 本来就不是修仙之人的秦四喜毫不在意: “这世上本就没人能让人人都喜欢,自然也没人能不被人说嘴,那些修士要是真为了我一句话闹事,倒该去问问道心,是不是生了魔障。” 弱水沉箫又笑了,她现在觉得眼前的秦仙君比外面的“狗熊绣花”好玩儿多了。 “我这人生平最厌憎的就是所谓的‘男人该如何,女人该如何’,这些人活在框子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当着他们的面把框子碎了,他们那可笑模样最合我心意。” 生了一副极为温柔的相貌,弱水沉箫说的话比她看人的眸光还要尖刻几分。 冷眼看着楼下众人的样子,弱水沉箫喝尽了壶中的酒。 “秦仙君,我这戏梦仙都里别的不多,唯独各种珍奇的法宝引得天下觊觎,宗剑首心心念念的洄梦石不过是其中之一。说起来,宗剑首也不是第一次来借洄梦石了,他上次从旧梦中出来,就是在我这戏梦仙都的外面祭炼了一只幻蝶,成了现在的‘七情渡’。” 瞥了正在下腰的宗佑一眼,弱水沉箫语气讥讽: “这些大宗门里的天骄从来不管不顾,八八六十四道天雷劈下来,我城外的山头儿下去了整整十丈,要不是我去请了人来帮忙分雷,城西的四百顷灵田也得被炸翻。秦道友你说他是狗熊,那不顾旁人死活的劲儿还真像。” 全然不提自己逼着宗佑穿了一百年的裙子在城里还债,她只管做出了一脸的苦主模样。 宗佑既然自诩是名门正派天下剑首,就活该被她用框子压着一面赚来灵石,一面供她取乐。 当年如此,现今又如此。 看着宗佑的剑舞迟迟不肯结束,弱水沉箫对秦四喜说: “我听说南洲有个宗门要建个群芳楼,里面的女子身上只穿轻纱,明年起,我们这戏梦仙都里的男人也不必穿什么裤子衣裳了。他要是明年来跳舞,说不定也能比现在养眼两分,至少他宗剑首身高筋壮,腰窄腿长。你说呢,秦仙君?” 秦四喜正在研究怎么用酥糖跟鹅换了那个灵草丸子来尝尝味道,听见她问自己,随口说: “他确实腰窄腿长,手臂也结实,只是灵气都在用剑上,其余的得旁人仔细教。” 弱水沉箫:“……”秦仙君你最好是真的在说跳舞。 将酥糖收在了须弥袋里,秦四喜抬起头看向东边的远方,拍了拍手上的糖屑。 弱水沉箫弯下腰逗鹅:“这种灵草丸子你喜欢,我再送你千斤可好?” 千斤! 鹅黑黢黢的小眼睛都要瞪成丸子大小了,它跟了秦四喜二百多年,还从没遇到过这么阔绰的请客。 第14节 鹅喜欢,鹅当然要! 它矜持地狂点了好几下头。 弱水沉箫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木盒,鹅展开翅膀把它接了过来,用羽毛小心护着。 真是馋嘴到让人没眼看。 秦四喜怕它太得意把脖子抻到天上去,提醒它:“你今日只是打了几个人,这礼太重了,你收了是要回礼的。” 回礼?那是人的规矩,跟鹅有什么关系? 鹅假装自己没听懂,低头耷脑跟在秦四喜的身后只等着往外走。 戏梦仙都东面,一群身形巨大的鹰成群飞来,遮天蔽日一般。 带头的巨鹰张开双翅约有五六长宽,它越过群山直入城中如乌云遮日,有人仰头看着,突然觉得脸上一湿。 “有血!” 惊叫声中,人们这才发现那巨鹰的爪子里竟然抓着人,鲜血从那些人的身上淋漓而下,如雨一般。 不少修士为了躲避这些污血飞身而起,城中上下一片狼藉混乱。 大鹰双翼微拢,落在了比武台上,一人自鹰背上翻身而下,眉头先皱了起来。 “赶路赶的匆忙,倒是忘了你们这儿的规矩。” 这人身上原本穿着件黑色的女袍,被她随手一扯扔在了地上,露出了血迹斑驳的中衣。 此时再去看那件被扔到地上的女袍,就不禁让人怀疑它原本不是黑的——是硬生生被血浸成黑色的。 大概是嫌弃有血,这人索性把中衣也扯了,筋肉虬结的上半身只留了白色的束胸,没有一丝赘肉的腰上系着黑色的裤子。 她是个女人,可她只是站在那儿,就有一种慑人之势。 环顾四周,女人一脚将被鹰扔在地上的人踢出去数十丈远,一张平实的脸上杀气腾腾: “前些年听说北洲有些小宗门脸都不要了,竟干起了鸨母的买卖,把有灵根的女子卖去东洲和南洲给人做炉鼎。我青竹道院也没想跟各家翻脸,只是略提醒了下有些灵石不该赚,没想到,反倒让一些人觉得我们青竹道院是怕了他们。” 被她踹出的人仰面躺在地上,已然不成人形,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这、这是北游门的掌门!” 其他的鹰盘旋在空中,此时也将它们爪子上抓的人丢了下来。 “这是浮云楼的楼主!” “道成散人!” “这这!守兰斋斋长?” …… 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是北洲响当当的人物,每个人都被打得支离破碎,连一个四肢俱全的都找不到。 好好的一场斗法盛会,此时如人间炼狱一般。 站在当中的女人一把抓起一人,单手举到了头顶。 “既然给他们的脸面他们不要,还敢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偷袭青竹道院,北游门、浮云楼、守兰斋……这十七家宗门也不必再留了。” 话语刚落,那两人就被她徒手掐断了脖子。 同样浑身是血的女修们从大鹰背后跳下,走到带头之人的身侧,同样脱了衣裳只穿着束胸,一个个臂粗背壮,悍然之气扑面而来。 偌大的城中一片死寂。 弱水沉箫浅浅叹气:“这蔺无执怎么把活儿干得这么脏?” 蔺无执正好抬头,看见了她。 “弱水沉箫,你旁边那鹅怎么生得那般肥?” 抻着头看热闹的鹅立刻缩了下脖子,秦四喜缩得比它还快些。 “不是,弱水掌事,我跟这位……杀神,是哪里像了?” 第14章 勾结 “哪儿像?那自然是……”弱水沉箫思索片刻,“气质。” 气质??! 秦四喜看一眼蔺无执,又把鹅的头扳过来看自己:“你觉得像么?” 鹅摇头。 瞥见楼下那个女人还在看自己,鹅小小退了两步,低低“嘎”了一声。 戏梦楼下,有人大声说:“蔺无执,你青竹道院几时成了北洲霸主,屠戮十七个宗门你简直是入了魔道!” 那人是个元婴修士,穿着一身绿色的纱裙,秦四喜还记得他之前参加了琴技的比斗。 弹得鹅都想捂耳朵。 手持法器,叫嚷之人飞到了半空,在人群中精准找到了宗佑:“宗剑首!北洲十七门,今日被青竹道院和戏梦仙都联手所破,数百修士身死道消,此等恶事,九陵界万年来闻所未闻,还请宗剑首援手,为我北洲主持公道!” 第五鸿连忙看向宗佑。 沧海神尊现在可是和弱水沉箫坐在一处,要是宗佑在这个时候摆出一副济度斋剑首要主持公道的架势,说不定就要再得罪了沧海神尊。 哎呀,他想看宗佑比他还倒霉,可自己要是被迁怒了又该如何? 那边儿第五鸿还在心里转着那八百个心思,宗佑已经直截了当地说:“若贩卖炉鼎一事为真,这些人死有余辜。” 那人急了:“宗剑首!你怎能助纣为虐?看看这满地残肢,北洲这十七宗门素日里都是惩恶扬善守心修行的仁善修士……” 宗佑看向蔺无执,抬手行了一礼: “蔺掌院,你说北洲十七宗门参与买卖炉鼎,可有实据?” “我既然说了他们将人卖去做炉鼎,那自然是有证据的。” 蔺无执一抬手,一个高高壮壮一脸憨厚的姑娘就举起了手里的厚册子。 “这五十多年,俺们师祖带着俺们寻访整个北洲还没入道的姑娘,凡是有水灵根的,俺们都登记造册,还在她们身上都点了黑舌兰的花粉。虚无山的黑舌兰俺们这一百多年没有往外传出去一朵,可是俺们去了南洲和东洲的师叔和师姐都用黑齿蜂找到了被俺们点了花粉的姑娘,还有的只是找到了墓。五十年,找到了一百三十九人,还有七十二座坟。” 黑舌兰是虚无山特产,花粉无色无味,只有黑齿蜂能找到黑舌兰的花粉,不管是隔着多少年,又或者那人经历了怎样的水火摧折。 青竹道院的女修们行走天下引雷炼体,是一件极危险的事,这看起来无用的黑舌兰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让青竹道院的修士们找到自己死在外面的同门。 黑舌兰的花瓣,是她们的归乡凭证。 弱水沉箫讲解的声音极轻极缓:“为了查清此事,搜集证据,这百年间新入门的道院弟子都没有黑舌兰,年纪轻轻死在外面的,真正是魂散他乡。” 秦四喜和鹅都默然。 “一桩桩,一件件,救出来的人、救不出来的人,俺们师叔和师姐都记下来咧,恁光知道这些什么掌门、什么斋主的死了,他们都是体面人,难道旁人就不是人了?你们知道俺们道院死了多少人吗?被外头邪修害死的,被这些人害死的,还有、还有被人冤枉死的,俺们都不知道她们死在了哪儿!” 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再也不能见到的同门,壮壮的小姑娘眼睛红了,她抹了一把眼睛,脸上的泪却更多了。 “俺青庭师姐为了救人死了,她救了十七个被卖去了西洲的姑娘,她自己却没回来,你们知道吗?!” 一只厚实的手抚在了她的头顶,蔺无执无奈地笑了笑:“让你说证据,你哭什么。” “呜呜呜!师祖,俺委屈。” “你哭了,这些人就信了吗?”蔺无执摇头,她重新看向宗佑。 “宗剑首,青竹道院从各处救回了被卖作炉鼎的姑娘,被这些人记恨在心,他们以为我带着人来了戏梦仙都,就合伙去屠戮我们青竹道院,除了这些首恶之徒,还有三百多人被囚在青竹道院,他们的供词也都在这儿。” 宗佑轻轻点头:“济度斋过些日子会来清查此事,若是查实,蔺掌院,济度斋会与贵派携手,救回其他遭厄女子。” 那个元婴修士却还是不依不饶:“宗剑首,你糊涂啊!青竹道院既然已经杀人成性,伪造证据又有何难,今日她们能构陷十七宗买卖炉鼎,明日她们做大,岂不是要随意说别人是邪修?” “邪修?你不是么?朱琴真人袁存善,有这么一个光鲜的名字,私下里做的不也是龌龊事?你以为本掌事允你进城,就不知道你和北游门四圣暗中勾结,想要联手刺杀蔺无执?” 高出传来一声冷嘲,一道流光飞过,将那个叫袁存善的修士紧紧绑缚在地。 半空中滑过一道清影,薄纱盖住了地上的血污,一双赤足落在了上面。 戏梦仙都掌事弱水沉箫罕见地离开了她的戏梦楼。 她站在众人面前,手指一转,便有灵水流淌,洗去了四处的血污痕迹。 “数万年前北洲还是荒原一片,是迁徙而来的折月一族女修在这里铺路开道,建起城镇。与魔族一战,折月一族死伤无数,为保北洲繁华,折月族长助西洲饱受妖兽侵害之苦的百姓迁居北洲,繁衍至今,才是我们北洲的修士。” 灰袍加身,长发披垂,女子神色泰然地坐在了被男人们端上来的玉制大椅上。 “北洲多散修,可北洲修士的心并不散,虚无山下,咱们在冻土上开荒,寒水池旁,咱们挖开冰层采集灵草,南洲产菱纱,咱们北洲的棉罗也不差,东洲有扶桑果,咱们北洲的蓝海棠果子人人都爱。东洲说是神仙地,北洲的散修们去了也不露怯;南洲有四大宗门,灵舟往来南北,谁也不低了谁。” “可偏偏有人看不得北洲的太平,他们眼红了四大宗门的排场,也要当了北洲的一地之主,实力不够,就把主意打到了北洲的女儿们身上。让咱们北洲的水灵根女儿们去给了东洲南洲那些龌龊人做了炉鼎,他们呢?赚了灵石装了好人,谁又知道他们脚底下踩了多少女孩儿们的血泪白骨?” 她一招手,那一本证据飞到了她的掌心,下一刻,一本巨大的书册出现在了戏梦仙都的天空中。 一页一页,都是证据中记载的种种。 “年份、人名、地方,都可详查,你们看看可有自己能对得上的亲眷朋友?” 人群鼓噪起来。 弱水沉箫神色如故。 自她下来之后,她看也没看蔺无执一眼,可是秦四喜知道她们两个人这般默契,肯定早就已经暗中联手,是定要在今日将那十七家宗门铲除干净的。 不知何时,第五鸿悄悄走到了宗佑的身边。 “戏梦仙都与青竹道院暗通款曲,此事你们济度斋可有耳闻?” 宗佑没理他,第五鸿看了他的一眼,顺着他的目光,他看见了站在楼上的沧海神尊。 第五鸿心中一动。 “宗剑首,你说沧海神尊此时在想什么。” 宗佑回他:“她或许会想,骗子总是骗子,一句话也做不得真。我从前与她说过,修真界定无欺凌女子之事,那时候我以为世上女修人人都如我同门一般生在大宗,仙途坦荡,还有宗门庇护,不让她们经历风雨。” 现在看来,真是字字玩笑,句句讥嘲。 玩笑的是他,讥嘲的,也是他。 宗佑握紧手里的剑,转身向外走去。 第15节 第五鸿连忙跟上:“宗剑首,你不要洄梦石了?” 宗佑头也不回:“弱水沉箫让我来比斗只是为了把你我二人也留在戏梦仙都,省得给蔺无执添了变数,现在大事已成,我们去借用洄梦石她也不会再刁难。” 他是性情直率,又不是傻。 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第五鸿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当年在凡人境,秦四喜给宗佑做“化劫引”,莫非那时的宗佑渡的劫是情劫? 他们二人,是真的有一段旧情? 堂堂剑首,和一个凡人? 秦四喜,对宗佑可还有旧情? 戏梦仙都里的热闹一直到三日后的深夜都没停过。 要清查十七宗的余党,不仅青竹道院精锐尽出,弱水沉箫也派出了仙都甲卫。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倒显出了秦四喜的清闲。 戏梦仙都外的流霜山遍地衔霜莹草,犹如星海,秦四喜背着手走在前面,鹅低着头,时不时就去叨一口那些亮晶晶的草。 走到山顶,秦四喜席地而坐,抱着膝盖看着天上天下银河相照。 热热闹闹、颠倒嬉闹的戏梦仙都,在两片银河之间,真的仿佛天上仙都。 “鹅。” 鹅头凑了过来。 “我借你一根羽毛用用。” 鹅头想要收回去,被秦四喜一把抱住了。 “嘎嘎嘎嘎!” “别骂别骂,你看,你拿了弱水沉箫那么多的吃食,上千斤的灵草丸子呢,总该回礼的,对吧?” “嘎嘎嘎嘎!” “就一根毛,我拔的小心点儿没人看得出来。” “嘎嘎嘎嘎!” “过几天我不是要进弱水沉箫的宝库么?要是看见了你喜欢的,我给你要过来,可好?” 鹅终于停止扑棱翅膀。 “说话算话?” 它看着秦四喜。 秦四喜看着它。 从秦四喜的怀里挣扎了出来,鹅看看自己的左边翅膀,再看看自己的右边翅膀,哪边都舍不得。 鹅的毛,每一根都是最好的。 秦四喜瞅准时机,从它的屁股上一薅,成功地拿到了一根毛。 鹅:“……” 第15章 聚灵 屁股上痛失好毛一根! 鹅气得彻底忘了说人话,张开嘴就要“嘎”上一百下。 秦四喜在它的嘴上点了下:“先别骂,别把‘人’吓跑了。” 鹅还是气哼哼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秦四喜戳了一下它气咻咻的胸脯,它干脆拿屁股对着她。 想起来秦四喜会从自己的屁股上薅毛,鹅撅着屁股哒哒哒跑远了。 被单独留下的女人把玩着手里鹅毛,随意坐着。 她看看天,看看被风吹动的草,又垂下了眼眸。 那一刻,苍穹之上,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天宇垂清河,萤光万点星,迢迢兮幽冥,渺渺兮魂去,七洲百载听神语,灵聚。” 她面带微笑,说话时一只手仿佛拨弄着丝线,在亿万经纬中选择着什么。 语落之时,她捏着鹅毛的手指打了个响指。 霎那间,一道银光以她为中心,隐没向了四面八方。 晚风骤起,星河灿烂。 她看向戏梦仙都,看见了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桥自穹顶垂下。 修士以天地灵气为己身所用,一旦身死,便是道消魂散,唯有一缕灵念散落在星光之下。 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用脚丈量着九陵界的土地,戴着黑舌兰的花瓣,也不过是希望嗡嗡作响的黑齿蜂能带着那些远方的灵念回到故土。 连这样渺茫的渴望,都被她们留给了那些被卖掉的女孩儿。 一丝,一缕,又一丝,又一缕。 蔺无执坐在戏梦楼里,身上披着件男款的袍子,嘴里大口吃着肉。 弱水沉箫坐在她对面:“有宗佑在这,四大宗门的诘问也好应对些……” 忽然,蔺无执停住了动作,她看向自己的前方,好一会儿,她匆匆忙忙吐掉了嘴里的肉。 “红雾。” “青松。” “青莘。” “青庭。” 落在地上的星辉缓缓勾勒,成了一个个高壮女人的模样,她们的面上带着笑,生动得仿佛还活着。 弱水沉箫以为蔺无执着了魔,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她以为是自己和蔺无执中了旁人的幻术,可这里是戏梦仙都,除了她,没有人能用得了幻术。 “蔺无执?!这是怎么回事?” 能拧断化神修士脖子的手轻轻颤抖,刚猛强健的蔺掌院扶着桌子才能站稳。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她知道,那些死在了外面无可回乡的青竹道院子弟,她们回来了。 她们回家了。 距离戏梦仙都数百里外的村落,头上有银丝的女人抱着一件衣裳哭泣。 她错了,她不该贪图那些灵石,不该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了北游门,她以为自己女儿是无用的水灵根,去了北游门为奴做婢可以补贴家里。 那本厚厚的证据上,第一页就是她女儿的名字。 跟在她腿边长大的囡囡呀,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在十五岁的时候死在了南洲。 “囡囡,娘的囡囡。” “娘。” 女人猛地抬起头,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小心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膝盖。 窗外的星光如同浓雾,映照着囡囡稚嫩的脸。 “娘,我回来了,我回来北洲了。” “师父,我回来了。” “姐姐,我回来了。” 她们回来了。 她们的灵和念,在星光的指引下回家了。 在秦四喜的指尖,鹅毛渐渐碎开不见。 星子们温柔地照在她身上,见证着神不为人知的温柔。 为了让她们回家,这位慈悲的神,她问遍了天河里的每一颗星星。 看了一眼跑到远处在用翅膀打算盘的鹅,秦四喜手掌一翻,手中亮起了一团红色的光。 下一刻,天上的星辉仿佛凝固了。 秦四喜能感觉到,有什么从她的手腕上缓缓划过。 她笑了,只是笑容很淡:“名为修仙,却以别人的灵根为炉鼎,害了不知多少性命,本座此界成神,竟不能给他们些教训吗?” 手中的红光渐渐淡去,秦四喜仿佛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准我动杀念,就把那些还活着的女孩儿送回来。”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手臂上,秦四喜不为所动。 “不必多说,要么你送人,要么,本座杀人。” “别与本座论什么因果。” 她的手指抬起来,仿佛摸到了什么。 “你知道的,本座……” 十几万里外的南洲,一名女子躺在暗室之中,她在做梦。 她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她梦见自己看见了一扇门,她走了进去,就回到了遥远的北洲。 北洲是什么样子?她不记得了。 可她记得山上刮来的寒风,她记得在枝头摇曳的果子,记得她娘最后给她的一碗饭。 走过这扇门,她应该就能看见了。 第16节 这么想着,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星星。 “这是哪儿?” 她看见了一个穿着裙子的男人。 “我是死了吗?” 山脚下的戏梦仙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秦四喜伸了个懒腰,抱起了在地上睡着的鹅。 “四喜。”鹅醒了。 “醒了就下来自己走。” “鹅不要!鹅丢了毛,鹅赔本了!” 认命地抱着喋喋不休还在算账的鹅,秦四喜走到了山脚下。 “神尊辛苦了。”穿着蓝色裙子的第五鸿对她深深地行了一礼。 大概是因为心情好,秦四喜难得正眼看他:“鬼鬼祟祟跟着本座,是还想让男人给本座跳大腿舞?” 第五鸿姿态恭敬:“神尊说笑。在下只是觉得以神尊之胸怀,定不会坐视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灵念流落不得归乡。”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那么笃定,在他记忆里那个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病人给他下跪的是十五岁的秦四喜,不是现在喜怒无定的沧海神尊。 可他赌对了。 抱着鹅的沧海神尊看向第五鸿的发顶。 “你深夜穿着裙子来见本座,就是为了来拍本座的马屁?” “在下只是想说,那些修士用水灵根的女修做炉鼎,丧心病狂,不配活在世间,在下愿替神尊将他们一一根除。” 趴在秦四喜的怀里,鹅翻了个白眼儿。 看着自己曾经的第一任“夫君”,秦四喜玩味一笑,尽管诸多过往她早就不放在心上,此时也觉得人世浮沉之中有些荒诞戏谑。 第五鸿,精明市侩,心高气傲。 她是凡人的时候,他连药屑都不肯施舍给病人。 她是神尊的时候,他义正辞严,仿佛找到了丢了几百年的良心。 成神方知好人多,凡人满眼恶风波。 “以本座之名去杀人,这就是你的还债之法?” 任由第五鸿在那儿弯着腰,她径直走了。 头搭在她的肩膀上,鹅看了一眼第五鸿。 “四喜,这个人不诚心,坏。” “无所谓。”秦四喜颠了下鹅的屁股,“他们的心不重要。” 一直到太阳升起,第五鸿才走回了戏梦仙都的大门。 一次次献媚,一次次失败……这本无所谓,可要是宗佑真的是用秦四喜渡过了情劫,这情势就极为不妙了。 宗剑首一看就是对神尊旧情未了,还起债来自然比他心诚。 有句话是“心诚则灵”,宗佑本就欠的少,要是还债还快,那以后就是宗佑看着他蹲在地上当猴子了! 想到这场景,第五鸿就有些不寒而栗。 修真路上,他不在乎有人天分比他好,可他不能接受大家起点差不多,别人的结局却比他好。 正在心里想着对策,第五鸿突然听见了一阵哀叹声,他抬头看了一眼,道旁就是戏梦仙都的药馆。 药馆门口,几个青竹道院的壮女修们垂头丧气。 “那药贵又咋嘞?咱们自己去采了,再找人炼了来!” “刚刚药师说了,炎神复灵草在西洲的秘境里才有,少说也得等到三年后,咱们去哪儿采?要是去跟南洲那些修士买,咱们整个道院卖了也换不来几颗药。” 炎神复灵草? 身为七品丹师,第五鸿对天下药草可谓是如数家珍,直接开口问她们:“你们是要炼制天元丹?给人复原灵根?” 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看向他。 像是一排黑塔。 最高壮的那个小姑娘点了点头:“对嘞,俺们就是要炼这个天元丹,恁有么?” 有是有,但是不多,而且,这些人也买不起。 第五鸿看着这些对丹药之学一窍不通的粗笨体修,淡淡一笑:“她们的灵根是被人采补了,不是被人用灵力直接毁了,根本用不到天元丹那种五品好东西。” 他语气嘲讽,这些女修们却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看着她们,第五鸿突然想起了秦四喜。 七百年前的秦四喜,他教她药方的时候并不怎么用心,偶尔她做错了,他就会这般嘲讽她,可她并不气恼,只会用像这般的眼神看着他。 她那时,在想什么? “被采补的女修修为定然都不高,灵根也不过是低品的水灵根,用你们北洲的九神果,配玄羊骨的粉,再加几味药材,能炼出一种丹药叫纳神丸,是区区二品的药丸子,把它用寒霜露送服,一天一颗,吃上十天,只要灵根没有全毁,就能自行修补,养上两三年,也就差不多。” 手指在空中写了一道丹方念诀,他直接打到了女修的脑海里。 “这方子简单的很,只要照着我的步骤一丝不错,就算是一品丹师爷能炼出来。” “谢、谢谢!” 体修粗笨,连道谢都冒傻气,第五鸿裙摆一转就要离开,听见女修们欢欢喜喜地说: “丹师恁可真是大好人!俺们上山打玄羊,骨头做药,肉给恁送去!” 我要肉干什么? 一甩袖子,第五鸿的人已经出现在了百丈之外。 “没有何首乌你就不会治疟疾了?青蒿你忘了吗?青蒿桃仁甘草,这么简单的方子还用我教?” “之前不是教过你一个方子能治风寒痹症?换成了秋冬时疫你就不懂了?麻黄麻黄!麻黄都不会用吗?” 七百多年前的一点过往像是晨霜一样砸在了他的额间,让他的脚步顿了一瞬。 那时,秦四喜眼中也似那些体修一般的明亮。 她也在欢喜吧? 她在欢喜什么? 深吸一口气,第五鸿在心里冷笑,七百年,凡人已然成神,他未曾讨好了如今的神,却更懂了一点过去的那个凡人,这可真是…… 晦气。 推开房门,在房中闭目养神的宗佑睁开了眼睛。 “你……” 宗佑皱了下眉头。 “你做了什么?” “什么?”第五鸿不解。 “你头上的债,少了。” 召出水镜看着自己头顶,第五鸿哑然许久 ——欠三斗五升八合。 他的债少了两合,头上的绿字又长出了一截。 第16章 撕扯 安静的客栈里,济度斋剑首的成名剑“来时路”架在玄清观七品丹师的脖子上。 “你昨夜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你的债少了两合?” 低眸看看剑,抬眸再看看宗佑面无表情的脸。 第五鸿嗤笑了一声。 “不知道宗剑首关心的,到底是在下如何减了欠债,还是,在下到底与神尊发生了何事。” 顶着那把沾血无数的“来时路”,第五鸿向前缓缓走了一步。 来日都是树上猴,就算宗佑有八把剑也未必就能比他多得个果子! 宗佑目光冰冷仿佛看的是一个死人: “第五鸿,是我在问你。” “好啊,你问,我答了就是。昨夜我去对神尊自荐枕席,神尊觉得我伺候得甚是满意,便免了我两合的债。” 第五鸿又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真正的天之骄子。 单论皮相,宗佑无疑是极为俊美的,虽然风吹日晒让他的肤色不似寻常修真之人那般白皙清净,可微褐的肌肤越发显得他神采飞扬剑意凛然。 当年秦四喜在他离开之后又遇到了要渡情劫的宗佑? 他们是如何渡的? 那个听见一个药方子都能高兴到眼中藏星的小凡女,她遇到了宗佑又会如何呢? 宗佑离开凡人境之后见了他就打。 她对他说过什么?说他卑鄙无耻?说他对她不好? 哈! “我这答案,宗剑首你可满意?她是神尊,得她垂青我之幸也,自然要使出了全副的本事用心讨好。这般伎俩,这般手段,你羡慕么?你想要么?你想学么?” 第五鸿单手掐诀召出了自己的本命药鼎。 “可惜啊,宗剑首,你连跳剑舞的时候都不敢正大光明露出自己的脸给她看,你哪里学的了我这样的手段?更何况,你就算学了,她又肯受么?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用她渡了情劫之后也撒手走了的废物。” 第17节 剑锋抵在了药鼎上,第五鸿急退几步,又有另一支剑破空而来。 一个元婴圆满,一个已经炼成了八支剑的剑修,两人灵力冲撞之下,小小的客舍几乎瞬间被轰成了粉尘。 “第五鸿!” 在宗佑的怒斥声中,第五鸿大笑出声。 “宗佑啊宗佑,起先我还觉得你我同是还债人,对你多有容让。如今我才明白,你心里想的哪里是什么还债,你想的是谈情说爱,你念的是旧情重来,你看我的时候想得根本不是什么还债的同路人!” 随着他的话语,两支利剑与药鼎在天上连番碰撞,火星四溅。 见宗佑的第三支剑也已经出鞘,第五鸿冷笑,他掏出自己的储物袋往空中一抛,十几件法宝环绕在他周围。 他第五鸿的修为确实不如宗佑,可他有钱有灵宝有丹药。 这条命他耗得起! “带着我来找洄梦石,你心里快被醋泡透了吧?我与她的过往,你比我还上心,为什么?”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不就是因为我,第五鸿,我才是第一个!只有我,我见到了十五岁的秦四喜,我教她,我训她,我让她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连哭都不许哭,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对我的?” 四剑齐出,七八件闪耀着斑斓宝光的法器难敌利剑之锋,被击碎落到了地上。 第五鸿的嘴角沁出了血。 可他笑得更开心了。 宗佑羞恼至此,因为被他说中了! “她背着我,她护着我,凡人以为我是瘟疫要烧死我,她把我藏起来,走几十里山路替我采药,她说我不该死,她救了我。” 第五鸿眼里的光和唇角的笑彻底激怒了宗佑。 济度斋剑首的第五件,通体黝黑,剑柄如嵌蛇鳞,名“断妄念”。 这剑一出,第五鸿就知不妙,可他今天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往回收也收不回来了。 他选择嘴贱到底:“宗剑首,她可也曾这般对你?想来是没有的,只有你,一厢情愿地渡劫,假作情真地怀念。” “铮。” 黑色的“断妄念”差一点就刺在了第五鸿的胸口。 是一只手拦住它。 指节分明的手上雷光闪烁,手的主人看看一边的宗佑,又看看另一边的第五鸿。 “宗剑首,你一动手,这戏梦仙都里连个能拦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我还在,今儿这城能被你们一条街一条街拆过去。” 三根手指捏住了“断妄念”,蔺无执的语气轻松,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宗佑的心绪渐渐平复,看见周围的一片狼藉,他皱了下眉头,想起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储物袋: “蔺掌院,我会想办法重建此地,补偿店家。” 徒手给两人拉架的蔺无执叹了口气:“宗剑首,依着戏梦仙都的规矩,是要关押起来做苦力的……” 天下就算有囚笼能关得住济度斋剑首,那地方也绝不是戏梦仙都。 “还请你和这位……” 她看向穿着蓝色裙子的第五鸿,就看见他吐出了一口血。 蔺无执:“……” 她刚刚是没拦住么? “在下灵宝玄清观丹师第五鸿,多谢蔺掌院从宗剑首剑下救了在下性命。” 说完,第五鸿惨淡一笑: “实不相瞒,蔺掌院,在下刚刚真的以为自己是活不过今日了,我与宗剑首同受头上欠债字样所困,来戏梦仙都也是为了查清一些过往线索,没想到,只因为我少了两合的债,宗剑首就对我严加逼迫,我稍有迟疑,他就对我痛下杀手。” 扶住胸口,他又咳出了些血沫。 “蔺掌院放心,城中祸事因我而起,我自然要赔偿种种损失,这里有十块上品灵石,且帮店家和住客们安顿下来,灵石有余就是给各位压惊的。至于其他,算清之后尽管来找我,我绝不推脱。” 蔺无执掂了掂手里的灵石,咂咂嘴。 要不说要是灵根好都想当法修呢,丹师、符师、阵师、炼器师,那都赚钱啊。 “你们住的这地方最多也就有几个隔音阵,你要是有多余的阵盘,帮他们重新摆一下,重建个客栈也不过几块中品灵石的买卖,加起来也用不了这么多。” 第五鸿仍是一脸的柔弱,他看向一处街口,声音又软了几分: “蔺掌院,祸端因我而起,您收下这些灵石,我也能安心。” 他说话时,宗佑一直冷冷盯着他,见他的目光有异,他连忙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一只鹅慢悠悠走出来,人背着手,鹅背着翅。 “第五鸿!你又要陷害我!” 第五鸿垂下眼眸,没有当即反驳,过了几息,他说: “宗剑首,无论您信与不信,我少的这两合债,无愧天地,无愧本心,绝无你以为的那些龌龊。” 说完,他又吐了一口血。 宗佑气急。 他一急,他直接御剑飞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你可信他说的这些?” 正在和鹅研究早饭吃点儿啥的秦四喜抬起头,就看见了宗佑泛红的眼眶。 宗佑虽然言辞上不如第五鸿,可他不是蠢人,今日第五鸿给他下套,就是要他与眼前之人之间生隙。 “第五鸿他行事取小道,你万不可信他,他说你和她……” 济度斋剑首毫无从容的匆忙话语停滞在了秦四喜平静无波的目光里。 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千言万语,变成了一句: “你从前,总是信我的,这次也信我,可好?” 他小心翼翼,仿佛在他的面前有一朵冰晶凝成的花,他只要轻轻呼吸,它就要化了。 他面前的女人低头一笑: “从前?你如何与本座论从前?” 短短一句话,就让宗佑的忍不住想要后退。 是,他与眼前的人,真的有过从前吗? 他离开凡人境那日,她曾说过:“你我一别,此生再无牵扯,再相见之日,就是凡人秦四喜舍身赴死之时。” “咚。”心重重地落下,却像是一把剑刺穿了宗佑的脏腑。 他们,没有从前。 鹅不耐烦地往前走了几步,秦四喜也抬脚向前。 “还债是还债,自来只是还债,休要本座面前演一些无聊戏码。” 秦四喜擦肩而过的瞬间,宗佑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可到底是放下了。 第五鸿落在不远处,捂着胸口踉跄了两步看着秦四喜离开,转头又看向了宗佑。 许久之后,宗佑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你说的对。我确实,是一厢情愿地渡劫,假作情真地怀念。” 八把剑从他背后出现,又渐渐隐去,仅剩了一把“七情渡”,宗佑把它拿在手里,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 “当年,我第八把剑卡在情劫之上,偏偏乾元法境传来消息说褚澜之突破了大乘,可济度斋却连一个行走世间的八剑都没有。为了助我渡劫,我师门从聚宝行买了一缕凡人的青丝回来做法,让那凡人成了的我情劫应劫之人。” “那人,就是她。我去了凡人境和她朝夕相对三年,起先有些不甘愿,后面却真的动了心,动了情。我自以为我们是携手进退,浪迹天涯,我甚至自不量力去跟她说想把她带回济度斋,和她长相厮守,直到她斩断情丝将我赶出凡人境那一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情劫,就是对她相思相望不相亲。” 剑光流转周身,宗佑眼中的脆弱烟消云散。 他冲着第五鸿抬眉一笑: “我心有杂念,才叫你钻了空子,现在我想明白了,你第五鸿就算是曲意逢迎小心伺候,她又如何看得上?” 打量的目光从下到上一点点看上来,宗剑首摇了摇头,表情彻底松快下来: “她是成神了,又不是瞎了。” 第五鸿嘴角还带着血,却毫不示弱: “可惜,宗剑首你一番发作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减了债的,也能说些这样的酸话来自欺欺人了。” “哒哒哒”鹅的脚掌拍在石板地上,一声又一声。 一直走了好一会儿,鹅才抬头看秦四喜。 “四喜,那两只,嘎,他们不知道神在千里内无所不知吗?” “都要吃饭了,怎么又骂得这么难听。”秦四喜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打得更厉害。” “他们再打架,鹅就去收拾他们。” 鹅跃跃欲试地扇了扇翅膀。 秦四喜摆摆手:“不用,随便他们去打,他们斗起来,才会各凭本事替我做事。” 鹅似懂非懂。 一家食肆里热气蒸腾,飘出了包子的香气,秦四喜和鹅一起探头,一起咽口水。 “咱们去吃包子?”秦四喜问鹅。 鹅已经撇腿跑了起来,白胖胖的屁股几乎要扭出残影。 第17章 敬神 大概是因为北洲天寒,人们饭量大,包子的个头也大。 秦四喜原本想要两笼包子,看了一眼那个头,最后只要了五个,两个素馅儿三个肉馅儿,一荤一素是鹅的,剩下是她的。 第18节 另外点了两碗麦粥,青色的麦粒熬煮出来,还带着特有的香气。 鹅很喜欢,一口气喝了一碗。 包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一群膀大腰圆的男装女子走了进来,五个人,点了五十个包子。 她们生得高壮,往一张八仙桌旁边一挤,顿时显得整个食肆都逼仄了起来。 食肆的老板和她们大概是相熟的,先端了一大盆的麦粥来让她们分着喝。 一个年轻的女子转头,突然瞪大了眼睛: “师祖恁看,这鹅咋这肥咧?它还会坐着吃包子!” “是呀,这鹅可真肥。” 用两个翅膀尖儿夹着包子闷头狂吃肉馅儿的鹅停住了。 秦四喜微微抬了抬头。 在她对面,有个人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你这鹅我前几天就看见了,长得真好,想养这么肥得用不少粮食吧?” 单用粮食可养不出一只被神力灌体的鹅。 “还行吧,它聪明,会自己养自己。” 秦四喜实话实说,在诸天神界鹅就不靠它养,基本都是靠它自己从别的神尊那坑蒙拐骗,啊不是,是用体力劳动换了吃的自己养自己。 毕竟是神力灌体的神兽,又拒绝了幻化人形,所有的神力都用来强化身体,单论战力,看起来白白胖胖的鹅在诸天神界能一只鹅围殴七八个修炼出人形的神宠。 所以,鹅每天都惹是生非,然后蹲在那儿等别的神宠来合伙儿揍它。 他们来了,它就痛殴他们,再拖着去一家家告状,要是那些神尊不给它东西做补偿,它就当着面把他的神宠再打一顿。 神尊们修行修心自恃身份,也不会跟一只鹅计较,只能送出一堆好东西换回自家神宠。 鹅的此番做派可谓是极其蛮横,极其嚣张,极其不讲理,在它的衬托下,秦四喜的温善好说话就犹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熠熠生辉,令人望之则喜。 她微笑,她道歉,她为了赔礼拉着神尊们打打叶子牌钓钓鱼散散心,她在诸天神界的好人缘儿,有一半是被鹅打出来的。 桌子对面,蔺无执瞪大了眼:“这鹅居然能自己养自己?” 她看向鹅的目光无比灼热:“我们虚无山上也养了些鸡鸭鹅,它们可没这本事,你这鹅能去教教么?” 鹅瞪着镶金边的黑色小眼睛看着秦四喜,生怕她嘴一快就把自己送去给别的鸡鸭鹅当了师父。 “它性子不好,不耐烦教的。” 秦四喜微笑婉拒。 挽救了虚无山上鸡鸭鹅的悲惨命运。 鹅满意了,收回了要扇秦四喜的翅膀。 蔺无执看着这一人一鹅,只觉得好笑:“没想到不光是诸天神界来的神尊有意思,连神尊养的鹅都这么有意思。” 秦四喜咽下嘴里的包子,把剩下的半个包子规规整整放好,又将筷子摆在了粥碗上,才再次看向蔺无执。 蔺无执“嘿嘿”一笑,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面前有了一位“神”就应该恭敬或者提防。 “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知道?可今天谁让我拉架了呢?那个第五丹师装得像是要死了,那个宗剑首气得像是要炸了,一看见你就野狗撒欢似的往你那跑。我又知道他们头上的欠债与褚澜之请神一事有关,想来想去,能让他们这般的,也就只有神了。” 穿着衣服的蔺掌院笑容和气,双眼有光,一点也不像几天前那位又是洒血又是杀人的杀神。 秦四喜拿起包子继续吃了起来。 蔺无执声音压得很低:“神尊神号可否告知?咱们北洲现在也成了神降之地,几次三番得了您相助,又是灵念归乡,又是直接把人送回来的,来日这些事儿说起来也得让小辈儿们有点儿说头不是。” 知道了眼前的女人真的是神,蔺无执自然也知道了这些天发生的奇异之事到底是谁的手笔了。 归乡的灵念,归家的人……这位被褚澜之大动干戈请回来的神尊,真的是一位难得的善人。 吃完了一个包子的神随口说:“我神号‘沧海’,名字叫秦绿柳。” “沧海神尊秦绿柳。”蔺无执的手肘撑在桌上,摸了摸下巴, “秦绿柳……” “师祖!包子上桌了你快来回来,俺一个人抢不过师姐和师叔!” 一声召唤把蔺无执招了回去,等她两手各拿了两个包子,嘴里还叼着一个包子回到秦四喜面前的时候,秦四喜和鹅都已经快吃完了。 秦四喜又点了三个包子,让店家装起来。 她出来的时候夕昔还在睡,等她回去也差不多该醒了。 夕昔虽然是个修为平平的散修,也是个热心姑娘,自从十七宗门掠北洲的水灵根女孩儿去其他地方做炉鼎一事传开,这戏梦仙都就一直有人来,都是想要寻找自家亲人的下落。 尤其是有一百多个青竹道院没找回来的女孩儿凭空出现了在戏梦仙都。 如何安置她们,也得有人手去做。 夕昔就自告奋勇去帮忙,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回了住处倒头就睡,秦四喜自觉是个闲散人,有空就买点吃的带回去喂她。 “别急着走呀,隔壁那条街上有个卖杏仁儿豆腐的胡小手儿,她最会做的其实是洒了碎果子的糖酥酪,一会儿我带你去找她吃。” 洒了碎果子的糖酥酪。 秦四喜看鹅。 鹅看秦四喜。 她俩一块儿坐了回去。 反正把夕昔的包子放在须弥袋里也一直是热的。 蔺无执看在眼里,叼着包子笑个不停。 “神能凝聚灵念的本事我大概知道,那个开了一扇门直接把人送回北洲的本事可太厉害了,你要是愿意,以后就在北洲帮要去其他地方的修士开个门,那灵石啊,真是躺着都能赚。” 秦四喜眨了下眼睛,有点儿心虚。 能在星海之下找到这么多人还能把她们接回来,她要做成这事儿倒不是不能,只是没有威胁别人干来得方便。 她语气诚恳:“没那么容易,耗损太大。” 蔺无执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么难的法子你为了我们北洲那些可怜女孩儿也用了,以后你有啥要出力的活儿只管叫我,除了褚澜之那个妖孽玩意儿我打不过,旁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砰砰作响,全是硬邦邦的筋肉。 秦四喜立刻又想起她随手掐死了两个元婴修士的豪迈。 说话也没耽误了蔺无执飞快地吃完了自己嘴里的包子,她一抹嘴,跟自己的徒子徒孙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一神一鹅往外走。 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 街上人来人往。 蔺无执块头大,个子高,很是显眼,所到之处旁人纷纷避让。 到了胡小手儿的店里,她果然让秦四喜和鹅都吃上了洒了果子碎的糖酥酪,果子酸甜,酥酪香绵,秦四喜吃得头也不抬。 鹅的嘴伸进碗里“科哒科哒”吃个不停,抬起来嘴外面还有一圈的白。 蔺无执虽然爱灵石,对能让自己看见了自己弟子和徒孙灵念最后一面的秦四喜还是大方的,又点了两碗酥酪请她们。 “我看你真的不像个修士,你是修炼什么道法成神的?” 听见蔺无执的问题,秦四喜舔掉了自己嘴角的一块碎果子。 “我本来就不是修炼道法的修士。” 她说。 “我是在凡人境带人挖水渠建堤坝的凡人,挖着建着,就成神了。” 蔺无执瞪大了眼: “凡人?那,那你,你挖了多少水渠和堤坝?” “水渠一百六十七条,其中五条因为战乱和洪灾重新挖掘,堤坝建了二十九座,被人挖垮了四座,我飞升前又重建起来了,一共干了五百年。” 成神两百多年的沧海神尊依然记得自己挖过的每一条水渠,建起的每一座堤坝。 五百年,她以凡人之力走遍凡人境的每一寸土地,丈量水脉,通联沟渠,建堤防洪。 不休不止。 用过的木铲、推车、沙袋、绳索足以堆满一个仓库,穿坏的草鞋和用来包裹双手防止磨伤的布带如果团成一个球,也足以投江使江水断流。 流过的血和汗,见过的死与亡,远胜过诸天任何一个修仙成神的神尊。 凡人秦四喜,是以这样的方式成神的。 不像修士的神说话的语气浅这般淡,仿佛只是在说什么习以为常的事情,看在蔺无执的眼里,却让她惊叹。 和人们想象中的神相比,眼前这位神号“沧海”的神尊实在太过平凡,仿佛一个凡人。 可她坦然承认自己从前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她就成了这世上最令人惊奇的神。 无所不能的神,在修士眼里如蝼蚁一般走完一生的凡人,她们竟然是一体的? “挖水渠,用什么挖呀?”蔺无执的语气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用手啊。”秦四喜用勺子挖了一大口糖酥酪放进嘴里,美得她眯了眯眼。 蔺无执看了看她的手。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看了看她的手臂。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神尊。” “嗯?”秦四喜叼着勺子看她,怎么这杀神突然客气了,是请客的灵石没带够? 蔺无执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你看啊,我们青竹道院呢,虽然说是道院,但其实是修心的,没有什么供奉的神灵,主要就喜欢种地,我把你的石像立在那怎么样?” 第19节 秦四喜:“……” 蔺无执双眼放光:“你当凡人的时候能一口气干活儿干五百年,我们道院种地缺的就是你这劲头儿!以后我们就供奉你了!你对祭品和金身有什么要求么?先说好啊,我们真的没啥钱,弟子都太能吃了,你觉得一天一碗灵谷饭一支清香怎么样?” 秦四喜:“……” 这是可以对神当面问的吗? 把自己的糖酥酪吃完,鹅抬起头看了看蔺无执。 给鹅灵谷丸子的女人说她和四喜像。 鹅,也这么觉得。 第18章 好胖 一碗饭,一炷香,答应了这样的供奉标准,是不是也显得自己太便宜了? 秦四喜在心里掐着指头算来算去。 才当了二百年的神,她不知道其他的神会不会跟人为了供奉讨价还价,可是她当过人啊! 镇子上迎神送神,那都是摆了大猪头的呀! 一碗饭,哼,一碗饭能求了她什么? 见秦四喜不吭声,蔺无执抓了抓脸,求神这种事儿那也是你情我愿的,神不愿意让你拜,那就不拜呗。 一会儿她就就把沧海神尊用过的碗拿回去供起来,每天装饭正好,能蹭一点是一点。 “师祖,快去看看,西边闹起来了!” 高大的女修跑得惊天动地,秦四喜看见自己放在桌上的空碗都弹了起来。 “西边?不是说要把那些还没寻着来处的女子都安排在西边的灵水阁,怎么就闹起来了?弱水沉箫呢?她把事儿揽了去,怎么又兜不住了?” “不是啊师祖,不是那些女修士。” 秦四喜抬头看着急急忙忙说话的女子,和其他门青竹道院的女修一样,生得高高壮壮的,也还能看出三庭五眼的秀美,尤其是一双眼睛,藏了树荫下的泉眼似的,扫一眼就让人觉得通体清爽。 “不是那些女修?” “是男的。”女子察觉到了旁人在看自己,回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文士袍长相和气的道友,她也就笑了。 嘶,比糖酥酪还软还甜。 秦四喜不自觉也跟着笑了下。 女子继续跟蔺无执说:“师祖,那些被掠去当炉鼎的人里还有四个男的也被送了回来,西边的灵水阁说她们的差事都是给女子的,没有给男子干的活儿……按照戏梦仙都的规矩,灵水阁也确实没有能让他们干的活儿。” “嘶——”蔺无执挠了挠头,也觉得难办,“戏梦仙都两千多年的规矩在这儿摆着,倒也不能为了几个人就破了,要不咱们把他们带着,看看回虚无山的路上,找个地方安置了他们?他们都没有家人吗?” “四个人里面两个是被家里人卖了的,一个是自己走丢的,却不肯说自己的来处,剩下一个啥也不知道,偏偏还是个目盲的。师祖,十七宗的余孽还没除尽呢,单独把他们四个送去旁处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弱水掌事……” 蔺无执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个准备:“你说吧,弱水沉箫又干嘛了?” “弱水掌事说他们四个人生得都不错,腰细腿长,要把他们收了在戏梦楼做舞郎,两个被家人卖了的都答应了,另外两个里,不肯说自己来处的那个闹着要自尽。” “噗。”一旁竖着耳朵的秦四喜差点儿呛着,“前面我听着还是助人自立,怎么突然就逼良为娼了?戏梦仙都的男女颠倒还真彻底哈。” 蔺无执看向她:“若是在旁处,灵根平平的女子被人当了炉鼎,就算救回来也没什么好去处。那几个男子大可以离了城自立去,既然愿意留在戏梦仙都吃这苦,那也是图了此处繁华。” 这话倒是真的,九陵界何其辽阔,戏梦仙都只有一个,东南西北四个大门一出去,全是男人们的退路。 秦四喜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清醒。” 她自己掏了灵石让店家再做几份酥酪和杏仁豆腐她带走。 本来想一样要三份,鹅在旁边仰头看她,小眼睛里亮晶晶的。 秦四喜知道它的意思,问了老板糖酥酪还能做十份,干脆就全要了,又要了十份杏仁豆腐,多余的以后慢慢吃,这酥酪是蔺无执带她们来才能吃到的,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呢? 收好了酥酪,秦四喜打算带着鹅走人,就看见蔺无执在看自己。 “干嘛?”她可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顿了顿,她掏出一份杏仁豆腐给了那个笑起来甜滋滋的姑娘,又跟蔺无执说,“我给你徒孙见面礼了啊!” “我看你也就是在这儿吃吃喝喝的,跟我去看看热闹去!” 说完,蔺无执一把拉住了秦四喜。 秦四喜想要挣扎,眼前却浮现出了被蔺无执掐死的那两个元婴修士。 她看了一眼那只手,只能无奈地说:“我同你去看,别拉我。” “诶好!”蔺无执放开了她,一把抄起了鹅,“我步子快,抱着你走。好肥,这屁股,这肚子……好鹅。” 粗壮的女修随便掂了掂。 鹅:“……” 看着鹅被蔺无执叉着手抱着,还把头不屈不挠地从她的肩膀上探出来,黑黢黢一双小眼睛写满了气愤,秦四喜默默把头转向了一边。 戏梦仙都的灵水阁,顾名思义,就是炮制灵水之所,北洲灵泉匮乏,像戏梦仙都这种大城里都少不了这种地方,有水灵根的修士用灵力制出灵水,再送去给有灵石的高阶修士们享用。 这差事无趣,却能让那些身心皆受了磋磨的水灵根女子们暂时有了事做。 在蔺无执看来,人有事做,能养活了自己,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坷。 此时的灵水阁前,几个穿着甲衣的女子当街站着,带头的女子脸色很难看: “我也不知道我们戏梦仙都在你眼里成了什么险恶之地,不愿意就不愿意,突然就寻死觅活的,岂不是要陷我们于不义?” 跌坐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将头偏到一侧,眼里满是倔强: “我们不过是一时困顿,你们就要我们以色侍人,这等乘人之危的事,你们敢做不敢认吗?” “你不想做自然可以不做。”蔺无执快步走过来,怀里还抱着鹅,“戏梦仙都能让男子谋生的地方少,正如外面让普通女修谋生的地方少,你呆不住可以出城去,坐耳鼠拉的车,半天就能把你送去别的城里。” 男人看见蔺无执,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缩。 甲衣女子冷笑:“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刚刚作势要自尽的时候可是伤了人的。” 蔺无执抬头左右看看,看见一个男子正坐在一旁,手臂上还绑着带血的布条。 男子的眼睛上蒙了一条白色的布巾,大概就是红药说的那个失了记忆还瞎了眼的男子了。 将鹅放在地上,蔺无执大步走了过去:“多谢道友今日相助。” 男子侧耳听了听,忽然笑了:“道友放下了好胖的一只鹅。” 正抬起鹅掌要去找秦四喜算账的鹅:“……” 秦四喜连忙拉住它的脖子把它薅过来:“别气别气,你这般英武姿态他看不见的。” 鹅抻着脖子:“嘎” 安抚了鹅,秦四喜看向那个男子。 男子入乡随俗,穿了一件白色的交领上衣,下面一条黑色石榴裙,此时坐在地上,长腿伸展,姿态闲适,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 与他的衣着姿态相比,他的外貌也颇为显眼,皮肤北洲极少见的褐色,比宗佑的皮色还要深两分,高鼻红唇,一头长发梳成了马尾样式,给这一张看不见眼睛的脸生生衬出了明丽模样。 怎么说呢,在那个哭闹男子的映衬之下,这位黑皮子的目盲修士真是一副大家美人风范。 手指摸了摸鹅的头,秦四喜轻轻挑了下眉头。 那人与蔺无执寒暄了几句,勉强站起身,手持一根木杖,向秦四喜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刚刚是不是有所失言?只是我之前所在之处也养了些鹅,才能听出鹅的脚步声,若有失礼,鹅主人在上,还请恕罪。” 他一站起来,身高竟然和蔺无执仿佛,越发显出了卓尔不群之态。 这样的人,会被人弄去当炉鼎么? 秦四喜瞄了一眼那人的发顶。 接下来,这两人的安排很快就妥当了,那个哭闹要自尽说自己是被戏梦仙都薄待的去了戏梦楼的浆洗房,干足了一年才能走。 至于这个目盲的修士,他说自己行动不便,做不了舞郎,也不愿意拖累旁人,等他养好了灵根的损伤就离开戏梦仙都去旁处谋生。 看完了热闹,秦四喜带着鹅往住处走。 人在前,鹅在后。 鹅叨了下她的衣摆: “四喜,你在这里有道场不好吗?其他神尊都有道场。那个壮女人,人好。” “我自然知道她是难得的好人,这样的好人,那个小世界都不多见。” “四喜也好。” 秦四喜停下脚步,俯身摸了摸鹅的脖子。 “那个酥酪你想吃也得明天,今天不能吃了。”所以讨好我也是没用的。 鹅的脚步一重,脚下的石砖差点被它踏出了一条裂缝。 “别生气呀,咱们下午再找点儿别的吃,一种东西一直吃,很快就吃够了。” 鹅定定地看着她:“你一直烤星河里的怪物给鹅。” 鹅展了展翅膀:“二百年。” 想起自己顿顿吃的都是被做成相似口味的烤怪物,鹅嫌弃地抻了抻脖子。 那些修士觉得它凶,怎么不想想它但凡能吃得像在九陵界这般痛快,又怎么会天天打架? 毛都打乱了。 秦四喜有些心虚:“你不是自己找别的吃了嘛,再说了,我除了钓鱼也没别的本事啊。我又不是食修,做饭也就那样,你也不是跟不祭神尊一起飞升的,你是跟我一起飞升的。” 鹅扭头不肯看她。 秦四喜叹了口气,她的语气很轻: “鹅,我就算觉得蔺无执人不错,弱水沉箫人也不错,我也依然不喜欢这儿。” 鹅扭头看她。 这位为了此间被掠去做了炉鼎的修士甚至不惜威胁此界天道的神,她很诚实地说: “我以神之身降临此界,所见之人有好有坏,可我还记得自己是凡人的时候来到这里所见的是什么。” 第20节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因为天赋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低等之人低头叩拜,高等之人理所应当地获得一切。 她不喜欢这里明明已经是人人长生的修真地界,男女之间却仍有分界,就好像男尊女卑注定了万古长存。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轻描淡写,就能把凡人境的凡人当做了化劫引,生而无灵根,怎么就要成为别人升仙路上的垫脚石?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自诩是万物之灵,就将其他已经开启灵智的妖和灵轻易屠戮了性命好用来炼制丹药与法器。 “那时,除了这个北洲,此界的南洲和东洲我也都去过,我在南洲差点被人当成妖邪,世上最公正的剑几乎要把我刺穿了,在东洲……” 神回忆过往,唇角的笑像是北洲山野里吹来的风,没有悲喜,只有寒凉: “我的血洒在了乾元法境九千九百步的登仙台上,要不是文柳两次救我,我就死了。” “当神的时候,我能俯视这个世界看见善恶参差,当人的时候,我见到的全是恶,你说,这九陵界到底是善多,还是恶多?” 鹅低下头,“嘎”了一声。 “哎呀,都过去了,你别骂了。” “嘎!” 鹅用翅膀拍了拍秦四喜的腿。 这是鹅的安慰。 第19章 记忆 雾海深深,清风习习。 在乾元法境深处,灵雾凝集成了一面水镜。 看着水镜里的洪水滔天,褚澜之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 “叔父!我怎么用不了灵力!” “你我还没找到‘化劫引’,正是天道压制最重的时候。” “可是这么下去,咱们就真的淹死在这里了!” 洪水湍急,还有倒下的木头被水冲刷而下,看着就惊险万分。 水里的两人慌忙躲避,少不了又被呛得要沉下去。 “阿婆!那边水里有人。” 听见清脆的说话声,泡在洪水里的两人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连忙呼喊求救。 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棵伸到水面上的大树上。 “你们两个!抓绳子哦!” 将绳子的一头绑在树上,女孩儿奋力抛出了绳子。 那是一根只有人手指粗细的麻绳,顺着水流向下游飘过去,男人奋力抓住了绳子,又让自己的侄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多谢。” 瘫在地上喘气,男人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脸黑黑的,只有一双眼睛是分明的澄澈。 “你叫什么?” “我叫秦四喜!你们可别在这儿睡,阿婆说雨一直不停,河水还会涨上来的。” 女孩儿的声音又嫩又细,偏偏底气十足,像个不知道怕的雏鸟似的。 “好,小恩人,可否让我见见你的阿婆?” “那我得去问问她。”女孩儿小小年纪,说话做事都利落,蹦蹦跳跳就往林子里去了。 男人身边喘着粗气的年轻男子气恼地拉开自己湿透了的衣裳:“叔父,你见那个凡人小丫头的阿婆干什么?” “干什么?刚刚我用了我那个观气的秘术,这个小丫头身上福缘不深,却总能枯木逢春先死后生,这样的命格可不好找,咱们两个人来凡人境,你是有死劫在身,我是有大限将至的老劫,都是到了绝地,要是能将她变成咱们的‘化劫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小女孩儿的阿婆枯瘦老迈,坐在湿乎乎的树旁,自己也像是棵老朽的树。 听说他们两人要买了自己的外孙女走,头上包着巾帼的老妇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打量着他们。 “买走四喜,你们要花多少银子?” “十两银子,您要是觉得不够,咱们就再商量。您放心,四喜救了我,我以后把她当女儿一般对待。” 男人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一松,这老妇人也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兆,就算有秦四喜的命格相助,也未必能活多久,要是她不愿意…… “好,十两银子,拿来。” “阿婆,我不走!”小女孩儿冲过来要抱紧自己的阿婆,被老妇推开,“他们能拿十两银子出来,可见是有钱有粮的,你跟着他们过活,不比跟我强多了?我得了这十两银子就去京城找地方养老享福!” 小女孩儿却还不肯,老妇指着男人的侄子说: “你过来,将她带下去。” 女孩儿被带走了。 男人刚要说话,就见老妇人把银锭子递了回来。 “你说你会待四喜如亲女儿?” “是。” 雨下个不停,男人的声音伴着雨滴一同落了地。 “好,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好好待她,她一夜之间没了爹娘,只剩了我这个等死的老婆子,我将她托付给你是不想她陪我一起死,可你要是对她不好。她救过你的命,苍天有眼,必惩无义悖约之人!” 分明只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迈凡人,连他这筑基修士的一根手指都打不过,男人却在这一刻有些生畏。 “我秦城发誓,从此将秦四喜视如己出,若有违背,天人共弃。” “好,还请你出去,让四喜来见我。” 男人往外走,看见小女孩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阿婆,我跟着你!呜呜呜你别不要我!” 他走到了自己的侄子旁边。 “叔父,如何了?咱们得赶紧定契啊!” “不急,你忘了,咱们要的,是凡人心甘情愿。” 片刻之后,小女孩儿红着眼睛,从树后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 “我阿婆说,让我以后喊你爹。” 男人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心里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看着女孩儿细瘦的手脚,男人心一横,将女孩儿背在了背上,在雨中走了两个多时辰,他停了下来,拿出了一张纸。 “来,在这里摁了手印,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摁了手印的纸在雨水中无火自燃,化成了一缕青烟飘向天空,男人长出了一口气,从他到凡人境以来一直紧紧压迫他的桎梏,到此,终于松了许多。 水镜之外,一团灵光莹莹闪烁。 要是第五鸿在这儿,他大概就会明白为什么洛永城那么轻易就疯了——因为有人取了洛永城的记忆。 搜魂取念这等秘法对人的神魂伤害极大,洛永城一个金丹修士神魂不强,本就有心魔,再受了这等秘法,不疯才怪。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了女孩儿第一声喊爹的时候,褚澜之拨弄了下那一团萤光,画面飞转,很快,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就长成了十多岁的样子。 拨弄的动作是如此娴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过了多少次。 “爹,你怎么了?” “我在看叶子,又一年过去了。”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女孩儿有一头泛黄的长发,因为是跟着两个男人长大,她也不怎么会收拾,只是梳成了两根细细的辫子挽在了两边,柔软细碎的小小黄发飘摇在微风里,没多少肉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男人看着她,心里在焦急。 快七年了,他在凡人境已经蹉跎这么久了,依然没有得到突破金丹之法,灵力被压制,灵识不可用,他被困在凡人境,犹如困兽。 绝处逢生,秦四喜你的绝处逢生之命,怎么才能帮了我? 女孩儿转身拿起扫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目光。 男人移开了视线。 他自己就是水火木的四品三灵根,按说观鹤门最擅长的水火功法是与他相合的,可他灵根之中木系最浓,所以,在本族功法之外,他又想尽办法找到了一本地阶木系功法,名为《落叶诀》。 有了这本功法在手,一直到筑基中期之前,他的修炼都顺风顺水,虽然比不得大宗门里的天骄,也比自家同辈的兄弟们要出色一些。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落叶诀》修炼进入了瓶颈。 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他不是没想过再寻找本适合自己的木系功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成金丹,他最多再活二十年。 从沉思里惊醒,他看向树下的女孩儿。 “四喜,你在看什么?” “爹,你看,有一只螳螂坐着叶子从树上下来了。” 四喜举着一片叶子给他看,在叶片的背面,一只螳螂挥动着长刀。 洛永城对这点儿小孩子的把戏没兴趣,一抬手,他就要将树叶打飞出去。 “爹,已经秋天了,这只螳螂已经快死了吧?”女孩儿捧着树叶,抬头看着高高的树,“能在死前坐着叶子从树上飞下来,它一定是咱们村最了不起的螳螂。” 男人只觉得无趣:“它哪里知道什么叶落,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凑巧爬上了一片要落的叶子,凑巧掉下来没死。” “乘叶而落,即使是无心的,在落下来的时候也远胜其他螳螂呀,最要紧的是它落了下来。” 最要紧的是它落了下来。 落叶,落了下来。 女孩儿不知道,她无意中的一句话就点破了男人修行之中数十年的瓶颈,她把螳螂放在了篱笆上,抱着扫起来的落叶进了灶房。 洛永城自觉自己突破在即,决定带着洛子源回九陵界。 过了几日,他深夜从外面回到居住的小院,就听见了刀砍在木头上的闷响。 第21节 细瘦瘦的秦四喜,拿着一把柴刀跟洛子源对峙。 月光凉凉的,女孩儿的眼神更凉。 “你以为你能逃得脱?我告诉你……” “子源!” 男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侄子:“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洛子源不再吭声,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秦四喜。 “叔父,她既然能帮了你,也就能帮了我,我就不该当她什么兄长!” “你住嘴!” 这一夜,男人打定了主意,为了不让洛子源纠缠此事连累他被天道察觉,他得把秦四喜这个“化劫引”卖给另一个修士。 “爹。” 晨光之中,男人走到院子里,看见秦四喜手里还握着那把砍柴的刀。 她唤了他一声,转头看着最后的落叶飘到了地上。 “爹你看,树上有一窝四喜鸟,小鸟都长大了。” “四喜啊……” “爹,我知道,阿婆让我跟着你,是怕我长不大,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小鸟长大了,它想飞走了。 水镜上的光影渐渐隐去,褚澜之隔空一点,那点灵光被他摄入了手中收了起来。 四喜鸟没有飞走,她被人抓着,摁进了另一个樊笼。 一只灵气化成的白鹿带着点点的星光飞到了他的手边,张嘴口吐人言: “启禀仙君,你让我查的两件事都已经有了结果。观鹤门子弟洛子源在七百多年前就已经陨落了,他生前是筑基前期,据说当时就是死劫将至,他想尽办法避劫,还是身死道陨,观鹤门内也不知道他到底死在了哪里。” 斜坐在法座上,男人垂着眼眸轻声问:“真的死了?” “是,他放在观鹤门内的命牌在一天夜里碎了,唯一与他亲近的叔父洛永城当时正在温养刚成就的金丹,待洛永城三年后出关,洛子源的死因已经无据可查。” 褚澜之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白鹿继续出声: “至于仙君您让我查修士用凡人做“化劫引”之事。从前这种事确实多得很,尤其是一些小宗门的子弟,比起守心修炼避劫,他们觉得‘化劫引’要容易许多。毕竟,只要有一束凡人的头发就能把凡人变成自己的“化劫引”,实在是方便,传说有那性情乖顺、气运略强的凡人,经常被多个修士共用。” “最近几百年这种事少了许多,因为修真者在凡人境放肆无度,天道对修士入凡人境之事更加戒备,据说之前几百年间去凡人境避劫的修士经常横死。济度斋一度专门派了人去查,也没什么结果。” 褚澜之抬眸看向灵鸟:“济度斋派了人去查?派的是谁?” “回禀仙君,济度斋派去凡人境调查‘化劫引’一事的修士是四剑剑修宗绪和宗染,宗染就是济度斋斋长宗照山的幼女,五百年前叛出师门去了青竹道院出家,如今改名青苇,至于宗绪,从凡人境回来不久也陨落了。济度斋在枯岛内海找到了他的尸身。” 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法座的扶手,好一会儿,褚澜之抬手让那只白鹿消散在了灵雾之中。 他低着头沉思许久,缓缓出了一口气。 “洛永城在洪水中得她救命,又被她无意中点拨破了劫难,数年间被她以年幼之身照顾,却欺她瞒她,把她又卖给了第五鸿……四斗三升债,就是这样欠出来的。” 想到自己头上的六斗八升,褚澜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欠的比洛永城还多…… “绝处逢生,她有这个命格在身,到底当过多少次化劫引?只有三次么?那其他人呢?难道也都如洛子源一般死了?” 浓雾之外,有人小心传音进来:“尊上,济度斋传信过来,说想要联合咱们乾元法境调查东南两洲有修士买卖北洲炉鼎一事。” “允了,派几个机灵的,看看济度斋可还有别的动作。” “是。” “传吾法令,凡法境子弟,都要出山寻找头顶欠债计数之人,有所获者,吾重赏之。” “……是,尊上。” “你退下吧,吾要闭关些日子。” 浓雾之中渐渐恢复了寂静,法座上的法境之主缓缓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呼吸停止,头歪向了一侧,仿佛人已经死去了一般。 第20章 长离 尽管每天还有人从北洲各地来戏梦仙都寻找自己亲人的消息,戏梦仙都的歌舞戏法都已经重新铺排上了。 原本中断的斗法盛会也要继续举行。 按照弱水沉箫的话来说,戏梦仙都终究是让人做梦享乐之地,不是给人天天用来哭丧的。 夕昔之前那个每天帮忙安置寻亲人的差事也被撤了,她摸了摸装了工钱的储物袋,语气有些不平: “弱水城主之前还说北洲都是一家……” “一家人也没有只紧着几个人的道理。”客舍里,秦四喜用青盐刷了牙,又漱了口。 修士到了筑基之后就身不染尘,想买个刷牙用的柳枝刷子还挺费劲,她用起来也很小心。 吐掉嘴里的盐水,铜镜里她那张没有仙气儿的脸一闪而过。 拿起一旁的帕子,秦四喜一边擦嘴一边说:“事有轻重缓急,帮着找人固然要紧,让暗处的仇敌不敢妄动也很要紧。如今的戏梦仙都越是与平时一样,旁人就越不敢小看了这儿。” 夕昔点了点头,她好像是听懂了点儿。 总觉得跟在前辈身边儿,她不光运气好了,脑袋也比从前灵巧了。 看见秦前辈身上还是平时的那件白色书生袍,夕昔突然咧嘴一笑: “秦前辈,我昨天路过一家仙衣坊,给您做了件衣裳。” 她从储物袋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个包裹出来。 “我觉得您穿黑的更好看些,就自作主张给您定了,这些天您总是张罗着我的吃喝照顾我,我是晚辈,应该孝敬您才对。” 秦四喜接过包裹打开,忍不住说: “果然是修真之人做的衣裳,精巧。” 金银在九陵界修真者眼里都是寻常之物,稍有些家底的散修都会用金银线装点自己的衣袍,更阔绰些的宗门子弟,他们穿的那就不是衣服,而是用料讲究还绘制了各种秘纹阵法的法衣,再厉害些的,比如第五鸿、褚澜之那等人物,身上一件法衣就抵得上寻常元婴修士的全部身家了。 看见秦前辈夸奖自己买的衣裳,夕昔很不好意思,她是真的觉得那身书生袍太过于简陋了才买的这衣裳,也只能跟那件书生袍比比,根本不值得前辈夸奖。 “既然你送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秦四喜的手指在衣服上一点,用银线勾勒出了福寿纹的束腰交领袍就穿在了她的身上。 对着镜子看了看,将头上的白色书生巾撤去,从须弥袋里取了一根银色的簪子固定了头发,秦四喜转头看向夕昔: “确实比之前更利落。” 夕昔欢喜地拍了下手:“秦前辈,你穿黑的可真好看。” 鹅一直在旁边咔嚓咔嚓吃着灵草丸子,此时也抬头左右看了看她。 看完了,低下头继续吃灵草丸子。 要是觉得不好,鹅会梗着脖子嫌弃,没嫌弃,就还行。 两人一鹅走出客舍,直奔一家会做烧肉夹饼的食肆,一路上,夕昔都在跟秦前辈说这个饼有多好酥,肉有多香,虽然她没吃过,可她这些天在戏梦仙都认识的朋友吃过,吃过都说好。 刚走到一个巷口,夕昔的脚步顿了下。 “前辈,有人在吵架。” 夕昔的耳朵在听闲事儿的时候是最好使的。 突然,她脸色一变,连忙冲了进去,嘴里大声喊: “你这人好生不要脸,明知道人家看不见,还要人家替你捡地上的东西,我竟不知道戏梦仙都成了你们逞威风的地方。” 身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散修,要是在旁处,夕昔是绝不敢与人这般冲突的,可这里是戏梦仙都,让女人能说话能管事的地方,夕昔就觉得自己比平日里多了许多的胆气。 对方是三个男人,身上歪歪扭扭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裙子,看见是一个不入流的女修士来阻拦,他们不屑地笑了: “他撞了我们,这些上等凝霜草的根都被摔坏了,我们让他赔,怎么,你是要替他赔我们灵石?” 地上满是些晒干的的灵草根,早就干到掉须了,夕昔看一眼就知道根本不是什么上等凝霜草,这些人是故意在碰瓷的。 “你们别欺人太甚,此处是戏梦仙都,是有规矩的地方,你们以为那些坑蒙拐骗的伎俩还行得通么?” 一手扶着墙,一个男人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多谢道友仗义执言,我目不能视,行走时也十分小心,他们三人趁我过来的时候突然站成一排,将我绊倒在地,可见是就有了生事的心思,道友快些离开,千万别被我连累了。” 夕昔却叉腰拦在了男人的前面:“旁处也就罢了,戏梦仙都这般好,我不能看着它也如旁处一般成了男人可以恃强凌弱的地方。不过一时三刻甲卫们就要来了,道友别怕。” 站在石墙后面,秦四喜抬头看了看天。 年轻可真好啊,这么热腾腾的话都能说出口,不怕烫嘴。 “这话换我来说,我能到四更天都睡不着觉,想起来就懊悔到坐起来。” 她低头看鹅,鹅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冲上去干架。 秦四喜看它的翅膀都张开了,赶紧说:“算了还是我去吧,让你去我怕担杀孽。” 她转身走过巷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一声惊呼。 “是蔺无执!快跑!” 什么都没干的秦四喜:“……我跟她有那么像吗?” “狐假虎威”到底是省了事儿,秦四喜很快就想开了,在别人眼里她是谁不重要,别耽误了吃烧肉夹饼才是要紧的。 夕昔也想起了烧肉夹饼,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前辈,咱们赶紧去吃饼,都怪我,怎么忘了正事儿!” “多谢二位道友相助。”被两人忘在墙角的男人冲着她们的方向行了一礼,“若是不嫌弃,还是让我请二位饱餐一顿以表谢意吧。” 听见鹅的走路声,他唇角露出了笑:“原来是鹅主人又助我一次,这一餐看来我是一定要请的。” 越过他的头顶看了一眼远处的天野,秦四喜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手中竹杖点在地上,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白衣黑裙,步履间倒是看不出目不能视。 一路上,他跟在秦四喜和夕昔身后,只偶尔跟她们搭几句话,倒是个不让人生厌的饭搭子。 夕昔问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失去了记忆,只记得成为炉鼎之后被人称作“阿五”,这个名字他不愿意再叫,就自称是“长离”。 第22节 长离的教养极好,夸夕昔的名字不俗,又夸“秦绿柳”这个名字生意盎然,听说鹅只是叫“鹅”,他也能说这名字自然。 到了食肆,他拿着烧肉夹饼,看着倒是比另外两人一鹅还要高兴。 “实不相瞒,自从来了戏梦仙都,我便极少出门,这城里男子出门要女子陪着才能买卖东西甚至说话,城中倒是安排了一名甲卫照顾我,可她事忙,我只能请她替我带了饭食到住处,像这样出门坐在食肆里吃饭还真是第一次。” 他说得自嘲自得,情真意切,秦四喜却没听见。 饼里夹的烧肉是先腌后煎再烧,香而不腻,浓汁粘唇。外面的饼是烤的,香香脆脆,一口咬下去,崩开的饼碎会从上颚弹开。 秦四喜吃得心满意足,鹅也很满意,用翅膀捧着饼,吃完了饼还要用嘴从羽毛间叨出饼渣吃掉。 看见长离真的掏了灵石结账,秦四喜觉得刚刚吃的几个饼更香了。 “长离,你这眼睛有没有找人看看?既然仙都修了,治好眼睛应该也不难吧?” 听见“秦绿柳”这么说,长离淡淡一笑:“刚到此地那天就有人帮我看过了,说我是先天眼疾,想要治好,除了吃六品以上的灵丹之外,就只能靠自己修成元婴重塑道体。” 两条路都很难,机缘、财宝缺一不可,长离的脸上却并没自怨自艾的苦涩:“如此,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六品灵丹?咱们城里最近有个七品丹师在问诊施药,你要不要去问问?提前问好了材料也成啊。” 听见了说话声,低头帮鹅捡它身上饼渣的秦四喜抬起头,看见了正派的蔺无执站在桌前笑呵呵地跟自己打招呼。 “秦道友,我就说咱俩有缘分,吃东西都能吃到一块儿去。” 蔺无执抬头跟店家打了声招呼要了二百个烧肉夹饼,看看围着桌子坐的三人一鹅,最后决定把鹅抱在怀里自己坐在它的位置上。 鹅:“……” “弱水沉箫之前给你吃那个灵草丸子你喜欢对吧?”蔺无执从怀里摸出了个小盒子,“那是寒潭里的水藻做的,你尝尝这个水草干你爱不爱吃,我们虚无山上的水草是甜的,以前穷得没饭吃,我们天天啃这个。” 盒子打开,露出了黄澄澄的水草干,鹅叨了一口,瞪大了小眼睛。 “喜欢是吧?嘿嘿嘿,都给你了,你要是跟我去虚无山,我那还有小银丝鱼给你吃呢,就是吃这个水草长大的。” 沧海神尊秦四喜微微低头,抬手挡了挡脸,实在不忍心看鹅现在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收买了神的鹅,蔺无执又去看神本人: “我刚刚说的那个丹师就是第五鸿,别的不说,毕竟是七洲有名丹师,给出来的方子极好,我几个徒弟身上都有暗伤,从他那得了丹药,吃了就见效。他给的丹药都便宜的很,给丹方也不含混,现在戏梦楼下面那队排得可长了。” 戏梦楼下,第五鸿抬眼看一眼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心中益发烦躁。 他在这儿当了两天冤大头了,债一点儿都没减。 “这丹药根本和你不对症,去吃芜雪丹!” 他面前站着一个散修,低头哈腰,满脸苦涩: “上师,光是这个药,我已经掏光了家底……” “去找给你这个丹药的丹师,看手法是元丹门的凝丹诀,小宗门出身,四品丹师,修为不过金丹初期,你一个金丹后期就算有点血热症还打不过吗?打到他把灵石吐出来赔给你呀!” 被夕昔和蔺无执拉过来看热闹的秦四喜怎么听,都觉得第五鸿不是在做好事。 第21章 狼窝 “上师,我中了冰蜥的毒已经三年了,寒毒淤积在手臂经脉之中。” “你是被冰蜥伤了,冰蜥旁边产的银朱果呢?” “银朱果……被我同行之人抢走了。” 第五鸿看了求诊之人一眼,片刻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扔到了桌上:“五块中品灵石。” 那人惊喜万分:“上、上师这药就能把我治好吗?” “不能。”第五鸿不耐烦到了极点,“银朱果一枚就值二十中品灵石,得用它做君材配成温脉丹才能解了你的冰蜥毒,我给你的药能让你暂时获得金丹修为,你去把抢走银朱果的人找到,打到他把银朱果交出来,让他再给你至少一块上品灵石。” 那人沉思片刻,苦笑了下,没交灵石,只是低着头走了。 又蠢又穷又没见识的散修,用脚就能诊治的伤病,连抢回自己财物都不敢的废物,一直没有变化的欠债,第五鸿开始后悔,他就不该说自己要看诊三天。 除了破财,还让宗佑那蠢货看他的笑话! 眼睛的余光瞥见秦四喜,第五鸿连忙坐正了身子,姿态语气都变了副样子。 来求医的散修在这儿等了这么久,早就知道这位上师脾气不好,战战兢兢把自己的手腕放在了桌上。 “上师,我从两年前开始就难以聚气修炼,经脉凝滞,求诊过几次,都看不出病因。” 第五鸿将手指在他的寸关尺处搭了下,脸上浮起了笑: “无妨,你修炼之初吃了太多的聚气丹,丹毒淤积于经脉之中,吃上一颗二……十下品灵石净脉丹就好了。你们北洲的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你们这儿的人极少吃那么多的低阶丹药。” 因为秦四喜就在近前站着,第五鸿将药价直接砍成了原价的十分之一。 他自以为自己和蔼可亲,他对面的求诊修士的腿都抖了。 “上、上师,我是不是没救了!” “我说了,不过是区区丹毒淤积……” “不是啊上师,刚刚那些人什么毒、什么药一听就贵重极了,总还是有救,您、您对我却这样,我、我一定是没救了!” 短短的一瞬间,名震七洲的七品丹师第五鸿想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了自己练出神药却不能突破化身境界的困顿无望。 他想到了自己修为不得寸进的这百年时光。 他想到了自己痴傻蒙昧呼啸着穿越在山林间的美好未来。 心有万千欲,亦是万千惧,他,忍了。 忍下杀心,他又是淡淡一笑,一副高人做派: “你唤我一声上师,自然知道我丹术一道上远胜旁人,多少疑难杂症没见过,多少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没用过?何必骗你一个区区散修?取灵石拿丹药,别啰嗦。” 短短一点道理讲完,第五鸿觉得自己被宗佑打出来的伤都要复发了,都是被胸中的气憋的。 一旁蔺无执看着,啧啧称奇:“这第五丹师还真是时时看你脸色,你一来,他还真是个好人模样了。听说他昨日还生生刻薄哭了一个求药的。” 夕昔自告奋勇去带长离排队了,蔺无执说话也没了顾忌。 “哎,神尊,你跟我说说呗,他们这几人到底欠了你什么债呀?放心,咱们说话,旁人听不见。” 秦四喜转头看她:“你怎么还掏了瓜子出来。” “我徒孙炒的,香得很,要么?” 秦四喜不止要,还分了鹅一把。 “细分起来,第五鸿应该是欠我两次救命之恩,还有些别的,比如拿我试药差点毒死我之类的,若是一条命算一斗债,他欠我三斗多也就说得通了。” 蔺无执叼着瓜子,都忘了磕。 “看他人模狗样……” “对你们这些修为比他高的修士,他自然人模狗样,对凡人,就是另一番嘴脸了。” 秦四喜磕着瓜子,回忆了下自己被第五鸿扣在身边的日子。 她起先是要走的,阿婆说在京城等她,她念了这么多年,怎么肯放弃呢? 可第五鸿在她身上下了药粉,不管她去哪里哪怕换衣服洗澡跳河,都会被他找到。 后来,化名陈鸿的第五鸿说要教她制药,秦四喜心动了。 她想养活自己,以后还要养活阿婆。 陈鸿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对她这个凡人他只有厌烦暴躁,秦四喜从前跟着她养父,勉强学了几百个字,也只能说不是个睁眼瞎子,一下子就要背药方药典,极为吃力。 背不过就挨骂、饿肚子、甚至被打。 不是洛子源那种殴打,书本扔头上,熬错的药渣子扣头上,都是陈鸿顺手而为之事。 如此过了一年,瘟疫来了。 陈鸿高傲骄矜,不屑救人,秦四喜却发现左右邻居看他们住处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了。旁人都缺医少药,只有他们明明有药却不肯拿出来,天长日久,他们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像是灾年里的田鼠,是会被急了眼的人掏窝的。 她想出了一个法子,用熬过的药渣换了旁人相助,陈鸿却不答应,还觉得她是天真。 他却不知道,她早就偷偷把他教的方子默写了出来,交给了心善的药婆。 后来陈鸿病倒,也是药婆传信,告诉他们县衙新来的老爷盯上了这一院子的药材,要把陈鸿当疫源烧了。 那天晚上,十七岁的秦四喜想了很久。 因为药材陈列,他们院子里连虫鸣声都没有,静夜之中只有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鸿,偶尔发出几声呓语。 她可以趁夜跑了,去找自己的阿婆。 但是陈鸿会死。 陈鸿凉薄狠毒,自大狂妄,他该死吗? 秦四喜抱着脑袋想到太阳都出来了,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这世上想要教训人法子很多,死,是恨意的极致,也是手段的极致。 不想他死,秦四喜就只能带着陈鸿逃走。 这一逃,就是整整五个月,她在山里跟猴子抢果子跟兔子比腿脚,跟野狗比呲牙跟老虎大眼瞪小眼。 她随身带了斧头和匕首,为了让陈鸿不在她出去找药找饭的时间被野兽吃了,她造了个树屋把他吊了上去。 结果防住了豺狼没防住猴子,她有天回去,看见一群猴子举着陈鸿的衣袍帽子甚至亵裤兴高采烈地走了,气得陈鸿气喘如牛,骂那些猴子骂得很难听。 秦四喜见他光着身子张牙舞爪,倒是挺像只猴子的。 就是毛少了点儿。 闹过这么一场,陈鸿的病更重了,秦四喜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总觉得治头牛也能治好,在他身上却效用极微。 如此,一日日拖到了冬天,秦四喜已经在找地方给陈鸿挖坟坑了。 一场大雪过后,她去查看自己放在山里的陷阱,回来的时候却见陈鸿缩在炉灶前面,灶上的锅里在煮着菜。 “怎么,我不过是饿了,可不是在等你。” 第23节 话是这么说,陈鸿舀了一碗汤给她。 细雪,炊烟,树屋下面的药庐里药香阵阵……秦四喜想,这般也不错,以后陈鸿死了,她也能称他一声亡夫,要是阿婆问起他们的过往,她就可以笑着说他在大雪天里拖着身子给她做了汤。 做得一脸黑灰,满头碎雪。 还不到十八岁的秦四喜并不懂到底什么是夫妻,她见过药婆大娘照顾她的丈夫,见过货郎打他的妻子,更小的时候她见过邻家的姐姐坐在牛背上,头上戴着一朵黄色的花,牵着牛的阿哥出门谋生,再也没回来。 邻家的姐姐哭哭啼啼,后来嫁去了邻村,再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孩子,穿着新的衣裳,头上戴着一根银色的簪子,腕子上戴了银的镯子,旁人都羡慕得很。 她也笑,只是怎么都没有骑着牛那天笑得好看,哪怕她头上的花不到晚上就蔫了。 至于爹娘这对夫妻,秦四喜记得娘给爹掏耳朵,娘坐在床上,爹把头枕在娘的腿上。 这是她人生曲折过往里,对于“夫妻”全部的所知。 端着那碗汤的时候,她觉得可以在自己的脑袋里加上这一笔了。 她会跟阿婆说,她的亡夫还不错,用这一幕,她应该能让阿婆相信,她之前过得很好。 炭火快要熄灭的时候,秦四喜抽搐着倒在地上,疼到浑身打颤。 陈鸿用七种毒物制成了一种药,想要以毒攻毒治好自己的病。 为了确认制成的药不会让人死,他用秦四喜试药。 身上的冷汗几乎要被冻成冰,秦四喜冷眼看着陈鸿小心捏着自己的寸关尺。 过了一夜,她没死,躺在雪地里,她冷眼看着陈鸿自己服下了那个药。 蔺无执嗑着瓜子问他:“第五鸿拿你试药,那药他吃了就好了?” 秦四喜点头:“确实开始好转。” 蔺无执呸掉嘴里的瓜子壳:“你就眼睁睁看他好了?要是我,打断他两条腿扔狗窝里……” “山林里没找到狗窝,我把他捆了扔进了狼窝。” 蔺无执:“……” 徒手杀元婴的青竹道院掌院有些震惊,她捏着瓜子,转头看向秦四喜。 慈悲又温和的神垂着眼眸,一张怎么看都是好人的脸说着和她气质截然相反的话:“看他像个猴子一样挣扎,我突然意识到了,他也不过如此。” 让她无路可逃,对她非打即骂的陈鸿,也不过如此。 从她养父开始,他们一个接一个以为能掌控她的人生,就如同掌握一只被关在笼子的四喜鸟。 她在那一刻懂了,她不仅是鸟,能飞,还有喙,有爪。 再小的再寻常的鸟,也该飞到山里去。 它的喙和爪,是在保护它的翅膀。 第22章 纯善 “那……第五鸿当时怎么也是金丹了吧?狼恐怕是咬不死他。” 别说是狼了,金丹法修就算不修体魄,身体在灵气淬养之下也不是凡人境的刀兵野兽能轻易杀死的。 看向还在问诊的第五鸿,蔺无执眯了眯眼。 “自从被猴扒了衣服之后,他的身上一直洒着防兽的药粉,那一窝狼和我往来了许久,也都熟了,大概是以为我在使诈,迟迟不肯吃他。他在狼窝里喊着说以后每天给我背医书还教我识文断字喊了半个晚上,冬眠的熊都快喊醒了,我就把他又拎了出来。” 秦四喜也想过把他扔在山上算了,陈鸿却拖着还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跟她回了住处。 暖和和不透风的树屋陈鸿是没得住了,就窝在下面的草棚里,他自己学着做饭、洗衣、打水、修屋……让自己活下去,大雪天里在地上写字教秦四喜……那时候秦四喜还很奇怪,为什么陈鸿居然没冻死冻伤,也没饿死。 经过那一遭,秦四喜只把陈鸿当成一只有点用处的猪狗,就算他再如何装出可怜样子,她也不会再中招。 “我本以为他开春就会走,可他没走,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每天背药书给我,还教我读文章。” 如果再长大些,或者说要是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长大到了十八岁,秦四喜会知道那是讨好,可她不懂,有药方就背,有字就学,还时时防备着陈鸿。 “等我以为他要跟着我一路去京城找我阿婆的时候,他又突然告诉我他是灵宝玄清观的天骄,和他同门一起走了。” 秦四喜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有些迟疑。 “他好像觉得他挺着胸脯告诉我他是灵宝玄清观天骄的时候,我应该很……很卑微?很后悔?总之他很想看到我难过。” 蔺无执“嘶”了一声:“他想看你难过什么?莫非他觉得你应该求他带你一起来修真界?” “大概吧。” 秦四喜抓了把瓜子继续磕。 蔺无执摇了摇头:“我这个体修和这帮子大宗门的人是真的,要是我门下有这样的人,我自己动手清理门户还得挂虚无山上警示后人。” 第五鸿突然觉得鼻子一痒,转头想看一眼秦四喜,却又怕她觉得刻意。 “道友可是丹师,我目不能视,烦请您帮忙看看。” 听见这人没称呼自己“上师”,第五鸿抬起头,就见一个面色微褐的高大青年坐在了自己面前。 稍一把脉,第五鸿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身子里百脉淤堵,目不能视只是开始,继续下去,只怕要五感尽失。” “原来如此。”男子微笑点头,“多谢道友提醒。” 难得有个让他一时摸不准如何用药的求诊之人,第五鸿还真来了几分兴趣。 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见这男子对着一侧说: “秦道友,劳烦您和夕昔道友送我来就诊,只可惜我运道差了些。” 第五鸿转头,看见这个俊美男人正是在跟秦四喜说话,心里猛地一跳。 这人头上没有欠债,莫非是沧海神尊回了此界后结识的新欢? 他连忙说: “道友放心,你这病症虽然难办,在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男子微笑,一派光风霁月: “道友若是想靠给我看病讨好旁人,这病不看也罢了。初心不正,其术难成。” 第五鸿:“……” 这货哪儿来的? 名叫长离的修士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对着第五鸿拱手行礼: “多谢道友替我看诊,至于其他,就不劳烦费心了。” “等等。”第五鸿霍然起身,他就不信了,他连济度斋的剑首都能气个半死,还能斗不过眼前这个废人。 双眸一眯,他淡淡一笑:“道友,你这话,在下就听不明白了,在下不过说了你这病并非无药可救,你哪来这许多指责之词?初心不正,在下实在不知道在下是如何初心不正了。还是说,道友你讳疾忌医,听闻在下将你的病症指出,反倒恨上了在下?” 长离微微摇头:“道友,我是眼瞎,不是心盲,我们刚到这里时,你语气倨傲,后来又变和善非常,此等言行,可见道友心胸狭隘,为人多变,必是对旁人有所求才在这里行医卖药。我胆小怕事,实在不敢将自家性命交托给道友。” 说完,他又行了一礼。 嗑瓜子看热闹的蔺无执点了点头:“他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咔咔”在她旁边的秦四喜在嗑瓜子。 鹅也在嗑瓜子。 蔺无执看看这一人一鹅,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那个叫长离的修士。 第五鸿怎么也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当着沧海神尊的面儿给他拆台的,偏偏他又不能当场发作。 身后就是戏梦楼,他找弱水沉箫告状? 不行,他之前还跟神尊自荐愿为其刀刃,有事就告状的废物他决不能当。 “诚心?罢了。”第五鸿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这三日来我在戏梦仙都所得灵石都在此,听闻你们城中有一些被掠去做了炉鼎之人被救了回来,这些灵石就送她们了。” 一身蓝裙的第五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气凌然。 蔺无执只看着那个装灵石的袋子。 两眼放光。 “哎呀,第五丹师,您也太客气了。” 抖了下衣摆上残存的瓜子壳,蔺无执纵身一跃,从人家房顶上跳了下去。 是的,之前她们两人一鹅就是蹲在房顶上嗑瓜子说闲话的。 “她把咱们带上来的,她下去了,咱怎么办?” 秦四喜问鹅。 鹅伸了伸自己的翅膀:“鹅会飞。” 秦四喜:“……哦。” 凡人成神的秦四喜不会飞,她只会更高级一点的——出现在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只是这法子容易吓到人,吓到的也不只是人。 “那咱们再坐会儿吧,等没人注意咱们一起走。” 鹅点头。 一人一鹅在房顶上蹲着,继续嗑瓜子。 在第五鸿拿出灵石之后,长离就退到了一侧,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头偏向了秦四喜的方向。 然后露出了极浅的笑。 就好像他自知讨了谁的开心似的。 戏梦楼里,弱水沉箫推开了窗子,赏人如观景。 “我们戏梦仙都最近真是来了许多的妙人,宗剑首,那位就是你的欠债之人吧。她是什么身份,想要猜到实在是不难,之前我唤她仙君,现在想想,还真是冒昧。” 弱水沉箫略微抬眸,目光从宗佑头上的绿字儿上划过。 宗佑没说话,他的背后出现了一把剑。 第24节 “宗剑首不必担心,我没想对付她,也没想过要用她来对付你,诸神居于九天之外俯视三千世界,不是我这种区区一个小城掌事能算计的。” 风从窗外飞进来,弱水沉箫将一缕发拂到了身后。 “我只是在想,这么久了,宗剑首头上的欠债一点儿都没少,第五丹师虽然折腾得让自己狼狈不堪,到底是有进展的,宗剑首,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吗。” 收回了背后的剑,宗佑看向弱水沉箫: “弱水掌事,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十年一次的七洲大会,戏梦仙都数千年来从没去过。” 何止是没去过,男女颠倒的戏梦仙都在北洲之外都被看作是歪门邪道的妖异之地,甚至不许出身戏梦仙都的女子报考各大宗门。 那些宗门防范戏梦仙都如防要挟,不许自家的女弟子到戏梦仙都乃至于北洲,在各位宗门长辈的言谈描述里,北洲都是凶神恶煞荒蛮无礼的贫瘠之地。 戏梦仙都则是妖邪横行的不善之地。 这样的戏梦仙都,却要参加七洲大会么? 宗佑默然片刻,说: “我虽是剑首,却极少过问斋中事务,你想要济度斋引荐你入……” “不只是济度斋。”弱水沉箫垂眸一笑,“我要乾元法境和济度斋共同替戏梦仙都作保,引荐我们入七洲大会。宗剑首要是能做到,我就能帮你,甚至你身后的清越仙君,还清你们的债。” 戏梦楼里安静了下来。 纱帐深处轻歌曼舞的男人们都忘了动作。 弱水沉箫看着面前的这个剑首,仿佛看着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年。 “宗剑首,你亏欠的到底是什么?是金银财宝?是高官厚禄?她如今可不缺这些,若是别的,比如情,比如……命?如今的她也不必非要你们的。” 愿为一个神去死的人,比戏梦仙都冬日落的雪还要多。 至于会爱上一个神的人嘛,弱水沉箫语气悠悠: “她温文和气,心有大慈悲,不过偶遇我们北洲女子的些许挫折便心生不平,这样的神,她站在那儿,自有人如萤虫扑火。” 就像现在那个在和第五鸿争锋的男子。 宗佑默然片刻: “江河不可逆,岁月不可复,恩怨都在旧时,你怎会有办法替我们还债?” 在他身后悄然出现了一把剑,是青色的“七情渡”。 “宗剑首,你可真是个死脑筋。” 弱水沉箫的手一招,几个盒子缓缓飘了过来。 “戏梦仙都的灵宝多不胜数,除了能看清过往的‘洄梦石’,还有能编织幻境的‘牵魂引’、让人说出内心渴求的‘问君散’、助修士凝魂魄入轮回的‘阴阳册’、遮掩天机让修士能如凡人一般出入凡人境的‘断天因’……只要用心,我有百般手段。” 楼外,蹲在房顶的秦四喜将一枚瓜子仁儿弹起来,仰头长嘴去接,眼睛的余光正扫过了那扇开着的窗子。 “鹅。” 鹅听见四喜叫自己,叼着瓜子皮抬起头。 四喜在嚼着瓜子仁儿。 “晚上带着夕昔去吃涮肉锅子吧,她带我来了戏梦仙都这么个好地方,我得谢谢她。” 鹅用小眼睛看她,总觉得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过戏梦仙都确实是好地方,有人送鹅好吃的。 鹅没意见。 秦四喜摸摸它的头,笑了。 打发走了宗佑,弱水沉箫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位神尊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宗佑说他要和清越仙君通消息,大概是答应了,秦神尊一看就是大善之人,想来不会在意我这点些微小心思……要不我过两日给她送上些北洲特产,还有那只鹅,再给它一千斤灵草丸子?” 在她身后,蔺无执拎着一袋灵石,慢慢摇头: “一个凡人,活了五百年,靠挖水渠建堤坝成神,你真觉得她是纯善好人?她可是十七岁就敢把第五鸿扔进狼窝里的。” 弱水沉箫微微一笑:“第五鸿那种人,刻薄寡情,行事自私,杀了他也算不上是坏人吧。” 那倒也是。 蔺无执将第五鸿给的灵石扔到了桌子上,又转身拿起了一本册子。 “这《缉恶册》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人?我那些徒弟徒孙一闲着就知道吃,快把我吃穷了。” “最近?四大宗门动作频频,也没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你……” 弱水沉箫见蔺无执的手似乎呆住了,她抬脚走了过来。 “你这是看见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了?” 青竹道院掌院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我就说,秦绿柳这个名字,我有些熟悉。” 展开的册子上,画着一张极为诡谲的人脸。 一半的脸上平平无奇,是寻常女子的相貌,另外半张脸则是红色的鬼面具,眉目斜飞,赤目墨唇,狰狞可怖,邪气森森。 “秦绿柳,半鬼半妖之身,功法不明,法宝不明,来历不明,六十三年间在中洲枯岛、西洲等地袭杀修士十九人,四宗设伏而不获。” 长长的死者名单上,有大宗门子弟,也有散修,有筑基修士,也有金丹修士。 每个都身家清白,越发显得杀他们之人是个残暴恶徒。 “纯善之人,在这《缉恶册》上呆了四百七十五年,价值十块上品灵石的——纯善、之人。” 蔺无执捏着册子,笑着看向弱水沉箫。 第23章 针锋 戏梦仙都的涮肉锅子是辣的,粉红的肉片儿放进去,夹出来就是裹着红油的艳丽香辣。 夕昔吃得浑身是汗,鼻子尖儿都红了。 “秦前辈,我从前来戏梦仙都都是跟着人傻呵呵的看热闹,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好吃的,多亏了前辈您。” 秦四喜把店家新端上来的肉放在夕昔面前,看着鹅蔫着头吃涮菜。 “也不是没让你下嘴,你刚吃了一口就辣得满地打滚,就别惦记了。” 鹅瞪她,小眼睛里满是控诉。 秦四喜笑,怎么看怎么有点儿幸灾乐祸。 “吃青菜挺好的,这些菜,还有鱼肉丸子、虾肉丸子,也都好吃呀。” 鹅把头撇到一边,小小声:“嘎。” 秦四喜还是笑:“那你再来块儿辣的试试?我在你锅里涮涮怎样?” 鹅正要鄙视一下这个人类,就看见她竟然笑眯眯地就真夹了一块辣的涮肉往自己的清水锅里放,吓得鹅直接跳上桌用翅膀护着自己的锅子。 将肉放到自己面前的碗里,秦四喜一脸的无可奈何: “不让你吃,你不高兴,让你吃,你还不高兴,难伺候啊难伺候。” 鹅把翅膀收回来,宽大的鹅掌往前推了推桌上的盘子,腾出了空地,它一把将自己的金算盘砸在了地上。 “你们吃肉,一盘两块下品灵石,你吃五盘,她吃四盘,辣锅子,一人三块下品灵石,鹅,吃虾肉丸,鱼肉丸,一盘两块下品灵石,草,一块下品灵石两盘,清水锅不用灵石!” 翅膀几乎要在算盘上挥出残影。 “你们一餐,最少是十五块下品灵石,鹅一餐,六块下品灵石。” 鹅一蹬腿,就差翅膀叉腰了: “你们吃的是香香锅子,鹅吃的是便宜锅子。” 鹅摇头: “不公平。” 夕昔第一次看见鹅拿出算盘,眼睛都瞪大了:“可是你不能吃辣,也不喜欢吃清水煮的肉……” 鹅看她:“鹅知道你在跟鹅讲道理,鹅不喜欢这个道理。” 夕昔愣了下,默默低下了头。 “我懂了。”秦四喜挠了挠鹅的脖子,说,“辣锅子涮肉,于我和夕昔,是难得一顿新奇美味,清水锅里煮鱼丸,于你真是太过寻常。一张桌上吃饭,既不同价又不同乐,委屈鹅啦。” 她摸了摸鹅的胸前,抬手将鹅从桌上捧了下来。 “鹅真是世上最明白的鹅。明日专门找鹅想吃的,我陪你吃,你吃贵的我吃便宜的,你吃喜欢的我随便吃吃,好不好?” 被哄了的鹅把头往秦四喜的脖子上一搭,一旁的夕昔看着,觉得这鹅真像是个慢慢消气了的大宝贝。 秦前辈连对鹅都这么好,可真是世上难寻的好人啊! “前辈,你人太好了。”夕昔小声说。 “嗯?谁?我么?”秦四喜抱着鹅,一人一鹅都看向她。 鹅张开翅膀又合拢,脖子抻了下又缩回去,终于把一串的“嘎嘎嘎嘎嘎”给憋回去。 只有秦四喜笑眯眯地点头:“嗯,我也觉得我是好人。” 她说话的时候一手扶着椅背,歪头看着夕昔,黑色的劲装的穿在她的身上显出了她修长的腰腿。 夕昔傻傻一笑,觉得前辈更好了。 锅子里热气蒸腾,带着香和味飘散在窗外,丝丝缕缕,跟着风沿着街往南去了。 戏梦仙都的夜晚热闹如故,斗法盛会继续举办,到处都是穿着裙子戴着面纱的男人和作男子打扮抛头露面的女子。 长离走在人群里,手中的竹杖敲打在地上,不紧不慢地一声接着一声。 白衣长裙,瘦高的男子眼上绑着丝带,仍是风采灼灼,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景。 穿着黑色甲衣的女子走在他的身侧,帮他避开人群。 走到一条巷口,长离停住了脚步。 第25节 “多谢柔风道友,送到此处即可,城中人多事杂,不敢再劳烦道友相送。” 女子想点点头,想起来他看不见,就出声说: “长离郎君回去好好歇息,我们掌事说了,今日之事多谢你。” 长离略一笑,对着她的方向行了一礼。 下一瞬,柔风手上一抖,仿佛是催动了什么法器,整个人轻轻跃上了高墙,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长离转身,独自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一颗小球,滴溜溜从石板路上滚过去,接着,又是一颗小球。 乱滚的小球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往四面八方而去,目盲的长离站在中间,无路可走。 他略一抬手里的竹杖,往下一点,竹杖正好点到了一颗小球。 他侧头忽然一笑: “没想到第五丹师竟然这么有童心,一个人在空巷里玩儿球。” “到底是比不过你呀,初次见面就从在下的手里捞了一大笔灵石。听说你叫长离?旁人都说你是什么男炉鼎,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呀,你是哪里来的?圣济玄门?御海楼?又或者……乾元法境?” 穿着一身蓝裙的男子虚悬在半空中的一件法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正是第五鸿。 长离面色纹丝不动,只说:“我遭遇坎坷,被困幽深之处,侥幸来到了戏梦仙都,从前过往也都不记得了,第五丹师说的这些名门仙地,与我从无关系。” “是么?” 第五鸿眯了眯眼睛。 他淡淡一笑,一道暗光猛地击向长离的眉间,直到距离只有毫厘之处才停下。 长离后退了一步,差点儿摔倒在地。 “灵根枯败,五感渐失,派你来的人许诺了你什么?是重塑灵根还是根治顽疾?天下丹师能如在下一般通晓医理的不过一手之数,你指望着派你来的人能救了你,倒不如来求我。” “哒。”竹杖点在地上,长离站稳了身子,姿态如旧: “第五丹师,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么? 地上的小球一颗接着一颗地消失不见,第五鸿从法宝上下来,蓝裙迤逦,他缓步走到长离的面前。 隔着面纱,不远处的灯火照亮了他脸上的冷笑。 “像你这样的废物,就算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只怕也没人会在意。” “第五丹师说笑了,我白日里与你争执,晚上就死在了这里,只怕丹师你少不了被人怀疑。” “原来这就是你的底气,不对,这是你的打算,你白日里挑衅我,现在又在激我,是想我对你出手?” 第五鸿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药瓶。 看着长离不输宗佑的样貌,他心里只觉得好笑。 不管是谁把此人派到了沧海神尊的面前,只怕都不知道沧海神尊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他告诉宗佑和清越仙君的,都只是他与秦四喜之间的一部分。 十五、十六岁的秦四喜是一只不老实的雀鸟,总想着飞走,他如熬鹰一样一点点打磨她的性情。 等到他病劫降临,秦四喜就飞快地成长了起来,她带他去了山林里,一开始的时候她只能抓兔子抓野鸡抓鱼,运气不好可能连着几天都没有收获,他们两个只能吃点儿野果野菜。 很快,她就自己学会了怎么挖陷阱,怎么打猎。 进林子之后的第二个月,她背回来了一只狼,把狼皮扒了下来硝制之后给他做褥子。 她硝皮子的手艺不好,狼皮很硬,有味道,躺着不怎么舒服。 第二块就好多了。 那块是秦四喜自己用的,可看起来就比他的软。 到了第三块,她甚至能拿去跟人换了粮食和盐回来。 那个被他责罚逼着学药的小小凡女像是在山林里获得了滋养一样飞快地长大,在他昏昏醒醒之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化。 让秦四喜替他试毒,不只是因为第五鸿他怕死,也是因为秦四喜太健康了,她健康,茁壮,如新树,而他日复一日躺在木屋里,自己都能闻到朽败的气息。 下药的那一刻,他看见秦四喜背着一只像鹿一样的兽大步走回来,脸上是气血万足的红晕,姿态矫健得像是另一只鹿。 他心一横,将药粉倒进了粥碗。 如果他注定要死在这,那秦四喜,就该陪着他。 秦四喜没死,不仅没死,七毒散的强身之效在她的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不过一日一夜,秦四喜就变得比之前更有力气。 看着她冷冷看着自己的眼神,第五鸿想说两句软话,他刚张开嘴,就被秦四喜扇了一个耳光。 “从前当你是不怎么好的人,今天才知道,你是个畜生。” 用绳子捆着他,秦四喜一路把他拖到了狼窝里,一路上,第五鸿好话说尽,许诺无数,她都没有回头。 麻绳磨破了她的捆着布带的手和穿着羊皮袄子的肩膀,她一步也没停。 …… 离开凡人境,第五鸿立刻赶往自己心心念念的秘境,依靠早就得到的地图,他果然在那里获得了两万年前丹师的传承,飞速从金丹后期晋升为金丹圆满。 准备突破元婴的时候,他却遭遇了心魔——嚎叫的狼,扑过来的猴子,还有没有停歇的背影,单薄坚决。 自心魔中挣脱出来的时候,第五鸿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他根本不敢相信他的心魔竟然是这些东西。 他出身微寒,虽然有天火灵根让他能拜入四大宗门之中的灵宝玄清观,可他既没有家族庇护也没有祖辈传承,他的恩师是化神长老,更照顾的也是自己家族的小辈。 可以说,他的修行之路,全靠自己的打拼,什么险境没有去过,什么危机没有遇过,几只猴、几头狼、一个人怎么就能成了他晋升元婴的心魔? 它们配么? 心魔难解。他隐姓埋名去西洲杀了十年的猴子和狼,又过了几十年,他算着秦四喜终于死了,才再次冲击元婴境界,这次,他成功了。 这些,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与旁人听的过往。 秦四喜一个凡人,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她如今成了神只会比从前还难缠千倍万倍,派长离来的人竟然以为只要找这么一个好皮相的废物就能蛊惑了她? 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五鸿倾倒瓷瓶,一颗黑色的丹药在滚落他的掌心。 第24章 陷害 随着第五鸿的手指一点,长离的嘴被迫张开。 “第五丹师,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给你一颗药能帮你温补身子,缓解你的五感衰退,你虽然挑衅我,在下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以德报怨罢了。” 手指一挑长离的下巴,让他将药咽下去。 第五鸿凑近他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以为你心里的小算盘我不知道?你能算到我会来找你,我也能算到你一定会让人在近处出现,抓我一个欺凌你的现行,我如何能让你如愿呢?” 在长离的肩膀上轻轻拂了拂,仿佛那里有什么脏东西似的,第五鸿向后退了两步。 果然,在他长离身后不远处,有人正快步跑过来。 “长离道友,你放心,吃了在下这个七品丹师的药,你的五感衰退之症能缓解许多。” 跑来找长离的人正是在戏梦楼里留下当舞郎的二人,一见第五鸿,两个穿着花哨裙子的男子都心生戒备。 “长离,第五丹师没为难你吧?” “怎么会?”眼睛上绑着纱的男子笑得云淡风轻,“第五丹师是想给我治病……” 他话还没说完,一口黑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长离!” 手中的竹杖倒地,如玉山倾陷一般,男子就这么倒了下去。 “第五丹师!长离不过是跟你有几句口头争执!你竟然就要毒杀长离!” “没有。”出声反驳的人躺在地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第五、丹师、精通、药理,人品、贵重,一片好心,又、又怎会,怎会,杀我。” 两人被他的样子吓破了胆,大声喊着“救命”,第五鸿眉头微皱,走上前要替长离把脉,却被两人拦住了。 “你们……” 一个舞郎头上簪花,脸上涂着粉黛胭脂,眼泪鼻涕一流,比鬼还吓人: “第五丹师,你别以为我们就是好欺负的!我们可是戏梦楼弱水掌事的人,你要是动我们,就是跟戏梦仙都为敌!” 啧,一只蚂蚁还敢向狐狸借势,就没想过他根本就不怕那弱水沉箫? 挥手把两人撇到一边,第五鸿走上前蹲下,抓住了长离的腕脉。 下一刻,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向长离的脸,却见已经要昏过去的男人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一只手抓住了第五鸿的肩膀,硬生生将他从长离的身边拉开,第五鸿召出药鼎护身,回头,看见了蔺无执的脸。 “在下……” 蔺无执面上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第五丹师,你是把北洲当了你南洲了?” 就算不怕弱水沉箫,对这个能真正徒手撕开元婴修士的体修,第五鸿还是忌惮的,他连忙为自己辩解: “蔺掌院,我要是想要杀他,不会在此时此地。” 蔺无执却只是冷冷看他。 被陷害被怀疑,第五鸿怒意到了极致,却只能强压下去让自己略低了低头: “蔺掌院,我可以替他诊治,之后再自证清白。” 第26节 “不必了。”蔺无执一直牢牢扣着他的肩膀,“是与不是,自有其他丹师来诊断。”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声巨吼: “青书,速来我我处。” 响如九霄惊雷,把刚刚还隐约能听见鼓乐喧嚣声的戏梦仙都炸了个安安静静。 “叮,当。”几声铜铃的脆响幽然而起,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一个穿着赭石短打背着药篓做采药郎打扮的女子就出现在了长离的身边。 她手中拿着两根针,稳稳地扎进了长离的两处大穴。 看着针逐渐变黑,女子手中又出现了几根针,扎在了长离的玉堂、关元等处。 等到长离的脸色逐渐从苍白转到涨红,她一把将人扶起,一掌劈在了他的背心处。 刹那间,一口如墨般的黑血被长离吐了出来。 “师父,有人将绝命草、黑水红蛛……等十几种药性相冲的毒药炼成了补身的丹药,这位道友经脉不通,吃下去不仅会中毒,还会饱受折磨,受百蚁啃心之痛。” 她刚说完,长离就又吐出了一口黑血。 蔺无执看向第五鸿: “第五丹师,用毒药做补药这种炼丹窍门,除了你之外,放眼九陵七洲,还有哪个修士能做到?” 第五鸿看了一眼长离,见他用手抚着胸口,一副力不能支的模样,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名叫青书的女子手中出现了一缕水,她将这水缓缓打入了长离的穴道之中。 长离身子晃了晃,渐渐睁开了眼睛。 “蔺掌院,第五丹师绝无害我之意,只是我经脉不通,辜负、辜负了他的灵药。” 蔺无执只是冷笑,坚实的手掌照旧搭在第五鸿的肩膀上 “长离,你且安心修养。讨公道的事儿,交给咱们,之前既然说了你们能在戏梦仙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谁扰了你的安稳,就是要砸了咱们的场子。” 这话说的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修真之人啊。 第五鸿催动药鼎,正要寻机逃出蔺无执的手,却突然觉得背后发冷,一阵如山般的威压桎梏着他。 这样的威压之力,他只在褚澜之的身上感受过。 蔺无执,不声不响只经营着青竹道院的体修,竟然有这么高深的修为吗? 就在第五鸿快要承受不住之时,一点寒芒自远处飞来击向蔺无执的眉心,蔺无执一手抓着第五鸿,另一只手直接将剑芒挥开。 一柄宝剑,一只素手,在瞬息间过招百余次。 看向空中,蔺无执语气淡淡: “宗剑首今日是要替第五丹师出头?” 宗佑踏剑而来,手持他的第二剑“去无归”,无锋重剑自上砸落,蔺无执站在地上单手相抗。 剑与手相接之处爆发出的灵力 几乎要摧垮旁边的墙壁。 青书的手里飞出清水数点,在空中凝成了屏障,护住了长离和两个舞郎。 只有第五鸿,不仅挣脱不了蔺无执的手,还要在两个修为高过自己的人交手时承受一切冲击。 “宗剑首,你到底是要救在下还是杀在下?” 宗佑瞥他一眼,沉声说: “蔺掌院,他身为灵宝玄清观长老,又是我带来戏梦仙都的,此事我自会查明。” 听见这话,别人还没如何,第五鸿已经懊悔地闭上了眼睛。 宗佑这是来救他? 这是巴不得他们两个人被一块儿从戏梦仙都赶出去吧? 这分明是要害他! 平时看着也不是没脑子的人,怎么一说起宗门和身份就跟被人一刀劈掉了半个脑袋似的? “宗剑首,你怕是忘了,这里是戏梦仙都,从来不是你们四大宗门能逞威风的地方。” 女子的声音遥遥飘来,戏梦楼上灯火重重,在灯影中,一道灰色的人影踏风而来。 正是戏梦仙都的掌事弱水沉箫。 同时对上蔺无执和弱水沉箫,宗佑不敢大意,身后八支剑齐出。 一时间,戏梦仙都流云停滞月华凝,一整座城的人都忘了呼吸,就怕这些大能真的打起来,到时候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底层修士了。 “几、几位前辈!” 死一般的安静之中,长离摇摇晃晃,在两个舞郎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弱水掌事,蔺掌院,这位、这位剑修前辈,我身患恶疾,经脉不通,第五丹师是好意想要救我,并无要害我之意。” 男人一身狼狈,白色的衣裳被血浸透成了斑驳的黑红色,月光下,他的脸上透出些灰白和脆弱。 见他体力不支,青书又将一缕灵水打入了他的体内。 他对着青书点头致谢。 “多谢道友相救,您精通医术,第五丹师给我吃的药,是补药,我说的可对?” 青书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点头。 长离勉强一笑,又看向弱水沉箫: “弱水掌事,既然如此,第五丹师又有什么错呢?戏梦仙都和青竹道院为了我们这些曾做炉鼎之人张目,我等心中感激不尽,若是为了我一人之事伤了仙都的名声,让两位为了我而动干戈……长离承受不起。” 挣开了旁人的搀扶,瘦高的男子身子打颤,还是深深地一揖到底。 听着这些话,第五鸿心如死灰,他实在想不通,他给这家伙吃的明明是通脉补药,为什么会换成了他的独门灵丹九毒勾魂,就算是用了溯影石来查探方才发生的种种,他也根本无从辩驳。 这次,他是实实在在地栽了。 踩着他,长离这个明面上要什么没什么的废物就此入了蔺无执和弱水沉箫的眼。 不、不止她们两个。 他看了宗佑一眼,果然,宗剑首也松了一口气。 除了宗 佑呢?沧海神尊,她此刻可看见了这些?是不是也觉得这长离是个舍己为人的良善之辈?! 借着月光,弱水沉箫与蔺无执交换了个眼神。 弱水沉箫刚要说话,却见蔺无执轻轻一笑。 “我这人粗鄙惯了,下手总是没个轻重,第五丹师千万别计较。” 第五鸿刚要说话,他一直被蔺无执捏着的肩胛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蔺无执竟然直接捏碎了他的肩胛骨! 宗佑大怒:“蔺无执!” 另一手背在身后的女子将第五鸿推向了宗佑的方向,慢慢后退了一步。 “第五丹师的独门绝技是从七百年前开始练的吧?以毒代药,以毒攻毒,这样的法子你是如何摸索出来的?想要成就一张丹方,总得找人试药吧?找谁呢?” 自然是找了在他指掌间无力反抗之人。 第五鸿身受重创,就算封住了自己的穴道又吃下了丹药也觉得痛苦难捱。 听见蔺无执的话,他抬头,却见她的眼中有杀意。 刚刚,宗佑出剑救他的刹那,他的感觉没有错。 这位青竹道院掌院,确实是要杀他。 “四喜,蔺掌院打得好。” 客舍的窗子开着,月光伴着凉风吹进来。 鹅站在桌子上,伸了伸翅膀,似乎它也想去打断第五鸿的几根骨头。 “嗯。”一手撑着脸的秦四喜点点头,她知道,蔺无执捏碎了第五鸿的骨头,一半是为了长离,也有一半是为了她。 不,应该说,是为了当年那个捧着一碗热汤,就以为自己是被人照顾了的秦四喜。 “鹅。” 鹅应声的时候下意识用翅膀捂住了自己的屁股毛。 不吃不喝不打架的时候,总觉得四喜叫它是不安好心。 “一会儿打架的时候,你别动,护着点儿夕昔和其他人,不然明天戏梦仙都里你喜欢吃的只怕都没了。” “打架?” 天空中,乌云遮住了圆月。 一声爆喝响彻云霄: “小小一个戏梦仙都,也敢偷走本座的人?” 正在掏扇子准备干活儿的秦四喜突然顿了下,她看鹅: “怎么这些修仙的什么身份都敢称自己本座。” 鹅:“嘎。” 四喜,揍他! 第25章 借扇 听见有人叫骂的时候,弱水沉箫的心中一沉。 该来的终于来了。 “对面修为高深,来势汹汹,你……能行么?” 第27节 蔺无执没说话,她的手里咬着缠带,一点点把自己的右手包了起来。 济度斋剑首的剑哪里是那么好接的?她连接了两下,手上到底被剑气伤了。 “你这伤连青书都说了要好好静养,要不还是跟其他人一起……” 终于缠好了受伤的手,蔺无执抬头看她。 “青庭和青松两人都到了正罡境,却不明不白死在了南洲,要不是秦绿柳以神力助她们灵念归乡,我连她们死在了哪里都不知道。” 将目光转开,她淡淡一笑:“她们小时候我就教她们要持正守心走大道,哪怕对面儿是这么一个返虚境的老怪物,这条道儿她们也走了,我这当师父的,怎么反倒不敢走?” 戏梦楼外,万籁俱寂。 遮蔽着月亮的是一条巨大的黑蟒,它在空中盘成一团,用冰冷的目光俯瞰着戏梦仙都里的众生。 “本座不想多作杀孽,将本座的炉鼎交出,青竹道院上下和戏梦仙都的管事之人都自尽,这事就过去了。” 没有灯火亮起的戏梦仙都像是一座死去的空城,远处遍布了衔霜萤草的山坡,如同冰冷的鬼火。 一个人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像是一只匍匐着爬回地狱的鬼。 “尊上。”那人低着头,长长的发垂到了地上,“尊上,尊上,贱奴十七回来了,贱奴知道自己错了!” 那条大蛇吐了下信子,巨大的舌头凑到了这人的身边。 “小十七,你虽然来得最晚,本座最喜爱的就是你,你看,本座把你前面那些被你喊姐姐的都做了蜡烛,只剩了你留在身边,你怎么敢走呢?” 被包裹在女子衣裳里的纤薄身体轻轻颤抖着,那人战战兢兢: “尊上,贱奴知错了,贱奴跟尊上回去。” 大蛇打量着自己卑贱的奴隶: “你身上穿的是什么?脱了。” “是。” 那人扯掉自己身上的裙子,露出了里面的中衣,等了片刻,他闭上眼睛,就要把自己的中衣也脱了。 “大半夜的让人在冷风里脱衣服,我看你这人不光是败德行,连折腾人的手段都小家子气。” 身材高大的女子跳上房顶,与蛇头对视。 大蛇猛地转头,口中喷出了黑色的水。 蔺无执原地跃起,避过追着她的黑水,单手借力,直接跳上了蛇头。 “吐口水?好歹是个返虚境的大能,就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儿?” 她的手臂上闪过几缕电光,下一刻,犹如天雷降世,她的拳头挟着雷霆之力重重地砸在了蛇头上。 雷光漫天,她抬起手,又砸下第二拳,却砸了个空。 猛地从空中掉下,蔺无执双手张开,反身向身后的空中又挥出一 拳。 “轰!” 一阵惊天巨响之后,黑色的巨蟒没了踪迹。 遮蔽月亮的,成了黑色的浓雾,在雾气之中,有人冷笑: “你就是青竹道院的蔺无执?好,很好!” 黑色的雾气被人驱使着向蔺无执包夹而来,蔺无执连着退了几步,没忘了一把拎起那个还在发抖的年轻男人。 “好不容易穿上的衣服,别轻易脱了。” 男子抬眼,只看见她神色冰冷地看向前方。 黑雾所到之处传来了一阵阵轰鸣,是房屋被腐蚀倒塌的声音。 蔺无执深知不能和这雾硬碰硬,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把蒲扇才再次冲了上去。 扇! 我再扇! 她势大力沉,手中蒲扇只是挥动一下,一股强风就吹散了黑色的浓雾。 可雾毕竟是雾,这边散了,那边又聚,她一步步走进深处,还是没办法靠近那黑雾中的人。 突然间一道流光破雾而来,是济度斋剑首的第一剑——“来时路”。 这一剑所到之处浓雾皆散去,竟然是在雾气中刺出了一条路,蔺无执见状大笑了一声,快步向浓雾深处冲去。 黑雾之外,宗佑的声音很大: “阁下莫不是也知道蓄养炉鼎一事见不得人?这般藏头露尾,分明鼠蛇之辈。” 浓浓黑雾猛然变幻,雾气竟然凝成了发丝一样的细针,向宗佑刺了过去。 召出两把剑护体,宗佑手中一掐剑诀,他的第七剑“散藤萝”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黑雾之中。 突然有脆响声绵绵不绝地传来,正是“散藤萝”与藏在雾中的法宝短兵相接。 宗佑看向浓雾深处被吞噬的蔺无执,心中一动,又一把剑闪烁着银光冲向雾气的中心。 “呵呵,所谓济度斋剑首,也不过这么点儿本事。” 随着那人的话语一落,黑色的浓雾尽数成了丝线一般,向宗佑缠了过去。 宗佑连忙御剑躲避,却见黑色的丝线凝聚虬结,仿佛一条在涌动的巨蛇,向他逼近。 “这啥啊,蚯蚓成精?” 听见熟悉的声音,宗佑霍然回头,看见秦四喜背着手仰头看着他——对面的黑色丝线。 在她说话的时候,数根丝已跃跃欲试,要把她缠绕掩埋。 “四喜,躲开!” 青色的流光冲向秦四喜,是宗佑从来不用来杀人的第八剑“七情渡”。 师门让他渡情劫好成就第八剑,可他情劫缠身不得解脱,索性把自己的劫炼成了自己的剑。 “七情渡”,它不能斩妖除魔守护正道,它只要守护一个人就行了。 略带缱绻的剑光破空而来,秦四喜捏着被自己背在了身后的扇子,猛地抬手一挥。 温柔缱绻的“七情渡”被人毫不温柔地扇了出去。 “四喜!” 不理会宗佑的呼喊,秦四喜看着逐渐向自己 靠近的黑色丝线,对它们勾了下手指头。 仿佛是知道自己被挑衅了,黑色的丝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包裹住了秦四喜。 一个药鼎突然出现,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片刻后,那个药鼎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了出来,“啪叽”砸在了地上。 本就有伤在身的第五鸿差点儿又吐出一口血。 “啪。” 一声轻响,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这声音很轻盈,又随意,就好像是在夏日的绿柳池塘边,正在赏景吹风的公子用扇子轻轻敲了下自己的掌心。 “啪。” “天意从来高难问,谁聚万落千村?万万里江山何事?昆仑倾,黄泉涌,百鬼哭。” 包裹着秦四喜的黑色丝线渐渐化成雾气,仿佛要消散,却没有消散,它们重新聚拢纠缠,露出了其中穿着黑色衣裳的女子。 它们仿佛成了她的影子。 秦四喜垂着眼。 它们就是她眼角的沉暗。 秦四喜披着发。 它们就是她发丝的余脉。 “啪。” “江水古今流,来夜谁与愁?一时新颜,一时旧境,故舟载离忧。” 那些黑雾开始涌入她手里的扇子。 扇子上白光流溢,将她映得如神祇降世。 对,她本就是重降在此世间的神。 所以,风动静,月圆缺,这世间万物本该随她心意。 “日相迎,夜相随,鼓扇起,岁月终,烛龙神君,借扇一用!” 一阵风起,秦四喜手中的扇子缓缓打开。 一面是黑色,一面是白色,那些黑色的雾气自黑色的一面涌入,乍一看好像是这扇子外面有一大团的黑纱,可以让人执扇起舞。 秦四喜手里拿着扇子,悠悠闲闲地往前走,偶尔扇几下,那真是,所到之处,寸雾不留。 “你是何人?用了什么妖邪秘法?怎么能吸走本座淬炼的法宝?” 听见黑雾中传来的人声又惊又怒,秦四喜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你这还叫法宝?你这玩意儿应该叫……杀人罪证才对。” 说话时,她手指翻动,让扇子的白色一面对着自己,只见她抬手一点灵光点在扇子上,下一刻,一团白色的光从扇面中飘摇而出。 一团,又一团。 光团落在地上,渐渐勾勒成了人影。 “这是,魂魄?!” 宗佑大惊,袭击戏梦仙都之人是返虚修为,极有可能是某个大宗门隐世不出的太上老祖,这样的人,竟然屠戮修真者凝练他们的魂魄做法器?! 魂魄成型,仍是混沌不醒的样子,它们大多是女子,面容柔美,长发披散,跟在秦四喜的身后,随着她的脚步走。 第28节 黑雾入,白魂出,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别说宗佑,连在浓雾之中缠斗的蔺无执都惊呆了。 她看了一眼几乎要 被她扯断的黑色丝线,小心翼翼地松开,还拿手把它们往秦四喜的方向扒拉。 秦四喜索性将扇子抛到了空中,自己则空着手,从无数条被扇子吸纳的黑雾组成的拱门中走出。 黑雾的源头,就是那人的藏身之地,秦四喜看了一眼,轻轻勾了下唇角。 她对跟着她的魂魄说: “你们可知道那人是谁?那人就是将你们害成了这样的罪魁祸首。” 魂魄们痴痴地抬起头,看着从黑雾中渐渐显现出身影的男人,它们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是恨意。 令人心悸的吼声扫过整座城池,是魂魄们的哭吼。 被黑雾遮挡的月亮重新露面,把柔和的银色辉光毫不吝啬地赠与了那些魂魄。 那人身上戴着遮掩自己容貌的法宝,看着魂魄们向自己扑过来,他连忙催动灵力,然后,他就呆住了。 他没办法用灵力。 他,一个返虚境的大能,竟然无声无息之间就被人陷害了?! 啧啧啧,这是什么陷害啊? 站在地上的神摇头: “你就算修为再高,灵力也是从此方天地中来。” 它们能给予,自然能收回。 只是需要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条件。 比如,这人他攻击了一位神尊。 片刻之前还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返虚修为修士努力想要挥退这些围绕着自己的魂魄,却笨拙地像个无用凡人,这里面的脸他都觉得熟悉,因为每个人都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被他掳掠来享用后的炉鼎。 他看中的宗门里的晚辈。 他的仇人,他的敌人,甚至,他的同门和挚交好友。 一道灵光猛地亮起,是他催动一件无需灵力的法宝想要毁掉这些魂魄,可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抢走了那个法宝。 动手的人是蔺无执。 “返虚境修为是吧?” 她狞笑,手中凝聚雷光,狠狠地将一拳砸下,这次,她直接把人从法座上砸到了地上。 蔺无执跟着冲到地上,一把抓住了这人脸上的面具,下一刻这法宝就被她生生撕成了两半儿。 面具后面,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看着这张脸,宗佑震惊得无以复加。 “百、百里掌门?” 这个返虚境的恶徒竟然是四大宗门中圣济玄门的前任掌门,百里覃。 看着宗佑的样子,蔺无执也惊讶了。 脸上惊讶着,她顺便还挡在了宗佑的前面,要是这位宗剑首再说一句这人是四大宗门出身不能让戏梦仙都随便处置,就别怪她不顾刚刚联手对敌的情分了。 心中这般想,她看向了沧海神尊秦绿柳。 果然是世上真神,其威如天地。 宗佑应该不会想不开,要跟这位也来一句什么“四大宗门”吧? 秦四喜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惊讶的,炼化了所 有黑气的山河扇落回了她的掌心,她合上扇子捏在了手里。 用一次,五千极品灵石。 鹅又该心疼了。 扇子好像比平时要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蹲在了上面一样。 秦四喜心头猛地一跳,连忙说: “第一,手,是这人先动的。第二,告诉我他用了魂魄炼器的是天上的星星。第三,把他引到这里的人,说到底是你啊,要不是你把他选定了要夺舍的人当成炉鼎送了过来,也没今晚上这事儿对不对?堂堂天道,掌一界运转,做事要讲因果呀!” 刚刚还大显神威的沧海神尊振振有词,据理力争,生怕会把这些魂魄的度化因果算到她的头上。 几千个魂魄呢,想度化它们要查清它们的来历,要给它们散去执念。 她忙着吃喝玩乐遛大鹅,没空没空。 “不行,这事儿怎么说都不行。”秦四喜将扇子一抽,打开扇了扇。 这时扇子的扇面就成了一副山水画,不再是阴阳面,也没有刚刚的玄妙之机。 扇子扇啊扇,秦四喜笑眯眯的。 “指点这些修士度化魂魄?我是神,是被请来此界收债的,怎么还得教别人怎么攒功德?我不敢,我可不要跟此界的人再有因果。” 抬头看看四周如空城一般的戏梦仙都,她一摊手。 “你连我自己的本命神器都不准用,我干嘛还得帮你。” “五次?那三次,算了算了,两次。要不这样,你不仅要让我能用两次神器,你还得让我回凡人境看一眼。” “我得看看我在凡人境有没有香火啊,那可是我的成神地。” 嘴角忽然有了一抹笑,秦神尊手腕轻摇: “成交。” 在她的手腕上,仿佛有一团毛轻轻地扫了过去。 像是猫的尾巴。 第26章 算账 百里覃口口声声说着只要青竹道院上下和戏梦仙都的管事之人自尽就不会殃及旁人,可从一开始他做的就是斩草除根的打算,在他引出黑雾的时候,也有无数条黑色的蛇进入戏梦仙都。 空荡荡犹如死城的戏梦仙都城里黑蛇满地流窜,每一条都有人的小臂粗细,要是被人砍断,它们会即刻变成两条。 眼见着蛇越杀越多,青竹道院的女修们只能护着些修为不高的修士们且挡且退。 仅仅用了一笑就甜到了秦四喜的红药此时也笑不出来了,她脸色苍白,手中摇晃着一枚铜铃,伴着阵阵的铃音,强风呼啸而生,旋转周游,如盾一般护着众人。 在红药的身后,青书将指间的四根灵针插在她的后背狰狞的伤口边上,又调用灵水清洗她伤口里的残毒。 伴随着她的动作,红药脸上稍稍有了两分血色。 “师叔,俺看这边儿的蛇越来越多了,要不俺去把它们引开吧!” “红堇你就在那好好守着,不要妄动。” 青书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又涌出了一团水,在她的看似随意的勾勒之下,那水渐渐成了人形。 “幻意无相,去!” 已经长成有成年男子大小的水人刹那间一分为四,向着四个方向跑了出去。 跑到蛇群跟前,水人散成了水雾从蛇群的缝隙之间飘过,又在黑蛇们身后重新凝聚成了人形。 黑蛇们一击不成,纷纷追着水人们去了。 敌方攻势渐缓,红药的脸色又回复了些,她将风墙变得更强,在狂风声里大声说: “红堇,快找找哪里还有人。” “好嘞。”身形比同门都还要大上两圈儿的红堇也赶紧掏出了一个铜铃。 随着她单手掐诀,铜铃在她掌心内晃动,突然停在了一个方向。 “师叔!师姐!东南有人嘞!” 青书点头:“那咱们就往东南去。” 她话音刚落,身子突然一晃。 “师父!” “咳。”青书随意擦了擦咳出的血,“四方水人都已经被毁,看来城中的蛇比咱们预想的还多。赶在蛇群回来之前,尽快往东南走!” “是!” 风卷成盾,护卫着几十个人一起往东南走,去而复返的蛇群比之前更加庞大,黑色的蛇身蜿蜒纠缠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声,犹如一座黑色的流沙山丘,涌动着就要吞噬她们。 红堇手持一面丈高的巨盾,按照青书所说的方向直直冲了过去,一群人手拉着手,在风遁的护卫下跟着她的脚步前进。 沿途,黑色的蛇被巨盾撞得四下飞出,瞪着眼睛蜷缩着身子像雨一样落下,看得人几乎要吐出来。 “师叔,俺看见人了!” 青书脚下如风,手中的冰箭将扑上来的蛇钉在地上,听见她的话,心里顿时一松。 能多救人,怎么也是好事。 “不对。”红堇说话 的语气有些迟疑,“师叔,俺看见的是鹅呀!老肥的一只鹅了!” 什么? 青书疑心自己的师侄是中了迷魂咒,抽空看了一眼,也忍不住说: “还真是一只鹅!真肥啊!” 半空中,鹅一扇翅膀,半条街的蛇都被拍到了地上。 再一扇翅膀,另外半条街的蛇也飞了出去。 第29节 在它身后,一条路上干干净净,只有墙边动弹不得的蛇用自己的悲惨模样诉说着刚刚发生了一场多么实力悬殊的打斗。 被鹅保护的夕昔也没闲着,她手里拿着一对短刀,随时防备着有被疏漏的蛇冲上来。 可惜鹅太过靠谱,不光她,连她身后的一群人也被护得好好的。 “鹅、鹅前辈!前面有人带着蛇过来了!” 鹅早就看见了。 听见了两个“肥”字的鹅梗了梗脖子,到底不能再视而不见,双翅一展,一道劲风就向那些蛇扑了过去。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仿佛无所不在的蛇就没了踪影。 看见那群粗粗壮壮的人类跑过来,鹅低低地嘎了一声。 要不是四喜,哼,鹅才不救这些人。 夕昔在戏梦仙都里帮忙的时候与红堇和红药都有过几面之缘,一看见是她们,脸上的欢喜是怎么都下不去。 “红堇前辈、红药前辈!这是秦前辈家的鹅前辈!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鹅前辈的庇护才走到这,本是想多救些人的,可走了两条街只遇到了几位前辈。” 屋檐上,有蛇蓄势想要扑过来,青书刚要动作,一只宽大的鹅掌已经踩在了蛇的头上。 “噗。” 蛇的头被踩爆了。 鹅回头,用鄙视的眼神看着这些带来了一堆蛇的人类。 在它的目光下,连同青书这个正罡境体修在内的修士们都有些羞愧。 鹅蹭了蹭自己的掌,站在屋顶看向远方,在城的另一边好像正打得难舍难分。 夕昔小声地问红药: “红药前辈,这城中那么多的住户和商贩怎么都不见了,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红药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必担心,他们和这座城有契约,弱水掌事有秘法护住他们。” 站在人群中,长离的眼睛上蒙着白纱,被人牢牢地搀扶着,仍是一副重伤未愈的柔弱模样,他轻轻抬了抬头,要是他的眼睛能看见的话,那些还在垂死挣扎的蛇就正好进了他的视线。 天好像亮了。 不对,是月亮出来了。 夕昔猛地抬起头:“鹅前辈,怎么那些蛇都不见了!是不是、是不是敌人被打退了?” 被人喊“鹅前辈”,鹅是有点享受的,它矜持地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青竹道院的女修们。 红堇还来不及为退敌的消息高兴,就小心挤到了自己师叔的身边: “师叔,我怎么觉得这只鹅在数数啊?” 鹅就是在数数。 四喜让鹅保护夕昔和一些做饭的店家,可没让鹅保护这些高高壮壮的体修,这些体修能打、不会做饭还说鹅胖,可不能让她们占了鹅的便宜! 掏灵石掏灵石,统统给鹅掏灵石! 半个时辰后,它一见到秦四喜,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自己的金算盘,用翅膀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 蔺无执第一次看见鹅会算账,探着头就跟了过来。 “秦神尊,您这鹅在算什么呢?”说话的时候,她忍不住盯了一眼鹅胖乎乎的屁股。 能自己养自己还把自己养得这么胖乎乎的鹅,可真是太让她稀罕了。 秦四喜的嘴角带着笑,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鹅: “它在算你们青竹道院该给我多少灵石。” 蔺无执愣了下,笑着说:“您这鹅可真是好本事。” 一边说话,悍勇刚猛的青竹道院掌院一边悄悄往后退。 手里扇着扇子,秦四喜笑眯眯地说: “你尽管走,能度化那些魂魄的法子,我也就不告诉你了。” 蔺无执于是又低着头回来了。 鹅的账算完了。 它用鹅掌把算盘往秦四喜的跟前推了推。 秦四喜对蔺无执说:“我家鹅救了你的徒弟徒孙,一个人算一块上品灵石,一共七个人,是七块上品灵石,今夜我为了助你击退那个什么百里芹菜的,用神力请了烛龙神君,借用他的阴阳之力入山河扇,这一下,就是一万极品灵石。” 听见这个报价,蔺无执猛地抬起头。 “秦神尊……您看我是拿的出这份灵石的人吗?” “你拿不出,戏梦仙都拿的出。”秦四喜侧坐在石头上,披月华沐凉风,手中折扇轻摇,仿佛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潇洒肆意。 “弱水沉箫第一次是想让我替你遮掩行踪,答应了让我选她一件宝贝,这份账她还没跟我算明白呢,又想借我的势让四大宗门承认戏梦仙都,算是不告而取。今夜我出手,是因为我是个纯善之人,不想见生灵涂炭。” “纯善之人”四个字,她说得略重。 让蔺无执立刻品出了其中的深意。 弱水沉箫的那些算计,秦绿柳心里真的是都一清二楚呀。 无论是深浅莫测的沧海神尊,还是恶名昭著的半人半鬼,隔着这些称呼,蔺无执发现秦绿柳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她的五官平平,唯独这双眼睛,就像是荒地里生出的玉树,枝干剔透,叶叶生辉,没有它,荒地就是荒地,有了它,荒地就成了神境。 秦四喜就用这样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跟她说: “我纯善,不耽误我爱财,七块上品灵石是你青竹道院欠鹅的债,再让戏梦仙都给我一万五千的极品灵石,概不还价。” 蔺无执掏出了七块上品灵石给鹅,又毫不犹豫地替弱水沉箫把账答应了下来。 反正灵石又不是她的。 “秦神尊,你放心,弱水沉箫要是不给你这灵石,我带着我师门上下几百口来替你追债。” 表完了决心,她嘿嘿一笑:那神尊,度化这些魂魄的事儿…… 秦四喜笑着摇了摇扇子:“等我拿到灵石再说。” 另一边,宗佑缓步走过来,站在距离秦四喜三丈远的地方停下行礼,他有些小心地说: “神尊,我已经将消息传回了济度斋,三日内,济度斋的剑修会带圣济玄门上下来戏梦仙都受审。” “嗯。”秦四喜点点头,“说起来,本座今天晚上出手,本不是本座该做的。” 宗佑有些迟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想到四喜是在跟他说话,他还是有点儿高兴,差点就要勾起唇角了。 “本座来此界,是你们花了一百万极品灵石请来的,这次本座出手,你们打算掏多少灵石?” 能听见秦四喜对自己说话,哪怕是要灵石,宗佑心里也欢喜。 然而济度斋剑首是个贫穷的剑修,所以,他欢喜地看向第五鸿。 坐在数百丈之外服丹的第五鸿觉得浑身一冷,睁开眼,就看见宗佑在向自己大步走来。 第五鸿:“宗剑首你有何贵干?” 宗佑:“你身上有多少极品灵石?” 第五鸿:……哈? 鹅一直在一旁用那双黑黢黢的小眼睛看着秦四喜跟人讨价还价,它看着秦四喜先是跟一个人定下了一万五千极品灵石,又从头顶绿字的“嘎”手里拿来了两万极品灵石,终于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金算盘。 算账是这么算的嘛? 鹅茫然。 将宗佑从第五鸿那打劫来的灵石收好,秦四喜对鹅眨了眨眼: “等那个什么芹菜家里的人来了,咱们得要多少灵石?你算算。” 鹅看着秦四喜,看了好一会儿,鹅问: “你想收多少?” 秦四喜挠了挠头: “那个芹菜不是叫自己本座么?他既然这么叫了,咱们就当他是聚宝神君那样的富裕户,那次咱们跟聚宝神君打叶子牌赢了多少来着?” 赢了一座诸天神界的山头呢。 鹅看着秦四喜,把金算盘又往秦四喜的面前推了推。 “你干嘛?” “这个账,鹅不忍心算。” 鹅摇头。 第27章 生意 “四喜,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 鹅不能像四喜一样躺下来看月亮,只能奋力仰起头。 “月亮怎么了?” “今日是满月啊。” 秦四喜的语气很轻,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叹息,看见鹅还在费劲儿地看月亮,她一把将鹅捞进怀里。 鹅用自己的脖子蹭了蹭秦四喜的脸颊。 它从开了灵智就在神界,虽然也经常怀念在人间追狗叨人的自在日子,心里也把诸天神界当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在四喜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鹅小声说: “四喜,逐月和月恒两位神君会不会在看我们?” 第30节 “嗯……”秦四喜沉吟片刻,“应该不会,她们俩不是说要闭关打叶子牌打到下次天魔入界吗?” 鹅不说话了。 拍了拍鹅又软又暖的身子,秦四喜继续看着月亮。 这月亮和现在她所处的这个“戏梦仙都”之间—— 她眨了眨眼睛,耳边突然传来了一点人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刚刚怎么睡着了?” “之前不是刚傍晚么?怎么现在都深夜了?” 人们打开自家和店铺的门,就看见一个女子抱着鹅,从一处房顶上翻身下来。 被百里覃的黑雾腐蚀倒塌的房子,被蛇群撞击出了裂缝的墙壁都尽数消失不见。 过往那个人声鼎沸的“戏梦仙都”在一刹那间就回来了。 明月之下,青玉雕琢的戏梦楼微微闪烁,仿佛与月亮共赏这万家的灯火。 秦四喜垂下眼打了个哈欠,顺手拍了拍怀里的鹅,抬脚走入了渐渐喧嚣起来的人群中。 走了两条街,有个老者在卖炸的虾泥饼,粉嫩焦香的虾泥饼刚出锅饼还冒着油花,让鹅抬起了头。 秦四喜买了十个,她一个,夕昔一个,其余都是鹅的。 鹅吃得开心,挺着胸脯回到住处的时候嘴上还沾着油花。 客栈里,夕昔战战兢兢坐在楼下,看见秦四喜回来,她连忙站了起来。 “秦前辈,鹅前辈,弱、弱水掌事来寻秦前辈了。” 在她原本座位的对面,弱水沉箫缓缓起身: “秦仙君,我是来还债的。” 手握戏梦仙都的弱水掌事今日难得将头发都拢在了一顶小金冠里,身穿大袍脚踩皂履,腰上悬着金印玉佩,处处都显着郑重其事。 只见她一提袖角,小心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玉盒,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北洲贫瘠,灵矿稀少,我们城中极品灵石实在不多,只有一万之数,还请仙君笑纳。” 说着,弱水沉箫从储物袋里又取出了一支玉瓶子。 “另外五千极品灵石,仙君可否让我以此物来抵债?” 在一旁站着的夕昔听见极品灵石四个字儿的时候眼睛就已经瞪大了,一 万极品灵石!一万啊!她这辈子连一块极品灵石都没见过! “前、前辈,我先上去了。” 这么大的生意,听不得呀听不得!想想都觉得脑袋被撑大了! 捂着耳朵,夕昔弯着腰就往楼上跑。 秦四喜目送她回了房间,没立刻回答弱水沉箫,而是先选了个位置安安稳稳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她先拿起了装灵石的玉盒递给了鹅,又拿起了玉瓶子。 “神君,这里面装的是月霜清露。” “月霜清露是什么?” 对于这个修真界,从凡人直接成神的秦四喜知道的实在是太少,尤其是这些特产,她听着只有一个感觉——“修真界这些人起名字是不是专门是奔着让人听不懂去的?” 弱水沉箫笑着说:“北洲极北的荒原上有一处灵泉名叫月霜隐泉,每隔三年的中秋夜,泉边的衔霜萤草上会凝出能让修士淡去心魔的露水,只要三滴,就能让一个修士化去心魔安稳修炼,因此,被九陵界修士们奉为至宝,取名叫月霜清露。” 三年就能结一茬儿的露水,听起来也不是很珍贵的样子呀。 秦四喜把玩了下手里的玉瓶。 “就这玩意儿,值五千极品灵石?你是把一池子的什么露水都给我了?” 整个玉瓶里面装的也就够人洗个脸的呀。 “我知道在仙君眼里这东西不怎么稀奇,只是,月霜泉在一万年前就已经干涸了,这月霜清露也已经绝迹于九陵界。” 秦四喜拿瓶子的动作从捏变成了托。 “你是说,这里面的东西一万年前就没了?那你怎么还有这么多?” 弱水沉箫苦笑:“为了讨您欢心,我自然得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秦四喜摸了摸下巴。 鹅拿出了算盘。 这玉瓶里大概有五万滴,折价五千极品灵石就是十块上品灵石一滴…… 好像不亏呀!鹅充满期待地看向了秦四喜。 秦四喜就算不算也知道自己绝对不亏。 弱水沉箫与其说是来送灵石的,倒不如说她是来登门赔礼的,拿出来的东西自然远比过五千极品灵石贵重。 “弱水掌事,这东西就算珍贵,对我也派不上用场。” 抽出扇子,她打开随手扇了扇,这次的扇面上也不是之前蔺无执看见的山水画了,而是四个浓墨大字 ——“招财进宝”。 瞥见这四个字,秦四喜自己愣了下,然后坦然一笑,继续扇啊扇。 想要钱丢人么?神也是得讨生活的呀! “再说了,弱水掌事,你有这么多的月霜清露,你也没办法把它变成灵石,对吧?毕竟你说不清楚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月落星沉,晨光熹微。 一点点天光从侧边的窗子里照了进来。 弱水沉箫看着面前的神,她不愿意承认,可就在刚刚 她的气息凝滞了。 看看弱水沉箫带来的其他人,秦四喜一弹指,他们都消失在了原地。 “这世上到底有几个‘戏梦仙都’?或者说,昨夜那个百里芹菜攻打的‘戏梦仙都’到底是哪里?你给我的月霜清露,就是从那个‘戏梦仙都’里拿出来的吧?” 既然月霜清露是万年前就没有的。 那昨晚那座空城一样的“戏梦仙都”就是万年前的“戏梦仙都”。 如此,也能解释为什么她之前看见的月亮和现在的有些不同,因为那月光,也是万年前的月光。 戏梦仙都在强敌来临之际,借明月之力,如翻书一般将真正的‘戏梦仙都’隐藏在了万年前的“戏梦仙都”之下。 被一语道破了隐秘的弱水沉箫一言不发。 蔺无执说的对,她小看了秦绿柳,她不仅错以为她真的是位纯善好说话的神,甚至因为她的出身和随和而错估了她的本事。 片刻后,她无声一叹息,慢慢弯下了自己的腰: “神尊,还请您……” 一支扇子拦住了她拜下去的动作。 “我呀,不过是被人请回来还债的闲人一个,对你们这些修真者什么上万年几千年的秘密不感兴趣。” 秦四喜抽回扇子接着摇,她想要的,都在这个扇子上呢。 看着她的样子,弱水沉箫心里突然一动,这位似乎是功德成神,却在成神之前是修真界通缉犯的“纯善”神尊,她或许真的和她说的一样对这个修真界不感兴趣,那,修真界之外呢? 比如,她所出身的,凡人境? “神尊,实不相瞒,我手中还剩五万滴月霜清露,我愿……” “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以后这月霜清露就是我从神界带下来的,三滴能清一次心魔是吧?那我三滴就卖一块极品灵石,我那五万滴卖了算我的,你的五万滴我卖了分你一半儿。” 秦四喜看向鹅:“你算算这样咱们能赚多少?” 鹅翅飞舞,好一会儿,鹅用鹅掌推了推算盘。 “两万五千极品灵石?挺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扇子拍了一下手掌,秦四喜心满意足。 鹅也心满意足。 再加上已经到手的一万极品灵石,从戏梦仙都这一个地方她们就捞到了三万五千极品灵石,加上宗佑的两万极品灵石,百里芹菜他本家人还没来呢,就已经净赚五万了。 这样的买卖以后也不是不能再做。 想到未来的“前景”,鹅小眼睛边上的金色都更亮了。 弱水沉箫活了几千年,从来没谈过这样的“买卖”,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又似乎哪里都不对…… “神尊,之前我曾答应送您一件法宝,我这里有一件法宝名为断……” 合上扇子打断了弱水沉箫的话,秦四喜跨坐在凳子上,摸了摸鹅的头,才说: “那个法宝是我要来哄我家鹅的,你让它去挑一件喜欢的回来就行,反正我也用不上,说不得又是得卖给旁人换灵石。不必特意选了哪个宝贝给我,给能用得上的人用了,才是正理。” 她姿态随意,好像真的对什么法宝都不感兴趣。 外面的天光大亮,秦四喜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她困了。 戏梦仙都的地牢里,看着有光照进来,第五鸿看向一直在闭目调息的宗佑。 “宗剑首,这百里覃是真的用不了灵力了。” 宗佑不想说话,想起来自己还欠了他一大笔灵石,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他的丹田神魂都无碍,就是不能用灵力,就仿佛是凡人一般。” 第五鸿冷冷一笑: “这就是神尊的神通了,不出手就算了,一出手就让人心惊肉跳。” 不能用灵力,又被昔日炼化的魂魄折磨,这才半个晚上,百里覃已经近乎疯魔。 看他在地上匍匐嚎叫,第五鸿毫不同情。 他又问宗佑: 第31节 “宗剑首,咱们得在这儿守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就得他俩来这儿守牢房? 为什么他俩还得穿着裙子守牢房? 宗佑说:“我答应了神尊三日内济度斋会将圣济玄门的人带来。” 第五鸿阴阳怪气:“哟,宗剑首好大的本事,您那剑首令有这么好用么?” 宗佑抱着想了想:“若是他们不肯来,我会亲自去,总是要让……神尊满意的。” 第五鸿“啧”了一声。 从日出,到日落,再到日出。 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有一只幻化出的蝴蝶飞进了牢房。 “宗剑首,第五丹师,圣济玄门众人已经被带到了仙都城外,麻烦二位将百里覃带出来。” 这么快?第五鸿瞪大了眼睛:“宗剑首你可以啊,你的那个剑首令还挺好用,同属四大宗门的圣济玄门,你说抓就抓了。” 宗佑的脸色却有些凝重:“请问,将圣济玄门众人带来的,可是济度斋剑修?” “是乾元法境之主,清越仙君。” 第五鸿在一旁听见,“噗嗤”一声笑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说: “宗剑首,你看看,你说三天,人家两天不到就把人弄来了,这是一定得把你给比下去呀。” 第28章 有报 和乾元法境的三百法修一起来到戏梦仙都的,还有他们一路上的种种传闻。 “听说他们从东洲出发的时候一路上都在说圣济玄门不敬神尊,犯下欺天大罪,敲锣打鼓的。” “听说除了掌门百里蓁之外,圣济玄门没有一个人是竖着从山门里走出来上乾元法境飞舟的,那帮法修是真动手啊。” “听说灵宝玄清观和御海楼都被惊动了,却被济度斋的人拦下了。” 秦四喜还没走到城门口,耳朵里已经被灌满了各种靠谱不靠谱的消息。 她停下脚步看向蔺无执: “蔺掌院,你听热闹的本事比你赚钱的本事强多了呀。” 蔺无执嘿嘿一笑: “宗剑首答应了济度斋三日拿人,却让乾元法境抢了先,这样的热闹谁不爱看?我徒子徒孙去城门口卖瓜子儿,排队都排出了几十丈呢!” 秦四喜:“……” 区区几个瓜子儿钱,就能让青竹道院的掌院得意到牙花子都露出来了,真是让人没眼看。 “瓜子儿你肯定也拿了吧,分我点儿。” 这下被憋住话的人成了蔺无执,她看着眼前这位过于接地气的神尊,一边掏瓜子一边说: “乾元法境和济度斋较劲,有脑子的都知道了为了讨你这神尊的欢心。旁人是看戏的,你呢?居然也吃起瓜子儿来了。” 秦四喜照例把瓜子儿,分了鹅一半儿,才笑着说: “既然这热闹是为了我,那我就更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要是让我跟着他们一块儿演起来,他们欠我的说不定就更多了。” 蔺无执想了想,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两人一鹅的脚步慢了下来,在急着去城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慢得有些显眼。 “秦神尊,有乾元法境、济度斋在前,你真的要把度化那些魂魄的事儿交给我们青竹道院?我实话实说,这样里子面子都齐全的好事儿,您拿着从他们两家换多少好处他们肯定眼都不眨。你别看济度斋穷,他们也是有好东西的,光是数万年来积攒的灵剑,那可是不知道用了多少好东西。” 秦四喜看了一眼蔺无执的头顶,又转向正跑向城门的其他人,几息过后,她说: “你们青竹道院愿意彻查北洲炉鼎一事,门中上下不计死伤,苦查百年,才有了此事揭开的一日。这是你们种下的善因。” 蔺无执闭上了嘴。 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头上高高束起发的沧海神尊手里捏着她的那把扇子。 “种善因就该得善果。要是我身为神君,得天道嘱托之后,却为了一己之私把善果给了旁人……我又哪里还配被称一声‘神’呢?” 见蔺无执停下脚步看自己,秦四喜淡淡一笑,手里的扇子展开,上写四个大字 ——“善恶有报”。 此时的戏梦仙都城门外,几方势力剑拔弩张。 乾元法境的云舟盘踞一侧,一边是比他 们慢了一步的济度斋飞剑剑阵,对面是一只巨大的灵鲸漂浮在半空,是赶来阻止他们的御海楼。 零零散散有几个看起来很是耀眼的飞行法器也窝在一处,里面是灵宝玄清观的法修,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四大仙门在九陵界扎根数万年,门中积累多不胜数,飞行法器、飞剑剑阵和灵鲸都气势非凡,衬得原本也能说一句“雄伟”的戏梦仙都城门像个山下的小村口。 乾元法境在清越仙君褚澜之的带领下数千年来声势浩大,云雾凝成的飞舟飘逸灵动,仿佛真仙降临,又衬得那几家的阵仗有些俗气。 “你们乾元法境把劫掠圣济玄门又将人带来此地,到底是何居心?” 灵鲸头上,一个穿着黄色法衣、头戴高冠的男子手持一枚黄金海螺,正是御海楼的现任楼主方问津。 云舟上的人还没回话,一个济度斋的剑修先忍不住了: “方楼主,济度斋的剑首令您也看见了,圣济玄门前任掌门百里覃炮制炉鼎、杀数千人炼制邪道法器、还想要夺舍旁人,引得沧海神尊震怒……” “什么神尊?哼!”方问津一甩衣袖,“我四大仙门子弟纵然有错,也断没有绑了让外人来审的道理!不管是你乾元法境,还是那什么神尊!百里覃是仙门前辈,主持圣济玄门三千年,受过他恩惠的修士遍布七洲,怎么,就因为这些无据之罪,你们就要在这儿审他?” 方问津义正辞严: “清越仙君,你仗势逞威,抓了圣济玄门子弟无数,我看你分明不是要问罪,你是要把圣济玄门斩草除根!” 云舟上的云雾散开一角,一个穿着青色小衫的少年渐渐显出身形,他对着各处行了礼,才直起身说: “方楼主,我家尊上说了,要是真想把圣济玄门斩草除根,实在不必这么麻烦。” “你!” 方问津勃然大怒: “你们乾元法境欺人太甚!” 少年一笑:“方楼主,九陵一界以实力为尊,劳烦您楼中数百修士追了我乾元法境的云舟一路,也未曾真与我们动手,细说起来,不过是您想欺又无力。想欺人而不得,就说旁人‘欺人太甚’,御海楼的行事,还真是让我们开了眼。”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半空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啸,是三柄赤红色的剑仿佛与什么无形之物在对峙。 济度斋之中的带头之人缓缓开口: “方楼主,晚辈知道您和百里老门主私交甚深,可济度斋做事一向有凭有据,既然我们剑首为此事发了剑首令,就算没有乾元法境,我们济度斋也会将人带来北洲。方楼主与其在此用您的啸音决为难一个小辈,倒不如想想如何替百里老门主证了清白。” 修真之人样貌如何全凭气血,灵力运行平顺无阻滞,就算是几千岁也是年轻样貌,要是气血亏败,哪怕是返虚老祖也会显出老态。 方问津今年三千余岁,已经在化神境修为停滞了上千年,眼角生散纹,鼻侧生沟壑,已经是一副刻薄中年 面相。 他看向说话之人,冷笑了一声: “宗易,那宗佑给乾元法境当了几百年的狗,现在连你们整个济度斋也都要替乾元法境咬人了么?” 名叫宗易的人是一名穿着雪青色劲装的女子,她单手掐着剑诀将自己的三柄剑收回了身后,语气仍是不疾不徐: “方楼主,济度斋斋主之下以剑首为尊,您出言侮辱剑首,凡济度斋子弟,绝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脚踩飞剑,宗易飞到了灵鲸的面前。 自北荒吹来的风吹得她衣摆猎猎,戏梦仙都高墙在侧,九陵界几大势力交汇在此,而她的长剑出鞘。 “方楼主,济度斋七剑剑修宗易,请战。” 在她身后,七把赤红色的剑排成剑阵,杀意凛凛。 “小辈放肆!” 方问津怒极反笑,举起了手里的金海螺。 “轰!”一声巨响震得整座戏梦仙都似乎都在摇晃。 巨响过后,方问津连同御海楼的灵鲸都倒在了地上,他手里的金色海螺法器更是寸寸龟裂。 出手的人却并不是摆开剑阵的宗易。 云雾流转,缓缓淡去,高踞天际的云舟幻化成了白云堆砌的法座,坐在法座上,男人单手撑着头,垂眸看向御海楼的众人。 “吾素来不喜欢狗,更不耐烦听犬吠。” 方问津捂着胸口,张了张嘴,却只是吐出了一口污血,晕了过去。 “不是说四大宗门么?怎么这位这么虚?”看热闹的人堆儿里,秦四喜问蔺无执。 蔺无执“嘿嘿”笑了一声: “哪有真千年万年都败不倒的家业呀?御海楼上一辈三派人为了这点儿基业打出了狗脑,方问津他爹勉强站稳了位置,寿数剩的不多了,到了方问津,三百岁结婴,六百岁就当了御海楼掌门,结果全是丹药灌出的修为,用了不知道多少天材地宝堆成了化神……底子虚到了得依附着百里覃。” 秦四喜恍然大悟: “难怪他开口闭口说别人当狗,原来他自己才是狗。” 嗯,这话也没错,就是损……蔺无执看向了坐在云端的清越仙君,小声问秦四喜: “虽然拿云挡着了,可我看清越仙君头上也有点儿泛绿呀,他也欠你债是吧?欠你多少?” 秦四喜“咔嚓”吃了颗瓜子: “六斗八升” 她是一脸平静,蔺无执差点儿把嘴里的瓜子仁儿喷出来: “我嘞个乖乖!六斗八升!清越仙君欠你这么多?!” 想到秦四喜之前轻描淡写地说一斗是一死,蔺无执的眼睛都瞪大了。 一斗一死,六斗六死,清越仙君看着人模狗样的,居然让还是凡人的秦四喜为了他足足死了六次?! 第五鸿已经是个畜生了,这边儿还有个畜生里的翘楚? 第32节 “我现在看他,只觉得他就算高坐天上又哪里还是个人?我也真是活得久了,还能看见一只狗坐云头!” 站在城门口要看热闹的人一见这些人真打起来了,纷纷往后退,反倒把嗑着瓜子儿看热闹的秦四喜和蔺无执给显了出来。 宗易一见蔺无执,立刻跳下了飞剑,态度比面对方问津的时候不知道恭谨了多少。 “经年不见,蔺掌院道途通达,更胜从前。” 刚刚还骂人的蔺无执拍了下自己身上的瓜子皮,回了一道礼: “雷声普化天尊,宗善人,贫道有礼。” 宗易面上带着微笑,也对站在蔺无执身边的秦四喜点了点头,秦四喜手里捏着瓜子,看着她一眼,也露出了些笑。 高坐在上的清越仙君突然动了动手指。 他旁边站着的少年扬声说: “戏梦仙都掌事可在?听闻贵处听从沧海神尊之令擒拿了罪人百里覃,我们乾元法境听从神尊法旨将圣济玄门上下尽数拿了来,如何审,如何问,还请贵处传神尊法旨。” 蔺无执看向秦四喜:“问你呢,咱们咋办?” 秦四喜吃完了瓜子,打开了自己的扇子。 “不如,咱们先听听苦主们都怎么说。” 刹那间,寒烟起,阴云动,风嚎鬼哭,人们惊讶地抬起头,发现太阳已经被遮蔽不见了。 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光团从戏梦仙都中飘了出来。 他们都是百里覃所杀之人。 戏梦仙都城外今日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仅有热闹,那气氛也是一茬接着一茬的换。 一开始是大宗门卯着劲儿攒着排场对峙,然后是御海楼想要打嘴仗,第一茬没打过,想要动手,被拦住,第二茬嘴仗还没打过,反而被对方直接攻击肉身,打到吐血。 前面这些场面任谁看都得说声刺激,那后面这突然有数千只鬼同时出现,就让人只能说一句离谱了。 因为过于离谱,青竹道院在城门口摆的瓜子摊儿前瞬间空空荡荡,有男人交了灵石也提着裙子尖叫着跑了。 秦四喜既然答应了天道要度化这些魂魄,自然不能让他们受损,戏梦仙都的城基阴气颇重,是滋养魂魄的好地方,她就很不客气地把他们送了下去。 虽然仅仅修养了不到两日,这些魂魄看着就比之前结实多了。 它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凝出生前的样子,旁观的人里,有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照雪!不可能!雪月真人你不是去了西洲的秘境?怎会、怎会就在这变成了魂魄?!” 听到了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个女子的魂魄缓缓抬头,过了好一会儿,这魂魄莞尔一笑: “明湖,经年不见,昔日答应请你喝一杯香雪冬茗,没想到一年拖一年,终是拖到我无力践约之时。” 商明湖怎么也没想到,她不过是和玄清观的同门一起来北洲看其他几大仙门的热闹,竟然就看见了自己挚友的魂魄,甚至忘了收起法器,她飞身落地,脚下却发软,连站都站不直。 雪月真人想要扶她,却只能看 着她的手从自己的手中穿过。 抓不住自己的好友,商明湖只能抓住自己的衣摆,堂堂元婴修士佝偻着身子,泪水盈眶。 “怎会如此?我在明台上给你留了魂香……是!你魂魄未散,魂香自然会在!怎会如此!你怎么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是啊,无声无息,你我便此生缘尽了。”雪月真人薛照雪轻叹一声,惨淡一笑。 似这般的惨景并不是只有这一处。 四大宗门同气连枝,谁都有几个在别的门派的相熟好友,甚至有人发现了自己的师兄弟、师姐妹。 数千魂魄,密密麻麻站在那儿,可真正死去的又岂止是区区数千人呢? 谁无父母谁无亲?世有几个孑孓人? 就连御海楼来的人里,也有人发现了自己的亲近之人。 “百里道友!你怎么会死?”御海楼的一位长老上前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一个男子的魂魄。 那个男子满面恨色:“自然是百里覃!我的亲弟弟趁我闭关的时候杀了我!” 众人哗然。 这么多魂魄,这么多条人命,难道都是百里覃干的? 城门处,收了瓜子摊的青竹道院女修们拿起了纸笔,走到了那些魂魄之间。 “你是何人?” “百里研。” “你与百里覃是何关系?” “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他是我的弟弟。” “百里覃是在何时何地用何手段杀了你,你可还记得?” 百里研的魂魄沉思了许久,才说: “他进境返虚之后境界常有不稳,我不过是化神修为,帮不了他,只能在他苦闷时找他说话。” 回忆死时景象对于魂魄来说是极大的痛苦,百里研抱着头嚎叫了几声,才渐渐恢复神志: “一天,他突然问我,我玄孙阿钰的根基如何,我直觉不妙,百里覃自己就是六品水灵根,他为何要问我有七品水灵根的玄孙。我从他那离开就想回去给阿钰送消息,我刚召出灵鸽,百里覃就出现了,他不光杀了我……他不光杀了我,他还把我的魂魄直接抽出来,祭炼进了他的百神幡。” 百神幡,叫万鬼幡还差不多。 耳中听着那些人死前的惨状,再看看这数千魂魄,哪怕是已经活了几千年的修真大能也觉得胆寒。 以魂魄炼法宝,这分明是邪魔之道啊! “不可能!我祖父怎会做这种事?分明、分明是另有邪魔蛊惑了这些魂魄!” 一个男子的呼喊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人和魂魄一起看向他。 “百里宸。”很多人都认出了他,百里覃的亲孙子,几百年前百里覃进境返虚境之后他的年纪还小,修为也不过金丹,百里覃只能将掌门之位给了族中最有资质的百里蓁,自己则暗中把持圣济玄门,又让百里宸做了圣济玄门的少门主。 坊间传闻,百里覃曾经让百里蓁发誓,一旦百里宸的元婴 境界稳固,就将掌门之位交还给他。 “对,定是如此!”百里宸眼前一亮,仿佛想通了什么关窍,他先是恨恨地瞪了一眼济度斋,又看向云座之上的清越仙君。 “褚澜之!你飞升不成,就走火入魔,不光兴师动众请神,还要吞并我四大宗门!你设下圈套根本不是要查案,而是要一统九陵界,让我们都做你飞升的垫脚石!” 百里宸自以为自己说得词正理直,别人听了就应该和他一起讨伐褚澜之,可他环顾四周,并没什么人认同他。 清越仙君身边的少年嗤笑一声:“百里宸,我们放你出来是让你认人的,那个魂魄到底是不是你族中的长辈百里研?” 百里宸却不肯作答。 他不回答,别人自然也知道了答案。 这时,宗易说:“蔺掌院,请问除了这些魂魄之外,你们还有什么证据?” “活人证据也有。”蔺无执一摆手,一个穿着白色素裙的年轻男子从戏梦仙都里走了出来。 咬了下嘴唇,他缓缓跪地:“百里氏不孝子弟百里钰,见过各位掌门、各位前辈,见过玄祖。” 看见他,百里宸瞪大了眼睛。 “百里钰!你怎么还活着?” 百里钰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我自然还活着,百里覃豢养我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把我夺舍,好霸占我的灵根么?我自然要活着,看他是个什么下场!” 从百里钰的口中,百里覃的所作所为终于被串了起来。 百里覃修为达到返虚境之后就极难更进一步,为了能飞升,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靠秘法以他人为炉鼎,提升自己的灵根,为此,他与一些小宗门合作,从各地掳掠有水灵根的女子,选了其中最好的一些自己享用。 第二件事就是挑选一个有更好的灵根的年轻身体,为夺舍做准备。 百里钰和他血脉接近,灵根更好,早就被百里覃盯上了,等百里覃杀了百里研,就把他囚禁了起来,每日用天材地宝温养着身子,只等着被他夺舍。 “很多姑娘,被他杀了之后,都被吸进了这百神幡。” 百里钰深吸了一口,看向几个自己依稀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些魂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们死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修为,又经历了极大的折磨,神志还没能完全恢复。 站在角落里,她们既没有大宗门出身的故友,也没有能在此时此地为她们哭喊一声的亲朋。 在争执声、叫骂声里,死得最惨的她们,却仿佛是个局外人,不会被人看见。 “姓名。”一个穿着黑衣裳的女子走到了她们的身边,手里拿着纸笔,身边跟着一只很肥的鹅。 一个女孩儿脸上肉乎乎的,一看就知道她生前被爹娘照顾得很好。 歪着头看着这个女子,她张了张嘴,却好像忘了怎么说话。 女子看着她,眉目温柔:“你可以说的。” “我,我叫宝儿,于宝儿。”能说话的女孩儿惊讶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还记得自己几岁了吗?” “十七岁。” 一问一答,都是发生在角落里,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声音却似乎能传遍整个北洲。 “你生前,最想做什么?” “我、我想进青竹道院,可我爹娘心疼我,花了好多灵石,要把我送去南洲的大宗门。” 女孩儿有些忧愁地皱起了眉头。 “好多灵石啊,真的好多啊,我娘把她的剑都卖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戏梦仙都里灯火通明。 有人站在城墙上,垂下了一盏又一盏的灯,照亮了城外这些不可一世的大宗门弟子。 他们中,有人低下了头,有人不屑,有人面无表情。 和她说话的女子仿佛在哄一个小妹妹: 第33节 “我会想办法,让那些人把灵石还给你爹娘,还十倍。” “真的吗?真好。”女孩儿笑了。 “只是这般么?”一个魂魄猛地扑了过来,它生前也是一个女子,生的一双眼睛极美,此时却满含恨意地死死瞪着这个女人,“他们害我性命、夺我灵根!受的惩罚就只是如此吗?” 尖利的啸声几乎要冲破云霄。 “凭什么?凭什么只是这般惩罚?就因为我们修为低微出生卑贱?我不服!我不服!” 半空中,即使是刚刚为那个女孩儿难过的修士,此时也皱起了眉头。 他们不需要什么动作,只要一个眼神的变化就能让人觉察到他们对这个女子言行的不喜。 “不会的,他们不会轻易逃脱。” “我还会让他们筋脉尽断,丹田损毁,此生不能再修炼。”穿着黑衣的女子语气轻柔,仿佛只是在哄另一个很好哄的小妹妹,“我还会让他们受尽世间的践踏苦楚,你从前受的罪,也让他们十倍受着?好不好?” 旁边站着女孩儿听着听着,空茫茫的眼睛里流出了泪。 哭嚎着不公平的女子却笑了,笑着笑着也流了泪。 魂魄的泪是红的,像血。 “真的吗?会吗?” “会。” “真的吗?” “真的。” 秦四喜笑眯眯地,手中一点点泛起了微光。 “我可是神。” 她如是说。 一阵狂风吹过,被乾元法境押解的圣济玄门弟子突然有一些消失在原地,然后就出现在了戏梦仙都的城门上。 包括了百里宸。 “这些人,都是从犯。” 秦四喜转身,她的手指轻动,仿佛在拈动着线。 忽然,又有人发出了惊呼。 灵宝玄清观和御海楼的弟子也有人被挂在了城门上。 有人大喊着要救自己的师父冲了过来,被一只鹅扇了出去。 秦四喜将那只泛着微光的手放在了自 己的左脸上。 指缝间露出她的眼睛,仿佛成了金色的。 “还有。” 她看着这世间不为人知的经纬脉络,轻声说。 不知从何处来的修士突兀出现在戏梦仙都的城门上,发出了一声声的惨叫。 秦四喜那一半没有被手遮挡的脸还带着微笑,仿佛只是在说着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场一些修为高深的修士已经不由自主地拿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 风是何时停的?云是何时散的?为什么天上的星星都仿佛停止了闪烁。 这个本该喧嚣的夜晚,怎会突然寂静到让人心悸。 蔺无执站在离秦四喜的不远处,拢在袖中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和上次制服百里覃不一样,沧海神尊仿佛什么神器都没有用,也没有那些了不得的排场,可蔺无执就是觉得此时的她比上次可怕百倍,千倍。 终于,城门上的人不再增加。 秦四喜“呼”了一口气,左手的光渐渐散去,她露出了被遮挡的脸,和刚刚没什么不同。 “对了,还有一个主犯。” 秦四喜一弹指,一个趴在地上的男人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下人到齐了。” 到了此时,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了这个之前一直笑眯眯站在蔺无执身后的女子就是那位清越仙君请来的“神尊”。 乾元法境的弟子们倒是最早认出了她,毕竟他们还记得那只鹅。 夜风吹拂,人们跪在地上叩拜神尊。 秦四喜在手上把玩着她的那把扇子。 “既然你们都知道本座是谁了,多余的话本座也不说了,百里覃,一命抵百雷,因你采补炉鼎而死的,一命抵千雷,你跪在戏梦仙都外受够了足够的雷罚,就可以魂飞魄散了。” “至于其他从犯,也是同样。” 此言一出,众人惊骇。 “神尊!我们还没有审……” “审什么?”秦四喜似乎听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儿,她打开折扇,扇了扇风。 “本座让你们将人送来,不是为了审,更不是为了让你们听,让你们判。” “本座不想听他们的诡辩推诿,不想知道什么对宗门有功之类的废话,更不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什么苦楚。” 面容无奇的女子只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可她看向世间任何角落都不会闪躲。 “本座要他们来,本就是为了罚。” 分明是晴天,却有一道天雷突兀劈下,正中在了百里覃的身上。 “这是,神罚。” 随着她的话语,无数雷光在她的身后轰天一般落下。 她手中的折扇上四个字却像是另一道雷,劈在了在场所有修真者的心上 ——善恶有报。 第29章 脸面 审也不审,问也不问,一眼定罪,万雷加身。 在这样真实的“雷霆手段”面前,跪在地上的众人战战兢兢,不敢在面上露出丝毫不满。 灵宝玄清观的返虚修士奉灵道人在法器上弯着腰,眼睛的余光却在瞥乾元法境的方向。 如果脑海中所想的能通过眼神传达给旁人,现在清越仙君怕是脑子都要被他给填满了! 这就是清越仙君你请回来的神尊? 这神尊职司是什么?主天打雷劈吗? 在场这几千修士之中,他的修为是仅次于褚澜之的,此时,他非常犹豫。 神尊固然高贵,可九陵界说到底是九陵修士们的地盘,被沧海神尊这般直接以神罚处决了近千人,他们这一界修士的颜面又何在? 总得有个人出来,哪怕是说两句场面话挽回一下才好。 要是褚澜之不动,那他动不动呢?他要是动了,会不会冒犯了神尊? 活了几千年,能让他这么为难的时候实在是不多了呀。 忽然,奉灵道人的心口先是一绷又是一松。 清越仙君!他动了!清越仙君在此时迎难而上了,真不愧是九陵一界万年来唯一有望飞升的修士!不仅有修为,还有筋骨,是他们九陵界修士们的脊梁! “神尊。”穿着一身如云法袍的褚澜之从云端落在地上,缓缓下拜,“神尊这般惩处,澜之以为,略有不妥。” 雷声滚滚,闪电化作破空之刃一下接着一下。 白衣仙君还是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这些人里自然包括了秦四喜。 秦四喜扇着扇子看向了他:“你觉得,本座的惩处哪里不妥?” 她的语气平平,没有不耐也没有恼怒,可她背后就是把人劈到连出声都不能的万千劫雷,就算是再平和的语气,也会让人心惊胆战。 蝼蚁一怒惹人哂,龙虎吐息也惊魂,大概就是这般的道理了。 众目睽睽之下,九陵界第一人,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清越仙君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 “这些人固然罪不可赦,到底也是南洲各派的修士,在北洲戏梦仙都门前受罚,又如何能警示后来人?再者,澜之曾听闻戏梦仙都是北洲最繁华之地,每日人来人往,在这天雷震慑之下,只怕没人敢从这里出入。” “所以,澜之以为,神尊不妨将人送去他们各派门前,不仅能昭其罪于天下,也省得误了戏梦仙都的生意。” 清越仙君这些话是、是什么意思? 奉灵道人甚至直起了脖子去瞪那趴在地上的清越仙君。 什么筋骨?什么脊梁? 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是谁!? 这个口口声声自称“澜之”的谄媚之人又是谁? 这个头顶绿字儿……头顶绿字儿?怎么回事? 奉灵道人瞪大了眼睛。 戏梦仙都门前的地上,数千魂魄环绕,数千修士围观 头顶“欠债六斗八升”的清越仙君如同一团残冬的雪、落地的云,被四大仙门修士用揣测甚至轻视的目光看着。 一声接一声的雷仿佛是要炸在人的头顶,秦四喜抬头看了看。 “确实不能耽误了旁人做生意。” 她一挥手,那些挂在城墙上的人都不在了。 第34节 只剩一个炭棍儿似的百里覃,秦四喜将扇子一收,往远处一点,天雷竟然卷着他往远处去了。 “离这儿一百里,坐着耳鼠车过来的时候看见了还能当一个景儿,是吧?” 她问蔺无执。 蔺无执自认不是个厚道人,此刻也觉得自己不该笑。 “算,算是吧。” 一个恶徒被天打雷劈,谁又能说不是个让人看了之后心旷神怡的“景儿”呢? 明明是褚澜之提出来的事儿,偏偏神尊做完了之后问的是别人,可见仙君是拍马屁拍错了地方。 奉灵真人又偷偷看了清越仙君一眼,心里默默一唾。 手里的“善恶有报”扇了又扇,秦四喜环顾这些被百里覃害死之人的魂魄。 “蔺掌院,你带领青竹道院执意追查炉鼎一事,才让这惊天之罪曝于人前,既然如此,度化这些魂魄之事本座也交给你了,你可敢做?” 蔺无执低头对她行了一个道礼:“秦神尊,青竹道院做事,从来问心,不问胆。” 因为雷声撤去,又有人跑到了城门口看热闹,可见戏梦仙都除了男女地位颠倒之外,对城中百姓的约束有多松。 这城中的人能安然,也少不了青竹道院的维护。 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城墙,秦四喜笑着说: “这事儿真要做起来可不简单,几千个魂魄,各有各的执念,也都是含恨而死。” “本座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路,要你带着你的弟子们去度这些魂魄,本座自会告诉你办法。第二条路,除了度化之外,还要你带着它们去往它们生前所在地方,将它们到底是如何死的给探究清楚。” “尤其是这些女子,她们生前的遭遇,她们是被掳的还是被卖的,她们的父母亲友,你们要一一找出来,寻她们过往,还她们所想,将害她们的、毁她们的,尽数昭示天下。” 听着这字字句句,蔺无执的目光落在了秦四喜打开的扇子上。 她懂了她的意思。 这位凡人出身,也当过修真界通缉犯的沧海神尊,给她的第二条路,是想将采补炉鼎一事根绝于此界。 青竹道院真正度化的不是那些魂魄,而是这一界上下以人为炉鼎的歪风,至于如何做,也不过是“善恶有报”四个字。 这中间她们青竹道院定会得罪无数人,那些人可不是北洲十七宗这些废物,化神境、返虚境,又或者是剑修中八剑、九剑高手,在这些人的身后也会有四大宗门那般的庞然大物。 要是选了第一条路,她们青竹道院倒是像她之前嗑瓜子儿时候说的那样,里子面子都拿了,也没什么风险。 蔺无执没有立刻回答秦四喜,而是迈步走到了自己的徒弟和徒孙身边。 高高大大的姑娘们挤成一团,正在围观那位已经和她们见过好几面的“神尊”。 神啊!活的!回去虚无山那不得跟师姐妹吹上半个月? 看见师祖过来,最高大的红堇立刻打开口袋:“师祖,俺这还有十斤瓜子儿,恁和神尊分了呗?” 蔺无执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都这时候了,也就你还惦记着这点儿瓜子儿。” 嘴里是这么说着,她还是把瓜子收了。 “红堇,师祖问你,要是你师祖我,哪天把别家的姑娘卖去当炉鼎了,你咋办?” 面相憨厚的姑娘捏着瓜子儿呆住了。 “师祖?那、那……”姑娘用她蒲扇般的大手抓了抓自己的耳后,“那俺也得把你抓了。” “傻丫头,你打不过我,怎么办?” 是啊,打不过师祖呢,她们的一身本事,都是跟师祖学的嘞。 “打不过,死了也打。”红堇扯着脖子说,“青竹下面发过誓,发誓就是一辈子,守心正道,虽死不退!” 蔺无执又看向红药。 健壮也娇媚的红药甜甜一笑:“师祖,怕死的不进虚无山,不拜青竹门。” 青竹道院的掌院拍了拍自己徒孙的肩膀,又看向背着竹篓的青书: “青书,旁人也就算了,你可是只救人不杀人的。” “是呀,徒儿我承的是您传下的医修道统。”青书的指尖凝出了一点灵水,她看一眼,又收了回去,“可徒儿要是退了,以后哪还有脸给青松、青莘和青庭三位师姐扫墓呢?” “哈哈哈!秦神尊,您看见了,我们青竹道院上下都愿意走您指的第二条路,我的徒子徒孙连我都敢杀,更遑论旁人。” 她霍然转身,眼眶泛红,脸上却有着千灯难映的光彩。 在她身后,青竹道院弟子站在一起,就是她的骄傲之源。 “咱们不光要度化这几千魂魄,还要彻查九陵七洲炉鼎买卖一事,作恶之人,一个也不放过,受害之人,都要还她们公道。扫九陵之弊,青竹上下之共愿也。” 下一刻,蔺无执看见沧海神尊秦绿柳弯下了腰。 “多谢各位。” 鹅原本抻着脖子盯着那些修士,看见秦四喜弯腰行礼,它呆了呆,也往前梗了下脖子,大概也是行礼的意思。 在秦四喜行礼的瞬间,天空中有许多金光飞过,落入了每个青竹道院修士腰间的铜铃里。 铃声响起,包括蔺无执都去看自己的铃铛。 金色的光流转在上面,如幻似灵,等到散去之后,铜铃上都多了花纹。 “这是此界天道给你们的奖励,至于效用如何,你们自己试了就知道了。” 秦四喜说话的时候摁住了想要窜过去看热闹的鹅。 她一抖手中的扇子,只见数千魂魄重新化成白光,飞进了那些铃铛。 场中一空,还跪在那儿的清越仙君就格外显眼了。 褚澜之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愠色,他恭恭敬敬又行了一礼: “神尊,澜之已经将圣济玄门中人尽数带来,还不知该如何发落。” “明儿再说吧。” 月行已到了中天,秦四喜懒得再在这些九陵修士面前装腔作势了。 “明日午后,让那个圣济玄门掌门来见本座。” “是,澜之领命。” 见秦四喜走了,一直躲在城墙后面的第五鸿长出了一口气。 “惨,真是太惨了……” 宗佑抱着剑,说: “百里覃大罪若此,百死难赎,神尊的惩处虽然酷烈,也是公道。” “谁说这个了。”第五鸿哼哼一笑,“我是说清越仙君,出人出力用自己的脸面给神尊做梯子,又如何?幸好咱俩没出去,四大宗门那些人看他头上的绿字儿都快盯出花儿了。” 宗佑顿了下,才说:“我不出去,只是不想我师门担心,从我第九剑未成,这些年我就没回去过。” “澜之,澜之……”第五鸿模仿清越仙君刚刚对沧海神尊的自称,嘴边扁得像只鸭子,“你是是拿神尊渡情劫,我看他那样儿怎么倒像是他嫁了神尊?” 宗佑横了他一眼: “你就是仗着弱水沉箫开了护城大阵,城外修士神识不得入内,才敢在这儿嘲讽他。” 第五鸿冷冷一笑:“从前我是怕他,如今可不怕了。还债路上,我好歹比你和他多走了一步。” 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欠债三斗七升八合”。 宗佑懒得看:“你多花了一堆灵石也没有再减一合的债,有什么好得意的?” 说完,他转身往住处走去。 “你这就走了?真不去见见你的同门?” “我师姐他们暂时不会走,他们进城不便,明日我寻机出城吧。” 不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裙子,第五鸿突然笑出了声。 宗佑回头看他。 “哈哈哈哈!清越仙君褚澜之,他要进这戏梦仙都,也得穿裙子吧?哈哈哈哈!” 有人跟自己一样倒霉,第五鸿高兴了。 戏梦仙都之外,乾元法境的云舟重新幻化升空,云雾深处,褚澜之的面前多了一面镜子。 今天对上御海楼掌门都毫不生怯的少年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 “如何?” 听见尊上的声音,少年吞了口唾沫。 “回禀尊上,还、还是刚刚那件红的,更、更衬尊上。” 他的语气艰涩,好像说出口的不是话,而是自己的断头刀。 穿着一身白裙的褚澜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不行。” 少年抖得更厉害了。 清越仙君抓起自己的长发,拿在手里,欲挽未挽,对着镜子,他说: “她喜欢清逸干净的。” 第30章 算盘 晨光熹微,秦四喜在打着哈欠刷牙,吐掉嘴里青盐水,她嘟囔着: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也就是吃得还挺好,不然快赶上我从前挖泥巴的日子了。” 鹅在一旁漱口,看了她一眼,很嫌弃地转开了脑袋。 很快又转了回来:“西边有炸小鱼,鹅喜欢,早饭吃炸小鱼。” “早饭咱们还是随便凑合下吧。”洗了脸,换了衣裳,秦四喜叹了口气,“也不能让那么多人都在那儿等着。” 鹅歪头看她,十分不满:“那个‘嘎’不是午后来嘛。” 第35节 “刚漱口了别说脏话。”秦四喜拿起另一块帕子擦了擦鹅的脸,“来的是旁人,人还挺多。” 从客房里探头一看,鹅就知道了四喜说的“人多”是什么意思。 小小的客栈一楼,东边是戏梦仙都的掌事弱水沉箫,西边是一些有些面熟的人,北边靠门站着另外两只“嘎”。 一见秦四喜,守在楼梯口怕别人上来打扰前辈的夕昔如释重负地笑了。 “前辈,今日好多人来送礼,我都拦下了。” 昨日闹过那么一场,夕昔自然也知道了自家秦前辈就是那日被请来的神尊。 她是个心大的,先是激动,激动了一会儿自己跟一位神尊同吃同行,后来又觉得其实前辈不管咋样也都是她认识的样子,吃饭认真,洗脸认真,刷牙认真,看着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 想通了,她一翻身就睡着了。 “送礼给我?干嘛?拜神啊?” 秦四喜说完自己先笑了。 夕昔眨眨眼,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她们都说就是来拜神的。有开包子铺的,有开馄饨摊的,有卖炸丸子的,还有卖衣裳的……她们说前辈吃过她们家东西,想拜神顺便想来问问能不能在自家店里挂个‘神临’的牌子,还带了木牌的样子过来。” 秦四喜看向那些人:“……这是拜神么?这是拿算盘珠子往神的脸上崩吧。” 夕昔尽职尽责地转述:“这些老板们还说,要是前辈你愿意,她们可以每天给您送包子、馄饨、炸丸子过来,要是生意比以前好了,多出来的收益也愿意分你三成。” 秦四喜抬手捏了捏眉:“拜神拜到让神都入股她们生意,算了吧,靠这种法子得了钱是要沾因果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加倍还回去了。我也不是财神,跟旁的神打叶子牌十次里赢三次也算是运气好了,倒是惹是生非的本事不小。你们把我挂门口,说不定天天遇到上门闹事儿的。” 看见神尊下了楼,客栈的老板也兴冲冲走了过来,听见这话,脸上的笑都垮了。 秦四喜一看,得了,这也是一位要拿算盘珠子来崩她的。 目送那些店铺老板行了礼之后浩浩荡荡,秦四喜摇头: “弱水掌事,你们这戏梦仙都可真是人人都念的是生意经呀。” 弱水沉箫今日穿了件鸭蛋青的绣金大袍,头上还是戴 着玉冠,脸上的神色倒是比之前自然了许多,见秦四喜先叫了她,她晃了下手里提的食盒。 “神尊,我冒昧来访,带了些粗糙吃食,您放心,我既不是来拜神,也不是要跟您谈生意。” 打开食盒,她先拿出了一碗颜色金黄的灵草丸子:“这是戏梦楼厨子用新方子做的丸子,加了碎金藻。” 鹅瞪大了小眼睛,一下接一下叨着秦四喜的衣服,秦四喜无奈一笑: “这是人家专门给你送来的,别忘了道谢。” 鹅才不管呢,能吃就行,扑棱着翅膀就冲了过去。 客栈的一层楼直接空了大半儿。 弱水沉箫今天来找秦四喜是为了两件事。 第一,是城外四大宗门的修士不仅没少,还越来越多,新来的都是因为知道了沧海神尊在戏梦仙都。灵宝玄清观的太上长老奉灵道人徐久生往戏梦仙都送了帖子,想要拜见沧海神尊,请了弱水沉箫帮忙引荐。御海楼的方问津被清越仙君打成了重伤,副楼主易水遥已经到了戏梦仙都外,也想要求见沧海神尊替他们楼主致歉。 “这两个人,谁更有钱?” 听见沧海神尊这么问,弱水沉箫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她认真思考了下: “奉灵道人精通炼器,修为也高,身家自然是极厚。易水遥之前其实是个散修,到了元婴境之后凭借一手极高超的画符术出了名,大概是看上了她的本事,方问津就请她当了副楼主。” 弱水沉箫刚说完,门边突然有一声闷笑。 “神尊,弱水掌事在北洲经营戏梦仙都,对于其他地方的只怕了解不多。你想知道四大宗门的事儿,倒不如问在下。” 第五鸿一身蓝裙,面带亲切微笑,徐步走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与在下同属灵宝奉灵道人确实炼器手段极高,修为也高,可他生平好赌,灵石都被他在赌桌上输给了旁人,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以返虚境大能的身份在外面替玄清观奔波。您要是想从他手里换来什么高妙的法器还算可以,毕竟他积蓄数千年,手中灵材必然不少,可神尊要是想要灵石,他可就拿不出来了。” 一边说着话,第五鸿一边观察着沧海神尊的神色,见她并无明显的厌弃,他在神尊所在的桌旁小心坐下。 “至于易水遥这位御海楼副楼主,她的符术是师承自天符老人,在那之前,她确实名声不显,因为那时候她不叫易水遥,而是叫方卑女,是御海楼主方问津同父异母的妹妹。” 同父异母? 秦四喜扒完了弱水沉箫带来的浇卤子汤面,正在用筷子夹着烤香后撒了芝麻的牛肉条吃,听见这四个字,她看向弱水沉箫: “你们修真界还搞三妻四妾这一套?” 沧海神尊大为震惊啊,凡人寿命短,到了岁数就得考虑留个孩子养老,凡人容易死,怕家业无人继承就想办法多生几个,她倒是还能理解,修真之人的寿命多长啊,尤其是这些什么元婴化神的,要是真搞什么妻妾努力生孩子…… 弱水沉箫连忙否认:“三妻四妾并非没有,但是少,比如北洲这些散修,纵然结合也是因为仙途寂寞寻个道侣相伴,一夫一妻,合则聚不合则散。也有些修士会豢养侍妾,但是这样的修仙者也不会再找真正的道侣。” 顿了顿,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比如我。” 秦四喜忍了忍,没忍住:“弱水掌事,你还真是什么都学。” 第五鸿:“……易水遥的母亲并不是她爹的侍妾,方问津之父方兴洲娶的是东洲林氏有七品金火灵根的女儿,他能在争夺御海楼楼主时胜出,林氏是出了大力的。正因为林家势大,方兴洲突然冒出来一个女儿,才让人觉得惊奇。据说方卑女这个名字是方兴洲亲自给娶的,就是为了安抚林氏的怒火。” 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却知道如何用一个幼女的尊严来向人献媚。 秦四喜“啧”了一声:“那后来易水遥得了什么传承,成了元婴,方兴洲就又贴上去了吧?让儿子当楼主,女儿当副楼主,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 第五鸿恭敬地贴桌坐着,只笑:“在下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不过符师确实有钱,易水遥又会经营,在南洲和东洲开了不少商铺卖符咒,这些店铺都只在她自己名下,这么算起来,她比起奉灵真人要有钱多了。” “那就让她来见我吧。” 沧海神尊给自己找好了下一个给灵石的人。 弱水沉箫又说起了第二件事。 她要替圣济玄门的现任掌门百里蓁求情。 “我和她妹妹百里蔚是故交,她们姐妹感情极好,一共四人被称作是圣济四姝,虽然我和百里蓁没打过交道,可我知道无论是她接任掌门,还是百里蔚嫁给了一个两千多岁的老头子,都是被迫的” 弱水沉箫的语气有些生涩,她本不是能替旁人求情的性子,看着秦四喜只静静看着自己,她的心倒是安稳了下来。 “我知道了。” 神尊只说了四个字,她竟然隐隐觉得心安了。 在门边站着的宗佑一直看着那个趁机上了桌坐下的第五鸿,神色不善。 第五鸿有所感知,却连头也不回,只用一个背影展现自己的高傲与得意。 就在济度斋剑首认真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也去多听些宗门隐秘,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外面隐隐有些骚动。 他歪了身子去看,差点儿把自己怀里的剑给扔出去。 白裙轻摇,披帛当风,迎面走来之人眉目如画,姿态曼妙,如一溪春水携零星冬雪从桃花林下缓缓流过。 穿着粉色裙子的宗佑深吸了一口气。 “神尊,褚澜之已经来了。” 是的,外面那个绝世佳人,正是清越仙君褚澜之。 第五鸿闻言赶紧抬头,他一大早上就在这儿等着,除了是想在神尊面前混个露脸,也想看见褚澜之穿裙子时候的羞窘模样。 为此,他甚至准备好了留影石。 时近正午,暖阳将客栈外照得一片白地。 褚澜之缓步走近,身上仿佛披着一层发光的轻纱。 第五鸿:“……” 堂堂一个仙君!居然穿裙子都想着色诱! 电光火石之间,他对宗佑使了个眼色。 “神尊竟然是好这口儿么?” 宗佑脸颊微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五鸿眯了眯眼睛,暗暗压下自己心头的火气。 一样是去凡人境渡劫的!你们倒是玩儿得挺花呀! 第31章 三撮 细究起来,褚澜之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只是听了神尊的吩咐带了百里蓁过来。 安安稳稳地下拜,安安稳稳地起身,安安稳稳地把百里蓁交给了沧海神尊。 可是在有心人眼里,从前孤傲如今美貌的清越仙君也不是一点破绽也没有的。 比如那条无风也会飘摇的渐变粉色披帛,根本就是用数量极少的吞云蚕丝所做,就算是七洲最好的绣坊,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攒出织一条的丝,怎么清越仙君就偏偏用了这样的东西? 再比如脸上微微带的光泽,发丝的柔顺黑亮,哼,一定是用了那些女修们举着灵石都买不到的焕颜丹。 阴阳怪气高高在上的清越仙君,讨好起人的时候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第五鸿真的是在心里且骂且佩服。 他的心思一直都在这件事上,反倒没有留意沧海神尊与百里蓁之间的对话。 四大仙门之中,灵宝玄清观最为松散,御海楼内斗之后最为势弱,济度斋虽然看起来欣欣向荣,一个弟子能打同阶法修好几个,可是剑修们似乎都短命,算上宗佑在内,八剑以上的剑修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宗佑以外的其他几个还都是五千岁以上的老人。 圣济玄门没有以上那些短板,在百里覃出事儿之前几乎要被世人看作是四大仙门之首。 身为门主的百里蓁,年岁不到一千五百,修为已经是化神后期,她面容端秀,不同于蔺无执的粗粝豪迈,也不同于弱水沉箫的柔中带冰,她的脸像是一张极为工整又用心的大家闺秀图,只要摆在那儿就能让人相信圣济玄门的定然前途无量。 看见她的样子,秦四喜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百里覃为什么会选她做了圣济玄门的掌门。 有着这么一副长相的百里蓁身上却并没有丝毫宗门掌门的傲气,见到了沧海神尊她立刻跪下行礼,称她是整个宗门的恩人,然后就爽快给出了为整个圣济玄门“赎身”的灵石数 ——二十万极品灵石。 “神尊放心,这些灵石仅是为了多谢神尊将我圣济玄门上下从百里覃的毒手中解救,那些受害之人,玄门也会如神尊所言千百倍补偿,我门中子弟有受其蛊惑为虎作伥者,玄门定会将其根除,绝不容许丝毫余毒留在圣济玄门之内。” 秦四喜眉头微动,她从百里蓁的话里听出了些杀气呀。 她看向已经站在一侧的弱水沉箫。 弱水沉箫微微点头。 确实是杀气。 看来这位百里蓁不仅跟百里覃不是一路人,还是个要趁着这个机会整顿圣济玄门上下,进而真正掌握权柄的狠人。 秦四喜看了一眼大开的客栈的门。 “你开的这价钱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在灵石之外,你们也该拿出点儿别的诚意,为了替那些受害之人伸冤,青竹道院的弟子将走遍各地,这里面也得有些开销……” 第36节 “神尊放心,每位行走在外的青竹道院子弟,我门中每人每年给一块极品灵石做开销,直至所有冤魂被度化。” 啧啧啧,不愧是四大宗门,一开口就是极品灵石,手笔还挺大。 秦四喜刚要点头,却见褚澜之又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神尊,青竹道院弟子为守正道而立下宏愿,澜之亲眼所见也是感佩不已,乾元法境数万年来只避世修行,少的也正是这样的气魄。澜之想要派法境中弟子跟随于青竹道院弟子身后,哪怕只是牵马洗衣,也正好能让他们得些历练。” 哟哟哟!看看这些层出不穷的手段!感情儿你清越仙君不光是打着色诱的主意,这是直接把你自己的弟子都献出来了呀! 第五鸿连忙又给宗佑使眼色。 这种时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褚澜之来势汹汹,要是他们两个人不联手,只怕是要被挤出戏梦仙都了。 宗佑不傻,身为济度斋剑首的他也连忙抱剑下拜,说的却是另一套话: “神尊,济度斋本意济世度人,却不曾察觉百里覃之恶行,以致数千人受害。我身为剑首,难辞其咎,恳请神尊让济度斋剑修能伴在青竹道院弟子身侧,重走世间路,重修入世心。” 宗佑说话的时候,第五鸿双眼放空看着房顶,虽然和宗佑算是暂时结盟,他还是觉得浑身像是生了刺。 你们是想要修心么? 你们是想要神尊垂青!你们是想要天道赏赐!你们下贱!哼! 不过,另外两个人都这样了,他要是不表示也不行。 啪叽,他也跪下了。 “神尊,百里覃会和北洲十七宗联手买卖炉鼎,经常是借了将人送往南洲各大宗门的名头,既然如此,不如让四大仙门连同其他南洲门派每年都派人来戏梦仙都收徒,定了地方定了时间,也省得再有人作祟。” 褚澜之和宗佑说话的时候,秦四喜只是笑而不语,第五鸿的话倒是让她有些意动。 “弱水掌事,你觉得这法子如何?” 弱水沉箫自然是没有意见,真的让各大仙门来戏梦仙都收徒,她的戏梦仙都定然会有大笔的进账,她又不是疯了,怎么会把灵石往外推? 倒是那些北洲的小宗门,以后想要收罗根基好的弟子可就更难了……哦,对,北洲小宗门剩得也不多了,他们不重要。 “神尊,此事对我们戏梦仙都乃至北洲都是大好事,只是要麻烦各家宗门了。” 四大仙门有两个能做主的人在这儿跪着呢,谁又敢说麻烦? 百里蓁恭敬一拜:“此事请神尊交给圣济玄门,两个月内,圣济玄门会带南洲百家宗门来北洲收徒选材,到时还要叨扰弱水掌事。” 弱水沉箫回以淡淡一笑:“我与贵宗百里蔚相熟……” “掌事放心。” 第五鸿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竟然还真被人当了正经事儿敲定了,他微微抬起头,却发现那个一直跟在沧海神尊身边的小丫头正在看着自己。 “前辈,你看。” 夕昔不光自己看,她甚至还小心地戳了戳 她的鹅前辈。 鹅歪了下头,第五鸿立刻想起了自己被它一翅膀扇到海里的场面,连忙把头低了下去。 鹅看见了夕昔让它看的,鹅也不是只自己看,鹅用翅膀戳了下秦四喜。 秦四喜先是惊讶,又觉得好笑:“原来合以下,还有一位计数?” 她终于看向了宗佑和褚澜之: “你们想要跟青竹道院结伴,自己去跟她们说,其中利弊,蔺无执蔺掌院自己会分辨。” “是。” 几个男人从客栈里退出来,第五鸿很快就发现另外两人在看自己。 “清越仙君,宗剑首,你们为何都在看在下?” 莫非是嫉妒他得了神尊的青眼? 哎呀,这种事儿他也没办法呀,有些人啊,他虽然没有好的出身,可他能拼敢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到旁人前面去呢。 能让神尊采纳了自己的法子,第五鸿的心里是得意的。 尽管他并不想承认。 褚澜之没有说话,宗佑沉思片刻,对他说:“你自己照照镜子吧。” 第五鸿将信将疑地拿出了一面镜子,下一秒,他呆住了。 好消息,他头上显示的欠债更少了。 坏消息,欠债少的着实不多,字儿还又变得长了 ——“欠债三斗五升七合七撮” “合下面居然还有个撮么?” 两根手指一捏,比划出个“一撮”,第五鸿也不好说自己是喜是悲。 现在三个人站一起,他头上的绿字儿比另外两个人长出了一大截!整整四个字呢! “你刚刚说让南洲宗门来北洲收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虽然还是穿着那身衣裙,离开了沧海神尊的眼前,褚澜之又成了从前孤高矜贵的模样,他看着第五鸿,如看尘土。 想什么?第五鸿回忆了下,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在下能想什么?不过是跟仙君一般,想着能讨了神尊的欢心罢了。” 褚澜之斜睨他一眼,转身离去。 他如此,第五鸿更得意了。 “与其绞尽脑汁讨好,不如想神尊之所想,什么焕颜丹吞云纱,你还真以为能被神尊看进眼里?她要是想要男人,男人能从北洲排到西洲。” “你清越仙君确实是九陵第一人,你又怎么就知道那诸天神界没有个比你出色千百倍的?人家肯定没有欠了神尊这么多债呢!” 第五鸿知道自己现在是得志就猖狂,可是想到之前自己被清越仙君动辄以威压震慑,他就怎么都忍不住。 说着说着,他甚至掐起了腰。 宗佑在一旁默默看了,摇摇头,转头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剑首?” 听见熟悉的声音,宗佑转头,就看见了自己的师姐宗易。 可宗易在看的不是他,而是他头上的字。 “原来如此。”宗易的一双眼中又惊又悲,“我早该想到的,剑首你这些年都不肯回来,我早该想到你也是出事了。” 宗佑还来不及惊喜,就被宗易的话一惊。 “师姐,什么是‘也出事’?” 宗易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剑首,斋中如你一般头上有欠债绿字的共十六人,这些年里,他们修为不得寸进,有人已经被困至死。” 第32章 南江 戏梦仙都比从前更热闹了,城外几千名四大宗门的子弟,总有人不在乎性别颠倒一事,穿上从前没试过的男衣女裙进到城里来。 在北风渐起的时节,今日是难得的暖阳高悬。 外面又暖和又热闹,秦四喜哪里坐得住?领着鹅一边溜达一边晒太阳,她手里捏着她的那把“山河随性扇”,背在身后晃啊晃的。 “海菜包子,热腾腾的海菜包子!北洲特产,海菜包子。” 闻到了包子的香味儿,鹅抬起了头。 “四喜,包子。” 秦四喜点头:“我听着也觉得稀罕,走,咱们去看看。” 包子摊是两个女修士操持的,海菜像是成丝的海草,加了虾仁丁调味做成了馅儿,满当当地塞进了包子皮。 因为没吃过这种馅儿,秦四喜先要了一个包子和鹅分着吃,热腾腾的鲜美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滑,她和鹅的两双眼睛都瞪了起来。 “咱们再点一笼?” 鹅不乐意,展了展翅膀:“两笼。” 行吧,这几天进账不少,秦四喜也大方。 收好了包子,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肩上一沉,是一个高大的女子把手臂压在了她的肩上。 “秦神尊,出来吃包子呀?” 蔺无执的手里拿着几根肉串,很大方地分了秦四喜和鹅各一串儿。 鹅叼着浓香流汁的肉串,看看自己的翅膀,小小的脑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把这玩意儿吃下去。 “你可别扇翅膀,别到时候签子还没飞出去,这条街空了。” 秦四喜赶紧把肉串儿从它嘴里拿出来,隔着一张包东西的油纸把肉摘了下来喂给它。 一个神,蹲在路边,撸肉串子喂大鹅。 蔺无执怎么看都觉得惊奇,尤其是她前一天才刚见识过她从数万里外将人直接抓到眼前的本事。 “你就不能用什么法子直接给它把签子去了?” 那些花里胡哨的神术怎么干不了这点儿小事儿? “啊?”秦四喜抬头看她一眼,“这不是用手就行吗?” “……也对。”喜欢赤手空拳夺人性命的体修很认同这句话。 鹅一口,她一口。 肉串子吃完了,她带着鹅,身边还多了个蔺无执。 蔺无执抓了把瓜子儿给秦四喜,这次不用秦四喜分,她又抓了一把瓜子给鹅。 “听说今天外头可热闹了,一早上四大宗门的天骄们光是约架就有十几茬。” “有真打起来的吗?” 第37节 “那倒没有,有济度斋在呢,尤其是宗易,四大宗门的小辈都服她。” “哦哟。”秦四喜咔嚓咬开了一枚瓜子儿,“真难得从你嘴里能听见四大宗门弟子的好话。” 蔺无执笑了笑:“我有个徒弟青苇,是宗七剑的妹妹,本来剑道修的好好的,突然道心崩毁,浑身经脉毁了大半,那时候宗易已经是七剑剑修了,背着她妹妹来虚无山求医,刚到山门,她自己先倒了。青苇道心崩毁,被济度斋算作背叛师门,她是替妹妹受了三千剑气刑罚才把人带出来的。算算日子,青苇也已经出家七百年了,宗易每年都来,就算青苇不肯见她,她也没耽误过。” 有人在卖豆花,秦四喜去看了一眼,很嫌弃:“居然是咸的。” 她又转头看向蔺无执:“她七百多年前就是七剑剑修了?那不是跟宗佑差不多?怎么现在还是七剑?” “这我就不太懂了。”蔺无执也盯着那豆腐脑,琢磨着要是做成甜的得是啥味儿。 “剑修确实很多人都卡在第六剑第七剑上,千年前济度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一下子死了很多高手,门里青黄不接,她和宗佑是年轻一辈仅有的两个七剑剑修,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三百年,宗佑就成了第八剑,反倒是她渐渐没了动静,天天就管门里的闲事。” 磕了颗瓜子儿,蔺无执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她一向主张修行入世,不然也不会让青竹道院的女修们到处游走,在她看来,宗易在门内守着根本就是自毁前路。 “那个宗佑,性子可不如她,对了,他欠你两斗债,莫非你也是因为他死了两回?” “那倒没有。”秦四喜眨了眨眼睛。 人群熙熙攘攘,她一抬头,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一笑。 “不过我因为他差点儿被济度斋的人杀了,大概天道就把这笔账记到了他头上。” 和宗佑的相识是什么时候呢? 甚至在没有成神的时候,秦四喜都把那一天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她发现阿婆早就死了的日子。 天空灰蒙一片,十九岁的秦四喜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嘴巴张张合合,怎么都没办法听清他们说的话。 整整七个月,先是到了京城,又从京城一轮南下,她走过的每一个村镇她都去问有没有一个阿婆。 那个阿婆手干瘦的,头发灰灰白白,眼睛很亮,会佝偻着身子走路但是力气很大,那是她的阿婆。 一路走啊走,她走到了南江边上。 她甚至不知道阿婆的名字,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叫阿婆是柴婆婆,她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对还是不对。 南江边的小村子,她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妻。 当她完全不抱希望地说起阿婆的时候,这对夫妻竟然知道。 “那不是山海镇出来的柴婆婆?你是……你是小、小……”看见屋后飞过的鸟,妇人一拍大腿,“你是小四喜啊!我姓郑,你记得吗?你阿婆逃难那时候还教我们挖茅根吃,记得吗?” 秦四喜不记得了,可她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盼头。 “您知道我阿婆去哪儿了吗?” 妇人脸上惊喜渐渐淡了,捏着衣角她偏开了头。 从屋外进来一个汉子,叹了口气说:“柴婆婆把你送人之后,就往回走,说是想回山海镇,我们拦她,劝她说好歹往北走能有个活路。没想到走到了这南江,她说这条江能送她回家,就跳了下去。” 妇人埋怨自己的男人嘴太快,瞪了他一眼,又对秦四喜说:“现在想想,柴婆婆把你送走,也是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你一个小孩子,混在流民堆里,又没有个长辈护着,谁知道会遇到什么?带你走的那人好歹看着是能吃饱的。” 妇人倒了一碗水放在秦四喜的手边,摸了下她的手,入手只有冰冷。 “四喜,小四喜!你别这样啊,你这样柴婆婆怎么安心,你好不容易长大了。” 我怎么样呢? 秦四喜想,我没怎么样啊。 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秦四喜抬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我没事。”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 这个世上再也没人能听她说了呀。 站在南江边,她忍不住想,江水这么大,能装得下阿婆,也能装得下她。 正想着,她的头上突然一疼。 是有人拉住了她的发辫。 “你可别跳下去啊,你要是跳去……会砸到鱼。” 秦四喜回头,看见了一个怀里抱着剑的男人。 男人长得剑眉星目,只是神色冷淡,松开她辫子的时候表情有些嫌弃。 他说自己叫左向臣。 那之后,左向臣就缠上了秦四喜,他说是怕她再想不开要自杀,所以,他会在她走路的时候跟在她身边,在她吃饭的时候跟在她身边,甚至在她睡觉的时候……被她打出去。 如此过了几天,秦四喜忍无可忍,她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事情却不少,左向臣虽然看起来是个疯子,但是又疯得很真心实意,仿佛是真的很怕她去死。 她问左向臣:“我已经不想死了,你怎么还不走?” 左向臣摇头:“你满脸写着活不下去,休要骗我。” 秦四喜:“……那你还要我如何?” 左向臣想了想:“你要是笑上一百次,大概就真的无事了。” 笑一百次?! 秦四喜觉得左向臣果然是脑袋不好。 她靠在椅子背上瘫着:“没有有趣的事,我笑不出来。” 左向臣说这简单。 他带她到了山上,然后告诉她打老虎有趣。 秦四喜这下真的被他逗笑了:“……是不是老虎吃我的时候甚是有趣啊?” 老虎真的出现,身上连药都没带的秦四喜想要爬树逃命,却看见左向臣拔出了他的剑。 那是繁林里突降的霜雪,白昼时摄人的月光。 秦四喜入了迷。 她先是迷上了左向臣的剑法,相伴一年多之后,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了左向臣。 左向臣的话很少,但是每一句都仿佛很真诚。 他第一次夸她好看的时候,脸颊都是红的。 她自己无父无母无亲人,左向臣说他一样,跪在南江边,他们对着江水拜了天地。 左向臣在这世上似乎并无归处,也无来处,秦四喜也一样。 他们走过高山荒原,踏过江水溪流,骑着马追落日,并肩在山巅看星星。 就在秦四喜觉得自己死后可以跟阿婆讲许多许多事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人。 左向臣拔出了剑,他说那不是人,是山中的灵气得日月之华所化,应该称呼为“山鬼”。 山鬼很不高兴,她眨着绿色的眼睛说: “什么鬼啊怪啊,人家叫绿腰。” 秦四喜没有去看绿腰,而是看着左向臣。 在左向臣拔剑的那一刻,她想起了她的养父,她的兄长,她的第一任“丈夫”。 居高临下视生灵为蝼蚁的漠然,她看了太多次,绝不会认错。 绿腰逃走了,左向臣眉头微皱,说它的身上应该有逃生秘法。 秦四喜问他:“你一个凡人,就算抓住它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炼成仙丹吧?” 左向臣愣住了。 秦四喜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 熟悉的冰冷从在她的胸腔里徐徐蔓延。 第33章 破笼 过了半个月,秦四喜单独进城采买,她在药店买了些许久不曾用过的药。 出城走了半个时辰,她的眼前突然一花。 绿腰从一棵树上倒垂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一个凡人,怎么会跟一个修真者成婚呢?” 那棵树上坐着一个神情冰冷的“女子”,双手的位置都是藤蔓。 “什么妻子,她分明是被修真者当了化劫引。” 秦四喜后退了几步,那个“女子”看着她冷笑: “你知道什么是化劫引吗?你要是不知道,不如回去趁你夫婿洗澡的时候翻一翻他的衣服,看里面有没有一张黄符,那上面就是你们的婚书。” 绿腰不满地看那个“女子”: “文柳,你别这么凶,会吓到她。” 秦四喜却并没有像她们两个以为的受到惊吓,被当化劫引这种事,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有那个婚书,又是什么意思?他是用我渡了什么劫?生老病死苦?” 文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片刻后,这只藤妖大笑了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我本以为你是个唯唯诺诺的小废物,没想到居然是个不声不响的带毒花。” 它从枝头落到地面,凑近了端详秦四喜的样子: “你身上有锁情咒气味儿,他要你的情,他渡的是情劫。” 夕阳渐渐落下,秦四喜吃完了最后的瓜子儿,她问蔺无执: “蔺掌院,你知道锁情咒吗?” 蔺无执沉默片刻:“知道,一种左道之术。” “我知道的时候才二十一岁。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会让我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 锁情咒和她与洛永城签过的那一张纸还不一样,与她和第五鸿的婚书也不一样,她被困住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第38节 “很快,我便发现,这锁情咒最可怕之处并不是让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而是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真心。” 递给他的水。 看向他的眼神。 与他温存时的满腹柔情。 哪一刻的她是真的? 哪一刻的她是受困于锁情咒? 秦四喜觉得自己仿佛是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她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情爱尽情挥洒给了自己第一次爱上的男人,另一个冷眼旁观,试图从中发现隐藏在浓情下的秘密。 二十一岁的秦四喜和从前那个能把害她的人拖进狼窝的少女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期盼,白狼山冰冷的泉水收拢世上最清澈的月光,她想和自己的爱人一起去看,玉带河流淌在比孔雀石还珍贵的雀羽绿洲之上,每年有一个月,它会倒映着天上的银河,那是她和她的爱人相约在明年的风景。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为什么她的人生大半都是假的? 她学剑越来越快了,左向臣甚至会惋惜地看着她,她捕捉到了那些稍纵即逝的眼神,就像是一个老练的猎人发现了自己的猎物。 她知道他的惋惜是什么。 这样的聪慧,这样的敏锐,这样的女人,她是个蝼蚁一般的凡人。 真是,太可惜了。 左向臣亲手给她磨了一把铜镜,傍晚,她坐在篝火旁,对着镜子梳拢自己的头发。 左向臣说秋日兔肥明天可以打两窝送下山去卖钱,她笑着看过去,很高兴地答应了,转回头,她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神。 冷得像是一块冰。 第二天午后,左向臣拎着十几只兔子下山了。 秦四喜走到山林深处,看见了文柳。 文柳看向她,然后笑了: “你不会是来问我锁情咒会不会让那个剑修爱上你吧?” 秦四喜摇头: “我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些修士总会盯上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识别和破解这些修仙之人的秘术?” 巨大的藤蔓冲天而起,文柳几乎是要环抱住她: “我可是藤妖,哪怕是在修真界,我也是最可怕的那一类妖怪,你竟然来找我问怎么对付那个和你相亲相爱的夫君?” 秦四喜只是看着这个妖怪。 文柳摇晃着藤蔓: “就算有办法,也都是修真之人的法子,你是个一点儿灵气都不能用的凡人,告诉了你也没用啊。” “那个,我……”绿腰坐在一块石头上眨着绿色的眼睛,“我可以把我的眼睛借给你,就是很疼。” 它嘟嘴,它还对手指,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儿。 文柳用藤蔓塞住了它的嘴。 它用它金色的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凡人:“你要是敢打它的主意,我一定会杀了你和你那个夫君。” 秦四喜笑了: “你这么说,她的眼睛就真的有用,是么” 文柳几乎要用藤蔓刺穿她,秦四喜却不怕。 一人一妖对峙片刻,文柳仿佛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不知道你们凡人的办法,但是如果你能拿到他的真名,你就可以向天道告发他这个偷入凡人境的修真者,将他驱逐出此地,只要你们二人不再相见,那个锁情咒的效用很快就会散去。” 相识两载,成婚一年,才知道自己的夫君连名字都是假的。 秦四喜几乎要笑了。 可她一个凡人,在一个修真之人的眼里不过是个蝼蚁,她怎么才能知道他的本名呢? 秦四喜毫无头绪,她回到住处,没一会儿就看见了提着粮回来的左向臣。 “我今天看见了这个,带回来送你。”一块淡粉色的丝帕,被男人从怀里掏了出来。 接过帕子,秦四喜笑了。 夜色四合,林中的木屋里,她用丝帕绑住了男人的手腕。 “果然很配。”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俯视着面上带着羞色的男人,秦四喜突然明白了她这么一个蝼蚁一般的凡人应该如何脱困。 既然她手中只有情,那情就是她的獠牙和利剑。 她会用她的新剑和新牙,撕碎束缚住她翅膀的罗网。 “四喜?”在她的目光里,男人有些不安。 “别动,我知道,你喜欢。” 单手摁结实的肌理上,女人的唇角挂着笑。 长发落在男人英俊的眉目上,她用手指捏着发尾,一点点地扫。 从上,到下。 她要让他更爱她,爱到他交出自己的名字。 屋外,寂静的秋露凝于将衰之草,新秋的落叶盖住了即将僵死的蚱蜢。 秋风里的春夜发出柔软低沉的声息,炙暖的皮囊贴近,包裹着似假似真的心。 有时候,“左向臣”会看向秦四喜:“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 “有么?”对着铜镜头发偏挽在一侧,秦四喜勾住他的衣襟,“你不喜欢吗?” “左向臣”是喜欢的,他有着超越了皮囊的稳重,面对情爱却青涩,像是一块石头,被秦四喜一点点雕琢。 为了赚钱,他们押了一趟镖去京城,“左向臣”武艺高强俊美非凡,有个校尉看中了他,想让他娶自己的庶女。 秦四喜假作不知,看着他一边拒绝别人的“好意”一边在自己面前努力遮掩。 实在笨拙,实在有趣。 再次回到南江之畔,秦四喜已经二十三岁了。 两只枭妖出现在南江。 “左向臣”出手捉妖,那枭妖竟然攻击了秦四喜。 在枭妖利爪要抓穿秦四喜身体的时候,“左向臣”的剑飞了起来。 看着自己妻子惊讶的眼神,宗佑终于决定将自己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他的身份,他的来历,他只是隐瞒了自己来渡劫这件事。 “我想带你回济度斋的桃花别境。” 那是他小时候和师姐师妹一起长大的地方。 “虽然你是凡人,但是我会努力赚灵石,给你换延寿丹。” 延寿丹价值不菲,他很认真地算,自己怕是要去北洲戏梦仙都多接一些赏金单子才能赚够了灵石。 情劫难渡,师门为他买来了这份“化劫引”和“锁情咒”,不过是想等到“化劫引”死了,他的情劫也就过去了。 宗佑知道,他要是带四喜回去一定会被师父责罚,可他不在乎。 “你让我想想。” 对着铜镜,秦四喜笑着拿起一支木簪插在了头上。 蔺无执不知何时把鹅抱了起来,一人一鹅一起看着秦四喜:“你前脚答应了他要想想,后脚你就把他从凡人境踹出去了?” “差不多吧。”秦四喜点头,“我跟他说,要是我们此生再见,我就死在他面前。” 蔺无执默然。 她从小就知道女人的心性坚韧远胜那些自以为是伟丈夫的男子,沧海神尊当凡人时候的这份狠绝 还是让她心中生叹。 “你分出来你与他之间有多少情是真多少情是假么?” “那不重要。”秦四喜摇头,“即使那些情全是真的,于我也不过是樊笼。” 屋前山后,小小的四喜鸟可以活在任何不起眼的地方,唯独不能进笼子。 蔺无执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这般秉性,我倒是真明白你为何能从凡人成神了。” 沿着路往客栈的方向走,蔺无执又说起了一家做烧猪的铺子。 “今日是不行了,明日一起吃烧猪吧。” 秦四喜拍了拍自己的须弥袋子,前前后后赚了二十几万极品灵石,请客吃顿烧猪还是请得起的。 “为什么是明日?” 蔺无执有些不解。 直到她进了客栈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宗佑。 “神尊,济度斋弟子昔日冒犯于您,诸多罪责,我愿一力承担,请神尊……” 身上只穿了一条粉色的纱裙,济度斋剑首的好身材显露无疑,他匍匐在地,窄腰宽肩,隔着薄薄的纱衣,连同筋肉的起伏都清晰可见。 秦四喜的目光毫无波澜,只是脸上带着些无奈的笑: “宗剑首,你的同门欠了债是因为他们认定了本座偷学你们济度斋的剑法,要将本座我斩尽杀绝,被你们视作妖邪的藤精文柳出手救了本座,他们又说本座勾结藤妖……一群济世度人的剑修,先是在枯岛设伏,又追杀本座到葬天绝境。” 秦四喜微微俯身: “你说你要替他们还债?你怎么还?” 宗佑缓缓闭上眼睛。 一柄青色短剑倏地出现,直刺向他的背心。 第39节 神尊只说了一个字: “鹅。” 鹅一扇翅膀,剑被扇飞了。 “宗剑首,你的命可抵不了本座的债。” 秦四喜缓步走上台阶,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你们这些修真之人,总是把自己看得比旁人金贵,看得本座倒胃口。” 第34章 绿光 宗佑在客栈里一直跪到了入夜,是宗易来把他带走的。 将一件斗篷裹在宗佑的身上,宗易将他带回了他在城中的住处。 关门,转身,一个耳光就甩在了宗佑的脸上。 “济度斋千剑之首,天下剑宗之所向,你那么要死不活地跪着像什么样子?同门的敬重,一界的仰慕,是让你拿自己的脸面和性命去要挟旁人吗?” 宗佑垂着眼,片刻后才语气干涩地说:“我绝无威胁之意。” “你放屁!” 穿着一身淡青色男装的宗易一抬手,她的七把红剑同时出现组起剑阵,隔绝了旁人的探听。 一双眼,她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师弟: “这天下何时有了跪求就能求来的东西?你总以为跪求就能得的,从来不过是仗着旁人的宠爱撒娇而已,师父宠你,师叔宠你,整个济度斋上下宠你,同门有错,你陪着一跪旁人就轻轻放过了。” “如此才让你自以为自己的膝盖都比旁人的更贵,我说得可对?” 握着手里的剑,宗佑默然。 这话他无法反驳,天生剑骨,一入济度斋就让旁人看着师姐的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那些期盼的目光之下一步步走到今日,就连炼制第八剑都是师父亲自送到他手上的。 这样的他,想要求什么,自然比别人容易千倍万倍。 修真之人绝难见丑的,宗易生得眉目清净,也和宗佑一般举止间有剑意凛然。 拽着宗佑的衣襟,她厉声喝问: “傅帧他们为何会截杀当年的沧海神尊?修真之人不能对凡人动手,杀凡不祥心魔缠身,他们为什么要冒险动手?难道他们看不出她是凡人吗?他们分明认出了那女子的剑法是你的,你明白吗?” 宗佑低着头:“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 为了他这个没有成功度过情劫,只能在北荒练剑寻求破劫之法的师兄和师弟。 “在他们眼里,那个女子是害你情劫不渡的罪魁祸首,你若是当年愿意和斋中说出实情,让他们知道你对秦姓女子情根深种,他们未必会动手。” “是。” 宗易松开了他的衣领,发出了一声叹息: “花了数年光阴情劫却未过,你一回来就闹着要和阿染退婚,斋中上下师门长辈问你,你连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只自顾自念着自己的情伤,宗佑,这样的错你七百年前犯了一次,济度斋所付之代价,还不能让你惊醒么?” “师姐,我错了。” 宗佑抱着剑,对着宗易弯下了腰: “是我自以为是,害了师兄师弟和阿染师妹,又要师姐替我忧心。” “活到上千岁了只知道认错那这人活这么久倒也没什么意思。” 宗易见他身上穿得不堪,找出了一件自己没穿的衣裳给他。 “纵使是穿女装,也要妥帖自爱,这戏梦仙都让你们男子易服,是为了让你们知道天下间女子的辛苦,不是让你们趁机自轻自贱的。” 宗佑脸上一红,将身上斗篷一裹,站得比之前还直了几分。 宗易坦坦然转过身去:“你赶紧将衣裳换了,我带你去找人想办法。” “是,师姐。” 宗易拿出来的衣裳就是寻常的女子的曲裾裙,和她偶尔穿得款式相似,宗佑换上了这套衣裳,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失落颓唐也被人一起剥了下去。 背对着她,宗易说: “人外有道,道外有规,从前,九陵界的修士们钻着天道的漏子横行无忌,自以为万事规矩都要对自己所修之道低头,又何尝不是借修道之名行自私虚伪之实?猖狂日久,就连天地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 宗易的语气柔和,在宗佑的耳中却字字都像是惊雷。 “沧海神尊降临此界,却不急着收债,为什么?因为她在等,她在等着如你、如傅帧一般的忘了规矩的修士们把规矩想起来,你们过去是如何坏了规矩的,就要想法子将规矩补起来,只怕这才是你们的还债之道。” 说着说着,宗易神情有些颓然:“若真如此,你耗尽了寿数,荒废了修为,又能把你欠的债还掉多少呢?沧海神尊想要的规矩又是什么?” 听见身后没有了声响,她转过身,抬手理了下宗佑的衣襟,心中已经将隐忧压下。 “济世度人匡扶正道本就是剑修之所向,想来神尊想要的规矩,不会与此相悖。” 她召回了自己的剑,径直打开房门,去敲对面的门。 “第五丹师,听了这许久了,可愿与我们这两个粗笨剑修聊两句?” 客舍内,第五鸿收起法器,整了整衣裙,脸上挂了几分客气的笑,这才起身去将门开了。 “哎呀,宗七剑,不知你找在下何事啊?” 宗易看着第五鸿的头顶——“欠债三斗五升七合八撮”。 虽然看起来着实可笑,可这般可笑的第五鸿,明明欠债不少、修为最低,却也是如今唯一一个真正减少了欠债的。 “第五丹师,开个价吧,咱们互通消息,一起将债还了。” 哟。 第五鸿单手叉腰,看了眼站在宗易身后的宗剑首。 “总算来了个愿意想事儿的脑子。” 宗易说要合作,就坦坦荡荡将自家师门中的事都说了。 “我斋中十六个同门,欠债最多的八升,最少的一升,有两人原本也不过是五剑修为,这几十年间因为年纪渐长,寿数将尽而不得突破,已经寿终而死。” 说完,宗易拿出了一块留影石。 第五鸿看着上面的投影:“你给我看这是……剑?” “剑修死后兵解,葬的只有剑。你看那件上,是不是飘着字。” 第五鸿仔细端详,只见五把剑插在石头上,上面真的飘了一串字——“欠债四升”。 能言善辩如第五鸿,一时间也不知道 自己该说什么。 这叫什么?人死了,字儿还在? “这真的不是……你们、故意……” 宗易看着他:“他们兵解之后,那字就飘到了他们的遗剑上。” 第五鸿:“……”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债的心更迫切了。 要是还债不成,他不仅会变成猴子蹲到死,死后还要留下一串欠债的字让后人瞻仰? 这可真是,天让你丢人,你活有活的丢法,你死有死的丢法! “请问,贵派弟子到底干了什么才欠下了神债?” 宗佑直接接话:“因为他们要杀神尊,虽未致命,也伤了她,是为了我。” 也干过同样事的第五鸿几乎一听就懂:“……我还以为宗剑首你真的和神尊清清白白一点情呢,没想到啊,您这戏是分了上下场,上场是情爱真假,下半场就是斩草除根呀。” 身子一正,第五鸿高兴了。 猴多了不嫌吵,当猴王也得有排场。 月亮还挺圆,星星疏落,秦四喜开窗坐着,手里抓了今天买的五香豆儿。 她一颗,鹅一颗。 鹅一颗,她一颗。 鹅在心里数着,四喜要是不小心连吃了两颗,它恨不得跳到她身上抢豆子来吃。 秦四喜仿佛很感动:“哎呀,鹅呀,你是来哄我呀?放心,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难过了。” 只想抢豆子的鹅梗了梗脖子,想要反驳,却还是乖乖被秦四喜摸了头。 把剩下的蚕豆都给了鹅,秦四喜看着自己的左手。 风停云滞,极遥远之处仿佛传来了空灵的呼啸声。 在她的手上,红色流光渐渐凝聚。 忽然,秦四喜的右臂上一沉,她忍不住笑了。 “我拿出信物怀念故友都不行么?不是说好了我能用两次?” “这次当然不算,我拿出来看看又没用。” 在她和不知名之物你来我往的时候,一枚红色的面具凝聚在她的左手。 面具只有左半边脸,眉目邪肆,诡异非凡,要是让蔺无执或是弱水沉箫见了,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秦绿柳在《缉恶榜》上的那半张脸。 端详着面具,用手指轻轻描画着眼睛处的金线,秦四喜的脸上带着些和平日不同的笑。 有些怀念,又不只是怀念。 “都说善恶有报,为什么我当了神,才勉强看见了些因果报应?你说别人欠我的债,那被我亏欠、救了我的,怎么就没得了奖赏呢?” 没有人回答她,仿佛有一团毛茸茸的尾巴从她的手上划了过去。 秦四喜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她收起面具,用手去抓了一把猫的尾巴。 “你的尾巴这是怎么回事儿?和上次手感不一样啊!你不会是换了一只吧?你们这当天道的还是轮着来吗?那多久休息一回?你们闲着的时候也打叶子牌么?还是围坐一圈磕木天蓼?” 第40节 在秦四喜的右手上,仿佛有什么在挣扎着渐渐现形,过了一会儿,不断变化的流动虚影缓缓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猫。 小猫的毛很长,从头顶胡子到尾巴都炸着,乍一看仿佛一只有些潦草的白色小狮子。 “小狮子”用绿色的眼睛看着秦四喜,气鼓鼓地,可惜声音就是柔软的、类似小猫叫声的甜和娇: “一人一千雷,一人一百雷,要查案要计数。百里覃一个人就要劈好多好多次!” “你在逛街,喂鹅,吃饭。我在用雷劈他。” 劈了这么久!用了那么多的雷电,它的毛毛都炸开了!很奇怪吗?不行吗! 猫猫挺胸抬头。 秦四喜看着它,眨了眨眼说: “你好像比刚刚炸毛炸得更厉害了。真的是劈雷劈的?不是被你自己这九陵界的糟心事儿起的?” 天道化形的猫猫气急: “……不是!” 鹅在一边探头看着,也觉得猫猫的毛毛更炸了! 第35章 猫猫 “来者都是客,你难得现形了,要不要我请你吃点儿什么?” 秦四喜笑着逗猫,啊不是,沧海神尊笑着要招待此界天道。 “不用了。”猫猫的尾巴轻轻摆动了下,很矜持的样子,“天道是不吃东西的。” “是么?”手指蠢蠢欲动想要在猫的身上摸一把,秦四喜微微攥了下才说,“那怎么我认识的别的天道都不是这样?” “你在诸天神界认识很多天道吗?” 天道猫的表情矜傲,它才没那么好骗呢,诸天神界不与下界相通,要过去是得跨过虚空的,怎么会有很多天道费劲跑过去? “我有个朋友,是个成神的食修,她那边就有好几个天道跟她要吃的。” 秦四喜在自己的须弥袋里翻了翻。 “不过我在她那看见的天道大部分都是无形之体,除了一个叫无争太平的天道是个穿肚兜的小孩子,为什么你是一只猫呀?” 猫怎么了?人有猫漂亮吗? 天道猫低头舔自己的爪:“天道无形,我喜欢当猫。” 说几个字就要舔舔小爪的天道猫猫实在是好玩儿,秦四喜从须弥袋里翻出了一个小碗。 “你是猫应该可以吃鱼肉丸子吧?” 鱼肉丸子?那是什么?怎么随随便便就能放在天道的面前? 天道猫刚想要矜持摇头,粉色的小鼻子却动了动。 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旁的鹅已经不高兴了,梗着脖子看着秦四喜。 秦四喜连忙哄它:“这份儿是我的,没动你的口粮,宋不祭给你的九十七碗鱼肉丸子都还在呢。” 鹅也没那么小气,听到自己的存粮都还在它就满意了,自己从须弥袋里叨了一碗出来开始吃。 白胖胖的鱼肉丸子散发着浓香,天道猫猫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吃这个鱼肉丸子的时候,鹅的吃相都要比平时优雅许多,两个翅膀的羽毛尖儿正好能捧住一颗丸子,它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品,却越发显出了东西的好吃。 终于,在鹅的带动下,天道猫猫挥了下小爪子。 秦四喜就这么看见了它的爪子垫儿,是粉的。 一颗鱼肉丸子从碗里飘了起来,天道猫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丸子没了。 过了一会儿,一整碗的鱼肉丸子全没了。 鹅才吃到第三颗呢。 秦四喜用手指勾了下猫的尾巴:“饭量真不错。” 她夸得真情实意,天道猫的毛却好像又炸开了一点儿。 猫也撸了,也喂了,秦四喜笑眯眯地开始说正事儿:“你之前答应了我可以回凡人境,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呀?” 说起这个,天道猫猫又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脯:“凡人境腊月二十九的时候有阴神护送功德魂,你可以借道进凡人境,只能呆三天。” 所谓的阴神并不是秦四喜这样的神明,而是死后入黄泉成了鬼 差的魂魄,秦四喜对这一套也不陌生。 “说起来,要不是我突然飞升,我也是会当阴神的人呢。” 挖了五百年的水渠建了五百年的堤坝,这样的功德阴司早就盯着了。 天道猫猫在洗脸:“你功德太多,黄泉装不下,总不能让你当阎罗。” 猫屁股在自己手上动来动去的,秦四喜有些忍不住:“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洗脸?怎么总是坐在我手上?” “我坐在别的地方会生灵泉,沾因果。” 似乎是舔高兴了,天道猫猫举起一只后爪,开始舔自己的腿。 秦四喜看着它那一副全然的猫样,越发觉得有趣,问它:“……你坐我身上就不沾因果么?” “别的神也不行,你不一样。” 猫猫举着腿看了她一眼,有点离奇的妩媚。 四喜无语,终于没忍住,在它身上揉了好几下。 世间悲欢不相通,天道对于神来说是一只不怕被猫抓就能揉的猫,对于寻常修真者来说就是巨大到令人绝望的威压和恐惧。 整整一夜,整个戏梦仙都的修真者都不好过,城内还好说,弱水沉箫第一时间就布下了护城大阵,只要是身在城中,那感觉也不过是城里来了个控制不好威压的返虚境大能,反倒是城外,明明隔得更远,受到的震慑却更深。 “副楼主,您说这是不是神尊在施压于我等?” 御海楼的灵鲸被清越仙君褚澜之给击溃了,如今修士们都挤在了一条灵水母内。 从南洲匆匆赶来的御海楼副楼主易水遥看了一眼随着自己一起来的灵宝箱,叹了一口气: “神尊昨天见了百里蓁,她一回来,乾元法境就把圣济玄门的人都放了,还说明日要约我等四大宗门的管事人在戏梦仙都里相见,只怕是从神尊处得了法旨。今天,咱们去求见神尊,也务必恭谨小心。” 听了她的话,下面站着的几位长老神色各异,他们看向另一侧正在调息的楼主方问津,却只能看见他面如金纸,仿佛连呼吸都困难。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楼主受了重伤,一时不能主事,你们就生怕我这个随了母姓的野种趁机夺了权。” 易水遥环顾四周,冷冷一笑。 “各位长老,这话我已经说了无数次,说了上千年,早就说够了,只要你们拿出我娘的尸骨,让我将她归葬故里,我立时就能离开御海楼,也省得再被你们防备。” 长老们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易水遥当年被御海楼驱逐,却得了天符老人的传承,一路从金丹进阶化神境界,修为比方问津只高不低,再加上一手出神入化的符术,在四大仙门的同辈之中也只有当时还都是六剑剑修的宗易宗佑、圣济玄门的四姝可以相提并论。 说到底,是他们御海楼用了下作手段才将人请回来撑门面。 穿着一身烁金法袍的女子身量不高,气势却足,见其他人都不敢再说话,她淡淡道: “我也不是同你们商量,楼主连清越仙君一招都没有接下,在旁人眼里只怕早就把御海楼轻贱了无数次,要是此时再开罪神尊,你们说,会不会有人为了讨好神尊就向御海楼下手?楼主得罪了乾元法境,得罪了济度斋,从前与御海楼同气连枝的圣济玄门现在彻底投靠了神尊。” 她历数一番,摇了摇头: “你们还以为御海楼是四大仙门里的御海楼么?现在早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偌大的厅内只有一片死寂。 知道旁人现在都不会反驳自己了,易水遥轻声说: “咱们楼中凡是与炉鼎一事有所牵扯的,他们所在枝脉,全数赶出御海楼。” 有长老大惊:“副楼主?那里面可是有咱们方家嫡系。” 易水遥漠然看他:“要么被赶出去,要么一起挂在山门。” 那位长老愣了片刻,只能叹息一声闭上了嘴。 乾元法境的云舟内,褚澜之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天道降临之力,手握紧又张开,他的指尖凝出了一枚青色的竹叶。 看着自己温养了几十年却还是裂痕遍布的竹叶法相,褚澜之的脸上并无表情。 “仙君,济度斋七剑宗易进了戏梦仙都,又带着宗剑首去见了第五丹师,似乎是要插手二人的还债一事。” 听到灵鹤传来的消息,褚澜之散去了手中的法相。 “宗佑之外,济度斋那十六个欠债之人是如何欠下债的,你可查到了眉目?” “回禀仙君,那十六人在七百多年前曾分三次在南洲、枯岛等地截杀过一个凡人,济度斋似乎已经查明那凡人就是如今的沧海神尊。” “南洲?枯岛?”褚澜之垂眸,“那你查到了他们为何失手么?” “回禀仙君,七百年前,南洲曾有藤妖现世,名为文柳,此妖凶残,曾接连杀上百修士,被南洲十余宗门追杀。” “藤妖?”褚澜之忽然笑了,“千年藤妖就能修出神通秘法,此妖既然已经得名,那定是身有神通的,到底是她杀了上百修士,还是上百修士为了将它练成神通法器追杀它?” 片刻后,他忽然问那只灵鹤: “那只藤妖,到最后被谁所获?” “回禀仙君,藤妖文柳未曾落入任何修真者之手,那些修士找了百年,也只在禁天绝地发现了它的一截枯藤。” 死去的藤妖,曾经被修士追杀,被藤妖救下的秦四喜。 “继续查下去。” “是。” 灵鹤消散,褚澜之坐在法座上,抬头看向了天际。 天要亮了。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数里之外的戏梦仙都之中,眼睛上绑缚着白纱的男子徐徐坐起。 第41节 拿起摆放在床边的绿竹杖,他推门走了出去。 “长离小郎君,要不要来碗热汤面?最近咱城里人多了,你走在路上可得小心点儿。” “谢谢吴老板提醒。” 男人在面摊旁边坐下,掏出了两块小小的碎灵石。 “要一碗热汤面,不要放姜。” “诶,好嘞!热汤面一碗不放姜!” “老板,我也要三碗热汤面,一碗不要葱姜,放鱼肉碎,两碗什么都要!” 来给秦前辈和鹅前辈买早饭的夕昔看见了长离,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长离,两三天没看见你了呀。” 长离颔首微笑: “夕道友,我之前似有所悟,就闭关了两日。” “哇,真厉害,你一看就是特别有道心的那种人,我就不行了,别说有所悟了,我连筑基靠的都是堆灵力。” 面做好了,夕昔跟长离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长离面对着热腾腾的面,忽然自言自语: “或许,当女子更好些。” 语气中有几分不可察的羡慕。 第36章 价码 宗易找上门的时候,弱水沉箫正打算去见神尊,看见她带着两个男人站在戏梦楼下,弱水掌事的眉头轻轻一挑。 “宗七剑你可真是济度斋里的劳碌人,为宗门鞠躬尽瘁还不算,到底是要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剑首来求人。” 宗易的养气功夫远胜她师弟,只笑着说: “弱水前辈,您掌戏梦仙都上千年,所见所闻,比我们这些大宗门里养出来的晚辈强了不知多少,何必与我们这些无知之人一般见识?我这师弟自幼得宗门庇护,将这世间之事想得都容易了些,言行之间定会对您多有冒犯,今日我冒昧来访,先替他给您陪个不是。” 她一低头行礼,宗佑也只能跟着。 弱水沉箫看着这一对师姐弟,抬手招来了茶壶。 “罢了,虽然这宗剑首实在是不入我的眼,宗七剑实在是个妙人。” 第五鸿在一旁冷眼看着,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这位刻薄冷淡的戏梦仙都掌事竟然是会沏茶待客的。 他们上次来是什么待遇来着? 宗剑首被诓去跳舞对吧? 上了茶,自然也有点心,穿着轻纱的俊美男子端了东西上来,又无声退下去,也没忘了对宗易抛下含笑一眼。 弱水沉箫看见了,笑着说:“宗七剑一表人才,要是留在戏梦仙都,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子倾心。” 第五鸿看向宗佑。 你看看你这师姐的本事,人家不仅能在弱水沉箫面前端上茶,还能被挖墙脚,当着你你的面挖墙脚! 宗佑守着茶杯不说话。 与弱水沉箫你来我往说了些场面话,宗易点明了自己的来意: “弱水掌事,你之前说若是四大宗门愿意引戏梦仙都入七洲大会,您愿意借出戏梦仙都珍藏的法器助宗佑和第五丹师还债。” “确实如此。”弱水沉箫笑着点头,“不过那已经是当初的价钱,昨日百里门主说会让南洲各大宗门都来北洲定期收徒,北洲修士再不用跋山涉水托人找关系去求南洲拜师门。这收徒之地,就定在了我们戏梦仙都。” 戏梦仙都本就是北洲最大的城池之一,有了此事带来的人气聚拢,加入七洲大会只是时间的问题。 此事,宗易已经知道了,她微微低头,手里拿捏着茶盏: “那弱水掌事又要什么条件才肯出借法器呢?” 弱水沉箫平素尖诮的眼角似乎平和许多,她看向窗外,说的话却更吓人了: “此事事关神尊,不如,每次你们借法器都先掏出一万极品灵石给神尊,如何?” 一万极品灵石?! 正在“召见”御海楼副楼主易水遥的秦四喜抬起了头。 易水遥一直小心看着她的神情,自从她见到了这位神尊,这位神尊好像就一直在走神,一会儿看向她的头顶,一会儿眼神又飘向了别处。 察觉到了神尊又有异动,她连忙说: “神尊您拿出来的灵露能消去心魔,我们九陵一界也只有万年前就已经绝迹的月霜清露可比,神尊若是愿意割爱,我愿意以三块极品灵石一滴的价格全数买下。” 多少? 秦四喜原本被弱水沉箫的话吸引了神念,此时又转了回来。 三块极品灵石一滴? 她看向鹅,鹅掏出了算盘开始“噼里啪啦”算账。 加上帮弱水沉箫卖的,她手里一共有十万滴月霜清露,她本想是三滴卖一块极品灵石,没想到这一出价就是一滴卖三块了? 鹅算完了,扑棱着翅膀看向她,小眼睛里闪烁着灵石的光芒。 哎呀呀,这种被人抱着灵石送上门的感觉可真是太好了。 秦四喜看它的样子就知道它高兴坏了,又问易水遥:“你们想要多少灵露?” 听见这个问题,易水遥笑了:“神尊,九陵界可是有数千万的修士,三灾五劫九难,时时都可能生出心魔,想要消除心魔,短则数月,长则千百年,灵露这样的好东西您就算有千万滴,也不够他们用的。” 秦四喜看着她:“看来你是想让御海楼独占了这灵露的生意。” “御海楼?”看了一眼身上的烁金袍,易水遥语气柔缓,“神尊,买下这些灵露的不是御海楼,而是我自己名下的聚财楼。” 除了这个副楼主的身份之外,她易水遥有自己不需方家染指的产业。 面前的神尊有一双仿佛能洞悉了一切晦涩的眼睛。 易水遥抬眼看过去,舌尖忽然换了毫无干系的一句话: “我曾听到传闻,神尊从前是个凡人?” “确实。”秦四喜点点头,她到了九陵界也有些日子了,一些来历想来已经是到处传开了。 这也没什么不可为人知的,尤其是对一些“有心人”来说。 她又看了一眼易水遥的头顶。 “神尊是出身凡人境的凡人,却让乾元法境的清越仙君请下来向您还债,莫非……您从前是清越仙君的化劫引?” 神尊摇了摇头:“我不是他的化劫引。” 易水遥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就在她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那位已经让整个九陵界人仰马翻的沧海神尊语气淡淡地说: “化劫引我确实当过,只不过是给其他人当了百多回的化劫引。” 多少? 这下轮到易水遥惊讶地抬起头。 秦四喜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上面的“日进斗金”四个字着实扎眼。 “我自幼被人当化劫引用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得我两位好友相助,我便反过来专门猎杀在凡人境以凡人为化劫引以求渡劫的修士。” 她侧坐在椅子上,姿态随意,随口把杀人说得如卖菜,连笑容都一如既往的亲切。 却是让易水遥寒毛倒数,浑身发冷。 “凡人境也不是个小地方,想要找到那些修士实在有些慢,我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只要修真界修士手中买卖的化劫引都是我,这事不就容易了么?” 这哪里容易了? 易水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么惊人的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阵。 “神尊果然是神尊,哪怕曾经是凡人,也是不凡之人。” 回想起自己一边挖土一边杀人的日子,秦四喜轻轻叹了一声: “有什么不凡的,搏命而已?凡人杀修士确实不易,可要是不做点儿什么,沦为了化劫引,从此自己的悲苦喜乐都被修真之人玩弄于股掌,到最后说不得还得赔上一条命,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拼命,说不定还有出路。” 易水遥的手有些颤抖,她有些勉强地想要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看来神尊从前确实经历良多,令人感佩。” 秦四喜摇着扇子,视线从她头上移开,看向了远处的天。 那天道猫猫真是脾气不小,被摸了几下就跑。 嗯,它临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一碗鱼肉丸子,现在应该还在享受吧? 秦四喜手中的扇子一转,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将她和易水遥遮掩在了光里。 “虽然有镇魂阵法压制,黄泉的阴神还是想办法找到了你娘的魂魄,你娘早就投胎转世十次了,你放心,她每一世都过得很好。” 易水遥瞪大了眼睛。 秦四喜的扇子遮住她的半张脸,被遮挡的眼中仿佛有一道金光流转。 “她此世已经活了八十八岁,虽然生下你让她十几世都再无子女,可她生生世世为善,攒够了功德就能做阴神了。” 热滚滚的泪水从眼中流出,易水遥用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已经三千多年了……” 她娘已经死了三千多年了,她哭求旁人赐下一颗延寿丹给她娘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三千多年了,她因为是化劫引生的孩子,被人叫方卑女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她终于知道了她娘的消息。 “多谢神尊!天道……” “别说话!” 秦四喜连忙打断了易水遥的起誓。 扇子重新合拢,四处的金光散去,秦四喜晃着手里的扇子说: 第42节 “刚才,我没说话,你也没说话。” 沧海神尊笑着看向天空,侧脸被天光镀了一层光晕。 在这样平淡的光里里,易水遥却仿佛看见了真的神。 浩浩苍天,无极无限,世人奔忙,万物争抢,只有眼前的神,神看见了她,她看见了她奔波三千年只为了得到她娘亲的消息。 眼泪再次流出,却是落在了心里,烫得易水遥心口又热又疼。 “神尊,自今以后,碧落黄泉,极荒幽海,禁天绝地,凡您所指,我必趋之……”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这是被风吹的呀。” 手里扇着扇子,秦四喜努力想表现得像是一个什么都没做的神。 她察觉到了来自于琼宇之上的目光,手中的扇子又变成了另外四个 字 ——鱼丸一碗。 目光消失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唉,她临走的时候,唯独宋不祭没有给她法宝,而是给她送来了一堆吃的,聚宝神君还笑不祭神君是小气惯了。 这哪里是小气? 这是救她于水火! 下次打叶子牌的时候她得给宋不祭多放点儿水。 她看向了鹅,宋不祭一直挺喜欢鹅的,要不…… 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张开翅膀看着她。 秦四喜收回了自己算计的小眼神儿。 要不就告诉宋不祭此界的天道是猫猫吧,她说不定会喜欢。 想象着宋不祭用小鱼干来钓猫的样子,秦四喜又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易水遥心里的痛终于散了些,看见了神尊扇子上的字变了,她在心里暗暗记了下来。 神尊大概是喜欢吃鱼肉丸的,御海楼最多的就是鱼了,明日就给神尊送来一万斤。 不,一万斤庸俗的鱼丸哪里配得上神尊? 第二日一早,圣济玄门百里蓁请四大宗门管事之人会谈,场面却有些怪异。 御海楼来的只是一个长老。 长老笑着说: “我们副楼主交代了,百里门主要做之事,御海楼定会鼎力支持。” 济度斋没有来人,来了一支红色的剑,剑上是三个字: “尽允之。” 灵宝玄清观的奉灵真人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对这个没有骨气的九陵界彻底失望了。 “百里门主,其他人都答应了,我们灵宝玄清观自然也只能答应了。” 百里蓁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谈成了,看看那支剑,再看看苦着脸的奉灵真人,她转向了御海楼的那位长老。 “方长老,易副楼主昨日不是还在么?” “呵呵。”长老苦笑,“我们副楼主要回去把禁天绝地外的覆海黑龙鱼宰了做鱼丸孝敬神尊。” 百里蓁:“……神尊喜欢吃鱼丸?” 容颜雍容仿佛天生贵胄的百里门主在心里盘算: 覆海黑龙鱼,有西洲的凤尾食人鲨好吃吗? 第37章 认罪 戏梦仙都里来来往往的大宗门弟子真是越来越多了。 秦四喜带着鹅溜达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和旁人的不同。 大宗门的男弟子穿裙子的时候格外扭捏,要么羞手要么羞脚,走在路上总是怕别人盯着他们的腿和屁股。 大宗门的女弟子们穿着男装会穿全套,头上戴着玉冠,腰间悬着佩环,脚下踩着皂靴,走在路上神气活现,怎么看像是大家族出来的小少爷。 秦四喜手上拎着她那把沉甸甸的“山河随性扇”,把旁人当风景看,在旁人的眼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风景? 跟神尊搭话寻常人是不敢的,现下这局面这些弟子们会被放进城来,他们的师门长辈少不得嘱咐千百遍让他们对着那位神尊要恭敬。 于是,他们就恭敬地偷瞄。 尤其是一些女弟子,偷瞄神尊吃饭,偷瞄神尊逛街,偷瞄神尊喂鹅。 她们的眼神并不令人生厌,可夕昔还是撑不住了,那些人的修为都比她高呀,最差也是个金丹修士,在她们面前她就是遇到了猫的小老鼠。 哪只小老鼠受得了被猫围观呀! “前辈,我我我还是先走吧,最近我在城里找了个帮人跑腿的活儿……” “没事儿。” 秦四喜看见了之前蔺无执请她吃的烤肉串,给夕昔也买了一把让她拿着吃。 随口问她:“你之前修炼用的功法是什么?” 看自己的人更多了,夕昔舌头有点僵硬。 “是,是《清风徐来》,修到了第三重。” 她有些羞赧,跟那些大宗门弟子相比,她这个一品五灵根的散修不仅灵根不入流,修炼的功法也是在市面上就能买到的玄阶功法。 “名字还挺好听。” 秦四喜又问旁边烤肉的老板:“店家你修炼的是什么功法呀?这肉烤得可真嫩。” 这烤肉的店家也知道了眼前的人是神尊,但是吧,一想到这人买了三十根肉串还让她送五根,她心里对神的敬意就所剩无几了。 哪有这么买东西的呀!讨价还价到底从她这多拿了三串肉呢!就算是弱水掌事亲自来她这买肉串子,也不能这么个买法呀!身边跟着这么多人呢,要是都有样学样了她这小店还开不开了?神怎么了?神能免了她的税?能让她女儿进了大宗门?还是能让她这租金免了呀? 要是都不能,那就是个讨价还价的冤家,要带人占她便宜的恶客! “我一个二品火灵根,哪有什么好功法能学呀?就是最普通的《控火诀》。” 提防着其他人也要她送肉串,店家的语气不太好。 秦四喜咬了一口肉串,里面汁水横流。 “夕昔,你的灵根功法比店家好,你烤肉有店家好吃吗?” 夕昔摇头:“不能。” 秦四喜把肉拆下来喂鹅,又问:“那你说旁边看咱们这些人,有好灵根好功法,她们能烤肉这么好吃嘛?” 夕昔呆了呆:“应该也不能。” 店家听了都要笑了:“那些大宗门子弟哪用像我这样烤肉讨生活?” “要是这世道换成了烤肉能成神,店家才是真要成神的人物,你说对么?” 秦四喜问开始吃肉串的夕昔。 夕昔点头。 “所以呀,灵根好坏,修为好坏,就看你如何去看,旁人什么灵根什么修为,比得上咱们手里的肉串儿?” 年轻的修士若有所悟,那颗突突跳的心也逐渐安稳了下来。 秦四喜打开自己的扇子,上面是四个字——“看什么看”。 一时间,她周围彻底安静了下来。 窸窸窣窣,是一些修士们提衣蹑脚悄悄离开。 夕昔也被前辈扇子上的字给惊了一下。 一抬头,却见前辈正盯着一家做饴糖的铺子。 再一低头,鹅前辈也盯着呢。 夕昔抿了下嘴角:“前辈,咱们去买些糖吧。” “好呀。” 一神一鹅一起点头。 那些修士们四下散去之后要么买吃的要么看穿的,唯独一个年轻的剑修胸中不忿,直冲冲地出了戏梦仙都的大门。 “师姐,那个神尊好没有道理,身边只带着那个修为低到快没有的小散修,对我们这些人看都不看一眼。” 宗易刚回到济度斋在城外的驻地,宗乐就跟在她身后抱怨。 抬手揉了揉眉心,已经和弱水沉箫勾心斗角了好几天的宗易转头看向她。 “你自觉自己有什么能被神尊看上眼的?是你的灵根,还是你的修为,还是你宗乐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神尊对你青眼有加?” 宗易的语气并不严厉,宗乐却觉得更委屈了。 “师姐,我是……” “我知道你是想讨好她,请她给你的师兄们免了债。” 宗易在心中一声叹息,济度斋这个名头太响,名声太好,反倒把她的师弟师妹都惯坏了。 宗佑是如此,宗乐又何尝不是如此? “宗乐,你师姐我悟性平平,根基平平,修行不过千多年都能看穿你的心,何况神尊?” 宗乐低下头,心里还是委屈的。 宗易也不想对自己的小师妹再苛责,自从宗染毁道叛师,她对门下的师妹们就更疼爱了几分,仿佛是想弥补从前为了修行而对自己妹妹的轻忽。 也正因为如此,师妹们在她面前也从来不遮掩性情。 第43节 “可是师姐,我就是不懂我怎么就不如那个跟在神尊旁边的小散修。” “你也说了,一个散修,几乎没有修为,却能对高不可攀的神尊待之以诚,这何尝不是难得的心胸?你再看看你自己,光是‘别有所图’四个字,人家就把你甩出了不知道多远。” “我哪里是别有所图?明明是神尊……” 宗乐的话被她师姐突然看过来的眼神给堵在了嗓子眼儿 里。 宗易看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神尊本就是凡人成神,就算给剑首当过化劫引,就算被济度斋的剑修们追杀,也没什么?” 宗乐低下头,心中生出了几分怯意,嗫嚅说道:“师姐,师兄他们都这么说。” 宗易闭上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正巧,此时又一个师妹走了进来:“师姐,那些有欠债的师兄都到了。” “叫上剑首和其他弟子,一个人都不能少。” “是。” 宗乐看自己师姐的样子就知道自己闯了祸,她凑上前,小心拉了拉师姐的衣袖: “师姐,您别动气,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宗易轻轻挣开她的手,“你反倒提醒了我,想要还债,济度斋还有最要紧的一步要做。” 近百年没有回师门,宗佑站在场中,被一群同门围着,有人问他这些年的剑法进益,有人问他欠债一事,看着这些熟悉的关切又敬仰的目光,宗佑却没办法坦然相对。 若不是为了他,也不会有两位同门被困死于寿终。 “剑首,等着还完了债您是不是就能练成第九剑了?” “那剑首就可以接任斋主了!师姐也不用像现下这般忙了。” 还债?哪有那般简单? 看着其他人脸上的轻松模样,宗佑转头向另一边看去,一些同门站在那儿,默默无声。 他们正是同样头顶欠债的那十几人。 隔着人群,他们看着他,默默无言。 宗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心中对他们有亏,但是他心头一角也在隐隐地刺痛,七百年,他们曾追杀过秦四喜的事,他们不曾吐露一个字。 如果这是对他这个剑首的“善”,他又如何能承受得起? “师姐。” 宗易大步走出来的时候,一众弟子纷纷跟她打招呼,可当他们看清了她手里拿的东西,他们都吓到了。 “师、师姐您怎么请了法剑?” 宗易双手朝上,小心捧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剑,这是济度斋惩戒弟子用的法剑。 她神色漠然,所经之处,其他人都连忙跪下。 一步,又一步,她走到了宗佑的面前。 “济度斋弟子,当行济世度人之事,第十四代剑首宗佑,你为破劫炼剑,私入凡人境,以凡人为渡劫之引,此乃大罪,你可认?” 一旁跪着的宗乐惊讶至极,她膝行上前,大声说: “师姐!剑首用化劫引是为了济度斋!” 宗易无动于衷,只看着自己从小当弟弟一样看大的师弟。 有些事,不破不立,若是济度斋上下都不知道什么是错的,那就只会一错再错。 宗佑看着自己的师姐,一撩衣摆,缓缓跪下。 “剑首宗佑,知错故犯,入凡人境是罪,以凡人为渡劫之引是罪,宗佑认罪。” 他话音一落,宗易手捧的法剑赫然碎开成了无数小剑,如网一般向宗佑扑去,瞬间在他身上扎出了无数的血洞。 其他人都骇然无声,眼睁睁看着宗佑难忍剧痛,扑倒在了地上。 法剑重回手中,宗易又问: “第十四代剑首宗佑,你身为剑首,却未曾以身作则,以身为范,错而不改七百余载,此乃大罪,你可认?” 一张嘴,一口浊血喷出,宗佑撑着跪坐起来,大声说: “剑首宗佑,认罪。” …… “第十四代剑首宗佑,你身为剑首,屡犯门规,私动欲念,未曾教引同门,以至于同门铸下大错,此乃大罪,你可认?” “剑首宗佑,认罪。” …… “第十四代剑首宗佑,你既然身为剑首,当教引同门,余下人的罪责,由你来罚判。” 遍体鳞伤的男人抬起头,却只看见了自己师姐眼中的坚决。 “剑首宗佑,领命。” 满是血污的手握剑上千年,在接过法剑的那一刻,还是颤抖了起来。 宗易却比他坚决千倍,万倍,她定定地看着他: “宗剑首,告诉他们,他们错了。” 整个济度斋,都错了。 第38章 碎剑 北洲的冬日总是在人们察觉到之前就已经来临。 簌簌寒风中夹着无声飘扬的细雪,它们轻轻黏在站着跪着的每个人身上。 雪在流出的血上渐渐融化,勉强站起身的宗佑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济度斋,当以济世度人为己任,天道在上,苍生在下,持剑于中……”宗佑的嘴唇有些干涩,他宁肯自受千刀万剐,也不愿将刑罚用在师弟们身上。 要不是对他的尊崇与维护,他们又怎会去追杀四喜一个凡人? 见他捧着法剑说不下去了,宗易语气淡淡: “剑首,七百多年前他们可以为了你追杀凡人,是不是今日也该为了你去杀沧海神尊?或者为了你,自尽于神尊面前谢罪?” 宗佑一着急,差点又吐出血:“师姐,我怎会有此意?” “可见你知道神尊杀不得,你的师弟们死不得,难道当年还是凡人的秦姓女子就应该被杀么?杀神是罪,自戮是罪,你可惩戒,为何追杀凡人就不是?第十四代剑首宗佑,你真的悔过了吗?!” 第十四代剑首宗佑,你真的悔过了吗? 真的悔过了吗? 宗佑转头看向戏梦仙都的方向。 他真的悔过了吗? 七百年来,他每每想起秦四喜,他可曾悔过于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 青色的“七情渡”在他身后乍然现身,像是这些年里他攥在心里不肯忘记的过往,他将他的情劫炼化成了他的剑,他的劫到底是什么,他的剑又到底是为谁而铸?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的面色惨然,捧着法剑踉跄着脚步走到了那十几个同样欠债的同门师弟的面前,“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化劫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自秦四喜那骗到的情爱和温存,那段在凡人境耳鬓厮磨的时光,他自以为是的深情和伤痛,自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师姐,你说得对,我以不义求破境,居高天而自得,鄙薄凡人若蝼蚁,欺天在前,负人在后,我之罪,百罪之始。” 他话音刚落,手中的法剑再次碎开,这一次,万剑穿胸,他却笑了。 在他身后,青色的“七情渡”轰然碎成了粉尘,一道青色的蝶影向着九天之上飞出,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罗网束缚,最终化成了光,渐渐碎去。 第十四代济度斋剑首宗佑的第八剑,成剑数百年未杀一人,至此碎去。 剑修碎剑虽然不像法修丹田碎裂那般惨烈,也是境界跌落,随着那道青光彻底消失不见,宗佑的鬓边白发蓬生,仿佛是被冬雪彻底浸染。 朔雪流风,寒意侵天,宗易看着这一幕,微微偏开了了头。 在她眼里,有泪水无声落下。 各大宗门少不了耳聪目明之人,济度斋的动静早就引来了各方关注。 不远处,第五鸿揣着手啧啧称奇:“我真没想到宗七剑是这么一个狠绝之人,能把宗佑逼到这个份上。” 在他旁边有一只青玉雕琢的小鸟,小鸟头上镶着一对琉璃眼,口吐人言: “宗剑首……他没了第八剑,应该不能被称作剑首了吧?宗佑,他之前想的根本不是还债,而是希望神尊能想起过去那点旧情。” 第五鸿对天翻了个白眼儿:“弱水掌事真是聪慧,此事在下早就知道了。” 青鸟里再次传来弱水沉箫的声音:“如今他被宗易点悟,以后怕是也会和第五丹师你一般汲汲营营忙于还债,第五丹师,你就不怕他动作比你快?” “啧,哪有那么容易。”第五鸿淡淡一笑,拢了下身上的蓝色缎面斗篷,“若他真有宗易那般悟性,在下还是怕的,可惜啊,宗佑就是宗佑,他对神尊的情早就成了执念,自今日起,他得情劫重渡,那路可不好走。” 看着宗佑强忍着剧痛对他的宗门施加惩戒,第五鸿缓缓转身,热闹看够了。 那只青玉小鸟飞在他的身畔:“第五丹师,今日宗佑他后悔当初找化劫引,你呢,你可曾后悔?” “后悔?”第五鸿缩了缩脖子,虽然修士们寒暑不侵,可是他讨厌冬天,就像讨厌狼和猴子。 “在下有什么可悔的?不破病劫,如今的在下也只会是九陵界一碌碌丹师,既然受了当初的惠,在下又怎么有脸说如今的悔?” 他第五鸿,能走到今日,是绝不会后悔的。 “唯一生悔的,就是在下当初不该听了洛永城叔侄的话,真以为那个才十几岁的小丫头是个乖顺之人。” 说完,他淡淡一笑,笑容有几分讥嘲。 青色玉石雕琢成的小鸟冰冷僵硬,唯有一双眼睛透着灵气,那双眼睛直白地看着第五鸿,片刻后,鸟嘴里传来了一声笑: “第五丹师,你对当初那个凡人境的小丫头,真的不曾心动过么?” 第44节 心动?谁! 第五鸿哈哈一笑:“弱水掌事,如今那人已经是神尊,我此时要是说过往有过心动,那岂不是让自己成了个笑话?” 一个比宗佑还可笑的笑话。 他第五鸿,是断不会让自己成为那般笑话的。 心中这般想着,一片雪花缓缓落在他的眼前,第五鸿抬手,将它接在掌心,又收拢了手指。 雪渐渐大了,掩盖了他的足迹,也掩盖了济度斋驻地的重重血迹。 宗佑碎剑之后伤及脏腑,宗易亲自传信去请蔺无执专修医道的弟子青书来为他诊治。 青竹道院的弟子此时早就四散去了各地度魂,蔺无执得了消息,施展她的秘法,从数千百里外把青书扛到了戏梦仙都。 “值得么?” 青书手中的灵水在荡涤宗佑的内府,蔺无执看向宗易,只问了这三个字。 宗易默然片刻,说: “毁了的剑总能重铸,济度斋重铸过无数次,过去如是,将来亦如是。” 蔺无执摇头: “我问的不是宗佑,也不是济度斋,而是你。” 宗易看了一眼已经昏迷不醒的宗佑,轻声说: “剑首碎剑跌境,总要有人担责。” 而她宗易,就是这个担责之人,今日她用法剑惩戒了宗佑,也许明日,十倍的惩戒就会被施加在她的身上。 蔺无执想了想,很想骂一句济度斋烂心肠,想想宗易的处境,只是沉默地抬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你为了你的宗门舍生忘死,也想想你还有个亲妹妹呢。” “多谢蔺掌院。” 宗易回她淡淡一笑。 从济度斋的地盘出来,蔺无执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青书。” “师父。” “你那啥传音术,你用一个,送信回虚无山。”回头看了一眼一片死寂的济度斋驻地,她长出了一口气,“就说咱们道院为了度魂,人散得到处都是,让青苇也出山,专门驻守戏梦仙都。” “青苇?”背着药篓的青书有些诧异,“师父,青苇师妹不是说千年不下山?” 蔺无执冷笑:“再让她在山里憋着,我怕她错过了给自己姐姐收尸。” 青书骇然:“师父,济度斋不至于如此吧?” “不至于?”蔺无执从口袋里摸了两个包子,分了青书一个,狠狠啃了一口,像啃谁的肉似的,“济度斋对外说宗佑天生剑骨三寸,那你可知道你青苇师妹的剑骨有多长?” 青苇“啊”了一声:“青苇师妹的剑骨也是三寸。” 当年青苇师妹筋骨寸断被送进青竹道院的时候也是她接治的,别说骨头了,她连青苇师妹肝上裂的口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同样是三寸剑骨,有人一入宗门就能跟已经成就四剑的师姐一争未来的掌门,有人到叛道的那日,在别人嘴里的名头都还是‘那谁的未婚妻’。” 叼着包子笑了笑,蔺无执站在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戏梦仙都。 就是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才有眼前的这个地方。 可这样的地方,终究只有一个啊。 一转身,青竹道院的堂堂蔺掌院差点叫出声。 “不是,秦神尊,你咋在这儿啊。” 秦四喜抬手掏了掏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叫我的人太多了,睡不着,知道你来了,找你吃点儿夜宵。” 她不是空手来的,另一只手里还抱着鹅呢。 看着秦四喜就在雪地上随意坐着,蔺无执干脆也一屁股坐下了。 “嘶——”真凉。 秦四喜:“……我是神,我能飘着。” 她往旁边移了下,让蔺无执看见她并没有真的坐在雪地上。 蔺无执无语,跳起来拍了拍屁股。 青书看看自己的师父,又看看秦神尊,对秦四喜行了一礼说: “神尊,我还得回去配药,先走了,不打扰您和我师父月夜赏雪。” 虽然她的语气很是恭谨,秦四喜还是听出了几分“小孩子好好玩不要打架”的温柔叮嘱。 “你这徒弟人不错啊。” 目送青书的背影,秦四喜抱着鹅说。 鹅嫌雪会脏了它的脚,非要赖在秦四喜的身上不下去。 “我徒弟当然不错,我见过的医修里,她是最像医修的。” 什么叫最像医修的?不像医修的医修啥样啊? 秦四喜想象了一下,从须弥袋子里掏出了两只烤兔子和一条烤鱼。 “来来来,趁热吃。” 宵夜居然这么结实吗? 接过烤兔子,蔺无执笑了:“秦神尊,比起那些我们所以为的神,你实在是太像个人了。” “我本来就是人。”秦四喜大口咬了半个兔腿的肉。 “先成人才能当神,不知疾苦,不分善恶,不通情理,这样的东西有了神的本事,那三千世界才真是糟了大难了。” 不知疾苦,不分善恶,不通情理…… 蔺无执摇了摇头,也啃了口兔子肉: “这样的东西,活该当不了神。” 什么剑首,狗屁! 漫天飞雪中,秦四喜笑了笑。 “你放心。” 放心什么? 蔺无执嚼着兔肉。 她没问。 但是她好像真的放心了。 第39章 神祝 戏梦仙都的一场雪下了足足三天,尺厚的雪覆在屋檐上,让平时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戏梦仙都多了几分晶莹可爱。 这样的寒冬,戏梦仙都里的修士们却没有龟缩避寒,而是精神抖擞地结伴出城。 因为戏梦仙都外百里的寒月山上有一种东西叫初雪灵芝,顾名思义,这种灵芝只有在每年的初雪之后生长。 在炼制水系法器时加入初雪灵芝能让法器有更大地可能进阶上品,只此一条,寒月山的初雪灵芝就足够让北洲的修士们趋之若鹜了。 关于这初雪灵芝,戏梦仙都和四大仙门之间还有一场不大不小的纠纷。 许多年前,戏梦仙都就立下了规矩,初雪灵芝只许金丹境界以下的修士们入寒月山采集,为的是让戏梦仙都城内外的贫寒小修士们能多赚些灵石好过冬。 这规矩是戏梦仙都立的,四大宗门的修士们又怎肯遵守? 除了一直在云舟里潜心修炼仿佛装饰品一样的乾元法境修士,其他宗门又哪有路过宝山不进去转转的道理? 就算是寻常的初雪灵芝只能提升玄黄法器的品阶,拿到南洲去,也是很被人追捧的,又没人嫌弃灵石烫手。 早在下了雪的当夜,戏梦仙都就给各大宗门传了信。 除了百里蓁感念弱水沉箫替自己在神尊面前求情,其他几家都不放在心上。 御海楼的易水遥还在海上杀鱼呢,管事的长老虽然知道要谨遵神尊的吩咐,可神尊是神尊,戏梦仙都是戏梦仙都,什么时候一个北方的城主能致使了他们四大仙门? 玄清观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奉灵真人想管都未必管得住,何况他不想管。 如此一来,雪还没落,就有一大群大宗门的修士往寒月山赶了过去。 到了山下,他们却看见了济度斋的剑修在抱剑护山。 “怎么?你们济度斋要独占了整座寒月山不成?” 身后七把赤红宝剑组成了剑阵,宗易对着大宗门的修士们拱手行礼: “各位,此山中的初雪灵芝,数千年来都约定俗成是让北洲的小修士们采来换灵石过冬的,我等聚集此地本是为了叩拜神尊,就不要坏了此地规矩了。” 来的人心中不忿,却又不想跟济度斋的剑修们为敌,只能空着手退去。 也有人终归心里不甘,临走时冷冷一笑:“宗七剑可真是好手段,先是逼得宗剑首碎剑跌境,又与戏梦仙都交好,在神尊面前露脸,看来这济度斋的新剑首,宗七剑已经视为掌中之物了。” 此话诛心,宗易却面色不改。 “道友放心,无论谁是济度斋的剑首,济度斋济世度人之基在剑不在人,能帮助戏梦仙都庇护一方修士,于我等皆是修行。” 北洲的小修士们在寒月山采了六天的初雪灵芝,济度斋的剑修们就在宗易的带领下守了整整六天。 寒雪飘忽,北风席卷,站着不动的剑修们脚踩飞剑屹立山边,仿佛一尊又一 尊沐雪的雕像。 “你为了你的宗门舍生忘死,也想想你还有个亲妹妹呢。” 天地寂静,宗易偶尔会想起蔺无执对她说的话。 是,她还有阿染,所以,无论前途多难,她要走下去。 第45节 想起妹妹,宗七剑的眉目都柔软了起来。 “前辈,前辈!” 宗易回过神,看见下面一个穿得棉球似的女修在蹦跶着叫自己。 “道友找我何事?” 看着飒爽无比的剑修向自己踏剑飞过来,夕昔惊叹地瞪大了眼睛。 “前辈,这些天蒙您带人照应,这个是给您的。” 因为穿得太多,夕昔连掏自己的储物袋都费劲。 看着她努力掏出来递给自己的东西,宗易有些惊讶: “这是何物?” “我们北洲人都说,寒月山的初雪是四季神给皆萝神的信,里面藏着神的祝语,这个东西我们叫神祝之雪,虽然没什么用,而且到了春天就不见了,但是因为太好看,还是很多人喜欢的。” 剔透的晶石里藏着一朵又一朵的金色的雪花,果然如同雪神给出的祝语一样美好。 宗易想要拒绝,却看见比自己小很多的修士仰着头看着自己。 就如同几百年前她的妹妹一样。 “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是我谢您的!” 夕昔摆摆手,有点害羞,埋头就向前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宗易看见她一头栽到了雪地上。 “没事!前辈放心我没事哈哈哈哈!”夕昔几乎是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手里还举着一块初雪灵芝,“你看我还捡了个这个,我运气真好哈哈哈。” 宗易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她带着半身的雪跑远了。 “这个地方少说也有几千个修士走过了吧?怎么还会有初雪灵芝,被人一摔跤就捡到?” 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个小修士摔过的地方,宗易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神祝之雪”,笑了笑,用一根细绳把它悬在了自己的剑柄上。 金色的雪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绚丽的光辉,美得犹如神赐。 因为在自己仰慕的剑修前辈面前摔了跟头,夕昔深感丢人,一口气跑回了城里的客栈。 客栈楼下,秦四喜正跟鹅一起吃羊肉面,看见她进来了,对着她挥了挥手。 鹅也意思意思地展了下翅膀。 “秦前辈,鹅前辈,我去寒月山捡了好多好多好东西,一会儿我来跟你们分呀!” 秦四喜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正要再吃一口面,突然又抬头看她。 “夕昔,你都捡了些什么?” “我给您看!” “不用不用,你有没有捡什么带雪花的东西?” “雪花?”夕昔惊讶了,“前辈,您也太厉害了吧!我确实捡了块儿神祝之雪,下山的时候给了一直护着我们的宗七剑。您喜欢那个吗?那我下次给您……” 我不喜欢!你也别随便跟我说下次。秦四喜连忙摆手,赶紧上去换衣服吧。 夕昔登登登上了楼。 鹅吸完了一根面,歪头看向秦四喜。 “真的是弄雪神君的气息。” “嗯。”秦四喜点点头,“夕昔跟我在一起久了,运气好得有点过分。” 一不小心就捡到了真货。 可能千年来唯一的一块真货就落在她手里了。 某位神尊感叹完了,突发奇想:“你说她这个运气拿去打叶子牌怎么样?” 鹅瞪着秦四喜,显然很想“噶”她一声。 秦四喜“嘿嘿”一笑: “没事儿,这也是宗易的机缘,她当年在我被追杀的时候以为我是藤妖还放了我一马,夕昔从我里改了气运,捡到了有神祝的宝物又因为她行善给了她,这就是因果。” 一念成善因,再念成善果。 “这下蔺无执可以放心了,有了弄雪神君的庇护,宗易她……” 将吃完的面碗推开,秦四喜的手肘在桌上撑着,捏着下巴,她看向远方。 “一剑毁,一剑生,济度斋的人要是脑子清楚,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八剑剑修了。” 鹅梗着脖子仿佛在思考,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噶。” 秦四喜无奈地揉了揉它的脖子: “他们确实下作没脑子,可你刚吃完饭,能不能别骂这么脏?” 鹅把头偏向了一边。 风吹动了屋檐上的积雪,碎雪飘飞,穿着白衣黑裙的男子站在窗前,吹响了手里的洞箫。 箫声呜咽,伴随着昏鸦归巢,日落雪山,为炊烟四起的戏梦仙都又增了一分的空净悠远。 修真之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就算在戏梦仙都里不能用灵识探查,也能察觉到这箫声里蕴藏助人修行的静心之力。 拿了初雪灵芝的底层修士们高高兴兴地回到城中,听到这箫声,突然觉得心中一清,原本对四大宗门修士意图抢宝的愤恨、对于这次收货的喜悦都渐渐平复了下去。 走在路上的一个修士突然吐出了一口浊气。 “我、我要突破练气六层了!” 这样的事在戏梦仙都不是孤例,一时间城中各处灵气翻涌,都是修士们即将突破的喜悦。 数里之外的一间客舍里,第五鸿打开了窗子。 “《普善清心诀》?这年头还有乐修修习这么乐于助人的乐谱?” 转身看看自己原本准备免费送给戏梦仙都那些贫穷修士的暖身丹,第五鸿拍了一下窗台。 “罢了,既然要做,就不能让人比下去,不管吹箫的人是谁,他既然做了初一,在下也得把十五做得漂亮!” 掏出丹炉,他决定再炼十炉的“守火丹”,这个丹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能让一整个屋子都变暖,对于还没有成就金丹的修士们来说,有了这个,冬日也敢冒着酷寒出门游历寻宝了。 就算不出门,也能省下不少的柴火。 啧,他一个元婴修士想什么柴火? 守住心神不再胡思乱想,第五鸿屏息运功开始炼丹。 “一时不减债也无所谓,趁着宗佑还昏着,褚澜之还装着,我总得在神尊面前多混个脸儿。” 丹炉里的火焰照在他的脸上,正映着眼中的光亮。 烛火轻摇,一群人正在围着宗佑查探他的身体。 “荒谬,剑首他伤到了如此地步,怎能只找个杂门修士来诊治?什么灵水一脉的医修,我从没听过!” “宗易在何处?剑首受此重创,她这罪魁祸首怎能不在旁伺候?” “大概是真以为自己会当新剑首,忙着收拢人心、立下规矩去了吧。” 济度斋的地盘之外,宗易被宗乐拦了下来。 “师姐,你快走吧!八位长老都来了!他们、他们要拿你问罪!” 戏梦仙都城里,原本都要睡下的某位神尊一下子睁开眼睛。 “鹅!” 鹅抬起头盯着她。 秦四喜兴冲冲地说: “有好戏看了!” 一把将鹅抄起来,秦四喜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片刻后,她又出现了。 “烤花生烤花生!” 把桌子上的一袋子烤花生拎上,她又消失了。 第40章 覆雪 济度斋的八位长老最差也是个八剑剑修,又哪里察觉不了宗乐通风报信的小动作? 宗乐这边话还没说完,一柄长剑已经飞到了宗易的面前。 “七剑剑修宗易!剑首碎剑跌境皆因你而起,你难逃残害同门之罪。” 宗乐被那剑吓了一跳,就见一个人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七长老,宗易自认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 又两道剑影飞到了宗易面前,剑上分别站着一男子。 左边的高大矫健容貌英朗,右边的干瘦一些,却生得眉飞目狠,乍一看仿佛一只愤怒的猿猴。 这二人正是济度斋执法堂的两位长老,宗彰和文说天。 剑光一闪,最开始出现的那支剑被收回了文说天的身后。 宗彰看着宗易,神色颇为沉痛: “宗易,如今四大宗门之中都传你为了讨好神尊行残害同门之事。师叔知道你平日为人,绝不会为一点小利而失大义,可剑首昏迷不醒,若门中不罚你,难敌天下悠悠众口。” 宗易神色平静,只淡淡一笑:“七长老的意思,宗易明白,可我既然问心无愧也不会认罪,纵然是法剑也不能罚我。请问七长老,门中又打算对我如何处置?” 第46节 “如何处置?当然是从严处置!当年你和宗佑有过剑首之争,你因为不能破劫而落败,现在宗佑在里面躺着,你在我等面前站着,我们疑心你为了剑首之位而伤人也并非不通情理。” 文说天眉毛一立,很是凶神恶煞,宗乐一贯最怕他,一听这话,忍不住抓住了宗易得衣角。 宗易却笑得更明显了些。 “两位长老绝口不提剑首何以至此,是打算把济度斋用化劫引一事遮掩而过么?” 文说天的脸立时变得更难看了。 宗彰摇摇头,好言说道:“宗易,当年剑首用化劫引乃是为了宗门,情非得已亦是情有可原。你此时提起此事,莫不是对斋中心怀怨怼,要威胁斋中么?” “为什么我提起此事就是威胁呢?” 面对着宗彰暴涨的剑势,宗易毫不退让。 “如果用化劫引之事连提起来都是威胁宗门,那做了这件事的人又算什么呢?” 月夜雪上,济度斋大师姐的面容一片清明,犹如寒月山上落下的初雪。 “数百年来,用化劫引之事都不算错,唯独神尊降临此界之后,提了,就是错。” 她看向宗彰:“七长老,一件事的对还是错都如此混淆难明,济度斋真的还是从前济世度人的济度斋吗?” 面对着她的目光,宗彰的目光渐渐露出了些狠意,看看左右,那狠意又淡了下去:“宗易,我知道你心中愁闷,可这些年斋中实在是太难了!乾元法境来势汹汹,圣济玄门渐渐势大,又有御海楼跟它同声共气,玄清关看似松散,千年以来英才辈出,唯独我们斋门,千年前西州繁渊一役,斋中上下奋勇血战,却致人才凋零,三千岁以下连一个七剑都没有。” 说起过往,他的语气又柔和几分:“宗易,宗衡也已经离世千多年了?你可还记得她?” 另一侧,文说天皱起了眉头:“老七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赶紧将她带回宗佑面前,我倒要看看她在旁人面前再如何巧舌如簧。” “老八你……唉,宗易是好孩子。” 宗易虽是大师姐,却从来不喜欢从者如众的排场,就像这次守山,她也是让师弟师妹先回,自己将寒月山周围又巡了一圈才走。 也正因此,除了来送信的宗乐,此地再无宗门的其他小辈。 可这并不意味着这里真的如目之所及一般的荒僻无人。 修真者入元婴便可开灵识,可察灵识,远远近近的,也不知道其他门派有多少人此时此刻正在看着热闹。 宗彰一声叹息:“罢了,先回去吧。” 宗易御驶飞剑,跟在两位长老身后,突然听见身后宗乐的声音。 “师姐,你为什么要害剑首?” 寒风中突兀出现一柄尺长的短剑,直直扎向了宗易的背心。 宗易没有回身,红剑如带霞光,架住了那把短剑。 在被架住的瞬间,短剑四散成了无数短刃刺向宗易。 电光火石之间,宗易也并非毫无防备,三柄红剑跃然而出,将碎开的短刃崩开。 是的,崩开。 宗易的一把红剑看起来和别的并无不同,却势大力沉,所到之处仿佛有人以巨力挥无锋重剑,扭转短刃之势靠的是力而非刺出之利又或者剑气。 “宗剑首的八剑世人尽可如数家珍,宗易宗七剑虽然久在山门,观其剑势,也有惊天之处。” 易水遥正好从西洲杀鱼归来,遇到了同样带人从南洲浩浩荡荡赶回来的百里蓁,两人本不算相熟,此时相隔数里,却有志一同大开灵识观战。 听见百里蓁的主动传音,易水遥愣了下才回道: “八百年前在七洲大会,初见宗易道友,也觉得她不过平平,比不得宗佑的锐意进取意气风发。直到她……” 话说到一半,宗易那边又生异变,一支黑剑突然加入战局,被宗易用剑格开之后就冲入晃动的影子里,竟然不见了踪迹。 宗易大笑一声,余下几剑一并齐飞出鞘。 “没想到我区一个七剑剑修,竟然引得两位长老出手暗算。一剑模仿法剑,一支剑专司暗算,成剑不易,修为难藏,两位长老为了除掉我这个晚辈使出这般心思手笔,若是用在正途,七长老何必再为济度斋的前途忧心?” 七剑结阵,宗易手掐剑诀,一时间红光大震,在白雪地上剑气冲天。 “直到我听到她自称济度斋宗易,来日会仗剑天下,济世度人的剑修宗易。” 最后几个字,易水遥说得仿若叹息。当时听到这样 的话。她既叹这位女子突显的锐气,又觉得羡慕。 这世上有人连自己的亲娘骸骨都找不到。也有人梦想着仗剑天涯。 同样出生于大宗门,同样是女子之身,同样失去了庇护之人。 当时已经是化神境修为的易水遥也忍不住想,如果入也生有剑骨,能入济度斋这样的宗门。是不是也会有另有一番际遇,能和这样的女子成了至交好友。 “实不相瞒,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济度斋建成万余年,剑修宗易又有几个?” 易水遥说着说着就笑了,百里蓁也笑了。 “可惜了,有幸有这般的剑修,济度斋却不知珍惜。” 宗易所应对的局面甚是艰险,她虽然七剑对两剑,这两支剑无论材料还是剑法都极为精妙,定然出自是斋中长老之手。 这时,有人突然冲向了她的剑阵,竟然是从刚刚偷袭之后就站在原地不动的宗乐,宗易连忙催动剑诀保宗乐不受伤,那两只来杀她的剑却像是寻到了她的短处,连连攻向宗乐。 “卑鄙!” 宗易使剑护住了宗乐,黑剑却趁机隐入了宗乐的影子。 空中群剑飞舞,宗乐无声上前一步。 “宗易,你猜,下把剑在哪里?” 背着剑的少女,在刹那间成了一把剑,刺穿了宗易的胸膛。 又一把幻剑! 易水遥大惊,手中往虚空一点,一道符咒立刻向宗易飞去。 可下一刻,连她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把剑明明刺入了宗易的胸口,可口喷鲜血的人竟然是一直仿佛袖手旁观的宗彰。 这是怎么回事? 宗易比旁人都要惊讶,她看着攻向自己的剑,又看了一眼宗彰。 被利刃穿胸,宗彰连忙为自己止血,却觉得浑身无力。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上粘着一粒雪花。 这是什么时候粘上的。 宗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满天的雪。 那些飞舞的雪,在涌入他的胸口。 不过瞬息之间,宗彰就一脸茫然地跪倒在了地上。 细雪粘上了他的浑身甚至口鼻,让他成了风中的雪塑。 刺伤了宗易的那柄幻剑也跌落在地。 “难道这把剑竟然是七长老的?他何时成就了九剑?” 另外两只剑的攻势更猛,宗易看着满天的雪,她的心中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两位长老。明明被伤的是我,现在要死的却成了七长老,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她撤去红色剑阵,让自己浑身破绽暴露在了敌方的剑下。 那两只剑在要伤到她的瞬间停住了。 宗易上前一步,两只剑一起后退。 “两位长老,你们在怕什么?” 宗易的剑柄上一道金色流光闪过,在她身后,自寒月山至此地所有的雪,如巨浪一半席卷而来。 “这、这是什么?” 听见那些场上的、旁观的人心里发出同样的惊叫,秦四喜掰开了花生皮。 “这可是神祝啊。” 那些雪笼罩了两把刺杀宗易的飞剑,平时温柔无害的雪在此刻犹如可怕的怪物。 “弄雪神君其实特别记仇,钓的鱼比她的重一两,她能记三十年,每次钓鱼都拿出来说。” 她笑眯眯地,把香喷喷的烤花生喂给了鹅。 “咔嚓咔嚓。”鹅边吃边点头。 “刺伤得了她祝福的人,在她眼里就差不多是踢翻了她的鱼篓还给了她一耳光。” 秦四喜又拿出一个花生。 “找死。” 这是鹅的总结。 四喜觉得鹅总结得很到位,再给一粒花生米。 济度斋剑首宗易,在她被三位同门长老联手暗害的这一天。 是带着滔天的雪浪、追着两把肇事飞剑回到驻地的。 像是一场注定要席卷整个九陵界的风雪在这个夜晚已经拉开了帷幕。 “宗易!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给各位长老送个大礼。” 她从漫卷的风雪中拿出了那两把剑。 双剑腾空,正对她的头顶刺下。 在两剑刺入的同时。 济度斋的长老中有两位,仿佛天灵盖被人震碎了一般地惨死在当场。 大雪瞬间覆上他们的尸身。 第47节 第41章 神剑 “四喜”。 鹅用翅膀戳了戳秦四喜。 “她知道了弄雪神君的神祝吗?” “嗯?应该没有吧,她可能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有什么在帮她。” 花生去了外皮还得去红皮儿,在手里一搓,风就把烤干的红色花生皮吹走了。 “那她不怕自己把自己捅死吗?” “嗯——不至于完全不怕,不过她确实赌了下。” 鹅“吧嗒吧嗒”吃花生米。 两颗花生米后,鹅说: “不懂。” “在她眼里,要是赌一把,能弄死两个九剑长老,她觉得值呀。” 鹅梗了下脖子: “死一个,已经赚了,多死两个,可能赔上自己,不划算。” 鹅心里的小算盘一直打着呢。 揉了揉鹅的脑袋,秦四喜笑眯眯:“赚不赚不是这么算,她赌了这一把,以后她要做的事就顺利多了。” 能保护自己渴望保护的人,能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这在一些人的心里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鹅会打算盘,却不会做生意。 沧海神尊在心里摇了摇头,又捏碎了一个花生的皮。 有人踩在白雪地上,发出了细碎的声响。她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毛披斗篷的身影。 秦四喜乐了: “嘿!这位姑娘,你是要往前面去吧?来来来帮个忙,帮我把这人送过去。” 秦四喜一抬屁股,露出了一只被她遮挡的人。 那人转头看过来,露出了一张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阳光的脸。 果然是个女子。 看着那个躺在地上人,她张了张嘴,仿佛许久没有说过话似的,试了几次,她才发出了声: “济度斋弟子?她,怎会在此?” “哎呀,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秦四喜挠头,“她本来是该死的,结果被我家鹅救了。” 忙着去拿烤花生的神尊把鹅随手一丢,鹅呢,看见一支飞来的剑随翅一扇,一不小心就救了人。 等秦四喜拿了花生回来,就看见鹅站在一个被打晕的女子头上,黑黢黢的小眼睛里写满了心虚。 奇怪的雪,奇怪的夜晚,还有奇怪的女子…… 那女子看向了鹅,看见鹅偏开了头,仿佛在说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 ……和好肥的鹅。 “好。” 她点头,弯腰扛起了宗乐。 “青苇,青竹道院,谢过道友。” 夜风吹开她的斗篷,露出了一角道袍和腰间挎的大刀。 皑皑白雪在济度斋修士们的眼中第一次成了夺人性命的杀器。 因为事关剑首,济度斋这次八位长老齐出,转眼间就死了三个。 眼中是两个长老被雪逐渐吞没的尸首,耳中又听到文说天带回的宗彰的死讯, 余下的四人心神大震。 “宗易!你……” “大长老,你可知道七长老宗彰早就修出了第九剑?还是能幻化人身的幻剑?还有,宗敬宗修两位长老,恕宗易无知,竟不知道他们炼出了这样专门模仿法剑杀人和专司暗害的影剑。” 三支剑,陈列在所有人的面前。 济度斋大长老名叫申远明,千年前在西洲一战,他剑骨受损,从九剑境跌至八剑,因此事,他须发皆白,让人一看就知道命数不久。 他年轻时候是个刚猛性子,据说大长老之位都是他痛殴同门打下来的,遭此劫难,人们都觉得他撑不下去了。 宗门之中一直隐隐有传闻,一长老宗祈连自己升为大长老的新衣都做好了,可申远明就是在那儿苟延残喘了一年又一年,有气无力又确实有气地活了一千多年。 此时,他一双老迈的眼睛里有些痛色:“宗易,此事,斋中会给你一个交代。” “会么?” 站在雪里的女子也像是雪,她用清亮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她笑了: “大长老,我师父死了一千一百六十三年一百九十六天了,济度斋何时给过交代。” 旁边围观的师门小辈都有些不解,宗易师姐不是掌门的女儿和弟子么? 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师父? 大长老还没说话,三长老已然一声叹息: “宗易,宗衡她只教了你三个月,三个月,你连入道都不曾,竟然就把她当了师父?” 宗易淡笑:“三长老,济度斋济世度人之道,是我师父一字字教我的,她以道度我,我为何不能称她为师?” “原来如此。”申远明摇了摇头,“你第一把剑选了炙明石入剑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凑巧。宗衡的第一把剑就是炙明石入剑,我还跟你爹叹你和她有缘。” 他原本是坐着的,此时,他缓缓起身: “松鸣石,寒水珀……一把剑又一把剑,你总是不肯选妖兽魂魄入剑,你爹忧心忡忡,我还劝他说你是于心不忍。” “是我错了,其实你根本就是在走宗衡的老路,宗衡是剑骨三寸的天纵奇才,剑意天生,不用妖兽之魂填补,你的剑骨才两寸九分,你……” 步伐迟缓,申远明用剑撑着,走到了年轻剑修的面前。 “宗易,你何至于此!我知道你恨如今的济度斋失了本心,你……你可知道我这些年为何不肯退?我在等你,我想着等你成了八剑,我就把长老之位让给你,到时你尽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 “大长老,从前的我也是这般想的,我以为我能等,我爹给宗佑弄来化劫引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总会好的,阿染毁道的时候,我安慰自己以后我会让济度斋变回从前。” “您知道吗?今夜看见这三把剑,我一直在问自己,‘专门用来暗杀的剑,它们是铸成于最近,还是一千多年前?’” 此言诛心。 申远明的身子晃了 晃。 一千多年前的西洲繁渊,埋葬了一代济度斋的剑修,不仅有当时的剑首宗衡,还有四位长老和当时济度斋的六位七剑修士和十九位五剑修士。 这些人本该是济度斋的未来。 可最勇敢的人死在了最灿烂的年华里,逃出生天的人也埋葬了自己的勇气和担当。 “济度斋死不起了。” “济度斋输不起了。” “七洲大会,乾元法境独占鳌头呢!再这么下去谁还记得济度斋?” “济世度人?谁来度咱们?” “一个连剑首都选不出来的济度斋,还能撑到哪一年?” 曾经也曾一剑挑破南洲的剑修抱着自己的残剑和衰老的身体茫然四顾。 就仿佛这些年回荡在他耳边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他怯了。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宗易,宗衡她以八剑之身斩杀返虚魔物,人们记她的声名也不过百年。” 百年,区区百年! “你舍身杀敌,成了第一个宗衡,旁人记你也不过百年!” “我知道。” 宗易颔首。 她转身,看向自己的剑。 除了那一抹红,她的剑平平无奇,全然不像宗佑的那般一看就是不世出的宝剑。 她们没有名字。 “大长老,我的每一支剑,我铸成的时候想的都是宗衡。” 她重新看向申远明的时候,她的第一把剑回到了她的手中。 “芸芸众生,日日有自己的喜乐悲欢,他们记不住宗衡,这是寻常之事。” “要是济度斋也成了个狗苟蝇营只为求存的宗门,为了外在的声名地位不择手段,甚至可以对同门弟子痛下杀手,这样的门派,它可以叫无数名字,唯独不该是济度斋。” 雪花飞舞,卷起它们的不是风,是剑意。 “不是世人忘了宗衡,是济度斋忘了宗衡。” 冲天剑意震慑九霄,换了个地方看热闹的秦四喜突然觉得怀里一沉。 “天道猫你怎么来了?” “剑修铸剑,偏偏身上有神祝!”那些人还没劈完呢,猫猫依然是炸猫的猫猫。 它瞪着绿色的眼睛,十分恼怒。 “弄雪神君残存在北洲的神识上万年没有被人触发,你一来就成了这样,一定是你搅动了九陵因果。” 第48节 天道猫猫连脸上的胡须都透着疲惫。 秦四喜抬手,替它理了理毛。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除了吃花生啥也没干。” 修长的手指挠着猫猫的下巴,天道猫猫眯起了眼,眼中的威严一下子就没了九成五。 “不要佯装……” 喉咙里发出了细小的呼噜声,天道猫猫抬起爪子摁住了秦四喜的手。 “此事与你有因果纠缠!你得收尾!” “怎么收尾?” 不远处金色的神祝雪花从晶石里飞出,悬在宗易的头顶。 漫雪之下,她犹如雪神亲临。 “剑修宗易的情劫是与宗门之情,今夜本该是济度斋的血夜,同室操戈避无可避。” 猫猫再次摁住了秦四喜的手。 “现在唯一一个必死的都被你的鹅救了!反倒是让弄雪神君弄死了三个九剑修士!弄雪不在,自然是你来收拾,不然让弄雪神君的神识成了剑,以后不知道出多少烂摊子!” 秦四喜摇头:“等等,这么一算,是我在给你帮忙呀!” 天道猫猫:“……你怎么算的?” “嘿嘿。”秦四喜挠了挠猫肚子。 “我就是这么算的。你看啊,这件事儿咱们从一万年之前说,弄雪神君的神识你怎么早不管?” 天道猫猫:“……你算完了,她的剑都成了。” 一神尊一天道。 一人一猫猫。 四目相对。 天上飘起了金色的雪花。 天道猫猫:“你想要什么?” 秦四喜捏着它的前腿把它抱了起来,捏了捏。 “先记着。” 猫猫无奈点头。 宗易的新剑是寒雪凝练而成,本该是剔透的白,可就在即将剑成的那一刻,半空中有一只手突然出现,掐掉了一根金色的线。 仿佛是作为弥补,一道红光自西而来,落入了剑中。 “你用什么替换了神识?” 吃着鱼丸,猫猫摇了摇尾巴,毛顺了,猫饱了,连语气都懒散了许多。 “嗯,宗衡。” 过去好些天了,神尊从吃花生改成了吃汤面。 她回答得很淡定。 猫猫:“喵?!” “放心,只是灵念。你把人家神剑弄没了,不得好好补个好东西?” 天道猫猫的尾巴再次炸毛。 雪剑变红,宗易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见一个女子的虚影翘着腿坐在剑上跟她打招呼。 “嘿!小易!” 第42章 妹妹 “你是什么时候找到了宗衡的灵念?” 天道猫猫蹲坐在秦四喜的身上,郑重其事地看着她。 神情很严肃。 就连翘起来的胡子都是严肃地翘。 “是星星告诉我的。”秦四喜举着汤面,生怕猫猫冲上来给她打翻,“我之前让星星帮我找灵念的时候,它们告诉我西洲的深渊里有一把残剑,剑上有很强大的灵念。” 她又不是没脑子,时间地点一对,诶,这不是巧了嘛? 天道猫猫很生气,它觉得自己被这个神戏弄了。 “你早就想把宗衡的灵念送给宗易。” “你别瞎说!我跟她们都不熟……我就是觉得,比起……原本的结果,这样更好。” “哼!” 天道猫猫生气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只要宗易一死,济度斋剩下的气运就散了大半,他们欺世盗名、身负神债,早就不配一界众生敬仰。借你之事让他们彻底烟消云散,正合得道得势、失道失势,兴衰更替之理。” 天道猫猫语气漠然,济度斋应该湮灭于九陵界,宗门中的气运就应该散尽,至于气运所指的宗易也好,宗衡也罢,它不问善恶,只问因果。 秦四喜往嘴里倒下最后一口面汤,擦擦嘴,她说: “可这样的终了之局,我不喜欢啊。” 热血无终。 炽心无果。 这样的故事,她在当凡人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太多。 “你是神,神面对世人应该是没有喜恶的。” “所以我说我是人,人不光有喜恶,还会为一腔热血心动,这不是挺好吗?” 天道猫猫被秦四喜的无赖气到了。 秦四喜被天道猫猫的气鼓鼓给可爱到了。 它的坐姿非常端庄,两只小脚并在一起,长长的尾巴盖住了脚。 秦四喜看了好几眼,伸手抓了一把猫尾巴。 天道猫猫气急败坏抱着自己的尾巴回到了天上。 在走之前,它留下了一句话: “神总是死于对人间的喜爱。” 是么? 秦四喜毫不在意。 “我还见过神因为二年钓不到鱼就闹着要跳虚空星海呢。” 哦,对,那人好像就是弄雪神君? 拍拍身上的灰尘,她问鹅:“我身上没掉猫毛吧?” 鹅梗着脖子没说话。 天上突然打了一个响雷。 是天道的愤怒。 谁掉毛? 我才不掉毛呢。 堂堂天道怎么会掉猫? 浑身毛都炸开的天道猫猫一边继续放雷炸那些罪人,一边用力舔自己身上被沧海神尊摸过的地方。 秦四喜嘿嘿一笑,继续看着不远处的热闹。 宗衡的灵识幻化出来只有二寸高,看着宗易红了眼眶,她笑得挺得 意。 “小易你挺厉害啊!炼了一把剑把神都快炼出来了,天道没办法,请了此界的神把我换了那神识凑数。” 秦四喜做事儿习惯有交代,虽然是看似随手地薅了宗衡的灵识过来,也没让人没头没尾地一脸懵。 “神?” 宗易想起了那个凡人飞升而成的神尊。 “师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静自持的剑修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宗乐对我出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怕是活不了了。没想到,突然得了神异相助,帮我反杀了二位长老。” 貌似和蔼的宗彰,人在驻地却暗中派了剑和宗彰联手的宗敬和宗修。 二位九剑长老早有预谋的栽赃、嫁祸和追杀,宗易真的没想过自己能熬过了这一劫。 无论是她杀了人又或者人杀了她,从那支幻剑幻化成宗乐来报信起,整个局就只有一个目的——彻底毁了她。 “宗乐!宗彰用剑幻化成了她的样子,她怕是凶多吉少,我得把她找回来……” “师姐你放心,宗乐师妹没事,有人把她送了回来,说她被一只很肥的鹅救了。” 很肥的鹅。 宗易长出了一口气。 “济度斋上下亏欠神尊如此之多……” “小易。” 第49节 翘着腿坐在剑柄上,宗衡叫了她一声: “你历经了追杀、反杀、入道、铸剑……现在就别想别人了,想想自己吧。” 宗易看向宗衡的灵识,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好,师父。” 四下静悄悄的,明知道宗易已经剑成,成了八剑剑修,除了一个来传信顺便送来新衣的师弟,却并没有人来打扰她。 和当年宗佑成就八剑时的热闹截然不同。 宗易不在乎,宗衡更不在乎。 宗易打坐调息,她就飘来飘去,在西洲繁渊那种鸟不拉屎虫不放屁的地方呆久了,她看到啥都觉得稀罕。 宗易睁开眼睛,发现宗衡正凑近了在看自己。 “师父?” “哎呀,小易也到了能跟人以命相博的年纪呀。” 宗衡还是很感叹的。 “你现在还是大师姐……几百年啊,抱着剑的小孩儿长成了这样。” “我不光是师姐,我还是姐姐。” 宗易掏出了一块留影石。 “您走后两百年,我爹娘又有了个女儿叫小染,不过她现在不在济度斋,也改名叫青苇了。” “什么?妹妹?!” 宗衡趴在留影石上,抬着小脑袋奋力看着青苇的样子。 “像你娘,你娘可还好?” “……小染是二寸剑骨。” 剑骨二寸,出生时就会自带剑意,伤及母体。 宗衡明白了,宗易的娘修为本就差一些,遭逢此劫,只怕凶多吉少。 “有妹妹了你还敢拼命!还敢用剑戳自己天灵盖?” 宗衡毕竟是剑灵,和宗易意念相融相通,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之前那凶险的一幕。 “有妹妹的人了怎么能跟人搏命?” 宗易笑了:“妹妹不在才敢跟人拼命。” 身后的房门传来声响,宗易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我白色斗篷的女子推门而入,正好听见了她的话。 下一刻,宗易瞪大了眼睛。 “妹妹不在才敢、跟人、拼命?” 女子的声音沙哑,说话很慢。 面对二个九剑长老围追堵截暗中陷害都面不改色的宗易再次红了眼眶。 师父,妹妹。 在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此时此境是不是她铸剑失败后的虚幻,如果真的是虚幻……罢了,死在这样的幻境之中,她死而无憾。 被她用无比热烈的目光看着,曾经的宗染如今的青苇缓缓掏出了腰间的木刀。 “你,竟然,敢跟人,拼命?” 心中猛地一跳,宗易拿起自己的剑连忙闪开,就见木刀劈出,仿佛一阵浩荡之风吹过,她住的房子徐徐裂成了两半。 “小易。” 宗衡盯着地上丈深的刀影。 “这是你妹妹?” “是!师父!我妹妹跟我说话了!我等了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跟我说话了!” 宗衡:“……这是此时此刻该说的吗?” 那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刀吧! “小小小易!你妹妹现在修的什么道法?” “妹妹是体修!师父我觉得妹妹的刀法极好,您改日可否指点她一下?” 指点?指点什么?指点一个体修玩刀看她劈死小易吗? 眼见又一刀劈过来,宗衡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西洲繁渊虽然鸟不拉屎,可鸟也不用刀啊! 连劈二刀,青苇停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姐姐,头上的兜帽落下,露出了她一头白发。 她的声音,她的头发,都是她为了放弃剑道所付出的代价中最微不足道的。 “你,还是不肯,离开,济度斋。” 宗易从见到妹妹和跟妹妹说话的惊喜中醒了过来。 “我说过,我会把济度斋变回它该有的样子。” 数百年前替妹妹受下的二千法剑,每一剑都只让她的心意变得更加坚定。 “这世上应有人随心而为自寻其道,也该有人承前人之志、接前后之往来。” 妹妹和她,是两条不同的路。 青苇的脸色更冷了几分: “承前人之、志?是,被人、追杀、拼命?” 在她的目光下,宗易有些心虚。 “罢了。”青苇缓缓摇头,“当年,我,不该,那么走。” 她转身。 “把济度斋,砸了,才对。” 宗衡:“……哇!小易你妹妹我可太稀罕了!” 宗易:“……不是,妹妹你别,别如此……” 听见宗衡的话她更心累了。 “师父你别说了,她当年能成功弃道就是因为她说等她成了九剑剑修她就把剑山炸了。” 宗衡乐得在剑柄上打了个滚儿:“巧了哈哈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 宗易:“……” 就在宗易以一人之力试图保护济度斋驻地之时,外面突然有人敲门。 “师姐,圣济玄门、御海楼都派人来送礼恭贺您入境八剑。” “好,我知道了……” “师姐,戏梦仙都和青竹道院派人来送礼,恭贺您练成第八剑。” “师姐,丹师第五鸿送来了一颗七品剑意丹,说恭贺济度斋有了新任剑首。” 宗易那里突然人潮如织。 一群正在商议事情的长老那儿也有人通传消息: “大长老,乾元法境派人送了十箱重礼,指名是要送给济度斋新任剑首,宗易。” “大长老,外面有二十几个宗门来送礼,都是给新任剑首宗易师姐的。” 文说天看向其他的济度斋长老。 一向刻薄的面容上有几分得意。 “各位师兄,不管咱们济度斋认不认新的剑首,这偌大九陵界,已经认了。” 申远明看向自己身侧的镜子。 “掌门,事已至此,宗易继任剑首,已成大势。” 镜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如此,就这般吧。” 济度斋的剑山上,头顶“欠债五升二合四撮一圭”的男人一挥手,关掉了传音镜。 “势不可违?”他的脸僵硬如磐石,“分明是神不可违。” 抬起头,环顾周围密密麻麻被埋葬的剑,他低声说: “你们以为,你们这般就能赢了?” 第43章 雪刀 北洲已经是冰雪封路的严冬,自北荒极深之处席卷而来的风荡涤了整片土地,位于北洲的戏梦仙都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了。 “还是神尊的名声好用。” 看着这几个月来戏梦仙都的收益,弱水沉箫眯了眯眼睛。 人来了就得吃喝住,这可都是灵石,有了灵石,不仅能更好地运行法阵,还能修路、加耳鼠车、修缮城墙。 “从前我还是目光短浅了,总想着借着神尊跟清越仙君他们换些好处,殊不知神尊在哪儿,好处就自然跟着来了。” 蔺无执带着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女子站在旁边看她,忍不住说:“你这话说得好像秦神尊是个财神。” “没错啊!神尊就是我们戏梦仙都的财神。”弱水沉箫将账册收起来,拿出一件金纹大氅给自己披上,“这就是你的小徒弟?” 蔺无执点头:“青苇她不爱说话,本来是要在虚无山上一直苦修的,我门下弟子不是都出门度魂了吗。我让她来帮你守着戏梦仙都。” 第50节 弱水沉箫走上前几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又扫了一眼她的手。 “是拿刀的?” 女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弱水沉箫看了蔺无执一眼。 “济度斋新任剑首的妹妹,你把她弄来,济度斋跟神尊的牵扯可就更说不清了。” 说完,弱水沉箫自己先笑了: “也罢了,自咱们神尊来了,百里覃死了,圣济玄门成了替神尊办事的,方问津废了,御海楼成了替神尊打鱼的,宗佑碎剑跌境,宗易铸成第八剑,济度斋也被传成了神尊的掌中剑,怎么算也不差这一点儿了。” 居上位者一举一动都会让人生出无尽的猜想,她区区一个戏梦仙都掌事都是是如此,何况神尊? “得了,没事儿你们师徒就先走吧,我也该去拜拜财神了。” 隔三差五带着好吃的去神尊面前凑个脸儿熟,已经是戏梦仙都掌事放在心尖儿上的事儿了。 这时,她麾下的柔风拿着一本书册走了进来:“掌事大人,这是长离郎君送来的《普善清心诀》全本,他目不能视,特意寻了识谱之人替他撰写出来的。” “嗯,放在那儿,看看其他会乐器的修士有没有愿意学了的。” “是。” 柔风放下乐谱,却没有立刻离开。 “掌事大人,这本乐谱……照例不署名字么?” 弱水沉箫看向自己的左膀右臂,一息之后,她缓声说: “按照戏梦仙都的规矩,男子上交之物不必署名,柔风,你最好记得这规矩是怎么来的。” 柔风说完之后也知道自己失言,她连忙单膝跪下: “掌事大人,属下并无他意……” “你有。”弱水沉箫眸色沉沉,“柔风,你见他貌美又眼瞎,便心生同情,甚至愿意为了他在我面前求情,他进来戏梦仙都才多久,就让我最得力之人的心都偏了?” 柔风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说: “掌事,以后与他的往来,属下会交给别人。” 弱水沉箫却没打算这么轻易就将此事揭过: “戏梦仙都经营数千年,你不是第一个同情男人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由怜而生爱,因爱,又觉仙都规矩不公,太多投奔仙都的女子在这儿过了几年好日子之后就生出了这等心思,说白了就是早早被人种下了贱骨头,哪怕是被男人磋磨得要死了,哪怕是在仙都这等地方呆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轻,轻易就往男人那儿倒过去了。” 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冷汗,柔风沉声说: “属下知错,愿受掌事责罚。” “我要传信北洲各地,让世人知道以后想要让孩子入南洲各大仙门就可以来戏梦仙都,此事就交给你去做吧,至于城中之事,先交给甘雨。” “是。” 等柔风退下,弱水沉箫仍是觉得心烦意乱,她推开窗子,正看见一个穿着裙子的男子撑着伞走过。 “蔺无执,你说为何就有人这般生来下贱?几千年了,我仍是想不明白。” 蔺无执还没说话,一道有些低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出来: “穿袍、者贵,穿裙者、卑,在外如是,在此,亦如是。入此地,女子脱身上裙,可曾脱、心上裙?” 弱水沉箫转身,看向了那个穿着白色斗篷的女子。 “男女、颠倒,啧。” 就算说话不甚流畅,青苇还是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屑。 吓得蔺无执连忙站在了她的身前对弱水沉箫说: “她这些年在虚无山上练刀,憋坏了,什么话都说……” 弱水沉箫把她扒拉到一边,径直走到了青苇的面前: “那你说,我该如何?” 青苇的额前有两缕白色的碎发,隔着碎发,她看着弱水沉箫,似乎是想确定对方是真的要听她所说,还是要拿她取笑。 片刻后,她说: “以、女子之美,为美,以女子、之恨,为恨,以女子之刀,为刀。” “你说得倒是好听。”弱水沉箫淡淡一笑,“想要改换人心,可是天大的难事。” 难么? 青苇缓缓摇头: “有刀,可杀。” 弱水沉箫只是挑了下眉头。 坐在饭馆吃炖骨头的某位神尊差点儿被肉噎着。 “前辈,你吃饭又走神儿。” 夕昔很熟练地给她倒了一杯水送到了眼前。 秦四喜轻咳了两声,将水喝了。 “我听见有人把我当财神,就想去听个稀罕。” 没想到是真听了个稀罕的。 宗易那么一个性格,没想到她妹妹倒是个狠人。 “财神?”夕昔歪了歪头,“前辈你不是财神吗?” 总是被人排队送那么多灵石,这不是财神才有的本 事吗? “我当然不是,我都说了,我打叶子牌都是输得多赢得少,再说了,当财神有什么好的?打牌都是一家出牌三家盯。” 夕昔没想到当神也有连打叶子牌都不如意的时候,有些好奇地问:“前辈,为什么盯财神?” “因为都知道他有钱啊。” 秦四喜用筷子夹了一块大骨放在了鹅的面前。 鹅的小脑袋晃来晃去,上面的肉就被叨干净了。 “财不露白,你懂吧?你一说自己是财神,那别人都知道你有钱,不盯你盯谁?” 从财神手里赢过一个山头的秦四喜悉心传授自己的打牌经。 “所以,不管跟人赌什么,除了最后关头,都不能让人知道你有钱,也不能让人知道你的底牌。” 小姑娘听懂了。 “前辈,我就是这么干的!嘿嘿嘿,我去寒月山采初雪灵芝的时候就没告诉别人我到底采了多大的!” 她一脸得意地跟秦四喜显摆: “我采了一个六斤多重的大灵芝呢!等这一阵大家都卖完了,初雪灵芝的价格涨回去了,我再卖!能卖好几块中品灵石呢!” “厉害。”秦四喜夸的真心实意,六斤的大灵芝,她都没怎么见过呢。 鹅在一旁听的想梗脖子。 区区几块中品灵石,比起弄雪神君的神祝之雪算得了什么? 这九陵界可是差一点儿就要有一把真正的神剑了。 就差一点儿。 两人一鹅在饭馆儿里吃了个肚子滚圆才出来,秦四喜还在回味刚刚最后那口发面饼蘸骨头汤。 “灵猪的肉还真是香,这次是你请我,等我回来了我请你也来吃一顿。” 夕昔在努力摸着肚子,听见秦四喜的话她的脚步停下了。 “回来?前辈你要走吗?” “不走,债还没收完呢,想走也走不了。”秦四喜嘿嘿一笑,“我是要回一趟凡人境。” “凡人境?” “对呀。” 飞升离开了凡人境已经两百多年的秦四喜神采飞扬。 “我走之前用了一个新法子修了的海堤,我得去看看,还有九曲江上的两个水渠,我走的时候光是有了图纸,还攒着材料没开工呢,我也得去看看。” 每当想起这些,秦四喜都觉得自己像是个自己在凡人境见过的最寻常的农妇,离家一天惦记狗,离家两天惦记鸡,离家三天……做梦都是地里的禾苗都倒地了。 她离家两百年,都不敢惦记自己从前那个小砖房能破败成啥样儿。 还好她值钱的东西不多,也就两身新衣裳,最好旁人给她收拾的时候能把铺盖和衣裳都送了人,不然放着也就坏了。 对了,她锅里还烧着水。 秦四喜偷偷瞄了一眼挺胸抬头逛街的鹅。 “那前辈,咱们去给你买几身新衣服吧!” 夕昔拽着秦四喜的袖子。 “不是说都要衣锦还乡吗?你现在可是神尊,怎么也得穿得体面一点儿。” 小姑娘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差事,就是帮她家前辈好好打扮一下。 秦四喜眨眨眼:“衣锦还乡?不是……二百年,凡人境也没谁认识我呀!” “谁说的。”夕昔拉着她大步往戏梦仙都最大的霓裳坊走去,“山啊水啊,前辈您挖的沟啊渠啊,建的堤啊坝啊,不都还在呢?也得让它们看看。” “凡人境的沟渠堤坝也成不了精……” 嘴上是这么说着,秦四喜还是被她拉着走了。 两人都忘了,戏梦仙都的霓裳坊卖给女子的只有男装。 在二人走过的地方,一个眼睛上覆着白纱的男子抬起头。 “回凡人境?” 第51节 第44章 鬼歌 腊月二十九,宜出行。 时刚过,一盏灯自远处悠悠飘来。 灯光照了在地上覆的白霜,却照不出持灯人的影。 持灯人摇摇晃晃,脚下步轻飘,口中慢吞吞唱着词儿: “阎君坐,殿前过 问问家中钱财多 黑白走,无常说 牛头马面都啰嗦 奈桥,守孤河 数来数去是祸 黄泉走,轮回脱 孟婆边上听发落 ……” 一边走一边唱,持灯之人的另一手拿着一个小小的酒葫芦,走上几步,唱上几声,他就要喝上一口。 在他周围,树影渐渐变长,又被灯光所阻,到底没有拦住他的路。 “千告万告,不如纸钱脚下告。” 随着话语落地,一片片的白被风扬起,竟真的被剪成铜板样的纸钱。 那些纸钱落在影上,竟都不见踪影,可影们还是不肯罢休,追着那一盏灯的幽光在后面越聚越多。 持灯人却没有丝毫惊慌,又唱道: “原是黄泉有客到,魑魅魍魉消消消。” 唱完,他拿出一面小锣,敲一下。 锣声沉闷,仿佛是上面被蒙一层布似的,可就是这么一声锣响,那些张牙舞爪的影都没。 “阎君坐,殿前过……” 唱着歌,提着灯,这人一抬头就看见一颗老树下,站着一个人。 他慢悠悠走过去,着问: “你可是要黄泉借道之人?” 那人手里拿个馅儿饼,身边还跟一白胖的大鹅,鹅也用翅膀夹个馅儿饼咔哒咔哒吃得香。 看见他,连忙把手里的饼都塞嘴里,粗嚼几口咽。 “正是,麻烦阴差带路。” “好说,好说。”提着一盏幽幽白灯,这人一,不仅丝毫没有亲切味道,反而让人心窝里冒冷汗。 阴差将手里的灯提提,转个身。 带鹅的人自是秦喜,她看着这位阴差一蹦一跳地转身,心里忍不住发出无声地感叹。 黄泉可真是如传说一般的繁忙,连这样路都走不顺溜的阴差都派来做迎来送往的差事。 “莫回头,莫说话,遇到魍魉别害怕。” 往回走的时候,阴差还是一摇一晃地走,手里持着那把白色的灯。 是嘴里的唱词变: “众生求福多,多也见孟婆。 长寿一坨坨,不占大坟窝。 多财又争禄,回看尽蹉跎。 ……” 明明是很慢地走路,鹅却觉得很辛苦。 秦喜弯腰把鹅抱起来。 等这阴差唱完这一首歌,她们眼前的景色经变。 黑漆漆的变成黄色,北洲的黑土和霜雪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发黄到让人怀疑长不出庄稼的土地。 又走不多久,阴差带着她们停在一条河边。 前面好像没路。 “今有贵客,借道幽冥。” 阴差话语刚落,河中有一艘小木船缓缓向河边驶来。 阴差跳上船。 秦喜带着鹅也上船。 将白色的灯笼往船头一放,阴差清清嗓又要唱歌,可他没唱起来。 因为船没动。 阴差似乎是呆呆,拿起船头的灯笼,重新放在船头。 船还是没动。 阴差拿起灯笼,跳着转身,看向这次借道的客人。 “贵客身上可是有什么加福运功德之物?” “我?没有。”秦喜举起鹅,表示她就带这个。 阴差猛地凑近她,黑色的眼瞳翻转成白色。 “那你,为会如此重?” 他没“贵客”身上发现异样,又去看贵客带的鹅。 “这鹅身上也没有功德。” 阴差举着灯笼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拿起灯笼:“贵客,换一条船吧。” 秦喜抱起鹅,跟着下船。 “今有贵客,借道幽冥。” 这次说完之后,阴差举起自己手里的灯笼画一个圈儿。 他跳转身看这个好像脾极好的男装女一眼,又转回去,多画两个圈儿。 过大概几息光景,河中出现一艘很是华丽的大船,金船头,玉船桨。 大船靠岸停下,阴差举着灯笼带着秦喜上船。 很快,他又一蹦一跳地带着人下船。 “这位贵客,您可有过活人三千的功德?” 活人三千? 秦喜看一眼那个船。 “这个船是装功德的?” 阴差虽脸上一片煞白没有表,动作还是比之前要拘谨许多。 “活人三千,玉船难载。” “那要是活人百万呢?” 阴差用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活人百万,一步登神,十殿阎罗驾船亲迎,九千阴差跪冥河。” 秦喜懂。 道猫猫是跟黄泉打招呼,没跟他们说自己的功德有一点点多。 所黄泉就为来借道的是个寻常修士。 “也不用那么麻烦吧?” 一想想什么阎罗驾船,阴差跪河,秦喜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上前一步,想跟阴差打个商量,没想到举着灯笼的阴差跳着退一步,又跳着退一步。 “九陵界活人百万的人有一个。” “你再跳就掉河里去!” 阴差苍白木的脸直直地对着秦喜,伴着黄黄地、冥河水流、隐隐鬼哭。 “黄泉阴差,徐不忧,见过秦娘。” 随着他缓缓行礼,偌大冥河突震荡起来。 “别别别!我就是借个路,咱别搞那一套。” 秦喜对着冥河摆手,这河好像听懂一般,竟就安静下来。 下一刻,河水中的一点开始向两侧翻滚,仿佛那一处有骤风生浪。 河水无声翻滚,竟就渐渐向两边分开,露出河底的黑色石头。 “这……” “秦娘,你在凡间五百年,活人止百万计?自你飞升二百余载,水渠堤坝仍在,阻旱灾截洪水,救人无数,活人无算。” 第52节 鬼差徐无忧弯着腰,站在冥河边上。 “十殿阎罗未必载得动您的功德,冥河三万载,为您一断流。” 鹅展展翅膀,前它和那些神君的神宠打架,它们总会说它们的神君有什么排场,话秦喜是个两手空空抱鹅上到诸神界的凡人。 她没有法器,没有灵石,连装饰洞府用的都是神界最常见的石头花树。 鹅总会揍它们,一边揍一边想,要是秦喜也有很多家底就好。 “喜,原来你也是有家底的呀。” 鹅有点高兴,原来喜的家底在那些神和那些修真者都看不见的地。 她不用被人叫神君、神尊,是叫秦娘就可。 一条很宽很厉害的河都能为她断流成路。 秦喜看向冥河中间的那条路,忽一,她的容来洒脱,数百年悲欢离合,经历多,就算是挚友离世,她也能脸相送。 此时,她的却有些沉,好像很多很多东西面八向她沉甸甸地压下来。 那些东西压在她的皮、肉、血、骨上,压在她的魂魄上。 “我不过是个离乡人,想要借路回家看看,哪里值得被这般相待。” 说着,她双手交叠,对着冥河深深一拜。 “隔生死、渡轮回,我有故人无数,数百年来生死往复,蒙您照拂,多谢。” 神尊一拜,冥河一静,下一刻,道旁的河水如同拍打在高墙上一般欢舞、回涌、飞溅。 像是在回礼。 秦喜又看向一旁默不语的阴差: “徐阴差,我借道之路,还劳您指引。” 徐不忧对秦喜又行一礼,跳转身,举着灯走在前面。 走几步,秦喜忽开口: “徐阴差,怎么不唱歌?” 举着白灯的手晃下,很快,悠悠的歌声又响起来。 “浩浩苍茫一大江, 冬日水枯夏雨狂, ……” 秦喜向自己身旁看去,看见高大的水墙。 “谁填黄沙袋, 谁起乱石岗, 谁拦夏时水猖狂, 谁请春雨润黄粱? ……” 鹅摇摇摆摆地走在后面,决定要把每一步都记住。 等到再回诸神界,鹅要一边踩那些神宠的脸,一边用翅膀扇它们,一边还要问它们: “让冥河断流出来的路,你走过吗?那是鹅的喜用功德换来的!” “谁埋河底泥, 谁镇乱石地, 谁在仲夏飘大江, 谁又倒在春风里? ……” 在鹅也走到岸上之后,冥河两边的高墙轰倒下,转眼就和之前一样流淌起来。 秦喜又对着冥河一点头,才带着鹅继续跟在阴差的后面。 路上渐渐能看见其他的阴差和游魂,徐不忧不再唱他的歌,他也不是一直不说话的,每到一处,他都会停下来告诉秦喜。 “此处过去是孽镜台。” “此处过去是奈桥。” “此处过去是黄泉第三殿。” 终于,他们走到红色的彼岸花盛开的地。 徐不忧再次停下脚步。 “秦娘,此处往前,就是人间,三日后,我在此处等您。” “多谢。” 看见秦喜向自己行礼,徐不忧再次深深地弯下腰。 他手里的灯几乎都要贴到地上。 “多谢你的歌,徐不忧,徐阴差。” 秦喜着说完,就带着鹅往人间去。 留下徐不忧,一直弯着腰待在原地,许久许久。 牛头马面驱赶着一群鬼与穿着黑色衣袍的男装女在黄泉路上擦肩而过。 马面突转头向那个女看过去。 牛头问她:“怎么?” 马面把头转回来。 牛眼和马眼都看见站在黄泉路尽头弯着腰的阴差,马面突叫一声。 “果,刚刚过去那人是秦绿柳!” “啊?” 牛头吓一跳:“你瞎说什么?” 马面指着徐不忧: “除秦绿柳,谁还能让徐渡鬼这样?他连对着阎君都哼哼唧唧道唱歌。” 此时的人间,一棵老槐树下面,秦喜深吸一口。 “鹅,你闻见饭味儿没有?” 鹅点头。 走大半夜,鹅饿。 第45章 送子 “就算是过年,这也未免太热闹了吧。” 秦四喜抱着鹅走在大街上,闻着那包子味儿、油饼味儿,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刚回九陵的时候只觉得北洲一个殊叶城都很热闹,到了戏梦仙都,她又觉得戏梦仙都有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只有真的回到了人间,才知道戏梦仙都到底还是修真境,再穷的修士也能捏个清风诀散去各种烟火气,做饭用的不是柴火灶,而是灵火,不用人们排队在井口打水,一个灵水诀就足够用了。 柴山、井口,熙熙攘攘、跌跌撞撞,这才是人间的模样。 “四喜!” 鹅小小声地叫她,鹅也知道这里不是能随便说话的地方。 鹅举起了翅膀指着一条小巷。 “好香。” 鹅要吃。 热腾滚滚的油锅里被店家用木夹子夹出了几根油炸鬼,秦四喜在一边眼巴巴看着,手里还捏着一小块银子。 这碎银子是她特意找了弱水沉箫换的,本来是想换点儿铜钱,可是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了,她就算还记得当年的铜钱叫什么,那时的皇帝也肯定早就入土了……朝代更迭被人再次刨出土都够了。 所以,还是银子最安全。 店家是个宽胖有力的妇人,看了一眼那角银子,第十八遍说: “姑娘,你这银子包了我今天的油炸鬼是足够了,可这上千根油炸鬼你也吃不完啊!” “你放心,我买了就一定吃得完!”秦四喜啃着油炸鬼,啃得脸上都是油。 她在北洲真没看见有卖这个的。 没看见也就罢了,既然看见了,她的腿就迈不动了。 鹅在一边跟着点头,也在啃油炸鬼。 店老板看见鹅的样子忍不住笑: “姑娘,您这鹅养得又大又灵性,能配种吗?” 秦四喜:“……”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她看鹅。 鹅摇头。 “配种就算了,哈哈哈……要不您再给我来两桶豆浆?” “……两桶?姑娘你这是要养多少人呀!” 第53节 店老板一听见还有别的生意,就把鹅的事儿给忘了。 远处不断传来爆竹声,穿着新衣裳的小孩儿一大早就举着炸开的爆竹管嘻嘻哈哈在巷子里跑来跑去,被自家大人看见了,一家家拎回去。 店老板偶尔抬头看一眼,脸上都是笑。 “今年年景好,来拜神的又多了,昨天夜里我家闺女还不想我出摊,我要是没出来,哪能遇到姑娘你这大生意?” 嗯嗯嗯,说得对。 秦四喜啃油炸鬼啃得头也不抬。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油炸鬼终于都炸完了,秦四喜给了银子,用一辆小车推着她没吃完的油炸鬼走了。 走了几条街,拐进一个胡同里,鹅看着她把油炸鬼收进须弥袋。 秦四喜本想把车也收起来,鹅却不干,鹅看见很多人是被人用车推着来的,鹅也要。 接下来,秦四喜就推着鹅在集市上溜达,到处问价钱。 问问包子,买包子,问问烧鸡,买烧鸡。 “看来现在这时候还挺好,年景不错,也不是战乱的时候。”秦四喜跟鹅说,油炸鬼一根两文钱,寻常老百姓都能买得起油炸的饭食,还能买到烧熟的鸡,一只是五十五文,烧肉呢,半斤是十三文,一顿饭连荤带素二十五文钱够两个人吃个饱肚子不用算油盐柴米。像这些市井小贩,一个人一天能赚一百文到一百二十文。 秦四喜又感叹了一遍:“哎呀,真是个难得的好时候。” 鹅听得小眼睛发直。 要不是知道不能吓到人,鹅都想拿出算盘来研究下这些是秦四喜怎么算出来的。 鹅想掏算盘,鹅是硬生生忍住的! 秦四喜看它转头到处看的样子就知道它没听懂,弯腰摸了摸它的头。 “油便宜,肉便宜,更说明粮食便宜,不然谁舍得种油料,谁舍得喂猪喂鸡?” “这位娘子的话说的对。” 路过一个穿着书生衫的老者连连点头: “正是圣人圣明,海清河晏,才有如今好日子!还得谢前朝时候一直治水的还圣元君。” 说完,老者上前一步: “还圣元君庙的护身符,去庙里求得等上一整日呢,在老朽我这儿拿,五百文,我直接让你一个。” 还圣元君?那是谁? “老丈,不用了,我就是来随便看看。” “诶!这位娘子,老朽我一把年纪,看人极准的,你怎么也有二十多了吧?看你说话落落大方,不像小娘子那般羞手羞脚,多半是已经成婚了,而且,还未必只嫁了一次。” 秦四喜笑了: “老丈厉害。那您一定要把符让给我,是看出了我身上有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老人一捋长须,他的书生衫有七八成新,袖角微皱,“老朽只是有几分看人之能罢了。娘子你言语疏阔,穿男子装扮也不扭捏,怕是自己也有些家业在身,少不得是些大买卖。” 这话也不算错。 秦四喜点了点头。 鹅也抬起了头。 “有些家业,又已经成婚……”老者十分笃定地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 “这位娘子定是来求子的。” 秦四喜:“……” 啥? 她是真是讶然,想不明白这老人是怎么把话拧到求子上的。 可她来不及反驳,一个护身符就被塞到了她的面前。 “子嗣大事,怎可轻忽?还圣娘娘在子嗣事上最是灵验,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家的夫人每年都来这拜神求子,这位娘子,这样吧,四百五十文,谁让你我有缘呢?” “不了不了。” 秦四喜推着鹅就走,且不说她不想求子,就这 个还圣娘娘,她又没听过。 刚往前走了几步,她身边有挤过来了一个年轻点儿的男子: “这位娘子,你幸好没买那老头儿的护身符,他的那些假符一文不值,只能骗骗外来的。” 经历了刚刚的种种套路,秦四喜已经有了些警惕,从前当凡人时候的反坑防骗之心迅速苏醒。 果然,下一刻,男子掏出了一把珠串。 “还圣娘娘座下开过光的,戴上之后三年抱俩,五年抱三,只要您二百文。” 真是,毫不意外呢。 秦四喜一路婉拒,一不小心就跟着人流上了山,看着山门上“还圣宫”三个字,她叹了一口气。 “这个名字,还圣,还生,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被人当了求子的?” 虽然不认识这个还圣娘娘,秦四喜还是有些同情她的,被封了这么个名字,只怕以后都会被人当送子娘娘了。 还圣宫里香火极盛,秦四喜还困惑腊月二十九不是什么正经拜神的日子,就听见有人说是怕大年初一的时候有高门女眷来拜神,到时候路不好走。 小车早就收了起来,秦四喜抱着鹅,绕着正殿看热闹。 “御封平疆镇海显明还圣元君。” 偏殿前立着一块石碑,秦四喜停下脚步仔细看上面的字。 “怎么看这个封号都跟送子没关系啊。” 她嘴里还说着呢,突然就顿住了。 “御封平疆镇海显明还圣元君。本名秦绿柳,南江府山海镇人士,自幼因水患失怙,得山水滋养而成人,武艺超群,医术精湛,自年少时周游各地斩妖除魔,得山神赠寿,后辗转天下九州修水渠堤坝,历时五百年,得天地封赏而成圣。前朝赐号‘镇海元君’……太祖立朝时遇大雨道阻,夜梦元君,次日雨止,大破敌军,遂在此立元君道场。” 原来这位“送子娘娘”是我自己呀!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入梦止雨的本事啊? 不对…… 秦四喜看向鹅:“我怎么觉得我被碰瓷了?” 鹅识字,探着头看完了石碑,又仰头看她。 接着,鹅抻着脖子看向一边,嘴里“哒哒哒”发出响声。 鹅是在大笑。 如果说刚刚看见那些卖“送子符”和“送子手串”的人,秦四喜还觉得有些好笑,现在就只觉得荒唐。 她可是活了几百年都没生过孩子啊!这些人拜她求子,讲不讲理了啊? 再看看鼎盛的香火,她无奈地长出了一口气。 “刚刚还不敢进正殿,怕跟人家沾了因果,现在这是我自己的道场,我能进去了吧?” 她问鹅。 鹅还在扯着脖子笑。 秦四喜无奈,抱着鹅进了正殿。 这“还圣宫”共有六进,制式已经算是极高的了,第一进的大殿里供奉的是个头戴金玉宝冠的女子,前面的匾额有四个大字 ——“显明还圣”。 看着那个雕像上的脸,秦四喜说: “这也太好看了。” 不像她。 这个朝代的开国皇帝梦见了个漂亮姑娘就扣在她头上,真是不讲道理。 她正仰头看呢,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快让开快让开,寿王府来送供奉了!” 秦四喜抱着鹅避开,随手一点,旁人就看不到她了。 很快,大殿内就被清了下来。 一个穿着锦绣衣裳的年轻男子扶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 一看见那座雕像,男子的眼前就是一亮: “果然,我昨夜梦见的就是还圣元君!” 站在一旁没让人看见的秦四喜已经被这一家子人的不要脸惊到了: “不是吧?还来?你们这一家人是逮着我一个人碰瓷了吗?” 那男子连忙拉着女子跪下。 “王妃,快给元君磕头,昨夜我梦见元君转世投胎成了咱们的女儿。” 秦四喜:“……???” 离大谱了哈! 那个王妃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就见他对自己使眼色。 新知自家王爷已经到了争储位的关键时候,偏偏家中并无嫡子,现在她怀的这一胎还是女儿。 王妃心中一横,恭恭敬敬对着石像磕了三个头。 “元君娘娘在上,我江九月立誓,定给您当一世的好娘亲。” 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秦四喜微微皱了下眉头。 第46章 惩处 第54节 当着神的面撒下这等弥天大谎会如何? 秦四喜倚靠在自己的神台旁边,对鹅说: “这个江九月居然真的发宏愿要给我当娘?” 鹅不笑了,鹅惊讶地看看那个跪着的女人,又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好像突然有了什么兴致,只见她一抬手,一团金光从江九月的神色飘出来,落在了她的掌心。 江九月她是真的尊敬和信奉她面前的这位“平疆镇海显明还圣元君”,只可惜,这等诚心终究比不过她对自己夫君的爱,还有对夫君登基的渴望。 “鹅呀,要是天道跟我理论,你可得替我作证。” 鹅又梗住了脖子。 当朝六皇子,寿王万俟礼柔情似水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自己也给还圣元君磕了个头: “元君在上,本王承您庇护,必一心为天下苍生谋划。” 磕了一个,又磕了一个,再磕一个。 秦四喜有些不忍心地移开了目光。 当着一个神的面撒下弥天大谎乱碰瓷是肯定要付出代价的。 磕第一下的时候,这个原本已经是注定未来之君的皇子就磕掉了自己的十年帝运。 之前能当四十年皇帝,现在只有二十年了。 磕第二下,只剩二十年了。 磕第二下,这次还好,他还是能做二十年皇帝。 就是寿命剩的不多了。 二十年帝运和二十年寿数飞到了秦四喜的面前,秦四喜随手扒拉到一边: “这玩意儿你们给我干啥?我真敢要,你们还真敢让我这个神做皇帝不成?” 两团金光围着秦四喜转了一圈儿,见这位真神真的不收它们,摇摇晃晃挤在秦四喜的眼前。 “你们……难道是他给我,供奉?” 两团光上下晃了晃。 秦四喜又看了那个还在跪着的寿王一眼。 人啊,还是不能碰瓷儿,容易真没命啊。 “算了,我走的时候把你们带去地府,交给阎罗处置吧。” 收了两团光,秦四喜也不愿意再在这儿呆了,最后看了一眼那异常华美的神像,她转身离开了此地。 大殿外的人潮也被寿王府的护卫清退了,青条石铺就的院子里是空的。 地上掉了一只小小的布老虎,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子在被人带出去的时候遗落的。 捡起布老虎,秦四喜带着鹅溜溜达达走了出去。 “这么座‘还圣宫’,人人都是为了自己建的。” 四喜背着手,难得有点深沉。 鹅跟在后面拢着翅膀点头,鹅没听懂,但是鹅觉得有道理。 走下山,秦四喜掏出自己之前用银子换的铜钱,买下了一个老妇人在卖的酥糖。 她吃一块,分鹅一块。 山坡下面,一个正被阿娘牵在手里的小姑娘突然惊喜地举起手: “娘,你看,我的小老虎给我带糖回来了。” …… 吃着逛着就走到了河边,插着腰看了看地势,秦四喜笑了:“原来这儿是元江府,离山海镇倒是不远,咱们先去看看九曲江上的两个水渠?看完了就回山海镇?” 鹅抻着脖子,啥也没看出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哪?” “才二百年,河的形状能变到哪儿去?都是我走过的地方,看一眼就知道。” 说起河,秦四喜笑了,她把鹅抱起来: “你看,那块石头,我在上面睡过觉呢。” 鹅看了一眼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即使是枯水的冬日,也能看见上面有生过青苔的痕迹。 “睡在那干嘛?” 湿乎乎脏兮兮,鹅都不会选在那睡。 “要测水文啊,一个时辰测一次,挖沟建坝不是什么容易事儿,不是你想挖哪里就挖哪里,每个河段的水势,土质,石层……要琢磨的东西可多了。” 秦四喜颠了颠手里的鹅。 转瞬间,她们就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九曲江畔。 看着结冰的九曲江,秦四喜叹了口气: “我走之后,他们到底是没把这个堤坝建起来,估计是凑不够钱。这可是个大工程……我这个撒手走了的也怪不了他们。” 九曲江淤深水弯,年年泛滥,要修建水渠,非数千人数年之力不可得,几千人的吃喝工钱,所用的泥沙石料……想想就让人脑门子冒汗。 当时的君王倒也不是不想修,只是立国已经二百多年,又是皇子争位、又是边患、又是高门大户侵占土地。 秦四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她走了才二十多年那个朝代就没了,可见是早就根基糜烂。 沿着江岸往里走了几里地,秦四喜弯下腰,稍一用力,就从地里抓起了一把冻结实的土。 “今年这地被江水泡过,本来都是耕地的,泡过之后补种都来不及了。” 一阵干冷的风吹过来,秦四喜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土扔回了地上。 “走,咱们再看几个地方。” 她抱起鹅,又到了自己最早修建的堤坝边上。 “这个长生堤也已经修好快七百二十年了,倒是护得挺好。” 秦四喜的脸上重新有了笑,笑得有点得意。 “我就说嘛,虽然用石头建造堤坝是费劲,可用的时间长啊。” 在堤坝上拍了两下,她看见鹅正在看远处的一个亭子。 “长生堤建于梁朝大景七年,南江府人士秦绿柳率图四、孙大如、张秀等九百零七人建堤于此。” “四喜,上面有你的名字。” “嗯,这碑还是我找人刻的呢。” 秦四喜走过去,嘿嘿一笑:“大如和张秀都是姑娘家,大如干活儿厉害得要命,她爹就是老河工,她比他爹还厉害,我那时候还不会算账呢,全靠张秀帮我。” 石碑的背面刻着整整九百零七人的名字,他些人并不是同时出现在这的。 长生堤修了十四年,秦四喜看着他们中的中年人弯下腰,看着少年男女接过长辈们的扁担和镐头。 “刚开始修的时候,孙大如才十七岁,等堤坝修好了,她的女儿都能给她送饭了。” “图四用八年时间教会了我怎么勘察水文,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睡在河边的石头上么?他睡过的河可多了,整个人间境所有的河他都去过,看过,还写了书呢。” 鹅扇了扇自己的大翅膀,围着石碑看了好几圈儿。 马上就要过年了,堤坝上很是冷清,秦四喜从须弥袋里摸出了之前买的爆竹和火折子。 “啪。” 爆竹的响声回荡在堤坝和河岸之间。 “又一年了!”她对自己亲手打造的第一个堤坝说。 堤坝沉默。 澄澈的河水经过它,缓缓地流淌向了远处。 一处,又一处。 时隔两百多年回到人间的神还记得自己修建的每一条沟渠和堤坝,记得它们的位置和年岁。 她买了些酒,小气吧啦地一个地方只倒一杯。 可算这样,等到夜晚降临的时候她的一坛子酒已经用光了。 “这条清河渠算是废了。” 看着已经荒芜的水渠,秦四喜摇摇头。 水渠虽然废了,旁边的石碑倒是还在,她看了一眼,用手摸了摸下巴。 这不是她立的碑。 在这个碑上,带人挖水渠的人叫谭镇富。 “既然要领了这个好名声,怎么也得把河渠护好呀。” 秦四喜摇了摇头,她倒是不生气。 早上那位当面碰瓷她的还是未来皇帝呢,不也是又赔帝运又赔寿数? 这位占了她的功绩,下场只会更惨。 她正想着呢,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锁链声。 “谭镇富,你一百七十年前侵占秦娘子治水功业,将水渠强占为己有,阎君罚你入油锅百年,不喝孟婆汤为畜百年。” “谭兴财,你父侵占秦娘子治水功业,你不思进取,占渠而不护,以至水渠荒废,百姓受灾,阎君罚你爬刀山百年,不喝孟婆汤为畜百年。” “谭守业,你祖父侵占秦娘子治水功业,你不思进取,占渠而不护,以至水渠荒废,百姓受灾,阎君罚你不喝孟婆汤为畜百年。” “今日又逢年关,你们祖孙二代还不向清河渠磕头谢罪?” 一阵哼哼唧唧的响声传来,一只瘸腿猪、一只残耳狗和一头驴费尽地跪在地上,对着清河渠的方向磕头。 第55节 押解这二头畜生的阴差拉紧了锁链。 “过了今日,你们二个就又要回黄泉了,待你们来世,本差再带你们来磕头谢罪,去吧。” 一猪、一狗、一驴化作虚影散去了。 阴差深吸一口气,脸上也不似之前那么青黑狰狞。 她踩了一脚树在清河渠旁边的石碑,又走向了几丈之外,那里有另一块石碑。 秦四喜跟过去看,看见上面不光写了清河渠是她带人挖掘的,也写了是如何被谭镇富祖孙二代抢占了功业的。 阴差从壶中倒出净水,沾湿了帕子,将石碑擦了擦。 擦到“秦绿柳”二个字的时候,她擦格外小心。 秦四喜看着她的动作,轻声说: “宋阴差,这么多年还在惦记我,你是想让我如何谢你。” 被称作宋阴差的女子霍然转身,看见了一个穿着锈绿色男装的女子正站在那儿,对着自己笑。 “秦娘子!你几时回来了?” “今日早上,借道冥河入了凡人境。” 宋阴差的脸和之前的徐阴差一样僵硬死板,唯独眼睛里是能看出一丝笑意,是对着秦四喜的。 “我就知道,你总会回来看看的。” 抬起手指了指那块谭家的石碑,她说: “此事你不必介意,武家已经替你处置好了,这块正经碑是武家替你立的。” “武家?” “山海镇的武家……你不会还没回山海镇吧?” “未曾,我一出黄泉路就到了元江府的还圣宫。” “还圣宫那地方,不去也罢。”宋阴差摆手,“你要去见自己的道场,还是得去山海镇看看。” 第47章 骑鹅 人活久了,总是什么都能遇到。 比如还是凡人的秦四喜,她不光遇到了来消灾化劫的修真者、心狠手辣的藤妖、随时随地在撒娇的山鬼,还遇到了真鬼和抓鬼的阴差。 那是她活到了一百四十多岁的时候。 趁着刚挖完了一条沟渠的功夫,她戴着面具,又杀死了一个来凡人境渡劫还要把凡人女子当奴婢的修真者。 大概是因为还没摘面具,又或者是因为身上带着修士被杀后的怨气,她被一个阴差当作了恶鬼附身。 这个阴差,就是当年才刚在黄泉找到了差事的宋霜。 真是一段甚至不能说是“不打不相识”的过往,因为宋霜生前只是个秀才家的女儿,连一只恶鬼都抓不住,更遑论已经和修真者们真刀真枪斗了一百多年的秦四喜。 秦四喜制服了宋霜,也制服了恶鬼。 赤红色的面具戴在她脸上,被罩着的眼睛都成了金色,在宋霜的眼里,这样的秦四喜比恶鬼可怕多了。 秦四喜第一次见鬼差,稀罕得很,尤其是这鬼差看着挺吓人的,却会被她吓得眼泪汪汪,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你们鬼差能吃饭吗?” “那我要是给你倒酒,我是倒在地上呢,还是喂给你呢?” “你们吃香火是用嘴还是用鼻子?” 逗够了,她放了宋霜,还给她烧了两刀纸钱上了一炷香。 本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可宋霜耷拉着脑袋回地府找了判官告状,判官却告诉她这个叫秦绿柳的功德深厚,以后也会来地府当阴神——多半是她的上司。 于是第二天夜里,秦四喜又看见了这位宋阴差,她是抱着小包袱来道歉的。 一来二去,秦四喜从“朋友遍天下”成了“朋友通阴阳”。 毕竟人鬼殊途,宋霜并不会经常来找秦四喜,黄泉事务繁多,九千阴差忙得脚后跟都不沾地,一年里能空闲下来的日子都未必有一天。 宋霜历练了几十年就成了地府里数得上的厉害阴差。 她的眼神越来越凶,脸上的死气和戾气越来越重,抱着小包袱的新人阴差终究成了铁链缉恶鬼的凶煞阴神。 来找秦四喜的时候,她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 ——“你怎么还不死?” 活着的秦绿柳不断积累功德,死了的秦绿柳才能在地府跟她当同僚。 秦四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死,每次被这么问,她都会摸一下自己的胸口。 “大概是我好友觉得我该做的事还没做完吧。” 又过了百多年,跟着秦四喜挖水渠、建堤坝的人都有的攒够了功德成了阴神阴差。 他们在黄泉里开席都能凑两桌了。 秦四喜还活着。 身上积累的煞气太重,宋霜决定去投胎一回。 “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就好了。” 秦四喜冲她摆手:我尽量啊!你也别催,该死就死了。 宋霜能不着急么?她心里一直在算着呢,这么下去,秦四喜到了黄泉都可以直接顶替阎罗了。 她去投胎了,等她在轮回道里清去了煞气,秦绿柳还是活蹦乱跳的秦绿柳。 “还在挖沟呢?” “嗯,等岚河整治好了,我就去重整九曲江。” 这一次,宋霜没有问秦绿柳她为什么还不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果然,没有在黄泉等到秦绿柳。 “你成神那天,在人间是蹬霞踏浪,群星毕现,黄泉也跟着无风生浪,恶鬼哭嚎,阎君一直在骂神界抢人不讲规矩,你的名字都出现在生死簿上了,偏偏被神界给提走了。” “我也没想到啊,我前一天遇到了马面,她还跟我说我第二天就死了,让我好好洗个澡。” 秦四喜对死这件事挺看得开的,她活了五百年,身有功德,死了也是当阴神,没挖开的水渠她可以托梦让旁人接着挖,谁拦着不让挖她就吓唬谁。 就算她自己不够吓人,她认识的阴差多了去了,总能想着办法。 所以,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她甚至有心情把偷自己鱼的鹅抓了来吃。 “世事难料,我连死都参透了,偏偏让我连死都不能,还得跟它天长地久。” 秦四喜托了下怀里的鹅。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惆怅。 鹅梗着脖子看她。 小眼睛黑黢黢。 秦四喜认命地摸了摸它的头。 山海镇是个小地方,二百多年前是,如今也还是。 一条叫长水的河在这里入海,三里长的一条道从山下到河边渡口,就是整个山海镇的长度了。 这儿的海贫瘠的很,舢板划出去一两日,回来也就带回些小鱼虾,糊口都不够。 百姓想要谋生,靠的是背后猫耳山上的山货、长水河谷的地还有十里地外的明城。 猫耳山不好走,从北边来的客商坐船从长水下来,想要绕过猫耳山到明城,山海镇是必经之路。 腊月二十九的深夜,山海镇上还到处都是燃香和爆竹的气味儿,秦四喜站在街上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看见了地上残存的红纸碎。 “我记得以前拜海神是正月初五,这是改日子了?” “正月初五拜海神,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三是拜你。” 宋霜一边说着,打开酒壶喝了一口还阳酒。 人间阳气重,阴差得喝还阳酒护体。 一不留神就忘了自己也得被人祭拜的秦四喜默然了片刻,转头看她:“你都当了六百多年阴差了还要喝还阳酒?不会是因为我吧?” “你身上的阳气都被神力护持,伤不到我。”宋霜板着脸,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上。 “那里就是你的道场。” 秦四喜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无力一叹:“……那以前是我家吧?” 宋霜点头。 建在猫耳山上面对着海河相接之处的青砖大房修得非常齐整,瓦片都是新铺的,非常漂亮。 上山的道旁摆满了各种祭品和供奉的纸人,一步步走到近前,秦四喜看清了门口的匾额。 “‘骑鹅娘娘庙’?这谁?” 她瞪大了眼看宋霜。 宋阴差看跟在她身后的鹅:“不是你吗?” “我……?我被人叫骑鹅娘娘?” 认真的吗?是不是有点潦草了? “嘎!” 在秦四喜的身后,突然发出了一声怒气冲冲的叫喊声。 秦四喜猛地一惊,连忙转身。 鹅愤怒了! 鹅张开翅膀噼里啪啦开始扇,一张嘴对着那个牌匾就要叨。 第56节 “谁?谁?谁!骑!谁!” 狂风乍起,秦四喜连忙在掌心一点,护住了这座“骑鹅娘娘庙”。 “你还护着它!你是不是想骑我!嘎!” “不是不是。” 鹅怒瞪秦四喜,整只鹅都被气大了一圈儿。 鹅的尊严呢?鹅的名声呢?这些人类没考虑过吗? 鹅不是用来骑的! 鹅不让人骑!谁都不行!这是造谣!是污蔑! “没骑你!我还没嫌弃这个名字难听呢,你怎么先闹起来了?” “鹅不是被你骑上去的!鹅是被你抱上去的!”鹅的地位高着呢!鹅要捍卫自己的地位。 “别闹别闹,你再闹一会儿那只小心眼儿的猫又得来了!我这就改了这个匾,好不好?” 鹅还是大张着翅膀怒冲冲地看着秦四喜。 “改!” 秦四喜一挥手,那个牌匾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怀里。 “你让我想想怎么改。” 这有什么好想的?鹅“哒哒哒”把那个“骑”字给叨的稀烂。 “鹅娘娘……” 秦四喜摸下巴:“鹅啊,这个名字,也不太合适啊。” 鹅梗着脖子:“喂鹅娘娘!” 秦四喜喂着鹅,没毛病! 鹅的屁股毛都气炸了,它回身叨了叨,叨下来一根毛。 秦四喜把那根毛接过来攥在手里,却说:“喂鹅娘娘也不好听啊。” 那叫什么? 鹅瞪着秦四喜。 “再想想。”把牌匾放在门边,秦四喜抱起鹅走进了这间不如“还圣宫”富丽,却处处显出了用心的庙宇。 宋霜自刚才就在看热闹,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三进的庙宇,第一进没有正殿,而是四条通向二进的通道,通道边上的墙壁上写的字,都是一个叫秦四喜的女孩儿的生平。 宋霜说这里是她最好的道场,秦四喜看着那些字就信了。 这里叫她是“秦四喜”。 从她遭遇水灾跟着阿婆一起北上开始,这些墙上记 着她被人收养、被人转卖、被人虐待,记着她学医、学字、学剑、学天文地理,也记着她行医问药、上山打虎、除恶乡里、智斗恶僧,记着她和好友一起惩恶扬善…… “还圣宫”的石碑上写她是被山神赐寿。 这座“不知道怎么鹅娘娘庙”则清楚地记着她的同伴是藤妖和山鬼,山鬼给了她心,藤妖给了她察善恶除妖魔之术,她因此而得五百年长生。 五百年的长生,她被人当过妖魔鬼怪,被人追杀通缉,也被人当过神明在世,被人顶礼膜拜,这些,也都被清楚地记录了下来。 四条通道八面墙,秦四喜从深夜看到了旭日东升。 被她看过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心中的过往。 鹅也不闹了,乖乖地从她怀里下来,跟在她身后。 “呼。看别人写自己的生平,还真是让人五味杂陈啊。” 秦四喜笑了笑,带着鹅走进了庙宇的第二进。 第二进的正殿上,一个脸上戴着半边红色面具的女人匍匐在一只大白鹅身上。 左右端详着这座姿势奇怪的雕像,秦四喜恍然大悟: “鹅啊,我那时候刚把你抓住压在地上,然后我就带着你飞升了,你记得吧……要是人们从下面看,我就是被你驮到了半空中啊。” 鹅:“嘎。” 秦四喜笑了: “原来骑鹅娘娘这称呼,是真的写实呀,就是过于写实。” 鹅:“嘎嘎嘎!” 写实个嘎! 第48章 有鹅 走出家门,穿着新衣的春芽伸了个懒腰,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气。 “阿娘,你是不是炸了粿子?” 她娘端着一个盆子走了出来:“我炸了菜头粿,你去给骑鹅娘娘供上,再把香台擦出来,今天是除夕,午时又要祭神,你看看你姨姨去了没,没起就把她叫起来赶紧换衣服。我一会儿叫你阿婆也起了。” “好。”春芽笑嘻嘻地接过了小陶盆,找了一个很干净的篓子放进去。 街上的人有些少,春芽知道,这是昨天祭神闹到了深夜,所以今天都起不来了。 如果她家阿婆和姨姨不是今天的主祭,她也起不来。 打了个哈欠,小丫头沿着石砖路一个劲儿地跑,跑到了猫耳山上,跑进了“骑鹅娘娘庙”。 “骑鹅娘娘,我娘炸了菜头粿,又香又好吃,我给您送来啦!” 跑过了写满了字的廊道,她熟门熟路地迈过了正殿的门槛。 轻轻放好了供品,她左右看看,跪在了蒲团上。 双手并在一起,她小声说: “骑鹅娘娘,您保佑我明年的岁考一定要考第一啊,我阿婆说了我要会读书才能给您当庙祝,不然就得跟我娘一样招婿啦!” 说完,她“砰”一声重重磕了个头。 “哼,为这个拜她有什么用,四喜她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 哎呀,大殿里有人? 春芽抬起头,看见供桌上站了一只鹅。 鹅刚叼起了一块菜头粿,也歪着头看她。 “大、大鹅,是你在说话?”春芽瞪着眼睛吞了吞口水。 鹅吧嗒吧嗒吞下了菜头粿,反问: “你能看见我?还能听见我说话?” 啊啊啊啊!真的是鹅在说话! 春芽撒腿就往正殿后面跑: “姨姨!有鹅呀!骑鹅娘娘的鹅显灵了!” 鹅也很纳闷,四喜不是在鹅身上下了术吗?为什么还有人能听见鹅说话? 一边纳闷,鹅一个飞扑,叨住了春芽的裤腰。 “啊呀呀!”春芽跌坐回了蒲团上。 “不准叫别人。” 鹅鹅鹅又说话了! 春芽双手在身后撑着地,屁股拖着蒲团倒着倒腾两条腿,一直倒腾到了墙边。 闭着嘴。 看她老实了,鹅又叨了一块菜头粿。 鹅会说话还会吃菜头粿! 过了好一会儿,春芽憋不住气了,她猛地喘了一口,又看了一眼骑鹅娘娘的神像: “你是骑鹅娘娘的鹅吗……” 她的话都没说完,因为鹅一下展开了翅膀,仿佛要揍她,吓得她抱紧了自己的头。 小小的女孩儿看起来可怜巴巴的,鹅梗了梗脖子,硬生生把气给咽了回去。 哼,本鹅打星海怪物、杀域外邪魔,揍的也是那些“嘎”,才不会对这么个小东西动翅膀。 “鹅才不是被四喜骑,鹅是被四喜抱上去的,你去告诉别人,名字不对,改掉!” 春芽试探着看那只巴拉巴拉说话的鹅,她小心翼翼地说: “可、可我太婆婆说,娘娘是骑……” “没有!”鹅坚决否定,小眼睛瞪得滚圆,“鹅是被四喜抱上去的,是鹅骑四喜!要不你们就叫鹅骑娘娘!” 骑鹅娘娘怎么能叫鹅骑娘娘?! 春芽急了,也不怕这只又大又凶又会说话的鹅了,她腾的站起来:“明明就是娘娘骑鹅!” “才不是!谁看见了?!神界的神君都看见是四喜抱着我!” “我太婆婆的太太太太太婆婆看见的!”春芽掰着手指开始算,“传到我姨姨都已经九代人了!我太太太太太太婆婆告诉我太太太太太婆婆……” “是四喜抱着我!” “是骑鹅娘娘!” 武桂心本以为是自己的侄女跟别的小孩儿吵起来了,皱着眉从后门大步走进了正殿: “武春芽,你胆子不小,敢在正殿跟人……” 第57节 跟……鹅? 鹅站在供桌上,双翅插着肚子。 穿着大袍子的女人呆愣愣的,鹅用翅膀指着她: “名字,改!四喜不是骑鹅娘娘!是鹅骑娘娘!” “我的娘呀!你真的是秦娘子骑过的鹅!”武桂心捂着胸口退了好几步,“我我我去喊我娘过来……” “不准去!”气死鹅了!这些人怎么回事?乱起名字还不听鹅说话! 都怪四喜!她想不出名字,把鹅留在这让鹅自己想名字! 猫耳山深处,秦四喜摸了摸鼻子,在她的面前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藤蔓,树藤虬结在一起,不曾依附附近的任何乔木。 “知道这藤是文柳留下的,你飞升之后,你的那些活着的同伴每隔几个月就会上来看看,过了几十年,他们都轮回转世去了,就剩武素琴的后人一直来照看她。” 宋霜背着手站在了离藤蔓几丈远的地方。 “像我们这样的阴差身带鬼气戾气,不敢随意靠近这样的灵树。” 不然灵树引来了恶鬼变鬼树,她们跳冥河都不够赎罪的。 大概是因为要过年了,藤上还被人系了几根红色的绸条,藤前还摆了一个还没彻底枯萎的花环。 秦四喜摸了摸绸条,又摸了摸花环,才笑着说: “我从前真不知道,小武娘子是这么一个妥帖人。” 何止妥帖? 根本是决绝。 一个和秦四喜不过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镖局二娘子,亲眼看见了秦四喜飞升。 不久后,她就带着自己全部的家业和嫁妆在山海镇安了家。 替秦四喜修庙,替她查生平著书,夫家不许,她就跟夫君和离,带着改了姓的女儿一起,几乎走遍了秦四喜生前去过的地方。 莽撞娇憨的少女一日日变得比从前更稳当妥帖。 宋霜还记得秦四喜飞升十年后,她见到的武素琴,一颦一笑,穿衣打扮,都让人疑心过往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子还在人间,在武素琴的身上。 她没有模仿她。 她只是记得她,如她还活着的那般记得她。 这些,宋霜在来的路上都跟秦四喜说了。 世上没有人能比活了五百年的秦四喜更懂得“守”这个字有多难,她飞升二百多年,武家守了二百多年,其中的艰辛不比她活得五百年少多少。 至少,整整五百年里,她主要守住自己的心就够了。 “她还像从前那般容易生气么?” “自你去后,我只知道她有一次气得极狠,她原本并不懂祭祀之事,就从海神庙请了个庙祝,结果那个庙祝说你成过婚,应该把你的夫婿都造像摆出来,还应该写你是褚秦氏。武素琴回来的时候,庙里多了三尊男子的雕像。” 秦四喜转头看向宋霜: “这个庙祝很有胆量啊。” 宋霜木着脸:“武素琴那年已经六十七了,提刀砍那个庙祝,从山海镇一直砍到了明城,那个庙祝摔断了一条腿一条手臂,掉了半口牙,后背挨了两刀。” 秦四喜:“……真不愧是小武娘子,现在的武家就是小武娘子的后人?” “算是吧,传到第三代的时候,当家的武轻蝶生了个儿子,那人不肯留在山海镇,武轻蝶就收养了三个女儿,正好乱世,孤儿多得是,她将三个女儿教得一条心,后来她儿子从军回来也没有建功立业,还伤了手,想起了自己亲娘的产业,还想要插手,武轻蝶也不让。” 宋霜看见秦四喜拿了一条金色和绿色的绸带系在了藤上,心里默默记下,又说: “那后来武家女儿也不执着于招婿了,对外就说自己供奉了你不谈婚事,多收养几个女儿反倒更省心。现在的主祭是武粉桃,她两个女儿都是收养的,武桂心今年二十一,已经准备继承衣钵,武桂玉招赘了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女儿。” 倒是挺潇洒的路子,秦四喜仰头想了想,又摸了摸藤蔓: “你看,凡人女子都不执著自己的骨血,你是不是又想骂绿腰了?” 藤蔓无声,一阵清风吹过,秦四喜的脸色带着淡淡的笑。 “武家的女儿一直在照顾你,你就在这里安心长大。” 她下意识想要拿出那个红色的鬼面具,却感受到了巨大的滞阻。 “本来想让你看看你给我的面具,拿不出来,那算了。” 她又问宋霜:“武家人这般对我,我该如何回报呢?” 宋霜看着她:“无妨,阎君有旨,她们的善念因果,地府替你担下了,也是谢你治水五百年,让此界黄泉不像从前那般艰难。” 秦四喜垂着眼,轻声道谢。 说话时,她的指间多了一根白色的鹅毛。 这是鹅之前给她让她给它改匾额的“报酬”。 两根手指捏着羽毛,她的语气如同一片叶子落在地上那么轻: “独立兮于山之上,静云流水清风。” 随着她第一句话,整座猫耳山好像彻底静了下来。 鹅毛一点点裂成碎光,落在了藤蔓之下的土地。 “汇灵兮于九天下,朝暮岁月长年。” 山风中阴气乍起,有桀桀怪笑声忽隐忽现。 “竟敢在此点灵?此乃凡人境禁绝灵气之地,你可知你这般触犯……” 两只长角鬼魅突兀出现,手中都举着白骨所制的武器。 女子扶着树站在那儿,只说了一个字。 “滚。” 轻轻的一个字却像是平地乍起的雷音,刹那间,似乎有山动海摇,可等宋霜回过神,却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风照旧,云照旧。 两个长角的鬼魅仿佛从来未曾出现。 “黄泉这般待我,宋阴差这般待我……武家的女儿也好,那些一直惦记我的旧友也好,我总得谢过。” 秦四喜笑着看她: “一个神想要杀几千只极恶厉鬼还是挺容易的。” 她摆摆手,仿佛此事不值一提。 宋阴差的脸却仿佛更青了: “几千只厉鬼还没造册就没了,没过转轮殿,没过孽镜台……我等阴差是轻松了,只怕判官大人会自己变成厉鬼。” 第49章 祭神 猫耳山,顾名思义,是一座远看很像猫两只耳朵的山,从山海镇往上走会一直走到东边的猫耳朵上,文柳留下的藤枝被秦四喜埋在了西边猫耳朵的耳朵根儿上,就算这只猫耳朵真的会动,那也是一个很稳当的地方。 随着秦四喜将灵气散入土中,被点灵的藤蔓在这样的冬日里舒展枝条,生出新叶,一根小小的藤慢慢地从小杈里生出来,一点点,勾住了秦四喜的手指。 看着那根细瘦伶仃的的小藤,秦四喜笑了: “藤妖文柳也会跟人这般撒娇?要是你现在醒着是不是能气得把自己的藤都砍了?” 那根细小小的藤还是很努力伸展着,试图在她的手指上打一个环。 秦四喜一直看着它的动作。 天上白云流转。 远处溪水叮咚。 今日实在有个好天气。 就在那个环要结成的时候,秦四喜拉住了那根小小的藤。 “不用了,天生天长的妖怪,跟我这个早就飞升的神扯上关系可不是好事。” 脑海中想起有一双金色眼睛的文柳仰躺在树上,翘着藤蔓组成的脚说:“要不是那些修道的太不是东西,我这般大妖早就不知道去哪里逍遥自在去了,哪会这么东奔西跑。” 秦四喜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 她的手指轻柔又坚决,一点点地把那根藤拉开。 “你就留在这,逍遥自在。” 说完,她的手一转,仿佛是招来了一阵风。 当了几百年阴差的宋霜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玄妙之力,和刚刚秦四喜一招击杀无数厉鬼时候还不一样。 她看不见一根已经存在了数百年的金线被这股风扯断了。 但是她能看见秦四喜周身之势和之前不同。 “秦绿柳,你又干什么了?” “我能干得了什么,区区一个下凡吃吃喝喝的神嘛。”秦四喜转身对着她笑,在她身后,那根细小的藤在风中晃了晃,仿佛是想找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找什么。 宋霜直觉不对,却被秦四喜一把揽住了肩膀。 “走吧,把鹅单独留在庙里,我还真怕它想不出新名字能把庙拆了。” 面色青黑的阴差刚想说什么,却听秦四喜悠悠一叹: “从前你怕我染了鬼气生病,总是站得离我一丈远,现在可算是不用担心了。” 说完,秦四喜捏了下宋霜干瘦的肩膀。 暖融融的热度自肩头传来,宋霜想说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我不知你为何会在飞升几百年后就回来,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尽可告诉我,就算我一个阴差力有不逮,还有其他人……你从前和他们是一同挖坑一同抬石的,就算现在神鬼两道,也没有对你袖手旁观之理。” “我晓得的,宋阴差,你就安心吧,我什么时候是一个人扛着事儿不说的闷性子了?” 宋霜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女子,她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鬓生白发,眼角生纹。 第58节 她们都知道,这是山鬼绿腰赠予她的长生终于要到尽头。 如今的秦绿柳黑发如云,容光焕发,看着只有二十岁上下,比宋霜当年刚认识她的时候还要更显得年轻。 “我竟不知道你不是那等自己扛着事儿不说的性子。” 青黑面颊的鬼差板着脸,眼瞳乌黑,看着很有些吓人。 秦四喜却只是揽着她嘿嘿笑。 还没走到山下,秦四喜就听到了一阵嘈杂声,锣鼓开道,胡琴、曲笛鸣奏,她乐了: “今日还是祭我对吧?这就开始了?” “是。”宋霜点点头,“鹅是不是还留在了庙里?” “没事儿,我给它……”秦四喜眯了眯眼睛,突然愣了下,“宋阴差,武家女儿是不是曾经向我祈过神力?” 宋霜木着脸想了想: “一百多年前有乱兵路过山海镇,武轻蝶让镇民都跑到了山上的娘娘庙躲避,乱兵对娘娘庙视而不见,那时,黄泉曾感受到了神力。” “哦。”秦四喜眨了眨眼睛,“与其说是神力,不如说是这座庙中汇聚的念力……有这个娘娘庙的念力在,只怕那些信奉我的人都会看见鹅。” 她话音刚落,就哽在了那儿。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红色的神轿上抬着泥塑神像和……一只肥鹅。 胖乎乎的屁股坐在轿子上,鹅仰着头,梗着脖子,道旁的众人对它顶礼膜拜。 怎么说呢,虽然鹅看似很高傲矜持,但是那双黑黢黢的小眼睛里全是得意,秦四喜隔着几里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神鹅好威风啊!” 哼,这有什么威风的?不就是胸前挂了朵红花么? 鹅扭了下身子。 “神鹅大人,我们娘娘在天上还好吗?没人欺负她吧?” 谁?谁敢欺负四喜? 鹅抬起了翅膀。 走在鹅身边的武桂心连忙说:“咱们秦娘娘可是和神鹅大人一起上天的!就算别的神仙不长眼,咱们神鹅大人可是战无不胜!” 那可不! 鹅更得意了,脖子恨不能扭到天上去。 “神鹅真的是当年骑鹅娘娘骑着飞升的那只鹅么?” “嗯?”听见了自己最不想听的话,鹅猛地看了过去。 武桂心一直留意着它的动静,知道它听不得这个,连忙说: “神鹅是护着咱们娘娘上天的!” 没错没错。 鹅点头。 武桂心今年二十出头,脸颊圆圆的,看着就是一副讨喜的样子,人又机敏,见鹅认可了她说的话,连忙又说: “你们可知道神鹅是什么身份?嗯?那旁的神仙都是骑龙骑虎,那都是神兽才有与神一同飞升的机缘,咱们神鹅正是这等不世出的神兽!” 嗯,对对对! 鹅继续点头。 不对,鹅才没被骑呢…… 两侧的镇民都“哇”了一声,用更加崇拜的表情看着鹅。 在他们的注视下,鹅缓缓拧开了头,没有在开口反驳那个穿着袍子的女人。 武桂心继续歌颂着鹅的丰功伟绩:“你们可知道,咱们秦娘娘能飞升,还真是靠神鹅相助!你们想想啊,咱们秦娘娘是个凡人,平时哪会飞呀?是神鹅大人听说了咱们秦娘娘功德圆满要飞升了,特意飞来相助,帮咱们秦娘娘一臂之力!” 镇民:“哇!神鹅大人真是世上最好的鹅。” 鹅也没那么好吧? 鹅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了,它弯了弯脖子,试图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胸前的大红花里。 武桂心的吹捧却还没结束: “你们说说,这世上有多少鹅!像神鹅这般威武强健还能助秦娘娘飞升的鹅,那就没有第二只!所以啊,到了神界之后,神鹅就跟咱们秦娘娘作伴,秦娘娘去降妖除魔,都是神鹅带着去的,别看咱们神鹅省得这般美貌,到了神界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看看神鹅的翅膀,一翅膀就能扇飞好几个妖魔鬼怪!” 武桂心用双手一起指向了鹅的翅膀,又指向了鹅的喙。 “神鹅一张嘴,能咬死好几只妖魔鬼怪!” 这话,也不能说全是假的,它可是诸天神界第一神兽!打遍神界无敌手! 鹅又得意了,再次梗起了脖子。 “那是神鹅带着娘娘去降妖除魔吗?”一个小孩儿问。 鹅矜傲点头,只觉得自己胸前的大红花更鲜艳了。 另一个小孩儿努力控制想要摸神鹅的手: “那是怎么去的呀?” 自然是抱着去的! 鹅刚想说话,突然闭上了嘴。 要是说是四喜抱着它到处跑,它这个神界第一神兽也太不威风了! 鹅为难了。 小孩子大声说:“当然是鹅把秦娘娘放背上带过去的呀!鹅可是会飞的神鹅。” 没错没错没错!鹅连连点头。 戴着面具混在祭神的队伍里,跟着人们从猫耳山走到海边,秦四喜一直在吃着东西默默看着鹅。 看着鹅在人们的吹捧里逐渐迷失了自我。 “骑鹅娘娘庙”这个名字啊,以后就算旁人想改,鹅它自己也不想改了。 笑着摇摇头,秦四喜从道旁买了三支糖画,都是胖乎乎的大鹅样子。 一只给鹅收起来,一只分给了宋霜,秦四喜自己一口咬掉了鹅的屁股。 旁边同样戴着面具的宋霜看了看糖画,小心地收了起来。 “收起来干嘛?要吃就再买,赶紧吃完了,一会儿我还得去吃供品呢。” “吃供品?” “对啊!” 秦四喜嘴里叼着糖,表情有些期待:“那供品不就是请我吃席?旁人客都请了,我也没有不吃的道理呀。” 她戳了下宋霜:“我们这儿有家做麻糍的,我刚刚看见了,店还在呢,要是他家上供了麻糍,我不就省了一份儿钱?应该没人会上供花生糊吧?我还真有点儿想喝。” 宋阴差看着这位当了神之后也照样精打细算过日子的“骑鹅娘娘”,一时间无话可说。 “哎呀!这可怎么办?” 队伍的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看见几个人倒在了地上。 “主祭!大鬼将突然摔倒了!” 游神的队伍彻底停了下来。 很快,一个身穿黑色绣花袍子的女人走了过来。 女人有些年纪了,额角有些纹路,说话却不慌不忙: “二鬼将顶上,再找个人顶替二鬼将。” 一个戴着青色鬼面具的女人有些无奈地说: “主祭,不是我不想跳大鬼将,可是年年大鬼将都得翻跟头,我今年都快四十了,实在翻不动呀。” 绣花袍子的女人转身看了看,眉头微皱: “要不……” “要不我来?” 一个身形矫健,戴着面具的女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别看我就是个慕名来看你们祭神的外人,游神的大鬼将,我熟得很!” 跳大鬼将能多吃一份祭肉,这活儿她跳了好几十年呢! 第50章 鬼将 因为是骑鹅娘娘的故乡,南江府的祭神游神可以说是远近闻名,每年都有不少的外乡人跑到明城或者山海镇凑热闹。 山海镇和南江府其他地方的游神是一样的,先是鼓乐在前,八鬼将带着护神的队伍走在中间,最后是骑鹅娘娘。 今年就是比从前多了一抬的鹅。 八鬼将身上得穿着花袍、戴着长翎花冠,最要紧的是脸上得戴着鬼面具。 半边儿红色的鬼面具扣到脸上,毛遂自荐当大鬼将的女子原地跳了个空心翻,看得其他人不住叫好。 主祭也放下了心,连忙让人拿了花袍和花冠给她戴上。 “姑娘怎么称呼?今日劳烦您救场,祭神的时候您务必多吃几碗胙肉。” 胙肉就是专门用来祭神的肉,用的上好的猪肉切成大块,先下锅炒上色,再上锅蒸到彻底酥烂,用料讲究,费时费力,除非祭神这种要紧的时候,寻常想吃那是买都买不到的。 听到自己能多吃几碗胙肉,某位亲自下场赚肉吃的神差点把口水流出来。 “好说好说!” 第59节 穿好了衣服戴好了冠,秦四喜双手拿着花棍,站在了八鬼将之首。 她的身形中等偏瘦,款式利落的花袍往她身上一裹,衬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英姿飒爽。 鼓乐再起,她一个起跳翻身,动作利落有力,稳稳当当地站回了地上,赢了满场喝彩。 秦四喜嘿嘿一笑,花棍抛出去,打着转儿飞了回来,这下小孩子激动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再来一个!” “这才开始呢!都留着嗓子!” 只见她一转身,先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又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再来一个团身后空翻,最后是直身的后空翻落了地,还是稳稳当当。 更妙的是,她每一下都打在了鼓点儿上,真的是又精彩又好看。 再来一套抛花棍、侧手翻、接花棍,围观的人已经是要把嗓子喊哑、巴掌拍断了。 花袍翻飞,花棍飘转,花冠上长长的翎羽在半空中如雀尾一般轻盈划过,这位新来的“大鬼将”轻易挑动了山海镇所有人的心弦。 “主祭,咱们今年偏巧是游神的时候看见了神鹅,这又来了个这么厉害的大神将,可见是骑鹅娘娘显灵,咱们山海镇明年肯定风调雨顺!” 看见镇长笑得见牙不见眼,上了年纪的主祭也笑了笑,手中捧着“沧海神君秦绿柳之灵位”的牌子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骑鹅娘娘的神号还是神鹅说的呢。 身后一阵阵的鼓噪喧哗仿佛震得她脚步颤抖。 要是阿婆能看见神鹅就好了,神鹅说,骑鹅娘娘在天上过得很好,会找人打叶子牌,会赚很多钱。 这么想着,她就笑了。 能看见神鹅,让神鹅知道她们武家一直维持着骑鹅娘娘庙,她这一代武家女儿死也瞑目了。 身后又是一阵热闹的欢呼声,有人大声说: “主祭你快看!大鬼将爬旗杆了!” 迎神用的彩旗被戴着红色面具的大鬼将拿在手里,只见她一个用力,旗杆稳稳扎在地上,而她已经借力腾空而起,直接翻到了旗杆的另一边。 这本就已经是难得的把式了,这大鬼将竟然还单手握着旗杆的顶端悬了一下,亮了个相。 哪怕半边脸上戴着面具,旁人都能看见她双眸明亮,神采飞扬。 实在是让人喜欢得不行。 游神的队伍沿着山海镇唯一的一条石头路从山脚走到河岸,略作停留,听着主祭把祭文念给了河与海,又抬着神像原路返回到猫耳山的“骑鹅娘娘庙”。 庙门上的空空的,没有牌匾,山海镇的人都在偷笑。 神鹅好大的脾气,幸好和秦娘娘一样和气善良,哄一哄就好了。 庙门口支着六口大锅,正是准备好的肉菜,秦四喜这个今天大出风头的大鬼将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人簇拥到了大锅的跟前儿。 “快快!多给咱们大鬼将几块肉!” “大鬼将!明年游神你还来吧!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大鬼将!” “大鬼将,尝尝咱们这山海镇的胙肉,当年骑鹅娘娘就为了这口肉能从南江府的府城跑回来当大鬼将!” “吃了我们这个胙肉就没有说不好吃的!” 秦四喜甚至没有碗,她的手里被塞了一个比头还大的陶盆。 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拼了命往她的碗里塞肉。 “也不用这么多!” 秦四喜平时好占点儿便宜,但是别人这么热情的主动给,她反倒会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多了?不多!” 笼屉上的盖子早就打开了,蒸好的肉外面还包着纱布,一块块码放的很整齐。 大大的木夹子夹着肉,五六个木夹子一起往秦四喜眼前的盆里放,很快就把盆给填得满满当当,高出盆口一尺。 “多谢多谢!” “哎呀,大鬼将你客气什么?今天真是帮了整个镇子大忙了,来来来,那边儿还有胙鱼,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客气我们这的胙鱼也是一绝……” 镇长生怕这个大鬼将客气,忙不迭地介绍他们山海镇特有的胙鱼,说着说着,他发现人已经没了。 镇长原地转悠了两圈儿,才看见那位刚刚一直在婉拒的“大鬼将”正在分胙的锅前举着大陶盆排着队。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镇长才笑着说:“这才对嘛,呵呵。” 宋霜站在山上俯视着并不宏伟的“骑鹅娘娘庙”,摇头叹息: “为了一口肉做到这一步,哪怕过去二百年,秦娘子还是秦娘子。” “她走到哪都是这个样子。” “没错,我就猜到她肯定能弄到肉吃,干脆只带了酒。” “那一盆肉够咱吃的吧?” “不够就让咱们的秦神仙再去卖艺。” “她在这就一天时间了,别卖艺了,我去找我后人拿点儿。” 行了,你就别显摆你那个积富门第了,小心她真的从你身上刮油水。 “秦娘子到底当了个什么神仙?当人的时候就一直不富裕,那也算了,毕竟修水利到处得花钱,怎么当神了还穷,不会是穷神吧?” “你可闭嘴吧!” 宋阴差转身看见自己出现的一群鬼差,不禁头大: “你们怎么都来了?” “七娘,极恶厉鬼都被杀净了,阎君说我们这些没有押解之责的鬼差可以到凡间走走,今夜是除夕,当鬼差的也能得个假。” 十几个鬼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上的衣裳都不太一样。 宋霜当差比他们都久一些,其实已经不再是阴差,而是已经位列牛头马面之下,职名“黑无常”,阴差们则称她是七娘。 “别惊扰了百姓,给地府和秦娘子沾因果。” “是,七娘放心。” “骑鹅娘娘庙”里,秦四喜捧着肉盆子吃得正香,穿着黑袍的主祭走了过来。 “今日多谢大鬼将了。” “不用谢不用谢,今日真是收了太多谢了。” 主祭让身后自己的女儿提了一个木盒子过来。 “大鬼将喜欢吃肉,这一盒胙肉、胙鱼和胙鸡聊表谢意。” 哟,这真是让她连吃带拿呀,这让人多不好意思呀! 她接得很快。 “你可真是太客气了。” 今年已经四十九的主祭武粉桃对着她和蔼一笑: “这位娘子你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外面可有这么好吃的胙肉?” “那确实是山海镇独一份儿。”秦四喜笑着说,“我记得以前是不放虾仁和香菇的,现在这样倒是更香了。” 武粉桃又点了点头,她今日事多,当面谢过了大鬼将就去忙别的了。 秦四喜抹了抹嘴,把剩下的肉都收了。 “鹅,咱们该拿的也拿了,该吃的也吃了,也该走了。” 听见了四喜的传声,坐在供案上的鹅突然掏出一个口袋开始划拉自己面前的供品。 还在给它剥栗子的春芽儿一回头,发现神鹅不见了,供桌上的东西也都没了。 “呀!姨姨!神鹅走了!” 走出了几步路的武粉桃突然停下了脚步。 “阿娘,怎么了?” “从你阿婆时候起,胙肉就加了香菇和虾仁,刚刚那个姑娘,能有多大年岁?” 春芽儿的声音传来,就像是一条线穿起了很多的珠子。 突然出现的神鹅,惊才绝艳的“大鬼将”,吃过胙肉老味道的年轻女子……她是谁?她还能是谁? 武粉桃如梦初醒,她快步往大门外奔去,却只看见了熙熙攘攘来拜骑鹅娘娘的人。 一时间,这位见多识广的主祭有些恍惚。 “阿婆,秦娘子一点也不像个神。” 年幼时候,她把自己祖辈撰写的书册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秦娘子都更像个人,她会卖艺、会卖药、会打猎,还会砍价,只要她在南江府,每到年节的时候都会来当游神的鬼将,为的是能多吃两碗肉。 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斤斤计较。 “有这样的神不好么?”阿婆反问她,“要是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又哪能看得到咱们这些凡人呢?” 她起初是不懂的。 阿婆带她看蚂蚁。 “你之于蚂蚁就是神一般了,你可知道蚂蚁想要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趁着阿婆不注意,她偷了家里的米糖给蚂蚁。 天太热,糖化了,两只小蚂蚁黏在上面,死掉了。 “当了蚂蚁的人,才知道怎么对蚂蚁好,当过人的神,才知道怎么是对人好。” “可是阿婆,当人比当蚂蚁好,当神比当人好,秦娘子当了神……” “她不一样的。”她的阿婆很笃定。 “她不一样的。”四十年后,武粉桃也知道了。 她是不一样的。 “娘!你看咱们的庙门!” 第60节 庙门? 武粉桃转身,发现庙门上的匾额和对联都换上了新的。 匾额上的字还是“骑鹅娘娘庙”,那个“鹅”字比别的字都要胖些。 让人一眼就想起了那只白胖胖的神鹅。 至于对联,只有简简单单的十个字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 第51章 旧年 武家的三代女儿飞跑在猫儿山的台阶上,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只鹅和那个人了。 带着半边红色面具的大鬼将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惊艳了整个山海镇,又真的如一个梦一般地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一盆胙肉,一盆胙鱼,还有一大盒十几斤的供品肉三拼。 带着这些,秦四喜出现在了猫儿山的山顶,带着这一年最后的暮色,她站在了自己昔日的伙伴们身边。 如果说在凡间游走的时候,秦四喜还能感受到些许物是人非的苍凉,那面对她那些已经成了阴差的旧日同伴,她是一点儿都苍凉不起来了。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些家伙家伙凑在一起,闲着没事儿干就拿我当谈资。” 说这话的时候,秦四喜甚至有点儿无奈。 她八十岁犯的错,在这些家伙的嘴里是硬生生传了六百多年啊! 不管是她二百岁的时候认识的伙伴,还是四百岁时候认识的,全都知道,还都记到了现在。 现在有志一同拿出来当着她的面儿说得热闹。 这是啥滋味儿啊? 有的人死了,他嘴还活着。 有些人活着,她基本已经算是死了! “唉,秦娘子,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也不是闲着没事儿就拿您当谈资。”一个身材高大留着白胡子的阴差举着酒壶笑着说,“毕竟我们都很忙,都是一边忙着抓鬼一边拿您当谈资。” 说话的人叫孟停知,他前半生是汲汲于功名,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出任县令,却发现当官不难,为人却更难,三十六岁的时候,他丁忧回乡,正好遇到了传说中一直在挖渠修坝的秦绿柳秦娘子。 那时候的秦绿柳已经三百四十多岁了,既不像一百多年前那么被人当了妖魔鬼怪,也不像几十年前那么声望正隆。 经历了这么多年,整个天下似乎终于习惯了有个不会死的女人一直在各处的河岸上修修补补,热血之人爱戴,受难之人渴盼,求功名利禄之人冷眼旁观。 孟停知跟着秦四喜干了三年,第四年,他辞了官,卖了家里的祖宅,把自己所有的家业都投到了兴修水利一事上。 一直干到了他七十岁,整整三十四年。 珉河治水一事牵扯到了朝廷党争,其中一派为了陷害出身另外一派的珉州知府,半夜偷偷挖掘堤坝,被巡夜的孟停知看见。 他一人力战七个恶徒,最后被人推进了珉河。 已经做了六世善人的孟停知因为此世的功德积累成了阴差。 秦四喜前脚给他办了丧事哭了坟,后脚就看见他坐在河边挥舞着棍子说: “但凡我带把刀,死的就不一定是谁了。” 孟停知没有儿女,替他穿着孝衣烧纸的秦四喜差点儿拿灯笼砸他:“醒醒吧,你都七十了!倔个什么劲儿啊!” 看到秦四喜似乎被孟停知说的有些沮丧,另一个阴差举着秦四喜分的胙肉,木着脸说: “秦娘子,你想啊,我们本来当阴差都当得没有生趣,倒是因为都跟你共事过,反倒有了能说话的,你这是在我们生前带我们干事儿,在我们死后还帮我们交朋友。” 秦娘子,好用的嘞! 这算是安慰么? 秦四喜抬头,看了这个阴差一眼:“孙瑶瑶,要是我早知道你跟着我干了三辈子,我肯定不把你当新人那般用,你一成人我就让你上石场。” 女阴差似乎想笑,忍了忍,没忍住,发出来一阵让人心寒的鬼笑声: “谁让我喝了两次孟婆汤呢,秦娘子,这世上也没几个傻子会喝了一次又一次的孟婆汤还跟在您身后挖泥掘土呀,您多教教我,本就是应该。” 孙瑶瑶,她第一世的名字叫孙大如,是个老河工的女儿,秦四喜修起来第一个堤坝,第一条水渠,她都一路陪着,五十岁的时候累死在了河岸上。 第二世,她的名字叫骆娇儿,是个木料商的女儿,这一世她给秦四喜做了十五年的账房,得病回乡,那几年秦四喜被人当了妖魔鬼怪满天下地追杀,她在病中惊怒,捱了三年就去了。 第三世,她成了名医之女孙瑶瑶,通河水患,秦四喜带人去救灾,遇到了十五岁的她,她就提着药箱又跟着秦四喜到处走,这次,她陪了秦四喜三十九年。 死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挖了一辈子的土,而是三辈子,整整八十七年。 “真是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成了阴差之后,她跟秦四喜说。 正给她给她烧头七的秦四喜笑着喝了一壶酒,说:“好好好,都给你记上了,行了吧?” 还有邢初、于招娣、路青青、石寒山、佟铁锤…… 举杯喝酒的时候,秦四喜看着自己的这些故友,脸上带着笑。 他们都不复活着的时候那般鲜活,成了阴差,获得了世人所渴盼的长生,却也是长久的冰冷、孤寂和疲惫。 但是在她的面前,这些脸颊青黑、身体冰冷的家伙,都语气轻松,只叙旧闲聊。 没有人说起黑暗中冥河的奔流声让人心悸,没有人说黄泉路两侧的阴暗和绝望,没有人说望乡台边他们抬头看多少次,都没有再看见她。 “其实当神也挺没意思的。”秦四喜把手里的胙鱼分了鹅一半。 “经常闲到没事儿数星星,到现在,我偶尔睡迷糊了,还惦记着自己得去挖水沟呢。” “哈哈哈!”所有的鬼差都笑了。 山风似乎都被吓跑了。 “秦娘子你根本就闲不下来!” “劳碌命,真是劳碌命!” “咱们谁又不是劳碌命呢?活得久就得干得多!” 这一句话真是说得神鬼无言。 一群阴差都看着活得最久的秦四喜。 秦四喜叹气,端起酒:“算了,吃吃喝喝,别想了。” 你一言,我一语,群星闪烁,银河流转,一弯旧年陈月,先升后落。 “轰!” 不远处的山海镇上,有人放起了烟花。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 跟他们的生命相比,烟花明亮的瞬间短暂到让人惊叹。 数百年弹指一瞬。 子时过了。 孟停知站了起来:“我有同僚今日替我驻守枉死城,他也几十年没歇着了,秦娘子,我与你喝最后一碗酒。” “有酒有肉还能想着同僚,都怪你带的酒太淡,下次我带了酒请你,包管你醒了之后就看见阎罗亲自请你。” “哈哈哈哈哈!这话快替我记下!抠门的秦娘子要请我喝酒。” 端起碗一饮而尽,孟停知拿起了勾魂杖:“秦娘子,山河久长,我们下次再见。” 看着他消失,宋霜也站了起来: “我也该走了,秦绿柳,你下次回来别再偷偷吓我这小阴差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是存心的,正好碰上了不是。” 铁链声响,宋霜的身影在夜雾里渐渐淡去。 又走了几个,孙瑶瑶小心看了眼秦四喜的脸色。 “秦娘子,昨日我被调去了文判麾下。” “哟,要升职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孙瑶瑶的脸色因为本就太难看而不能更难看: “秦娘子,文判官说了,您一招灭厉鬼无数,让她之前做的五十年善恶账都成了白纸……” 判官分文武。 要加班加点重制善恶账的文判官没办法跟一个神讨公道,就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同伴身上。 秦四喜看孙瑶瑶的脸,依稀看出了几分委屈。 “……我这鹅挺会算账的……” 鹅怒瞪秦四喜。 秦四喜移开了目光: “算了,它打架太厉害,我怕你们文判更恨我。” 想了想,她掏出了一个玉瓶: “这是修真者用来去心魔的,你只管给她,算我道歉了。” 孙瑶瑶也不客气:“要是文判不收您下次来我还你。” 不一会儿,她也走了。 鸡鸣,天亮。 猫耳山顶只剩了一个带着鹅的神。 凡人境新的一年开始了。 “鹅,走,咱们干点儿闲事。” 鹅白了她一眼,这两天四喜干的哪件事不是闲事? 第61节 下一刻,鹅扑棱着翅膀跳进了秦四喜的怀里。 “四喜!这是哪儿呀?” “这里呀,是地谷之底,我昨日清除厉鬼的时候就发现,这里是凡人境厉鬼最多的地方。” 看着浓烈的疠气,秦四喜皱了下眉头。 太浓了,浓的不正常。 “灵疠相应,凡人境灵气不得流通,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疠气?” 掏出山海随性扇,秦四喜看了看天。 天上的一朵云很像一只趴在天上的猫。 这朵云已经猫猫祟祟跟了她两天了。 宋霜她们专司捉拿厉鬼,不会不知道此地的猫腻,却对我只字不提…… 手中扇子一转,疠气都被吸入了其中,秦四喜看着还在丝丝蔓延出疠气的地缝,选择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 “来,咱俩算算账。” 她抬手对着天上一勾,一小片云轻飘飘飞了下来。逐渐变化样子,到了秦四喜怀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小猫。 “怎么这么小?” 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白猫还是乱蓬蓬的,一双眼睛更无辜更可爱了许多。 “这是传音小猫,凡人境结界,天道不能入内。” 小猫一边说话一边追自己尾巴。 可爱。 秦四喜抓住了猫猫揉啊揉。 天道小猫猫奋力反抗却被镇压。 “这个地缝是怎么回事。” “这是与神无关之事,喵!” “与神无关,那与谁有关?凡人?还是……修真者?” 小猫猫不能控制地被秦四喜挠肚皮,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妄动因果,斩断了藤妖新身和你的联系,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个藤妖还没产生灵识就和一个神有了因果,受因果牵引,定有以身魂还债的一日。” 秦四喜语气平和,藤妖应该是自由的。 它是新的妖,不是文柳。 “你还私自诛杀厉鬼。” “黄泉借路,我回报一下怎么了?” “你!你还留了神力在山海镇!” 小猫猫动了动胡须,这个,你怎么反驳? “嗯,我都做了。”神笑着说,“你罚我吧。” 天道小猫猫被挠得翻了个身。 秦四喜捏着她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 “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才让你忘了,我是神,而你只是天道?” 第52章 我道 人间境的地谷之底在高峡之下数千米之处,深幽无际,百瘴丛生,是凡人和修士都从未踏足的地方。 别说鸟不下蛋的地方了,这地儿连蚂蚁都不想待。 一片如亘古长久的静默里,一个神和此界的天道在这种地方对峙。 “正因为你是神,才应该在此界被天道管束。” 天道小猫猫挣扎了一下,小爪子软软的,哪里能挣脱了秦四喜的手。 秦四喜捏了下它爪子上的肉垫儿:“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九陵界,许多事之前不与你计较。我成神虽然只区区一百多年,也从未听过诸天神界的神要受天道管束。若二千世界都如你这般把一个神从诸天神界叫下来加以管束,那神还是神么?” 天道小猫猫抬头看着她。 她的眸色深深: “我自一开始,就没有要在此界为尊为主的意思,从我降临此界,我所行所做,只求无愧于心,我说得可对?” 地谷实在幽暗,天上只是飘来了一朵云,地谷里就彻底黑了下来,越过无数嶙峋枯槁的荒石才到达此地的光急匆匆鸣金收兵。 它们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小心翼翼,并无破敌之力。 天道小猫猫晃了下尾巴,一点点细微的光渐渐升起,照亮了四周。 “我要做什么也与你商量……你借我之力我应了,我要借你之力也与你有一说一,我说得可对?你,一界天道,如何对我的?” 天道猫猫不吭声,只有眼神很严肃。 严肃得有一点点心虚。 秦四喜把它放回自己的膝头,由得它坐在自己的膝头: “从何时开始说起呢?就从,你落于我身上,试探我这因果之神是不是真的能阻隔因果开始说起?还是从,你让我掐断弄雪神君与北洲之间的因果开始说?又或者,我们来说说,为什么你让我来到人间境,‘偏巧’让我遇到了那对去祭拜‘还圣元君’的未来帝后?” 金色的光团从秦四喜的身上缓缓飞出。 “一十年帝运,你是想我给谁?武家女儿?孟停知?还是,孙瑶瑶?宋霜?又或者,那个在黄泉道上送我的阴差?徐不忧?” 天道小猫猫低下头,舔了舔爪子。 “你一界天道,想要借我之手不沾因果,却对我多加隐瞒,几番试探,做了这些,你何曾守了天道的本分?你是天道,怎么能将神如棋子一般摆布戏弄?” 毛茸茸的小脑袋被手指轻轻敲了一下,天道小猫猫抓了抓自己不听话的尾巴。 它偷偷看秦四喜,只看见她一脸闲适地看着自己。 它说:“徐渡归杀生十世,积善十世,有功德加身,他身有气运,本不该做阴差,而是做一十年乱世之君。” “徐度归?”秦四喜的手指顿了下,“原来是他。” 真没想到,那位喜好唱歌的阴差,也算是个旧相识。 “他不肯当皇帝,你就要从我这儿把帝运给他?一十年乱世之君……这人间境才太平了不到一百年吧?又要乱世了?” 天道小猫猫喵了一声。 “这些疠气一直在浸染凡人境,厉鬼丛生,黄泉生波,你之前五百年活人九百六十九万二千四百零……二十四。” “加上你建的堤坝水渠让许多人都能吃饱喝足生孩子,让朝代动荡也小了许多,再过几年,多出来的人就会有几千万,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生气,凡人境的结界承载不下,缝隙更大,到时候不仅有疠气,甚至会有魔物顺着缝隙爬上来。” “凡人根本无力对抗,只靠黄泉阴差也难以支撑,想要人间境不沦为鬼蜮,最好的办法就是起乱世,这就是天道的平衡之法。” 起乱世,多死一些人,人间境的结界就能多维持些日子。 “原来如此。” 天道小猫猫探头,它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神。 “就算你昨日杀了几千极恶厉鬼,也只能管一时,不能管一世……” 最后这句话,真的很像是威胁。 秦四喜转头,看向幽幽散发着疠气的地缝。 凡人境的结界……下面是什么? 小猫猫瞪她: “人间境结界与天道相连,你如果对这些结界缝隙动手,就会立刻被驱逐离开九陵界。” 在她怀里,天道小猫猫渐渐化成了云气。 “沧海神君,你在此招引天道,已不为此境所容,虽然二日未到,你也该走了。” 黄泉路旁,一个阴差提着灯站在彼岸花丛中,见到了从黄泉路上带着一只鹅走过来的女子。 “秦娘子,阴差徐不忧为您引路归途。” 秦四喜停住脚步,看向他。 “徐阴差,我提前了将近一日回来,怎么你还在这?” 徐不忧脸色僵硬,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亮,唯有手中的灯散发着冷冷寒光。 他对秦四喜行了一礼: “秦娘子斩杀数千厉鬼,功震黄泉,阎君命我早些相候。” 唇角轻轻一动,就是阴差不会有的生动笑意,秦四喜说: “那多谢徐阴差。” 徐不忧又行了一礼,才跳转了身子,手里的灯也是一晃。 徐不忧,徐度归…… 人生的最后几年,秦四喜听过这个名字。 带头作乱的江洋大盗。 接济流民的豪侠义士。 她修建沧浪渠的时候,被觊觎修渠银子的知州刁难,事情闹得不小,连很多同伴都劝她不如暂时等等,先去修九曲江。 一天夜里,徐度归给她送来了十万两白银,和一颗人头。 东西摆在河堤上,整整齐齐,寒光凛凛。 知州的人头上放了一封信,写了几个字:“杀人者徐度归,修渠者秦娘子,善道有君,杀道有我。” 第62节 朝廷中有人以“与逆贼勾结”之名想要问罪于她。 不过第一日,那人就被 徐度归一箭射杀在了上朝的马车上。 京城最热闹的街头,徐度归手持长弓,大笑道: “这般一个脆头狗贼,竟敢将你爷爷我与秦娘子相提并论。” 直到她飞升,徐度归还是朝廷心中的一根刺。 至于他的结局…… 秦四喜看着面前缓缓走路的背影。 脚踝不能弯曲扭转——只有跪死之人成鬼之后才会如此。 走了好一会儿,走过了望乡台,走过了转轮殿,走过了孽镜台……没有人说话。 冥河已经遥遥在望。 徐阴差终于开口,语气寡淡: “秦娘子回凡间一趟可曾尽兴?” “见了不少故友,很是高兴。” 秦四喜抬头看了一眼黄泉的天,是如来时一般的昏昏沉沉。 “徐阴差每日往来于冥河黄泉,不觉得无趣么?” “不觉无趣。”提着灯的手紧了紧,徐不忧的脚步停在了冥河岸边。 激荡的冥河渐渐平缓。 “秦娘子。” 徐不忧站在岸边。 “您来时,冥河断流,您走,便让众生之念送您吧。” 说完,徐不忧抬手,握住了他那盏幽白的灯。 灯碎了。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从碎开的灯里飘摇而出,一点点凝聚在了冥河上。 “秦娘子保佑。” “秦娘子啊!救苦救难神仙在世!” “多谢秦娘子,多谢秦娘子!” “每次看见我这田啊,我就只想谢谢秦娘子!” “多谢秦娘子挖了蓄兰渠,不然咱们一家老小今年就要逃难去了。” “好险呀!琴江坝拦住了洪水!多谢秦娘子!多谢秦娘子!” “娘,这里也是骑鹅娘娘修的吗?我要谢谢骑鹅娘娘。” “江山浮沉沧浪中,千里平波一娇娘。” “今日明日,十年百年,我等虚名如灰,还圣元君只会香火更盛。” “高坝拦水起,良田万顷生,至今忆秦娘,一生奔波忙。” 光点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像是静谧的风,又或者无波的浪,荡涤了整个幽冥。 这是,数百年间,人们对她的感激。 秦四喜看向徐不忧: “徐阴差,你不替我引路了吗?” 灯已碎,提灯的手柄也湮灭成尘,如今是阴差的徐度归低了低头: “秦娘子,这是众生对您之念,旁人怎可踏足?” 秦四喜看了一眼那座桥,又看向他。 “徐阴差,你我从前可曾是旧识?徐不忧,这个名字我实在未曾听过。” 照亮了冥河的光照亮了徐度归半边的脸,仍是一如既往的青黑呆板。 “秦娘子,若说旧识,天下得您护佑之人数以百万计,我生前也不过其中碌碌一人。” 顿了顿,他又说:“您本就不必记得所有应谢您之人。” 冥河上的桥已经成型,他缓缓弯下腰:“秦娘子,请渡冥河,冥河对岸,自有其他阴差送您回去。” “善道有君,杀道有我。”秦四喜想起了当日的那封信。 杀道,善道。 什么道,谁去走,又是谁说的算的? 秦四喜突然笑了。 她抬脚走上桥,鹅跟在身后小心翼翼踩了下,鹅也能走! 风休止,水静默,万众赞誉之声如唱如诵。 不知道要花多久,用什么手段,什么代价,才能将它们变成一盏灯。 “徐度归。”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秦娘子的嘴里说出来,徐度归猛地抬起了头。 却只看见了那人的背影。 “杀道未必有谁,善道也有旁人,我道,必定有我。” 说完这句话,秦四喜抬手召出了那一十年帝运。 金色的光团,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冥河忽然震荡,飞溅起的浪如同一把长矛刺向天空。 极深远的苍穹之上,有声音在激昂回响。 “沧海神君,你吞下帝运,便是有凡人境有了因果,你身为神君贪恋人间权柄,必生孽业……” 站在白光灿烂的桥上,秦四喜笑了。 “我就算是神,也不做你天道口中的神。” “我做人,也只做自己心中之人。” 她是凡人时,所求的不过是天下少些灾殃,少些如她一般的孩子,如阿婆一般的老人。 怎么,她当了神,就要眼睁睁看着凡人境陷入战火,看着自己和同伴五百年所求之事毁于一旦? “既然我当神的时候,不能对凡人境的结界出手,我当人,带着人去杀厉鬼魔物,总行了吧?天道猫猫,到了投胎的时候记得叫我。” 摆摆手,她沿着众生之念,走到了冥河的另一边。 带着她的鹅。 凡人境,寿王府内,跪在蒲团上求“还圣元君”宽恕的寿王妃江九月突然觉得腹中一动。 北洲,戏梦楼里,弱水沉箫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神尊。 “神尊您回来了?” “来来来,我有个生意跟你说。” 几日不见,神尊还是笑眯眯的。 弱水沉箫小心凑过去,还有些期待: “神尊您有什么生意?” “我打算去凡人境投胎。” 秦四喜压低了声音。 弱水沉箫:“……???” 第53章 叶动 正月初三,是山海镇祭骑鹅娘娘的最后一天,深夜,吃饱喝足闹够了的人们端着自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离开了被打扫干净的骑鹅娘娘庙,一盏盏的灯笼飘摇着各自归了各自的家,只留下了还未散尽的爆竹气。 对着“骑鹅娘娘”的神像,三代武家女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又拜。 即将接任下一任主祭的武桂心小声说: “沧海神君,骑鹅娘娘,您来了一趟也看到了,山海镇好着呢,以后也是一样,经商的安稳回家,打渔的不经风浪,种田的风调雨顺……” 武粉桃在一旁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桂心性子跳脱,拜神的时候总是不肯按着阿婆和阿娘的路子来,从前武粉桃偶尔也会担心她不敬神,现在却释然了。 她们的骑鹅娘娘,一直是她们的骑鹅娘娘。 白胖胖的鹅,酥烂烂的肉,甜滋滋的点心,热闹闹的山海镇——她笑容满面地钟爱着的正是这些琐碎。 “骑鹅娘娘,不管您在哪儿,愿您事事顺遂,步步如意。” 武粉桃一磕到地,比过往的几十年都更加虔诚。 春芽一直跪在旁边,阿婆磕她也磕,姨姨磕她也磕,阿娘磕了她还磕。 别人是在向骑鹅娘娘祷告,她觉得骑鹅娘娘现在好忙啊,她在跟神鹅说悄悄话: “神鹅你要保佑我天天上课不打瞌睡,读书不犯困,写字不手抖,我给你上供栗子糕好不好?” 神鹅可好哄啦! 春芽还讨价还价:“要是我岁考能考第一,我给你上供三块!要是我考不上,就只有一块啦!” 在各种各样的祈愿中,“骑鹅娘娘庙”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神像前的灯静静长明。 第63节 夜晚带着凉意的微风里,一片竹叶落在了地上。 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自竹叶中渐渐显形,他环顾四周,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和秦四喜昔日的故居,怎么就成了这么一番模样? 心知凡人境七百余载已经是沧海桑田,男人还是不悦。 还是该寻人来问问。 正要打开灵识,男子突然停住了。 “天道对修真之人的桎梏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过刚刚动念,就能感觉到自己的丹田与识海被不可阻拦的神异之力紧紧束缚,要是真的用灵识寻人,即使以他的修为,也会在瞬息间就会受到重创。 天道什么时候有了这般本事? 抬头看了一眼天,男人手中一片竹叶悄然显现。 用法相替他承担着天道的约束之力,男人缓步路过了正殿,向着庙外走去。 正殿外三丈长的通道墙壁上写满了字,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其中的一行,他停了下来。 “秦娘子?” 四喜,从前也是被称作秦娘子的。 想起了些许旧事,男人顺着那一行字继续看了下去。 这位秦娘子着实是个了不起之人,她游走各地修建堤坝、挖通水渠,却因为自己的长生而被人要求交出长生秘法,她被多方势力追杀通缉,连原本的伙伴都有人背叛了她,甚至有人说她是妖魔。 纵使如此,她也没有改换初心,安宁公主刘丹宁庇护了她,她就在刘丹宁的封地上替她规划堤坝,修建水渠。 “百劫加身,其志不移,这个叫秦绿柳的凡人女子若是身有灵根,此时怕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凡人为她修庙立祠,也是应该。” 想起修真界众人的狗苟蝇营,连四大宗门的掌门里都混进了方问津和百里覃那种货色,男人摇了摇头。 被那些人扰了心境,他无心再看下去,收回视线,他就大步走出了庙宇。 记忆中秦四喜铺成的碎石台阶被人换成了青条石,男人俯瞰了一眼山下仿佛和七百年前一样又仿佛完全不同的山海镇,在渐起的夜雾中轻声一叹。 这些人怎会知道,七百多年前,这山上住的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秦四喜。 转身最后看一眼庙宇,男人在心里想:四喜的故地被这样的女子占了做祠堂,倒也不算埋没。 下一瞬,他就呆住了。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 简简单单的楹联,与这并不奢丽的庙祠正相配。 在与凡人秦四喜分别的第七百七十一年,褚澜之认出了这一手字。 重新走回到那几面墙的面前,清越仙君终于知道了这些文辞朴拙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是几十年来他遍寻而不得的,属于“秦四喜”的过往。 童年失怙,遭遇水患,被卖给了秦城父子。 从第一面墙壁上看起,看到秦四喜的从前被毫不遮掩地记录了下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十五岁,她被转卖给了一个叫陈鸿的男人。 这个男人教她读书、教她学医,也虐待她、辱骂她,用她试药。 十八岁,陈鸿自曝自己是修真之人,离开了此界,秦四喜终于能够去找自己的阿婆,找了一年却只找到了阿婆的死讯。 她遇到了一个叫左向臣的男人,与他相知相爱,却因为山鬼绿腰和藤妖文柳而得知自己不过是遇到了又一个修真之人。 温情背后,她的心念不由自己所控。 二十三岁,她剑断青丝,借天道之力逼得她的第二任丈夫此生与她再不相见。 那之后的几年间,她和绿腰文柳一起遍寻整个凡间的修真之人,若是修真之人尚算良善,就告诉被利用的凡人如何将他们驱逐,如果修真之人蛮横无道、恣意妄为,就直接将他们斩杀。 不到两年间,她们处置了十几个到凡间“化劫”的修真之人。 接着,是绿腰留信出走,文柳远赴修真界。 还不到二十五岁的秦四喜回到了她自小就离开的故乡——南江府山海镇。 小小的庙宇里,有整整八面墙都记录了秦四喜的过往。 这般起伏跌宕的二十年,也不过占了其中不到三分之一面墙罢了。 修真界第一人清越仙君在黑暗中伫立良久,他指间的那一片竹叶无声地飘到了墙边,照亮了后面的字。 接下来,秦四喜在山海镇遇到了一个男人,叫褚时。 褚时,一个从长水差点儿就要漂进海里的男子,渡口在修网的妇人看见了他,唤来了打渔的渔民将他捞了上来。 救治他的人,就是在山海镇当起了猎户、药农和医者的秦四喜。 男人的脖子上有伤,醒来之后口不能言,看见一个头戴巾帼的女子笑着看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头。 女子看他的目光很深。 那时的褚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样貌不凡或者来历不明,现在的褚澜之则是知道了真相。 一个长相不俗、衣着富贵的男人,秦四喜看他的时候,只怕是想起了那些到凡人境渡劫的修真者。 那时已经是大乘修为的褚澜之会流落到凡人境纯属意外,他在西洲找到了一本数万前上古时期修真者留下的札记,那时的中洲还没裂成凡人境、枯岛和禁天绝境三部分。依照札记记载,当时的中洲有人魔混血而生的孩子,在成年之时可以用秘法只留自己体内某一半的血脉。 他找遍了枯岛和禁天绝地,决定到凡人境的地谷碰碰运气,却在飞渡之时同时遭遇了心魔和血脉反噬,掉落凡人境。 修为被封,灵力枯竭,堂堂的修真界第一人成了个孱弱的哑巴,遇到了一个凡人女子秦四喜。 心知自己身处危境,活了上千年的褚澜之并不慌张,凡人境虽然没有灵气,于他却不是完全无法修炼的绝境,只是要循序渐进,不能被天道察觉。 他在山海镇住了下来,当起了一个替人写信的书信先生,偶尔也把自己的字画卖给往来的客商。 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替人写信是很难的,因为来找他写信的人大都不识字,他也没办法告诉他们自己写了什么。 “哎呀,阿婶,褚郎君给你写的这信真不错啊,告诉了你儿子你给他寻了一门亲事,哎呀,是李家的三姑娘呀!阿婶你好眼光!李三姑娘里里外外一把手,和你家的阿东很配呀!” 褚时站在自己的摊子后面,看着刚刚还在跟自己纠缠的阿婶笑容满面地走了。 “山海镇识字的人太少了,为难褚郎君了。” 帮他解围的女子背上扛着两只野羊,笑着对他说。 褚时垂下眼。 多谢秦娘子出言替我解围。 他在纸上写。 “客气啦!下次再有人不知道你写了什么来跟你纠缠,你就……让人去找我,我就住那边山坡上。” 过了几天,他没去找她,她却找上了门。 “褚郎君!我给你寻了个抄书的活计,抄一本一百五十文,你看如何?” 一百五十文钱抄一本书不算多,对于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读书人来说也不少了。 褚时点了点头。 秦四喜高兴地眯起眼睛,提起了自己的大包袱放在褚时的摊子上,开始从里面一样一样地掏东西。 “这是我从明城借的书,褚郎君你放心,我还买了纸笔墨条,褚郎君你帮我抄书,我请你吃炒米吧!” 二十几本书,都是最浅显的入门识字书。 褚时抄了一个月又七天,赚了四千文,半刀纸,三支秃笔。 和两袋炒米。 抄完书不久,他就看见山海镇有了个教人识字的小私塾,用的正是他抄的书。 看见秦娘子从私塾里出来,褚时拿着自己的钱袋追了上去。 “褚郎君?” 口不能言,褚时皱了下眉。 女子见状笑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本子和一支炭笔。 “昨日才做好的,褚郎君替山海镇的孩子们抄书,这是给您的谢礼。” 褚时看着那个本子,还是接了过来。 我受恩于此,替孩子们抄书本是应当,不该收钱。 “褚郎君你也太客气了,要不是你来了山海镇,我也想不起来能背了书回来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起这个私塾,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书抄完呢,你不收钱,倒成了我欺负了你。” 说完,女子笑着摆摆手,挎着腰间的短剑就走了。 她的一缕发丝被夕照的斜阳照成了金红,像是一条金鱼的尾巴。 留下褚时站在原地,捏着她给的本子和炭笔。 七百多年后,记载这段往事的墙壁上写着: “褚时斯文端秀,通经晓义,替写书信、抄录书本,与秦娘子意气相投。” 意气相投? 手指从短短的几个字上划过,褚澜之的目光犹如寒水深潭。 静湖生澜,幽地藏风,叶颤云摇—— 那时那日,心动之始。 第54章 情种 一念根生,万物成春。 褚时站在山海镇的街口的小摊子旁,有时在听着旁人说着琐碎闲话,有时在替人写信,有时有从明城来的读书人在夸赞他的字画。 无论何时,只要秦四喜路过,他都会看见她。 步履懒散的女子要么是在跟人说说笑笑,要么是停下脚步跟人说自己背上猎物的价钱,要么是从背篓里掏出已经炮制好的草药,她从猫儿山上晃着下来,路过山海镇唯一的一条石头路,为的都是些日常的琐碎,可眼角唇边都带着光彩。 “不要着急。”褚时对自己说,“如今的你只是个还没扎下根的哑巴,你要被她看见。” 第64节 悠悠千载岁月,褚澜之未曾对女子动心动念,可他知道,送上门的总是不值钱的。 他要等,等一个机会。 山海镇河海交接,淡水稀缺,镇上百姓喝水靠的都是猫儿山上的泉水,长水河里的水多是用来浇地洗衣。 春旱一起,泉水干涸,雪上加霜的是长水也枯竭,位于上游的香浦村封河截水,山海镇和临近几个村落的百姓去讲理,却成了械斗。 香浦村是朝中一位大员的故地,大半个村子都是他的同族,有他做依仗,香浦村的人多年来横行乡里,这次更是毫不留情,打伤了山海镇十几个人。 其中更有山海镇的镇长。 镇子上的百姓群情激奋,有人连夜去了明城告状,却被县衙的人给抓了起来。 消息传回镇子上,整个镇子的人都慌了。 “别急。” 给伤者们换药的秦四喜脸色淡淡的,语气温和如既往。 周围坐着的婶娘们都急了: “一会儿我背着药箱去香浦看看。” “秦娘子,你可不能去啊!” “对呀秦娘子,你要是去了被他们的人抓了怎么办?” 药香气里,女人笑了,一夜没睡,她的长发略有些散,将最后一碗药倒出来给伤者,她站起身,随手扯掉了头上的巾帼。 一根长长的木簪被她从发髻上抽了出来,略带卷曲的头发落在了她的腰际。 褚时站在窗边,看着她拢着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了一截结实的手腕。 她穿着一条高腰的布裙,上身是灰色的麻衣,襟口也有些松动,手臂高举,头发被她拢在头顶,露出了并不柔顺的颌线和明亮的眉目。 被噩耗包裹的山海镇似乎被阴云包裹,唯有她,是行动的春风。 走到茅屋外,她回头,发簪已经稳稳当当地扎在了发髻上。 “阿婶阿婆,你们别这么担心,法子总能寻出来,寻不出来咱们就凿山开路,也能找到能走的路,能用的法子。” 她看见了褚时,轻笑:“褚郎君,你是有事寻我?可是有人受伤了?” 褚时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状纸。 南江府知府,是陈党之人,香 浦刘钦,投靠吴重,两人为政敌。 他用炭笔在小本子上写。 立国数十年的大梁新任国君不到二十岁,朝中群臣和太后家的外戚争斗不绝,宰相陈克用和国舅吴重势成水火。 看完了状纸又看本子上的字,秦四喜抬起头看向褚时。 褚时对她轻轻一笑。 听那些书生说的。 他捏着炭笔,笔画纤丽。 “褚郎君,香浦村我是必须要去的,官吏之间的权衡和争斗固然可用,解决眼下之事也很要紧,要是再耽搁三五日,只怕咱们镇子种下去的禾苗都要干死了。” 褚时弯了弯眼角,耳际一片轻薄的绯红。 “咱们”这两个字,他喜欢。 你去香浦村,南江府告状的事交给我。 他的笔顿了下。 咱们兵分两路。 从南江府告状一事颇有些周折,褚时口不能言,好在他大半年经营,已经在南江一代颇有几分才名,一个姓粟的举人将他带到了学官的面前,那人也同是陈相门下,仔细看过状纸,再看褚时就有了几分意味深长。 “褚郎君口不能言,实在是南江府的一大损失。” 又等了足足七日,见了不知多少人,褚时终于能够回转山海镇,路过长水,他看见河上拦水的沙袋已经没了。 “褚郎君也回来啦!哎呀呀,可真是太好了,两个人都平安呐!” 山海镇外猫儿山上,褚时在路上踌躇了许久。 他当日既然和秦四喜有约,就该来打声招呼。 这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走到人家门前,隔着篱笆,他看见秦四喜正在杀一只野猪。 “褚郎君回来了?今晚正好分肉吃。” 谈笑间,女子手起刀落。 “咚。”是猪血落进木盆里的声音。 还是他的心多跳了一下的动静? “我也没做什么,刘家在香浦作威作福,罗大河他们早就看不顺眼了,堵塞河道,刘家自然能过得好,香浦的其他人还有外村的亲戚呢。刘家起事端,打架的时候受了伤的外姓人一概不管,他们不管,我去管。” 手中提着切成大块的野猪肉,女子的脸上带着笑。 她的语气悠悠慢慢,像是在说田里的庄稼海里的鱼。 “对了,褚郎君。” 在路口,她叫住了他。 “你若对我有意,不如直白些,我也不是什么豆蔻少女,不耐烦猜来猜去。你若有心,就全套本事勾得我意动,你若无心……” 她看着他的眼,笑意淡淡: “心是眼根,欲是情种,我成过婚的,你骗不了我。” 天劫骤临、坤海倾覆、乾元山垮、魔境重降……被人一语道破心思,于褚澜之而言,就是这般的兵荒马乱。 他想要让人家看见她,殊不知,自己让人看见的实在是太多了。 过了 几日,刘家人的尽数下狱,奴仆佃户都被发卖驱赶,那些动手打伤山海镇百姓的,都莫名其妙断了胳膊。 听到这个消息,褚时抬头,看见秦四喜又背着药草路过,他对着她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 七百多年后的墙壁上如此记录: “相识数年,同进同退,照拂乡里,一年秋初成婚,婚后三载,琴瑟和鸣,女主外,男主内,竹院簪花,山中煮茶,秦娘子仗剑行医,褚郎君以笔作刀,传为佳话。” 一时间,褚澜之甚至不忍心再看下去。 过往种种如决堤洪水在他脑中奔涌,他自以为早就忘却的,在他的心里横冲直撞。 他在秦四喜的牵引之下一点点丢盔卸甲,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他对她依依不舍,在墙角,在树下,在篱笆墙的边上。 他能为她变成水,忘乎所以,直抒胸臆。 夏日,祭祀海神,汉子们赤膊上阵,在她大鬼将的带领下跳着祭祀的舞蹈,他看得嫉妒,在深夜里敲响了她的篱笆门。 “褚郎君?”秦四喜刚洗了发,隔着篱笆看他。 我也会跳舞 他写。 乾元法境的祭天之舞,他是跳得最好的,只不过已经九百年没跳过了。 他渴求月色足够冰冷,能够掩盖他脸颊的红。 在中衣外披着薄衫的女子看着他,勾了下唇角,隔着篱笆,她抓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跳?” 不会说话的男人微微低头。 手却抬起,勾住了一缕湿的发。 四目相对,眼波于朦胧的月光间流转往复。 篱笆门打开了。 他在月下跳舞,在相思子和田七田边上,在藤萝花架下,他在旋转间抓住了她的指尖,很快,他“跳舞”的地方就成了茅屋里的床榻。 被压在榻上的时候,他轻轻喘息,凑到她的耳边用气说: “你喜欢么?” “我喜欢。” 湿发濡湿了他的胸前。 心是眼根。 欲为情种。 “夏雨连连,长河暴涨,秦娘子带人在南江府各地修坝拦洪,南江知府隋洪瞒报灾患,致南江一府税赋不减反增,各地民乱将起,秦娘子在南江一代声望甚隆,为安百姓,七日夜不曾一眠,褚时带三十壮丁入京告状,落于南王之手。” “猫儿山下,秦四喜重遇山鬼绿腰,绿腰怀有人子,久久未生,想要生子,唯有换心。秦四喜允之,用借心三日换救人秘法,一日夜便到南王府。南王府内,褚时服下异宝,飘然九天之上,自称本是仙君,如今旧疾已愈,当返修真境。” “九天凡尘,天涯咫尺,秦四喜忍剜心之痛、背弃之苦,救下其余三十人复归山海镇,绿腰因仙君破劫时吸取天地灵气,无力支撑,一尸两命。” “绿腰身死,秦四喜之心亦死,自此,人身鬼心,不人不鬼。” 剜心之痛。 人身鬼心。 不人不鬼。 漂在半空中的竹叶法相仿佛又经历了天劫摧折,一点点碎去。 黑暗中,褚澜之仿佛瞎了一般,用手去摩挲着那几个字。 剜心之痛?剜心之痛! “吾、我、我从未知晓此事!” 第65节 戏梦仙都,秦四喜在吃新烤的肉饼。 山海镇的饭菜于她自然是故乡风味,但是戏梦仙都这些修士们用灵力做的饭菜也足以称得上美味。 鹅在叨肉饼,突然看见秦四喜停住了。 “四喜,你怎么了?” “无事。”秦四喜笑着说,“有人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 嗯? 看着四喜的笑里带着算计,鹅低下了头。 鹅不懂,鹅继续叨肉饼。 “之前你说,他们用一次你们的秘宝,给我一万极品灵石,我觉得少了。” 吃过饭,秦四喜又找到弱水沉箫。 弱水沉箫已经麻木了。 “神尊,您觉得多少合适?” “清越仙君很有钱是吧?就要十万吧。” “……这么贵?” “他会给的。” 秦四喜笑得笃定。 旧痛不可追,能多换点灵石才是正事儿。 歉疚本无价,能宰一刀又怎可错过? 第55章 真心 清越仙君褚澜之出现在戏梦仙都的时候,神魂不稳灵力激荡,连戏梦仙都的护城大阵都惊动了。 穿着一身灰袍的掌事弱水沉箫从戏梦楼飞到城门处,拦在了褚澜之的身前。 “清越仙君,您既然身上有伤,还是先去疗伤为好,我这城里多是低阶散修,可受不住您这大乘仙君的威势。” 在她身后,数十名甲衣护卫列阵相对。 褚澜之抚着胸口,净白的法袍上血迹点点,他沉眸看着弱水沉箫。 依他之力,区区元婴就算身怀秘宝不过是个蝼蚁罢了,至于她身后的那些元婴和金丹更是不值一提。 “若吾非要进去呢?” 弱水沉箫勾唇一笑。 “仙君大人今日要是想血洗仙都,我等也只能死战了。” 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是戏梦仙都的修士们陆陆续续都跑了过来,穿了男装的女子,穿了女装的男子,卖包子的、制衣裳的、做胭脂水粉的……看着褚澜之,他们的眼中满是防备和敌意。 看着他们,褚澜之心中又是一疼。 他自幼灵性奇高善通人心,万事万物之于他,不过是想做或不想做,想得或不想得。 人心是如此,回忆亦是如此。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在七百年多年前的山海镇,那时,他站在那些为了捍守自己的家园而不惜一死的凡人之中。 “咳。” 衣摆上又添血迹,他惨淡一笑,缓缓退了几步。 “神尊,罪人褚……褚澜之,请见神尊。” 九陵界第一人清越仙君素来高傲至极,目下无尘,仿佛众生于他不过是脚下微尘,何曾这般狼狈?又何曾这般的卑微示弱? 看到他先退了一步,身上的威势也渐渐收敛,弱水沉箫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戏梦仙都里的散修们在这些“神仙”眼里可真不比凡人好到哪儿去。 “让人都散了吧。”她对着甘雨摆了摆手。 知道没架打,人们反而不肯走了,仙君一大清早就闹出这么热闹的一出,他们怎么能不看热闹? 卖包子的、制衣裳的、做胭脂水粉的……也不是没有想着回去继续张罗生意,只是一看大家都在门口扎堆看热闹,回去了估计也没生意,这些店家们也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褚澜之一直低着头站在城门外。 他数十年来在找寻的属于秦四喜的过往,他只看到了那一句“不人不鬼”,就因为心神大动牵引了气机而被天道驱逐出了凡人境。 法相碎裂,心神不稳,他浑浑噩噩,一路到了这里,只想看一眼秦四喜。 他想当面问她,是不是真的为了他而剖心,是不是又真的因为他而沦落成了人身鬼心的境地。 五百年,凡人如何能活五百年? 有了一颗山鬼的心,她自然能活五百年,可山鬼是什么? 山鬼是山中灵气 疠气纠葛而生的逆天之物,因为山鬼通灵疠两气,数千年前的修真界也曾风靡过修士给自己换上山鬼的眼耳口鼻来获取秘法。 可几十年后,这些修士无不活活痛死,原本要被斩杀殆尽的山鬼一族也才因此又存了一线生机。 秦四喜,她用了一颗山鬼的心,她的五百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神尊,罪人褚澜之,请见。” “神尊,罪人褚澜之……请见。” 弱水沉箫冷眼看着这一幕,又看向了不远处在人堆里看热闹的第五鸿。 看见褚澜之倒霉,第五鸿自然是开心的,只是……他一点点挤到了弱水沉箫身后不远之处。 “弱水掌事,神尊她……” 弱水沉箫传音给他:“刚才青竹道院女修红药的魂铃被惊动了,神尊赶去了南洲。” 第五鸿瞪大了眼,用眼神回她: “此事不用告诉褚澜之么?” “他又没问我。” 自从知道了神尊的打算,弱水沉箫看这些人都如同在看活动的灵石袋子。 “你想说你就告诉他吧。” 第五鸿想了想,嘴闭得死死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穿着布衣的女孩儿喘着气跑了过来。 “清越仙君,秦前辈去了南洲,您、您回去吧,您在这儿,大家都只想看热闹,不想吃饭也不想开店了。” 看热闹的众人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褚澜之想要转身就走,顿了顿,他微微抬头,对那个蝼蚁般的散修道了一声谢。 南洲有个小门派叫善水阁,秦四喜赶到的时候,红药已经重伤倒地,一道身形凝实的魂魄正护在她的身前。 秦四喜记得,这个魂魄名叫薛照雪,生前还有个道号叫雪月真人。 见到她来了,薛照雪连忙说: “神尊!善水阁名为名门正派,私下里却做的是诱人入阁给人做炉鼎的勾当!他们虽然和百里覃之事无干,也是罪大恶极之流!红药小友无意中察觉此处,却中了暗算,只能引动魂铃。” 青竹道院的修士们腰间都悬着铜铃,里面藏了天道赐下的力量,红药发动了魂铃,现在善水阁的众人都倒在了地上,她自己也已经难以支撑。 “鹅。” 看见了肥壮的大鹅,只恢复了些许意识的红药眯了眯眼睛,笑了。 纵使身子健壮宽厚,她仍是明眸善睐,笑得又甜又软,此时也是如此。 “神尊大人,我若是,回不去虚无山了,请您替我将薛前辈她们,送回给我师祖。” 秦四喜看向红药的发顶,心中无声一叹。 “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又怎么会让你死。” 她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猫头形状的云朵,从怀里掏出了山河随性扇。 随手一摇,扇中扑出一道清风,红药的脸色比刚刚好看了许多。 薛雪月的眉头却还皱着: “神尊,炉鼎一事牵连深广,现下九陵七洲都知道了青竹道院在清查此事,似善水阁这般会早做埋伏暗下杀手的只怕不在少数。” “此事,我知道,她们也知道。”秦四喜笑了笑,一招手,让薛雪月回到了魂铃中安养。 “偌大九陵界,都不以为用炉鼎是错的,那错的就只有解救炉鼎为她们伸冤说话的青竹道院了。” 所谓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不过就是与浊世逆流相对罢了。 她不过和薛雪月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红药的脸色又渐渐灰白了下去,秦四喜一抬手,又摇出了一阵清风。 “你这般做也不过是拖延罢了,既然是因果神,你又怎会看不出她的魂魄因果已经要散去?” 修士死后魂飞魄散,自然就因果全消,除非魂魄上被天道打下了印记。 小小的猫爪落在秦四喜的肩头。 “你不该来此处的,褚澜之在戏梦仙都又求又吐血,那才是你的因果地。” 秦四喜没吭声,手中扇子徐徐摇动,延续着红药的生机。 健壮的女修倒在地上,头枕在她的膝头。 天道猫猫绿色的眼睛明亮又冰冷: “就算你在各地设下天雷,也劈不完世人的贪欲,就算你去了凡人境当了二十年的君主,人间境还是难以对抗结界上的裂缝。就算……喵!” 天道猫猫被一只鹅叨住了后脖子。 “喵!喵!” “啪!啪啪!” 第66节 鹅扇猫的屁股。 天道猫猫奋力想要挣脱鹅的钳制,却怎么都挣脱不了。 鹅一双小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双翅用力,扇得猫尾巴乱飞。 柔软的猫屁股荡来飘去,惨烈的猫叫声响彻密林。 “天道猫,就算你身为天道,也打不过一只鹅。” 学着它的语气反嘲了一句,秦四喜懒懒一笑。 猫的尾巴不小心扫到了地上,如它之前所说,天道所至,地涌动灵泉。 “行了。” 目的达成,秦四喜将灵泉的泉眼收入了自己的扇子之中,扇子上出现了一副泉涌图。 天道猫震怒:“喵!” “你看,这跟你也没有因果,跟我也没有因果,天道,你该高兴才对,总不会因为又被我算计了就不高兴吧?” “喵!” 秦四喜催动神力,片刻之后,扇子上的泉涌图亮起金光,脱出扇面,成了一块水蓝色的石头。 “红药,这名字不错。” 笑了笑,沧海神尊将这块凝结了天道灵泉的石头打入了红药的丹田。 趁着鹅抻着脖子看热闹的时候,天道猫奋力挣脱,怒而逃窜,整只猫都是炸毛的。 “小气猫。”秦四喜扁扁嘴,又摸了摸鹅的脖子,“鹅可真能干!” 鹅得意地伸了伸脖子,又把头偏到一边,好像在表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区区小事而已。 “回去让弱水沉箫再给你弄新口味的灵草丸子。” 鹅这下真的高兴了。 有人踩在了枯枝上,秦四喜忍不住说: “褚仙君,你总是这样,露出些许小破绽,等着别人先去示好。” 一个大乘仙君,想要无声无息地出现是什么难事么? 穿着一身素袍的褚澜之扶着树,衣摆上还有血渍。 “我只是,察觉到了天道之力,猜到你大概在此处。” 秦四喜看向他。 自她降临此间,这还是她们这对从前相约白头之人单独面对面。 若是不算鹅和躺在地上的红药。 “我……我从不知,你为了救人,与山鬼换心,若我知情……” 清越仙君磕磕绊绊,仿佛那个哑巴褚时刚刚学会说话。 “我真的,真的是想跟你白头偕老,此情若假,天诛地灭。” “褚仙君。”秦四喜打断了他的话。 微风过密林,四处生寒。 “你当日之情,我知道并非虚假。” 她秦四喜又不是傻子,会看不出虚情假意。 抱起红药,秦四喜从褚澜之的面前走过。 “你与我相约白头之时,也当真情真意切。只不过,身为大乘仙君能活千年万载的褚仙君心中也有一丝窃喜” “——幸好,眼前与你相爱的秦四喜只是个凡人,纵使约白首,不过百年期。” 第56章 一瞬 红药虽然被体内的灵泉延续了生机,丹田被洞穿的重伤也要治疗。 秦四喜本想带着她回北洲,青竹道院有医修传承,红药的那个师叔青书在治疗经脉丹田上是很有一手的,在魂铃里的薛照雪却建议她将人送去灵宝玄清观。 她的至交好友商明湖是玄清观的六品丹师,更重要的是,商明湖是整个九陵三大九品丹师之一谢惊鸿的关门弟子。 有谢惊鸿出手,红药才有可能恢复修为。 “此事绝不需神尊出面,只要到了珈蓝山地,我就去找明湖。” 薛照雪言语恳切,看着红药的眼神满是自责。 秦四喜自然答应了。 珈蓝山下珈蓝城,比戏梦仙都大得多,也热闹得多,秦四喜抱着比自己高壮了一个头一个半膀子的红药进了一家僻静干净的客舍,就让薛照雪去找人了。 鹅站在窗边的桌上,看着外面,一双小眼睛里冒着光。 “四喜四喜,这边也有好吃的。” 秦四喜在桌边坐下,手臂撑着头,也看向外边: “等红药吃了药,我带你出去遛遛,我看那家在烤什么的就挺香。” 鹅连忙探头。 躺在床上,红药睁开了眼睛。 “神尊……” “你今年多大呀?有八百岁么?” 红药有些茫然,她勉强坐起,看向坐在窗边笑着看自己的女子。 “神尊,我、我今年二百九十九。” “那你就乖乖叫我前辈吧,跟夕昔一样。” “是,前辈。” 说完,红药轻轻一笑:“能被前辈救了,这事儿我拿回去跟师姐们说,她们能羡慕许多年。” “你们青竹道院的姑娘们倒真是都豁达。”秦四喜语气调侃,脸上带着笑,显然是并不讨厌,还很喜欢。 于是,红药又笑了。 笑完了,她又有些不好意思。 “秦前辈,您和清越仙君的话,我听见了。” 秦四喜从须弥袋里拿了灵草丸子给鹅,自己则拿了碗牛肉面,她来的匆忙,夕昔给她刚买的早饭,被她一道给揣过来了。 “你有伤就别吃了,先让那灵泉慢慢养着你。” “是。”红药点了头,又看她,“前辈,您,您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这些事儿在凡人境有人写了整面墙呢,都立了三百年了,我跟谁介意了?” 红药点点头,随着灵泉一点点浸染她的经脉,她的脸色越来越好看了,说话也有了力气。 “前辈。” “嗯?”秦四喜吸着面条看她,实在不明白这小姑娘怎么不好好养伤有这么多的话说。 “清越仙君,绝非良人。”红药不愧是蔺无执的徒孙,虽然生了一张春花皎月般的脸,言语是一脉相承的直白不扭捏。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呀,我知道。”秦四挑了碗里几块肉放进了 自己嘴里,“凡人秦四喜,在他眼里只是一段过往,或许困在凡人境时能排遣寂寞,可一旦他修复了丹田,能做回仙君,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做回仙君,过往情爱,甚至换不来一声仙君的告别。” 鹅在一旁嘎了一声,被秦四喜随手用灵草丸子塞了嘴。 “他如今突觉那份过往刻骨铭心,不是因为一段情爱,而是因为我成了神。” 说完这句,秦四喜先笑了。 “秦四喜的真情厚意,剜心刻骨,是因为秦四喜成了神,才有了能在他心魂上留下烙印的重量。” 红药看着这位神尊前辈,只剩了点头: “前辈,您什么都明白,可真是太好了。” 红药顿了顿,又偷偷看秦四喜: “前辈,我听清越仙君说,您为了他剜心。” 秦绿柳点头认了: “是呀,虽然也是为了救我的挚友,可要不是为了他,我也不会跟绿柳换心。”她勾唇一笑,“我是凡人的时候,一个叫褚时的男子与我相濡以沫,携手进退,我打猎采药,他替人写信,卖些字画,我带人修整堤坝,他替我算账目清人手,他有我恰好欣赏的一腔热血,我将他当了我的同路人、爱侣、知己。为他忍痛冒险,是因为我觉得他值得。” “值得”二字从秦四喜的嘴里说出,她自己的手在木桌上动了动。 她掏出了一把在凡人境带回来的果干,丢了两粒在嘴里。 “我和褚澜之不同之处,就是我把凡人褚时的爱看得重,因为那时我以为他已经给了我全部,我对如今那位仙君不屑一顾,也是因为褚时只是他的仙生一瞬,却想用来换我一生。” 看了一眼吃灵草丸子的鹅,秦四喜摇头叹息: “你看看人家这账算的。” 鹅抬头看她。 大眼瞪小眼。 “前辈,幸好你成了神尊。”红药为了她长出一口气,“如果不是您成了神尊……” 红药看向窗外,眨了下眼睛,她双眸含露,自带春情,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眼神,就看得人心里发软。 “前辈,我明明是四品水木双灵根,却入了青竹道院做体修,只我五岁那年,有个会看命格的修士说我天生媚骨。” “哈?” 秦四喜看向她。 “五岁?” 第67节 红药点头。 五岁。 “我爹娘是枯岛上的散修,一直想要孩子却不得,后来在海上捡到了我,我三岁的时候,测出了我的灵根,我的爹娘都很高兴,说要攒灵石送我入四大宗门。” 结果“天生媚骨”四个字,却断了一切的可能。 红药苦笑了下,低了低头:“我十岁的时候,我爹娘攒够了灵石,带我来南洲,可因为我长相和别人不一样,渐渐地,就有人说我是妖魅化形。我爹娘就只能又去找了会看命格的修士,说我是人,只不过是个天生媚骨的人。那之后,我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碎了,不过,他们都不是来收徒的,是想买下我,或者纳我为妾。” 秦四喜深吸了一口气。 一群修仙长生的老畜生。 红药看她为自己生气,笑容反倒真切了许多: “我爹娘不肯,还安慰我,说等我入了宗门就好了,可等我十五岁,别说四大宗门了,小宗门都不肯要我,只因为我天生媚骨,他们怕我进去勾引同门。我觉得,我就算只当个散修也不错,可等我年纪越来越大,渐渐就有人说,我爹养我,是为了把我当炉鼎,时间一久,我爹也想把我嫁出去了。” 她经历过的辛苦又何止这些? 每每出门都会被人尾随骚扰,一旦被人发现,那些龌龊男人就说是因为她天生媚骨,他们才受了蛊惑。 爹娘带着她换了几次住处,都逃不过这些流言蜚语。 “我不懂,为什么那些人要让我做妾,还要我感恩戴德,对我动手动脚,又骂我媚骨脏浊,眼见家里都待不了了,我就想到了死。跳崖的时候,是师祖救了我。” “幸好,前辈您成了神尊。” 她笑着感叹。 这次,秦四喜听懂了她的话。 “如果我还是个凡人,在世人眼中,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高高在上的仙君愿意施舍给我,身为凡人的我也该感激涕零,我说的可对?——巧了,这正是我讨厌九陵界这些修真者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有人在门外说: “神尊既然讨厌九陵界不如早些回去,也省得生出这么多的是非。” 房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法袍的女子大步走入,看了红药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了身后的商明湖: “掰半颗给她喂下,再给她半颗复生丹,等她体内的天道灵泉彻底周转入经脉,再喂剩下的和一颗大罗丹。” 商明湖在在一侧低着头一一记下,小声问: “师父,红药小友修为不高,吃这么多丹药……” “怕什么?她体内不是有神尊赐下的天道灵泉泉眼么?有了这个,别说几颗丹药,就算是把我几千的积累填下去也撑不死她。” 商明湖闭上嘴去喂药了。 跟在一侧的薛照雪期期艾艾,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秦四喜: “神尊,我一说红药体内有灵泉,就被惊鸿大丹师猜到了有您出手。” 黑色法袍的女子正是九陵界三位大丹师中唯一的女子,灵宝玄清观太上长老谢惊鸿。 她看了秦四喜一眼,皮笑肉不笑: “想来这位就是神尊大人了,您旨意一下,就让成百上千人挂在各家宗门门口挨雷劈,英姿伟岸气度不凡,记录您风采的留影石我也看了有几百遍了,要我说,您既然讨厌九陵界就早些离了这腌臜地儿,省得脏了脚。” 秦四喜坐在椅子上看她,忽然一笑: “我倒是想走,可惜走不了,清越仙君花了百万极品灵石把我请来的,不如你给我百万极品灵石把我送走?” 谢惊鸿“哈”地假笑了一声: “神尊富有四海,何必从我们这些穷修士身上要灵石?灵石没有,一些枯枝烂草,就给神尊做见面礼吧。” 一个储物袋被她啪一声扔在了桌上,谢惊鸿也不看已经服了药的红药,大步走了出去,仿佛她只是来看一眼那位将整个修真界搅合得不得安静的神尊的。 商明湖在一边听着,都替自己的师父悬了心。 小声替她跟秦四喜赔罪:“神尊恕罪,我师父直率惯了。” “没事儿,给了见面礼就算是朋友了。” 秦四喜一如既往地笑眯眯好说话,将储物袋收了起来。 “既然没事了,我就先回北洲,红药,你好好养着身子,花用的灵石都是从那个善水阁里找出来的,不用替谁节省。” “谢谢秦前辈。” 秦四喜抱着鹅,下一刻就消失在了原地。 北洲的戏梦仙都戏梦楼里,弱水沉箫看着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清越仙君和第五鸿,眉头轻轻挑了挑。 “仙君……” “你有一法,能让人转生入凡人境。” 褚澜之的话让弱水沉箫一愣。 神尊说对了,这些男人真的迫不及待来送钱了?! 第57章 还价 名为“断天因”的灵器在形状上像是一面镜子,第五鸿怎么看,都不觉得这玩意儿能神奇到能遮掩天机,让修士和凡人一样入凡人境。 “这个东西,怎么用?” 弱水沉箫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褚澜之: “清越仙君,你用一次,给神尊十万极品灵石,给我三万极品灵石。” 加起来就是十三万! 褚澜之还未如何,第五鸿已经不满了: “之前你和宗七剑……你和宗易宗剑首说定的不是一次一万极品灵石么?” “那是看在宗易面子上给宗佑和你的价钱。”弱水沉箫轻轻一挑眉,“欠了神尊六斗八升债的仙君,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物以稀为贵,既然整个九陵界都没有让你们能还债的办法,不得不求到了我的面前,就不能怪我坐地起价了。” 褚澜之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将东西拿了起来,看看,又放下。 “此物,只能你来驱使。” “是。” 对着修真界第一人狂敲竹杠的感觉真好,弱水沉箫往椅子背上一靠,让她的男宠给自己端了一盏茶。 十三万极品灵石都是给神尊的,到时候加上宗佑和第五鸿的每人一万极品灵石,就是十五万。 神尊让她开价十万,多出来的五万,也是让神尊看看她的本事。 弱水沉箫面上优哉游哉,一副“你们爱用不用嫌贵别用”的姿态,心里的算盘珠子都快拨出火儿来了。 褚澜之进入戏梦仙都是换了衣裳的——一件素白色的女式法袍,唯独下裙的衣摆能看出些和男子装束的不同。 看着弱水沉箫的动作,他语气淡淡: “弱水掌事,折月一族留下的灵器,吾自然不会怀疑。” 听见“折月”二字,弱水沉箫的眼眸一沉,轻轻啜了一口带着花香的灵茶。 “既然知道此物难得,想来神尊掏灵石也不会手软。” 褚澜之却又问: “弱水掌事,吾掏了灵石,就能和神尊一道回去凡人境么?” “嗯,这断天因想要送人进去,全看法力如何,像神尊,她要用就只能单独用,用过之后,过至少十二年,你们三位才能用。” 才不是,只不过是不让这些人发现神尊不是用了“断天因”而是走了轮回道罢了。 “你们也不必担心,只要神尊愿意借身成个婴儿,过了十二年你们进去之后直接借身于十几岁的少年,什么也不耽误。” “借身?” “没错,你们以为这断天因怎么能让天道察觉不到你们在凡人境的?靠的就是你们借身于将死未死的凡人身上,凡人魂魄去轮回,你们借了人家的身子再活不超过一甲子。” 看向两人的神色,弱水沉箫似笑非笑: “至于你们,不能用法力,也不能留记忆,最多在魂魄上留下一道执念,虽然没入轮回道,和凡人的轮回也并无区别。怎么样,清越仙君,这条路,你敢走么?” 褚澜之看着面前的灵器,看了许久。 “纵使约白头,不过百年期。” 他与她的白首之约,只要能成一次…… “还请弱水掌事将灵器借于吾等。” 第五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弱水沉箫,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事儿,有点儿古怪。 “四喜,说好去买吃的,你为什么带鹅来这里?” 九陵界的禁天绝地是个红土遍地的古怪地方。 如果说凡人境是一个被结界包裹起来的无灵之地,禁天绝地的灵气却很丰沛,只是过于丰沛,狂暴的灵气如烈风一般吹动着红色的砂砾,哪怕是元婴境的修真者在这里没有法器的保护也难撑过一个时辰。 要是有法器护身就能来去自如了么?也不是,禁天绝地除了灵气狂暴,还不能用灵识,就算有法器,驱使起来也极难,也怪不得这里对于修士来说成了“绝地”。 “啪”鹅一翅膀拍飞了一块红色的石头。 鹅生气。 “再走一段路,很快就好了。” 秦四喜手中拿着山河随性扇,周围几丈风沙难侵。 正是日行中天之时,一道阳光照下,秦四喜眯了眯眼睛看着太阳照在自己身上的影子。 “快到了。” 两人又走了约有一刻,秦四喜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儿。” 只见弯下腰,将拢起的扇子在地上敲了敲。 一时间整片地的砂砾和泥土都一层层飞了起来,露出了它们下面藏着的东西——虬结在一起成拳头大小的枯藤。 第68节 拿起枯藤,左右端详一下,秦四喜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都替你扦插出个孩子来了,你这当娘的倒是得从头长。” 她从怀里掏出了谢惊鸿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扔给自己的储物袋,里面有一些晒干的灵草,还有一颗小小的,仿佛种子一样的东西。 这是藤妖的“核”,藤妖的记忆都在里面。 仿佛感知到了“核”,枯藤慢慢打开,等秦四喜将“核”放了进去,枯藤又重新聚成了一个小拳头。 “你跟我说把你埋在这种地方你就还能活,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活呀,是不是还得给你浇点水?” 枯藤还是枯藤。 秦四喜捧着它,如同捧着一团雪花: “我成神之后回去凡人境,也没找到绿腰的碎魂,七百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散成了天地间的气儿了,你那个同族倒是脾气不小,一见面先让我离开九陵界,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哪能那么随便就走了,对吧?她现在成了九品的大丹师,也厉害着呢,一个小姑娘的丹田都被人穿了个洞,她说能治就给治了。” “要做的事儿多着呢,我得把九曲江的渠给挖好了,还得想办法把凡人境……等我做完了再跟你说。” 秦四喜今日穿的是一件鸦青色外袍,此时她站在遍地赤红的禁天绝地,像是一抹突然降临的夜色。 鹅歪着头,看着她。 “我还是把你埋在这儿吧,过几天我得走轮回道当凡人,这个身体还得拜托黄泉替我守着,你在那儿也不合适。” 说罢,她重新弯下腰,将枯藤埋入了土里。 直起身,一挥手,刚刚被她层层掠起的土又平平整整地铺了回去,一点也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又看了这里一眼,秦四喜抱起了鹅。 一阵风吹过,她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禁天绝地的红土和骤风你来我往,如过去无数的岁月一样,这里名为“绝地”自然是寸草不生。 突然,土好像动了动。 又过了一会儿,一根极小的藤从土里伸了出来。 好像在伸懒腰。 答应了要陪着鹅在南洲吃好吃的,秦四喜到底是带着它在南洲溜达了一圈儿,只是没有再去靠近灵宝玄清观的珈蓝城,而是去了御海楼旁边的玉港。 玉港以港为名,最多的的自然是鱼,看见各式活蹦乱跳的鱼,秦四喜就想起了自己的须弥袋里还有御海楼的副楼主易水遥送来的那条大鱼。 易水遥送鱼也就算了,怎么百里蓁也送鱼? 也不止百里蓁,秦四喜又想起了现在已经带着济度斋年轻弟子到处游走的宗易。 她也让人送了不少的鱼过来。 这些人啊……怎么就不能先做好再送来? 厨艺几乎约等于无的神尊摇头叹气。 鹅吃各式的烤鱼吃得不亦乐乎,小眼睛都比从前更亮了,看它喜欢,秦四喜说: “要不我去凡人境的时候,就把你托给易水遥照顾?你也能天天吃烤鱼?” 叼着烤鱼,鹅用小眼睛看了秦四喜一眼,翅膀一扇,一桌的烤鱼都被它装进了须弥袋。 “哒哒哒”叼着烤鱼的鹅贴在了秦四喜的腿上。 秦四喜:“……不乐意就算了,这衣服我今天刚换的!你叼着鱼呢,别给我弄身上。” 再回到戏梦仙都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秦四喜带着鹅直奔那家常去的包子铺。 南洲人,做鱼做肉可以,做面食,不行。 秦四喜实在是受够了各式甜滋滋的点心,只想来个实在的大肉包子。 “哟!秦神尊。” 大马金刀跨坐在包子铺里的蔺无执赶紧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 “来来来,坐坐坐!咱们神尊救了我的徒孙,我可得好好请你一顿!” 好好请一顿也不过是包子。 秦四喜也不跟她客气,对店家笑着说:“一样包子来五十个。” 常年因为徒弟和徒孙过于能吃而困扰的蔺无执咬着牙算了算自己储物袋里的灵石,没吭声。 就一顿包子,怎么也吃不垮她。 眼睛一转,蔺掌院看见了鹅。 “哎哟,大胖鹅,好久不见!又敦实了不少,你把自己喂得挺好哈。” 鹅看着她,看样子很想“嘎”一声,是看在包子的份儿上才忍住了。 把鹅抱起来掂了掂,蔺无执才把它放在了座位上。 “最近秦神尊真是好大的威风,现在整个九陵都在传神尊你的本事。” 看了她一眼,秦四喜才说: “看来是没什么好话。” 蔺无执嘿嘿一笑。 不到半年,四大宗门除了灵宝玄清观之外都算是换了管事儿的人,还都是男的换成了女的,这能传出什么好话?没说神尊要对整个九陵的男人赶尽杀绝都是客气的了。 等包子的空,蔺无执掏了把瓜子儿给秦四喜,又掏了给鹅。 “易水遥扶植亲信要架空方问津,百里蓁把她的那三个妹妹都从那些长老的后院儿里刨出来做了实权长老,宗易就更不用说了,现在正带着那些头上带绿字儿的弟子清查整个九陵界的化劫引,济度斋的几个长老想要阻拦,结果被那个成了剑灵的前剑首宗衡给收拾了。这些人不提,我那小徒弟青苇自从来了戏梦仙都,看着也比以前有精神了。” 一边说话,蔺无执嘴里的瓜子儿就没停。 好事儿,都是好事儿。 “秦神尊啊,你这样我更想给你弄个像天天拜你了,就您这福泽,我道院里那些女弟子女徒孙多拜一拜,以后也不是个个意气风发前途远大?” 不知不觉,沧海神尊秦绿柳在蔺无执的眼里已经从“种田神”成了“福禄神”。 一大笼包子被店家端了上来。 把瓜子皮儿扔了,秦四喜拿了一枚包子给鹅。 “行啊。” 蔺无执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向坐在那儿吃包子的神尊。 “神尊,你说啥?” “你想在青竹道院给我立像祭拜,我说行啊。” 秦四喜对着包子吹了吹气儿。 又看向蔺无执: “一顿饭一碗米一炷香少了点儿,三天给口肉吧。” 这要求真的不能再低了。 好歹是个神。 神跟自己未来的信众讨价还价。 第58章 公主请登基(一) 十五万极品灵石被秦四喜揣进须弥袋里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了。 “宗佑失了剑首之位,钱也难凑了,这里面还有一半是跟宗易借的。” 说起那位前剑首,弱水沉箫仍是语带嘲讽。 从前宗佑的钱不够,还能张口跟第五鸿借,现在他境界跌落,又不再是剑首,第五鸿那等真小人又怎会给他好脸色。 “神尊你是不知道,他跟宗易开口借钱的时候,那脸色,啧啧。” 秦四喜不感兴趣,装好了灵石,她又对着弱水沉箫伸手: “灵草丸子呢?” “在呢在呢。” 弱水沉箫看了一眼鹅,一脸讨好地拿出了三个盒子。 “三个盒子,每盒十万颗,吃腻了随时来要,我这边儿年年备了给鹅尊。” “鹅尊。”秦四喜被这个称呼给恶心了到了,“弱水掌事,你也不必这般谄媚。” “那可不成,神尊不在了,戏梦仙都还有鹅尊镇守,我怎么也得好好伺候着。” 鹅倒是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吧嗒吧嗒嘴,展了展翅膀。 只剩一双小眼睛死盯着装着灵草丸子的盒子。 秦四喜只能无奈地摸了摸它的脖子: “别这么好哄,矜持点儿,你越不在意,旁人给的才越多。” 鹅抬起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僵硬又坚决地把头撇向了一边儿。 看得弱水沉箫只能苦笑。 “神尊大人,余下的,我就不叨扰了,您放心,从明日起,戏梦楼最底下一层就封了。” 假装沧海神尊用了“断天因”入凡人境,留下的身体就放在那儿。 秦四喜笑着说:“以后几十年劳你费心了,还有我那个小友夕昔,以后她定居在了戏梦仙都,劳烦你们城中各位稍加关照。” 弱水沉箫可谓是受宠若惊,连忙起身: “神尊何必跟我客气,您来了我们戏梦仙都,给我们的好处可太多了。” 什么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她们小小一座北洲边城,因为有了沧海神尊这一尊大神,得的都是长长久久的好处。 挂着一脸的笑走到了房门口,弱水沉箫看了一眼外面的疏冷月色,忽然又转身: 第69节 “神尊,我有一件私事想要问你,您若是嫌我孟浪,就将我赶出去。” 秦四喜穿着一身月白衫子当窗坐着,捏着衫子转头看向她: “你要问什么?” 灯光照在神尊的脸上,弱水沉箫垂下眼,笑着问: “神尊,第五鸿、宗佑、褚澜之,他们伤你一次又一次,尤其是褚澜之,第五鸿与宗佑之事,你是凡人的时候便算是有了个了结,那褚澜之呢?你就不恨么?不怨么?若我是您,回转到凡人境第一件事,就是在他们身上捅三千六百个洞解气。” “嗯……” 秦四喜想了想,说:“我是个人,又不是个泥捏的,怎会不恨不怨?只是我带着仇恨厌憎,一不小心就走得太远,走到了另一片风景之中,冬日万物覆雪,春日百鸟争鸣,夏有雨,秋有霜,回头一看,他们有什么?” 她摇了摇头。 “若是有朝一日,把他们剁了八块去镇江填海,能让我一尝所愿,我倒也不会手软,不过那不是因为恨,是因为他们有用。就像现在,能一直吊着他们,从他们的手里拿灵石,那我就愿意吊着。” 弱水沉箫听完了,眼眸还是垂着,盯着投到地上的一片月光。 “神尊,您果然是人成的神。” “啪。”扇子打开,上面是“财源广进”四个大字,秦四喜看了看,放在身前扇了扇,“那当然。” 秦四喜看向窗外,远处出现了一盏摇晃的灯笼。 “如今我又得往前走,不知道又能看见什么新景儿,弱水掌事,咱们来日再叙。” 弱水沉箫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送别神尊,来日,戏梦仙都净街相迎。” 其后四十七年,弱水沉箫再未见过这位红尘气十足的神尊。 繁京城里茉莉花香飘满的时候,也是各种文会家宴办得红火的时候。 “文成雅集”的文会是繁京诸多文会中更热闹的,不少来京中准备明年春闱的举子都汇集在此。 一个戴着文士帽的书生坐在二楼敲栏轻叹: “冰花雅淡,却有香气摄人,没想到繁京中家家户户都喜此花,难道是图此花清爽,能赠一凉夏?” 其他人都在点评各种茉莉画和茉莉诗,只有一个店小二路过,赔笑说: “郎君不是京城人士,自然不知道,这茉莉一开,就是长乐公主的寿辰到了。陛下娇宠公主,年年都要让人从南江府运了茉莉花进京,赏给达官显贵,繁京城里自然花香满溢。” 书生抬头,就看见说话的小二在衣襟上也别了一小枝茉莉。 小二放下了茶点退下,书生再闻到茉莉花香只剩了摇头。 “公主早晚是要出嫁的,娇宠太过,于国无益,咱们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怎能趋炎附势至此?应该劝谏陛下,让他对公主严加管束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见长长的一队人马自不远处的朱雀门缓缓行来。 旌旗摇曳,枪尖凛凛,俨然一支强军。 带头之人是个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扮了男装的女子,穿白衣戴玉冠,坐在黑色的高头大马之上,顾盼风流,眉目飞扬,是世间从未有过的神色散朗,悠然疏淡。 七月的繁京高树繁茂,茉香流溢,人生喧闹,书生看着那女子,眼睛几乎直了。 有人连忙把他从栏杆上拽下来。 “公主座驾,怎可直观?” “公主?”那书生惊呼出声,却见其他人已经恭恭敬敬地退后跪下。 “她就是长乐公主?” “那还有假?”见他终于跪下,拉住他的人松开了他的袖子,“这位就是当朝唯一的公主!除了她,还有谁有这排场?” 书生跪在地上,轻轻动了动手,看见自己手按过的地方都是湿的——被他的汗浸的。 长乐公主,生于正康三十四年,在她出生之前,当时还是寿王的当今天子就梦见还圣元君说要给他当女儿,还圣元君是本朝立国之后正封的第一位女神仙,对太祖有过止雨之恩,寿王说她要成自己的女儿,引得满朝哗然,不少文官都上书说寿王笃信神鬼,不堪大任。 可先帝神宗就信奉鬼神之说,不止一次说自己梦入云山,听说“还圣元君”要给自己当孙女,高兴坏了,当即就给了寿王妃重赏。 七个月后,神宗病重,说自己本是昊天大帝下凡历劫,如今已经该位归九天了。 寿王闯入宫中,带来消息说“还圣元君”已经出生,这分明是留“昊天大帝”再留在凡间数日。 神宗大喜病愈,封还在襁褓中的女孩儿叫“圣恩郡主”,又将寿王万俟礼立为太子。 六年后,神宗病逝,太子登基,改元崇安,又把圣恩郡主封为“长乐公主”,封邑万户,比肩太子。 如今是崇安九年,长乐公主已经将要十五岁,她又是皇后唯一的女儿,帝后二人都对她宠爱至极,连原本是皇家猎场的松园都赐给她做了私宅。 传闻,因为长乐公主是还圣元君托生,还圣元君又是南江府人,这次公主寿辰,陛下想把足有六万户的南江府赏给长乐公主做封邑。 娇宠若此,偏爱若此,这长乐公主怎会是这么一副模样? 书生想不通。 再闻到茉莉花香,他就想起了高坐马上的年轻女子,她仿佛曾经在他的脸上淡淡扫过一眼,却像是一阵月下凉风。 “真是,夜阑香犹在,得赠一凉夏。” 披衣而坐,书生知道,自己这一夜是睡不着了。 同一轮月下,长乐公主万俟悠懒懒地把礼单放在了一旁。 “我这几个哥哥往年给我送的寿礼还有些意思,今年这是怎么了,又是胭脂水粉,又是绫罗绸缎,没意思。” 十五岁的少女披着发倚在榻上,旁边有宫女用带着香露的帕子一点点替她将发擦干。 榻前的脚踏上,一个女官侧坐着,小心扶起她的一只手,在上面涂上香脂。 “公主年岁大了,明年说不定就得论亲,各位王爷大概是想到了此事,才给您送了些压箱底的东西过来。” 万俟悠半阖着双眸,慢慢地说:“他们想得倒是久远,我还以为,他们是觉得我在宫里碍眼,想要赶紧塞些东西把我给打发了呢。” 几个宫女连忙赔笑: “公主怎会如此想,自陛下皇后到几位王爷,谁不是最疼公主的?” “是么?” 万俟悠将自己的手从女官的手里抽出来。 “大皇兄后宅又有女子怀孕了吧?最近看我的时候就差把‘我要当太子了’几个字儿刻在脸上。” 宫女们连忙跪下。 万俟悠随手拿起一件纱衣披在身上,赤着脚走在铺了鹿皮的地上。 “文治武功,我这六个哥哥没有一个能拼出来的,到最后只能拼女人的肚子,照这么下去,皇位也轮不到他们六个人抢了,去山上杀一头公象,剁了那象根下来往御座上一摆,我看倒是比他们都合宜。” 女官跟在她的身后,不敢妄发一言。 停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亮,万俟悠叫了她一声: “重蓝。” “公主,臣在。” “过两日我寿辰,你说,我跟我父皇说我要出京,他能答应么?不是去松园,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重蓝没有吭声。 沉默,已经是答案。 “啧。”最受宠的公主看着高高宫墙,冷冷一笑。 “我那父皇说我是什么还圣元君的转世,那还圣元君可是走遍了天下山川河岳的奇女子,他倒好,只想把我留在这宫里,跟个泥人儿似的,没意思。” 十五岁的女孩儿摇摇头。 清风吹起了她的一缕发。 与此同时,宫墙外的丞相府,已经被张罗着办后事的丞相府三公子睁开了眼睛。 第59章 公主请登基(二) 晨昏定省是规矩,再受宠的公主都免不了,天刚蒙蒙亮,万俟悠就坐着轿子带着两列侍候的宫女和半副公主的车驾往皇后住的含露殿赶去。 她住的舞韶殿距离含露殿很近,可等她到了的时候,殿外已经是美人云集,她父皇的十几个嫔妃安安静静地站在两侧,等着皇后召见。 等她从轿上下来,一些低位的嫔已经提前给她行了半礼。 “各位娘娘真是勤勉,不管我来得多早,总能看见娘娘们勤勤恳恳在这儿等着。” 比等我那父皇还殷勤。 她给几个高位的妃子点头致意,她们也纷纷回礼。 万俟悠环顾一圈儿,就算是把人都照顾到了。 生了大皇子林德妃抿着嘴笑着说: “公主眼见着一天天长大了,如今都要过十五岁了,你大皇兄早半年就张罗着给你选了最好的南绸子当贺礼,好让咱们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选个好驸马!”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跟万俟悠差不多年纪的小嫔妃也都只能跟着笑。 万俟悠的父皇早年跟他的兄弟们拼着生儿子,选的妃子都是宽肩臀圆好生养的,等他当了皇帝,彻底能顺心如意,那点儿癖好就彻底不藏了,后宫里得宠的女子都生得骨骼纤细腰肢如柳,就像那几个依附林德妃的,跟在她身边就像是学着老母鸡咯咯笑的小鸡崽子。 “德妃娘娘,咱们公主可是陛下和娘娘的掌上明珠,从来只有她挑别人的份儿,哪轮得到别人挑她?别说是穿什么南绸子,公主穿着一件寻常衣裳,也只有天下最好的男儿才配得上。” 说话的人文淑妃,她母家哥哥现在是户部侍郎,自己又连着生了老三老四两个儿子,说话的底气也足得很。 她看向万俟悠: “公主,过几日你三哥家里要办酒宴,大半个京城的才俊都要去,你不如去看看热闹?” 万俟悠转身看过去,腰间的茉莉环纹丝不动,对着文淑妃她礼貌微笑: “母后常说三哥敏而好学,也难怪得了京中贤良的夸赞。可惜了,我寿辰之前得去还圣宫打醮三日,大概是去不了的。” 从十二岁开始,万俟悠就对她哥哥们开的各种酒宴文会敬谢不敏,她是年纪小,不是脑子蠢,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把她当成了晋升之梯。 趁机出宫跑马不比去见那些人有趣? 含露殿里匆匆忙忙出来一个女官招呼众人进去,四个妃子一致看向穿着藕色罗裙的公主,谁也不敢在皇后面前越过了她去。 第70节 万俟悠也不谦让,水红色的披帛划出了一道弧,她大步走进了含露殿。 晨省也是皇后趁机处置宫务的时候,万俟悠听了两耳朵,觉得没什么大事儿,让皇后宫里的宫女取了册《梁史散集》看了起来。 她不想理人,旁人却不想放过她,林德妃的舌头又在她的婚事上打转儿,只不过这次被皇后不软不硬地堵了回去。 长乐得老天庇佑,又有陛下宠爱,一概私事不该被挂在女眷们的舌尖上。 林德妃终于闭上了嘴。 看书看得入迷的万俟悠弯了弯眼睛。 等到晨省结束,她被她娘留了下来。 “悠儿,你看,你表哥又来信了,他这次大败乌蛮,也算是对得起你舅父的在天之灵了!” 在自己的母后身边坐下,万俟悠拿过信仔细看了起来。 “信上说乌蛮有奇兵,刀枪不入悍不畏死,表哥是在谋士指点之下用了铁索布阵才将奇兵击败,那又是怎么杀死的?刀枪不入,是刺眼睛还是剁脑袋?母后,表哥之前的信里提过这种奇兵么?” 皇后江九月点了点自己女儿的脑袋,语气无奈:“我让你看的是喜讯,你倒关心起这些不相干的来了,都要嫁人的人了,怎么看这些东西总是看这些细枝末节?你表哥信里的意思是你年纪也大了,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这次江家立了功,江家运作一番,说不定你父皇会给你再加封。” 江九月摸着自己女儿的脊背,语气和缓: “你外祖是国公,早就封无可封,你表哥才二十四,已经是二品将军,这里面固然有承了你大舅官职的缘故,也想要再进一步也难了,倒是可以便宜了你。” 万俟悠又把信看了一遍,说: “表哥是还想留在西北,若是被封了爵位,以后说不定就要常留繁京,江家在西北经营了三代人,怎么能轻易交出去?我也觉得表哥现在留在西北挺好的,几位皇兄现在就差喝鹿血住在后宅子里了,表哥也不必回来趟这趟浑水。把这个乌蛮奇兵说得吓人一些,父皇也不敢把他随意召回来。” 放下信纸,万俟悠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腰上的羊脂茉莉环。 “母后,倒是军饷一事该小心,户部的文侍郎现在为了三哥能继位在繁京城里极力钻营,大哥自觉自己要生儿子了,把太子之位看作囊中之物,是必要对户部下手的,这两年风调雨顺没什么,最好动手的,就是军粮军饷了。” 她抬起头,对着自己的母后笑了笑。 “三哥要办什么酒宴,文淑妃当着林德妃请了我,虽然我没答应,依着林德妃的性子,回去了也要跟大哥说我和文淑妃一起挤兑她。大哥怕是两个月内就会动手。” 看着自己的女儿神采奕奕地说起朝中局势,江九月心中一时喜一时恨。 她喜,是喜自己的女儿果然灵慧非常,外面那些女人生的儿子加在一起都不如她。 她恨,恨自己生的到底只是个女儿,就算得了再多的宠爱,她们江家拼了几代人打出来的天下也跟她没有关系。 总有一天,她的女儿,还圣元君托生的女儿,帮着万俟礼得到了皇位的女儿,会向别人生下的儿子跪下行礼。 “母后,写信给表哥,跟他说我想看看哪个乌蛮的奇兵,好歹弄一个来繁京吧!就当是给我的寿礼了。” 江九月回过神,无奈地 说: “已经要嫁人了,怎么就不能稳重些,那乌蛮奇兵是女眷能随便看的?万一冲撞了你怎么办?” “没关系,我可以先跟表哥学会了制住他们的法子!” “什么都想学,唯独不肯学些女儿家该学的。” “母后!”腻在母亲身边,拉拉袖子,扯扯衣带,贴贴手臂,万俟悠极尽撒娇之能,还是没能让她母后松口。 当今陛下万俟礼推门进来,就看见了这母女相亲的样子,他哈哈一笑: “悠儿又想要什么?是骏马还是宝弓?” 皇后轻推开自己女儿,笑着说: “她呀,想让江琦从西北再送几匹马给她。” “哈哈哈哈!是江琦又送了信回来?他在西北对乌蛮大捷,朕的赏赐还没送过去呢,咱们悠儿已经想好了要西北送什么入繁京?悠儿,你喜欢马就去御苑选,选好了,朕让人送去你的松园,先说好,朕的那匹白龙骊你不能碰。” 万俟悠撅了噘嘴,跑去拉住她父皇的袖子: “御苑的马我都见过了,漂漂亮亮,和繁京城里的男人一样,没有什么可看的。” 皇后皱起了眉头: “你一个公主,怎么嘴上除了马就是男人?” “谁让旁人都在我面前说男人呢!林德妃也是,大皇兄送了我几匹绸子,她都能扯到召驸马上,还说让我穿得漂亮些,怎么,我长乐公主穿得不漂亮就招不到驸马了?分明是繁京城里的男人无趣罢了。” 看来老大要有儿子,林德妃也张狂起来,在长乐公主的婚事上也敢插嘴了。 耳中是自己女儿的痴缠抱怨,万俟礼心里想的却是其他。 片刻后,他说: “悠儿,你三哥今日跟我说,他府上要办一个酒宴,你也去看看。” 皇后手里一直轻轻捏着帕子,听到皇帝这话,她眉头皱了下。 再看向女儿,就见自己的女儿对着万俟礼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父皇,我能骑白龙骊去吗?” 皇帝哭笑不得: “你是哪来的一个小讨债精,总想从父皇我身上占了好处去,去吧去吧。咱们父女先说好,骑可以,回来你还得把马送回御苑。” “哼,说不定它跟着我就不想走了呢,父皇,它要是非要跟儿臣回松园,儿臣我也没办法呀!” 蹦蹦跳跳离开了含露殿,万俟悠停下了脚步。 匆匆忙忙跟在后面的女官和宫女差点挤成一团。 “公主殿下?” 一喜爱匹马可以说给就给,江山却要反复斟酌思量,不是思量给哪个儿子,而是思量怎么让别人对自己的江山没有觊觎之心,哪怕那个“别人”是他当年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们。 她这个父皇活得可真累。 万俟悠理了下身上的披帛,轻轻一笑: “先去御苑取了马送去松园,跟伺候的人说好了,喂最好的草料,再把豆饼也弄得香一些,要是能把我父皇的白龙骊哄得不想走,本宫有重赏。” “是。” 数日后,长乐公主身穿一身渥赭色的家常石榴裙骑着陛下的白龙骊到了三皇子的别院。 一时间,别院里人心浮动,所有人都在想陛下此举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万俟睿穿着一身简拙的书生袍,比平时更多了些文气,看见了万俟悠,他的眼睛里的喜悦几乎要发光了。 “长乐,这位是宰相家的三公子,之前说是重病了,突然就大好了,可见是有吉人之相。” 池边凉风中,穿了一身淡青色衣袍的男子缓缓行礼。 “杜行舟见过长乐公主。” 声如清风过翠竹。 万俟悠勾了下唇角,将目光从自己三哥那儿转到了这人的身上。 “你这嗓子不错,抬头,让本宫看看。” 这话实在是有些轻慢了,三皇子正要替杜行舟解围,就见清瘦的年轻人乖顺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俊秀的脸庞。 万俟悠仿佛来了兴致,她细细端详了下杜行舟的眉目,笑着问: “你是宰相家的那个幺儿?多大了?” 弯腰抬脸的姿势并不舒服,男子的脸色却没有丝毫的不甘,仍旧语气温软: “回殿下,晚生今年十七。” “好年岁,会骑马吗?” “粗通骑术。” “身子养好点儿,我带你到松园骑马。” “是,谢殿下。” 酒宴之上,众人大眉眼官司打得天昏地暗。 什么意思?长乐公主看上了宰相家的小儿子? 消息传到二皇子府上,气得他砸了一个茶碗。 “仲元,你必须拿下长乐!”和她身后的江家! 站在一旁的裴仲元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长剑,默然不语。 第60章 公主请登基(三) 踩碎了夏日里的茉莉香,一群年轻男女策马从朱雀门飞奔出了繁京城。 “文成雅集”的二楼,书生看着这一幕,手里端着的茶盏迟迟没有放下。 他邻座坐了几个人,有人叹息一声: “看来公主已经选了丞相家的三公子做驸马,连着半个月了,每隔几日都邀他出城骑马。” “不是说公主不止请了他一个,什么御史家的公子、文信伯家的公子……也未必真的花落宰相家。” “那些人来来往往,唯有这个杜行舟,公主次次都没落下。” 说话的人左右看看,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罢了罢了,左右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士子……” 嘴里是这么说着,眼中的艳羡怎么也藏不住。 书生在一旁静静听着,手指慢慢捏紧了茶盏。 松园内,几人正在场中打马球,万俟悠今日有些懒得动,只在一旁的棚子下面看着。 “重蓝,让人去场边传话,刘娘子要是打不动了就下来,别在马球场上扭捏,还有个,那个红头巾的,本宫是让他打马球,不是让他逞凶斗狠,不会打就滚,这人是谁带进来的?” 女官柔声说: “公主,那人是宁恩伯家的第六子封成恩,跟着六皇子来的。” 看了一眼在场中打得正欢的六皇兄,万俟悠摇头: 第71节 “这等货色也往我的眼前带,六皇兄这是急了吧。” 重蓝不敢接话。 万俟悠起身,缓步走到了另一个棚子里,棚子里摆着一张大案,案上铺摆着笔墨纸砚,一个男子正在那作画,清瘦的身影犹如一枝翠竹。 “画得真好。” 听到公主的声音,杜行舟下笔依然极稳。 “可是……”公主在案边踱步看了一圈儿,“今日场上并没有穿着红色石榴裙的女子呀。” 宣纸上笔墨挥洒,画的正是马球争斗,只见其余人都是黑衣黑马,唯有当中一名女子,红裙白马,犹如一团从纸上开到人眼前的花。 又看了一眼那马,万俟悠恍然:“原来你画的不是今日的马球,是之前的。” “晚生所画的是第一次见公主打马球的场面。” 将笔收好,杜行舟转身看向这位明珠一般的公主。 “晚生孟浪,不知公主可否替此画题字?” 他的语气小心,眼神却一直含笑看着她。 万俟悠又欣赏了一番这画,点头: “好呀,难得杜郎君不嫌弃本宫的字丑。” 一阵风吹来,撩动了画的一角,她将手上的护腕解了放在那充作镇纸压住了那一角。 “杜郎君,你想本宫写什么呢?” 杜行舟后退一步,深深行了一礼,却没说话。 公主身后的宫女们都掩着嘴笑了起来,杜郎君这是在跟公主要定情信物呀。 细细碎碎的笑声让杜行舟的 耳朵都红了,万俟悠一摆手,拿起一侧的笔,蘸了墨,很快就写下了一行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马球场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六皇子!六皇子的马惊了!快救人呀!” 万俟悠眉头一皱,拿起一旁的马鞭就要上前,被一群宫女拼死拦了下来。 眼见六皇子要被马晃下来了,场上其他人纷纷避让,万俟悠看向重蓝: “把我的弓拿来。” 重蓝直觉要阻拦,看着公主的脸色,她连忙将弓和箭筒送到了公主的手中。 “公主殿下……” 万俟悠抽出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不远处的马场上是纷乱的闹剧,此时的凉棚里却静得像是一块冰。 就在箭矢即将脱弦而出的刹那,有人高声喊道:“裴校尉!裴校尉!快来救人啊!” 随着这一声,一人一马如同一道黑色的箭冲入了场中。 此人的身手矫健异常,六皇子□□那匹不断踏踩嘶鸣的马被他用剑鞘抽在了头上就几乎要被打晕过去。 “公主。”见六皇子得救,重蓝吞了吞口水,连忙说,“公主,六皇子得救了,您不用射箭了。” 穿着水蓝色长裙的少女却还是搭着箭,双眸微眯,仿佛随时准备射出手里的箭。 重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惊起了一身冷汗。 公主在瞄准的竟然是救人的裴校尉! “公主!殿下!” “重蓝,皇子遇险在本宫的松园,本宫的身边还有三皇子器重的杜郎君,偏巧,这么一位校尉,不早不晚,恰好来救了人。” 语气不疾不徐,万俟悠的神情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重蓝连忙跪下: “公主!公主这个事情自然有人查清楚!” “会么?” “会。” “铮——”弦动,箭出,在重蓝的惊呼声中擦破了一身黑甲的男子的脸庞。 坐在马上的裴校尉裴仲元得了这么一记暗算,转头看过来,只看见了少女放下长弓的身影。 “杜郎君,你觉得本宫刚刚那一箭是射偏了,还是射中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杜行舟面上带着笑: “裴将军英姿非凡,晚生钦佩,可殿下若是觉得射偏了,晚生也愿搭弓射箭,替殿下合了心意。” 他虽然瘦,人也不矮,万俟悠想要看他是得抬着头的。 抬头看了他片刻,万俟悠忽然一笑: “重蓝,将杜郎君送回去,他今日受了惊吓,就在府中好好养病吧。” 说完,宠爱了杜行舟足足半个多月的长乐公主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了马球场上。 杜行舟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宫女,只退后几步,到底未曾失态。 在他身侧的桌案上,万俟悠方才的题字还未干透,他看着上面笔力虬劲的八个字,忽然一笑。 ——“纵马此间,唯我姝色。” 无声无息之间,公主身边的人就换了。 宰相家那位俊美文秀的三公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裴将军家的二郎君裴仲元裴校尉。 自以为能靠杜行舟把万俟悠和江家拿捏在手的三皇子气得砸了自己最钟爱的花瓶。 “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老六的马惊了,偏偏那姓裴的就来了?老二,他身后已经有裴家了还敢染指西北的兵权不成?” 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郎君,三皇子万俟睿的语气陡然一变: “行舟,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本王要你成为长乐公主的驸马。” 杜行舟不卑不亢,只说:“晚生定竭尽所能。” 完全不像在万俟悠面前那般的温顺。 公主的花心善变传遍了繁京,愁得皇后在含露殿里呆坐了大半日。 皇帝来含露殿用晚膳,看她的模样先笑了: “皇后这是怎么了?朕真是想不到,这天下竟然有什么事儿能让皇后愁成这样。” “陛下,我之前还以为悠儿和杜家的婚事要成了,如今……” 皇帝笑着说: “悠儿年纪还小,多选选是对的,她身份非同寻常,本就该把天下的好男儿筛个遍,朕听闻那杜行舟有几分才学,身子却不甚康健,悠儿不喜欢也是应该的。” 皇后急了:“她一个女子!这般下去,名声可还要不要了?” “她是女子,也是万俟家的公主。” 帝后相对,殿中静默无声。 皇帝陛下想要拉皇后的手,被皇后躲开了。 可她也只躲了一次,皇帝再次伸手,成功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又说: “皇后,你放心,悠儿她是朕唯一嫡出的公主,朕疼爱她都来不及,怎会害她?” “是么?”皇后直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朕何时辜负过你?”皇帝笑了笑,转头从殿外喊了人进来。 “拟旨,就说朕疼爱长乐公主,从前的寿王府赐给她做长乐公主府,以后她的驸马,朕特赏一个侯位,可袭五代。” 下完了旨,他看向自己的皇后: “如何,这下皇后该满意了吧?” 等皇帝走后,皇后捏着帕子许久未动。 “六个皇子夺嫡正酣,阿悠和江家也成了陛下抛进池里的饵,一个侯爵,一个外姓人的侯爵,也配让阿悠卷入这乱局之中?” 看着含露殿送来的密信,万俟悠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焚烧干净。 “母后实在是太宠爱我,只觉得我是被卷入其中的,怎么就想不明白,我是主动跳进来的?” 在她身侧,几位女官静默不言。 连重蓝看着都比在外面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稳重。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宫女们嬉笑声,万俟悠站起身:“来个人说说,外面是怎么了?” 一个小宫女匆匆忙忙进来:回禀公主,是裴将军送来的小鹿和小羊,几位宫女姐姐正在喂着。 “那她们是在笑什么?” 万俟悠对自己的宫女们一贯宽容,宫女们的胆子也大。 小宫女掩着嘴笑着说:“回禀公主,那只小鹿看起来不理人,其实很爱和人亲近,喂了它草料就能摸它的头,其他姐姐说这鹿就像是裴将军,看起来冷冷淡淡,其实一直把公主放在心上。” “你们倒是挺会看。” 万俟悠笑了笑,让小宫女退了出去。 转身看向几个女官,年轻的公主轻声问: “若是一个男人喜欢我,却不肯明说,得靠旁人这般点拨,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重紫看向重蓝,重蓝低声说: “公主,说明这男人心不甘情不愿。” “是,心不甘情不愿,得让别人先给了他一份心,他才肯回一份。” 公主看向窗外渐渐有了秋意的景色。 第72节 “这般遮遮掩掩不甘不愿的心思,本宫不喜欢。” 她招招手,让重蓝过来。 “让人去裴家,把出入本宫松园的茉莉铜牌拿回来。” “……是。” 当窗而坐,婚事被自己的父皇当作诱饵的公主斜靠在椅子上,在她的面前摆了从“一”到“六”的六块木牌。 “大哥的气焰被打下去了,三哥也没有原来的势头,二哥,明日怕是就要气死了……我五哥送来的是什么人?” “回禀公主,五皇子最近和隆安侯府的司徒尧过从甚密。” “司徒尧?隆安侯府世子?司徒家这么舍得?” “公主,司徒家当然舍不得,他们家二房的嫡子司徒锦这段日子很是出色,大概这才是想要送给公主的人选。” 裴仲元消失在了松园不过两日,万俟悠就见到了受邀而来的司徒锦,还有送他来的司徒尧。 司徒锦的气质举止和杜行舟相似,都是文弱柔雅模样,司徒尧倒是高大健壮,年纪也更大些,一看就是行伍中人。 “司徒……尧?”简简单单的名字,仿佛被轻轻咀嚼了下才吐出来。 司徒尧恭敬行礼:“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几片叶子落在了地上,高坐马上的公主矜贵倨傲。 “这地上竟然有落叶。” 司徒锦在一旁连忙说:“晚生这就让人……” 司徒尧走到马前,缓缓跪到了地上,露出宽厚结实的脊背。 “请公主踩微臣脊背下马。” 第61章 公主请登基(四) 绣金镶珠的羊羔皮靴子毫不犹豫地踩在了男人的背上,身为正五品朝议大夫的他低着头,完全不顾自己堂弟惊讶的目光。 还是少女的公主步履轻盈,那点分量在他的身上一点就过去了。 “你不错。” 下了马的公主笑着说。 “重蓝,把本宫的那块茉莉铜牌给他,以后让他来陪本宫骑马。” “……是。” 公主舍了裴家英武年少的一郎,又选中了隆安侯府的世子司徒尧? 繁京城中一片哗然,倒不是为裴一郎惋惜,只是司徒尧身为隆安侯府世子,不仅年纪已经一十有四,更是身有婚约,只是因为他之前做承重孙要给老侯爷守孝,婚事才拖了下来。 怎么?连隆安侯这等门第的世子都看上了长乐公主身后五代侯爵的嫁妆?还是看上了江家的兵权? 旁人如何想,每日鲜衣怒马的万俟悠并不在乎,比起偶尔逗弄一下才好玩儿的裴仲元,又或者总是温柔小意的杜行舟,毫不掩饰讨好的司徒尧要更合她的胃口。 “小马固然可爱,老马识途却让人省心。” 公主不知真假的话传到了繁京城中,人们看司徒尧的眼神都变了。 比起年方十五的长乐公主,一十四的司徒尧确实是一匹“老马”了。 “司徒老马”的称呼传回了隆安侯府,现任侯爷、司徒尧的父亲开了祠堂,将司徒尧责打到皮开肉绽。 他在那边打,隆安侯府的老妇人穿着全套诰命披挂哭着进了宫,哭求皇后娘娘,请公主放过隆安侯家。 “本宫不懂了,本宫不过是觉得司徒大人有趣,怎么你们司徒家就这么要死要活的?既然不愿意,为何当初要他到我的松园门口?” 老太太被纵马疾驰回宫的公主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求公主放过隆安侯府六代清名!” 万俟悠看着被她拿进宫的那块茉莉铜牌,凉凉一笑: “我父皇都说天下好男儿我尽可选,偏偏你们司徒家说你们司徒家的儿郎我不可选,我这长公主是听我父皇的,还是听你们司徒家的?” 十五岁寿辰时候,万俟悠被加封为长乐长公主。 隆安侯府的老夫人几乎要昏过去,是被人架着送出宫的。 几日之后,司徒尧就再次出现在了松园。 朝中渐渐有了攻讦长乐公主操守不堪的声音,皇帝陛下却不像从前那般一味护着。 消息传到了舞韶殿,万俟悠笑了: “大皇兄没生下儿子,一皇兄萎靡不振,三皇兄自请修书,五皇兄跟司徒家渐行渐远……父皇用完了我这把刀,现在又看上了别的刀。” 看着面前那些木牌,她摆摆手。 “都收起来吧。” 果然,过了几日,从小备受宠爱的长乐长公主第一次在冬至的时候没有受到自己父皇格外的恩赏。 她去问自己的父皇,她的父皇给她看了一道圣旨。 朝议大夫司徒尧,升为浙州刺史,即刻赴任。 “父皇……” 繁京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散漫飘开,年轻的公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许久无声。 “悠儿,凡事,不可太过。” 公主失魂落魄,骑马离开了皇城,直奔松园。 “公主殿下。” 松园门口,一个人穿着青色布袍持伞而立。 是杜行舟。 “杜郎君,你来干什么?” “晚生早就听闻松园雪景极美,想求入园一观以画。” 穿着赤红裘衣的公主在雪中犹如一团火。 “你要是这时候进去,本宫未必何时再放你出来。” 看了一眼面前华美奢丽的松园,她淡淡一笑: “松园以后的日子,也没有之前那般好过。” 持伞的男人仰着头看着高坐马上的公主。 “公主,晚生此时来,是为松园雪,不为人声嚣。” “公主。”穿黑衣的男人一直无声地跪在松园门口,此刻,他转过身,露出了一张冻到了发白的脸。 是裴仲元。 公主打算下马,他连忙膝行到了马前,露出了自己的背。 “啧。”万俟悠摇了摇头。 “本宫愿意在松园前停马,只是本宫愿意,不是本宫只能在此下马。” 松园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万俟悠骑着马,从两个人男人的面前走过。 “松园画雪,门前做踏……这些本宫玩腻了。” 在两个人面前,门缓缓关上了。 “玩腻了,那公主又想玩什么呢?”捏着伞的杜行舟看了裴仲元一眼,点点头,徐步走入了雪中。 同一场雪下,司徒尧站在繁京城外的十里亭,明明无人相送,他却不愿尽快动身。 “世子爷。” “再等等。” 又等了两个时辰,他什么都没等到。 “罢了。”男人翻身上马。 他和公主本就是相互利用,他折辱自身,让上赶着想要掺合进夺嫡的隆安侯府能从五皇子处脱身,公主假作骄纵,也不过是另有所图。 一场戏,他若演得太深了,公主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尧惟愿公主也能得偿所愿。” 崇安九年冬天的雪一场接着一场,松园大门紧闭,门口的上马石几乎都要被雪埋了。 眼看着快要到新年了公主还不肯从松园出来,皇后不知道和陛下闹过了多少场。 帝后不谐,宫里人人自危,皇后不肯主持宫务,四位妃子忙得战战兢兢,苦不堪言。 “罢了,过去了两个多月,悠儿怎么也该有些长进了。” 皇帝松了口,下人连忙去松园请公主出来。 公主却没有出现。 公主病了,病得很重,重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 皇后 自从陛下被立为太子就再没离开过皇宫,这次也摆开了全副仪仗出宫去了松园,回来就哭得无法见人。 陛下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派了过去也无法让公主好转。 就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皇后做主,把公主送去了繁京外的还圣宫。 那之后的数月里,繁京城里再没有那位长乐长公主的消息。 四月,春闱,麟州世子陆晋拔得头筹,成了状元。 跨马游街,走到“文成雅集”门前,他抬起头,仿佛还能看见当日那个痴痴望着朱雀门的男人。 如今的他是状元,那个骄纵疏朗的公主,又在哪里? 第73节 正想着,从朱雀门外,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车上挂着一块茉莉花纹的铜牌。 “公主,是新科进士们在游街。” “那就等等。” 一只纤细的手腕从车帘中伸出来,掀帘之人与高坐马上的状元郎遥遥相望。 陆晋缓缓移开了眼睛。 寒窗苦读一十载,是他心中那点痴念远远敌不过的。 晃着茉莉铜牌的马车进了宫,又出了宫。 琼林苑赐宴,杏林园簪花,人人夸赞的状元郎喝得大醉,第一日一早,才知道了繁京城里已经传遍的消息。 长乐长公主自称得梦入仙人境,方知自己贪恋红尘才有了此番生死劫难,得陛下恩准,如今已经出京去往各地还圣元君道场还愿去了。 “我给我父皇当了那么久的刀,却被折腾掉了半条命,他一则心里有愧,一来还要安抚江家,自然愿意放我出京了。” 骑在马上,一身素淡男装的万俟悠神采飞扬,哪还有半分的柔弱模样。 一个穿着绿袄的女子骑术不佳,勉勉强强跟在她后面,再往后是那些公主府的女官们。 “公主,咱们刚出京就甩下了那些仪仗……” “无妨。”万俟悠摆了摆手:“裴护军辛辛苦苦争来了这个差事,为了不早早被打发走,他会替我好好遮掩的。” 万俟悠含笑看着这个绿袄女子:“春芽,要不是遇到了你,想到这个能祈福的借口。我想要脱身还得再费些周折。” 一十六岁的武春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姨姨让我三十岁的时候回去继承主祭,我去还圣宫也就是想看看繁京里面祭祀骑鹅娘娘的排场。” “骑鹅娘娘,这个叫法有意思,还圣元君真的有一只大鹅?” “那是自然,胖乎乎的,特别好哄。” 万俟悠被她逗笑了:“你这话说得仿佛亲眼见过还说过话似的。” 武春芽笑了笑,低下头没说话。 她其实是想偷偷看看这位传说中骑鹅娘娘托生的公主,可世上的缘分就这般奇妙,在见到公主之前,她以为世上的传闻都是假的,见到公主之后,她总觉,要是骑鹅娘娘真的托生成人,就是公主的样子。 不是长相。 是感觉。 “公主,咱们去哪儿呀?” “去西北。” 万俟悠笑吟吟的:“以后在外面你们都叫我万七娘,别叫我公主。咱们去西北,我表哥打乌蛮,说乌蛮有一种奇兵刀枪不入悍不畏死,我得去看看。” 见她轻描淡写,武春芽完全不知道,就是这个小小的念头,让眼前这位公主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搅弄得整个繁京城里人仰马翻。 一个多月后,万俟悠终于到了西北的朔方大营,她还没看见自己的表哥江琦,就先看见了一个穿着文士袍的男人。 “下官苏引,见过公主殿下。” “苏引?你就是那个出主意用铁索阵打败了乌蛮的谋士。” 在路上奔波了一个月,屁股上磨破了皮又长好,手上也生出了无数的血泡,更是水土不服比从前干瘦了许多。 万俟悠不再像繁京那朵举世追捧的茉莉花,却明亮地让人移不开眼。 茉莉花是要晒太阳才能生得更好的。 苏引深深地低下头: “定计的是将军,动手的是将士,下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敢领此功劳。” “我又不是来给你赏赐的,你不用这么谦虚。” 万俟悠笑着坐在了主座上。 “下官并非谦逊,公主,西北将士之苦,非亲眼所见不可得其一一,下官在此地不过数月,已经如再世为人。” 这话,让万俟悠抬了抬眼。 她重新打量了这位谋士一番。 比起在繁京城里的杜行舟,他像是一棵在西北道旁屹立的杨树。 “苏先生,是我之前冒昧了。” 长乐公主站起来,走到苏引面前。 弯腰行了一礼。 她在繁京,除了父母,连兄长都只是点点头,到了朔方的第一日,她就遇到了一个值得她一礼的人。 苏引连忙还礼。 “有人跟我说阿悠来了朔方?” 主帐的帘子被掀开,帐内帐外,两个人都是一惊。 帐外的将军惊讶的是自己那位养在深宫里的表妹真的出现在了荒僻血腥的西北。 帐内的公主更是惊讶到直接皱起了眉头。 挥退所有人,万俟悠快步走到这位将军的面前。 “阿……明雪姐姐。” “是我。” “江琦”笑着应了。 江家长子江琦早就和他的父亲一起战死,在朔北总领军务十余年的,是江家长女江明雪。 第62章 公主请登基(五) 朔北的风吹在人的脸上如刀割一般,别说初到此地的人了,连在这里呆了几年的兵都受不了。 带着花香气的油膏在脸上一点点匀开,重紫的动作轻到了极点,还是让万俟悠皱起了眉头。 “公主,等见了那什么乌蛮奇兵,咱们就赶紧走吧。” 这才多少日子呀,公主的脸比从前粗了好些。 “这话我不爱听。”万俟悠微微侧开了脸庞,“这里既然旁人都能待了,凭什么我就待不了?凭我是公主?” 抬手不让重紫在自己的脸上继续抹药,万俟悠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屋舍,浅浅地叹了口气。 怕她住不惯营帐,江明雪把她安排住进了朔方城的江家宅院。 院子里光秃秃,屋里的盆景都是刚摆上的,守院的人更是只有两个伤了腿的老兵——这也已经是江明雪十几年来都不敢过的好日子了。 还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儿又想叹气了。 江家,她母后的母族,彪炳史书的世勋之家,繁京城里人人看着公门府邸,想着西北的军权,又哪里能看见,这么一个煊赫世家,到现在顶立门户的只剩了一个江明雪。 女扮男装十三年的江明雪。 人人都说江琦十七岁从军撑起了江家军,是少年英雄,他们又哪里知道,真正用肩膀撑起了江家大旗的是十六岁的江明雪呢? 十六岁,再过两个月茉莉花一开,她也十六岁了。 推开窗,万俟悠仰头看向属于朔北的月亮。 她十六岁了,她要做什么呢? 十三年后的她,又会在哪? 明明花了快一年才让自己暂时跳出桎梏,万俟悠却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梦想中的放纵和自在,就开始要想自己的前路。 以后呢?以后她怎么办? 回去?继续当周旋在父皇指掌之间的公主?从一群男人里面选一个听话乖顺地嫁了,然后就看着几个皇兄争抢皇位,而她坐地押注,等着以后再升为大长公主? “没意思。” 她支着下巴说。 第二日一早,江明雪派了一队人马护卫她在朔州城里游玩,穿着一身霞绮色袍裙的万俟悠腰上悬着茉莉环,头上简单梳了个髻,插了一根金簪。 这样让女官们觉得寒酸的打扮,却像是一朵从未有过的花,突兀绽放在了朔州城。 几个兵卒的眼睛都看直了。 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万俟悠回头一看,又笑着翻身上马。 这些人的目光简单直白,只有纯粹的赞美,让她觉得自在。 “朔州城?有什么好逛的,我还是去大营吧?” “啊?” 带头的校尉上次跟女子说话还是五年前回乡看自家老娘,低着头,看手也不是,看脚也不是,倒把公主给看乐了。 “我说我要去大营看我表哥。” 说完,万俟悠一拍马屁股就带头走了。 刚出城不到三里路,她勒马停了下来。 “那些人是什么人?” 她一抬下巴,几个女官都转头去看那个追上来的校尉。 “那个啊……”校尉犹豫了下,才说,“那些都是乌蛮的女子,将军还是副将的时候就跟老将军提请,让她们就在囚营里洗衣做活,春天还会拉出去开荒,可惜都不会做农活儿,也不肯学咱们的话,不好教。” 走到距离囚营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万俟悠让马停下了脚步。 与其说她们是“女人”,倒不如说是一群被圈养的野兽,此时朔北早晚的风还是凉的,她们身上的麻衣也只能勉强蔽体。 看着她们被绳子串着排队领饭,万俟悠眯了眯眼睛。 “她们到现在这个境地,都是我表哥提请了我外公求来的,那她们之前,是什么境遇?像牛马一样拉车么?” 她问那个校尉,校尉低下了头。 第74节 “万娘子,卑职要是跟你这胡言乱语,将军是要处置我的。” “你说,我听,旁人都不知道。” 花一样的少女神色平淡,眼里隐隐有着好奇,更多的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校尉踌躇了下,才说: “她们以前,都是当军妓的,两三个月,差不多就能死一大半。” 万俟悠将视线从校尉的脸上转开,重新看向那些女子。 校尉心里有些为难和后悔,这般娇滴滴的姑娘家,万一被吓得去将军面前哭闹怎么办? “所以啊。”万俟悠声色平缓无波,像是在看着松园的雪,舞韶殿的花,那些她习以为常,只觉得无聊无趣的东西,“乌蛮没有我表哥这样的好人,乌蛮人掠去了我大启的女子,只要,两三个月,甚至,用不了两三个月,我大启的女子,就会在他族的土地上死伤大半,是么?” 她并不是向这个会害羞的校尉要答案,纵马如飞,她再次见到江明雪的时候,江明雪有些愕然。 “阿悠,怎么了?” 万俟悠看着自己的表姐,唇角勾了下,似乎是在笑,只是眼睛里还泛着红。 “没怎么。” 长乐长公主说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她似乎是被吓到了,却又不是。 她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女扮男装了十多年的表姐,仿佛这世间突然在她眼中变了一副模样。 江明雪却仿佛看懂了她,上前一步,将她抱在了怀里。 “阿悠,回去吧。” 她说。 回去繁京,回去属于你的松园,回去满城茉莉花年年为你盛开的地方。 当你的公主,可能不够自由。 可这世上很多看似美好的东西都让人痛苦,比如自由,比如清醒。 “你现在走,很快就能忘了朔北。” “然后,我就能心安理得,躲在你、整个朔北、整个西北百姓用血肉围起来的繁华里,是么?” 万俟悠从自己表姐的怀抱里挣脱了 出来。 “那太没意思了。” 她说。 骄傲矜贵的繁京茉莉就这么留在了漠北。 在世人都以为长乐长公主在玉州还圣宫静心修行的时候,化名万七娘的女子脱下了身上的裙子,头上戴着巾帼,跟着朔州的妇人们学着怎么能给人包扎伤口。 “你拖人的时候不能弯腰,你的背要挺起来。” 妇人宽厚的手掌拍在万七娘的背上,她愣了下,连忙挺腰点头。 妇人笑了:“傻乎乎的,到时候能拖回几个人嘞?” “我!我肯定行的!” 万七娘笑得很讨喜。 晚上回了住处爬都爬不起来。 长乐长公主身边的四个女官心都要碎了。 “殿下……” “别哭啦!现在不比在松园骑马有意思?”抱着发青的手臂,万俟悠自己给自己抹药,龇牙咧嘴。 重紫重蓝重丹重青四个女官挤在一起,看得她忍不住笑了。 “你们四张脸加一起凑不出一点人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也是天天去药房帮忙嘛?怎么样?武春芽据说很能干,你们就比不过她?” 武春芽家里世代都学医术,虽然因为是女子,很难跟别的医家互通有无,可积累了几代人,那本事也是极高的。 尤其是在妇科一道,短短两个月,整个朔北都知道朔州城里有个能治好女子漏血症的女神医。 重青也是皇后特意选在万俟悠身边的医女,见其他人都看她,有些羞恼地低下了头。 “公主,臣……臣会比过武娘子的。” 万俟悠笑着拿出一封信,打开,是裴仲元写给她的。 裴仲元带着公主的车驾去了玉州,每天就是守着玉州还圣宫的空房,写的信比那房子还空。 “一切安好。” 寥寥四个字。 万俟悠想把信塞回去,却发现信封里落出了一支被压成了干花的石榴花。 是名满天下的玉州石榴花。 将花和信放在一旁,万俟悠又打开了一封信。 这次写信的人是杜行舟。 就算离开繁京,万俟悠也不许自己对繁京的一切一无所知,杜行舟就是她留在繁京的眼线,她到了朔州,就告诉了他自己的所在之地。 杜行舟的信上写的都是六位皇子的争斗,朝中局势的变幻,身为宰相之子,他有眼光,也有见识,将个中你来我往写得周详细致。 写到最后一行,他才写了自己。 只有一句:“今年新制了些茉莉花茶,香味淡了许多,倒是公主离京时的玉兰,颜色如旧。” 看着信封里倒出来的玉兰花笺,万俟悠拿起来,也放在了一边。 第三封信,是司徒尧的。 看见他的信,万俟悠有些意外。 他们二人各得其所,她还以为那位狠得下心的隆安侯世子不会再与自己联系了。 这封信是先寄到了玉州又转来此处的。 打开粗粗一看,内容也平平无奇,只说了些浙州风物。 将信放到一旁,万俟悠拎起信封问自己的女官们。 “你们猜,这里面有没有花?” 女官们捂着嘴笑。 等信封里落下了山茶花的花瓣,长乐公主终于忍不住捶桌大笑。 “去、去外面寻点树叶,一个给他们塞一份,就算是本宫回信了。” “是。” 女官们笑着走出去,看了看杨树,又看了看柏树,最后选了一棵银杏。 万俟悠当窗看着,看她们煞有介事地挑挑拣拣,还是笑个不停。 月圆月缺,夏至处暑。 城外种的粟和麦都探出了穗子。 黑瘦了许多的公主嫌热,终于忍不住,用匕首削掉了些许头发。 “头发好好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总不能只靠那一棵银杏。” 她说得理直气壮。 女官们一边心疼,一边将头发收好,小心地扎成了一束又一束。 繁京城的茉莉花开了又落,皇后娘娘每日过得唉声叹气,朝中风云变幻,皇帝陛下也开始思念起了在外的公主。 朔北的秋天来了。 乍起的北风带来了腥气。 “敌袭!” 第63章 公主请登基(六) “活该被乌蛮人的马蹄子踩死。” 这是在朔州城里,万俟悠曾经听到的一句话,只到过一次,却让她记住了。 为之是这一句话,就让原本呆愣愣站在那儿的瘦弱年轻人提起拳头,用搏命之态杀向了那个粗壮蛮横的汉子。 万俟悠忍不住驻足,站在围观人群里。 瘦弱年轻人被人们拉开,又扑上去,挨了汉子拳头,又扑上去,像是疯了一样。 教万俟悠怎么给人包扎大婶姓安,大步走过去,一巴掌先甩在了汉子脸上,又一把年轻人硬拽了起来。 四十多岁妇人,在朔北令人惧怕风里像一棵了根树一样稳。 “刘老六!吴家七口人都怎么死?我看你是痰迷了心窍了净说昏话!” 挨了巴掌刘老六被安婶子一巴掌扇到了别人家铺子门口,捂着脸不说话。 姓吴年轻人红着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吴后,你也别恨他,他家爹娘也是被乌蛮人杀哇。” 壮汉不说话。 年轻人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松开自己手里紧抓扁担。 安婶子跟着松了口气,抓住了在人堆里看热闹小姑娘。 “万七娘,我不是让你先把东西送过去吗?” 女孩儿抱着洗干净细棉布,露了一讨好笑。 安婶子抖了抖自己刚刚扇人扇疼了手,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女孩儿脑门子,戳了一红印子。 第75节 “天天傻乎乎。” 在安婶子嘴里,突跑来要跟着学这学那万七娘就是傻,手上虽有一点薄薄茧子,却还像是白玉雕来一样,这样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大家小姐来他们这地方吃苦受罪,不是傻又是什么? 是江军下令了让她教,她也不能不答应。 江军是谁?朔州女子们在战士帮着抢收军屯粮食、装填沙袋、运石头上城墙都是自古有之,江军是第一也是唯一一给她们记功刻碑还给赏银。 江军也是第一把朔州女子们编排起来,让她们学救人进医营拿俸钱。 虽不多,是女人们都知道,这些钱是江军自己从牙缝里攒来。 教了几月,安婶子还是觉这万七娘傻,哪怕她学什么都是一遍都会,哪怕她乖巧话不惹事,哪怕她……无论万七娘再聪明,她留在这朔州城,就是傻。 “傻姑娘!干什么都快,就吃饭慢!” “傻站着干什么!快些清点细布和草药包!” “清点好了,一共一千七百六十七块细布和六百包草药。” 万七娘说话时候还在努力捕捉着远处传来声响。 她见了战鼓声。 为了防范乌蛮奇兵,江明雪在城外设下了重重陷阱,不知道有多能派上用场。 年轻脸比之前黑瘦了许多,眼睛也更大了,透着年轻人分明。 “给你。” 安婶子突递来一小药包。 “这是干什么?”万七娘过神,“您之前没教过我还有这一步啊?” “这是给你。”安婶子用一块粗布掩住了自己口鼻,布条勒在了脑袋后面,她沉默着和另一妇人一道拿了一担架,大步走了医营。 大概过了半时辰,留在医营里万七娘就知道了安婶子给她这香草药包是什么意思。 安婶子她们抬了受伤人来,浓烈血腥气和臭气瞬间充斥在整营帐。 “羊肠线!这人筋断了!” “包扎细布呢?拿过来!” “拔箭,小刀在哪?” 万七娘在闷燥营帐里跑来跑去送东西,跑了两圈之后,她把安婶子给她药包给了一哭着喊娘年轻兵士。 渐渐,能从外面带来伤兵越来越,并不是为受伤人越来越,而是为双方军厮杀,已经没有什么空档能让人上战场找伤兵了。 医营里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在呻吟和嚎叫伤。 万七娘在里面看见了有些熟悉面孔。 或许是她骑马进大营时候见过,或许是她去看军屯时候见过,或许是她偶尔途径某处,一张抬起来看她脸。 万俟悠来不及在自己记忆里翻找,看着那兵士疼到要翻滚,她连忙喊人一道来摁住他。 用干净细布擦干净伤口,她用力一系,伤口涌鲜血浸透了布条。 走到另一伤员面前,她按照安婶子之前教过拿起了净布。 “这……这不用救了。” 安婶子拦住了她。 “哦。” 万俟悠看了一眼那张眼睛还没有阖上脸。 年轻,粗糙,像朔州城沙子一样不起眼。 他死了。 毫不犹豫地看还活着还能救人,万俟悠有条不紊地按照安婶子教过步骤给人包伤口。 一人,又一人。 鲜血喷来了,擦一下。 有人肠子流来了,喊人来缝。 手臂没了,止血。 死了,抬到外面去给活人让地方。 繁京夏日结束了。 松园里马球赛结束了。 舞韶殿窗扉紧闭,没有了那倚窗赏花年公主。 太液池上蝉鸣死了。 一缕碎发从巾帼里掉了来,万俟悠没有理会,她手上满是鲜血和没有救来人命。 “快来人!准备去抢伤兵!乌蛮奇兵来了!” 提前安排好了妇人们连忙在安婶子带领下拿着担架走了去。 一直要去看乌蛮奇兵公主低着头,神色漠地替伤员包扎伤口。 “止血药不够了!快让人送来!” 她大声喊。 片刻后,被分在药房重蓝和重紫跑着进来送药,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她们看着长大公主。 所有人都是一样急切和吵闹,鲜血和人命压在所有人头上。 “乌蛮、乌蛮奇兵这次更多了!有上百!” 被抬进来伤脊背上有一道 极深伤,他身上穿着与众不同铠甲,却还是被人从铠甲接缝处劈了进去。 上百乌蛮奇兵,苏引来铁链阵又能困住几? 万俟悠甚至来不及去这些。 细布不够了,干净还没送过来,她毫不犹豫地撩起衣袍,撕开了自己衣。 接下来送进医营伤兵比之前都要更惨烈。 “他腿是被踩碎。” “死了。” “手臂被撕下来时候扯到了大血管,皮下全是血,救不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天色晚,战事停了下来。 铠甲上带着血江明雪现在了医营。 “伤九百六十九,死四百三十七,三百多人是死在了乌蛮奇兵手。” 一旁帮忙扶着伤兵腿万七娘见这数,甚至是茫。 她不知道,一场这样仗,死伤成这样,是多,还是。 如果一年多前长乐长公主万俟悠知道了乌蛮奇兵能把这么多活人杀死,她还会要让自己表哥把一乌蛮奇兵运到繁京给她当辰贺礼么? 她自己。 后冷笑。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笑是过去那无知自己,还是现在这还能到这种无聊事情自己。 一只手拉住了她手腕。 万七娘抬起头,看见了自己表姐面容沉肃。 “你带着你女官们去玉州。” 只一句话,万俟悠就了这次战事不利。 “乌蛮奇兵太多了?” “不仅多……”江明雪呼了胸带着血腥味浊气,“去年乌蛮奇兵身高不过一丈,今年至又高了三尺,力气也更大,铁链阵堪堪拦下了十,就被破了。” “没有别办法吗?火攻行?既铁链阵能奏效,见这些奇兵心智上有欠缺。” 不也不会看见了铁链还往前走。 “他们确实只知道杀人和前,但是要用火攻也难,这些奇兵悍不畏死,也不知痛,在他们身上点了火,稍有不慎反倒会吓到咱们战马和士卒。” 万俟悠眨了眨眼。 她在迅速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看过信,杜行舟、司徒尧…… “不能起明火,那石灰呢?” “什么?” “我是说,烧石灰。” 烧石灰,煅烧石灰石之后会有石块一样东西,以用来制成砂浆修墙建房。 万俟悠知道这东西却不是为修墙,也不是为建房。 是司徒尧在信里提到了一案子,一用烧石灰加水用来毁尸灭迹案子。 经历了一整天血腥和死亡,她都不明白自己脑子为什么能在此刻如此冷静和清晰。 “烧石灰?加水?” 江明雪没有犹豫,当即翻身上马,万俟悠要去另一匹马,被她表姐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深夜,军帐里灯火通明,一群谋士和领在商量此法是否行。 前军副了流矢,肩膀上绑着伤口,还在跟苏引争论如何挖坑如何填埋石灰,如何加水。 第76节 要是让咱们兵放下刀剑去提水,那不就是让他们送死吗? “再说了……” “猪尿泡。” 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们女一脸疲惫,唯独双眼比烛火还要明亮。 “小孩子们吹起来玩猪尿泡,以装水,用投石机到石灰坑里。” 包括苏引在内一干人都是江明雪亲信,也都知道这女真实身份。 前军副无奈一笑: “公主,你说简单,烧石灰一堆,那也是能踩着走路,万一坑挖不够深,那些奇兵提脚就迈过去了。” “我当说简单,毕竟领军仗拿俸禄不是我,我本不该站在这儿。” 万俟悠站起身,走到比自己高大很多副面前。 “我是大启公主,不是大启军。” 她看其他人,每人脸上都有着焦躁和烦闷,还有杀意。 对乌蛮杀意。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们是相通。 “所以,你们胜了,史书上,军功册上,封赏圣旨都有你们名字。” 她转身,看自己表姐。 十六岁、繁京城里最高贵那一枝茉莉,已经在朔北风里盛开了一和从前完全不同姿态。 憔悴、狼狈、苍白、坚定。 “你们输了,我,万俟悠,和朔州百姓,同死孤城,不降不退。” 崇安十年,初冬。 朔北大捷。 朝廷给战士们赏赐送到朔州城那一天,天上飘着雪花,落在所有人身上。 这一天,是安婶子头七。 安婶子死了,为乌蛮人知道了朔州城里有一位大启公主。 拍过“万七娘”肩头和后背很多次那双手,安如意为了保护那她教了几月“傻姑娘”,用们去接了乌蛮人刀。 第64章 公主请登基(七) 朔北已经飘了几场雪了,一层又一层,把黄土飞扬的朔北漂成了不染尘埃的白。 小小巧巧的土包前面,立着一块石碑。 这是安如意的墓。 按照风俗,她应该跟自己的丈夫孩子同葬,可他们都死在了十几年前乌蛮屠城的时候,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安在朔北也算大户,便有人说可以在安家的族地给安如意寻了坟场下葬,万俟悠拒绝了。 能俯瞰整个朔州城的山,一侧是奔涌向辽阔中原的河, 这是万俟悠给她选的安身之地。 每天忙完了医所的事,万俟悠就会提着一个篮子来到这儿,城西头郭家敦敦实实的肉包子,她每天都要带来给安婶子吃的。 雪路湿滑,裴仲元没有牵马,只是拿了一把伞,走到了她的身侧。 “公主,末将奉皇后之命,接您回玉州。” “本宫不是正在玉州么?” 裴仲元看着公主身侧那座墓,径直走过去在墓前跪下。 “多谢安娘子毅勇刚烈。” 白雪覆地,一身黑色戎装的男人恭恭敬敬磕了二个头。 万俟悠在一旁静静看着。 “裴护军,你是来谢她,谢她没让你因为本宫之死而人头落地?” 裴仲元直起腰,又恭恭敬敬上了香。 “公主,如今乌蛮有人知道了您的身份,朔州城中只怕是处处杀机。” 万俟悠一声嗤笑。 在外面浪荡了半年的公主真的像是晒足了太阳的茉莉,个头都高了一截,她俯视跪在地上的裴仲元,忽然说: “裴护军,两件事做完,本宫就走。” 什么情情爱爱的花叶游戏,在梦里被安如意推开了无数次的万俟悠忽然间明悟了一个道理,真正为了她死的人连一个御封的诰命都拿不到,这些盯着她身后驸马之位、五代侯爵荣耀的男人们凭什么敢用一点干了的花、一点随手就能做的小事就来谋取她的垂青? “泄露我身份的人是朔北军的左军副将,可我和我表哥都不想将此事闹大。” 朔北必须是江明雪手中的朔北,尤其是现在刚刚打退了乌蛮的朔北,万俟悠不允许朝中有人借她身在朔北一事为难江家。 “我表哥说她会寻机对付此人,我不想等,他不死,我不走。” 裴仲元抬起头,只看见了公主眼中的漠然。 “是。” 当夜,朔北左军副将耿重金醉后纵马,摔死在了朔州城外。 被人发现的时候,雪已经盖住了他大半身子。 已经升为朔州司马的苏引在看过尸体之后直接找到了万俟悠。 “公主,耿重金是四皇子的人……” “本宫知道,所以动手的是裴仲元。” 打断了苏引的话,万俟悠的脸上带着笑。 “裴家和我二哥会把这件事揽下,毕竟他们终于看见了驸马之位的影子,不是么?” 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苏引只觉得周身发麻。 骄傲矜贵又疏淡朗阔的长乐长公主,在短短的时间里褪去了她身上的柔软和天真。 “公主……”苏引皱了下眉头,“您是金枝玉叶,何至于此?” 万俟悠眼眸轻动,转向了地上两个人的影子。 “何至于此?我四哥为了陷害依附二哥裴家,把我在朔州的消息告诉了乌蛮人!你说我何至于此?” 父皇利用她,利用她的名声,皇兄利用她,要利用她的性命。 苏引轻轻一叹。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刚过十六岁的公主。 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公主需要的不是安慰。 “公主,可这么一来,您又让自己身处乱局之中……” “那又怎么样?” 在朔州这段日子,万俟悠对这位每日为了朔北殚精竭虑的苏司马是很敬重的,就如她敬重这座城和这里的风与沙。 也正是因为这份敬重,在面对他的时候,她没有在繁京面对那些男人时的故作矜贵。 “苏郎君,我不入局,也早晚沦为别人的棋子,唯有入局者,才有吞掉其他棋子的机会。” 苏引懂了。 长乐公主就是要把所有利用过她的,觊觎着她的人都拉下水,那些人渴望着大启朝最尊贵的公主,希望从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而公主选择走向更高的地方。 这注定是一条极难的路。 公主的决定,将军知道么? 将军身后的皇后和老国公,他们知道么? 如杨树一般的文士抬起头,看向了天空中高悬的月亮。 簌簌落雪中,月亮沉浮于云间。 “公主。” 他重新看向了万俟悠。 “若有一天,您在局中,不得不牺牲朔北……”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片刻前还愤怒的少女眉目间一片清朗。 她的唇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既不讥诮,也不嘲讽。 “苏郎君,您可以记住这句话,若哪日我忘了,就让那把杀了安婶子的刀,杀了我。” 院子里的银杏树掉光了叶子,在月光下披着雪。 裴仲元踏雪而来,看见穿着红色裘衣的公主仰头对着一个年轻的文官露出了微笑。 他低下头,一团白气从他的嘴里呵出。 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他,万俟悠问苏引: “苏郎君,那些乌蛮奇兵身上真的没什么发现么?” 苏引缓缓摇头:“十二具完整的尸首,我们将他们几乎敲骨验髓,还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不管是什么秘药、什么秘法,也不至于让人变成这个样子。” “拷问那些俘虏也没有消息吗?”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苏引深吸了一口气,“据一个人交代,这些奇兵是一个叫萨库鲁的祭司造出来的,这个祭司平时行踪飘忽不定,交出了这次的奇兵之后就去了群山深处。” 见万俟悠眉头微蹙,苏引又宽慰她: 第77节 “此事公主不必担心,将军一直想要奔袭乌蛮王帐,只是之前军粮总是不足,今年的收成不错,将军已经打算挥军北上。” 万俟悠却摇头: “严冬行军,苦寒之战,又是长途奔袭。” 若是得胜,自然是好事,若是败了……可是那样可怕的乌蛮奇兵,一次比一次多,不主动出击,朔州又能拦住几次乌蛮奇兵呢? 看见了裴仲元,苏引对公主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开。 二人擦肩而过,他能清楚地察觉到这位少年将军身上的敌意。 苏引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紧了紧身上的袍子,他搓着手上马。 雪停了,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一轮月亮干干净净地挂在天上,就像刚刚公主看他的目光。 喜欢这样的公主,恐怕是天下最大的苦差事。 女官们迎着万俟悠进了烧着火塘的内室,裴仲元看看自己身上的残雪,站在门口不敢动。 “公主吩咐末将所做之事已经做成一件,不知公主要做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进到了屋里才知道自己的手和脸都被冻得发凉了,万俟悠搓了搓发麻的手,目光看着自己身前的火塘。 “本宫要做的第二件事也简单,裴护军,你要派人护送一个人去一趟金山脚下。” 裴仲元心生警惕: “公主让末将派人护送的人是谁?” “是我!” 一直坐在火塘边的女子举起手。 “裴护军,我叫武春芽。” 穿着一身绿色衣袍的武春芽笑容满面。 她是在十天前找到公主的。 带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县志。 “金山以北有地缝,这几年传闻颇多,按照朔州下属宛县的县志记载,十多年前,曾有牧民的羊在那儿吃了草之后发狂,牧民将羊杀了,到底舍不得扔了,没想到下锅一煮,羊肉都是臭的。” 万俟悠有些惊喜:“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地缝可能跟乌蛮的奇兵有关?” 武春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些猜测。” 就算是猜的也比毫无头绪地乱想要好多了。 万俟悠本想将此事告诉江明雪。 可紧接着就发生了刺杀一事,让她改了主意。 事关乌蛮奇兵的秘密,她那些皇兄连她都要杀,要是让他们想办法知道了乌蛮奇兵是怎么做出来的 ——啧,不是她看不起她的那些哥哥,不用乌蛮人打过来,他们自己就能把大启朝玩到完蛋。 江明雪是一军之帅,凡事要求阳谋,她不一样。 有些事,她来做,比江明雪做要更好。 至于找谁做…… 杀了耿重金,让二皇兄不得不和四皇兄斗起来,二皇兄真的会 对裴家毫无芥蒂吗? 他可实在不是个容人的性子。 裴仲元。 为什么不能成了她手里的刀呢? “裴仲元。” “公主殿下。” “好好做。” “……是,殿下。” 室内暖香融融,是熟悉的茉莉香气,让裴仲元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松园。 如果那时不要那般自傲就好了。 如果那时能张开嘴就好了。 如果那时…… 公主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如果他没抓住,他还会有下一次的机会么? 一个月后,赶在新年之前,武春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不是草药,是地缝本身。” 武春芽用一张马皮包裹了一些墨色、蓝色的奇怪藤蔓。 “公主,这些东西奇诡异常,您千万别碰。” 万俟悠看着那些让人一看就遍体生寒的诡异之物,轻声问: “这些东西,是什么?” “如果说骑鹅娘娘是神,那这些东西应该是被称作魔物吧。”武春芽给她看那块马皮,“那里有很多奇怪的虫子和兽类,这匹马就是被一只老鼠咬死的。” 老鼠竟然能咬死马? 万俟悠的目光凝在了那个小小又狰狞的伤口上。 “这就是,魔?” 武春芽点头。 万俟悠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了。 要是这样的东西侵入大启…… 又过了半个月,江明雪奔袭乌蛮王帐凯旋而归,万俟悠终于决定启程离开朔北。 走之前,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给安如意扫墓。 “安婶子,你觉得勇毅侯这个称呼如何?” 长风呼啸而过,山上只有小小的坟包和她,自然没有人回答她。 万俟悠笑得很甜。 “你要等我。” 等我能登临九重,横扫魔物,封你为侯的那一天。 第65章 公主请登基(八) 崇安十二年的春天,繁京的雨水比往年多了些。 坐在阁中,两个女子看着面前的茶杯,许久都未曾言语。 其中一个身量更高一些,穿着件茄花色的衫子,看茶看了半天,她终于坐不住似的一会儿看看雨,一会儿看看窗外被水打得树叶。 “唉,这样的天实在是没劲,要是长乐公主还在繁京的时候就好了,能央着公主去城外的静湖上泛舟,自从公主离京,这京里各家的女儿们想要出门都比平常难了些。” 听见自己同伴的话,另一个女子裹了下身上粉红的短袄,轻声细语地说: “这样的天去泛舟,湖上会冷吧?又下着雨。” “怎么会?在湖上泛舟又不是真的让你坐在小舟上,长乐公主有一艘雕花船,可漂亮了,找了南边的巧匠做了许久,光是运到繁京就费了不少功夫呢。” 粉衣女子悠然神往,片刻后,又低下了头。 “女孩子家,还是该贞静些,兰娘,你也别总惦念着公主了,听说你家里已经要给你定亲……” “随他们折腾去!也不知道我爹娘是怎么想的,还想把我嫁给那裴二郎,现在满繁京谁不知道他公主驾前的一条狗,为了公主连二皇子都咬。” 高一些的女子打开窗子,将手伸了出去,一阵阵湿润的凉风扑刷着她的手和脸。 “去年二皇子的人说四皇子勾结乌蛮,四皇子被贬去了樊州,今年一开春,裴仲元就说二皇子豢养私兵……现下好了,二皇子被陛下抓了个正着,反倒显出了四皇子去年的委屈。”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陪着长乐公主骑马的缘故,女子的脸颊并不像旁的贵女那么白皙明透,在微凉的风里反而像是试图舒展的一朵芍药花。 “裴仲元是公主驾前的狗,还是疯狗,我爹娘却觉得京中太乱,我嫁了这样的人反倒是谁也不敢招惹的安稳,怎么不干脆把我嫁了公主算了,那才是真安稳。” 粉袄子的少女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看了一眼四周,她小声说: “兰娘,这些话你不要乱说。” “我又没说错。”于兰娘扶了扶自己的发,“现在的繁京根本不是人能呆的地方,大皇子和三皇子在户部打擂台,二皇子和四皇子已经开始刀刀见血,不知道会打到什么时候,剩下五六两位皇子,五皇子没了司徒家的支持,又娶了郑家的女儿,六皇子跟这几年科举入仕的寒门走得近……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的模样,哪里会让繁京安稳下来?我爹娘还真不如把我送去了外头跟公主作伴。” 听见“司徒家”三个字,粉袄少女脸色变了变。 “兰娘,别说了,外头的事本就不是咱们女儿家该说的。” 于兰娘看着她的脸色,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不起啊,我忘了……悦君你别生气。” 卓悦君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最后只说: “你别说就是了。” 于兰娘关上了窗子,拿起卓悦君的绣品好一个夸,卓悦君的脸色却没好看起来。 她的堂姐卓妩君就是隆安侯府世子司徒尧的未婚妻,二人自幼订婚,司徒尧跑去从军数年,她堂姐也一直在等着。 原本六年前就该成婚的,偏偏司徒尧祖父去世,司徒尧身为承重孙又要守孝三年。 三年刚满,她堂姐等到的不是司徒家的下定请期,而是司徒尧成了长乐公主裙下臣的满城风雨。 终于,司徒尧被调去了浙州,公主也出京。 这桩婚事却还是悬在那儿,据说,司徒家愿意送黄金千两添妆,让她堂姐另择亲事。 司徒尧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宁肯等长乐长公主,都不肯再娶妻了。 第78节 她的伯父在朝中一日不如一日,怎会放弃和侯府的姻亲?又怕别人戳卓家的脊梁骨,干脆把她堂姐送去了山上“清修”,去的还是还圣宫。 好好的堂姐偏偏在这样的风波里成了最惨的那一个,在最好的年纪里只能伴着青灯苦熬,卓悦君只觉得所有人都欠了她堂姐的。 其中自然包括了金尊玉贵的长乐长公主。 偏偏,这话她不敢说,谁也不能说。 院外隐隐有些聒噪,即使是春雨声都遮不住。 卓悦君唤来了婢女,婢女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了。 小姐,是、是长乐长公主回京了,陛下派五皇子去了赣州接的,又派了六皇子出城亲迎。 “公主回来了?”于兰娘直接跳了起来,“悦君,我今日就先回去了,有事再给我传信儿。” 她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婢女要给她撑伞,她一叠声地催。 卓悦君看着自己好友的身影消失在了细雨之中,轻轻咬了咬嘴唇。 “长乐长公主,为什么就不能一直在外面做善事,当她的还圣元君转世呢?” 她轻声问,也不知道该问谁。 繁京城里明明该是雨忙人却闲的时候,麒麟道旁挤满了人。 自从长乐公主出京,至今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公主先去玉州,又去梧州,再去赣州……竟然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去了各地的还圣元君道场。 她去了,又不止是去了。 崇安十年春,玉州大旱,长乐公主上书痛陈一众玉州官员尸位素餐、救灾不利,另一边,公主又拆卖自己的首饰细软,自己掏钱从浙州等地买粮赈灾。 崇安十年夏,梧州连降大雨,九曲江再度泛滥,恰好到了梧州的长乐公主不仅令自己的亲卫全部赈灾,更是上书朝廷,陈请朝廷拨钱,在九曲江上修建水渠。 虽然因为朝中无钱,此事到底未成,可长乐公主带着自己的女官们在大雨中亲自勘察水利之事还是传遍了整个大启。 …… 崇安十一年秋,赣州大旱,当公主的车驾出现在赣州的官道上时,数万百姓跪迎,山呼公主千岁。 三年前离开繁京的是繁京城里的茉莉花,三年后回到繁京的,是无数人敬仰赞颂的 长乐长公主。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不相信她是还圣元君转世。 “只有还圣元君转世,才会对咱们百姓疾苦这般上心呀。” 当然,这世上生了无数的嘴,并不是每一张嘴都能说出她的好来。 “可惜啊,长乐公主还是骄纵了些,到了各处总要看看当地的青年才俊,还要大人们家里的姑娘陪她玩乐,高兴了,就直接把人带走了。” 摇头、叹气,要不是因为公主是还圣元君转世,这人还想说公主“荒淫无度”。 女子,抛头露面已经是不堪,又怎能沉迷男色呢?还这般大肆挑选,真是,不知廉耻! 细雨如织,微风过檐,江河自流。 车驾里,穿着一身洒蓝斜襟袍的女子对着窗看手里的信。 “重紫,你替我回信告诉司徒尧,浙州的粮商今年在玉州不可压价收米。” “是,公主。” 将信收起来,女子随手挑起车帘,看见了一个眼熟的地方。 “快出朱雀门了吧?” “是……公主,咱们这般直接去松园,陛下和娘娘……” “无妨,我母后知道我的意思,至于我父皇,如今他想再用我搅弄朝局制衡我的那些兄弟,总该先给我足够的好处。” 跪坐在一旁的重紫点了点头。 车外传来了一阵笑声,万俟悠无奈地摇了摇头。 “早知道朵娘她们进了繁京这般聒噪,就不让她们坐第二辆车了。” “还是公主宠爱她们。” “宠爱?”想起自己这三年来从各地搜罗来为自己所用的年轻男女们,万俟悠勾唇一笑。 “宠爱总是有代价的,过不了几天,她们就会知道繁京可不比外面自在。” 想到公主让六皇子转呈陛下的奏折,重紫笑着说: “公主上书让女子出任公主府的文书属官,繁京城里也都知道是公主护着她们的。” 万俟悠点了点头,又看着窗外。 三年了,离开繁京三年,再回来,她只有一个感觉 ——这个繁京,可真小啊。 “我那六个哥哥加上我父皇,还有那些高门大户,能在繁京城这地方打成这样,还真是王八壳里做道场。” 说这话时,她是笑着的。 收回了撑着车帘的手,她又拿起了手边的另一封信。 道旁,文成雅集二楼同样的位置,坐着过去同样的人。 看着楼下的车帘轻晃,陆晋举着早就空了的茶杯久久不能言语。 三年了,每每得到公主的消息,他都想感慨这世间可真是太大了,能让一位公主有那么多地方能去,有那么多事可做。 “你们说,现在松园门口能站了多少繁京的高门子弟?” 耳边传来了旁人的笑声,陆晋垂眸不语。 “那自然是,站都站不下了吧?哈哈哈哈!” “据说公主还从外面带了不少人回来,什么玉州的玉郎君,梧州的思贤公子,赣州的荀氏子弟……啧啧啧,听说今年玉州祭拜还圣元君的时候,在前面足足摆了一百零八个俊俏男子像,都是古今闻名的美男子,光是谁能登选入册,玉州百姓都争论了许久呢。” “公主是还圣元君转世,公主所好自然是元君所好,哈哈哈。” 陆晋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旁人认出了他,都闭上了嘴。 不仅是因为他的脸色不好看,也因为他的身份——麟州士子陆晋,三年前殿试夺魁之后就颇得圣眷,如今正是御前的起居舍人。 虽然位卑,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车驾迤逦出了朱雀门,公主却没有直接回去松园。 轻车简从,她带着人去了还圣宫。 还圣宫里有个人她很感兴趣——司徒尧的“未婚妻”卓妩君。 第66章 公主请登基(九) 雨幕接天。 婢女的脸色比被雨水洗过的青石还还要难看。 “姑娘,今日的午食只有两碗粟米。” 伏在案上抄书的女子闻言,笔下一顿,才说: “粟饭就粟饭吧,我记得上次五妹来还带了些盐渍的梅子,先用那个来下饭。” 婢女抿了抿嘴,有些不甘心地看了屋外一眼,还是依言照做。 盐梅子入口,配着春雨的泥浊气,着实不能说是好吃,婢女吃了两口,忍不住说: “姑娘,府里的钱已经晚了一个月了。” 闻言,捧着碗专心吃饭的女子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外面的雨。 “等到明日你下山,把我抄的书送去换钱,凑出五百文给了还圣宫的管事,要是书不够,去年的裘衣也穿不着了……索性也卖了吧。” “姑娘,山上风凉,这才四月,万一又冷了呢?再说,没了裘衣,今年冬天再怎么办?” 山穷水尽的一对主仆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姑娘,要不就卖书吧。” “不行,卖抄本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卖原书,我怕我祖父半夜来找我。” “老相爷就算真的半夜来找您,就算是要算账,也轮不到卖书这件事儿吧?他要是能早些来倒好了。” 身边摆着实在粗糙的粟饭,穿着淡灰色袄子的女子忽然笑了。 “还是卖裘衣,裘衣能买新的,书却难。白芍,你就不能盼着你家姑娘我一点儿好?说不定我今年冬天就从还圣宫出去了呢。” 可这话实在苦涩。 苦到女子只能笑,用笑来把苦给填了。 屋外,油伞上画着茉莉,被雨润得剔透。 伞下的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对身旁的女官说: “让还圣宫的厨房做些菜送来,再让上下的管事过来,本宫年年往这儿送钱打醮,不是让她们磋磨这些寄宿女子的。” 她的声音很低,被雨声遮掩得干净。 “是。” 重紫撑着伞走了,留下了重青继续给万俟悠打着伞。 万俟悠转身,从重青将伞接了过来。 “公主。” “你别说话,让我找找腔调。” 啊?公主又要玩什么? 重青瞪着眼,看着公主抚了下胸前,周身的气质就变了。 变得有点…… 重青低下了头,不想评价。 第79节 “没想到呀,隆安侯世子的未婚妻,竟然沦落到在还圣宫的偏院里吃粟米。” 听见这句话,再次拿起了碗的卓妩君连眉头都没动。 她身边的婢女放下碗就要骂人,被她叫住了。 “都已经三年了,要是你还这般容易被人激,才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婢女闭上了嘴,还是用自认凶狠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执伞而来的女子笑了 笑,径直在她们主仆面前坐下。 在她的注视下,卓妩君一口一口吃完了碗里的粟米。 “这位娘子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没有,我就是想嘲笑你。” “嘲笑我什么?” 卓妩君对面坐的女子容貌有种天生天长的明丽,仿佛是晒透了太阳浇够了水的花儿,她看人的时候眼角微挑,带着些意味不明,就像是外面的湿雨,遮挡着青山如碧。 “我要是你呀,早在三年前就去司徒家门前吊死了,也省得在这儿被人折磨,现在司徒尧已经是四品的浙州刺史,又攀着长乐公主的裙角,说不定明年就会升到三品……你说,你们卓家,还会留着你,给隆安侯府添堵,给一个三品大员添堵吗?” 她的眸光从放在一旁的陶碗上扫过。 一旁的婢女被吓到了,有些惊惶地看向卓妩君。 “姑娘……” “白芍,你先出去。” “姑娘,要是家里真的是这个意思……” “我让你出去。” 白芍哽了下,捂着脸退了下去。 女子摇摇头,啧了一声:“你这婢女,明明胆小,却总作虚张之态,想来是替你得罪了不少人。” 卓妩君低着头,语气淡淡:“山中清寒,足见真心。” “真心?”女子轻蔑一笑,“卓娘子,在司徒尧跪在长乐公主脚下之前,他对你可曾有过真心?” 雨似乎在半空中停滞了下,雨声瞬间消弭,卓妩君轻轻转头,才意识到雨没有停,是她的心停了一下。 真心?大概,是有的吧? 她五岁时候他们订了婚事,那时她爷爷是宰相,她爹虽然科举不第,也靠恩荫选了官。 司徒家虽然有侯爵的爵位,却一直不受先帝待见。 那之后,每一年,每一季,中秋冬至上元节乞巧,她都会收到司徒家送来的节礼。 过了短短几年,她爷爷告老还乡,司徒家因为寿王成了太子而扶摇直上,节礼也没断过。 她出去赏花,被其他人嘲讽是攀附侯门的破落户,司徒尧当夜就骑着马到了卓家门前,说已经替她出了气。 那一夜他们两人没见上面,可她是动心了的。 后来老侯爷去了,司徒尧要守孝三年,她也每天早晚一炷香陪他守。 闺中岁月平缓无波,她只有一个盼头就是能出嫁,可她等到的是满城风雨。 她娘气病了,她爹不许家中女眷再出门。 等到公主在松园关了禁闭,司徒尧去了任了外官。 唯一被留在了繁京的她成了公主与侯府世子一段香艳过往的注脚和遗存,像是一滴不堪的污水,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擦掉。 “有或没有,于他不重要,于我也不重要。” 卓妩君看向面前的女子:“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苟活遗存的弃子,不值得这位娘子来观赏把玩。” “是么?” 她对面的女子站起身,环顾四周。 空荡荡的屋舍里连一件摆件玩器都没有,大概是都被卖了换钱了。 倒是有许多书,整整齐齐堆在架子上。 “没想到卓娘子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没忘了看书……卓娘子,这些书能救你么?救你脱离这等凄苦情境?” 卓妩君也起身,眼前这位娘子实在奇怪,看她衣饰虽然简拙,用料和做工却都不凡,可要说她是哪家高门里的女儿,卓妩君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繁京里哪家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面对这样的诛心之问,她轻轻摇头,却说:“这些书不能救我,却能让我活着。” 女子转身,看向卓妩君。 “这些书告诉我,我从没做错什么,如此,我便可活着。” 山中三年,这是卓妩君悟出的最大的道理。 女子有些惊讶,她拿起一本《天下水系粗注》,对她摆了下手: “你细说说给我听。” 语气颐指气使,姿态骄矜高傲,却让卓妩君心中难以生厌。 她想了想,说:“我娘是进士之女,没嫁人的时候也读了不少书,可她成婚之后,最喜欢的事就是求神拜佛。” 雨声渐起的轻雾就在廊下,拿着书,女子走过去直接坐下。 “来,坐着说。” “我的乳母是我娘闺中时候的婢女,我就问她,为什么我娘有事,宁肯问神,不问书中道理。我乳母说,因为女子不是靠道理活着的的,是靠命。” 这话,让那个女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卓妩君笑着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那时候我有司徒家的婚约在身,志得意满,姐妹欣羡,觉得我乳母说的不对,女子明明是靠道理活着的。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命好,道理才是道理。” “你的意思是,等司徒家想要悔婚,道理就不是道理了?” 卓妩君只笑,笑就是回答。 女子想了想,点点头: “这话不能说错,那你为什么又成了靠着道理活着?” “因为我的命太惨了,如果信命,我三年前就死了,那还不如信道理,道理告诉我,我没做错事,不该死,得活着。” 卓妩君回答得很简单,让女子笑了。 “卓娘子真是个直爽人。” 捏着那本《天下水系粗注》,女子微微抬头,对她勾了勾手指。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给你带了两条命来,你又如何选呢?” 湿冷的风吹过了卓妩君的身上,她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个瞬间,她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是谁。 她还能是谁呢?她又能是谁呢? 她在夜里恨天恨地恨她,她在最难熬的时候骂天骂地骂她,她最痛苦的时候想把她司徒家上下绑在火堆上一起烧了。 有人生来已经拥有了一切,偏偏连她前半生最大的指望 都要夺走,她轻飘飘地只是一踩,被践踏到底的是她卓妩君的一生! 此时,她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给她带来了两条命。 “一条命呢,是司徒家的世子夫人,让司徒尧娶你,这事儿不难,只要你们成婚之后我再给你弄个诰命,我敢保证,这繁京无人再会提你我他,三人的过往。” 卓妩君轻轻地吞了下口水。 如果是别人说这个话,她当然不信。 可是长乐公主万俟悠在她面前说这个话,她是信的。 嫁给司徒尧,她有的是办法和他相敬如宾,就算是心里恨极了他和整个司徒家,她也能吞刀咽血活下去。 “敢问,另一条路是什么?” 她看向万俟悠。 万俟悠也看她。 “另一条路。” 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万俟悠看着她。 “我在玉州办了一间女学,女学的山长名叫罗丝丝,她说你于天下水文江河颇有研究,还做过各地的水注图。” 薄薄的信纸,是卓妩君在半年前写给罗丝丝的,她只是苦闷忧烦,才和自己少时的好友谈起了些少年时的琐碎。 现在,这封信落到了万俟悠的手里。 这才是她来找卓妩君的原因。 “朝中勘测水文一事早就废弛,钦天监和工部除了媚上之外就是内斗,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我想做,你来,我让你当公主府的主簿,等你摸清楚了到底如何勘测水文,我让你和罗丝丝一样,收徒授课。” 雨好像更大了。 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卓妩君的心上。 “我只是,随父在外赴任之时,学过些皮毛。” “能学了皮毛,能用了心思,已经比许多人强了。” 轻佻和骄矜的样子淡了些,却有了更慑人的气势,卓妩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嫁给了司徒尧……在世人眼里,她就不是那一滴污水。 可她,本来就不是污水。 她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第80节 她从来没做错任何事。 “公主殿下,主簿只是七品,换一个四品诰命,我有些亏。” “要是你能在半年内通晓我我那的藏书和录册,我就让你当公主府的府丞,六品。” “公主殿下。” 卓妩君站起身,弯下了腰。 “我……微臣……谢公主殿下。” 万俟悠摆手:“你与其谢我,不如谢这些书,说到底,它们救了你。” 是么? 细雨润檐廊,远处有人撑伞匆匆走来。 卓妩君直起身。 看着坐在廊中的年轻女子,她忽然笑了。 什么样的公主,才会需要有人能顶替掉工部和钦天监?甚至不惜亲自来寻她这一滴“污水”? “公主殿下。” “嗯?” “十年。”卓妩君也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何会生出豪气。 她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法子能让她的过往从污秽到生辉。 “若女子可为官,十年后,我定会把司徒尧踩在脚下。” 只要她站得够高,就不会有人再将她当做三人中该被擦掉的那一个。 这也是书中的道理。 她还是想靠道理活着。 万俟悠放下了手里的书,抬头看着这个连肚子都空空的女子。 “工部尚书?” “定不辱命。” 第67章 公主请登基(十) 十几车的金玉赏赐从宫城里运出来,带来了全套公主府班底官册,只写了职位没写名字,倒是吏部的章子已经盖好了。 十足彰显了陛下对公主的娇宠和放任。 在皇帝御前伺候了二十年的总管太监小心看着公主的脸色,小心赔笑: “公主您是不知道,这些年,陛下……” “令一人,丞二人,录事三人,主簿四人,本宫带回来三十几名女子,只给本宫十个缺?罢了,既然放不下,我还是出去继续逛逛……” “公主!”总管太监扑通一声跪下,“除了府令之外,公主府丞、公主府录事、公主府主簿都是比定例多了一倍的!” “多了一倍?”长乐长公主轻轻一笑,随手将那些官册放在一旁,拿起了一本书,“本宫真是没想到,活到今天,本宫,竟然还得为这区区比旁人多了一倍的恩赏而感恩戴德。” 是啊,她可是长乐长公主,繁京一城无人不仰望的茉莉花,自她降生以来,就没有什么她得不到的。 没有人会去算,她所得的到底超过了“定例”的多少。 “老奴说错了话!公主您消消气!” 见公主视而不见,总管太监猛地抬手。 “啪”的一声,是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公主不为所动,翻过了一页书册。 两名女官无声推开门,端着热腾腾的汤水奉到了公主的面前。 “啪!” “公主,人都安置妥当了,只是有几位姑娘水土不服,有些不适。” “让太医去看看,官职给不了,总不能让人病在繁京。” “是。” 公主小口把汤水喝了,又喝了一盏热茶,继续看书。 “啪!” 雨渐渐小了,院子里传来几声燕啼。 “啪!” “公主,晚膳在哪里用?” “啪!” 脸上全是在被自己一巴掌一巴掌抽出来的紫色淤青,总管太监实在是打不动了,用膝盖一步步蹭到了公主的面前。 “公主娘娘,老奴知道,您不是要为难老奴,您是心里有气!陛下、陛下他不是不想您呀,这些年他得空就想去舞韶殿坐坐,舞韶殿的茉莉花,种了一片又一片!您心里有气,您往老奴身上撒!老奴跪着抽自己,抽三天三夜!只要您别跟陛下置气,老奴求您了!” 说完,他跪在地上“哐哐”磕起了头。 也真是难为了他,脸颊都快被抽成烂透肉了,竟然还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手里捏着书的公主终于将眸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头上冷汗直冒,总管太监除了磕头,话也不敢再说了。 “出去的日子久了,反而觉得繁京真是个小地方,本宫既然敢回来,就敢再走一次,我既不是回来做小伏低的,也不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要跟人争胜斗气的。” 说完,她一挥手。 “你退下吧。” “是!谢长公主!谢长公主!” 跪在地上一点点退出去的总管太监像是一只断了腿的蟾蜍,要不是四五个小黄门扶着,他连马车都上不去了。 “总管,咱们这就回宫?” “回宫,赶紧回宫!” 小太监在御前伺候了两年多,从没见过总管这般狼狈可怜的样子,忍不住说: “总管,回了宫,旁人问起来,小的们怎么说呀?” “怎、怎么说?” 双手捂着脸,疼到发抖,吴总管缩在马车的一角不想说话。 另一边伺候的太监赶紧说: “自然是照实说了,咱们总管这顿打可是为了陛下和公主的父女情分。” 情分?什么情分是靠夹在中间的太监抽自己的脸蛋子抽出来的? 小太监不懂,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车。 听了总管太监吴福来的禀报,皇帝气不过,径直到了含露殿。 “皇后!悠儿实在是被骄纵太过!” 他进去,却见含露殿里摆满了大包小包。 “皇后,你这是要干什么?” “陛下,当日悠儿大病初愈就从松园走了,一走就是三年,我实在想她。想去看看。” 这是看看? 这是搬搬! “皇后!” “陛下。” 江九月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出身将门,对后宫诸事从来是拿捏稳妥,当王妃的时候与妯娌们往来也从不示弱,此时,她的眼眸微颤,一滴泪突然落了下来。 “陛下,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刚生下悠儿的时候,她只有五斤重,旁人都说她生了红皮儿以后定然白皙可爱,唯有你生怕她是身子不好,找了太医来看。” 只一句话,让皇帝就只能扶柱而笑: “是呀,说到底,朕也不过是个当爹的。罢了,罢了,自她落地朕就宠她疼她,也不差这一次了。” 他拉住自己妻子的手: “皇后,你去看她,也劝劝她,身为公主,行事张扬些无妨,还是要亲贤人远奸佞,那裴家首鼠两端,裴仲元不算良配,唉,朕真是为她操碎了这颗心啊。” “陛下放心,悠儿大了,她会懂的。” 一时间,含露殿中温情脉脉。 待皇帝走了,皇后微微低着头,看着被他拉过的手。 方才,她口中的陛下依稀是个爱女情深的父亲。 可事实上呢?她怀孕六月,江家想尽办法将先帝病重的消息送到了寿王的封地——远在南江边上的元江府,她这个夫君,寿王万俟礼当即决定带着她一同北上暗地里潜回繁京。 一路上,他们要横穿万俟礼几个兄弟的封地,不入官驿,不走官道,餐风露宿都是寻常,她挺着肚子跋山涉水到了繁京,万俟礼就带着她在江家的别院里等消息。 一天又一天,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在别院里犹如困兽,终于等到了她父亲连同司徒家一起造势,让先帝动心召他们夫妇回京。 “天助我也!哈哈哈!我就知道,九月,你怀的这个孩子是本王的福星!本王有神仙做女儿,本王是天命所归的未来之君!” 万俟礼,他何曾真正在乎过悠儿。 他在乎的是他自己。 看着一室的金玉,江九月忽然觉得目眩头晕。 “娘娘!”女官连忙扶住她。 “别叫太医。”她死死地抓住自己女官的手,“也别告诉我爹和悠儿。” 第81节 “……是,娘娘。” 江九月坐在榻上,只觉得心和指尖一样是冷的。 她的悠儿啊,她的心肝儿,要是连娘都没了,悠儿该怎么办呢? “松园,我就不去了。” 江九月倚靠在引枕上。 “给我爹写封信。” 松园从前是皇家秋狩之地,占地千亩,除了七个各具风情同王府规制的宅院之外,更多的是能跑马围猎之地。 林朵娘才十六岁,自小就待在玉州一个山坳子的小村子里,要不是因为算数的本事奇高,引来了公主的招揽,只怕这辈子都未必能走出那一亩三分地儿。 看见这样广阔的猎场,她脱了脚上的短靴就要冲过去,被孙雨瑶一把抓住了。 “你好歹也是公主府的客卿,怎么一看见林子像个急着回家的兔子?” 林朵娘对孙玉瑶吐了吐舌头。 “明明跟我一样大,总在我面前充大人!” “是我充大人?还是你一点儿也不像十六岁?像三岁半?” 两人吵吵嚷嚷,从她们身侧,几个女子也撑着伞走了过来。 “陛下疼宠公主,真是疼宠得天下皆知。” 听见这句感叹,苏姮微微一笑: “公主说过,有些东西固然是给人添了堵,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也对。”刚刚发出感叹的越知微隔着细雨看向不远处的一队黑骑,带头之人俊美绝伦,正是被称作“公主鹰犬”的裴仲元,“有了这疼宠,才有了一些人对咱们公主前仆后继,又成了咱们公主的指间棋子。” 春风还凉,二人都穿着文士袍,像男子又不是男子。 苏姮忽然又笑了: “之前公主说要教咱们骑马,有了这地方,恐怕三日之后公主就会跟咱们说她要咱们比骑术了。” 越知微看向自己的这位好友,眉头轻轻一动: “苏姮,你竟然能笑着说出这种话?你可是怕马的人。” “怕也得学。”苏姮无奈摇头,“咱们公主走的太快,要是不跟紧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甩下。” 想起一些被公主在经史学问上追在后面又逐渐超越的“往事”,两人都是一叹。 难啊难,跟着这么一位“主君”,她们两个活得都不太容易。 撑伞沿着石头铺成的路走 了一段儿,苏姮说: “公主带回来的那个卓妩君,应该就是罗丝丝向公主举荐之人吧?” 越知微语气里藏着些嫉恨幽怨: “罗丝丝可真是心机深沉,她自己跟公主请缨留在了玉州,后脚就举荐了自己的好友,人虽然不在公主身边,却让公主一直惦记她。” 苏姮失笑: “你不也是向公主引荐了我?” “那不一样。”道旁的海棠被雨水浇洗得可怜可爱,越知微驻足赏玩,“我引荐你是因为你确实身有才学,罗丝丝,跟在公主身边两年直到要走了才举荐卓妩君……” 苏姮摇头,轻声说: “卓妩君毕竟是司徒尧的未婚妻,妻也好,妾也好,外室也好,这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愿意用跟自己抢女人的男人?罗丝丝举荐了她,怎么也是担了干系的,等公主离开玉州才举荐,未必没有避嫌的意思。” “司徒尧?那等比公主大了快一轮的老浊物公主哪里会跟人抢?分明是倒贴上来的。” “咱们是公主的客卿、属官,自然这么想。可世人眼里……罢了。”苏姮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话,“提这些真是没意思。” 二人走出了几百丈,到了山脚下,又缓步往回走。 刚回到院子里就被人召去了公主所在的正院。 “以后你们两个就是公主府的左右丞,我父皇同意我学太子詹事府设下两馆招纳女子贤良,一个叫春风馆,主管文史策论,交给苏姮,一个叫春雨馆,主管算学杂学,交给越知微。” 两人齐齐对公主行礼。 至此,公主府的班底也算是有了个架子。 万俟悠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我二哥和我四哥都要杀我,要是现在死一个,是不是让我二哥先死了更好?” 她仿佛闲话家常一般随口问自己的两位新任公主府丞。 室内一片寂静。 越知微跟在万俟悠的身边更久,经历得也更多些,回过神,她刚要说话,就听见自己的好友果断说: “公主,微臣以为,您既然已经借了皇子相争之空回到了繁京,二皇子就该上路了。” “我也这么觉得。” 穿着一身交领袍的万俟悠点点头。 又过了几日,正在繁京城中的人们已经开始再次习惯陛下对公主的极尽宠爱之时,二皇子万俟丰被人刺杀在了一处酒肆之内。 酒肆是在他自己名下的。 与他约在此处相见的人,是公主麾下的裴仲元。 第68章 公主请登基(十一) 因为在洛州豢养私军,一皇子万俟丰已经被陛下勒令在家思过,王府外有禁卫把守。 可就算如此,万俟丰还是要想办法出宫,约见他的旧日故友、也是亲手揭发他豢养私军的裴仲元。 这件事怎么想都透着些诡异之处。 裴仲元手里到底有什么,让万俟丰一定要见? “我们搜遍了全城,终于找到了那凶手些许的身份,他在动手之前住在拜月坊……” “拜月坊?” 大理寺少卿楚平野从案卷中抬起头,看向负责驻守繁京的禁军校尉骆寒山。 “凶手之前住在妓院里?那他平日开销如何?” “这些你们自己问。”骆寒山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湿气,他语气冷硬,和他腰上挂着的刀差不多,“认出他的妓子说他是洛州口音,出手大方。” 杀了一皇子的人是洛州人? 楚平野拿起一份案卷,是仵作写的。 “他手上有握剑的茧子,如果真是洛州人,难道是一皇子之前豢养的私军?那个妓子是如何知道洛州口音的?此话可信?” 骆寒山深吸了一口气,要不是因为这次禁军也有看管不利的大干系,他才不想跟这些文官啰嗦。 “她自己就是洛州元山人,她说那个行凶之人的口音她小时候经常听见。” “妓子也是洛州人?” 楚平野在纸上写下了“洛州”一字,又在旁边写了“私军”。 纸上原本就有一个“裴”字,楚平野将这个字与“洛州私军”圈在了一起。 “之前为一皇子豢养私军一事,不少人都已经被陛下处置了,想要查这条线,还是得问裴仲元。” 骆寒山本以为没自己事了,见楚平野的桌上有一碟酥饼,刚拿起来准备吃,就察觉到了楚平野的目光。 “怎么?你们这些文臣连酥饼都吝啬?” “骆校尉,裴仲元之前也是禁军校尉,是三年前自请去了公主府做护军,你和他的私交如何?” “并无多少私交。”听见裴仲元这个名字,骆寒山的目光就冷了下来,片刻后,他吃完了一个酥饼,才一边用手蹭嘴角的残渣一边说,“他本是禁军中剑法最好之人,年少成名,家世也好,偏偏为了一皇子去当公主的裙下臣,又为了公主背弃了一皇子。” 楚平野听出来了骆寒山的不屑,无奈一叹。 “可现在唯一的线索只有这位裴护军,他在牢里被关了一整日,一句话都没有。” 一皇子出事那日,裴仲元那日未曾赴约,应该说,万俟丰的那封信一直就在裴家的门房,裴仲元根本就没收到,他当时正在京外马场替公主府选配新马。 正因如此,大理寺也不能对他用刑。 骆寒山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审案的事儿跟他们禁军可没关系。 “不然,你们把那金尊玉贵的长乐长公主请来?让她来审?” 说完,骆寒 山自己先冷笑了下。 楚平野霍然起身。 “这是个办法?” 骆寒山看着他,轻轻抽了自己嘴巴一下:“楚少卿审案吧,末将先走了。” 他却没走成,楚平野强拉住了他。 “骆校尉,千万帮帮下官啊!陛下让大理寺三日内找出一皇子的死因,下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长乐长公主最好美男子,下官样貌平平……骆校尉!” 一个时辰后,繁京城外的松园侧门微微打开,一个穿着水绿色石榴裙的女子对着一人微微点头。 “楚少卿,骆校尉,我家公主说了,她身为公主,本不该轻涉刑名之地,可事关庐江王,公主愿意走一趟,请两位大人稍等。” 庐江王是一皇子万俟丰之前的封号。 楚平野和骆寒山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对这女官道谢。 女官笑着点了点头,又把门关上了。 留两人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楚平野突然问骆寒山:“你刚刚闻到了么?” 第82节 骆寒山不解:“什么?” “香气。”楚平野轻声说,“刚刚门一开,飘出来好几种香气。这门后,刚刚有人在看下官与骆校尉。” 骆寒山嫌弃地看着楚平野,退后了半步:“楚少卿看来是对三日破案极有把握。” 楚平野闭上了嘴。 片刻后,大门内发出了一阵窸窣声响,然后就是下门闩的声音。 松园的大门缓缓打开,先出来了几匹健马,马上坐着身穿束袖衣衫的飒爽女子。 后面,一匹白马迈过了门槛。 马上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色大衫的女子。 雨后的清风习习吹过,楚平野与骆寒山一人抬着头,看见那女子的额前有一缕碎发。 “我一皇兄骤然殒身,父皇母后悲痛异常,本宫早上进了宫,也刚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实在是倦怠梳妆,也无心打扮。” 依这一人的身份,他们也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身上有诸多传说的公主,尽管公主未必记得他们。 可此时的公主和他们之前印象中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骄纵矜贵的繁京茉莉似乎长大了许多,她没有笑,话也简白,脸上也确实如她所说没有什么打扮过的痕迹,可她眉目间的贵气掺着一丝倦怠,就像是晨间还有着轻雾的这座繁京。 繁京至美,天下绝冠。 繁京这株最名贵的茉莉花,她或许不够艳丽,可她恰到好处,摄心夺魄。 先回过神的是楚平野。 “臣大理寺少卿楚平野,见过长公主。” 看向带着书卷气的年轻男子,万俟悠缓缓一笑: “楚少卿,我皇兄一事,劳烦于你了。” 楚平野还没等说话,就听见自己身侧那人说: “公主,裴仲元与庐江王来往之事您可知道?” “这位是……骆校尉。”万俟悠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 手上提着缰绳,她缓声说,“裴护军与我一皇兄自幼相识,他们一人有所往来,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就算之前裴护军揭发了我一皇兄豢养私军,那也是为国为民,于我一皇兄,他也是做了‘诤友’该做之事。我一皇兄身为庐江王,本该知错而后改,不然我父皇又如何会将他关在府中?” 楚平野本想拦着骆寒山,让他别得罪了公主,听见了公主的话,他的心中轻轻一动。 繁京中对裴仲元的传闻多是不堪之言,觉得他是舍了前程去谋驸马之位的叵测之辈,也有人说公主对他不过是利用。 可今日听长乐公主的话,对他也实在是维护。 裙下之臣也好,只是公主的护军也好,裴仲元跟着长乐长公主,还真未必比跟着那些寡恩的皇子差了什么。 一路到了大理寺的后院禁室,万俟悠停住了脚步。 “可否让我与裴护军单独说几句?” 楚平野心中突兀一震。 看来裴仲元真的是公主的亲近之人,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护军。 “公主,请。” 转身,他看向骆寒山,就见骆寒山的目光跟着公主的身影。 “骆校尉?” 公主的身影不见了,她的几个带刀女卫把守了禁室的大门,楚平野拉着骆寒山后退了几步。 “骆校尉,你不会……” “楚少卿,那裴仲元此番怎么也会被调开公主身侧吧?” 楚平野瞪大了眼睛。 “骆校尉!?” 骆寒山却一笑。 “末将不过随便说说,楚少卿怎么被吓着了?” 真的是随便说说么? 禁室内,刚刚还是一派清风之态的万俟悠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男人。 “该如何走下去,本宫早就告诉了你,你却还要这般作态。” 下巴被公主用马鞭挑起来,裴仲元垂着的眼眸微微抬起来一些。 “此番之后,微臣定会被调离公主身侧,能在这与公主相对,是微臣最后一点念想。” 什么禁军中剑术第一,什么将门世家出来的麒麟儿,此时的裴仲元像是一只想要撒娇却不会的狗,想扒拉公主的裙角都不敢。 “真可怜。” 万俟悠轻轻叹息了一声。 “裴仲元,下次见我之时,你拿出点姿色之外的东西出来。” “……是,殿下。” 公主只在禁室内待了片刻,楚平野都不知道自己该是喜还是忧,听说裴仲元愿意说了,他很是惊讶。 那位长乐长公主到底跟裴仲元说了什么? 走出了禁室的裴仲元看看左右,对楚平野说: “楚少卿,我要说之事,还是在朝堂上比较好。” 瞬间明白其中的兹事体大,楚平野吞了吞口水,连忙去禀报了大理寺卿。 留下骆寒山看着裴仲元。 “裴护军。” “骆校尉” 离开繁京,裴护军不必担心京中之事。 骆寒山勾唇一笑,正想走,却听身后发出一声轻响,接着,他后颈一寒。 手中握着从骆寒山腰间抽出的佩剑,比在骆寒山的后颈上上,裴仲元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像是另一把剑,几乎要将骆寒山刺穿。 下一刻,裴仲元手一松,剑掉在了地上。 “你,不行。” 翌日,朝堂之上,裴仲元说出了一皇子为什么要约见他。 “三皇子指使曹家卖官鬻爵,一皇子早就搜罗了证据放在微臣处。” 满朝哗然。 三皇子万俟睿怒斥裴仲元是妖言惑众。 裴仲元面无表情。 “此事,微臣本不想说,陛下已经丧子之痛,如何能再被伤心?如今,也是无奈之举。” 御座上,大启朝的皇帝万俟礼面色紫涨,须臾之后,他仰面倒了下去。 一皇子已死,三皇子害陛下吐血,四皇子身上也不干净。 大皇子万俟胜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裴仲元被贬去西南之后的第九个月。 崇安十三年的三月,春寒还未褪尽。 三皇子万俟睿疯了。 同月,他胞弟万俟智死在了樊州。 崇安十三年四月,大皇子万俟胜奏请陛下,将长乐长公主远嫁乌蛮和亲。 案上的木牌子只剩了三块,分别写着“一”“五”“六”。 正在被整个繁京同情的公主殿下拿起了那块“一”,随手扔进了火盆中。 她看了看“五”和“六”,把“六”放在了一边。 “公主,杜中书和骆副将在松园外碰上了。” 杜中书是杜行舟。 骆副将是骆寒山。 没有了一个裴仲元,公主的松园只比从前更热闹了。 “不见。” 万俟悠拿起一张纸写了一封信。 “送去朔北。” 四日后,长乐长公主的仪仗再次离开了繁京,这次,所有人都知道,公主是为了不被送去和亲才避走。 公主真是可怜。 她甚至没有等到繁京城的茉莉再次开花。 崇安十三年夏,皇帝突然下旨,封六皇子万俟晋为太子。 数日后,大皇子万俟胜逼宫谋反,杀了五皇子万俟端。 皇城被围,群臣被困,这危急关头。 繁京城外,大旗飘展。 上面写着两个字——“还圣”。 第83节 第69章 公主请登基(十二) 昔日处处是景的繁京到处都是一片疮痍,横在路上的尸身大概是哪家高门跑出来的小公子,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死的时候趴在地上还在挣扎。 “哒哒哒”马蹄踩在石路上,从尸身的旁边经过,有人将尸首拖走收殓。 “此路上连溃兵尸身都少见,却有人放火,恐怕是有人趁乱做了些杀人劫掠之事,此事得回报给殿下。” “是。” 走到一家门前,刚刚说话的素衣女子翻身下马。 先是看了看大门还算规整,她才抬手敲门。 “隆安侯府上可安好?下官奉公主之令来探访。” 高墙之内早有人搭起了梯子看着外面,见来人是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女子,连忙报给了主家。 “我们侯府上下都好,我们大人说了,如今情势紧急,就不开门迎客了,还请回报公主……” 梯子上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的二老爷匆匆忙忙来开门。 “公主救了繁京上下,我等身为臣下,自当致谢,怎能将公主的属官拒之门外?” 让人移开了门口的各种拒马之物,隆安侯的弟弟,光禄寺少卿司徒毅整了整衣冠,才让人将门打开。 门外,穿着素衣的女子对着他直手行礼: “下官是公主府工司典籍卓妩君,奉公主之令前来探访,侯府上下可还安好?府上老夫人可曾受惊?可需太医诊治?” “都好都好,多谢公主惦念,也劳烦卓大人登门。” 司徒毅连忙对她回礼,又想请她入门饮茶,又让人提了钱来给她的护卫,都被她婉拒了。 “嘿嘿嘿,要不这样,卓典籍,我司徒家在繁京城里也有些名声,就让我儿……我女……” 儿子到底是刚成亲,跟一个女娇娘并辔街上不像话,女儿呢,今年才十七,也没出过门。 可现在繁京的天都变了,怎么能巴结上公主才是正事儿! 司徒毅干脆一咬牙: “卓大人,就让本官我和你一道去各家拜访吧!以后常来常往,你与他们各家多见见也是好的。” “如此,多谢司徒大人了。” “客气客气。”司徒毅连忙又唤家丁,又让人牵马,又叮嘱了人往后院送消息。 府中的卫兵家仆都被他大哥带去往宫往皇城护驾了,虽然长乐长公主带着朔北军已经占领了繁京,也得留心溃兵和贼人。 事情杂多,他还是赶紧都理了个分明,又让人提了一盒热肉饼出来。 这次,卓妩君没有拒绝。 一走,就是整整一日,司徒毅再回到家的时候月亮都升到中天了。 他家中老小都还没睡呢,大哥隆安侯司徒全也回来了,都在正堂里等他消息。 “如何,这繁京内外真的是被长乐公主给拿下了?” 司徒毅一声长叹:“五千朔北军,又有禁军支应,大皇子和郑家的残党都被清了个干净,大哥你去皇城的时候宫里如何了?” “大皇子围困皇城的时候,皇后娘娘一刀砍了林德妃的脑袋,让人送去给了大皇子。” 一句话,就让司徒毅愣住了。 “皇后娘娘……” 司徒全微微低头:“当时群臣都在文盛殿,也不是没有人心思浮动打算附逆,皇后娘娘将林德妃的尸身拖到殿外,又让人将林勇兄弟捆了,逼着群臣一人砍一刀,谁不砍,娘娘当即一刀挥下。” 林勇兄弟是林德妃的弟弟,林德妃是先帝赐给陛下的宫女,皇后两次流产之后,她给陛下生下了长子,陛下身子早年对大皇子甚是宠爱,等到陛下登基,将林家两兄弟都封了官,林勇被封了太仆寺丞,这官看着不大,却管大启一国钱谷的保管出纳。 这几乎是明着给大皇子送钱,也一度让大皇子成了诸位皇子中势头最盛之人,等后来朝中有了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声势,陛下又将林家兄弟明升实降地封在了鸿胪寺。 要用来稳固朝野的时候就对人极尽宠爱,等对方真的被养大了心,又把昔日的好处尽数拿走。 司徒毅忍不住呲了呲牙。 虽然大不敬,可陛下真是寡恩之辈啊。 司徒全不知道自己弟弟在想什么,又说:“大皇子被江琦一箭射伤,现在被关在了天牢,陛下惊怒交加,脸色难看得很,太子也被吓到了,倒是长乐长公主……我还以为是镇远公和朔北将军借了公主之名,没想到公主真的穿了甲衣戎装上殿,将一众事情安排得甚是得体,我们出来的时候,听见皇后娘娘传旨让公主今夜就宿在了宫里。皇城被围五日,死了三千多人。” 司徒毅叹了口气:“今日和卓典籍走了十几家,萧家、容家都被大皇子的人杀穿了,柳家死了大半,杜相……” “大皇子绑了杜相的夫人和儿孙十余人,让杜相劝陛下交出皇位。” 堂屋内安安静静,司徒全喝了口水。 “杜相不肯为家负国,又不忍老妻和儿孙被戕害,在逆贼阵前自尽了。” 血雨腥风,生生死死,如同一场骤雨浇淋了所有人,一时间,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司徒毅两口喝完了茶盏里的水,缓了缓,说:“说到公主,今日我和公主的女官去各家探访,那女官言语有度,又很知理,真是不错,我小心打探了下,她还没成婚。大哥,我听说那女官姓卓,你家大郎和卓家的婚事散了,我家还有个孺儿,要是能娶到公主的女官……” “你说公主的女官姓卓?”司徒全看向自己的弟弟,“她可是看着二十多岁样子?” “是啊。” 司徒全一声长叹:“二弟,那就是卓妩君,与尧儿有过婚约的正是她,长乐公主座下僚属,除了替公主草拟公文的越知微,还有在站在朝堂上替公主颁下《安民令》的苏姮,她算是排在第三的公主亲信。” 司徒毅:“……” 端起空空的茶盏喝了一口,司徒毅看向自己的大哥。 司徒全眉头紧锁。 “公主与卓妩君君臣相得,反倒是把咱们司徒家放在了火上烤。” 司徒毅被这话里的意思吓到了: “君臣相得?大哥……”大启不是还有太子吗? 下一刻,他自己也默然。 背后有朔北、手中有亲信、身上有民心的长公主,是六皇子能斗得过的吗? 斗不过,当然斗不过。 大皇子谋反一个月之后,太子上书陛下,言说自己德不配位招致兄弟之乱,请辞太子之位,更请陛下立长乐长公主为皇太女。 朝野哗然。 女子登基,自古未闻,群臣上书陛下,请陛下不要废太子。 太子却很坚决,上书之后第二日他就跑到了山上剃了头,说自己以后要六根清净。 一时间,整个繁京就像是烧开的水壶,到处都是吵嚷之声。 唯有公主的松园,一如既往,有条不紊。 “告诉罗丝丝,明年玉州的女子书院要加收百人,本宫缺人,她别在玉州躲清闲,要是人不够用,就让她自己来繁京。” “是。” 已经过了十九岁的万俟悠身量比之前又高了点儿,看着厚厚的一摞折子,她打了个哈欠。 “口舌多实事少,这繁京城里能用的人也太少了,你们说我要不要去太学和国子监看看,带着越知微和苏姮,能在经史策论上胜过你们的我就带走。” 女官们笑了笑,没有说话。 公主想要用什么人,怎么用,是公主的事,她们这些女官侥幸被公主选中,已经是得了天大的运气,想要不被人比下去,那就得比旁人努力千百倍。 苏姮抱着一摞书册走进来,听见这话笑了: “公主殿下信任微臣,微臣定竭尽所能,我昔日在赣州曾以男子之名与人纸笔论战,未尝一败,正好也让我看看繁京城中天下士子的本事。” 这话说得有气魄,万俟悠笑着拈了块儿点心放在自己嘴里。 “别以为你只要跟天下的士子比,朝中的群臣现在对我,对你们,可都是磨刀霍霍呢。” 女官们又都笑了。 重紫走进室内,看看女官们,再看看公主,轻声说: “公主,杜中书来了。” 万俟悠抬起头。 重紫的脸色有些肃然: “杜中书是来跟公主辞行的。” 大皇子谋反,宰相杜与明自戕身亡,到底也没保住他的妻子儿孙,只有杜行舟,因为要给公主传消息离京去了朔北。 穿着一身白衣的杜行舟站在一片茉莉花边上,见万俟悠穿着一身淡灰的衣裙,他惨淡的脸色微微有了些笑意。 “公主殿下,今日行舟就要离京归乡了。” 万俟悠看着他的样子,难得温声说:“三年之后本宫召你回京。” “不必了。”杜行舟低下了头。 “公主,二皇子在洛州招徕山匪筹建私兵,匪首冯家应不肯屈从,被二皇子车裂,冯家应的次子入京刺杀二皇子,此事,公主您定然知晓。” 他顿了顿,又说:“二皇子要约见裴仲元,是因为裴仲元手里有三皇子卖官鬻爵的证据,此事不假,可这证据不是二皇子找的,是殿下您找的,您让裴仲元一声不发,让他在朝堂上公然揭开。” 夏日又要结束了。 风还炽热,令人心燥。 哪怕茉莉花的香气再让人心中舒爽,它也是盛开在烈日下的花。 “您身后有江家,宫里有皇后,大皇子如何敢将您送去乌蛮和亲?因为大皇子知道了您去过朔北,还知道了江琦是女子,他自以为拿捏了这两件事,便是将江家上下拿捏在了手里,这两件事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杜行舟缓缓抬头:“公主,是您让他知道的。” 想要养大一个人的野心,自然是要让他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大皇子刚愎自负,自以为是陛下长子,皇位本就该是他的,又被皇子之争激出了血性,给了他一点念想,就足够他举起反旗子。 陛下曾有六子,现在只剩了被吓破胆的一个。 “如今,公主如愿,晚生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大皇子不反,他爹娘就不会死。 可让大皇子反了的人,正是他倾心爱慕的公主。 第84节 万俟悠抬起手,折了一枝茉莉。 人花相映,却并无娇色。 她将花递给了杜行舟: “大皇兄也好,二皇兄也好,四皇兄也好,在他们的局中,都有我的性命。我不过是一枚吞子之棋,你家之事,我心中有愧。” “公主不必有愧。” 杜行舟的手有些颤抖,还是接过了那支花。 当年,公主远在朔北,给他寄各式的树叶,他也曾妄想,自己能攀折一枝茉莉。 如今真的拿在手里,他才明白。 茉莉是茉莉。 公主,是公主。 “公主,繁京城中的可用之人,我已经辑录成册,交给了重青女官。” 小心捏着那支花,他对公主深深行了一礼。 “行舟,告辞。” 小小的白色花瓣,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地上。 崇安十三年冬至。 大启有了他们第一位皇太女——万俟悠。 第70章 公主请登基(十三) 大启崇安十三年的冬天可以说是过得凄风苦雨,有种风起云涌之后的疲惫和黯淡。 进了二月,地里的麦苗都返青了,却有两场大雪盖了下来,不光压坏了麦子,繁京城里也有数百户的屋舍被压塌了,几千人流离失所,有几十人已经被冻死了。 陛下自从立了皇太女之后就是一副甩了手不管的架势,将事情都推给了还不到二十岁的皇太女头上,可皇太女派人去户部支取银子,就只得了一句话 ——“没钱”。 没钱,被雪压塌了房子的老百姓就得在赈济所里缩着窝着,没钱,被压坏了麦苗的地就得空着。 没钱,大启这古往今来第一个的皇太女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废物。 满朝上下多少双眼睛斜着看着,穿着一身太子袍的皇太女站在群臣面前,面上带着笑。 “既然户部拿不出钱来,此事,孤来想办法。” 群臣愕然,互相交换着眼神。 长乐长公主出了名的骄纵,大概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见旁人对她说出“没钱”这两个字,怎么就这般淡定? 户部侍郎文友峰倒觉得寻常:“这有什么难的,公主身后可有皇后,有内帑撑着,区区几万两银子对咱们皇太女可是小事。” “话是这么说,可内帑……” 话刚起了头儿,有人走了过来: “听说了么?陛下下旨让后宫削减开支,又让清查账目,内帑封库了。” 凑在一起的朝臣们都安静了下来。 “陛下这是……” 只说了四个字,说话的人闭上了嘴。 陛下立皇太女之后江家的朔北军才北归,这其中有多少威胁的意思,朝中的群臣又不是傻子,怎会感觉不出来? 既然从一开始就心不甘情不愿,那纵使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立在朝堂上也是陛下看不顺眼。 “陛下这是有意历练皇太女殿下,其他的皇子都是从小读经史子集,十五六岁就在六部观政,皇太女殿下自幼受娇宠,自然得多经些历练。” 说话的人是新任宰相闻季枫,他年过六十,胡须还是全黑的,身量瘦高,脸长目细,一副严厉模样。 听见他的话,群臣悄悄都散了。 闻季枫此人之前名声不显,在做宰相之前,他甚至已经十年未曾做官了,可十多年前陛下还没登基的时候,他就是太子少傅了,在杜相去后,陛下将他请出来为相,而没有用和江家有姻亲的礼部尚书苏至正,这里面就有了对江家防备的意思。 他也没有让陛下失望,几个月来,闻季枫召集了从前的门生故旧,跟依附于镇远公的勋贵们打得很是热闹。 对靠着江家扶持的皇太女,他的态度也很是强硬。 “闻相,区区几万两银子,怎么也为难不了皇太女。” 不远处,几个东宫的女官从议政殿捧了案卷出来,闻季枫看在眼里,面无表情地说: “无妨,雪不会只有一场,遭灾的地方也不只有繁京近处,皇太女既然身为还圣元君转世,名望如山,那自然得担住了才对。” 这是要借着太女的人望将她捧杀啊,亲信心中一凉,没敢再接话。 那些女官进出议政殿索要案卷文书,实在是不像话,跟六部都说一声,以后在议政殿前放一个箱子,东宫要拿案卷,就提前派人来送了签子,六部书吏将所需的案卷文书都放进箱子里,随她们取用。 “也省得议政殿里阴气太重。” 这话传到东宫,越知微差点砸了手里的茶杯。 “这闻老贼真是欺人太甚!” 苏姮倒是淡然些:“之前太女气势正盛,陛下也安分,现在陛下有了动作,下面也就到了惊蛰之时。” 越知微看穿了六品文官衣袍的苏姮一眼,问她的主意:“此事要不要告诉太女?” “不必。”苏姮对着越知微笑了笑,“我突然想到,陛下能把闻季枫这种人请出来做宰相对付太女,咱们也可以找人来做这个太女府詹事。” 越知微挑了下眉头: “你说这话是有了太女府詹事的人选。” “是。”苏姮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又笑了。 “你说让孤把闻初梨闻大家请来做太女府詹事?” 听见这个名字,万俟悠看着苏姮,笑了。 “你这不是要把闻老头儿活活气死?” 闻初梨,一看名字就知道,她是闻季枫的姐姐,亲姐姐。 这位老妇人今年六十有七,五十多年前她是圣祖太后的女官,直到四十六岁出宫,她辅佐了四任皇后,就连现在皇后江九月小时候入宫,都受过她的教诲,得称她一声“大家”。 “闻大家出宫之前就做到了宫正令,让她做詹事,还有些屈就了。” 但这个主意着实不坏。 东宫偏殿没有燃香,只在桌上摆了几个佛手,淡淡有些香气。 万俟悠坐在榻上,手撑着脑袋,解了腰上的玉带,一身金黄圆领袍越发显出了她的身材纤瘦。 既然被立为皇太女入主东宫,自然也得比照太子组建詹事府,对此事,万俟悠早有准备,提前就在身边安置了几十个女官。 她说想要女官直接入詹事府,就有人跳出来说女子不该为官。 这话刚蹦出来就被万俟悠挡了回去,女子不该为官,是不是女子就更不该称帝了? 事关女官入詹事府,朝中群臣又如何能轻易松口?太女詹事,那可是正三品,统领了归属于太子的三寺十率府。 詹事府就这般僵持了下来,太女也不是一个拘泥之人,索性将组建詹事府一事放在了一边,让女官们如过往一般做事,又将大理寺少卿楚平野要了过来做了太女府的少詹事,对付些对外的面子活儿。 楚平野是个乖觉懂事的,该做事的时候不含糊,没他事儿的时候他就整理自己从前办案的案卷,还写了故事册子给太女解 闷儿。 “这事儿先放在一边,开春之后我亲自去一趟绿萝山。” 闻初梨有钱有俸禄,不靠闻家过日子,在绿萝山上开了一座私学,二十年来教出了不少的贵女。 万俟悠拿起了赈灾所要钱粮的账册。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四千二百多百姓流离失所,四百多农户麦苗被毁,想要赈济这些人,要花费的银两最少也得五万两白银。 “以工代赈一事可安排下去了?” “公主放心,已经与受灾百姓说好,每日清扫屋檐上的积雪,做足了五个时辰十个房顶算一日工,一人一日可得一升粟米,五斤柴,能做到三日,给一件羊皮衣裳。” “这也只是暂时糊口的办法,还得想办法让他们能活下去。” 窗外还有残雪落下来,溅在了地上,万俟悠抬眼看过去。 “现在整个繁京都缺柴炭,我记得还圣宫周围的树不少……” 越知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太女?” “让孙雨瑶和林朵娘过来,算出现在繁京中的柴炭缺口,拿个数出来,砍树烧炭也是个营生。” “可还圣宫……” “这也是还圣宫自己做的善事,赚了钱一半给她们,余下的分给百姓不过分吧?” 不、不过分,就是有种太女真是不把还圣宫当外人的怪异感。 “还圣宫之外,我记得松园里也有一片用不着的林子……” 越知微打断了万俟悠的话。 “太女,还圣宫卖炭还好说,松园也这么干,怕是要被人说您搜刮民脂。” 万俟悠嗤笑了一声: “松园的树什么样?烧出来的炭什么成色?哪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既然这样,就让那些世家大族掏钱,对了,我大哥的皇子府还在是吧?他造下那么多杀孽,那府邸也不必再留,直接拆拆挖挖,给那些灾民当住处,树也砍了卖炭。” 跟在太女身边也有几年了,越知微有时候还是觉得公主做事有种莫名的豪放。 就像此刻。 “太女,要是这么说,郑家附逆,那宅子也还留着呢。” “郑家?他们家宅子还没卖呀?” 万俟悠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脸上也有了些神采,就像是突然从衣裳的袖袋里摸到了钱似的。 第85节 “大皇子府在内城,要是让灾民一直住着不像话,郑家的府邸是在外头轩华坊,旁边就是南市,孤没记错吧?” 这下不止越知微,苏姮也忍不住苦笑。 “太女,咱们若是真这么做,繁京中的世家……可有不少也在轩华坊。” “要么他们就凑钱把郑家的宅子买了,少于六十万两银子,孤是绝不肯卖的,拿不出来这笔钱,他们就跟这些灾民做邻居也不错。” 身上裹了裘衣,万俟悠大步走出了偏殿,深吸了一口外面的冷气,她的脸色出了几分笑。 “我知道那些朝臣在想什么,想把我架在供案上当一个泥人,天长日久金身剥落,我就碎了,那他们还真是想错了。” 雪彻底停了。 她仰头看着天,脸上是有些挑衅的笑。 她不是泥胎神像。 她是活着的人,要让整个大启都随她心意而动的人。 “太女殿下。”卓妩君拿了几封信走过来,轻声唤她,“朔北来信,今春雪灾,户部……” “户部不肯调拨钱款?” 看着太女的脸色,卓妩君垂眸点头。 “尸位素餐。” 说完这四个字,万俟悠突然吐出一口气。 “孤,昨夜做了一场梦。” 从偏殿里跟出来的越知微和苏姮站在她身后,连同卓妩君一同看着自己效忠的太女殿下。 “梦里,昊天大帝说,为君者当以民为先,我父皇的皇陵,真是太过奢靡,于国无益。” 皇祖父啊,既然你自称是“昊天大帝”,我也拿你的名头来用用吧。 她看向了远处巍峨的殿堂宫室。 封内帑是吧?父皇? 大正殿外,皇帝陛下正在赏雪,突然有小太监屁滚尿流地跑了过来。 “陛下,皇太女下令,暂停皇陵修建。还说,还说是先帝在太女梦里下旨。” 第71章 公主请登基(十四) 太女殿下的一场梦,着实让整个朝堂人仰马翻。 世人熙熙攘攘,为的不过是能更上一步,小民求富,富民求田,小地主求一个乡绅的名分,乡绅又想家中能出个在府衙能说话的吏员,更进一步,则是耕读科举,求晋身为官,为官者求升官,升官升到无可再升,就得为子孙后代打算…… 皇帝自己是升无再升,为子孙后代也已经能传下一个皇位,生前极尽世上荣华,如何让自己死后也享无上哀荣也就成了大事。 大启传到了如今已经快两百年,当今陛下是第七代皇帝。 先帝到陛下两代皇帝的文治武功都平平无奇,倒是在花钱的事儿上都很有心得,先帝爱修庙,陛下爱修坟。 从陛下登基就开始修的皇陵,不仅每年要征发七千多劳役,还得户部每年都拨出几十万两白银,每年户部的官员们抱着脑袋凑钱的时候都能摸到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 十几年加起来是近千万两白银啊!都够陛下把自己的皇陵用银子直接堆起来了!怎么就是修不完呢? “柳尚书,这皇陵……” 户部侍郎文友峰实在没了主意,就来向已经七十岁的户部尚书柳承雍问办法。 柳承雍抱着他的官窑大茶杯默然不语。 文友峰觉得自己像是在铁板上被人两面煎的蚂蚁。 太女殿下的“还圣元君转世”就是陛下“梦见”的,现在全天下都信了,那太女殿下说她梦见了先帝,旁人也就没有了不信的道理。 可他们户部要是真的停了给皇陵的拨款,说不定明日就会因为喘气儿的样子不好看被陛下下旨拖出去。 “柳尚书,要不……咱们就先找笔款子出来拨给太女殿下,让她去赈灾?可这么一来,闻相那边又不好交代。柳尚书……柳尚书……” 鼾声渐起,文友峰这才发现柳承雍竟然是抱着茶杯睡了过去。 又过了片刻,堂中只剩下了在打盹儿的柳承雍,一位老妇人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别装了,人都走了。” 鼾声停了。 柳承雍先是睁开了一只眼看了看门口,见文友峰真的不在了,他才长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下身子: “这些后生晚辈,一个个都想得太多,世上哪有谁也不得罪就能做了官的?就算得挑人得罪,也不能得罪那些不能得罪的。” 手里的茶杯已经温了,他放在一旁。 “咱们这个皇太女殿下倒是很有意思,从前做公主的时候她就喜欢躲在陛下的后面,后面夺嫡,她又躲在了几位皇子和江家、皇后的后面,我本以为她是个只会玩弄权术的,没想到,赈灾要钱,朔北要钱,她就敢跟陛下直接硬碰硬,还真有几分古今第一女帝的气魄了。” 柳承雍的妻子姓上官,见他乐颠颠地点评了这个点评那个,将茶盘上的药放在了他的手边。 “听你的意思,要不是你马上要告老还乡,你还想着跟咱们这位皇太女也去打拼一番事业?” “那也不是。”柳承雍连忙摇头,将药碗端了起来,“宦海沉浮这许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不管到谁手里,咱们这些管钱的,总是头发掉的最快的。” 摸摸头上的寥寥几根发丝,他叹了口气,摩挲了下手里的药碗。 “我就是觉得……在皇太女手下做事,应是比旁人那儿都有意思。” 文友峰从柳承雍家里赶回到户部,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侍郎大人,陛下传了旨意过来,修皇陵一事暂停。” 拿过圣旨看了一眼,文友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太监站在门外看着自己。 “陛下的意思是,虽然暂停,可也不能真停了,七千多的役夫每日口粮……”小太监字字句句说的才是陛下的真意。 不把役夫放回去,这不还是得继续修皇陵么? 总不能每天白养了七千多张嘴呀!这账怎么做?这钱怎么出?这不是要他们整个户部替陛下提裤子擦屁股? 小太监走了,文友峰用力抹了下自己的脸。 还没等他喘口气儿,又有人跑了过来。 “侍郎大人,詹事府的少詹事楚大人来了。” 这又是要做什么幺蛾子?难道这一天还没过去,太女殿下就又做了一个梦吗?! 文质彬彬的楚少詹事长相温雅,笑容和气,可见在詹事府的日子过得不错,从前有些清白的脸色都养回了好气血。 坐在椅子上,他缓声说: “文侍郎,听闻詹事府要从六部拿案卷文书都得提前递条子,下官就是来送条子的。” 文友峰看见条子上“皇陵历年账目全套”几个字,再看一眼盖在上面的太女印信,眼前猛地一黑。 陛下要封内帑,查账。 皇太女要停修皇陵,查账。 父女二人捉对厮杀,到最后倒霉的都在他们户部! 在六部属官们的围观之下,太女府少詹事楚平野带了太女府的上百亲卫押走了十几车的皇陵账簿。 一直扶着门框才让自己站稳的户部侍郎文友峰突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就几万两的赈灾银,他是抽什么风要用这个来为难太女殿下?! 有人在抽自己的耳光,有人在砸自己的杯子。 大正殿里砸了今天的第三个茶盏。 总管大太监吴福来跪在地上,小心地说: “陛下,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皇帝陛下冷笑: “保重?朕养了个好女儿!她这皇太女才当了几个月!她就敢停修朕的皇陵!再过几日,是不是她就要谋朝篡位?!” 这话吴福来可不敢接。 万俟礼在殿内来回走动,犹如一只困兽,片刻后,他问: “皇后现下还在见那些外命妇么?” 吴福来心里一沉,生怕这时候皇帝陛下要去给皇后娘娘一个没脸。 帝后和谐了这许多年,现在皇太女都立了,要是在这个当口儿出了事,让朝堂上看笑话不说,他这个总管太监一不留神就得把命填进去。 陛下您说要缩减宫中的各处开支用度,皇后娘娘就立刻查对今年宫里各处的开销,正巧今日是外命妇们入宫请安的日子,皇后娘娘正在问各位夫人的持家俭省之法。 “持家俭省?女儿不给亲爹修坟就是俭省了!” 拿起一个茶盏又想砸,万俟礼突然停住了动作。 “去传信给皇后,朕要选妃,如今宫里的嫔妃太少了,朕要从繁京高门中遴选淑女填充后宫。” 吴福来的心里一片冰凉,低着头退了出去。 “选妃?” 听见这两个字,皇后江氏柔柔一笑,眸光不疾不徐,从一众诰命的脸上转了半圈儿。 “说起来,后宫里的姐妹确实不多,尤其是今年,我在晨省的时候想找人说话都难了。” 诰命们都在小心赔笑,笑得很是复杂。 这宫里原本是四妃俱全的,生了三四两位皇子的文淑妃从前何其得意?儿子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她自己也被降为才人,每天就知道闭门念经。生了二皇子的贵妃也是受过宠的,如今只是个婕妤,倒是能屈能伸,每天都跟在皇后身边做小伏低。生了六皇子的李贤妃出身好,也漂亮,因为六皇子被封太子,她也成了贵妃,现在六皇子弃位出家,她也被贬为充容,关了宫门再不见人。 至于后宫中资格最老最张狂的林德妃,正是被现在主座上说自己寂寞的皇后给一刀砍了的。 而今,四妃位置上仅有的一位张淑妃是五皇子的生母,她们母子俩向来不受宠,五皇子被大皇子所杀,这个淑妃的位置还是皇后替她讨来的,无宠无子无盼头,一个位分也只能说是些许安慰了。 这样的后宫,让她们把自家女儿送进来? 命妇们在心里连连摇头。 皇太女都十九岁了,还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她们把女儿送进宫干什么?被一个打盹的母老虎记恨着,再去守着一根没用的龙根当活寡妇? 第86节 “皇后娘娘身子好,早起还愿意跟人说话,像咱们这般的,每日早上起来都恨不能耳边能清静些……皇后娘娘,太女的年纪也不小了,选婿之事……” 比起送女儿给皇帝,这些命妇们更关心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塞到皇太女的榻上。 听她们提起这件事,皇后笑了: “太女的婚事,从前也没个定例,按着太子来说应该是一妃、二良娣、六良媛,可太女毕竟是女子,男人嘛,好争斗,要是位份高了,本宫也怕他们的心野了,不如,先不定位份,等选入了太女府,让他们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各凭什么本事? 韩国公夫人最先笑出了声:“皇后娘娘,您真是……” 其他的命妇也一个接一个地都笑了起来。 “是了,儿郎们要伺候皇太女,靠的也就是这个本事了!” “有些男人啊,总觉得自家没有闲的田,总能长出庄稼来,殊不知那种子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听着这些女人的话越发热闹,吴福来的心里越发紧了起来。 陛下不甘心又如何? 所有的成年皇子都废了。 等陛下费尽周折生出儿子,皇太女的势也都成了。 皇后要选人往东宫送的消息传来,正在给闻初梨写拜帖的万俟悠握着笔失笑: “往东宫里送人?孤又不缺男人。” 侍立在她一旁的楚平野眉目清静,小心地替公主将纸铺平。 奉命传信的重蓝有些无奈: “殿下,皇后娘娘要是听到您这话,怕是要拔剑来找您了。” 万俟悠摇了摇头,目光扫到了不远处的那块茉莉铜牌。 “重紫。” “殿下。” “让禁军统领骆寒山来一趟。” 重紫看了一眼已经斜照的夕阳,轻声说: “殿下,要是让骆统领这个时候来,他出宫的时候就是宵禁了。” “这个铜牌给他。” 重紫和重蓝互相看了一眼,重紫点头称是。 楚平野也看向了那块铜牌。 传闻,当年在松园,公主的裙下之臣杜行舟、裴仲元、司徒尧……都曾经得过这块雕着茉莉花的铜牌。 他垂下眼睛,淡淡一笑。 “殿下,我那新一本的《缉案录》要写好了,殿下何时有空,微臣给殿下送来。” “好,你……” 万俟悠忽然一顿。 她看向楚平野。 “你是想什么时候送来?” 太女府少詹事楚平野微微抬了抬眼眸,与皇太女的眸光撞在了一处,不闪不避。 “宫门落锁之前,微臣给太女殿下送书,可好?” 铜牌只有一块,别人能拿到手,他也要试试。 第72章 公主请登基(十五) 天将亮未亮,含露宫里透着些久违的鲜活。 “之前有人从南江府进了些鱼松,我吃着下粥极好,赶紧给太女拿些过来。” “陈夫人之前进了一张红豆方酥的方子,我吃着觉得不错,香甜不腻,问问厨房何时能做好,要是来不及就送到东宫去。” “这个肉卷你尝尝,要是喜欢就把那个厨子带走,他最好做些肉肠肉卷的,我平时饮食清淡,也用不上。” 万俟悠眼睁睁看着面前摆了一桌吃的,叹了口气: “母后,您再铺排下去,儿臣举着筷子都不知道该落哪儿了。” 江九月又亲自在她的面前放下了一叠肉脯,看她为难,笑着说: “这才几样东西,哪里比得上繁京城里那些想爬你榻上的男人?怎么你对他们就知道如何应对?到了为娘的面前就装痴卖乖了?” “咳。”万俟悠悄悄把粥碗抬了抬,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见她如此,江九月笑得更厉害了: “做都做了,还怕为娘说了?为娘也没有教训你的意思,男人,多见识些是对的。咱们这些当女子的,自小看的书都是男人写的,看多了,以为男人个个是通晓道理行为清正的英雄人物,纵然一时有了错,也是‘大丈夫不拘小节’,殊不知呀,男人写书,字字句句都是骗人的,骗自己,骗旁人,最后让一些一知半解的女人用来骗自己。” 万俟悠看着自己的母亲,放下碗,抬手去摸了摸她的手。 “娘,这世上能比您好的男子就没几个。” “是么?”江九月拿起帕子擦了下眼睛里的湿意,又把宫女端上来的鱼松放在了万俟悠的面前,“我又何必跟那些男人比,大启未来的皇帝,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帝是我生我养的女儿,万古男人不及我也。” “娘。”看着她的样子,万俟悠突然说,“不如您出宫吧,就说去松园修养。” “我?”江九月有些惊讶,看看女儿的神色知道女儿不是在说笑,她又笑了,“怎么,你看不上这皇城里头,就想把娘也带出去?” 万俟悠的语气却很正经:“娘,我说的是真的,我在朔北的时候,我表姐告诉我您也曾经纵马草原,也女扮男装去乌蛮的集市,既然如此,何不去再看看?” 她的母亲,有很锋利的剑,能骑很快的马,过往三十年,她的人生却被困在了小小的天地里,皇子所,寿王府,皇宫……这些地方装不下母亲的马,也摆不开母亲的剑。 “她连这些都跟你说呀。” 少女时的一些过往从女儿的嘴里被说出来,江九月忍不住看向窗子外面的天。 春日将近,雀鸟啼鸣,这般景色她小时候从来不喜欢,回过神来,却已经看了三十年。 “出宫就算了,你那父皇这半年多身子一直不见好……” 知道周围都是亲信,江九月也不愿意将话说透。 万俟礼哪里是身子不见好?分明是脑子不见好! 她要是也出了宫,他闹出些事端给悠儿添堵怎么办? “朝堂上的事情你多用些心思。” 催着万俟悠再用些早膳,她让人取了个小包袱过来。 “你之前让人问我闻大家的事儿,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这还有一封是你江家的姨婆写的,她闺名谷雨,跟闻大家也有些交情,你去见她,先把两封信给她。” 万俟悠乖巧收好,对着自己的母后甜甜一笑。 “还是娘好,处处都替我打算。” “吃饱了就知道嘴甜。”江九月让人打开了包袱,“你如今整日都穿袍服戴玉冠,这样的钗环倒是戴的少了,这几件东西是我当女儿的时候戴的,出嫁时候你外祖母给我当念想,前两日翻了出来,还是给你吧。” 钗环的样式都简单大方,尤其是一枚玉簪,簪头不是什么牡丹芍药,而是石榴花。 朔北的女子都很爱石榴花。 万俟悠直接将冠取了,把簪子戴在了头上。 她梳着男子的发髻,一头浓发挽出来的髻也比别人粗些,戴这样的簪子也好看。 “娘好看吧?” “好看。”江九月端详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是一层一层淡不下去的笑,“去绿萝山吧,早些出宫,早些回来。” 女儿走远了,江九月还站在窗前。 花墙上藤枝盘错,是还没开的石榴花。 其实,她嫁人之后就不喜欢石榴花了,因为石榴多子多福,可她偏偏无子,流水一样好寓意的摆件和纱帐、被面甚至窗上的雕花,墙上的纹饰,到处都是石榴。 她恨石榴,自然恨石榴花。 旁的石榴花谢了有子,只有她,只有花。 如今,她倒是不恨了。 石榴花又如何?天下那么多的石榴,有几个能坐上皇位?不过是她女儿的臣与民。 “盛春。” “娘娘。” “传话过去,动手。” “……是。” 绿萝山上的白梨园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万俟悠骑着马到了山上,就见几个女子坐在树下读书。 她穿了一身简淡的春衫,裙子下面是便于骑马的裤装,她翻身下马的时候,不少女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苏姮跟在她身后下了马,学着她的样子牵着马往前走。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百里姐姐,要是依照书上这么说,咱们大启就不该立皇太女才对呀。” “这是你把书读反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树下传了过来,“‘阴阳殊性,男女异行’,你怎知阴是女,阳是男?怎么不是阴是男,阳是女?” 这话有意思,苏姮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桃红色裙子的女子用书册去点一个少女的脑袋。 女子的声音柔美,说的话却是字字都惊世骇俗。 “‘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你看看这世上是贵人多还是穷人多?是美人多还是凡人多?所以啊,这话的意思是,男人里能称得上强的是少数,女人里以娇弱之态做美人,靠脸吃饭的也是少数。这一整段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女子要刚强求存,别以为做出柔弱姿态就能称得上是美人,男人则要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天生的贵人,对人得和气温柔,省得挨揍。” “照你这么说,《女诫》一书,千百年来人们都读了个反的?” 听见陌生的声音,那个桃红裙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娇媚的脸庞。 知道来人是质疑自己,女子拿着书的手插在腰间,甚是理直气壮: 第87节 “这是自然。” 问她话的自然是万俟悠,她有心再问两句,可她其实也只是粗看过《女诫》,就转头看向苏姮。 苏姮无奈上前: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一适之文’又何解?” 女子挑眉一笑,说: “男人从来都是废物,连家人都照顾不了,为了孩子和老人,得想尽办法再请一个女子进家门来当家做主,女子呢,死了一个丈夫也不能觉得自己随便再找个就算了,从前喜欢斯文有礼的,就不能屈就不斯文的,从前喜欢强壮的,就不能屈就不强壮的,所谓‘无一适之文’,不过是‘其心如一’。” 还真是,怎么说都有理。 苏姮看向自家殿下,只能苦笑: “四书五经让这女子来解,怕是天下书生都能疯了。” 是么? 万俟悠的眼前一亮,忽然笑了: “今日本是来拜访闻大家,没想到竟遇到娘子这般的奇人,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被人夸奖了,桃红衣裙的女子神色得意: “我是白梨书院的助教百里妇行,字纠书。” 一旁的少女皱了下眉头:“百里姐姐,山长给你起的字不是守心吗?” 被人当面拆穿,百里妇行也不觉得尴尬:“百里纠书难道不比百里守心好听百倍?” 少女诚实地摇头,又被百里妇行用书敲了下脑门。 “一位可是来找我们山长的?今日山长有些家事,未必有心情见你们,不知一位怎么称呼?” 俏丽妩媚的外表却有特立独行的性子,万俟悠越看越有趣,已经动心想把人从这白梨院挖到自己东宫了。 要是把这人放到太学……想想会有的热闹就让人心潮澎湃。 “我复姓万俟,单名一个悠。” 百里妇行呆了呆,突然上前了两步。 “臣女拜见皇太女殿下。” 万俟悠看着她要跪下,连忙把人扶住了,又转头不让其他人跪。 “我是来请闻大家出山为我做太女府詹事的,要是让她看见你们跪我跪了一地,怕是要觉得我是来摆威风的了。” 清风拂面,梨花片片。 出现在绿萝山上的皇太女殿下真是温和可亲,令人心折。 百里妇行心中一阵感动,轻声说: “殿下,臣女有一问,还望殿下解惑。” “你尽管说。” 娇艳的女子一笑,露出了几分娇憨姿态:“传说半个繁京的男子都想入东宫,殿下最近却独宠姿容不甚出众的楚少詹事,茉莉铜牌天天在楚郎君的马脖子上晃,可是因为他神似芝兰玉树杜三郎?” 万俟悠:“……” 她看向用袖子遮住了脸偷笑的苏姮。 这繁京城里已经把事情传得如此离谱了么? 再次看向百里妇行期盼的目光,她说: “杜郎如竹,楚郎如柳,其妙不同。”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小道上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者。 “太女殿下怎可如此放浪?” 看见他,万俟悠恍然大悟,闻大家今天要处置的还真是家事,因为此人是现在的宰相闻季枫,闻初梨的三弟。 还没等她说话,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太女这就是放浪?你教出来的皇帝把玩十岁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放浪?!那是不要脸!” 只凭闻大家这一句话,万俟悠就知道为什么白梨院里怎么会有百里妇行这样的奇葩了。 第73章 公主请登基(十六) 闻初梨闻大家,辅佐了四代皇后,从一个小小的奉茶女官做到了宫正令,连御前的总管太监见了都要低半头,堪称大启朝名正言顺的第一女官。 这样的一个人,在见面之前,万俟悠总把她当成了多活四十年、老成稳重一百倍的重紫,又或者是她娘身边盛春姑姑那种于无声处妥帖细致的妥当之人。 直到她看见了闻初梨手里的鞭子。 原来闻宰相气冲冲地出来也不光是为了教训她,也是因为在逃命啊。 在朝堂上让人不好过的皇太女笑着牵着马往前走了走,正好挡住了闻季枫的前路。 “闻相,既然遇到了,还请给孤解惑,孤为了商议政事与群臣往来,为何到你嘴里就成了放浪?” 看见自己的逃命之路被堵住了,闻季枫气急: “太女殿下身为女子……” 万俟悠义正言辞,将路挡的严严实实: “孤身为女子便不可与外臣往来?你是在教训孤,还是想要圈着孤,好让你这宰相大人能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呢?” 自己亲姐姐的追杀已经到了背后,闻季枫连忙绕过了皇太女,却见太女身边的女子也将马拉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闻季枫气到口不择言:“女子皆是目光短浅的狭隘之辈,难与之谋!” 破空一道鞭响,生猛有力,看的万俟悠眉头一挑。 挥舞着鞭子,闻初梨怒斥道: “我一生所做最短浅一事就是将你这狗苟蝇营的鼠辈养大!” 闻季枫慌慌张张躲开鞭子,气焰下去了不少: “阿姊,太女在前,你我这些家事……” “怎么,你这就知道丢人了?当着皇太女的面挨打你觉得丢人,替那五十岁的老皇帝惦记我的养女你就不丢人了?” “啪!” 这一声,是鞭子破开了布帛直接抽到了人身上,别说受的人了,旁人听着都觉得疼。 挨了这一下,闻季枫痛叫了一声,连忙摆手说: “阿姊!陛下遴选淑女乃是阴阳之道天经地义。” 手持鞭子的闻初梨连一头纯白的发都在微风中凛然有杀气,她大步向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阴阳之道是吧,天经地义是吧?你是觉得自己太阳,还是觉得自己不够阴?自己没有女儿孙女,你把下面切了自己进宫去吧!敢来惦记我的孩子,我今日就替爹娘将你这儿子变了后宫里的阴人!” 嚯! 闻初梨真是生猛到了让万俟悠大开眼界的地步。 她侧头看了一眼闻季枫,就见他弯着腰,死死地挡着自己的“阳刚之源”夹腿逃窜。 啧啧啧,真是难看。 “苏姮。” “殿下。” “你会画画是吧,将此一幕记好了,回去画一幅画,就叫‘梨下训弟图’,再找画匠画个百多份,到处贴贴,让整个繁京都看看咱们闻相的风采。” 闻季枫怒瞪了在看戏的二人一眼,慌慌张张躲到了一棵梨树的后面。 “阿姊,今日你有外客,我、我改日再来!” “改日!你以为我还能放了你,让你有改日!” 闻初梨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闻季枫的衣襟,将他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皇太女殿下,正好你在这儿,还请替我做个见证,我闻初梨一生不说清正,至少无愧于心,在宫中为女官,在宫外教女学,自忖从不做有悖良心之事。” “我一生未曾婚配,膝下仅有三个养女,长女张妇好,次女沈妇言,幼女百里妇行,我不求她们嫁入高门,也不求她们成了什么节烈诰命,更不求她们能荣华一生,只望她们能知道这世上妇人能行能言能好之处不在于夫婿翁姑,人当有正道,求道在己身。” 闻季枫在挣扎,被她踹了一脚。 “只可惜我这弟弟,我从未教好!” 听着自己姐姐的语气,闻季枫急了,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六十多岁的宰相大人脸上有着近似于孩子的惊惶。 “阿姊!阿姊!阿姊我错了!阿姊,弟弟错了!” “别叫我阿姊。”闻初梨冷冷地看着他,“从今日起,你,被逐出闻家。” “阿姊!”闻季枫双目圆瞪,“阿姊你不可这般对我!” 下一刻,他又说:“阿姊我是男丁,我是当朝宰相,闻家如何会逐我?” “哼。”闻初梨淡淡一笑,松开了手,任由他失力摔在地上,“闻家不逐你就逐我,反正我是不跟你拜同个祖宗了。我倒要看看,四朝皇帝五任皇后赐下的九块匾额,闻家的祠堂舍不舍得抬出来,你是宰相,我是白身,你以为我就怕了你?” “闻大家此言差矣。” 见缝插针,年轻的皇太女打断了岁数加起来快一百三的两位老人。 “孤此来正是想请闻大家做孤的太女詹事的,你想做官,随时有官可做,怎能自称白身?” 太女詹事? 闻初梨有些讶然,她仔细打量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忽然失笑。 “太女殿下,詹事乃是外朝官,你让我一个老女官……” “恰是因为您是大启朝最好的女官,孤才来请您,孤是大启第一位皇太女,您可愿做大启的第一位女外官?” 山间春光融融,不知何时,晨雾已经散尽,阳光自花叶间洒下,斑驳在了女子的身上。 她眉目清朗,神色坚定,对着旁人说着了不得的话,却没有丝毫的怯懦和犹疑。 第88节 坊间传闻,太女殿下心机深沉,六子夺嫡之局,她也有吞龙噬蛟之谋,闻初梨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放在心上的,并非她不相信太女的智谋和才干,而是世人对走到高处的女子总少不了谤毁之言,其中的真真假假少不了些人心险恶。 此时,真的见到了这位皇太女,闻初梨的心中有了些奇怪的蓬勃之念。 这就是,未来要坐在大启龙座上的女子? 这就是,以后要将一个天下掌握在手中的女子? 她不是旁人口中的样子,她只是,她应该是的样子。 吞龙噬蛟,她要是不做,才是埋没了。 闻初梨笑了。 “太女殿下,我已经六十有七,柳承雍那老儿比我大两岁,都已经要告老回乡了,我已老迈,只怕难当大任。” “闻大家说笑了,从来听说女子的寿命是长过男子的,柳承雍柳大人身子不甚康健,他府上上官夫人与他同龄,上次见我母后还能连吃三块酥饼。” “哈哈哈!淘气!”闻初梨被皇太女的语气给逗笑了。 再看向皇太女,她的眼神也柔了几分,这还是个孩子,前路凶险,前人未曾走过,要是没有一个老成之人为她开道,如闻季枫这般的小人,会给她挖多少的坑出来? 如今的大启一日不如一日,又能经得起多少次内斗之祸? 若真天降明君庇佑大启,她闻初梨又何必自怜己身呢?若非明君……罢了,史书上挤不下一个叫闻初梨的女官,却可记下一个出任了詹事的狂悖女子,她也算是为自己史书留名了。 “阿姊,此事你万万不可答应啊阿姊!” 闻季枫扶着受伤的腿,怒瞪着皇太女殿下。 此女,此女分明是个妖孽! “阿姊,你要是出任外官抛头露面,闻家的清名何在?你让世人以后如何看闻家?” 听他的言辞,闻初梨淡淡一笑: “如何看?闻家女儿能做了三品朝官,前所未有,他们自然只能跪着看。” 万俟悠双眸一亮,当即说: “闻大家可是答应了?” 这位皇太女可真是会抓时机啊,闻初梨在心里叹了一声,抬手行了一礼。 “蒙太女不弃,老身,领命。” 第二日朝会,群臣们刚刚休沐了一日,只觉得身酸心懒,刚想偷偷打个哈欠,就被皇太女殿下给炸清醒了。 闻初梨?太女府詹事? 算算身份,不低,算算名望,也有,唯一的问题是个女子。 可太女殿下说了想要个女子做詹事……要是不让她顺心……一直想看太女笑话的死硬派如文咏峰忍不住想摸一把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 今日宰相闻季枫告病,他的党羽倒是昨天收到了急信要他们今日上朝的时候反对任用太女詹事一事。 那些文官们确实反对了几句,可皇太女心意坚决,陛下又不在。 闻大家素有贤名,又是闻相的亲姐姐,皇太女此举未必没有对闻相示好之意,至于闻相,大概是怕陛下疑他生了二心。 心思百转,这些人的态度也不怎么坚决,竟然就让此事成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头银丝也盖不住一身风风火火的闻初梨闻詹事刚进了东宫,就向皇太女提出了三条改进之策。 第一,东宫之中内外女官当作区分,所有外臣女官在繁京置业,夜里不能再轻易留宿东宫之 内。 第二,詹事府的班底必须男女混用,同差同事同进退。 第三,皇太女要改换袍服,不再作男子装扮,穿着裙子戴着钗环上朝,同时,殿下不再称皇太女,而称太子。 “前两条,我明白,得让人知道东宫的官署和旁处无异,女子为官不是只归于内廷。如此才能将女官推行至三省六部。” 看着闻初梨的奏疏,穿了一身淡紫色长裙的万俟悠看向坐在一旁的闻詹事。 “可这最后一条……” 殿下,名正方能言顺,“皇太女”这三字一出,世人都知道是陛下没有了能继位的儿子,又不甘心将皇位让给宗亲。 唯有“皇太子”这三个字,才是您的身份根基,您身为女子,也并非是陛下不得已之选,而是您纵然身为女子,也可做皇太子,选贤选能,您是被选出来的。 “至于袍服改换,也是同理,这以后的天下之主是个女子,您穿着男子的衣裳,总给一些人还能自欺欺人的机会,以为那衣裳里的身子还能换。” 万俟悠懂了。 “多谢闻詹事。” “殿下何必与微臣客气?为臣者最盼便是得遇良主,殿下能采纳微臣之谏,微臣才该谢过才对。” 东宫正殿内一派君臣相得。 门外,等着奏报的骆寒山看着抱着书的楚平野,突然一笑。 “楚少詹事最近真是春风得意。” 楚平野面色平淡: “下官不过是替殿下办事罢了。” 哼,骆寒山看了一眼殿内,轻声说: “听说裴仲元要回来了。” 你从我手里夺去的铜牌,也有殿下的旧人来夺走。 “是么?”楚平野勾了下唇角,他的面容原本只能说文秀,跟在殿下身边久了,多了许多的清俊飘逸之态。 “骆统领自己争不过,就指望别人,未免有些妒意外显,殿下知道了,定然不喜。” 第74章 公主请登基(十七) “也不知道你那女儿是怎么想的,竟然从乡野间把一位老女官挖出来当了东宫詹事,怎么,满朝文武,要么出身世家,要么科举取才,竟然就没有一个能合她心意的?竟然都比不上一个老妪?” 大正殿里药香气熏的人头脑发昏,皇帝歪坐在榻上,面对着皇后亲手端过来的酥酪,心中一阵厌烦。 “朕最近总觉得身体虚乏,让太医院开了药也不见得好,东西也懒得吃了。” 他看向皇后: “若是悠儿别再做些让朝臣诟病之事,朕也乐得放手好好休养休养,可你看她……还让那闻老妪将女官带到了朝堂上。” 见陛下不肯进酥酪,皇后江九月将碗碟放在一旁,又让人取了蜜瓜来。 皇帝却还是没胃口。 “陛下,悠儿是年纪还小,自然得有老成之人带着,要说朝上群贤,那自然都是好的,可正因为好,用来带悠儿反而可惜了他们的才学。闻大家虽是女子,宫规礼数待人接物是从不出错的,你也知道,悠儿自小不耐烦学经学,见了那些老学究就头疼,闻大家教孩子倒是拿手。” “孩子,孩子!她已经十九了!朕把大启的江山都放在了她的肩上!皇后你还觉得她是孩子!” “她怎么不是孩子?她那些哥哥们学经史子集的时候她这骑马!都到了论婚嫁的年纪她每天惦记的就是什么好吃什么好穿!什么宝马,什么玉石棋盘,什么宝石弹珠哪样不是陛下您赏的?现在又嫌她孩子气,本来谁又想到她能成了这个太子呢?如今这般她的婚事如何办我都没了主意!” 说着说着,皇后坐在榻边,眼眶已然红了。 她好强半生,什么时候露出这样子,皇帝叹息了一声,还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口了。 若是从前,他还会安慰皇后几句,毕竟是发妻,可如今他只是重新躺回了榻上。 “罢了,皇后你先走吧,告诉悠儿,朕能给她的,也能给旁人,别以为被人拱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什么都能做了!” 结缡三十载,皇后第一次红着眼睛离开了陛下之处,宫中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的风言风语。 总管太监吴福来如以往一般将皇后恭送了出去,又吩咐抬轿子的小太监们小心伺候着。 等他回到大正殿,陛下已经坐了起来。 “陛下,娘娘走了。” “嗯。”万俟礼站在窗边,听见了外面有雀鸟啼鸣。 “又快到夏天了吧?” “是。”吴福来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小心地说,“陛下要不换几个人在御前伺候?” 他对着一旁的干儿子使了个眼色,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身上穿着罗裙从后面走了出来。 看见她们,皇帝也没了兴致。 “晚上让方才人过来,避着些皇后的耳目。” 短短几个字,让吴福来的心里一抖,自从大皇子一死,四妃也算是废完了,整个后宫都被皇后把持着手里,想要避过她 的耳目谈何容易。 皇帝才不会在乎他在想什么,走到床边,他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匣子。 打开匣子,他看了一眼里面红色的药丸,又烦闷地将匣子关上了。 “张长寿,这个秘药,那个道士说了只能吃十颗?怎么朕用了几次都还没消息?” 吴福来低着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袍子的人小心站在了自己身侧。 “陛下,说不定几位娘娘的日子还浅……” 听见张长寿用讨好的语气奉承陛下,吴福来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撺掇着陛下用这等秘药,一旦有点风声传出去,他们大正殿内外伺候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到底又拿出了一颗药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表情一阵嫌恶,可到底没放下。 “对了,吴福来,今年夏天宫里就不进茉莉了。” “是。” “繁京茉莉”,“还圣元君转世”想起这些个自己为万俟悠亲手打造出的名号,万俟礼冷冷一笑。 他是天子,他能给出去的,自然也能收回来。 东宫里,重紫和重蓝等人已经带着宫女们忙成了一团,她们忙而不乱,只是衬得坐在窗前的万俟悠有些悠闲。 “我母后传来了消息,闻詹事你替我正名为太子,到底是让我父皇难受了。” 难受到已经不愿意跟皇后虚以委蛇,难受到称呼辅佐过他母后的闻初梨为“老妪”,难受到连宫里的茉莉花都见不得了。 第89节 将信放在一旁,皇太子殿下穿着一身银红色的襦裙,明眸皓齿,眼若清波,恰如春景。 “自从闻詹事你来了,孤觉得喘气儿都比从前松快些。” 闻初梨一头白发整整齐齐,身上穿着太师青色的对襟大衫,下面一条东方既白的裙子,越发显得端雅。 “正名、立身、立言……陛下毕竟当了十多年的天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分量,倒是殿下,在找微臣之前怎么反倒出显出了几分退避之态?您之前可是做得极好。” 运筹帷幄,借刀杀人,远在千里之外却决胜于繁京之中,自己的手还干干净净。 宫里的勾心斗角闻初梨见得多了,似太子这么干脆利落的,几十年里也没几个。 重青送来了放了樱桃肉的酥酪,才十九岁的太子拿起来吃了一口,品了品里面的酸甜和奶香才说: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想的事也不一样了。” 她想要成为皇太子,想要成为未来的天子,可真正坐上这个位置之后,她看见的是江山疮痍,百姓受灾,还有一直藏在她心里的那个远在朔北的散发着魔气的地谷,这些事一股脑儿压上来,她什么都想做。 “做事和做太子,究竟是两回事。” 片刻后,她又如此说。 闻初梨看了她一眼,垂眸一笑。 “殿下若是想要做事,心肠还得再硬些才好。” “我明白。” 万俟 悠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世上,我真正想做的事只能我来做,我得站在最高之处让整个大启都为我所用,不能妥协,不能退让,不能祈求别人的怜悯,不能坠入旁人的迷障。” 转眼已经过去了几年,安如意还是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不管她说自己又做了什么,她还是一次又一次,挡在了刀下。 日头渐渐向西,东宫里的灯都亮了起来。 今日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休沐日,可也不那么寻常,因为太子要设宴款待群臣。 距离万俟悠被封为太子已经过去了小半年,整个东宫终于向整个朝廷打开了自己的门。 东宫有请,朝臣们也不敢得罪,除了闻季枫那借口还在养病的,不光户部侍郎文咏峰来了,连已经许久不露面的户部尚书柳承雍也来了。 站在宫门前迎客的楚平野和越知微都甚为惊讶,楚平野连忙迎到了轿子前面亲手打帘。 “老大人!” “楚少詹事,看着气色不错呀!” 柳承雍乐呵呵地走出来,有其他人对他行礼,他团团回了个礼。 “一把老骨头,出门都麻烦,各位大人见笑了。” “你是老骨头,那我又是什么?” 另一辆马车到了跟前儿,下来的人也是须发皆白。 柳承雍见到他,也愣住了。 “韦山长也来了?” 韦存友如今是繁京最大的青松书院的山长,穿着一身青衣素袍却没人敢小看。 他做官做到过太子少师,当山长也教出了包括之前死了的杜相在内的一干大员。 知道他来了,不少已经在内堂入座的朝臣都连忙赶了出来。 韦存友连忙摆手:“各位各位,咱们今日来赴太子的宴,还是得先见太子!” 柳承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怎么,你也来了?” “六个皇子无一幸存,党争之下朝堂式微,难得太子有实干之心,愿意为了灾民张目,我这把老骨头自然该来拜见太子。” 韦存友说得很是一派光风霁月,却只是让柳承雍一笑。 都是活成了人精的老狐狸,谁不知道谁呢? “闻大家的棋局,输得难受吧?” 韦存友“哈哈”一笑,小声说:“你是输了棋?输了多少?” 柳承雍的手轻轻一抖,不肯说,反问韦存友: “你不是下棋,你是什么?” 韦存友假作和他相谈甚欢,只是语气中甚是苦涩。 “我家几个女儿被她说动了要来东宫效力……” 哟,这是命脉被人捏在了手里呢。 柳承雍了然。 正在两只老狐狸对着苦笑的时候,门内突然灯火大亮。 “柳尚书,韦山长。” 女子穿了一身洒金曳地长裙,头上戴着黄金雕琢的龙簪,龙有三头六爪,乃是三只龙虬结成簪,口中衔着金珠。 身后跟着的人也都穿着各式裙子,却没有一件是内廷女官的服制,显然都是陛下詹事府里做事的官员。 两只老狐狸不知道见了多少世面,此时也觉得惊讶。 太子殿下和着些女子,竟然没穿袍服? 不……柳承雍的眸光从太子的裙角和披帛上扫过,看见上面皆是龙纹。 这就是太子的袍服。 皇太女殿下,不,太子殿下,她以后就要穿裙治国! 古往今来的第一位称帝的女子,到了此时此刻,柳承雍、韦存友和其他人终于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跟在太子身后,闻初梨的唇角带着淡笑,她享受着这一刻。 过往数十年在她的眼前呼啸而去,犹如一场风。 今日,她站在了风的来处。 穿着裙子的万俟悠面带微笑,礼数一丝不错。 “两位老大人请,孤最近有了一名客卿,名叫百里妇行,字纠书,于经论上很有一番见解,孤特意安排了她来陪坐两位老大人。” 两位老人加起来都快一百五了,互相搀扶着走进东宫,还不知道今夜等他们的是怎样一场头痛风暴。 第75章 公主请登基(十八) 崇安十四年五月十九,旁人记住了这一日,是因为这一日之后,东宫属官里正式出现了穿着裙子的女子。 虽然一开始除了闻初梨之外,女子有上朝资格的只有两个人——苏姮任从四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越知微任正五品五品的詹事府主簿司主簿,可她们的身后,还有一群穿着罗裙的女子。 她们不卑不亢,就算被当面羞辱和为难也能唾面自干,她们年轻,有才学,双眸有光,身后也有太子做依仗。 这一场东宫宴饮,不知道多少人暗自皱眉,又有多少人的背后的冷汗流个不停。 女人,女人要这般都到他们面前了? 一个太子已经让他们心里难受,一个闻初梨只能说是德高望重到了可以让朝廷破例,可要是这些女人,她们都站在朝堂上,她们都写奏疏,她们都如男人一般地掌司理政…… 想到自己有一天得称呼一个年轻女子为“大人”,文咏峰举着酒杯坐立难安。 柳承雍和韦存友比他还要难安。 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难受的一日,铭心刻骨,余生难忘。 因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叫百里妇行。 这女子,他们两人其实都有所耳闻,三十多年前睿宗有心废长子也就是先帝,另立幼子为储君,太监总管钱倡便炮制了震惊朝野的“觋人逆案”说先帝向男觋询问如何能早日登基,又说巫蛊证物就在皇后宫中。 那时的圣顺皇后郭蕊座前有四位女官,自然成了被逼供的对象,可无论如何钱倡严刑拷打,四人都坚称从未见过什么占卜用的蛊物。 内廷外是群臣激愤,内廷中是四个女官带着宫女和内监用自己的命捍卫大启的皇后和太子。 等到六个月后,睿宗终于撑不住,杀了钱倡平息事端,四位女官已经死了三个。 活下来的是闻初梨。 睿宗为了安抚人心,给女官们都赐下了节烈的匾额和赏赐,唯一活着的就成了宫正令。 之后过了几年闻初梨出宫,在绿萝山创办女学,又寻访其余三位的后人,将她们姐妹的女儿改成她们三人的姓氏收养之后带在身边。 一人本以为将百里妇行安排在自己身后是因为想帮这小娘子在他们这些大儒面前混个脸熟,还很热情地与她搭话,一盏茶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太子把她安排过来是想他们先跟阎王混个脸熟! “《礼记·曲礼》有云:“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就是说兄弟不能跟已经出嫁回来的姐妹们同席,又说‘父子不可同席’,加起来一算,不就是说姐妹们出嫁之后回家,可与爹娘同坐,兄弟们反倒要避开?可见女子出嫁即为尊。正和我‘男尊女,自省位卑’一说。” 谬论!谬论! 柳承雍都忘了怎么用鼻孔出气,只能看向韦存友。 薅掉了自己的一根胡子,韦存友说:“礼记亦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小娘子,此句何解?” “此句没问题啊。”百里妇行点点头。 韦存友心中一喜:“可见男子同罪之下受刑比女子更重……” “有么?”少女生得俏丽,看人的眼睛里像是藏了露水,“我记得前朝‘觋人逆案’,唯一一个被处以剔刑的就是我姨母。” 韦存友默然片刻,差点抬起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百里妇行是百里惠真的外甥女——传闻百里惠真死的时候双腿都已经被剃成了白骨。 外朝官维护先帝和郭皇后也不过是被贬谪流放,首恶钱倡也不过是被斩首…… “我记得韦大人当时也是被贬官来着?” 韦存友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憋了半天都憋不出一句“百里赞善当日是被处私刑”这种话。 他只是在辩经。 百里妇行却未放过他,慢悠悠地说: 第90节 “古往今来,真正牵涉谋逆案的女子有几个真的被轻判?若说男子谋逆当斩家中女眷也要流放充官,竟没有一例是女子谋反在先的,男子在外犯错,女子被株连以至于流放,竟然算是‘不同椸枷’?” 韦存友端起了茶杯,用眼睛瞄柳承雍。 柳承雍的目光立刻飘去了另一边。 他们的位置显眼,早有人在一旁围着,此时看向百里妇行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各位大人可是在这辩经?” 穿着一身长裙的太子殿下缓步走了过来,打了个招呼。 一群人想要对百里妇行口出恶言的心也淡了下去。 此地毕竟是东宫,这女子……恐怕是太子特意安排的,只为了论女子之尊,男子之卑。 男人们的胸口像是被人塞了冰块,忍不住去看太子。 韦存友问太子:“太子殿下,这位百里娘子……” “她是我东宫的僚属,常说些一家之言,孤听着有趣,就让她来跟各位大人讨教。” 有趣? 有趣! 只是有趣?? 有趣好啊!殿下只是觉得有趣!那事儿就不大! 有人长出了一口气,也有人静静注视着那位含笑的太子殿下。 殿下今日只觉得有趣,来日呢?若是朝中的官员不合她心意,她是不是也可以让更多的女子入朝,到时候这百里妇行的种种邪僻言辞就成了正经正道? “一个百里小娘子固然不会撼动千年经学之基,可只要开始议经,便少不了经论之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变一点那里变一点……”宴席散了,韦存友一边上车,一边摇头感叹。 “说到底,殿下的种种手段都是在让她登基之道名正言顺,楚少詹事等人现在也在拉拢朝中青壮一派,吓一批拉一批,殿下年纪不大,行事勇猛。”柳承雍跟在他后面挤上了他的车。 韦存友:“你怎么不坐轿子回家?” “与你再说几句……”柳承雍给韦存友看自己的手,“现在还是抖的。” 韦存友呵呵一笑,让柳承雍看自己湿透了的帕子:“今日你我能活着走出来,都得谢太子殿下高抬贵手。” 有了休沐日的铺垫,到了第一日的朝会看见太子殿下和几个东宫的属官穿着裙子入朝,群臣也都默然了。 开口反驳?让殿下再来论论“男卑女尊”?你敢跟殿下说一句“男尊女卑”? 朝堂上的沉默象征着某种退让和认可,这之后,太子殿下的政令在六部间流转运作得越发顺利。 六月,南方四州大水,殿下下令拨款维修堤坝,连一贯哭穷的户部这次都没有吭声,老老实实照做了。 休养了一个月多才回朝的宰相闻季枫本以为能看见殿下的焦头烂额,却惊觉自己的一些党羽都已经被贬谪调离,剩下的一些也乖巧得仿佛太子殿下的应声虫。 七月,殿下下令斩杀去年侵吞救灾钱粮的两位州刺史。 此事在朝中又是一阵轩然大波,这两位州刺史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本以为案子拖上几年没了证据就能轻判,又或者干脆只是贬官。 这一下,他们的如意算盘碎了个干净。 就在朝中人心浮动之时,太子殿下又下令建“风闻司”,无论官民,无论男女,只要所遇非法,都可以揭发奏报。 风闻司的第一任风闻使就是大理寺少卿楚平野。 七月十六日,风闻司建成的第七日,户部侍郎文咏峰被楚平野上门带走。 “有人检举文侍郎收了杨家汝的数万两白银。” 杨家汝就是刚刚被处以极刑的荆州刺史。 文咏峰自然辩称不是,可楚平野带着人将文家的宅子掘地三尺,最后在一处私宅里掘出了七箱白银和一箱金器,合计十六万两。 “十六万两……孤年初想要赈济雪灾的灾民,户部连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咱们的文侍郎手里可真是阔绰。” 将案卷放在一旁,万俟悠抬头看向楚平野。 “此事先别声张,你将此案做实,余下的,孤来担着。” “殿下。” 楚平野看向坐在灯下的女子。 这两个月旁人只看见了太子殿下的顺风顺水,只有他们这些近臣才知道,陛下到底给太子使了多少绊子。 昔日将疼宠女儿放在了嘴边的陛下,如今正在想尽办法打压太子。 先是撤掉了太子在宫内坐轿的权利,又让太子每日寅时一刻去大正殿前跪着请安,美其名曰“磨练太子心性”。 又说要让太子好好练字,派下的太监每日不分时候不分场合地跟太子要习字的册子。 两个月下来,太子清瘦了许多。 “太子,陛下如此,非人父之道也。” “无妨。”太子淡淡一笑,“无能之人才用这等小道伎俩,我父皇越是用这些小道,群臣们就越发不把他放在眼里。” 病虎也有余威,可病虎不该走鼠道,她父皇这么折腾下去,剩下的那点儿威势也要耗尽了。 窗外一声惊雷,有女官提着灯匆忙去各处关窗。 风起了。 万俟悠转头看向窗外,风拂过她的脸颊。 “太子殿下。” 骤起的风将女官的罗裙吹到凌乱,盛秋手中的灯笼早就熄了,还是被她死死捏在手里。 万俟悠起身。 看见盛秋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陛下、陛下疯了。” 大正殿内灯火幽暗,外面的闪电时不时照亮了房间里每一张黯淡又别有心思的脸庞。 太医院的院正将诊脉用的丝帕收了起来,没敢多看被绑在床上的皇帝一眼。 “娘娘,陛下阳热过剩,是犯了狂病。” 江九月低头,看向自己还没有包扎的伤口。 “能好么?” 她轻声问。 院正把头深深埋在了臂弯之间。 沉默就已经是回答了。 “召集宗正、三省长官……”没有看自己的丈夫,江九月的声音和缓,“问问他们,大启要不要一个发狂症的皇帝。” 第76章 公主请登基(十九) 陛下疯了。 闻季枫的乌纱帽都跑歪了,只不过现在也没人能顾得上他御前失仪。 毕竟被困在床上的陛下此时才是真正的没有丝毫仪态可言。 礼部尚书和宗正寺卿膝行向前,凑近龙床一观龙颜,眉头都皱了起来。 “陛下唇歪嘴斜,双目赤红,确实是狂症。” 二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连忙起身又在皇后娘娘和太子面前跪下。 “还请娘娘和太子示下。” 看见皇后的袖子上还有血,他们的头更低了几分。 皇帝发了狂症伤到了皇后,这可是历朝历代都罕有的丑闻。 “真的是狂症?”闻季枫是绝不肯信的,太子之势一日大过一日,现在正要对文咏峰这等朝中大员下手,若是陛下疯了,那文咏峰甚至他…… 皇后眉目微垂,眼眶微红。 她抱着受伤之后只是草草包扎过的手臂,仿佛不只被伤到了身子更是伤到了心。 太子倒是更冷静些,只是面色有些白。 闻季枫看着这对母女,心中陡然一股恶气,真是装模做样的蛇蝎女子!若非她们,陛下怎会如此?! 长叹一声,他跪在地上给这两人磕头:“还请娘娘和太子为陛下延请天下名医为陛下诊治!” “此事自然……”太子刚要应下,却被皇后给打断了。 “延请名医?你的意思是说,让宫外的人都看见陛下的这幅样子?” 闻季枫一脸正闻相气:“娘娘!陛下的身子才是重中之重!望娘娘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可为一己之私……” 他面前,裙摆湿透的太子霍然起身: “一己之私?闻相你干脆明说了吧,你是觉得孤父皇会这样是因为孤和母后做了手脚。” “太子殿下,微臣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微臣素知陛下为人温雅谦和,又怎会突发狂症?微臣只是想不通。” 口口声声绝无此意,又口口声声要往太子和皇后的身上泼脏水,其他朝臣跪在地上,只当自己是聋了。 太子正要说话,却被皇后拉住了。 久在深宫的皇后坐在椅上,声音柔婉: “短短数年,千辛万苦养成的儿子要么死了要么疯了,要么造反,陛下从来是个心软之人,又如何受得住?其实早几个月,陛下的脾气就有些变了,他从来是对下宽仁的,却开始有些息怒不定,又不愿见本宫,本宫只听闻大正殿这些日子也不甚太平,常有宫人受罚之事传出。闻相既然觉得其中有蹊跷,本宫和太子就将此事交给闻相去查了。” 不等闻季枫拒绝,皇后又看向自己的女儿。 “太子,闻相忧心你父皇,这是忠贞,就算对你有些言语冒犯,也不必深究,只是你父皇发的毕竟是狂症,仪容不雅,延请天下名医之事,还得斟酌,先请太医院的几位院正看着吧。” 万俟悠看着自己仿佛还沉浸于哀痛的母亲,默然点头。 外面又是一道闪电,树木的影子被投到了大正殿内,如同见不得人的幽鬼。 被丝帛绑在龙床上的皇帝偶尔发出一两声□□,都让人心惊肉跳。 第91节 闻季枫的心里像是被大雨浇淋,他抬头看像面容悲凄的皇后娘娘,突然觉得她像是一只猛虎,已经对自己露出了獠牙。 回到东宫,以闻初梨为首的一干东宫属官都已经齐聚在那儿等消息了。 雨大风急,她们的样子都很是狼狈。 “看看你们的样子。”换了一身干爽衣裳的万俟悠让女官也找了衣服给她们都换了,“要做的事多着呢,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 唯一形容稳妥的是闻初梨,她不用换衣服,坐在椅子上缓缓说:“殿下,陛下此时出事只怕坊间少不了流言……” “自古皇位更迭这种事儿就是让人拿来嚼舌根儿的,先把文咏峰的案子审清楚。” 太子看向一直等在书房的楚平野。 楚平野连忙应下: “殿下放心。” “都说是杀鸡儆猴,那是稳妥行事的法子,孤更喜欢杀猴吓鸡,把鸡都吓死了给孤腾地方更好。” 见太子还有心情管文咏峰一事,甚至还能开玩笑,闻初梨的心也放回了肚子。 她最怕的,就是太子此时操之过急。 “此时的朝中人心浮动,不少人都会露出马脚,要是能趁机多抓几个就好了。” 大启的钱库是真的没钱啊。 手撑在桌案上,看着外面的斜雨,太子突然说: “我要是找个太监,跟那些热锅上蚂蚁似的朝臣说,只要一万两银子能私下带他们去看一眼陛下……” 闻初梨差点儿跳起来捂住太子的嘴。 太子自己先笑了。 “要是孤真这么干,我母后说不定打断孤的腿。” 灯火悠悠,她望着灯火,面色平静,仿佛只是个无忧少女。 可事实上,她爹突然疯癫,朝上群臣环伺。 楚平野突然想起了自己去年在院子里种下的茉莉。 这样的骤雨之后,花依然会开,花香依然会在。 “另外,左右春坊也别闲着,既然户部侍郎能贪墨十几万两,就让林朵娘和孙玉瑶带着人将户部最近五年的账册找出来查。” “是!” “太子殿下!” 重青提着琉璃灯撑着伞快步走来: “户部的账房被落雷击中,起火难止。” 一瞬间,闻初梨看见太子殿下的目光变得锋利又尖锐。 “看来有些人想在了咱们的前面。” 说完这句话,太子笑了。 白色的马飞奔而过,踏溅出的积水都被它甩在了后面。 户部的大门敞开,无数人看着大火在账房蔓延却束手无策。 有个户部的主簿声嘶力竭:“都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快点救火呀!” “下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灭这火!怎么救火呀!” “那就眼睁睁看着账册都被烧了?” “你要是想救你自己救呗。” 马蹄声自远而近踏破了雨声,这主簿本以为是禁军来救火,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全数塞口拿下一个不留,仔细翻找他们身上有没有异常之物。” 那主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扭住了胳膊,他奋力想要抬头,却只看见了一件蓑衣。 万俟悠带来的人是自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护卫,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很快就将人拿了个结实,又把户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光冲天,确是如传言中那般越烧越猛不肯熄灭,万俟悠看着几乎要被烧垮的账房,又看向正在往四处蔓延的火势。 “用沙子盖火。” “是。” “灭火之后,将里面所有剩下的账册,连同沙子、木梁、灰烬,全部带到东宫。” “是。” 越知微手上戴着麂皮手套,拿着一个竹筒,她靠近火场从地上弄了些水,先是闻了闻,又将手指探进去,借着火光仔细查看。 “太子殿下,水里有黑絮和油星,账房是被人泼了火油以至遇雨不止。” 万俟悠毫不意外,看着护卫们找来了沙子灭火,她转头走出了户部的大门。 “在这个时候生事定不是凑巧,今日被我母后传讯召入宫的各家,连夜去查问他们的下人,再派人回宫去找我母后,将事情说了,母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是。” 重紫匆匆退下,重青撑着伞到了她的身后。 “太子殿下,小心着凉。” “无妨。” 万俟悠抬头看向被夜雨和火光同时笼罩的巷道,巷道深处幽暗森然,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就如同她的前路。 闻初梨也穿着蓑衣骑着马赶来,急声说道: “殿下,您要是此时下令封锁宫禁,又去各处府上清查下人,只怕朝中流言愈盛,对殿下您不利啊!” 万俟悠没有说话。 她父皇得了狂症一事定然有她母亲的手笔,为了将她摘干净,母亲甚至让闻季枫去清查父皇发狂一事的原委。 母亲是希望她干干净净地继位。 不只是母亲…… 万俟悠看向闻初梨。 这些将身家性命系于她一身的僚属们,也是同样。 为此,她们甚至都反对她清查户部账房失火。 这一切也在幕后之人的谋划之中么? “雨越来越大了,让工部去探察繁京的所有堤坝。” 听见太子说起了政事,闻初梨更着急了。 “太子殿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亮光倏尔闪过,让人误以为是一道太快的雨滴。 可它是一支箭,一支笔直射向万俟悠的箭。 万俟悠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间一团白色的影子突然出现,雨中传来了疾风利响。 那支箭陡然被扇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东西? 万俟悠甚至没有急着去看那支偷袭她的箭,而是看着那一团白。 这是、这是一只……鹅? 一只白白胖胖的鹅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它生得比别的鹅都要肥大许多,一双脚掌黄中带红。 翅膀也看着格外有力。 斜睨了万俟悠一眼,它走到了屋檐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殿下!”重青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惊呼。 “无事,去追射箭之人。” 一群护卫将万俟悠团团围住,她走到鹅的身边弯下腰: “鹅,你可是来救我的?你不是有灵性吧?” 鹅没说话,只是抻着脖子,姿态十分傲然。 “鹅吃什么,弄些好吃的,它救了孤的命,孤得好好谢它。” “太子殿下!此时您还惦记着鹅呢?”能抽断自己弟弟腿的闻初梨差点被这一箭送归西,她也顾不上君臣之别,抓着太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长出一口气。 “太子殿下,还请回宫!” 万俟悠从护卫的手里拿过那支射向自己的箭,忽而一笑。 “闻詹事,有了这箭,今夜孤就可以彻查户部失火一案了。” 闻初梨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对了,鹅,你要不要跟我去东宫住几天?” 想起自己的救命之鹅,万俟悠转身,却发现刚刚那只鹅站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 第77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 “之前皇太子殿下为了咱们朔北连给陛下修陵寝之事都停了,如今太子遇刺,你们的首要之事就是保护太子!” 朔北夏日酷热,骑马立于众人之前的元帅却穿着全副的银色铠甲。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太子的人,为太子生,为太子死,不要舍不得朔北,太子好了,朔北就好,你们可明白!” “明白!” 第92节 三百铁骑,三百步卒精卫,顶着一头热汗在烈日之下喊声震天。 江明雪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忽然,她摘掉头盔,在马上拱手行礼。 “朔北之来日,天下之来日,尽数交托于各位了!” 一阵轰然之声,是所有的将士脱帽跪地行军礼。 “元帅放心!” 脱去战盔,这六百人中的一百铁骑一百步卒越发惹眼,因为她们是女子。 这些女子前面的带头之人看着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张黝黑的脸庞坚毅又有几分少年义气。 “元帅放心,只要咱们朔州女卫还有一口气,定不让那些贼子再有机会对太子下手。” 她的话江明雪自然是信的,朔州女卫是她用了四年时间为万俟悠专门打造的奇兵,在西北四州千里挑一,以战力来论,即使是最精锐的朔北甲卫也难与之匹敌。 “云娇,去了繁京你一概都听殿下的,殿下让你收敛你就收敛,若是殿下未曾让你收敛,旁人让你收敛,你就不必听了。” 云娇抬头看着自家的元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眨了两下。 江明雪淡淡一笑: “繁京城殿下身边的人都是些读书读太多的老学究,她们成不了殿下的刀和剑,却想殿下成了她们心里想的明君。” 年轻的元帅缓缓摇头,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之事?女子为君者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无迎战之心,只会在群臣们的规劝和约束下步步退却当了朝堂上的傀儡。 殿下有这样的心,她得替殿下将这样的心守住。 策马走到另一人身边,江明雪轻声说: “你也一样,不要自以为是,要么就做好陛下的刀剑,要是做不好,也不必回朔州。” 男人的脸庞依旧俊美,又在多年的风沙砥砺之中多了几分落拓和肃杀。 他垂着眼眸,声音有些沙哑。 “元帅放心,我已经想清楚了。” 江明雪看着他的样子,语气淡淡: “那我就在朔北看着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了,裴将军。” 一夜之间陛下得了狂症,户部账房被人纵火,去了户部的太子被人刺杀。 看着禁卫一家一家地抓人,整个繁京人人自危。 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忙得像是南市的叫卖行,整个繁京的枷号里塞满了人,每天都有成车的案卷被送进东宫。 从早看到晚,越知微揉了揉眉头,笑了,是被气笑的。 “没抓到刺客,倒是抓了不少小偷小摸的贼,不是我疑心,这京兆府尹真不是趁着禁卫抓人的时候浑水摸鱼填自家的牢房?到处都是‘形迹可疑’,到处都不过是些毛手小贼。” 苏姮倒是还淡定:“太子遇刺兹事体大,这些人自然是宁肯错抓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越知微几乎想要瘫在椅子上叹气:“现在已经是错抓上万都没抓住那一个。” “没抓住未必不是好事。” 属下都在看案卷忙得头顶冒火,万俟悠批改奏折倒是悠哉游哉。 “没抓住就多折腾些日子,看看到最后谁被折腾得受不了。” 苏姮抬头看向她:“殿下,事关您的安危,您反倒是最不在意的那一个。” “谁说孤不在意,孤不是有神鹅护体么?再说了,孤既然要以女子之身称帝,就得其一不惜名、其二不惜身、其三不惜……亲。” 偌大的东宫书房渐渐安静下来,连翻书声都停了。 闻初梨看向年轻的太子,只见她也在看着自己。 一个连自己的血亲都下过手的人,名声什么的,实在是没那么要紧。 闻初梨明白太子的意思,她对太子一颔首,低头继续处置手上的案卷。 太子笑了笑,也继续批阅奏折,只是看着看着就乏了,她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出书房。 书房的门口挂着的铜铃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白瓷烧出来的小鹅,她用手戳了下,笑出了声。 “这是重青还是重丹做的?还真让鹅当起镇宅神兽了?” 跟在她身旁的是一贯老成的重紫,此时却开口说:“从前听武娘子说南江府管还圣元君叫骑鹅娘娘,还只当是民间笑谈,可那日不少人都看见了一只白鹅救了殿下,可见这鹅真的是护卫殿下的。” 这么说来,在书房门口挂鹅还是四位大女官都同意的。 手指头又戳了戳鹅的肚子,万俟悠说: “这鹅还是不够生动,那日的鹅又肥又白,精气神十足,下次找匠人烧的时候可得说清楚。” “……是,殿下。” 又戳了一下鹅的肚子,带起了一阵铃声,万俟悠正要回去批奏折,就见楚平野和骆寒山二人联袂前来。 “殿下,刺杀之人抓到了。” 见两人脸上并无喜色,万俟悠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是在哪抓到的?” “圣恩寺。” 圣恩寺,六皇子,也就是前太子万俟晋出家的地方。 六百朔州来的太子亲卫到达繁京的时候,万俟悠正在天牢里看望自己的大哥万俟胜。 “我就知道,你是一定会来杀本王的,因为本王才是正统!不仅是本王,老三老六,他们随便谁生下了孩子,都是大启正统!在天下人眼里,你不过是个窃占太子之位的女子!” 万俟胜自以为说的慷慨激昂,万俟悠却只是上下打量他。 她这位大皇兄被关了一年,竟然还胖了。 也是,不用起早请安,不用忧心朝政,更不用跟满朝文武斗心眼儿。 重青搬来了椅子,万俟悠缓缓落座。 “大哥你说的对,继位之君,在嫡长贤爱之前,最要紧的是有根屌,自古如此。所以,孤是来送你那根上路的,不光是你,六哥和三哥,我也不打算留下。” 万俟胜脸上张狂的笑凝固了。 “你怎么敢?!” 万俟悠微微一笑: “你放心,我带来动手的人是敬事房最老练的太监,一定让大哥你没病没痛没子孙。” 万俟胜被人抓住摁在了地上,他怒目圆瞪看着自己最小的妹妹。 “万俟悠!你不得好死!” “大哥你放心,兄妹一场,你百年之后,我一定把你的这根东西让人摆好在你的尸身上,让你虽不能好活,也能得一好死。” 万俟胜还要叫骂,却被人堵住了嘴。 万俟悠一抬手,一侧的门打开,是个被捂住嘴绑住了手脚的和尚——陛下第六子、前太子万俟晋。 “六哥,你从前好歹也是个太子,竟然跟大哥这种犯上作乱、屠杀兄弟满门之人沆瀣一气,暗杀自己的亲妹妹。” 万俟晋比自己的大哥倒是冷静很多,他看向万俟悠,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万俟悠让人拿掉了他嘴上的布。 “要么青灯古佛了残生,在你的监视之下苟延残喘,要么奋力一搏,你若是我,你也会知道该怎么选。” “六哥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不会让自己落到这番田地。” 万俟悠看着自己的六哥,神色略有些黯然。 十五岁时候没想明白的事情,她大了些就想明白了。 当年父皇借她的婚事搅动繁京局势,其余的皇兄们各显神通往她面前塞人,只有六哥带着几个庸才天天去她的松园。 六哥自然知道她看不上那些庸才,那般做不过是在提醒她,其他人看似光鲜也未必真心。 比起其他的皇兄,他们两个年龄最近,感情也更深些,松园偏院里的小玩意儿不少都是六皇兄送来的。 似乎也想到了过往,万俟晋低头念了声佛号。 “太子殿下,你要动手,还是直接杀了我吧,不人不鬼,难生难死,这般日子,罪民实在过不下去了。” 牢房里发出了一阵惨叫,是大皇子已经被手起刀落。 有敬事房的太监尖声说:“取卵成双,去根清净,得宝贝两寸九分。” 万俟悠突然笑了: “不到三寸长,难怪一直求子都求不来。” 万俟晋忍了又忍,也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 “那么多人流水似的往大皇兄府上送女子,却不知送些壮阳的药材才是正道。” 一时间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松园,他们凑在一处,对着一众皇兄们的琐碎嘀嘀咕咕。 “六哥,你一直喜欢我那把朔北来的镶宝匕首,我送你了,你带它回圣恩寺自尽吧。” 万俟晋的脸上还存着几分笑意,眼眶却渐渐红了。 他抬起手,重重地磕头在地。 万俟悠起身,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径直走出了幽深的天牢。 “谢太子殿下。” “谢太子殿下!” “万俟晋,谢过妹妹了!” “殿下。” 天牢外,身穿铠甲的裴仲元对着她行礼。 万俟悠没有看他,只看着天牢门口高高的梧桐,大晴天,有叶子遮挡的阳光也照得人眼睛疼。 “裴仲元。” “殿下。” “当年被送到孤面前的时候,你到底有多少分的不甘心?” 第93节 裴仲元的声音有些哑: “殿下,末将正是因全无不甘,而生不甘。” “啧。”万俟悠淡淡一笑。 “因为孤是女人?” 裴仲元的声音轻了两分: “因为世人愚顽可笑,而末将也不过是其中一俗人。” “说这话,你还真是比从前长进了。” 万俟悠看向他。 “去樊州,杀了万俟睿。” “是。” 第78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一) 大正殿内,宰相闻季枫双手轻颤,他花费良久,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线索,查出来的却不是皇后暗害了陛下。 “事到如今,你的意思还是陛下为了求子,吃了外面那些游方郎中的壮阳药吃多了?” 吃到发疯? 跪在地上的太监年纪不大,却有着在宫禁中待久了的稳重。 他身上受了许多刑,却跪得稳当。 “回相爷的话,确实如此,药是陛下让杂家找来的,那郎中说了这药只能吃十颗,陛下让杂家拿到药方之后就把郎中杀了,前后做了四十颗。” 四十颗! 拿起那只剩了三颗药丸子的药盒,闻季枫看了一眼,只觉得气血攻心几乎要晕厥过去。 一人只能吃十颗,陛下整整吃了三十七颗,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头猪,那也得成疯猪啊! 他快走了几步到内间的门前,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陛下如此发力,竟然没中一记?” 那太监抬起头,看向他。 “闻相,其实陛下的身子早几年就已经虚垮了。” 闻季枫何尝不知道,太医院的请安脉每日都要做的,他借口查陛下狂症因由,早就看过了,脉案上清清楚楚写着陛下的虚弱、疲乏和无力。 “张长寿,本相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如实告诉本相,此事旁人真的丝毫不曾干涉?又或者,你认识那郎中是有什么人介绍……” 张长寿忽然一声轻笑: “闻相,我本以为您是真的忧心陛下,没想到您是别有所图。” 此言诛心,闻季枫看看一侧一直站着的宗正卿,对张长寿说: “你只消想想……” “并无。”张长寿回答得果断,“那郎中杂家幼时就认识。” 一时间没了线索,闻季枫只让人将张长寿与之前的御前总管大太监吴福来一起收押了。 “于情于理,陛下求子心切,也说的通。” 宗正卿的意思很明显,查到这里就行了,再查下去,陛下的脸面也保不住了,为了要个儿子吃药吃到发狂症,这还不够他们大启朝以后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吗?闻季枫还是不甘心,回了家已经是宵禁时分,等他终于上床安寝,已经是一更天了。 “闻相!闻相!不好了!禁卫在圣恩寺找到了刺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六皇子,自尽了!” “什么?” 闻季枫匆匆忙忙穿上衣裳就要往外走,却又有人来报: “闻相,那大正殿太监张长寿留下血书自尽了!” “什么?!” 张长寿的血书很简单,蘸了自己的血写在了牢房的墙壁上。 “太监无同谋,闻相欲栽赃,陛下服药疯,长寿尽忠亡。” 举着火把看过去,每个字都污秽不堪,几乎要被火炙烤出臭气。 “杀人灭口!这分明是杀人灭口!” 闻季枫几乎癫狂,看见穿着一身淡灰色长裙走入了大牢的太子殿下,他几乎要扑过去大骂这女子是亡国祸患。 可他没有,因为宗正卿一挥手,天牢的狱卒牢牢摁住了他。 “闻相,你在查我父王狂症根由的时候引诱张长寿,让他说出是我母后让我父皇吃下了那丹药,张长寿知道你的图谋,为了自己的家人不被株连就只能自尽。” 俯身看着被人摁在地上的闻季枫,万俟悠的眉头微蹙。 “你好歹也曾是一代名儒,是先帝选给我父皇的老师,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宗正卿站在一旁刚想劝慰太子,却看见了她头上的银簪: “殿下,您……” “孤又一个兄长没了。” 宗正卿也知道了六皇子自尽一事,心知殿下如此也是重情,只能劝说: “殿下,万俟晋犯上作乱谋害皇储,得此下场实乃咎由自取,殿下能留他全尸,已经是宽仁之举。” 万俟悠淡淡一笑,仿佛是应了这位老臣的所说,她再次看向闻季枫,口中问: “宗正卿,闻相这般,该如何处置?” “殿下,闻相构陷皇后,实属大逆不道,可如今朝堂动荡……” “孤明白。” 这位宗正卿也是方正之人,纵然不喜大启国祚落在一个女子头上,可如今最后一个原本还有些指望的六皇子都死了,他便将自己的忠心都放在了太子身上。 见太子能听得进自己的谏言,他的心里顿时舒展了不少。 “殿下,为今之计,还请殿下出面安抚朝堂和民心为上。” “宗正卿放心,孤既然被父皇托以江山,就定会尽心竭力,只是孤毕竟年轻,许多事还要如宗正卿这般的肱骨之臣辅佐。” 太子言辞谦和,让宗正卿忍不住摸了一把胡须。 还好,大启江山还有救。 女子当皇帝怎么了?这位未来的陛下,肯定不会吃壮阳药! 数日后,当宰相不到一年的闻季枫被罢官去职,流放朔州,流放路上,他收到了一封信,是闻家的本家寄来的,信上将他痛骂了一顿,顺便告诉他,他已经被逐出了闻氏一族。 信还没读完,闻季枫就已经晕厥过去,押送他的刑部小吏在驿馆守了他几日,见他出气多进气少,干脆就将他扔下,押解着其他犯人走了。 驿馆的差役也不愿为他掏钱治病,干脆就将他抬走扔到了一处庙前。 闻季枫昏厥了将近十日终于醒过来,却发现给自己灌药的是一群年轻女子。 “请问,各位小娘子,你们是……” “我们是还圣宫女学的学子。”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见他醒了,高高兴兴收起了木碗。 “老爷爷,您别担心,我们给您用的药都是还圣宫布施给老弱无依之人的救命药,是不用您单独花钱的,您只管好好养着病。” 还圣宫……女学…… 闻季枫神 色凝滞,眼睛缓缓转动,终于看见了一尊高高在上的还圣元君像。 “咯。” 他嗓子里卡了两下,吐出了一口黑血。 崇安十四年的秋天,宰相闻季枫被贬,户部尚书柳承雍告老,户部侍郎文咏峰被处决,兵部侍郎牵扯到了六皇子刺杀太子一案,光禄寺卿牵涉户部纵火案…… 繁京城里的红颜枫一夜间红了,仿佛是被血染红了。 做官犹如林中做树,一棵大树倒下,自有旁的树争光而起,比如原本的宗正卿出任宰相,太子詹事暂时兼领户部侍郎,浙州刺史调入繁京,新旧更替之中,又有新的小树苗开始萌发,只不过这次许多的树苗都穿了罗裙。 在此等乱局之中,还有乌蛮再次举兵入侵的战报传来,监国的太子殿下当机立断,一面让自己手下的东宫属官入户部查账筹措军费,一面从浙州等地调拨钱粮支援朔北。 十一月,朔北大捷,朔北军截拿乌蛮王帐的三位皇子,斩杀了乌蛮国主。 十一月,南江以北突降大雪,太子殿下派出詹事府主簿越知微连同户部员外郎孙玉瑶南下赈灾,因当地百姓信任太子殿下,又有两人调度得当,使得当地冻死之人不过百数。 崇安十五年倒是难得的风调雨顺之年,国库比从前宽裕了些,秋天,太子殿下就下令在九曲江上开凿水渠。 …… 日子一晃,到了崇安十七年。 宰相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的最后一封奏疏再次引发了廷议 ——他请太子殿下登基。 太子殿下压下了这份奏疏。 第一日,朝堂上又有数十官员联名请太子登基,太子仍是没有应允。 休沐过后又逢端午,繁京城外的镜湖上龙舟竞渡,忽然有人指着天上说: “快看,龙一样的云!” 只见天上的一朵云呈巨龙之态,鳞爪毕现,栩栩如生。 “这是吉兆啊!这是吉兆!” 什么吉兆? 人们都想到了那位已经一十三岁的太子殿下。 “陛下已经疯了四年了,四年都没好转,难道咱们还能再等下去?就算真好转了,又能如何?太子殿下已经一十三了,羽翼已成,也该登基了。” 第94节 端午之后的大朝会上,百官跪地求太子登基,带头之人是新任宰相苏至正。 在他身侧所跪之人是穿着一身紫色衣裙的户部尚书兼太子詹事闻初梨。 在闻初梨身后,还有穿着红色罗裙的工部侍郎越知微、殿中少监苏姮、户部郎中孙玉瑶、工部水部司郎中卓妩君。 再后面,又有穿着绿色衣裙的大理寺正于兰娘、礼部员外郎韦琳琅、吏部清吏司主事柳青微、门下省录事苏婕、御史台主簿孟雪照…… 至于殿外,还有更多穿着青色裙子的女子跪在她们的同僚之间。 三品着紫,五品穿红,六七品穿绿,□□品穿青。 在偌大朝堂之上,这些女子还是 显眼又少见,却又在此时此地,与朝堂上穿着淡金色长裙的女子交相辉映。 “殿下,请登基!” “殿下……” “罢了。”万俟悠正要说什么,却见有人从议政殿的正门走了进来。 “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大启,你也不要再谦让了,你是陛下御笔亲封的太子,陛下如今不能理事,你难道还想让朝堂上下人心难安么?” 一身正色衣裙的皇后走入朝堂,她的手中拿着大启朝的玉玺。 崇安十七年五月初九,在宰相、尚书和九卿的见证之下,皇后扶着陛下的手在退位诏书上摁了下去。 万俟礼瞪圆了眼睛,抖动着嘴唇,他仿佛突然有了片刻的清醒,想要骂出“逆贼”两个字。 可看见他挣扎的,只有满脸温柔不舍的皇后。 崇安十七年七月,繁京的茉莉花香更胜往年。 寰丘祭天之地,穿着一身金红色长裙的女子头戴金冠,腰间挂着龙佩。 群臣肃立两旁,她一步步地走到了最高之处。 冗长的祭文,每个字都是对她的期待,落在了她的心上。 头上是苍天。 脚下是黄土。 她看着群臣百姓跪倒在地山呼万岁,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父皇总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任何人站在这,都会妄念丛生,以为自己与天地一齐,可将世间万物操纵于指掌。 她,是天子,天命所归,受祚于斯。 下一刻,女人看向了远处。 那里是西北。 她没有丝毫曾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她还有一个没有履行的诺言。 “开恩科,男女同科?” 看着陛下继位后颁下的旨意,群臣忍不住开始挠头。 第一个是改元,然后尊皇后为太后,这是应有之事。 改年号“元戎”,虽然有点杀伐气,可想到陛下还没登基就灭了大半的乌蛮,这个年号也可以。 第一个就是恩科,恩科也是例行的,男女同科……礼部主簿转头看见自己穿着裙子的上官,将一些不当之言咽了下去。 “此事,陛下也是早有打算的了。”礼部尚书叹了口气。 “陛下执意如此,咱们照办就是。” 世家遴选女子为官既然已经渐渐成了气候,清流也不能落下,不然岂不是给了世家坐大的机会? 第三个—— “勇毅侯,安如意,救驾之功?” 第79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二) 元戎初年四月,在扩建的朔州城里多出了一座极大极威风的宅邸。 这几年因为乌蛮造不出乌蛮奇兵,反倒是朔北军一直粮草充沛,朔州城里的小孩子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他们看着那座府邸一日日建起来,一日日变得宏伟,怎么想都想不出能有多大的官来住进去。 “娘,是公主会回来吗?” 小孩子们都知道,朔州城是来过公主的! “嘘,跟你说过多少次,公主已经登基了,要叫陛下。” “娘,那公主陛下会回来吗?” 这下小孩子的娘也不知道了,盯着手里正在缝补的战甲,想想多年前那个笑容和气的小娘子,妇人拍了自己女儿的屁股一下。 “武娘子教的算数你学会了吗?就来跟你娘我歪缠?赶紧去学!元帅说了咱们朔州以后也得跟繁京通商的,到时候繁京来人跟你买东西你算账都算不过人家!”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妇人将战甲穿在了身上。 去年秋天没有乌蛮人来,这甲一年没上身,还真有些紧。 “日子太平,这就是胖得快呀。”妇人叹了一声,把甲衣扒拉下来继续改。 四月十六日,朔州刺史苏引带着人将一块御赐的匾额挂在了那院子的大门上。 小姑娘拉着自己娘亲的手看热闹,听见祭文里的话,她小声问: “娘,谁是安如意啊?” 娘没有回答。 小姑娘抬头。 “娘你怎么哭了呀?” 在小姑娘身旁的另一侧,一个穿着赭石色对襟袍的老人眯了眯眼睛,仔细看着匾额上的字。 “‘勇毅学宫’,陛下这是以侯府的规制给安娘子在朔州立祠啊。” 小姑娘不懂什么是侯府,什么是立祠,她一边用袖子给娘擦眼泪,然后被娘嫌弃地推开,一边歪头看向这位老人。 “武娘子,学宫是我们能去读书吗?” “自然。”七十多岁的武粉桃武娘子对这小姑娘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匾额。 她从南江府来朔北也已经三年了。 数年前武春芽带着在朔北采到的东西回到了山海镇,她就动心想要来朔北,只是她的两个女儿武桂玉和武桂心都不愿她一把年纪还要受奔波之苦。 武桂心身为骑鹅娘娘庙的主祭不能随意离开,武春芽是下一任主祭,山海镇也需要武家女儿们的医术救人,最后是她的长女武桂玉带着她的小孙女武春苗先搬来朔州。 四年前,武春苗第一次带人下到了地谷之中,地谷幽深不见底,武春苗还是用抛物计算之法发现了地谷深处的风有向上之力,也就是说,是地谷的底部有风往上走。 武桂玉将这个消息连同各种测算之数送去了繁京,没多久,繁京就派了几个精通算法之人到了朔北。 听说了这个消息,武粉桃彻底坐不住了。 怕她吃苦怕她受累,总不能怕她学算数吧? 于是,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路自山海镇北上,坐着小骡子拉的车,偶尔混混镖局车队,大多数时候是跟在官府押解的后面,因为年纪够大,给人看病和算命别人都信,也能换了钱来,又靠着骑鹅娘娘庙的凭信在各处还圣宫混吃混喝,混了半年混到了西北。 只可怜武桂心和武春芽,俩人去了浙州一个月回来,家里稳若定海针的老太太跑了,还把神鹅蹲过的那把四方凳、她们后来找人新画的骑鹅娘娘像一起带走了。 幸好,武桂心写信给了自己姐姐,她姐姐又找到了江元帅襄助,武粉桃刚过了墨山进了西北地界就被朔北军按图索老太太给找到了。 武家三代女人自此在朔北扎了根,要么教书、要么行医、要么去探查地谷,吃上了官粮,穿上了裘衣,吃不着鱼,皱着鼻子吃烤羊肉,唯一不变的就是祭祀骑鹅娘娘。 “春芽一直说陛下是骑鹅娘娘转世,我现在也有些信了。” 西北的春风自南而来,吹去了浮沙和灰霾,晴空之下,“勇毅学宫”四个字熠熠生辉。 同是学府之地,远在繁京的国子监已经打成了一片。 “要我说甲字卷才是最好一卷,谁也别跟我争!此卷微言大义,行文磅礴,定是一君子所做!” “丙字卷!丙字卷以水入题又用‘水利万物而不争’破题,行文浑然天成,所言详甚、妙甚哉!” “辛字卷!绝伦之文章,定是天赐之作,世间难寻其二!” 几位国子监的博士路过,见状都不禁掩面叹息。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陛下将十篇科举文章遮去姓名刊录示众,又说是此次科举的前十名……这分明就是等着看国子监的热闹。唉,什么甲卷丙卷辛卷,分明是卯卷更好,治世之道躬谨于学,这才是至理,什么文辞华美,不过是堆砌之言罢了。” “卢大人说的有理,所以,下官觉得还是乙字卷更好……” “说起来,当年陆状元的文章真是精妙绝伦,可惜了,明明做到了起居舍人,却因为被太上皇得病一事牵连,被贬谪离京。” “陆状元固然高才,在下官心里也比不上这次的乙子卷。” 几只喜鹊落在枝头,刚想休息下,就被这群聒噪的人类给吵走了。 听说国子监不止学生们在吵,连博士们都脸红脖子粗,坐在集英殿里批阅奏折的皇帝陛下轻笑出声: “看来以后这样的文章之论还是多些更好,我记得朝中一直有小吏收钱把各处的公文摘抄之后卖给各地的刺史,这生意还做得挺红火?” 以为陛下是要追究小吏们的谋私之事,吏部尚书连忙站起来想要上前,可还没等他开口,陛下又说: “要不就专门挑些折子和圣旨,刊印出来,不管是京官也好,外官也罢,终归是能多知道些朝中的消息……只是这样一来那些誊抄公文谋生的书生们怕是又得找别的营生了。” 见陛下还能为抄公文的书生担心,应 该不是真的要追究那些小吏,朝臣们的心也放回了肚子。 吏部尚书悄悄坐了回去。 面前的十几本折子批完,万俟悠抬起头看向联袂来找她的三部尚书。 吏部、礼部、户部。 嗯,不是为了这次恩科的结果就是为了这次选官之后的人员调配,又或者她的婚事。 “重青,不是说今日有樱桃酥酪?端几碗上来。” 第95节 “是。” 几位朝臣连忙谢恩,万俟悠摆了摆手: “先用点儿甜的糊住了你们几位的嘴,也省得你们再跟我吵起来。” 旁人还未如何,户部尚书闻初梨先笑了。 礼部尚书齐况看起来是个谁也不敢得罪的面人,为了这次开天辟地头一次的男女同科几乎要把命都熬了半条进去,面人也不当了,陛下也敢得罪了,因为没有旧例可循,陛下也不是能循规蹈矩的性子,逼得这老臣就差对着皇帝破口大骂了。 老面人成了老爆炭,陛下反而对他颇多容让,在说正事之前还打趣两句算是求饶。 齐况苦笑一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 “陛下,已经三日了,偌大京城吵得沸反盈天,每篇文章都被人夸,每篇文章也都被人踩到了泥里,微臣只怕此事对那些新科进士们不妙啊。” “一时夸一时踩,为政之人谁不是这般活在百姓唇舌间的?要是只许人夸不许人骂,也不用当官了,回去把自己名字刻在木牌上摆进祠堂等人拜吧。” 祠堂里写了名字的木牌不就成了死人牌位么? 齐况手上一动,揪断了自己的一根胡子。 “陛下……” “朕也不想一直养着那十个人,三天也差不多了,重紫,去将松园里的十名进士都召进宫,朕要当面告诉他们谁是朕登基后的的第一个状元。” “是。” 陛下听劝,齐况就高兴了,也不在乎刚刚陛下还刻薄了那些学子一把,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陛下,如今朝上诸事平稳,您也该考虑些要紧事了。” 正好樱桃酥酪被端了进来,齐况的手上被塞了满满的一碗。 陛下在上面赶紧说: “且吃两口再说。” 年老就爱用甜软的,齐况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些贪恋地吃了几口,再看陛下,眼神又和蔼了些许。 “陛下,您的婚事……” “齐大人,要不要添勺蜂蜜?” 看着捧着细瓷蜜罐的女官,齐况无奈,可腹中的馋虫已经动了,就只能说: “多谢内官大人。” 添了蜜,总要再吃两口,吃完,他就听见陛下说起了别的事。 九曲江上的水渠建的差不多了,今年夏日若是能扛住水灾,梧州就能多出几百顷良田,这些地不能被梧州当地的豪族占了去,没道理朝廷拨了银子,让他们在一旁揣手看的人占便宜。 此事确实如此,齐况连连点头。 说完了这个,陛下又说起了今年的盐税和官盐矿转私盐矿一事,盐政废弛,是如今朝中无钱的根因之一,如何处置盐政也是大事。 齐况听着听着,又吃了几口樱桃酥酪,还加了两勺蜂蜜。 说到第三件事的时候,女官从殿外轻步走了进来。 “殿下,十名进士已经带到了。” 当这十人走入殿内的时候,齐况瞪大了眼睛。 十人之中七男三女,那三名女子外貌不出众,性格看着也不张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和男子同科应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才华,竟然能跻身前十之列。 “他们十人的文章你们也都是读过的,可能猜出都是谁所写?” 樱桃酥酪吃完了,齐况嘴里是甜的,心里是苦的。 本以为能有一个女子就不错了,这十篇文章中除了最有脂粉气的那一篇,他都与同僚世交夸奖过。 一想到里面竟有两篇是女子所写,齐况捏着胡子的手都有点抖。 “朕说实话,朕也不知道这十人分别应对这十篇文章中的谁,所以……” 当着朝中肱骨和未来栋梁的面,皇帝陛下用帕子擦了擦手。 “辛字卷,赐二甲传胪。” 辛字卷就是齐况一直觉得有脂粉气的那篇文章,见是它排列第四,齐况心中一抖,说实话,他还没想好大启会有一个女传胪。 可辛字卷的考生并非女子,而是一个方脸男子,听闻自己是传胪,他激动到不能自已。 齐况齐大人也快不能自已了! “戊字卷,赐二甲第五名。” 男的。 “庚字卷,赐二甲第六名。” 男的。 “寅字卷。赐二甲第七名。” 女的。 齐况的手开始抖了。 现在还剩六个人,四个男的两个女的! 陛下却停了下来。 年轻的女子似乎起了玩性,看着群臣们的神色,她莞尔一笑: “先把探花发了吧。乙字卷,赐探花。” 一列进士之中,一名穿着布袍的年轻女子缓步走出。 女的!女探花! “臣,玉州桑问经,谢陛下。” 齐况的手抖奇迹般地好了。 没关系,一个女探花,一个女…… 连皇帝都是女子,这世道他得习惯了才成啊! 这么想着,他竟然就能撑着自己看着陛下将进士们的结果继续发下去了。 二甲第九名卓悦君也是女子,状元和榜眼分别被一位雍州士子和一名麟州士子所得。 钦点状元之后就该是跨马游街,齐况想起礼部准备好的进士服,心里突然发虚。 女子的进士服只有一身,还是他自以为的“以防万一”。 “陛下有旨,第一次男女同科应试就有三名女子能入前十之列,可见大启女儿从来不乏克勤求学之辈,特赏每人进士服一套。” 看着女官们手里捧着的红色飞鸟纹大衫和罗裙,齐况的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老臣差点儿给朝堂丢了脸面,是陛下扶了他一把呀! 第80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三) 新科进士跨马游街,繁京百姓们如往年一般夹道围观,小娘子们的手里捏着花儿和帕子,往进士们的身上扔去。 第一朵花砸到桑问经的时候,她有些茫然,抬头看了看,将花递给了状元郎。 第二朵花砸到桑问经的时候,她循着花砸过来的地方看过去,就见几个衣着俏丽的娇娘子在二楼笑成了一片。 “探花娘子,奴家的花儿是扔给您的,您可别再给了出去呀!” 女子也给女子扔花吗? 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拿着花,就算再如何饱读诗书,再如何跟着罗丝丝罗山长游历各地,桑问经也不过只有二十四岁,她秉性内敛,从不知女子也能对女子这般热情。 却不知她容貌清俊、书卷气十足,就算穿着一身红裙也难掩身上的文雅干净,此时手中捏着一支芍药真的是人花相照两相得。 又有一处楼上的窗子突然打开,一个女子坐在里面笑着大声说: “今天可一定得多砸了花和帕子给探花娘子,古往今来第一个女探花,多砸几下来年咱们也能考科举,就算咱们考不上,咱们以后也能生个女探花女状元!” 这话一听就是玩笑,却让不少女子动了心,一时间她们收回了要扔帕子的手,一股脑儿地往前跑了过去。 原本那状元榜眼都三四十岁了,小娘子们都不喜欢,后面的进士堆里倒是几个年轻貌美的颇受小娘子青睐,这下纷纷失宠。 鲜花帕子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时候,桑问经先是想躲,又想起来不能躲,只能老老实实挺直了腰板子,有点拘谨可怜的样子越发可爱,让不少小娘子扔花扔得越发真情实意了。 那处开着的窗子里,一个女子将手肘撑在窗上,懒洋洋地说了两个字: “顽皮。” 于兰娘抿着嘴一笑,说: “当年新科状元跨马游街,都是您带着我来看热闹的,巴不得旁人更热闹些。” 有么? 万俟悠想了许久,都只记得自己在去朔州之前好像遇到过一次进士游街,只不过她那时候一心只想着如何做戏能让自己离了繁京,也没心思看热闹。 于兰娘从小就在松园进出,又是世家女子里最早投靠了东宫的,和万俟悠天然亲近,见她懒得说话,她将煮好的茶倒了出来。 “万七娘子,快来尝尝我这茶。” 进士也差不多走过去了,万俟悠收回了目光,缓声说: “前十里面有三个女子,刚好,再多,朝臣怕是生出避讳,再少,倒显得是女子们无能了。总共二百零九名进士,取女子七十四名,其中四十六人是罗丝丝在玉山书院教出来的,各地还是得多建些女学。” “好不容易出宫散心,您也别总想着政事,您以前可是最会给自己找乐子的。” 听到于兰娘这么说,万俟悠淡淡一笑,看一眼茶汤,也没加什么糖、奶,直接就端起来喝了下去。 “如今我的乐子就是坐在上面看别人的乐子,就像今日的齐尚书,要不是实在不忍为难他,今日就将他晾在那儿,他熬不过这个月就得辞官。” 于兰娘又笑了。 “您既然知道了桑问经是玉山书院的学生,可知道她会考中探花?” “桑问经?她可不是罗丝丝的学生,她自己就是玉山书院的夫子,教的是经史策论,我写信跟罗丝丝扯了许久,她才终于放了人,要不是玉山现在实在缺人,我都想让罗丝丝也出来当官。” 听闻桑问经从前竟然是书院的夫子,于兰娘觉得很有意思: 第96节 “那这位桑夫子可曾婚配?我有个族弟……” “她是守了望门寡。”万俟悠打断了她的话,“而且让她守寡的那前未婚夫姓万俟,就是我四哥。” 于兰娘惊异万分: “她、她是四皇子那位没过门的续弦?那、那……” 她的手胡乱比划了两下。 万俟悠点了点头:“对,她算是我未过门的嫂子……朕怎么就不能让自己守望门寡的嫂子来当天下第一个女探花呢?论才学,她绰绰有余,论身份,她家世清白。” 于兰娘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大笑了起来: “不愧是您!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您真的稳重老成了,原来还是这般有意思!等到这事儿被人揭发,不知道多少人得惊掉下巴。” 年轻的陛下眼角一抬,笑着说: “下巴掉一掉就习惯了,也不知道哪来的习气,男人死了,竟然不让女子改嫁,更不让女子出门,朕还不光要让她们出来,朕还得让她们来读书,来科举。死了个男人罢了,又不是天上下了刀子,把女人关起来干什么?这世间的宗族礼法,有时候就像个得靠吃壮阳药的男子,举着那一根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想弄个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出来,可笑。” 算上登基前已经掌朝快五年的皇帝陛下神色之间依稀有着当年那枝繁京茉莉的倔强模样。 只是从前她的这份倔强或许是为了马,为了弓,为了一个园子、一艘游船又或者一份想要离开繁京的自由。 现在她倔强的目光投向了这世间的深处,那里有无数可怖之物藏在平静的黑暗中——犹如另一个地谷。 于兰娘到底了做了几年的官,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门娇娇女,听着陛下的语气,她的脸色也不像之前那般轻松。 “又哪有那么容易?那些小户人家没了向外争的本钱只能指望着卖了自家女儿换些子孙家业,且不必论。只说现在这些繁京高门,我现在和他们往来少了,倒是我妹妹竹娘说,因为女子也能进科举也能选官,不少人家在闹和离,就是娘家要把女儿抢回去做官,婆家又不肯放人,只把女子夹在中间,几乎要逼出人命来了。” “魏家的十六娘您可还记得?也是打马球的好手,孩子都三岁了,她娘突然称病,把她连孩子一起诳了回去,说是要让她选官。” “魏家这一辈本就阴盛阳衰,两个男丁都不争气,连个县令都当不好,前年被吏部评了个下下,正遇到您颁了那个‘退选令’,现在都在家里窝着呢。魏十六娘顶聪明,魏家现在把她弄回来,就是打着让她承袭家业的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孩子是肯定得送回夫家的,她以后的家业也只能留给魏家自己的后人。” 手指在茶杯上轻轻点了点,万俟悠轻声说: “嫁入夫家,便是被夫家吃了,连个名字都留不下,留在娘家,也不过是个守产人……就算我下令说女子可以承爵,又有几家人舍得下自己的儿子?” 窗外再度热闹起来,她抬眼看去,看见一群骑着马的进士们缓缓往回走,这是要各自回去歇息,等着晚上的琼林宴了。 “我也该回宫了,这里面的事一日想不明白,咱们时日还长着呢。” 说着,她就站起了身子。 于兰娘也连忙起身,却见陛下突然看着窗外不动了。 “陛……七娘子。” 楼下,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多的女进士被人拦了下来。 “进士娘子,您可否在我家女儿头上摸一下?” 女进士有些讶然,看看那抱着孩子的布衣娘子,再看看还在襁褓中的女孩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我是个寡妇。”片刻后,她摆了摆手,轻声说,“无儿无女,也只有点读书的本事。” 树影婆娑,小半遮在了她的脸上,连身上的红裙都有些许黯淡。 “没事儿呀!”下一刻,那穿着布衣的妇人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女儿的头上,“无儿无女无男人,能写能算能读书,她要是真有这般本事,我就算早早死了在黄泉道上都能笑了,不靠儿女夫君,她自己就能养活了自己,又不用似我这个为娘的这般每日给人缝补浆洗来赚小钱,那是何等好日子?” 楼下,新晋的进士娘子愣住了。 楼上,年轻的皇帝笑了。 “这天下有无数不甘自己命运的女子,她们面前关着的门,朕已经为她们撕开了一道口子,余下的,该是她们走到朕的面前来,让朕知道,她们能走到哪一步。” 转头,她看向于兰娘: “刚刚那些话是魏十六娘子央你来朕面前说的吧,相识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朕就分不出来你是真心要说那些琐碎,还是在替人传话?” 于兰娘半羞半愧地低下了头,万俟悠抬手掐了下她的脸。 “她魏十六有什么本事,让她自己走过来让朕看看,她要是有本事捅破了两家的天,朕替她兜着就是了。” 楼下,进士娘子已经走了,抱着孩子的妇人将孩子捆在身后,提着一桶衣服正要走,却被人拦住了。 “我家主人说孩子可爱,娘子要是愿意,以后可愿意来我家院子洒扫?每月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这么多钱?妇人直觉自己是被骗了。 可听见那人说出口的洒扫的地方,她又有些懵。 “松园女学?松园?女学?” 她转头看向那个传话的女子, 却见那女子指了指道旁的茉莉花。 她手里装了衣裳的桶“噗通”一声落到了地上。 琼林宴饮一直持续到了申时初,尽管陛下只来坐了一个时辰就走了,新科进士们说的最多的,还是陛下。 陛下的风采,陛下的威仪,陛下的……男人们目光勾连,赞美着他们不敢用嘴说的属于陛下的美。 繁京的茉莉,想起陛下从前的雅号,不知道谁的心又动了。 醉了酒是不敢骑马的,一群进士们等着礼部的车驾送他们回住处,突然看见一匹黑马疾驰在已经宵禁的路上。 “那是谁?”有人眯着眼问。 “那是谁?那是裴将军!禁军大统领裴仲元。” “这么黑你都能认出来?” “我可不是认出了他,我是认出了他马脖子上的那块牌子!”说话的进士突然捂着脸嘿嘿一笑,“那可是陛下的茉莉铜牌,有了那个,咱们男臣才能在这个时候出入宫禁。” 出入宫禁? 这个时候? 有人抬起头,追着那马的虚影向皇城深处看过去。 那里有什么? 有繁京的茉莉。 有大启的陛下。 大理寺卿楚平野,金吾卫副统领冯寒山,禁军大统领裴仲元……再久远一些,还有如今的浙闽道按察使司徒尧。 凡是有过那块铜牌的人,谁不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 凡是有过那块铜牌的人,谁又仅仅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 登科及第,本是人生得意时,此时的一些进士心里却有了新的念想。 不是位极人臣,而是,一块铜牌。 第81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四) 一群男人还在惦记着皇帝的床榻有多香,却不知道当皇帝的连睡个香甜觉都难。 寅时二刻起床梳洗,去仁寿宫给母后请安顺便用个早膳。要是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就是卯时末上朝,要是小朝会,就先在宫殿里看看书批批折子,在集英殿召集自己要见的朝官。 如此忙到中午,加上吃饭也不过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就是批折子和见人,一直忙到申时之后。 万俟悠一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勤勉,可她学东西快、做事也专注,有些军需、盐政之类的奏疏她一开始看不懂,总得找人来教,认真学了,到了第二日她就能对着那奏疏说得面面俱到。 此外她每五天还要有两天找人来给自己讲经史,要找一天让鸿胪寺的译官来教自己外国语……起的未必比鸡早,睡得却是真的比猪要晚。 日子久了,万俟悠还有了个浅眠易醒的毛病。 太后江九月知道了,心疼得不得了,又让人去搜罗了各种安神的方子,变着花样给她调理。 “悠儿,你也别让那些男人都是深夜里才来,让他们早些来早些走……” 听见自己母后的话,在喝茯苓粥的万俟悠有些无奈: “母后,白日里确实事忙,他们来了还得等我好一会儿呢。” 江九月叹了一声,又说:“你怎么晚上还非要人走,又是一阵折腾。” 万俟悠笑了: “母后,龙榻可没那么好睡,再说了,我也不习惯和人同眠,给他们都立过规矩的,无论如何,寅时二刻得走。” 江九月却还是不满,又将那最近得宠的裴仲元恨上了: “可是因为武将粗莽?要不你还是选个合意的放在宫里……” “娘,我是女子,哪能只选一个合意的?就算是选了几个,唉,麻烦。” 听见这话,江九月不再说话了。 是呀,这些年里真真假假,为什么她女儿从不反驳那些流言?只不过是男人真的太容易“名正言顺”了,有些事一旦拿到明面上,就是朝中各方的另一种聚拢和争斗。 她女儿花了多少心血让他们现在安安静静地同心共事?! 连自己清名都…… “悠儿你告诉为娘,你现下是不是还是只有那姓裴的一个?” “啊?” 喝完了茯苓粥的万俟悠抬起头,失笑:“母后怎会这般想?我第一次受用的男人姓什么我都忘了。” 江九月默然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女儿在某些方面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豪迈,她默默消化了下。 “最初……那人来历可干净?” 万俟悠举着勺子回想了下: “干净的,里外都干净。从前路过鹿州的时候季乐郡主送我的,确实干净又让人舒服,只是我不喜欢总想捏我腰的,用了几次就放下了。” 文帝四子嫡枝被封乐安王,封地就在鹿州的乐安府,这一代的乐 安王有个女儿是季乐郡主万俟襄乐,是出了名的会玩,据说府上养了各式的男子,凑了个“鹿林十八士”出来。 她性情放诞,在宗室之间一丝好名声都没有,万俟悠身为公主却不在乎这些,在鹿州救灾的时候见万俟襄乐愿意出钱出力,还给受灾的女子筹措干净布条跟草木灰做月事带,也愿意和她亲近。 一向受排挤的万俟襄乐十分感动,就送了她男人。 反正男人也不会怀孕,更不会被世人要求贞洁,赏了银子,万俟悠走的心安理得。 第97节 “那你与裴将军是在那之后?” “那之后跟他试过两次,他不懂施展,也没人教,一会儿用蛮力一会儿又捏我肩膀,加上性情别扭,我就放下了。” “倒是前几年从朔北回来之后知情识趣了不少,加上有表姐做保他干净,我又试了试,挺合意,偶尔能用用。娘,我今日叫了闻尚书给我讲经,先走了,这几日天气好,您也别总在宫里呆着,松园有马会,叫盛春姑姑陪您一道去看看。” 陛下走得很快,留下太后坐在椅子上发呆。 “悠儿身子康健,又是大好年华,换了几个男人却一直没有孕信,我之前还以为是裴仲元中看不中用,现在看,是悠儿自己不想要孩子。也好,心中对男子没有迷障,这皇帝也才坐得稳妥。” 说罢,太后娘娘笑了笑。 “前几天在我这提起裴将军的那个夫人,以后就别让她进宫了。” 坐在步辇上从仁寿宫赶往集英殿,万俟悠斜倚在座上,抬头看见了天上有鸟雀飞过。 “重紫。” “陛下。” “今天裴仲元走的时候,把他的铜牌摘了。” “……是,陛下。” “朕不过是召了他几次,就有人起了心思把风吹到了我母后耳朵边上,这些人这般的草木皆兵,还想让朕纳人入宫?还想让朕生孩子?” 万俟悠摇了摇头,这些男人,玩了几次就觉得真没意思。 一枚小小的茉莉铜牌,却像是一股在前朝涌动的暗流,重紫取牌的时候并没有大张旗鼓,可不到一个时辰,几乎半个繁京都知道了。 大理寺卿楚平野刚刚走进集英殿的偏殿,就看见穿了一身花青袍的女子正站在博古架前看着什么。 “陛下。” “之前这偏殿里有套前朝史书叫《梁陈旧闻》,朕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等找到了给你送去。” 楚平野的手里拿着给陛下新写的几本《缉案录》,闻言低头一笑: “微臣谢陛下赏书。” “不是赏你,看完了还回来,仔仔细细看,尤其是《酷吏传》那两卷。” 知道陛下是借着书名敲打自己,楚平野低头,非常乖顺: “是,微臣定会仔细看的。” 万俟悠转头看向他。 因为已经是午后,也不打算再见外臣,她头上没什么装饰,只是用她娘给她的那根石榴簪子挽了发,斜 阳透过窗楹照进来的光投在她身上,犹如一个随意到了极致的神。 “今日闻尚书说,将风闻司并入大理寺,实在是让你那权柄太过,之前是不得已,如今倒可以略缓一缓。朕不打算裁撤风闻司,倒是打算在御史台里再做些手脚,你的手段也收敛些,小心哪日朕突然想起来得留个好名声,转身就将你杀了。” 狡兔死走狗烹,这世间当权者自来如此,万俟悠不认为自己在这等事就一定能比旁人好到哪去。 楚平野的笑容真切: “陛下哪日想要杀了微臣,定是因为微臣让陛下烦了。” 万俟悠勾了下唇角,看向他手里的几本书册。 “怎么今日拿来这么多?” 看一眼刻漏,她说: “你是想给朕讲案子讲到宵禁之后?” 楚平野低头微笑: “听闻裴将军将牌子交了,微臣就来碰碰运气。” 年轻的皇帝摇头,拿起了博古架上的一本《朔北游记》,走回到了书案之前: “楚卿,你是大理寺卿,明明白白地九卿之列,怎么整日总想着这些不明不白之事?” 楚平野没说话,只抬头看向陛下。 陛下恍若未觉,将桌上的几本奏疏交给了重青,又说: “你和骆寒山也少做那些口舌争锋,明明是两个朕都没碰过的男人。” 楚平野乖顺,投靠她的时候就已经娶妻了。 骆寒山更狂放些,长得也好,却是欢馆常客。 万俟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受用别人用过的男人,对他们俩自然也没兴致。 听见陛下的话,楚平野的笑容有些苦涩。 “陛下曾说微臣是柳树……这几日微臣看那些新晋的进士,真是‘江岸柳成行,垂枝绿波上’。也对,陛下富有天下,从来不缺一棵柳树,是微臣痴心妄念。只是,陛下,臣有一问,那如竹一般杜行舟,在陛下眼里又是什么呢?” 杜行舟?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万俟悠抬头看向楚平野。 “旁人说你像他在我面前的影,你倒是真信了。” 如何不信呢?楚平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紫色的袍袖。 二品的大理寺卿,真正的朝中大员,这一年又一年的光阴里,他总想知道陛下在透过自己看谁。 “你与他相似之处也只有瘦高白净这一条,若我真要找个像他的,繁京城里总能找出几百个。” 楚平野心中猛地一松,他自己今日失态,在地上重重磕了下,小心将自己手里的书册交给了一旁的女官,他小心退了出去。 偏殿里,万俟悠看向手里的《朔北游记》。 “杜行舟虽然人不在繁京,倒是知道如何给朕添堵。楚平野平时做事也谨慎,怎么就能被抓住这点七寸?” 在心中权衡了下这两人,万俟悠叹了一声。 要论玩弄人心,楚平野还是输了杜行舟不少,早就身在瓮中而不自知。 “重紫,你传旨给杜行舟,二月内进京,朕允他去建通政司。” “是。” 重紫等了片刻,又看向她。 “陛下,若是杜郎君不肯呢?” 万俟悠翻过一页书,缓缓说: “他一个乡野之民,妖言惑众擅涉朝政,杀了。” “……是。” “陛下,有一份密折,是浙闽按察使司徒尧送上来的。” 密折到了御前也不密了,万俟悠拿过来直接打开,忽然笑了: “有人想要勾结我父皇从前的起居舍人,构陷我毒害父皇谋朝篡位。” 检举之人,正是那位起居舍人自己,被贬官去了延州做县令的陆晋。 “这人挺有意思,看他这折子里的意思,要是朕不把他调回繁京好生看守,以后少不了还有人拿他给朕添麻烦,那就从了他的意思。” 陛下随手将折子放到一边,继续看署名武粉桃所著的《朔北游记》 七月,一辆青皮马车缓缓驶入了繁京。 “陆郎君,繁京到了。” 一个青袍男子从马车中下来,正好看见一辆车上挂着织锦车帘的马车路过,往繁京城里去。 惊鸿一瞥,他也看见了那马车上的“杜”字。 陆晋眉头微皱,又冷笑: “青竹般的杜家郎君信誓旦旦此生不再入繁京,也不过忍了四年。” 第82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五) 舟和陆晋都到了繁京,万俟悠摆了摆手:“且都晾着。” 在她的面前摆了几盆垂丝茉莉,是浙闽按察使送来的圣寿礼。 纤白的茉莉花成串儿垂下,柔美不失清雅,仿佛串花玉帘,又像是仙子门洞、云中星坠。 见陛下看了好一会儿,重紫也看出来陛下确实喜欢,就笑着说: “陛下,不如在内室摆上一盆?” “不必了。” 万俟悠摇了摇头,指着其中一盆格外好的说:“这盆和另一盆给我母后送去,再给苏相和闻尚书各送一盆……剩下寻常的贡品茉莉,六部尚书那都送两盆。” “是。” 随手将一室的馨香分了个干净,万俟悠又打开了司徒尧的密折看了一遍。 想要利用陆晋起居舍人身份生事的是她的四伯淅川郡王,司徒尧与浙闽总兵联手,已经将淅川郡王府整个圈起来了,淅川郡王和他的四个儿子都一并准备押解进京。 “我这些叔王伯王,被我父皇打压了这么多年,还是耐不住性子。” 将信放在了一旁,万俟悠继续看其他人的奏疏。 淅川郡王要跟人勾结谋反却连被人反手卖了都不知道,这样的一家子蠢物自然不会让年轻的君主放在心上。 从她监国到她登基,不管是大胜了乌蛮也好,还是处置了雪灾也好,九曲江上的两条沟渠能分洪泄水,这些人的心肠却是一点儿都不带拐弯儿的,脑子里更像是藏了一群蝉,叫起来都是“牝鸡司晨”、“牝鸡司晨”。 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她是大启的皇帝,又不是他们的爹娘,还得为那些活该掉了的脑袋担心。 道理是如此,万俟悠看了几本折子,还是站了起来。 淅川郡王名为郡王,那是曾经和她父皇争过皇位的败将,在她父皇登基之后被看管得仿佛个囚犯。 淅川郡王的几个女儿一把年纪了连个封号都没有,更不敢谈婚事,还是她监国之后请母后派了嬷嬷去操持照顾,听说之前是被养得像一窝小鹂鸟,她也没听朝臣的把她们草草安排了嫁人,而是先拨了钱让司徒尧买下几个铺子给她们,让嬷嬷教了她们如何看账如何管钱。 结果呢?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淅川郡王这等连女儿都不会养的废物都敢对皇位伸手了。 “重蓝,云娇今日还在松园么?” 第98节 “回禀陛下,豹骑将军奉旨在松园当骑射夫子,每日都勤勤恳恳,松园女学上下都很是喜爱她。” 听见这话,万俟悠笑了: “你们还真是宠她,朕随便问了一句就要赶紧多说两句好话。” 知道陛下并没有生气的意思,重蓝就只是笑: “微臣替豹骑将军说好话,也是因为知道陛下是忧心她才将她送去松园的。” 豹骑将军云娇是几年前带着二百朔州女卫和裴仲元一起来了繁京的,如果说裴仲元算是万俟悠的嫡系,那 江明雪为她一手打造出来的女卫就是她的手脚和指掌。 那时的万俟悠还是个要与朝中各派周旋的新晋太子,却放任了云娇去当她的传声筒,她想教训的人,云娇去教训,她想说却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云娇去说。 朔州的风和雪砥砺出了云娇天生天养一般的恣意,更是被她纵容到了极致。 繁京中隐隐有传言,东宫都虞将云娇是殿下的另一张面孔。 过了两年,将朝政拿稳之后,万俟悠就开始让云娇收敛,云娇嘴上答应得很好,却实在难驯,听到岳都侯的纨绔儿子暗地里养了个和太子有几分像的外室,她直接打断了那纨绔的腿。 万俟悠闻信之后难得动了气,拿起马鞭就去找云娇,却看见高高壮壮的小姑娘梗着脖子跪在地上抹眼泪。 “他们欺负人!他们太欺负人了!他们还叫她茉莉娘子!” 一看见太子来给自己做主了,云娇能三口啃完一个鸡腿的嘴叭叭的。 万俟悠把马鞭随手放在了一边,笑着看她: “可就算你打断了他三条腿,他还是可以继续找茉莉娘子,你动气了,在意了,动了手,反而中了他的套。一个女子有几分像孤,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如何定罪?再说了,孤身为女子治理天下,难道竟然连跟孤相像的女子都容不下么?” 果然,第二日就有人状告东宫的都虞将在闹市中追打世家子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断了人家的腿。 人证物证俱在,万俟悠直接抹去了云娇的职务,将她送去了刚刚办起来的松园女学当个洒扫杂役。 过了两月,岳都侯世子间旧年贪污军饷一事被揭开,岳都侯家与繁京高门各家有亲,长乐侯府八十多岁的老侯爷在宫门前整整跪了一日,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岳都侯一个百年侯门被太子殿下轻轻扫去。 “你想当孤的刀剑和鹰犬,孤能让你纵横繁京无人敢掠你锋芒,可你问问你的心,你真会甘心么?你和你手下的女卫,是朔州的人杰之精华,是天下女子的至强之力,你该成为大启的刀剑,所以,你得在松园学着做将军,不能只会做鹰犬。” 说了这么一席话,万俟悠就把云娇留在了松园,就算云娇官复原职,后来又被她封作了豹骑将军,也不过是从松园的打扫成了松园的骑射夫子。 如今的云娇也已经二十四岁,到了繁京之后她又长了半寸,身量比繁京一般的男子还高一截,猿臂蜂腰,透着常人难及矫健,大概因为天天大半时间都在马场,她的脸还是黝黑,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扎成了长辫挽在脑后。 大概因为天热,她竟然将半边的衣袖脱了系在腰间,就这般赤膊纵马,手中还握着一把两石大弓。 马迅疾如风,骑在马上的云娇却直起了腰。 弓张,箭出,弦鸣,离她二百丈之外,一个红色的绣球被箭矢穿过,被翎羽挂着直接串在了后面的靶心上。 “云夫子!”松园的学子们手都要拍断了,除了叫这三个字也不会说别的了。 倒让她们身后那位突然来了兴致的皇帝陛下吓了一跳。 云娇拉住缰绳,转头正想对学子们说什么却看见了正捂着耳朵的陛下,她眨了眨眼,才知道自己没看错。 “陛下!”她纵马奔过来,眼睛也如从前一般黑白分明。 “陛下,你怎么来了?” 她翻身下马真是比一般人下床都容易。 皇帝陛下手里拿着一把绣了垂丝茉莉的纨扇,给这晒出了一身油亮将军扇了两下。 “既然是夫子,就把衣裳穿齐整,你这些弟子都以你为榜样,难道以后她们要射箭还得先学你扒袖子不成?” “天太热。”云娇嘴里嘟囔着,还是乖乖将衣裳穿好了。 其他人知道了是陛下来找云夫子,都悄悄退了下去,只有几个淘气些的女孩儿故意落在后面,用眼睛偷瞧那位传说中的陛下。 嫩鹅黄的衫子,梅子青的旋子裙,陛下可真好看。 理好了衣裳,又抓了抓头发,云娇跟着陛下走到了树荫下。 “陛下,这树结的果子可好吃,可惜现在还青着。” 听见这姑娘还跟自己说树上的果子,万俟悠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这松园是朕十二岁时候的生辰礼,园中草木朕不比你更清楚?” 云娇看了一眼一直不吭声的重青重蓝两位内廷女官,眨了眨眼睛跟在了陛下的后面。 在松园里慢悠悠走了一圈儿,听见了女孩儿们的读书声,万俟悠觉得自己心里的郁气散了些。 “云将军。” “末将在。” “朕曾经给淅川郡王府的几个同族姐妹送去教养嬷嬷,是让你去送的,可还记得?” “末将记得。” “淅川郡王的六个女儿,里面可有能为朕所用的?” 万俟悠停下了脚步,看着一棵很是高大的茉莉。 这是她十二岁的时候种下的。 “三姑娘万俟盼儿,比其他几个胆子都大,性子也稳重,末将觉得比她那些哥哥弟弟都好。” “盼儿?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她是庶出吧?今年大概多大了?” 云娇在心里算了下: “她今年大概也有十八了,淅川王妃早就病着呢,她是庶出的,名字也是随便起的,什么盼儿、求儿、来儿,淅川郡王府上那些妾也都是歌姬出身,天天想着怎么能生个儿子好得赏,起的名字也不成样子。她娘死的早,按说该是受欺负的,其他几个姐妹倒是都服她。” “好,就她了。” 万俟悠转头看向自己的将军。 “豹骑将军云娇,朕有一道密旨,你替我送去淅川,给这位宗室女。” 云娇连忙后退两步单膝跪地。 “谨领陛下旨意!” 万俟悠摩挲着手中捏着的茉莉花叶,心中想起了十二岁时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为自己还在为父皇给予的宠爱而欢喜。 至今日也不过是过去了另一个十二年。 “淅川郡王父子意图构陷朕毒害太上皇得位不正,要是她,这个万俟盼儿,能够找到构陷的证据,出首告发淅川郡王,朕就可以给她一个爵位。” 云娇听懂了。 “陛下,她要是愿意这么干,以后就是郡主?” “不是郡主。” 万俟悠淡淡一笑,手中的纨扇轻轻摇动。 “你告诉她,朕可以封她作郡王,以后淅川郡王的府邸、封邑、俸禄都是她的,她还可以如其他的藩王一样随意出入王府。” 总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不起是吧? 总觉得皇位上不该坐一个女人是吧? 那你的王位、府邸、宗祠、血脉,以后也都属于你的女儿了。 纨扇带起的一阵清风里卷了茉莉的香气,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年轻的皇帝陛下面带微笑,仿佛只是刚赏玩了一丛花。 第83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六) 打发了云娇南下,万俟悠也没闲下来,她也闲不下来。 从她监国以来她每年夏天都会让工部官吏去各地查堤坝清沟渠,事儿安排下去了自然就要有回报——新增奏疏一车。 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子这几年案子不少,有人查了有人审了有人判了,还得有人得在最后的处置上核验用印,没错那人就是她这个当皇帝的。 万俟悠曾想过让外官们精简请安折子,可那些琐碎的言语里并非全无用处,在通政司建起来之前她还是决心留着那些谄媚的琐碎——和每天装着它们的一大摞奏疏。 “从前刚去朔州的时候跟在安婶子后面感觉自己无从下手,安婶子还跟我跟说活儿都是干出来的,现在当了皇帝也是一样啊。只要想做事儿,就有做不完的事儿。” 看完了一摞奏疏,万俟悠歪在椅子上有些惫懒。 窗外蝉鸣阵阵,隔着窗子能看见外面的天光铺洒,真是个又热又晒的好天气。 要是早几年,她现在肯定是在湖上游船。 对了,她镜湖上的那艘画舫,这些年的养护得不少银子吧?是哪里出的钱?是她的名下私产还是内帑? 勤勤恳恳的皇帝陛下有些头疼。 她这个脑子啊,现在就根本闲不下来。 “重丹,朕想喝乌梅饮。” 重丹看了一直站在陛下身后的重紫一眼,才无声地退了出去。 万俟悠伸了个懒腰,单手撑在一摞折子上,突然又说: “宫里的乌梅饮方子明明不错,也就是苏姮你喝不惯。” 坐在下首一直在誊录旨意的苏姮抬头一笑: “陛下,微臣自幼不喜甜的,比起乌梅饮,还是更喜欢扶芳引,淡香解渴。” 如此闲聊了两句,万俟悠看了一眼桌上堆的奏疏,又继续看了起来。 集贤殿的刻漏发出细微的水声,两侧的铜制大香炉里微烟袅袅,纸页翻展生风,偶尔卷起了丝丝乌梅的甜,扶芳的香。 如此一直到了申末,陛下在女官的提醒下放下了手里的案卷。 “苏姮你今日也早些回去吧,明日你们殿中省上上下下可有的忙。” “陛下放心,臣等已经将千秋节各处都准备妥当。” 说完,她上前几步,深深行了一礼: “谨贺陛下千秋。” 第99节 是的,明日就是万俟悠登基后的第一次千秋寿诞,元戎初年的七月二十日。 已经对自己生日提不起兴致的万俟悠随意摆摆手: “明年要是能再少花一万两银子我更高兴。” 苏姮只能苦笑。 大启朝皇帝们的千秋节一直是繁京百姓们的大事,因为他们可以连着三天在晚上出门看街上的各式杂技百戏,这些戏班子从天南海北赶来为陛下贺寿,身上都带着各式绝活儿。 最高兴的当属未成婚的小娘子们,乞巧节的时候没有玩尽兴,没关系,过十 几日就是陛下千秋,暑热渐散,夜有凉风,仍是出门夜游的好时候。 一大早,街上之前搭起来的棚子就被人披红挂彩地装饰了起来。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上驶过,毫不惹眼地到了皇城一侧,片刻后,向皇城中驶了进去。 从马车里下来,杜行舟看着张灯结彩的宫门,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第一次站在这宫门前的时候,他是大病初愈的宰相幼子,他走进去,得陛下喜爱,赐了个七品的宣德郎。 第二次站在这,他是等着陛下召见,因为他奏疏得当,陛下选他为五品下的中书舍人。 上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这宫门处,就摆着他全家的尸身。 撩起衣袍的一角,他终于还是抬脚迈了过去。 在他腰上悬着一个小小的锦囊,里面装了一枝干掉的茉莉花。 …… 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千秋节,殿中省似乎是想要一扫太上皇时候的陈郁,不仅装饰之物都焕然一新,连献艺都更新奇有趣。 携家眷入宫宴饮的群臣们举杯畅饮,同贺陛下千秋,彼此之间偶尔交换一个眸光,似乎也比平时少了些许机锋。 “你看,多有意思。”高坐在上面,万俟悠对她母后说,“当官的男子带的都是家眷,女子带的却多是姐妹、小姑子,又或者是干脆不带。” 那些仪态万方的诰命们彼此之间言笑有礼,却对那些同样穿着罗裙的为官女子们颇为闪躲和回避。 和她们相比,那些为官的女子人数少得多,却不见拘束,还与她们的夫婿——也是女子们的同僚举杯相谈。 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算不算是杜鹃遇了白鹤?还是一群白鹅进了鸡窝? 察觉到那些诰命对一些年轻的为官女子眼神里的审视,万俟悠轻轻挑了下眉头。 “重蓝。” “陛下。” “朕记得朔州送来了些堆锦做的扇子。” “回禀陛下,朔州刺史苏引进上了三百把堆锦扇子恭贺陛下千秋。” “你去带人取了来,今日在场群臣一人赏赐一把。” “是。” 重蓝的动作很快,万俟悠陪着她母后看了两支歌舞,五光十色的堆锦扇子已经出现在了群臣的手中。 陛下新赐,受者自然要恭谨拿在手中,几乎瞬间,同是女子的外官和诰命就有了极为明显的区分。 执扇者为官,无扇者为诰命。 那几位刚刚还在审视为官女子的诰命渐渐收回了目光,小心地看向主座,却只见陛下与太后说笑。 陛下的手里也拿了一把白猫戏蝶的堆锦扇。 太后江九月比年前瘦了些,手上的血管略有些凸显。 她拍了拍自己女儿的手臂,笑着说: “旁人都在给你祝寿,你倒好,一直看人家的家眷。” “旁人都在看朕,朕看回去又怎么了?” 万俟悠对着她母后眨了下眼睛,她母后又笑又嗔,要不是在群臣面前,都想伸手点点她的脑袋。 江九月如何不知道,那些诰命自恃高了为官的女子们一头,又是防备又是打量,自然惹恼了一手将女子引入了朝堂的万俟悠。 心中默默一叹,想着过几天见这些诰命的时候也该敲打一番,她又捏了下女儿的手臂: “怎么登基之后反倒淘气了。” 当然是因为当监国太子到底不如当皇帝自在。 手中扇子轻摇,万俟悠抿着嘴对她娘笑了笑,转回去,再次察觉到了一道在看着她的目光。 今夜看她的人何其多,只这一道,似乎格外刺人。 “往年都是我们这些女子坐着,听各位大人喝酒连诗,今年倒是新多了许多女大人,不知道女大人们可愿意同咱们这些无知妇人连诗?” 女子的声音有些高亢,让其他人都抬头看了过去。 这个女子穿着三品的诰命服,见旁人都在看自己,她的眸光轻轻转动,自这头,看到那头: “既然已经有女子入朝为官,陛下御赐的酒宴上,也该是能让女子说话吧?总不能能考功名的是女子,我们这些操持一家老小吃喝的,就不算女子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 自从万俟悠掌政,宫中赐宴就不再分内外廷,还特许了夫妻同席而坐,在女子身侧坐着的就是她的夫君。 见自己的妻子行事无状,楚平野的眉头紧锁,连忙起身,一面挡在她前面一面谢罪。 万俟悠还没说话,江九月已经将手里的杯盏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来人,那位诰命喝多了酒,御前失仪,带到偏殿好好醒醒酒。” “是!” “行事无状?我、我哪有……” 米氏的话消失在了她丈夫警告的目光里。 她好像突然醒了。 看看自己近在咫尺的丈夫,再看一眼远处那位高高在上正与太后说话的皇帝,她的脸上陡然间只剩了颓然。 毫不反抗地任由女官和宫女将自己搀扶而起,米氏用惨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却只看见他振了振衣角,继续向那位陛下请罪。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轻声说。 米氏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她今日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就是想堂堂正正地问问那个穿上了龙袍的女子,为什么,一个已经富有天下的皇帝偏要从她的手里抢她的丈夫? 她身为女子,虽然没有成了什么公主、太子、皇帝,可她操持家务、孝顺公婆、对自己的丈夫举案齐眉,怎么就要沦落到这种田地?眼睁睁看着她的丈夫在几年里都一直惦记别的女人? 可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偏殿里,工部水部司郎中刚刚换掉自己脏了的裙子,正拿着堆锦扇子要出去,刚好与米氏打了个照面。 “卓家姐姐。” 米氏叫住了她。 太后身边的女官可不想她 与旁人说话,连忙拦在了两人中间。 “大人,请。” 卓妩君认出了米贞娘,她手里的扇子摇了下,只点了点头就走了出去。 “卓妩君!你每日所跪的女子!司徒尧正是为了……” 人声突然消失,应该是被什么塞住了嘴,卓妩君无声一叹,脚步并未停留。 不远处,她的堂妹卓悦君正在等她,见她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阿姊,你可看见了那米贞娘?” 卓妩君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只圈中之羊。” 羊?什么羊? 卓悦君是今年的进士第九名,刚刚进了翰林院学着制文,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有些怯,幸好和她的堂姐坐得不远,她心里也有了依仗。 “阿姊,伯府又往家里来信了,您真的不看吗?” 卓妩君受陛下重用,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工部郎中,她爹却在三年前被贬为了七品的梧原府长史,至今升迁无望。 虽然当年也恨过伯父的绝情,可伯父与堂姐终归是父女,要是堂姐一直对伯父置之不理,卓悦君也怕旁人非议堂姐,这一两年间偶尔有了伯父的消息,她总想跟堂姐说一声。 卓妩君又摇了下自己的扇子,终于没忍住,用扇子敲了下自己妹妹的脑袋。 “你今日怎么回事?喝了两碗黄汤连一句我爱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卓悦君扁了扁嘴。 “阿姊,你好歹做做样子。” 卓妩君冷笑,又敲了敲她的头: “做什么样子?做个孝女贤孙模样?改天让他直接把我卖去给别家为妻?那我走到今日是图什么?图他将我卖个好价钱?” 从前娴静文雅的堂姐不仅有了脾气,说话还刻薄了起来,卓悦君抱着头,也只能叹气,连抱怨都不敢。 是堂姐一路拉着她科举入仕,她也知道堂姐这些年的不易。 说到底,是卓家对不起堂姐。 但是……有些事毕竟是自古至今的公理。 “阿姊,你既然要往高处走,和伯父之间总要虚与委蛇,不然传到陛下耳朵里……” 陛下? 卓妩君看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 “悦君,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陛下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官?” “你看看受陛下信重的闻尚书、越侍郎、苏少监……她们哪一个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哪一个是依仗家族父辈的?” “闻家这些年几次派人来与闻尚书修好,把闻季枫都除族了,闻尚书历经数朝,旁人从前知道她,都说她是守礼持正,现在她何曾给过闻家好脸色?越侍郎从前差点被自家族人吃了绝户,依附了当时还是公主的陛下就立刻将越家踩在了脚下。苏少监倒是出身极好,你又何曾见过她与苏相走动?那可是她的叔祖。就连与你亲近的于兰娘,在得官之后都立即从家里搬去了自己的嫁妆宅子,你以为她真是为了少些拘束?” 卓悦君听着听着,人已经呆了。 第100节 莫非,陛下喜欢的就是跟家里不亲近的朝臣? 远远看见有人提灯走来,卓妩君拉了下她的衣袖。 说话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别说女子,你看看陛下信任的男子,裴都统从朔州回来之后就与裴家断了联系,还有今日现身宴上的杜行舟杜三郎,陛下定会对他委以重任,除了是因他的才智忠心,也是因为他身边已经没有亲近之人。” 那灯近了又远,卓妩君拉着自己的堂妹缓缓向席上走去。 “陛下以女子之身登基,于这世间纲常,就如以箭破网,此箭奇快,奇猛,可她终究是一支孤箭。世人眼里,她高踞皇位,却非君父,因为她是踩下了君父才行到御座之前。她掌乾坤,却非定乾坤之人,因为乾坤有轨,她是那轨外的一笔。她是如今的天下之主,却只是如今的,因为万俟一族皇亲仍在……” 袍袖被自己的堂姐轻轻地拉着,卓悦君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位置上的。 陪堂姐去偏殿换裙之前,她还在为自己能在宫里饮宴而沾沾自喜,此时再看看满堂的臣子和诰命,她却觉得一股冷意凝在她的心底。 “陛下要寻自己的同盟同道之人,这些人就是如我、如越知微、如桑问经这般,父家见弃,乾坤不容,天下所唾。” 堂姐最后的那句话,可真冷啊。 七月的夜晚,新晋的翰林院编修轻轻打了个冷颤。 有人觉得冷,也有人觉得燥。 回到仁寿宫的太后娘娘让人给自己取了一碗静心茶去除心头的燥火。 “本宫记得那米氏是出身端阳米氏后人?她爹是谁?米盛赟?米长樾?” “娘娘,米夫人的父亲是从前的国子博士米道勤,如今已经致仕了。她不过是个无知无礼之人,您千万别与她置气。” 盛春小心劝解却不能让江九月的怒火稍减。 “国子博士,五品,一个五品学究的女儿,就敢用她的那套什么贞洁之类的东西来冒犯我女儿?莫说我女儿与那楚平野没什么,就算真有什么,要我女儿是个男子称帝,跟楚平野有断袖之好,她可敢当众说一个字?!” 江九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凭的是什么?嗯?凭她对这一个男人的父母卑躬屈膝?凭她对着一个男人小意伺候?凭她是被人用轿子从正门抬进那男人家里的?旁人视她如一个披着绫罗的奴婢,她竟觉得自己能冒犯天颜,看不起一个皇帝了?只因为她的夫君倾慕那个皇帝?” 闭上眼睛,江九月将身子靠在了引枕上。 “派人去米家,米道勤才五品,他夫人不是诰命吧?” “回娘娘,米道勤只给自己的娘请封过诰命。” “好,那就申饬米道勤的娘,连个孙女都教不好,那诰命也不必留着了。” “是。” 盛春退了出去,盛秋端着静心茶进来,江九月却没睁开眼睛,只在桌上点了下。 “且放着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在袖中攥紧的那只手终于不再颤抖,眼前也不再恍惚,江九月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端阳米家,不管姓米不姓米,还有几个诰命都查出来,后日让她们在京的都在本宫的门前跪着听训,不在京的,就自求多福吧。” 这是要把端阳米氏一族全部的诰命都收回的意思,盛秋看了盛夏一眼,都没有吭声。 娘娘动了真怒,除了陛下,也没人能劝得了。 “她们既然没教会那米氏什么叫天威不可犯,就别怪本宫来教。” 江九月看了一眼悬在墙上的刀。 那目光犹如一只虎。 把自己母后送回了仁寿宫,万俟悠自己也不打算再回席上,坐着步辇还没到漪澜殿,仁寿宫里她母后震怒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万俟悠叹了一声。 她的母后啊,事事为都她考虑,没有革去米氏的诰命,是怕她和楚平野君臣生隙,没有当着她的面发作,也是怕她不得已处置了楚平野,失了亲信,以后做事的时候多了掣肘。 可母后为她做到了这般地步,她又怎能坐视不管呢? “重紫,把这半年参奏楚平野的奏疏都找出来,给他送过去,朕记得他之前祖父去世,夺情未曾守孝,现在就补上吧。大理寺之事,就暂时交给大理寺左少卿,至于原本风闻司的差事,就交给通政使。” 顿了顿,她又说: “明日、后日百官都休沐,那就等到下次朝会,将朕设通政司一事颁下去。” “是,陛下。” 步辇停在漪澜殿前,万俟悠抬脚从步辇中走了出来,一个穿着浅青素袍的男子在殿门口跪地相迎。 “陛下。” 他就是还未宣之于众的新任通政使,杜行舟。 在他的腰上,悬着一块雕了茉莉的铜牌。 “朕思来想去,给你找了个副手,你们两人,正好可以借他的身份,将那些还蠢蠢欲动的忘八都给朕从泥塘子里钓出来。” 杜行舟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青石砖地。 “陛下所说的,可是之前的起居舍人陆晋?” 万俟悠笑了: “聪明,我本想让你跟楚平野联手,偏偏他得回去丁忧,这个陆晋朕没怎么见过,看他写的东西倒不像个蠢人,你们两个人且试试。” 杜行舟也不问为什么一夕之间楚平野就得去丁忧,只点头称是。 过去那个斯文俊秀的杜三郎身子结实了不少,却还是像一枝翠竹。 万俟悠没立即让他起身,抱着手站在一旁玩赏了片刻,才终于向殿内走去。 “赶紧把那些人除尽了,朕要做的事多了去了。” 令朝中无数人心生遐想的漪澜殿是陛下最爱住的寝宫,一进门,杜行舟就看见了占据了整面墙的舆图。 “你既然愿意回繁京,就好好做事。” 陛下从一旁拿起了一盏灯,一身金色的衣裙在灯火下泛 起耀眼的波澜。 刚刚二十四岁的君主凝视着面前的舆图。 “稳朝纲,养国库,蓄精兵……朕这一生,都在这些上面了。” 前面两条还好,第三条让杜行舟转头看向了她。 今日陛下的千秋宴上,乌蛮的使臣卑微乖顺得就像是他们带来的骆驼,即使这样,陛下也要彻底踏平乌蛮吗? “陛下,蓄养精兵,是要攻打何处?” “乌蛮?朕是要打这里。” 万俟悠抬起手,指向了朔州以北。 “这里,有个地谷,吞吐着魔气,那魔气侵染土地生灵,在那地谷里的一只老鼠都能咬死一匹马,被侵染的土地每月延出三寸有余,一年就是一丈,魔物从前年的一百三十种,到今年是一百八十六种。” 杜行舟看了一眼舆图,又看向陛下。 听着陛下说: “朕在朔北建学宫,养精兵,就是要把此地给解决。” “陛下,魔气是何物?” “至今日,还无法可解之物。” 既然无法可解,又为何非要去解? “陛下,既然是未有解决之法,不如将此地……” “此地已经危及朔州,朕说过,朕绝不会放弃朔州的百姓和土地。” 万俟悠语气淡淡,却不容更改。 她答应过许多人,那些人活着,有他们记得她的话,那些人死了,她自己记得自己的话也足够。 她是皇帝。 杜行舟看着持灯的女子,片刻后,他淡淡一笑: “那臣只能为陛下殚精竭虑,倾付所学。” 半轮月亮高悬天上。 朔州百姓还在勇毅学宫前载歌载舞,庆祝陛下寿诞。 刺史府内,朔州刺史苏引看着一盆被人从繁京千里迢迢送来的茉莉,笑着举起了酒盏。 “敬祝,心如赤子,初念不忘。” 第84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七) 陛下爱用孤臣。 不单单是卓妩君发现了陛下的喜好,当杜行舟穿着四品朝服出现在议政殿的时候,群臣的心里都有了盘算。 “新帝临朝,爱用些牵绊少的新人,是寻常之事。只是,咱们这位新帝的这些亲近之臣,要么是女子,要么是些年轻貌美的男子……” “怎么?陛下今年刚二十有四,她不用年轻貌美的,用你这般老头子?还是用我这等老杂毛儿?魏大人前一阵不是还想买两个新丫鬟吗?不也是挑着年轻貌美的?” 秋日的太阳晒在吏部院子的葡萄架上,架子下面,坐着两个忙里偷闲的老头子。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樊绅南今年也已经六十岁了,听见自己的同僚竟然用自己挑丫鬟的事儿调侃自己,一张老脸微微泛红: “我用丫鬟,自然是紧着我的心思来,那陛下……” 清吏司郎中林昀恒手里捏着一把堆锦扇子,呵呵一笑,他也已经六十多岁了,前头几年朝堂震荡,各位皇子的拥趸几乎杀红了眼,反倒是像他们这种闷声做事的,竟然得了机会进到了五品之列。 “陛下怎么了?陛下不也一样么?老樊你这一辈子勤勤恳恳,到了这个时候可别犯糊涂,听着那些年轻的忽悠了,陛下,就是陛下。” 林昀恒知道,自从恩科之后,朝中就有些风言风语,说陛下爱用女官、爱用年轻貌美根基干净的年轻人,试问哪一任陛下登基不是用自己喜欢的? 神宗当年重用彭氏、文氏,太上皇当年重用司徒家等一干高门,那不都是皇帝喜欢的? 樊绅南还想说什么,却见林昀恒拍了拍他的肩: “别不知足了,你想想,要是前头的六皇子或者大皇子登基,咱们能落下什么好处?不还是得给新帝的爱臣腾地方?陛下刚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你还高兴说闻尚书是个公正人,怎么现在又忘了?” 第101节 樊绅南心头一震,自己也察觉到自己最近的心思有些歪了。 “林大人……” “朝中有邪风,心中得存正。”林昀恒用扇柄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还以为是尚书跟侍郎从宫里议事回来了,连忙起身,却见是个传话的小吏。 “两位有福了!陛下让太医院的太医为京中各处六十岁以上的大人巡诊!说以后定下定例,一年得巡诊两次呢!” 巡诊? 两个吏部老油子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惊异之色。 按照规制,五品以上的朝官若是病了都可以给太医院递帖子,话是这么说,他俩这种堪堪卡在五品上的,就算真的病了也不敢轻易往太医院递帖子,官小位卑,送走太医的时候总得给点酬谢,给少了面子上过不去,以后只怕更请不来太医,给多了……他们也给不起啊。 “这六十岁以上大人是什么意思?不论品阶?” “何止不论品阶?”那小吏笑着说,“就连小人这样跑腿传话的,过了六十岁也能得了太医的巡诊呢。” 这……可真是好事啊。 两人回了部里处置公务,终于等到了吏部尚书袁慎之等人回来,他们口中说的也是陛下新下的旨意。 “通政司报梧州刺史贪墨官银,令老吏贫病而死,原本正说着如何处置梧州刺史,陛下突然就问起了各处官吏的求医问药之事,咱们这些老臣就得了这么个好处,非只咱们繁京的京官,这旨意也给各处医署,从各州府库里出银子。” 袁慎之且说且叹: “本以为陛下是为贪墨之事震怒,没想到陛下比我等想得还多些,以后咱们这些为臣者也该多往下看看才是。” 吏部中立时是一片颂扬陛下的赞声,林昀恒往樊绅南处看了一眼,一双精明的老眼里意思分明的很: “你说陛下爱用年轻貌美的,陛下也记挂着咱们这些不年轻不冒昧的老杂毛。” 樊绅南低下头去佯装在看公文。 林昀恒知道这老货是起了别扭,起身走到了一个年轻人的身边。 “柳主事,历年的册子你可都看完了?” 伏案的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庞。 清吏司主事柳青微对着自己的上官行了一礼:“林大人,崇安三年以来所有官吏升迁任免造册都已经尽数看过。” “好!陛下命太医为老臣工们巡诊,这是仁政,你既然已经通读过了这些年的官吏升迁任免,不妨算算自崇安三年到元戎元年历年来朝中臣工的年纪。” 年纪? 柳青微眸光轻动,看见自己上官的那张老脸上露出了笑。 “陛下施恩,陛下为何施恩,陛下是给何人施恩……这些事陛下不说,咱们这些为臣的就要替陛下说。” 说罢,林昀恒摇了摇手里的堆锦扇子,又回去了自己的桌案前面。 樊绅南在看他,他看了回去。 怎么?陛下既然记得他们这些老臣,他们这些老杂毛也该替陛下提携新人呀。 神宗让他一个堂堂二甲进士在吏部当了十年的七品小吏,太上皇喜欢搞制衡之术,对皇子如此,对朝臣也如此,一个吏部分了三个山头,每日斗得乌眼鸡似的,他不肯站队,就被摁在六品官位上反复蹉跎。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把吏部给清了一遍,让他这个爬了半辈子的老东西做到五品的郎中,又找了太医给他巡诊。 他还有什么好怨的? 哼! 还敢指摘陛下,他看这些人是山猪吃不得细糠! 见自己那老同僚还瞅自己,他拿起一块糕饼咬了一口,他可不是山猪。 因为心里实在高兴,林昀恒回家的路上还打了三斤的酒,买了五斤的猪肘肉。 他虽是五品官,俸银和禄米却要养着一大家子。 他本有一儿,三十多岁刚考上举人就去了,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孙女,林昀恒不忍心儿媳守寡,过了年就帮她另外寻了人家,长孙女到了年纪,干脆 坐宅召了婿,生了个一儿一女都姓林,小孙女从三年前就去了松园书院读书。 还有一个女儿,前几年死了丈夫,连着他外孙女儿一起被婆家赶了回来,加上他的夫人,一家七个女人盯着他和他那孙婿,平日里想要喝口酒都难。 “你是今日在路上捡了钱?” 林昀恒的夫人王氏从他手里拿过了肉,又皱着眉说: “都已经入秋了,陛下赐下的扇子你怎的还拿在手里?还不好好收起来,哪日被风吹坏了怎么办?” “嘿嘿。”林昀恒笑了笑,手上牢牢捏着扇子,“能得了陛下的赏,让我稀罕到过冬也是应该,今日陛下说要让太医给我们这些老杂毛巡诊,我听着高兴。” 王氏名叫王雀娘,操持一家子操持了几十年,自有那份声强势壮: “好呀,陛下要给你看病,你先喝上几斤酒把自己灌病了,顺便就让太医给你治了,也算是你占了陛下的便宜!” “嘿嘿,哪有?几斤酒而已,再说了,可以让曼娘跟我一起喝呀。” 林昀恒笑得一脸讨好。 他嘴里的林曼娘就是他的大孙女。 “曼娘?曼娘还气着呢!今日焦家又寻上了门,要蕊娘把絮儿带回去。” 林昀恒的女儿林蕊娘当年死了夫君,被婆家焦家连同她生的女儿絮儿一起赶了出来。 焦家是那等捧高踩低的人家,前些年依附了六皇子的外家张家,恨不能给用鼻孔看人,六皇子先是出家后来自尽,张家也被逐出繁京,焦家自然败落了下来,每天低着脖子缩着膀子做人,见林昀恒升到了五品官在吏部又得了势,这就又贴了上来。 “曼娘与那等人生气做什么,赶出去就是了。” “那焦家给蕊儿找了门亲事。” 林昀恒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 “然后呢?曼娘没动手吧?可别伤着自己。” 见他真的担心女儿和外孙女,王雀娘笑了: “没什么然后,正好索娘从松园回来带了朋友,是大理寺于娘子的妹妹,小于娘子也是个能说会道的,说什么现在陛下允许立女户承家业,那焦家按律就该将絮儿她爹的财产交付大半出来,把焦家的人给吓跑了。” “好。”林昀恒抚掌大笑,“这话有理!等到那新的《大启律》修好,我还真要从焦家拿了钱回来给絮儿。” 王雀娘本以为于竹娘那话只是用来吓退焦家人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她连忙揪住了自己夫君的衣襟。 “以后真的可以女儿承袭家业?” “真的,不光可以承袭家业,陛下还说过,若是父母皆有祖产,随父姓者承父产,随母姓者承母产。” 王雀娘松开了他的衣襟,猛地一拍大腿: “也就是说,咱们不用跟你族里那些人掰扯,就能把家业留给女儿和孙女儿了?” 左手拎着酒,右手拎着肉,王雀娘匆匆往家里走,完全忘了林昀恒的存在。 “蕊娘、曼娘、索娘、絮儿、绵儿……温酒烧肉,今日咱们娘几个好好乐呵乐呵!” 被遗忘的林老头儿拿着扇子,扶着门框,好一会儿才自个儿把门关上了。 “得了,以后我这家门儿啊,是真的都是女子做主了。” 万俟悠能因为两个贫病而死的老吏想起朝中的小官小吏看病不易,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的母后。 翻翻太医院送来的脉案,她摇了摇头: “宫里的医女还是比不上武娘子,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请她给母后看看病。” 然后,她就想起了自己身边跟着武娘子学了快一年的女官: “重青,咱们一块儿去仁寿宫,你给我母后把把脉看看。” 重青自然愿意: “微臣也曾想看看太后娘娘的脸色,只是太后娘娘的脸上总有脂粉……” “脂粉。” 已经起身往外走的万俟悠脚下一顿。 “对啊,我母后什么时候喜欢擦脂粉了?” 步辇到了仁寿宫,万俟悠却没有找到她的母后。 “陛下,太后娘娘去了天静宫。” 天静宫认真说来是在一座别宫,在皇城西北的铜鼓山上,万俟悠的爷爷神宗自称是昊天大帝转世,花费十年时间掏光了国库建起了这似庙似宫的地方,在立下太子之后,神宗最后几年基本都住在了天静宫。 因为宫室僻静,其他人也少能打扰,万俟悠在登基之后就把她父皇万俟礼也送到了天静宫,由她母后精心挑选的亲信小心照看。 逢年过节大祭的时候,万俟悠就会在天静宫前行礼,表示自己给自己的父皇请安了。 “不年不节,母后去天静宫做什么?” 留守仁寿宫的盛秋姑姑垂首不言。 万俟悠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见一个小女官端了桂花圆子过来,她笑着问: “今日我母后午膳用的可香?” “陛下放心,皇后娘娘用了一碗碧粳粥,一碟白玉汤、一碟金玉绿馔、一碟烩的松柏延年,还吃了两只素包。” 宫里给菜起名儿都讲究一个名目,万俟悠也是去了朔州之后才知道自己每日吃的东西在旁人眼里不叫什么金啊玉啊白鹤的,她娘吃的就是白米粥、豆腐汤、加了韭菜摊出来的鸡蛋饼和一盘烩榛蘑。 “确实吃的不错,是有人在一边说笑哄了她开心吧?” 盛秋上前一步,却被重青拦住了。 年轻的女官挡在自己的师傅身前,微微低下了头,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小女官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针锋相对,陛下跟她说话,她的脸颊都在泛红,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还能有心思看旁人呀? “倒也没人说笑,只是早上的时候镇远公夫人递了牌子进来,娘娘吃过了午膳就让人来了,镇远公夫人略坐了坐,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 一股脑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小女官低着头。 镇远公夫人,也就是太后的母亲,万俟悠的外婆。 万俟悠抬手,摸了摸下巴。 她娘一年见她外婆也有个几十次,怎么就能让她娘兴致大发去见她那个父皇呢? 站起身,万俟悠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内室,下一刻,她看着一面墙,缓缓问:“盛秋姑姑,我母后的刀呢?” 第102节 站在外面的盛秋重重跪地:“陛下,太后娘娘与老夫人闲聊时说起了被抓的乌蛮人,老夫人说跟乌蛮王帐一起被抓的人里还有一个是大启人,只是缺了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老夫人走了之后,太后娘娘一直在念叨那人她记得,过了一会儿就带着刀出宫去了,盛春和盛夏在跟着。” 她重重磕了个头: “陛下,太后娘娘走时吩咐过,千万不能让您知道。” 乌蛮王帐里的那个大启细作万俟悠也知道,名叫申屠克,自称是前梁后人,被抓了之后也不老实,还想见她一面,万俟悠对这样自命不凡却把旁人都当了蝼蚁的家伙不感兴趣,直接勾决了他的性命。 要是死后有黄泉,那人应该已经在油锅里泡了一年了。 怎么这么一个人就能让母后急着去找父皇? 还是带着刀去的? “备马,朕也去天静宫一趟。” 多年没有骑马,江九月到天静宫前的时候能感觉到自己的腿被鞍磨得生疼。 可她顾不上这些。 长刀立在天静宫的石阶上,她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两个婢女,沉声道: “盛春盛夏,你们给我让开!” “娘娘,太上皇已经疯了,您要想处置了他有的是办法……” 有的是办法? 不!没了! 江九月的心中怒火熊熊,不将万俟礼千刀万剐,难抵她心头之恨! 天静宫的管事也是江九月的亲信,闻讯连忙赶来,江九月指着自己的两个婢女,说: “把她们两个看押起来等本宫处置!你们就在此地等着,别打扰了本宫!” 天静宫的后殿名叫寝神殿,大门打开又关上,江九月提着自己的刀一步一步走到了床边。 “万俟礼,悠儿你是欺瞒天下才有的女儿,你竟然要杀她?她才十五岁的时候你就要杀她?” 已经疯了几年的大启太上皇万俟礼被人捆着手脚,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看见江九月的瞬间,他的眼睛里就露出了凶光。 他记得!他记得这个女人把他捆起来!她竟敢,她竟敢告诉别人他疯了! 看见他眼中的凶色,江九月笑了。 她生气的时候也喜欢笑,女儿随了她。 “失了一只耳朵一只眼睛的申屠克,旁人不知道,我却记得,他分明是你的人!当年勾结乌蛮人,把悠儿的行踪告诉乌蛮人的根本不是老四,是你。你是要用悠儿的一条命,来毁掉整个江家!” 盛怒之下,熟悉的眩晕和耳鸣再次笼罩了江九月,可她 拿刀的手稳得一如既往。 悠儿当了太子之后万俟礼对她的防备和暗中算计,江九月恨,可她出身公府,也知道权力更迭之间的残酷,所以她弄疯了万俟礼,让他在天静宫养老,放过了他的性命。 但是,十五岁时候还只是个天真少女的悠儿,为大启鞠躬尽瘁数代的整个镇远公府,这个男人为了那一点点的猜忌就要都毁掉,江九月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几乎都要从自己的身体里脱出来了。 这些年,她到底是和一个怎样的畜生相守?! 看着她的怒火,万俟礼笑了。 “她该死!”他说。 “你们都该死!” 万俟礼挣扎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 “申屠克!废物!朕都告诉他人在哪了,他竟然还留了活口。” 留了活口? 是什么意思? 顷刻间,一阵极寒刺穿了江九月的身体。 她听懂了,万俟礼说的不是那次刺杀悠儿,而是更久之前,更久之前,更久之前…… 在那个时候,她兄长江五月、江七月、弟弟江腊月,侄子江琦、江玔、江玙战死在朔北。 后退了两步,江九月以刀拄地,喉中一阵腥甜,她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手一松,她将刀扔在了地上。 “万俟礼,江家的刀捍卫了大启百年,你不配脏了它。” 这屋内为了防备这位太上皇发疯的时候伤到自己,连一根木筷子都不敢留下,江九月看了半天,抬手从自己的头上拔下来了一根金簪。 …… 万俟悠赶到天静宫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从一旁的宫人手里抢过灯,她吩咐所有人都在下面等着。 “陛下,还请带上臣。” 陛下出宫自然是得有人跟着的,身为禁军大统领的裴仲元今日刚好当值。 万俟悠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 “裴统领跟朕同去。” 长长的石梯,万俟悠提着灯走得极快,裴仲元几次想将灯接过来,她却毫无所觉,一直将灯拿得很稳。 天静宫里的一片幽暗。 万俟悠打开殿门的一瞬间,眉头就皱了起来。 浓浓的血腥味。 她提着灯照过去,看见了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浑身都是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母后?!” 江九月抬起头,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悠儿!” 下一刻,江九月的眼睛红了: “悠儿,娘没有刀,娘杀不死他!他害死了你的舅舅和表哥!他要害死你!你在朔州的时候是他要杀你啊!是他告诉了乌蛮人你在那儿啊!娘怎么办啊?娘没有刀!” 万俟悠愣了下,她的娘明明是有刀的。 那把刀就在地上。 江九月却还在哭,她手里拿着那根早就卷了起来的金簪,重重地捅向万俟礼,却没办法捅进 他的皮肉里。 当朝太上皇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他的咽喉和胸口都有伤,那些伤却没能要了他的命。 他还活着。 看见了万俟悠,他的喉头颤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清楚。 就算是疯子,到了这个时候也是知道痛,知道怕的。 “母后。” 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万俟悠拿起了那把被扔在地上的刀。 江九月却摇头。 “江家人的刀,不能杀他。” 万俟悠听懂了。 她笑了。 她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把它放在了江九月的手上。 “娘,这把刀是乌蛮人的刀。” 乌蛮人的刀? 江九月看着手里的短刀,下一刻,万俟悠从她的手里直接抄起刀,将它扎进了万俟礼的胸口。 鲜血喷涌在她的手上,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却只是笑着看着自己的娘。 “娘,女儿长大了,女儿会自己动手。” 她不需要一个为了她再手染鲜血的母亲。 也不需要一个也许早就疯癫了的父亲。 曾经扎进安如意心口的刀,一次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之中,却还是一直被她带在身边。 在等待多年之后,它终于捅进了真正的凶手心上。 年轻的皇帝扶着自己的母亲站了起来。 她看向身侧一直沉默的男人。 “裴仲元,这尸身该如何处置?” “宫室起火。” “宫室怎么会起火呢?” “天打雷劈,天静宫位于山顶,无法救火,太上皇被烧成了灰烬。” “好,交给你了。” 第85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八) 万俟礼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死的。 他,大启皇帝,万乘之尊,文治武功皆不俗,竟然就被自己的皇后陷害,成了一个疯子! 他的皇后让他疯癫了这么多年,还要杀他,用金簪捅了他几百下。 他的女儿还真的动手杀了他! 第103节 死前浑浑噩噩,死后反而清醒的万俟礼的魂魄大怒。 “弑君!弑君!你们是犯上弑君!” 站在自己的尸体前面,他痛骂自己的皇后是贱人、自己的女儿是窃国之贼,痛骂在一旁坐视这一切发生的裴仲行是乱臣贼子。 铁链声响起,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口处有一只铁钩勾了进去。 “万俟礼。”幽幽一声响起,是喊着他的名字。 看见面前突然出现一张青黑的脸,万俟礼被吓了一跳。 “生死有道,福禄无期,你时辰已到,吾乃黄泉无常,特来缉拿你入地府。” 什么无常?什么黄泉? 万俟礼想要挣扎,手脚却根本不听使唤,只能被青面獠牙穿着一身黑衣的鬼差拖着往前走。 他又争辩: “朕是皇帝!朕该入极乐之境,怎能被你这鬼物……” “为一己之私害死朔北军七千六百三十九人,只此一罪,足够你刀山油锅五百年。” 无常手中的铁链一抖,几乎是须臾之间,万俟礼就被带到了一条鬼蜮阴森的路上。 万俟礼大喊:“朕是天子!万俟悠她杀了朕!她才是该下油锅!” “万俟悠?” 鬼差停下了。 她转头,毫无生机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万俟礼。 “你可知道,万俟悠乃是神君转世。沧海神君,在你凡人境被称是还圣元君,为阻人间二十年乱世,神君投胎成你的女儿,你却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万俟礼,你本来共有四十年帝运,因欺神少了二十年,剩下的二十年帝运,是被你的一颗贪心一点点折损掉的。” “不!不可能!” 万俟礼想要回头去看万俟悠,却只看见了一片灰色的迷雾和迷雾中盯着他的鬼魅。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是神!她是弑父逆贼!她大逆不道!她……” 锁链刷拉作响,万俟礼忽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明明人死后就不用喘气,他还是觉得自己窒息了。 用铁链锁住万俟礼的脖子,黑衣无常一点一点将铁链收紧。 “还有两件事,吾身为无常,当告知与你,第一,骂神当遭天谴。” 青黑色的脸在万俟礼的眼前渐渐放大。 万俟礼突然觉得自己的魂魄一冷,就好像他又死了一次。 “第二,骂吾挚友,当遭吾谴。” “七娘,前面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且不必急于一时。” 灰色的雾气深处,一个生了马头的女子举着白色的幡牵引着鬼魂缓缓走近,被称作“七娘”的无常松开了手,任由万俟礼的魂魄缓缓滑落。 “是,生路有头,死路无尽,你活着时候是身负帝运的君主,如今帝运耗尽,也不过是一个戴罪之魂,自有十八层地狱等你一层层受过去。” 万俟礼张了张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浑浑噩噩,跟着无常继续向黄泉地府走去。 铁链声响了一声又一声。 天昏地黄,等他的自是因果报偿。 与此同时,在黄泉深处,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坐在冥河岸边,双目轻闭,仿佛在安睡似的。 “鹅前辈!你看这功德簿发红了!” 夕昔跟着鹅前辈跑来黄泉已经几年了,也明白了放在秦前辈身上的功德簿要紧的很,要是发白光就是秦前辈立下了功德,要是发灰光就是秦前辈有了孽业,最好的是金光,那时活人之功,最吓人的就是红光,红光是造下杀孽。 “手刃亲父。” 看着这四个字,夕昔瞪大了眼睛。 秦前辈……眼睁睁看着功德簿上的那道红光像是一条红色的蚯蚓一样要钻进秦前辈的身体里,夕昔急坏了。 下一刻,冥河翻滚,功德簿上又有一道白光闪过。 “为血亲、恩人报夺命之仇。” 红光与白光撞在了一起,僵持了许久,红光一点点地吞掉了白光,自己也在消散。 夕昔在心里替白光鼓劲儿,恨不能自己也能弄出一道光来把红光击退,终于,红光在白光散尽之前先消失了。 “啊——好惊险。”夕昔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看见鹅前辈正在吃灵草丸子。 “鹅前辈,你就不替秦前辈担心吗?” “不担心。”鹅很骄傲,“四喜不会输。” “可是徐前辈走之前说秦前辈身上还是要少沾杀孽。” 鹅看看一脸担忧的小姑娘,翅膀一挥,掏出了它的算盘。 “四喜身上的功德,想要用杀孽冲掉,要……” 它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四喜要每年亲手杀六十万人,杀到她此世寿尽。” 鹅都替她算着呢。 夕昔放心了。 “鹅前辈,你算账真厉害。” 鹅踩在算盘上,得意地梗了梗脖子。 夕昔重新坐回到了秦前辈的身体旁边,看了一眼前辈头顶的灯,她双手合十,轻声说: “冥河之神在上,请千万保佑各位前辈顺顺利利回来。” 一开始,夕昔她只是跟着鹅前辈来看看秦前辈留在冥河边的身体,那时候秦前辈这儿经常还有鬼差前辈们守着。 尤其是徐渡鬼前辈,不需要他引渡的时候,他就提着一盏白色的灯在秦前辈身边站着。 可是后来她再来的时候,鬼差前辈们就少了很多,孙前辈、孟前辈、邢前辈……他们都不见了。 徐前辈说,凡人境的结界不稳,秦前辈的为帝之路会走得艰难,那些鬼差前辈都自愿投 胎,替她分担因果去了。 再后来,徐前辈也走了,只留下了那盏白色的灯。 夕昔干脆就陪着鹅前辈留在了冥河边上,说来也奇怪,她明明灵根很差,修为低微,在黄泉却畅行无碍,青竹道院那位白头发的青苇前辈护送她过来的时候说感觉如行泥淖间,经脉中的修为都像是锈住了,她却没有这种感觉。 她甚至可以在黄泉修炼,修为比之前精进得更快。 这才短短几年,她就已经快要晋升筑基中期了。 “秦前辈,我在您身边好好修炼,您在凡人境好好当皇帝,嘿嘿嘿,咱俩都得使劲儿呢!” 不远处,看见夕昔闭上了眼睛,鹅撇着腿悄悄向远处走去,这些年鹅在黄泉已经溜达遍了,光是帮忙抓逃脱的鬼就干了好几次,整个黄泉的鬼差都认识了鹅。 “鹅大人,您又来看神君的生死簿?您放心,她只有一次命劫,您已经替她解了。” 文判官走进转轮殿,就看见鹅蹲在桌子上挥动着翅膀翻动生死簿,吓得赶紧把其他的册子都搬到了一边。 不能怪她这么小心,实在是心理阴影太大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账簿变成了白本——这样的事哪个做账的都不想这辈子经历第二回。看清了鹅在看的生死簿,文判官有些诧异。 “鹅大人,您看此人的生死簿干什么?这是……” 鹅“嘎”了一声。 虽然不懂鹅语,文判官还是觉得刚刚鹅大人似乎是在骂人。 打开另一本翻了几页,鹅又“嘎”了一声。 这次它不光“嘎”,还很嫌弃地把脖子拧到了一边。 “鹅大人,这几位是借助修真界灵器入凡人境的修士……他们本都是此界气运所钟之人,神君带着他们,大概也是有要借他们气运的意思,既然这样,他们能和神君有一世君臣之谊也是寻常。” “嘎。” 鹅却还是不依不饶。 文判官拿起让鹅生气的那一本仔细一看,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位修士,怎么把心思都用在了勾引神君上?” “嘎!”鹅骂骂咧咧。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铃铛的脆响。 鬼差们一起抬起头,看向苍黄的天空。 “凡人境的裂隙更大了。” 文判官缓缓摇头,重新看向鹅。 “鹅大人,徐渡鬼也已经入世,虽然没有帝运在身,他也还是人间应杀劫之人,留给神君的时间不多了。” 鹅低下头,又看了一眼生死簿。 嫌弃地撇开了眼。 …… 站在元戎六年回头看,元戎初年陛下登基时的平稳仿佛一场幻梦。 随着太上皇被天降落雷烧成了灰,大启皇室之间的征伐内斗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最初,是淅川郡王之女突然现身繁京,告发淅川郡王与庐江王、松卢王勾结,意图谋反。 陛下当即命浙闽按察使司徒尧调查此事,就在整个朝野都关注此事之时,泯王说陛下得位不正害死太上皇,兴兵谋反。 泯山书院高山长写下檄文,历数陛下的十大罪状,除了弑父杀兄之外,还有贪淫好色、勾引人夫等罪过,甚至还说她伪称神灵转世,实则是窃国之孽女。 泯王是神宗之弟,算起来是陛下的叔祖,在宗室之间颇有人望,他大概以为自己只要这样振臂高呼,就会有人响应,到时天下风起云涌,各路宗室率兵攻入繁京,就可以将那龙椅上的女子给拿下,可起兵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将造反一事想得太简单了。 高山长写的雄文实在是文采飞扬,可当他高声诵读着自己的檄文下山的时候,却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是一个书生,名叫邢越。 第104节 “高山长,您说只有泯王登基了咱们才能过上好日子,泯王在咱们泯山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咱们百姓的日子都没好过?” 泯山脚下,还圣元君的庙宇里香火不断,在那庙宇一侧,就是还圣娘娘修的“护泯大渠”,数百年来,这条沟渠护卫着泯山脚下的良田不被洪水所侵害,天长日久,沟渠有些淤堵,是陛下当太子之后又是拨款又是派人,才将大渠重新修缮的。 知道高山长是带人来砸还圣元君庙的,泯山百姓们拿着镰刀和镐头自发来护卫庙宇。 僵持之下,高山长大怒,直言邢越也是被那孽女所蛊惑。 却见邢越飒然一笑,抬手解开了头上的发巾。 “高山长,学生女扮男装,在您门下苦读数年,没想到今日还要用我的女子之身佐证我这满心清白。” 泯山府的府官同泯王沆瀣一气,听闻此事,连忙带人往泯山脚下捉拿带头之人。 邢越见他们来势汹汹,大喊“还圣元君庇佑”就跳入了护泯大渠。 所有人都看见了精光闪过,那邢越就没了踪影,两天之后,邢越又出现在了下五十几里之处,周身完好无损。 一个女子,怎么可能跳下大渠之后还安然无恙地漂出去五十多里? 泯山百姓越发信了还圣娘娘显灵,群情激昂之下,竟然攻破了泯山府的几处县衙,泯山府十垂县县令趁机收拢百姓,借着泯山之势与叛军周旋。 泯王一番豪情壮志,数百王府护卫和上千叛军竟然连泯山府都没杀出去,反倒是一女将名叫云娇,奉陛下之命率六百精卫南下,与泯山府所在的巴州刺史联手,花费数月,将泯王全家悉数拿下。 泯王一家被押解进京的时候已经是元戎二年的六月。 数月之后,泯王一脉,连同他的外孙等数十人被诛杀于繁京。 元戎四年八月,南江、泯江、九曲江一带突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大雨时日,河水漫涨,受灾百姓数十万计。 一直都对陛下恭敬有加的临淄王趁机诛杀府官、刺史十数人,起兵造反,他不像泯王那般想当然,不仅起兵的时候是瞅准了时机,还早就屯兵屯粮,又霸占了朝廷的赈灾粮, 数千精兵在临淄王父子的带领之下自东向西横扫数州。 占据几处丰裕之地后,临淄王便写信给繁京,他没有说陛下身为女子不该称帝,却说如今天下不稳,陛下不如放权给各宗室藩王,也能得天下信服,他身为陛下的伯父,定能管好六州之地。 要是陛下不同意,他就只能继续挥师向前,进军繁京。 此时,因临淄王招纳流民,手下已经聚敛了号称十万大军,距离繁京也不过数百里之遥,一路上并无什么险要之地,只要他挥师西进,不过半月,他就能兵临繁京。 当时的陛下正在调动各处府兵、钱粮协助赈灾,临淄王这般来势汹汹,连朝中老臣里都有人劝陛下不妨先与临淄王虚与委蛇,再谋以后。 高坐龙座之上的年轻皇帝只是淡淡笑了笑,就将临淄王的信烧了。 临淄王刚刚得了信,冷嘲了一句“小儿辈不知好歹”,便继续向繁京进发。 走出不过数十里,有三万精兵正以逸待劳,带兵之人正是不知何时从朔州到了濮州的镇远公。 此时的镇远公已经不再是那位年过七旬还屹立于朝堂的老人,而是他的孙儿——大名鼎鼎的朔北元帅江琦。 手中长刀一横,高坐马上之人只说了一个字: “杀。” 七日之后,临淄王父子的人头就被送到了御案之上。 此时,已经是元戎四年九月。 藩王两次造反似乎终于惹恼了陛下,她厌倦了这些叔祖和伯父们对她的质疑和否定,开始让他们证明自己并无反叛之心。 到元戎六年的冬天,连同最早的淅川郡王在内,陛下一共斩杀了十四位藩王,其中九位除国停爵,一位将王位降等传给了他儿子,四位藩王心怀不臣,被他们的女儿告发。 大启多了四位女郡王。 她们继承了她们父王的爵位、封地和权力,以后这个爵位也可以属于她们自己的后代。 此时的大启也一共只剩了十位藩王。 繁京里的茉莉花,在万俟一族鲜血的浇灌之下,成了让整个宗室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地的君主。 “弋阳王想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女儿。” 集贤殿的地龙烧得很热,外面大雪纷飞,万俟悠在殿内只穿了一条对襟袍,袍子下面露出了开叉的裤脚。 这几年因为女子在外行走的多了,衣裳的样式也大有变化,从前高门贵女推崇的曳地石榴裙渐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和男子从前衣袍款式类似的对襟袍和堪堪只能盖住膝盖的旋子裙,在旋子下面穿能被人看见的缝裆裤,或者干脆就像万俟悠此时这样在无裆裤外面直接穿一条缝裆外裤。 素青色的裤脚下面是一双绣了龙纹的软履,穿着软履的脚晃了两下,万俟悠将奏疏放在了一边。 “弋阳王明明有嫡子,偏要将王爵传给自己的女儿,这是被朕吓破了胆子生怕朕在他死后为难他儿子?还是在试探朕到底对他的封地有没有兴趣?” 杀宗室这种事,万俟悠是真的有瘾的。 她的那些叔王、伯王、叔祖王一个个每天闲着没事儿就想方设法搜刮民脂民膏,那库房里委实富得流油,她杀了临淄王父子之后又杀了两个叔王,就有钱赈灾了。 后来几个获罪的藩王,除了通政司奏报他们劣迹斑斑之外,也确实有她想要杀猪吃肉的意思在里面。 “陛下,弋阳王此事多半是真心的。” 说话的女子头上戴了一个纱绢做的巾帼,只戴了一枚小钗,身上穿的六品官的绿裙。 站在集贤殿和陛下说话,她倒是一点都不显气短。 “弋阳王府的敏月郡主在弋阳一带名声极好,相较她兄弟,她才华也更高,听说弋阳王早在两年前就把他的几个孙子都送到了敏月郡主身边让她教养。弋阳王此番是真的为王府承继考虑。” 一旁另一个女子忽然一笑:“让敏月郡主教养他孙子?那不还是让孙子承爵的意思?” “此事弋阳王并未言明,不过敏月郡主年过二十还未招婿,怕是弋阳王确实有这个打算。” “挺好。”万俟悠笑了笑,“儿子不顶用,就选个最好用的女儿暂时顶了爵位,等孙子长大了再交给孙子,相较于把女儿嫁出去,这不过是换了个用法儿。” 万俟悠看向后面那个冷笑的红裙女子: “桑中书,你写个圣旨,今年冬至朕祭天之时让弋阳王府的敏月郡主来陪祭,再把淅川郡王和昭武郡王也招来。” “是。” 桑问经连忙将此事记下。 万俟悠又拿起了一本奏疏,嘴里说: “荆知事,你们通政司也多做点儿正事儿,我让你们寻访的能人异士如何了?” 当初那个能为了对抗叛军跳下大渠的女子如今已经是通政司知事,听见陛下的话,她连忙说:“陛下,通政司在全国共找了六十余名能下地谷之人,都已经送去了朔州,至于陛下说的会降妖除魔之能的……我等一一试过了,都是骗子。” 装神弄鬼方面,邢越自己也是个行家里手。 “我翻前朝史书,这种能人挺多的呀,不是还有人做到了将军么?怎么现在连个真货都找不到了?” 听见陛下的抱怨,一个一直低头写东西的翰林抬起了头: “陛下,根据各种野史记载,数百年前那等能人异士确实很多,能御剑飞行、能引天火落地、能迷人心智,可这些人都被还圣元君杀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都抬起头看向陛下。 她们陛下,可是传说中的还圣元君转世啊。 绕了一圈儿锅却回到了自己的头上,万俟悠摸了摸鼻子: “莫翰林你真不愧是本朝第一个女状元,连稗官野史都记得这么牢。” 莫守规笑了笑,只当自己是得了陛下的夸奖。 万俟悠将眼睛从今年吴越两州的财赋之数上抬起来,就看见她笑得傻乎乎的。 “莫翰林,你最近是不是又去听百里纠书讲学了?” 莫守规今年才二十四岁,在这殿内算是最小的,听见陛下这么说,她有些惊诧。 “陛下真是圣明,微臣最近确实沉迷百里博士的讲学。” 万俟悠抬头看看外面的雪,轻叹了一声,说: “她的讲学你听听倒无所谓,只别学她那什么话都当好话听的劲儿。” 啊,这是什么意思? 莫守规茫然地看向殿中的其他上官和同僚,就见她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竟然连殿中监苏姮苏大人都没忍住,用一本奏疏遮了脸笑了起来。 “莫翰林,陛下的意思是你对百里博士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重紫女官说完了这句,也笑了起来。 笑完了,正事儿还得干。 没找到能人异士,万俟悠也不气馁,看完了一摞奏疏,她起身,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卷轴下来。 “这是卓妩君在工部倒腾出来的开山火器,她搞这个出来是为了能开山挖渠,据说,用起来还是危险,但是也不能说不好用,若是炸对了,几日就能省掉数百人的半月之功,朕要是用它把地谷炸了……” 万俟悠沉思良久。 “罢了,再想想。” 第86章 公主请登基(二十九) 因为天上有落雪,万俟悠又召了京兆府尹来问今年冬天繁京城里的屋舍修缮之事,还有公学堂、积善堂和抚幼堂的相关。 公学堂是万俟悠这几年间在繁京、玉州、朔州等地新建的学堂,凡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男女都可以去入公学堂识字,前两年是不收钱的,不仅不收钱,每日还包管一顿饭,要是学过了两年,可以掏钱继续读“吏科”,要是没钱,只要能在经学、算学、律学三科中任何一科考得前十,也能在公学中继续读两年的“吏科”,有了四年的书本打底,也足够这些人去考个小吏。 现在吏部每年都会招一批“外派吏”,数量不少,这些吏员跟着各地的选官前往各地,不仅吃的也是官粮,到了地方上也能帮着各位选官做事,省得朝廷选派的地方官到了地方之后就被当地豪族压制得不得动弹。 积善堂是专门照顾无依老者,抚幼堂则是收留孤儿,这两处不是万俟悠首创,大启太祖立朝的时候,繁京就有了这两处,可是随着朝政废弛、拨款难继,到了先帝的时候这两处都已经名存实亡。 万俟悠为了整治吏治裁撤不少的无用衙门,这两处,却被她从尘埃堆里捡了出来,重新打扫收拾。 京兆府尹宋霭今年也快六十了,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六年,想想他能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还稳坐京兆府,就知道这人是有些本事的。 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一个字——稳。 就像他提前备好的这份奏疏,朝廷的拨款、京兆府的调拨、各处府上给这三处的募款都有多少,如何分配,提前修缮花了多少,又有多少是学子、老人、孤儿过冬的,备了多少炭、多少米、多少厚衣厚被,每一笔都有来有去,清清楚楚。 “宋府尹,朕每次看你这奏疏,都觉得站在朕面前的人不是你,而是几十个老吏。” 宋霭低着头,脸上挂着笑:“陛下觉得微臣这账算得扎实,微臣可当不起这等夸赞。” “担得起,怎么担不起?这繁京城有你镇着,朕一贯是放心的。” 穿着一身银朱色对襟大衫,万俟悠一边看奏疏一边说: “这几年繁京城的冬天比从前冷了不少,夏天的雨水倒是少了些。” 确实如此,繁京一地从来是夏日多雨,冬季不寒,是北方难得的四季合宜之地,这些年夏天越来越热,冬天越来越冷,从前那种繁丽妩媚的气象都淡了许多。 第105节 “幸好陛下一直让百姓拓荒开田,这些年虽然有些灾患,繁京的粮价倒是一直平稳。” 话是这么说,宋霭自己也清楚,能让繁京附近一直稳妥,陛下花费的心力极大,这些年,没有一年能称得上是风调雨顺,天灾有,人祸也有,陛下用繁京的粮仓稳住的是天下的民心。 宋霭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将陛下与先帝甚至神宗相比。 神宗沉迷神鬼之论,朝中之事一概仰赖世家重臣,只要朝廷能给出银子,他从不关心百姓疾苦,在他治下,繁京之中世家大盛, 各色园林奇景琳琅满目,只看繁京几乎是一片天上神都的盛世景象,可繁京之外,百姓流离失所,土地皆被世家大族所夺。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刚刚考中的进士,心中一腔热血想为天下黎民苍生请愿,却举步维艰。 他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奏疏,想要趁着翰林为陛下御前奏对的时候呈上,可他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神宗根本不见他们。 神宗见的是进献奇珍异宝的世家,见的是进献天降祥瑞的藩王,什么民间疾苦,什么一腔热血,他根本想都不去想。 苦读十余年,自以为通晓古今,却不如几个月的煎熬让人懂的更多。 于是从翰林院出来,明明有机会留在六部,宋霭还是自请外放,等他再回繁京的时候,就是因为在地方上因为善于劝课农桑、充盈府库,而被先帝调回京城升为京兆府少尹。 和神宗比,先帝有一副励精图治的皮囊,他坐在朝堂上,似乎是野心勃勃真的想要成就一番文治武功, 但是他实际做的事,却跟他的想法相去甚远,因为先帝实在太“聪明”了。 在与人争斗的小道之上,先帝极有天分,神宗朝时候猖狂的世家,被他合纵连横连消带打灭了个干净,若只是停在此时,先帝还能被称一句守成之君。 可惜,这样以人打人以人杀人的手段用多了,先帝就沉迷于这般手段,他挑动世家内斗、皇子内斗,总想要坐享渔翁之利,总想要别人斗得一片狼藉之后拜服在他的天威之下。 最后,被他当做棋子来用的小女儿,繁京城中以茉莉相称,如娇花一般对待的小公主,却成了真正的胜者。 哪怕公主成为了皇太女,宋霭起先也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他坐在京兆府里看着偌大繁京你方唱罢我登场,三皇子得意过,大皇子得意过,二皇子得意过……他们又都去了哪儿呢? 真正让他改观的是,皇太女她借口自己做梦梦到了神宗,停了陛下的修陵。 皇太女,相比较其他皇子,她不过是个陛下的无奈之选,换了任何人到了她的位置上都应该依附于陛下才对,可她偏偏就敢在自己并无足够依仗的时候为了繁京百姓掀了桌子向朝廷、向世家、向她的父皇要钱。 朝中人仰马翻,宋霭却乐得躲在府里偷喝了两瓶好酒。 那之后,他就是世人所不知的“太子党”了。 从前的皇太女、皇太子,如今的陛下最喜欢的就是账目分明,他自然要把账做好做稳,做得全天下都没人比他更好才行。 别说那些从东宫时候就跟着陛下的女算官们,就算这整个大启所有的州府老吏同台算账,他宋霭也能是让陛下最满意的一个! “陛下关心农桑,百姓之幸也,想来这物候之变也不过是一时之困,很快就能过去。” 只有宋霭自己知道,他这溜须拍马的话到底有多么的真诚。 万俟悠想的不仅仅是百姓能不能吃上饭:“天候有变,农事艰难,各地百姓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也难了。前两年流民遍地,各地的隐田隐户也比从前多了不少,越知微在东南,卓妩君在西南,孙瑶瑶在淅川,韦琳琅在淄州,朕让她们用抛荒地和收缴来的藩王田地重新均田,都做的很是艰难,百姓落入各地世家之手,难回故地,各地豪强趁机占地……” 要不是因为她们在下面行事艰难,万俟悠也不会想到在各地开公学和吏科。 尤其是淄川一代,世家豪族早就当作是自己的掌中之地,临淄王死了,他们就把整个淄州都看成了自己的地盘,韦琳琅出身清流门第,祖父韦存友生前是青山学院的山长,学生遍布朝野,就算如此,她去了淄州也是被人堵门三月难出。 好好一个朝廷委派的淄州别驾,差点儿被饿死在府衙里,幸好韦琳琅也没那么笨,在府衙里顿了三个月,她凭借十几年前的案卷怀疑卢家侵占官粮勾结造反的临淄王,又让人向守军求援,这才有了破局的机会。 见陛下垂眼为难,宋霭想了想,说道:“均田一事干系甚大,陛下要是想要此事能成,微臣斗胆进言,均田一事不能只用越巡按这些人,她们大多从东宫时候就跟在陛下身边,又是女子,实在是太过惹眼,天下豪强同气连枝,知道了陛下的意思,只要越巡按她们稍有动作,那些高门豪强就能想出几百种法子对付她们,哪怕她们身上有圣眷在身,可只要一点点从陛下处下手消去对她们的信任……如此一来,她们如何成事?” 万俟悠抬起头,看向这位一贯过于沉稳的京兆府尹。 “你的意思是,朕应该让这些豪强顾不上她们?” 宋霭连忙盛赞:“陛下圣明。” 万俟悠放下了手里的折子。 “我本以为那几个地方刚刚受了灾,藩王手里的地也都被朕收回来了,怎么都该比旁处行事容易些,倒忘了那些人一贯贪得无厌,朕以为那些地已经归了大启,他们倒觉得一场洪水下来是老天爷给他们赏人赏地。” 宋霭低下了头。 远在地方的豪强负责给人添堵,身在繁京的就负责在陛下的面前抹黑那些推行均田的官吏,偏偏她们还是女子,污起名声来也容易。 “既然给脸不要,那就换个法子吧。” 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陛下起身,一身的银红色在外面白雪的衬托之下越发繁盛明丽,犹如一团在冬日里灼烧着风雪的火焰。 “从明年开春起,整个大启所有州府道,都开始量地查田,查隐田,查隐户。” 手指在桌案上轻巧了两下,陛下微微侧头看向宋霭。 她的眉目依稀还有几分年少时候的张扬和明秀,也因为身上极强的君威之势而越发慑人。 “闻尚书年纪大了,精神也有些不济,宋府尹,你可愿意接了户部尚书一职?” 说完,她先笑了: “这个户部尚书,以后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苦差事了。” 宋霭连忙跪地: “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 “别说这种话,好好活着,好好做事。” 听见陛下这么说,宋霭微微抬头,看见了陛下在红衣之下淡青的裤脚,突然想起自己下朝后几次见到陛下,陛下都穿着颜色浅淡的衣裳。 因为去年告老还乡的宰相苏至正上个月去了。 苏相去了,在那之之前,镇守了大启一辈子的老镇国公去了,曾帮陛下出谋划策的前户部尚书柳承雍去了,将自家孙女送到东宫的韦存友也去了,现在,陪着陛下从东宫走到现在的闻尚书也病了。 元戎初年前后的老臣如同秋天的落叶一般不见了踪影,自然得有人继续向前走,继续陪着陛下。 宋霭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臣自然会好好活着,臣还得给陛下算出天下最稳当的账出来。” 等宋霭退了出去,万俟悠没有立刻坐下看奏折,而是依然看着窗外。 集贤殿的外面有一棵柿子树,现在那树上还伶仃挂着几个柿子。 是给冬日里觅食的鸟雀留的。 人摘柿子都知道给鸟雀留一口别伤了天德,唯独对其他活生生的人,却恨不能算尽锱铢。 “陛下要是觉得闷了,不如晚上召了人来弹琵琶……” 听见重紫这么说,万俟悠微微转头。 “弹琵琶也没意思,最近茉莉铜牌在谁手里?” 重紫笑着说: “自从杜通政离京,陛下就把铜牌给了陆副使。” 听见铜牌在陆晋的手里,万俟悠挑了下眉头: “我给他铜牌是让他通政司有事的时候入宫奏报,怎么也没见他来过?” 重紫还是笑: “陛下,陆副使此时正在外面。” “这倒是巧了。”万俟悠笑了笑,又看一眼外面的雪,她说,“下雪天也难为他来一趟,给他备一份晚膳。” “是。” 重紫行了一礼正要下去,却又被万俟悠叫住了。 “之前我让于兰娘替我在繁京城里找了四处宅子,隔得都不远,都是三进,这一处略大一些,里面还有十几棵桃树生得不错。” 一贯沉稳的御前大女官怔愣着看着自己自幼照顾的陛下,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见她这般,万俟悠笑了。 “怎么了?你们四个都不肯离宫成婚,你也不肯像重丹重蓝一般出去当代天巡狩的监察,我自然要给你们多打算,一人一处宅子,两处铺子,都是从我的私房里出的……要是早知道我给你买套宅子就能看你这般哭,我一年给你买一套。” 最后一句万俟悠是想哄重紫的,不成想却让她哭得更厉害了。 “陛下,您怎么能……” “怎么不能?我都三十了,也得学会替你们打算呀。” 眼泪一颗接着一颗,重紫自己用帕子去捂,却怎么都捂不干净。 万俟悠一边笑一边拿了帕子给她擦: “别哭了,你们既然不肯成婚,那你们以后是想在宫里收个女儿,还是从你们族里收养,你私下里替我跟她们三个都问个主意出来,别说是我问的。到时候我给她们赏个出身,让她们以后也能考功名好好奉养你们。” “陛下,奴婢不要旁人奉养,奴婢一直留在宫里做姑姑,伺候陛下,等奴婢做不动了,奴婢就……” “好了,别跟我这儿说什么生生死死的话,我不爱听,咱们商量的是怎么活得自在,对不对?” 隔着泪,重紫看见陛下含笑看着自己。 陛下长大了,从那么娇贵淘气的小公主成了如今的励精图治的一代君主,以后还会更好。 “奴婢以后不说这种话。” “赶紧去净净脸,幸好这殿里现在没有外臣,不然你这掌印大女官的脸面可就一点儿不剩了!” 陆晋走到集贤殿的殿门前,就看见御前掌印女官红着眼睛走了出来,与他微微点头就走了。 藏在袖中的手捏了下掌心铜牌,陆晋心中的主意越发定了下来。 他要做的是名留青史,而非是只得陛下一时之好的佞幸之流,如杜行舟那般明明手握通政司却被人暗地里非议,这样的人,他是做不得的。 看见陆晋从殿外进来,万俟悠擦了擦手,将用过的帕子随意搭在了盆边。 过一会儿重紫回来自然会把这里收拾干净。 “通政司有什么急事要报么?” “启禀陛下,朔州来信,地谷魔气更重三分,朔北军尝试用火炮轰杀魔物,确实奏效,只是火炮之威甚大,战马易受惊,其次火炮本身也易炸……” 魔气更重几个字,让万俟悠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让朔北军慢慢试,只要能轰杀魔物,就是一条能走的路。” “赶在土地上冻前朔北军对地谷周围方圆二十里坚壁清野,先是焚土灭芽,再是喷水冻土,明年开春应该不会有魔物涌动之祸。” 万俟悠点了点头。 现在的地谷魔气比她当年在朔北的时候浓了十倍,耗子搬家过去几天就能变成魔物,前年开春的时候一群魔虫从地谷之下冲出来,朔北军死伤数十人才将它们清灭,江明雪因清缴不利向她请罪。 那之后,年年冬日,朔北军都要对地谷大动干戈。 “另外,陛下,还有一封密信。” 第106节 陆晋将信从怀里拿出,看着面前伸过来的手,他愣了下。 虽然在元戎元年就重回朝堂,一跃而成通政司副使,陆晋却极少如杜行舟一般和陛下这般独处。 伸过来的这只手纤长白净,指尖和指腹上都有写字而成的薄茧,它明明只是这么伸着,陆晋却忍不住垂下了眼眸,却又看见红色的袖口有一点点湿了的痕迹。 收敛心神,双手恭恭敬敬将密信送上。 信是武桂心送来的,她和她娘武粉桃这些年一直在朔州研究如何能化解魔气,还真有了些许收获,比如用几种年份超过十年的药草熬水给人喝下,能让与魔气短暂接触的人 身上魔气淡去。 万俟悠本以为这次的密信也是与药草相关,打开之后,她的神色却有些变化。 看完了信,她重新看向那个信封,从里面倒出了一块只有一指粗的木块。 似乎是生怕她觉得这个木块太小,上面还被人用心画了一只白鹅。供奉过骑鹅娘娘的桌子竟然能让魔物避让? 虽然这魔物只局限于带了魔气的蚂蚁蚊子这种小东西,但是这用处已经足够令人惊喜。 清剿魔物之时,怕的就是这种细微之处。 武桂心在信上说她们把南江府里骑鹅娘娘庙能搬的东西都搬来了,只有这张桌子和一个坐凳是好用的,现在已经把桌子和凳子都劈了给了朔北军和朔州官府。 信里还非常诚恳地建议陛下千万不要把各地还圣宫的东西送过来,劳民伤财还没用。 所以,到底这两个东西为什么有用,武家人是知道的,只是不能说? 万俟悠再次看向那个截画了鹅的木头。 这鹅的屁股可真宽啊。 和当年救过她的那只鹅颇为神似。 想起那只会梗脖子的神鹅,万俟悠从自己的腰上取下了从小戴的茉莉环,丝线从木头上的小洞上穿了进去,片刻后,那截木头突兀地卡在了包金的茉莉玉环上,倒像是一圈儿茉莉簇拥着一只胖鹅。 重新将它戴好,万俟悠看向一直低着头的陆晋。 “陆副使今日真是带来了好消息,一会儿晚膳朕也能多吃几口,今日陆副使也一道用膳吧。” “微臣谢陛下赏赐。”陆晋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只是臣家中有老母在等,如此沐雪寒天,臣实在不敢领赐。” 当皇帝当久了,真是很少被人当面拒绝。 万俟悠原本还在看自己腰上的鹅,听见这话,她轻轻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陆晋跪得很端正,低头颔首,双手放在身前。 陛下没有说话,陆晋又从袖中拿出了那块已经带了他身上温度的茉莉铜牌,双手举在手中,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看着他的样子,万俟悠突然笑了。 “御膳不敢吃,铜牌也不敢收,朕从来不知道陆副使是这般拘谨之人。” 软履踩在石砖上,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陆晋的面前,俯身将那块铜牌拿了起来。 她俯身的时候,红色的衣袖垂下,从陆晋的掌心轻轻划了过去。 陛下是用袖子垫着,从他手里拿走了铜牌的。 “陆副使,朕给你这铜牌,只有一个意思。” 陆晋深埋着头,沉声说: “陛下,人心惟危,人言可畏。” 万俟悠随手将铜牌放在了她刚刚洗手的铜盆里。 入水沉底,铜牌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响声。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收了铜牌,就算跟朕没什么,旁人也觉得你会有什么?” “陛下圣明。” “呵。”执掌这个天下数年的陛下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罢了,陆副使,宫门要落锁了,你快些走吧。” “谢陛下!” 陆晋从地上爬起来,低着身子退了出去,在他转身开门的瞬间,他终于没忍住,又看了一眼那道站在殿中的红影。 也就只看了一眼。 雪又飞了起来,殿外的小太监为他拿来了他的大裘,将他送到了宫门外。 出宫的一瞬间,陆晋突然长出了一口气。 就好像他从什么迷障之中终于挣脱而出。 他不能为了一时的欢愉和贪恋毁了自己一生。 如此想着,他走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在他身后,几个守门的宫卫正聚在背风处烤火。 “那陆大人不是有铜牌么?怎么早早出来了?” “谁知道呢?”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禁军的衣裳,将几块肉干放在了火盆上面,又烘了烘手才说,“全天下都知道咱们陛下喜欢干净男人,那陆大人大概是不干净吧。” “对呀,咱们陛下喜欢的,从前的裴将军、韩将军,后来的杜大人,那都是从里到外干干净净的。” 说话的人又看向那个烤肉干的禁军。 “许停溪,你家世不错,人也长得好,怎么一直没说亲?天天和咱们在这儿守宫门,怕不是也想要那铜牌吧?” 年轻的男人大概十六七岁,听人这么说,他抬起头,理直气壮: “那是自然!所以有什么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活儿,还要请各位哥哥想着我才好!” 他倒是坦坦荡荡。 “这天下想要铜牌之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那等把机会往外推的傻子。” 第87章 公主请登基(三十) 元戎六年的冬至大祭和往年看似相同,又不同。 穿着龙袍紫貂的皇帝陛下站在高高的寰丘祭坛上,陪同祭祀的宗亲分别是淅川郡王、昭武郡王和弋阳王府的世子。 殿内监苏姮捧着祭词诵念。 在飞扬的细雪中,整个寰丘当中站的都是女子。 头戴大裘冕、身穿十二章的皇帝是女子,身穿白蛟、青螭,头戴鷩冕的郡王也是女子,身穿麒麟袍服,头戴毳冕主持祭礼的还是女子,华盖如云,仪扇如丛,都遮掩不住这些已经站在了高处的女子。 冬至祭祖,并不独属于皇族,彭州凤安县的一家大户也在祭祖,祠堂里摆着三牲五谷,高高的香烧着,青烟往屋顶的大梁上盘旋而去。 这一家人姓崇,祠堂内,跪着崇家三代二十几口老少,祠堂外,刚刚摆放了各式祭品和礼器的崇家夫人们都跪在石道上。 “向祖宗敬酒!” 随着族老的一声喊,立即有下人抬了温过的酒坛走了进来。 院外,一个瘦弱的女孩儿被嬷嬷拽着袖子跪到了一群仆人的末尾。 “祭祀的大日子,你乱跑什么?” 女孩儿低着头像是冻僵了的小鸟。 嬷嬷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会儿郎君太太发赏钱,你别在这儿哭丧着脸触霉头!” 祠堂里,男人们高举酒盏,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敬列祖列宗,最后将酒喝了下去。 “今年的福酒喝着比往年烈一些。”一个年轻男子心里这么想着,将酒盏递给了一旁的仆从。 下一刻,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一阵剧烈的绞痛让他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不只是他,祠堂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片刻之前还是其乐融融的祭祖景象,这一刻却仿佛成了人间炼狱,高高在上的崇家郎君们倒在地上,惨嚎呻吟,有人则是口吐白沫,双眼已经翻了过去。 送酒的仆从吓得窜了出去,祠堂外的女人们惊慌失措。 崇家的祠堂一贯是不许女人进的,掌家的大夫人让管家进去看看,管家看过了,慌慌张张地说: “夫人!郎君和小郎君们都躺在了地上,怕、怕是中毒了!” 崇家的大夫人连忙让人进去把人拖出来,有年轻的媳妇想要进去看自家郎君,被她让人拦住了。 规矩是不能乱的。 人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尤其是几位带头祭祀的长房嫡枝,他们一贯什么都是好的,连用的酒器也比旁人大,喝的也比旁人多,包括崇家的当家崇伏隆在内八个人在医家上门之前就咽了气。 崇氏一门,在冬至祭祀之时落了个嫡枝尽灭的下场。 大夫人自己不光没了夫君,还没了三个儿子两个孙子,旁人都在哭,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今年祭祀用的酒,所有碰过的人,一概捂嘴打死。” “娘!娘!总该问问啊!问问是谁这么狠的心下了这么狠的手要杀了我的郎君啊!” 大夫人看着抱着自己脚的小儿媳,缓缓摇头。 “你们照办就是了。” 祭祀用的福酒从来都是崇家人自己酿的,酿酒的师傅、酒窖的守卫、温酒的灶房上头人……再加上提酒倒酒的仆从,二十几个人被捆在了正院前面,仆从们举着木棍,听着他们被堵住了的嘶吼哀嚎。 正房里,大夫人看着自己夫君和儿子的尸身,脸上一派肃然。 “查真相,让那些府官来将府里上下搜过,再闹得满城风雨,让咱们整个崇家活在别人的嘴皮子底下,你们也不能活过来,幸好旁支有人还活着,只要栽在他们头上,我就能保住了咱家的家业……” “夫人,查出来了,那酒里是被人下了蛇毒。” “蛇毒?” 大夫人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是抖的,口齿倒是还清楚,一字一句,迟缓又坚定。 “找着类似的毒蛇,给七房和八房送过去。” 管家神色惊恐,忍不住看向大夫人,片刻,他低下了头。 “是,夫人。” “还有今天府里伺候的下人,全送到庄子上,慢慢处置了。” 第107节 正在她吩咐的时候,有下人匆匆进来。 “夫人,县里的陈大人和武都头来了府上。” 怎么这么快就让外人得了消息?大夫人一只手死死地扶着椅子的把手,说: “你就说我们家中现在只剩女眷,不便见外男……” “夫人,陈县令,她也是女子啊。” 大夫人的喉头一哽。 是,他们凤安县今年夏天来了一位陈县令,是个女子,她身边还带了三男三女三名吏员,一来就将凤安县上下豪强都一一拜访了一圈。 崇家的大郎君不愿意和一个女子同席而坐,借口自己不在,还是让她这个夫人去见的人。 陈县令是个其貌不扬不施脂粉的女子,据说她是朔州人,生得倒是高,也壮,说话直爽到了近乎粗鄙的地步。 大夫人问过她的出身,知道她家里不过是个朔州的农户,是靠着侥幸考入了勇毅学宫,在里面读了几年方考中了二甲的进士,又来到她们凤安县做了县令,立刻就失去了与她交谈的兴趣。 “不过是个出身鄙陋的不安分的女子”她是这般告诉自己的郎君的。 那之后,她就听闻这陈县令在凤安四处碰壁,几乎成了个笑话。 现在,那陈氏也是来看她笑话的吧? 大夫人默然片刻,还是让人将陈县令请到了前堂落座。 “蓝夫人,有人到我们凤安县县衙告官自首,自称毒杀了贵府上下十余口。” 半年未见,陈氏一如既往的直白。 大夫人稳稳地落座,看向那个被捕快挟着带来到堂上的少女。 她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瘦瘦小小,身上穿着一件崇家低等丫鬟的衣裳。 看着她,大夫人完全没有任何的印象。 她听见陈县令说: “唐杏子,快将你所做之事如实招来!” 叫唐杏子的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人,我本名唐杏子,我阿姐唐桃子八年前被卖进崇家做丫鬟,卖的是短契,在崇家,她被叫香墨。” 听见“香墨”三个字,大夫人的身子微微晃了晃。 唐桃子,从前就是大夫人院子里洒扫的丫鬟,聪明,灵巧,十三四岁的年纪,却比旁人都要稳重些,大夫人喜欢她的稳妥,就把她提成了自己女儿慧娘的笔墨丫鬟。 自从陛下登基,允许女子科举,把女孩儿送去读书也成了一种风潮,彭州的州府里有一座女子书院,创办之人是州府有名的文夫人,像崇家这样祖上出过官身的人家一门心思想要重振家声,自然要到处钻营,把女儿送去读书,说不定也能替女儿寻一个高嫁的门路。 慧娘去读了两年,未曾学得什么知书达理的知识,口中的荒谬不驯之言倒是多了起来,大夫人舍不得打慧娘,却不会放过已经改名叫香墨的唐桃子。 正好慧娘也该说人家了,大夫人就停了慧娘去府城读书一事,连香墨也一并打发去做了粗使丫鬟。 偏偏香墨读了书,看着与旁人不同,倒让她的三儿子惦记上了。 大夫人的三儿子虽然考不中举人,却在凤安县一代颇有才名,也娶了一个家世相当的媳妇,正好三儿媳不够乖顺,大夫人有心让她知道些深浅,三儿子要香墨,大夫人就给了。 五两银子、一副银头面、三匹绢,香墨的聘礼不多不少,是按着崇家一贯的规矩来的。 什么都妥当了,唯一的意外是香墨不愿意,又是求了她儿子,又是求了她三儿媳,大夫人觉得她不安分,本想作罢,可三儿子确实喜欢,她就让人将香墨关了七天,出来之后那丫头也老实了。 香墨这个妾室当得也算是安分,只是三儿媳经常抱怨三儿子总喜欢把香墨留在书房伺候,觉得不成体统。 大夫人冷眼瞧着,等她抱怨了几次,就跟自己的儿子提一嘴。 过了三年,慧娘难得回来省亲,进门就哭说在夫家呆着不好,要是家里不给她做主,她就去考举人、考进士。 那时“陀螺妾”一案闹得正凶,说的一个叫于陀螺的女子考上举人之后不愿意再给夫家为妾,请求能断了这门亲事,这事儿一直闹到了御前廷议,大理寺少卿于兰娘力排众议,用太祖时候马奴为将的例子来论此事。 “当年马将军为将之后拜太祖、拜上官,可没人说他还该给那莫家为奴,对莫家行跪拜之礼,妾,不也是奴仆么?如何不能脱身而出?” 有人说一女子为妾室还能考中举人,这是受恩于主家,怎么也不该背弃恩主。 又有人说“妾”本就是家仆,既然如此提作“妻”就是了。 吵吵嚷嚷了许久,连各处学宫和书院的学子都下场争论。 直到陛下批了一句话: “卿身已许朝,当立青云道。” 有此一句,于陀螺终于能从她的夫主家里脱身。 也是因此事之后,各地皆有女子发奋读书科举,为的就是不再给人做妾。 旁人做这等背经叛道之事,大夫人只会一哂,她的女儿这么说,被她轻轻地拍了两下脸颊。 “好好生两个孩子才是正道。” 等慧娘走了,大夫人也将此事放下了,直到半年后,她三儿子从香墨那里翻出了科举用的荐书,这种东西可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妾的细软里。 香墨,她不想当什么崇家三郎君的妾,她甚至想要去考中个举人好从崇家脱身。 听到跪在地上的女子这般说,大夫人笑了。 崇家高门大户,怎会有这般离经叛道之事?这般离经叛道之人? 她还记得,那日是春时,前院有她的孙儿在让奴仆放风筝,院墙上一只白色的风筝飞得极高,几乎要飞出院子,还是被人一点点儿的收了回去。 她想将香墨直接处置了,三儿子却舍不得。 她就让人挑断了香墨的右手筋。 “你既然真心喜欢她,就好好给她教教规矩,别弄出这等败坏了门楣的事,再有下次,我给你另外买三个妾,换了她。” 吩咐完了儿子,她又让三儿媳去佛堂里数佛豆,连一个妾都管不好,她三儿媳当主母自然是要受罚的。 都罚完了,后院里也清静了,大夫人还是让人盯着香墨。 果然,不过两个月,香墨又闹出了事来,她竟敢往外传信给慧娘,右手都废了,她竟然练了左手写字的本事。 一个不安分的外面买的妾,竟敢利用她的女儿,大夫人动了真火,她也不想为了一个妾跟自己的儿子生出龃龉来,趁着三儿子出门诗会,她让人把香墨扔进了荷花池。 “那年彭州发水灾,崇家将粮价抬到了五十文一升,地租也抬了一倍,阿姊没办法才跟崇家签了短契,本想着到了时候就能出来,却被崇家逼着做妾。” 唐杏子跪在地上,她的声音尖细粗陋,实在难听。 “从她进了崇家,我爹娘就一日日数着日子,就盼着有一天她能回来,可爹娘没盼到阿姊,只盼到了崇家的仆人,他们拿着一张契书,冲进来摁着我爹的手压了个手印就走了,留下了一两银子,说我阿姊以后就是崇家的妾了。” “我娘要病死了,我爹在崇家后门跪着求,我阿姊都没办法出来见我娘一面。” “娘死了,过了一年爹也死了,家里就剩了我,我阿姊跟我说,她会想尽办法读书,等她考中了举人她就能从崇家出来了,到时候她带着我,送我也去读书。” 眼泪滴在了崇家的地上。 一枚干瘪的小杏子跌跌撞撞地等,没等到自己的桃子阿姊,只等到了阿姊的死讯。 “我们村里有位捕蛇人病得快死了,最后的念想就是给他十岁就死了的儿子找个媳妇,我答应了给他死了的儿子当了冥妻,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跟他儿子葬了,跟他换了两个银环蛇的毒囊。” 说完,她缓缓抬头,对着那位端庄的大夫人,她笑了。 “大夫人,真可惜,你们这些嫁进了崇家的女人连祭祖宗的福酒都不配喝一口。” 大夫人的身子晃了晃。 这个贱人!这个贱人!她的夫君、她的儿子……竟然都是死在了这个下贱丫头的手里?! “千、千刀万剐!杀了她!” 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大夫人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手几乎要在椅子的扶手上捏出痕迹,却还是没拦住自己的身体向下滑去。 “你怎么敢!你!你怎么敢!” 她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像是带了血。 唐杏子看着她,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儿目光平静,仿佛她不曾毒杀了十几人。 她甚至还在微笑。 女孩儿的眼瞳颜色很深,透着一种沉稳的灵动。 大夫人悚然一惊,这时她才发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真的和香墨生得有几分像。 “大夫人,你活着也挺好,你就活在这个院子里,以后前院有郎君们来回走动,正堂里有你的那个夫君坐着跟人说话,后院里还有你的孙子们……” “你住嘴!” “嘻嘻嘻……”唐杏子笑了。 避开大夫人伸过来要打她的手,唐杏子匍匐在地上到了陈县令的面前。 “陈县令,我怎么死都无所谓,我只求您一件事。” 陈县令名叫陈金银,听着唐杏子说了她姐姐的惨事,她心里也是堵得慌,可她此时在这,并不是为了以情论事,她身为一方父母官,要论理要论法。 “你姐姐身上纵然有冤屈,你也该告官,而非造下这等杀孽,本官还有事要问你,至于你所求之事,等到最后再说吧。” 唐杏子抬着的脖子歪了歪,忽然笑了。 “我阿姊说她想考举人当官,是不是就是想像大人您这般,做个这么正气的好官呀?” 陈金银未曾答她的话,只是大步走到了崇家大夫人的面前。 “蓝氏,唐杏子说崇家杀她亲姐,此事你可知晓。” 蓝氏?蓝氏是谁?大夫人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蓝氏是自己,未出嫁时候,她叫蓝幸娘。 “我……崇家……” 她想说崇家断没有杀人之事。 她还想说崇家是远近闻名的积善门第。 她更想说这个女子根本是一派胡言,就应该立刻将她明正典刑。 可她的嘴唇颤抖的厉害,她整个人都颤抖得厉害。 “大人,从崇家后院发现了二十几具仆从尸首,都是刚死不久。” 听见捕快来报,陈金银看向蓝氏。 “蓝氏,元戎初年《大启律》重修之后,短契仆算作良民,不得买卖打杀,杀人,是要偿命的。” 第108节 蓝氏瞪大了眼睛。 喉头里 发出了两声怪响,她又看向了门外。 方方正正的门楣,方方正正的天,飞不出去的风筝,这世间,本该是这般模样才对。 错了,错了…… “蓝氏?你说什么?” 陈金银微微俯身,听见蓝氏一张一合的嘴里轻声说: “天,呵,天、天错了。” 唐杏子最终用银环蛇的毒囊毒杀了整整一十三人,另有九人虽然救回了一条命,此后余生却也是大半个废人。 因为案由曲折、手段狠辣,此案迅速被呈交刑部,在朝野中又是引起了一阵热议。 唐杏子虽然是要为自己的亲姐报仇,可毒杀的十三人里也有无关之人,这死罪是逃不掉的。 朝中讨论的是如何在“唐桃子殒身”一案里给那蓝幸娘定罪。 因为唐杏子并无实证能证明唐桃子确实是被蓝幸娘所害,朝中有不少人觉得此案蓝幸娘不该被论罪,她确实有罪,罪在自己夫君死后命人杖杀了二十多个无辜之人,其中有七个良民,固然该死,但是也有可议之处。 朝中甚至有些女官也觉得唐杏子说她姐姐因为想考科举而被崇家害死一事并无实据,不该被当做凭据。 此时已经是三月开春,因为这个案子,宋霭升任户部尚书,闻初梨被封为太傅一事反而论的少了,宋霭主持天下土地重新丈量一事也很快就从百官的嘴里淡了下去。 女人,女人杀人,女人复仇,女人到底杀没杀人,这种事情从来是最让人感兴趣的,像是一粒种子,能在人们的嗓子眼里扎下根。 窗外传来几声莺啼,一株玉兰开了花。 万俟悠坐在窗前的案边,手中捏着有些泛黄的纸页。 这些都是陈金银从崇家搜出来的,陈金银虽然生得粗犷,做事却谨慎,她在崇家将书房里所有的字迹一一对照过,竟然真的找出了许多唐桃子生前写的文章。 崇家那位三郎君似乎是极喜欢自己的“爱妾”,从这些纸张上倒是能找出些缘由。 “颇有才名”的崇三郎不少被人称赞的文章和诗篇,其实都是唐桃子写的。 之所以能断定是唐桃子先写,是因为唐桃子写的纸上有句读的加点。 字迹工整,文章得体。 “足以考个举人。” 看过所有的纸页之后,见惯了天下才俊的万俟悠说了这六个字。 一个贫农之女,又卖身为奴,细算起来,能读书识字的机会不过两年,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勤学苦读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就是硬生生折在了一个枯井似的地方。 万俟悠起身,从一边的墙上拿起了挂在上面的短刀。 “安婶子,你说,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地谷呢?” 朔北散发着魔气的地谷幽深可怖,人用眼睛就能看见。 似崇家这样的地方,吞人噬骨,有谁能看见? 唐桃子的才华和心志,唐杏子的决绝狠辣,前 前后后几十条人命,这一切加起来,才让她这一国之君窥见了这样的幽微深暗,那些看不见的,被遮掩的,又有多少呢? 此时已经是元戎七年,万俟悠掌握这个天下已经进入第十一个年头。 过去的那些年,她堪称无畏,总想踏平自己前路上的所有坎坷沟壑,兄长、父亲、宗室、豪强,天灾如地谷,如洪涝干旱,她都觉得自己有法可想。 此时,她却觉得自己走到了难以施展之处。 “重紫,给朕更衣,朕要去见闻太傅。” “是,陛下。” 闻初梨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虽然没有辞官,可自从卸任了户部尚书,当了太傅,她也算是半隐于朝野。 听说陛下突然造访,这位规整了一辈子的老人还是如往常一般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自己的白发。 整整齐齐,不曾失了礼数。 “闻大家,我有一问想向您请教。” 三十岁的陛下牵着马到绿萝山,站在梨花树下,和当年的模样那般相像。 她没有自称朕,她叫她闻大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求知的晚辈。 闻初梨整了整袖子,笑着问: “不知您有何事?” 万俟悠看着这些年里和自己亦师亦友亦君臣的老妇人。 “当年,我请您出山为我东宫詹事之时,您可曾想过,自己能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闻初梨愣住了。 天下女子之表率? 天下女子? 是啊,女子入朝为官,严格说来,正是从她闻初梨始。 这一声表率,她当得。 “未曾。” 闻初梨看着她的陛下。 “行路至此,得见花开,意外之喜。” 万俟悠低头一笑,又看向她: “那……闻大家,那您如今看这些未期之花,若她们就此凋零,可会心痛?” 心痛? 闻初梨明白了她的陛下到底是来问什么的。 她站了起来,扶住了一棵梨树。 “我本无意见花开,却见百花次第,一朝春暖。既然如此,身前生后,一把老骨,一点名声,与花同葬亦不惜也。” 第88章 公主请登基(三十一) “您会养花么?” 听见闻初梨这么问,万俟悠轻轻摇头。 “我虽然喜欢看花,却不会养花。” 无论是少时真真假假的骄纵,还是长大后步入皇权的漩涡,万俟悠让自己修心养性的法子从来不是养花。 她的性情里有一些过于幽微,又有一些过于随性,就像她实行的政令,有些是她目之所见,知道已经不得不为之,比如压制藩王、豪强、丈量全国的土地清缴隐田和隐户,因为她要增加赋税,她要有足够的钱去养兵对抗朔州的地谷。 这是她站在龙椅上所见所想所必为之事。 有些政令,则是因为她的随性,并无什么长远的打算,只是觉得该做就做了,比如她让宫女也能遴选外朝女官,又比如她在一旬一次的休沐之外又给百官加了两日的“私假”。 这些被人赞为“善政”的举措只不过是她福至心灵,随手为之。 “那陛下你应该开始学着真真正正地养花了。” 闻初梨语气柔缓。 “养花的第一步,便是选种,育种。” 她看向年轻的陛下。 陛下已经三十了,陛下依然年轻,陛下还想走前人没走过的路,陛下还没有厌憎与疲惫于这世上的纷争和混乱。 “陛下,您想过你种下的花能开多久么?” 闻初梨缓缓蹲下,梨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背上,万俟悠轻轻替她拈掉。 她指着地上的野花。 “若是种这等花,旁人只要随手一提,就会被拔个干净,若是种一株芍药、牡丹,总得让人用上木铲,若是种一棵梨树,旁人想要除掉它,总得用刀斧,花上一些力气。” 她说的是花,又不止是花。 万俟悠学着她的样子蹲下。 “可这样能被人轻易拔了的花,也是总也除不尽的,三五日之后,被拔掉的地方也总会再有,就算是在这儿纵火一烧,等到一场春雨下来,也能看见新芽。反倒是一株芍药、一株牡丹、一棵梨树,除了就是除了,它们花开的大,树生得高,可能还没来得及开花,就会被人先动手。” 她说的是花,也不止是花。 闻初梨缓缓转头,看向她。 万俟悠笑着将一根草的草尖拔出来,捏在指间把玩。 “如今看着这片山的人是我,芍药、牡丹、梨树可以长得漫山遍野,可若是有一天看着这片山的人不喜欢花了,芍药留不住,牡丹留不住,梨树也留不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野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除不尽,烧不完。” 春风徐徐,吹过闻初梨的白发,她像是这座山上最苍老又坚硬的那一棵梨树。 她缓缓站起身,一双眼睛看向远处,她真的,已经太老了,老到不知道自己看见的远方,是以后,还是过往。 “陛下,老身与您说一句实话,当年您来寻我,让我做东宫詹事之前,我只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后宫的暗房里,一日又一日,看着我的旧日同僚被人拔了指甲、打断骨头、被人在地上拖行羞、被人剔去身上血肉……我们那时候苦熬,想的是沉冤得雪,天地清明,大启的正统,想着,便觉得心生胆气,向死无畏。” “可是,那一日,当我孤零零一个人被人扶着走出暗室的时候……” 闻初梨停住了。 重新走到了光下,看着郭皇后穿着簇新的凤袍哭泣,看着还是太子的神宗笑容满面,闻初梨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炙热肝胆碎掉了。 她们换来是什么呢?她们这些女人,在这场凶狠博弈和厮杀里换来了什么呢? 圣人之言,忠勇之义,她撑到了尽头,却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一个宫正令,算什么?皇后和陛下赐下的牌匾又算什么?她奉圣人言,圣人视她为何物?她守天地纲常,天地纲常又把她当做什么?她和她死了的同僚,到底算什么? 人前,她是守理持正的宫正令,人后,她不过是个已经支离破碎夜夜噩梦的可怜人罢了。 第109节 过了几年,她借口年迈,离开了皇城,可即使避居绿萝山,她的噩梦也没有停过。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梨树下,神采飞扬,让她去做东宫詹事。 走到人前,走到朝堂上,走到……高高在上的太子能看见她的地方,走到朝臣们或是审视或是认同或是敌对的目光里,走到她能以一言惊起波澜的尚书之位上,她离开了绿萝山的梨林,她心里的梨花却真的开了。 “陛下,老身今日才明白,老身也是您种下的一棵花,一棵花,是得在光下,被人看见,才是花。” 闻初梨突然笑了。 她转身看向她的陛下。 “陛下,您说的是对的,有您在,自是百花可开,若是您有一日不在兰娘,也该选出能遍布天涯的种子,它不必馥郁芬芳,也不必艳丽,它能活着,便总有一日能成了一片,覆于此间山河。” 她又垂下了眼眸: “只是这样的种子更难选,您且让老身好好想想。” 万俟悠笑着点头:“你慢慢来,我母后说今年在朔北造了梨花酒,味道和你这的不同的,等她的酒来了,我来送你尝尝。” “好。” 闻初梨对她行了一礼。 万俟悠转身就要走,却又被她叫住了。 “陛下,旁人没走过的路,总是格外难走,您小心些。” “你放心。”万俟悠的手指之间还捏着那一点点新绿的草叶子,她看看那草叶子,又看看闻初梨,“真说起来,这世上哪有万年不变之法?总不能在旁处都能变,唯独在我想变之处,就偏偏变不了。” 闻大家被逗笑了。 她们的这位陛下,身上总有一股天生的理所当然,让人头疼是在此处,让人喜欢,也是在此处。 翻身上马的时候,万俟悠最后看了一眼闻初梨,山上风大,漫卷的梨花花瓣几乎要把她家这位一头白发的老太傅给淹没了。 目送陛下离开,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连忙走上前: “娘,您也回去歇着吧。” 闻初梨抬起手扶住了一棵梨树。 她有些站不稳。 “妇言。” “娘有什么吩咐?” “等我去了,这座绿萝书院就交给你了,你万不可走回头路,只能往前走,要是有一日走不动了……你也要让旁人知道,绿萝书院教出来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沈妇言和百里妇行一样也是被闻初梨收养的她的同僚之后,闻言,她深深行了一礼。 “娘,女儿知道。” 从绿萝山离开,万俟悠的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说她从前重用女官、废止律令之中男尊女卑之处等种种只是因为想要扶植自己的势力,彰显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威权,那么以后,她要想的,就是怎么让这世间的女子能更多地走出来。 唐杏子唐桃子这对姐妹的惨事要少些,像蓝幸娘那般的女子也该少些,可要是再论上去,良贱之分、人身买卖、纳妾之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此事最可笑之处,就是若那崇家的三郎没死,他娘被判了死刑,他最多也只是个阻挠科举的从犯。明明他那三分孽根是万恶之首,可不管怎么论,杀人害命的都是他娘。也就是说,如果唐杏子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如陈金银说的那般报官,也不能奈何了崇三郎。” 桑问经可以说是朝中最同情唐杏子之人,为此她几番和其他同为女子的同僚争辩。 万俟悠听见她的话,点点头: “那就在律法上想办法。逼良为妾是一桩,阻挠科举是一桩,还有一桩……朕有心将他定罪为奸淫。” 说着话的时候,她拿着朱笔,在蓝幸娘和唐杏子二人的名字上分别划了一道,又在旁边添了“崇汶”两个字,正是崇三郎的名字。 “听说,因着这件事,朝中有些人在说女子读书乃是乱家之源,你将这般说的人都找出来,朕还在上头坐着呢,他们说出这等话一概当大不敬。” “是,陛下。” 桑问经一边整理奏疏,一边偷偷去看陛下。 自从陛下从绿萝山回来,行事比从前又多了几分专断果决,从前朝臣们有些男女上的非议之言,陛下多半都是压下之后慢慢处置,现在竟然直接说那些人大不敬。 外面的鼓声响起,又到了宫禁要关门落锁之时,万俟悠起身伸了个懒腰,让这些御前文官们也都退下去。 “陛下,杜通政请见。” “杜行舟?他回来了?让他进来吧。” 杜行舟没有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锦袍,在习习微风之中犹如玉树。 已经年过而立,他却没有蓄须,仍是一张白面,加上乌发玉簪,仿佛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一点也不像是在朝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通政司正使。 等他走到近前跪下,万俟悠才看向他。 “出去了半年,也没见北风将你吹得老些。” 杜行舟笑着说: “臣在外面也时刻惦记陛下,心有陛下,如揣玉圭宝珠在怀,一点北风自然不会伤了臣。” 万俟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 “若是朕现在下旨让你入宫,安安分分给朕做个男妃,你可愿意?” 杜行舟闻言笑了,毫不犹豫地说: “能在陛下这得个名分,臣一生之愿也。” 他这么说,反倒让万俟悠失笑。 “你这般乐意,倒让朕觉得是不是对你这个肱股之臣太刻薄了,让你总想着弃官入后宫。” “陛下对臣自然是优容,是臣有妄念,只想能常伴陛下左右。” 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勾起他的下巴,万俟悠仔细打量着他,神色间有些许的不解。 “对朕有所图之人,朕总是有所感,比如那陆晋,朕一眼就能看透他对朕动心而不敢认,又比如裴仲元,他对朕有真心,可那只是诸多心思中的一种,唯独你……” 杜行舟趁机微微抬头,两人的距离极近,他的一点呼吸从陛下的耳边划过。 “陛下,微臣的心思在陛下面前从来坦荡,只怕陛下不肯看。” 坦荡么? 万俟悠笑了笑,在他的眼上轻轻落唇。 是夜,漪澜殿的灯许久未歇,直到戌时末。 龙床上,杜行舟起身,带着一身的痕迹走出内殿,内殿外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干净的衣袍,他轻手轻脚换上,将身上都打理妥当,才对着幔帐深处弯着腰,无声地退了出去。 陛下龙床从来是不留人过夜的。 躺在金黄色的锦被之间,万俟悠缓缓睁开眼睛。 “重紫,沐浴。” “是。” 躺在汉白玉雕琢成的浴池之中,万俟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床笫之间,最合她心意的当属杜行舟,乖顺得像一只净白的狐狸,聪明又狡猾,和他在一起,时而尽兴时而缠斗,总有趣味。 可越是这样,她反而会想得更多些。 “重紫。” “陛下有何吩咐?” “按照旧例,杜行舟走的时候拿走了茉莉铜牌,对吧?” “是,陛下。” “明日将铜牌收回来。” 重紫自然应下。 比起一个她总看不透的“男宠”,杜行舟还是好好当他的通政司正使吧。 以后要是有合了她心意的男人,只管养在床笫间好了,也不必再派出去做官。 若是他们想要做官,她不会拦着,只是这龙床也不必上了。 朝堂上的事已经够累了,陛下也已经过了跟那些男人们猜心思玩情趣的时候。 如此又过了几日,万俟悠除了处置一般政务之外,还每日与亲近朝臣商量如何能在“纳妾”一事上立法设限,男子要判奸淫是极难的,还得再加些规矩才好。 唐杏子和蓝 幸娘都被判了秋后处决,万俟悠让人在彭州建了一座女子学府,名为“新桃书院”。 陈金银在奏疏上写唐杏子知道此事之后对着繁京的方向磕头磕到了头破血流。 万俟悠看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将这封奏疏收起来。” 这是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她的刀锋,她得记得这一刀,不能让尘烟云雾将它劈出的那一条缝隙轻易遮掩。 大朝会上,她正高坐在龙椅上听着一群大臣讨论今年的春耕,忽然见一人跪在了外面。 片刻后,重紫无声走了过来。 “陛下,闻太傅有奏疏呈上。” “让人进来。” 女子捧着一封奏疏,恭恭敬敬低着头走了进来。 万俟悠却忍不住起身。 这女子是国子监主簿百里妇行,今日,她的身上披了麻衣。 “启禀陛下,微臣养母,大启太傅闻初梨,已于昨夜去了,她临终前写下奏疏一封,令微臣呈与陛下。” 重紫转呈奏疏的动作都比平时要小心许多,万俟悠拿起那封奏疏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 “臣闻初梨生年八十有六,曾于宫闱做女官,又在朝堂成公卿,如今病骨支离,老朽不堪,却有世事难解……” “各位臣工。” 寂静的大殿之上,穿着一身金色衣裙的陛下缓缓走了下来。 “闻太傅的奏疏,上有十问,朕今日代她问问诸位,尔等都是世上贤达,想来,能替太傅解了一生所惑。” 第110节 “第一问。” “圣人著书立说,教人忠孝廉耻,教人为君之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却无一字是给女子,女子之忠,换不来高官厚禄,女子之孝,换不来家业承继,女子之廉,没有寸土傍身,女子之耻,却总在世人嘴中任意谤毁。父不仁,女之耻也,夫不贤,妇之耻也,儿不孝,母之耻也,何解?” 万俟悠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的宰相,接着是他身后的各部尚书…… “第二问。” “天纲人伦,皆说女子不可淫,却许男子三妻四妾,贪花好色者为男子,世人赞其秉性风流,不说其性淫不堪,何解?” “第三问。” “第四问。” 议政殿里针落可闻。 谁也没想到,持正守礼,一生中最出格之事就是现身外朝,扶持陛下登基的闻太傅,竟然能问出这么多在世人眼里不该问的问题。 这哪里是在提问?这分明是在让天下男人、数千年经学之道难堪! 捏着薄薄的奏疏,万俟悠的脸上却有了笑意。 闻初梨的一生有过许多的刺,她原本想将那些刺都带到土里,就像是一棵枯死的梨树那般吞藏下自己的全部过往风霜。 可为了那些会在某个春天萌发的种子,为了那些千百年后可能才会开的花,她把这些刺一根一根地拔出来,犹如自己的骸骨一般摆在了世人的面前。 她是在 问世人,又不只是在问世人。 或许,她只是希望能有后来者如她今日一般地问上一问。 问问为什么女子不被允许读圣人之言、行圣人之道,却又被人羞辱,问为什么天下间的纲常伦理为什么重男抑女。 问问这个世间为什么这般的不公平,世间的女子只是想跟男人一样,却这般的艰难。 “第十问。” “田间垄间,从不乏女子操持农事,世人却总说女子力弱不堪,因此而不分其田地,若女子果真不堪,世人何必争相娶妻,又要女子操持家事,又要女子耕耘田亩,又要女子生儿育女,又要女子伺候翁姑?若女子果真不堪,七出之条之中懒惰之言又是何解?一女子,可受翁姑之训、可受家事之繁、可承耕耘劳作之苦、可忍生儿育女之痛,偏偏不可分得田地。此事何解?” 何解? 何解? 自然是因为天下间的男子沆瀣一气,将女子视作己身之财物,又怎容许她们自有土地田亩? 在陛下的目光之下,有大臣转开了目光。 陛下在几州之地重新均分土地之时分给了女子,他们这些身在繁京的世家豪族唯恐此事有朝一日会轮到他们头上,可实在是给那些均田官吏使出了不少的绊子。 甚至就在此时此刻,还有人的笏板上写着参奏越知微等人的字句。 万俟悠看着他们。 他们却不敢看着此时的陛下。 “诸位如何看这十问?” “陛下,臣以为,这是闻太傅的肺腑之言,只是许多事体并非可一蹴而就,闻太傅一生操劳,临终之时有些牢骚……” “牢骚。” 万俟悠精准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字眼。 “在你看来,这是闻太傅的些许牢骚,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朕说的可对?” 隐隐的雷霆之怒藏在陛下平静的面容之下。 刚刚说话的大臣连忙跪地。 “陛下,臣并非是说此言全是牢骚,只是闻太傅她……” “你不必说了,朕听你现在的话才是牢骚。一些,不满与女子同朝的牢骚,一些不愿意站在朝堂上听见女子说话的牢骚,一些……不想看见一个女子为陛下的牢骚。” “陛下!臣绝无此意!” 陛下笑了。 她挥挥手,立刻有禁军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就算朕当了皇帝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是你们这些男人的,土地在男人手里,道理在男人手里,女人,也在男人手里,只消朕哪一日去了,什么朝堂上的,什么书院里女子,什么站在你们面前的女子,你们终会将她们一一打扫干净。古往今来,无数皇帝,朕,不过是其中一个异类,就算掌政几十年,这天下也早晚回到你们想要的正轨上。所以啊,太傅的遗言,你们当做是牢骚,朕修改政令,你们也觉得总会有一天改回去。” 万俟悠环顾四周。 “你们想的都对。” 短短几个字,吓得满朝文武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等绝无此意!” 万俟悠回以冷笑。 她问闻初梨怎么选种子,闻初梨就把自己变成了种子。 一身清名,一把老骨,她真的都不要了。 千百年后,若是她们所做之事都湮灭成尘土,在史书上,她们君臣二人大概就是一对昏君佞臣。 “国子监、太学、各地书院、各地学政衙门前面,把这‘十问’刻碑立在那儿。” 这、这是要直接对着天下读书人的脸去抽啊! 有大臣抬起头,可想起刚刚被拖走的那个,他又闭上了嘴。 “天下人都可以来答这十问,没关系,朕替太傅等着。” 金色的裙角从光滑的石砖上缓缓划过。 “对了,朕打算立储。” 走回到龙椅前面,万俟悠笑着转身,落座。 “朕至今没有孩子,也不打算生孩子,宗室里所有十岁以下的女孩儿都送来繁京,朕会从里面选一个皇太子。” “陛下!陛下!” 这下连老臣们都跪不住了。 “陛下三思啊!” “对了,朕说的宗室,包括各位郡主,你们明白吧?” 元戎七年。 掌握国祚至今十余载,陛下终于显出了她的刚愎和专断。 第89章 公主请登基 陛下决意自己不生孩子,从宗室女儿中选出太子,震动最大的除了宗室、朝野,还有远在西北的朔北军。 在朔北军眼里,陛下是天下的陛下,更是朔北的陛下,其中重中之重,就是陛下的血脉里有江家人的血。 若是陛下真的从宗室里选人承继国祚,镇远公府、朔北军一脉以后又如何自处? 同样在朔北的太后江九月在此时出手了。 六月初七,同一天里,太后赐下了四道赐婚的旨意,两道是江家的儿郎配宗室女,两道是江家的女儿配宗室子,其中有个江家的女儿甚至是个寡妇。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江家的世代富贵。” 在朔北的风里骑了几年的马,江九月的脸颊是被太阳晒透过的黑红色。 “悠儿她想要封住这个地谷,年年调拨百万两银子过来,我怕的是你们朔北人心浮动,对着这钱下手,到时候,亲戚也成了仇人。” 没人比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儿,不修宫殿,不修皇陵,明明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天手拿把掐算的都是怎么能省了钱出来送到朔北,一个皇帝,一年花在自己身上的钱连从前那个公主都不如。 如今的朔北是被她女儿一点点供起来的,她不能让这样的朔北到头来成了扎在自己女儿背心上的一把刀。 江明雪明白自己姑母的意思,她笑: “姑母,我明白,不止我明白,几个小辈也大都明白。” “不管他们以后日子过得如何,想要带兵也好,想要当将军也罢,哀家只有一句话给他们——‘现在生女儿还来得及’,生了女儿,他们就是江家的功臣,生不出来,他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别想。别跟哀家这儿说什么人心,说什么情不情的,哀家自己的女儿和侄女为了这个天下连孩子都不生,连婚事都舍了,江家的小辈跑来哀家面前说什么情不情的,只会让哀家觉得恶心。” 说了几句话,江九月突然用帕子捂住了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江明雪看着,心中有些酸涩。 就算有武氏女和太医们的通力合作,她姑母的身子终究不能像同龄人那般康健。 武桂心是医者仁心,说话不像太医们那般遮遮掩掩,在给太后看诊之后不久就告诉了江明雪太后的病因——中毒。 “要么是脂粉,要么是器具,天长日久,积毒渐毁,就算是想尽办法,也不过能拉住她十年的寿数,底子实在太差。若不是太后性情刚强能忍,说不定早几年人就没了。” 下毒之人是谁,江明雪心里很清楚,江九月的心里也很清楚——先帝万俟礼既然对江家痛下杀手,自然是希望镇远公府和朔北军一并湮灭,又怎么会允许一个江家的女儿坐上太后之位呢? 知道此事的时候,江九月对着窗子看了许久。 她和万俟悠这对母女真的有很多相像之处,气闷的时候总会看着天,仿佛天上的流云窗外的风就能把她们心里的郁气一并带走。 “年少时候总觉得这天下有个绝世无双的好郎君,会爱我敬我容我,略大一些,就将自己难得认识的儿郎往这壳子里套,套了一分,就觉得有一分的甜……多少年,咱们女子都是这么活的,男人,咱们的长辈说起男人就像是春日里的蝶,秋日里的雁,仿佛你注定了要追着他跑。” “咱们女人把身子给了,把心也给了,把魂儿也给了,等到要死了,才知道一切都是虚的,男人不是蝶,也不是雁,是吸着人血长大的树,是贪得无厌的鬣狗。” “自从先帝没了,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没生下阿悠,当了个膝下空荡荡的皇后,朝中对咱们朔北军几番排挤,连军饷都没有,你苦熬许久还是战死在了朔北,死之前还被人发现了是女子,朔北失守,乌蛮打到了繁京城下,所有的过错都成了你的,我爹娘都死了,我自己也吊死在了皇宫里。咱们江家,终究是被淹死在了大启的烂泥潭里。” 说完,江九月自己都笑了。 苍天庇佑,元君宽宥,让她有了阿悠,这或许真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幸运,也不只是江家一姓的幸运。 过去了几年,江九月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所想,她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起来,含笑看着江明雪。 “有了孩子之后,明雪,你把那些孩子们都接来朔州,让她们知道这个地谷,告诉她们这个地谷意味着什么,一个能看懂朔州风和雪的储君,阿悠一定喜欢。” “姑母,您放心。” 令天下侧目的赐婚旨意是太后江九月这一生颁下的倒数第二道懿旨。 她最后的懿旨,颁在了元戎十二年。 不归葬繁京,不与先帝合葬,甚至不用僧道开道场,她死后,只想在朔州城的骑鹅娘娘庙里停灵七日,让庙里的主祭武春芽给她读一读祭文。 遗旨是和她的病重的消息一起送到繁京的。 第111节 已经三十五岁的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离开繁京,轻车简从,骑着快马,一日疾驰四百里。 用了十三日,她时隔十九年,再次回到了朔北。 站在关隘迎她的,是苦守了朔州二十多年的西北巡察使苏引。 “太后娘娘来身子还好,还说明年开春就回返繁京……” 朔州的行宫修得大气,五进重门次第开启,让陛下能骑马直入深处。 “娘。” 已经在弥留之际的江九月好像被这一声给唤醒了,她抬起手,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 是阿悠,是阿悠,她的女儿。 “阿悠,娘,尽力了。” 她尽力了,她尽力当一个很好的娘了,可是她的女儿啊,为什么还是要过得那般辛苦? 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要与她作对? 为什么还有那么一条地谷在? 万俟悠攥紧了她的手。 她的母亲,真的尽力了。 “娘,我知道,您尽力了。” 江九月的嘴角忽然轻轻翘了起来,就好像她身上的枷锁碎去,她终于轻松了下来。 “娘,若有下辈子,我盼您自由自在。” 那只手,在万俟悠的手心渐渐凉了下去。 “就像我娘说的那样,不归葬,不合葬,将她葬在外祖他们身边吧,送灵的棺椁里只装她的衣冠。” 江明雪看着自己早就为帝十余载的表妹,忽然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万俟悠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 这个世上能让她哭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朔州的勇毅学宫外,一个抱着书本的小姑娘坐在那儿,肉嘟嘟的小脸像是熟透的果子。 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子原本正在闲逛,见她端着小脸很严肃的样子,就弯下腰看她。 “你可是找不到爹娘了?” “没有。” 小女孩儿撅着嘴:“这位娘子你不必管我,我不过是在算数罢了。” 呀,小小年纪,说话倒是一板一眼。 “你在算什么?” “我在算我还有几年能进去读书。” 女子被她逗笑了,高高大大的勇毅学宫,最低也要十二岁以上才能入读,这小家伙看着也不过五六岁。 这问题还真是高深。 “你应该先去蒙学才对。” 小女孩儿却“哼”了一声:“蒙学里教的我都会了。” 忽然有个少年跑过来,一把将女孩儿抱了起来: “薛重岁你胆子肥了,竟然敢自己跑出来。” 少年大概是十四五岁年纪,朔北一带人多高健,他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骨量未成,还有几分少年的纤细。 不过,这个少年最让人瞩目的也不是他的身高,而是他的样貌。 实在是生得极好。 “我家妹妹淘气,多谢这位娘子照看。” 说完,少年手起手落,在自己妹妹的屁股上拍了好几下。 红脸蛋的小丫头“哇”地一声叫了起来:“阿兄你欺负岁岁!” “欺负你?你下次再偷了我的书来学宫,我就用板子敲你屁股!” 旁边看见的人都笑了。 “重岚,你又来打妹妹了?每次都是不疼不痒地几下,哪里顶事?要我说你早该用板子了!” “大叔你怎么教我哥哥欺负我这当妹妹的呢?我才五岁半,板子敲一下,岁岁就成了烂屁股的岁岁了!” 薛重岁实在是生得太可爱,偏偏说话又有趣,早引了周围的人都来逗她。 一开始与她说话的女子看着似乎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一双眼睛极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有一道纹,却更显得她为人可亲。 “你叫薛重岁?为什么要早早就来学宫读书呀?” “因为婶子同我说她小时候没有这学宫的。”小姑娘晃了下脑袋,“阿婆也说她小时候是没有这学宫的,书上也没有这个学宫。可见这学宫是个极稀罕的地方,我得趁着它还在的时候赶紧去过!” 这话让女子微微动了下眉梢。 薛重岚单手夹着自己的妹妹,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书本,听到自己妹妹又跟外人乱说话,连忙就要带着她走。 “这话有趣。”一身白衣的女子笑了,“不过等你到了婶子的年纪,阿婆的年纪,你就可以跟别说说这学宫是你自小就有的了。” “呀!”薛重岁攀在自己哥哥的臂膀上,抻着脖子看着这位漂亮又和气的娘子。 “我怎么没想到啊!姐姐你真聪明!” 女子被她这一声姐姐逗笑了,薛重岚也受不了自己妹妹的古灵精怪,匆匆忙忙带着她走了。 寻妹妹的走了,寻陛下的人恰巧来了。 “陛下,您出门总该多带些人。” 看见匆匆来寻自己的苏引,万俟悠面带微笑。 “我也不会去什么偏僻地方,哪用这般上心?就算是有人要安排刺客来朔州刺杀我,只怕那传信的马也没我快。” 若是薛重岚此时还在此地,就能看见这位巡察使大人脸上和自己相似的无奈。 秋日的阳光照在万俟悠的身上,她抬头看向城外的山坡。 她是从安如意的墓前一路走来这里的。 朔北,葬了两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把命给了她。 “苏大人,你也四十多岁了,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送孩子进国子监的折子?莫非您也想让你的后代也一直留在朔州?” 苏引落后万俟悠半步,走在朔州的街上,朔州本就民风彪悍,这些年间陛下致力于移风易俗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女子独行在街上也不见瑟缩怯懦之态。 “陛下,微臣这些年一直未曾婚配。” 他说话时,万俟悠正低头看着勇毅学宫的砖墙,闻言,她微微抬起了眼。 “比起男女情爱,子孙繁衍,微臣更想看着朔北一地百姓安居乐业,地谷之祸得以平息,若是娶妻也注定辜负,那也不必祸害旁人家里的好女儿。” 苏引说得坦荡。 万俟悠淡淡一笑:“若世上男子都如苏大人这般想,也不知道能少多少是非。” 两人缓步慢行,到了新建起的骑鹅娘娘庙。 骑鹅娘娘庙是几年前新建的,南江府留下了武春芽,武桂心在这里也收养了几个女儿,最大的名叫武春草,才十几岁的年纪,被打发来庙门处迎人,看着倒是聪慧。 万俟悠还没进这传说中的庙宇,就先看见了门前的匾额。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这对联有意思,谁写的?” 武春草笑着说:“是骑鹅娘娘写的,这是把南江府那边的对联拓下来到了朔州找人另外雕的对了。” 除了传说中的神鹅之外第一次看见跟“骑鹅娘娘”本人有关的东西,万俟悠觉得有趣,又看了一会儿。 大殿内,停着江九月的棺椁,万俟悠先拜娘,后拜神。 主祭武桂心快步走出来,对着万俟 悠行礼,被万俟悠拦住了。 五十多岁的武桂心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万俟悠知道,这是她常年奔波于地谷边缘,谋求解决之法的结果。 “这些年多亏了您一家人守在此地,庇护朔州百姓,庇护这天下。” 见陛下要给自己行礼,武桂心吓坏了。 “使不得使不得!要不是陛下这些年想办法给朔北送来这么多钱,又让天下安稳,没有死太多人,让地谷里没有生出什么恶鬼,这朔州说不定早就成了人间炼狱。” 万俟悠只当武桂心是在奉承自己,却不知道武桂心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年她们武家人研究这个地谷,越是研究越能察觉到其中的可怖之处,魔气,到底是什么?恶魂恶念沾染魔气之后都可能被放大,甚至让人都能成魔,如果天下起了纷争陷入乱局,这个地谷不知道能造出多少孽业。 “去年你给我的奏疏上说有一种砖能隔绝魔气。” “是,用的是昆山蓝玉,蓝玉稀少,此法还是难成。” 十几年了,却一直没办法真正根绝地谷,只能年复一年地让朔北军严加戒备,若是换个人怕是早就心灰了。 幸好,万俟悠是个从来不惧失败之人:“昆山蓝玉少到多少就没有了成效?若是将其砸碎如何?繁京宫里有些蓝玉摆件,等我回去就让人给你们送来。” 武桂心连忙道谢。 初见陛下的时候她还有些紧张,现在却好多了。 “除了隔绝之法,我们还想过种些珍奇的树木来吸纳魔气,只是效果不佳,唯一可用的就是这个。” 看着画册上的藤叶,万俟悠有些怀疑: “这是女萝?” “陛下说对了,这正是女萝,通政司杜大人一直从各地搜罗珍奇送过来,这棵女萝生在巫山上,据说是有个猎户追杀一只鹿的时候看见了这棵女萝保护了那只鹿。” “女萝能保护鹿?” 万俟悠还真对那个女萝生了兴趣。 第112节 听说她要亲自去地谷边上看看,苏引连忙阻止,武桂心想了想,拿出了一件黑色的绣花大袍子。 不仅看起来旧旧的,还像件戏服。 “陛下您别嫌弃,这衣裳能保您不被魔气侵蚀。” 万俟悠看着上面堪称粗陋的刺绣,忽然笑了:“这不会也是骑鹅娘娘穿过的吧?她不是几百年前就飞升了吗?” 凳子桌子还好说,这衣裳实在不像是放了几百年的。 武桂心只笑。 万俟悠也不与她为难,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就把衣服套上了。 “还真有些像,只是陛下不爱翻跟头。”武桂心说话的声音极小,万俟悠没有听见。 地谷之外数十里之处就是朔北军兴建的护墙,万俟悠骑马到了那高墙下,最大的感想就是自己这些年投的钱没白花。 为了防止西北风将偶尔升起的魔气吹到朔州,高墙一侧甚至被浇筑了铁水,墙不是寻常的垂直样子,而是被造出 了一个弧度,让从西北来的风能沿着墙再兜转回去。 而守军在高墙之后穿着足以震慑这世上任何一支军队的全副铠甲。 这几年间,偶尔有奇异的魔物从低谷中出现,朔北军都将它们斩杀在了高墙之下。 穿着黑色的衣袍,万俟悠走到了地谷边上,看见了那株女萝。 女萝多是攀附松柏而生,这一株却不同,它攀在地谷的岩壁上,向着地谷的另一头蜿蜒,好像要把整个地谷都笼住似的。 西风萧索,而它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万俟悠走到它的边上,看见一根小小的藤对着自己招摇,她不是很确定,这是不是女萝在跟自己打招呼。 可她恍惚觉得,这女萝是有灵性的。 “自从有了这棵女萝,地谷的魔气少了一成,随着它渐渐生长变大,似乎会更少些。” 听见武桂心这么说,万俟悠弯下腰,摸了摸女萝的藤。 “若是能靠你化解地谷之威,我为你立庙。” 朔州可以有骑鹅娘娘庙,当然也可以有女萝娘娘庙。 前面的皇帝可以封什么还圣元君,她也可以封这女萝是护生元君。 “真有意思,旁人叫我山鬼,你却要给我立庙,我不要庙宇,你死后把你的尸身烧成灰填进这个地谷,我可以替你在这里吸纳两百年的魔气。” 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万俟悠向左右看去,却没看见一个陌生人。 只有那小小的一枝藤在风里摇啊摇。 真的是这个女萝在说话吗? “旁人听不见的,你能听见,是因为你身上的衣服。” 万俟悠摸了下身上的衣袍,神色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同。 “你们凡人真有趣,明知道这地谷只会愈演愈烈,偏偏不肯放弃,又是清土,又是杀魔,又是治水,又是救灾,给了这凡人境一线生机,有了我这本不该有的山鬼。你的身体有神灵之气滋养,等你死了,身子烧成灰,让我吃了,我就能替你封住魔气了。” 又是一阵微风吹过,万俟悠想要再问什么,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看看武桂心,看看苏引,还有她身后带着朔北军护驾的江明雪,万俟悠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想填了这地谷而生出幻觉。 可下一刻,就在她的面前,那女萝硬生生长出了几丈,彻底扎根到了地谷的另一边。 幽深的地谷里猛然传来一阵风,仿佛是魔气升腾,武桂心连忙拉着万俟悠后退,江明雪带着朔北军挡在她们前面。 却没有魔气真的挣脱地谷。 在重重包围之中,万俟悠看着那根还在招摇的绿藤。 “好。” 她应下了。 下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些气力。 天上的流云仿佛被风吹动渐渐成了一个猫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猫头又消失了。 离开朔北,万俟悠快马回到了繁京。 这一年的冬至,她带着十几本书一同祭天。 那些书就是常用的治学经文,本本都是流传了千多年的传世之作。 站在寰丘的高台上,万俟悠对天诵书。 书还是那些书,只是所有的男尊女卑之言都被删掉了。 所有的释义都重新做了纠察更改。 “朕以书敬天,天未罚朕,可见也是认了这些书里的道理。” 万俟悠将那些书递给了翰林院的掌院百里妇行。 “从今日起,天下书院,以此书为准,科举文章,以此书之理定优劣。” 元戎十三年科举,三甲皆是女子,进士之中女子过半。 一时间,天下女子书院大兴,玉州的玉山书院被定为天下书院之首。 书院山长罗丝丝领旨入京受奉,偶遇了好友工部侍郎卓妩君。 工部尚书年迈,世人都道卓妩君会成为大启继太傅闻初梨、吏部尚书苏姮之后的第三位女尚书。 “其实当年我向陛下举荐你,也是受人所托。” 卓妩君看向自己的旧友,忽然一笑。 “你是想我能在司徒尧被弹劾一事上帮他一把。” 经营了浙闽两道多年的司徒尧原本要入京拜入中书省,却被人弹劾假公济私、收受贿赂,如今正在等着大理寺、刑部和通政司三方的查探结果。 罗丝丝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若是十年前,就算知道此事,我也会将他踩死。可如今,我只知道一件事……” 卓妩君笑着站起身。 “司徒尧一倒,浙闽一地就会落到楚平野之手,此番之事,也有他的手笔,楚平野坐大并非善局,此事,我会帮司徒尧一把。” 走到够高的地方,当年的一些恨似乎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卓侍郎对着自己旧日的好友行了一礼,算是谢过当年的提携之恩,便转身离开了。 陛下命她编纂天下水路集录,她忙着呢。 元戎十七年。 身子一贯康健的陛下病倒了。 这一病之后,她的身体似乎就一直没有彻底康复。 元戎二十年。 十二岁的同裕郡王之女万俟润被封为太子。 她的父亲姓江。 元戎二十三年,大旱。 陛下为赈灾一事七日未眠,昏厥在御案之前。 十五岁的太子万俟润奉旨监国。 元戎二十四年。 世家与宗室勾结谋反。 他们的同伙之中还有陛下从前宠爱过的侍君许停溪。 他们以为陛下已死,攻入皇城,却见陛下出现了在议政殿内。 龙座之上,四十七岁的万俟悠穿着一身长裙。 她笑容怡然,一只手撑着头。 “朕自己就是因乱而起,又怎会容得你们这些乱心留在朕身后?” 乱党诛灭一月之后。 年号元戎的大启第一位女帝万俟悠,病逝在了她从小长大的松园。 那一天,繁京下着小雨。 大启的茉莉,再也没有了过往的芬芳。 第90章 无愧 看见阿润跪在自己面前磕头的时候,万俟悠好一阵恍惚,才意识到自己是已经死了。 苏姮取出了她的遗诏,听见遗诏上说要焚尸撒于地谷,跪在内室外面的几个近臣都露出惊诧的模样。 万俟悠笑了。 没想到吧,她活着的时候不在乎的死后更不在乎,往地谷里一撒,什么生前身后,她这一生,来时干净,去时清静。 见苏姮念完了遗诏之后请阿润登基,肩膀都垮了下去,万俟悠轻轻一叹。 二十多年,她们君臣相得,现在她去了,苏姮也老了,越知微也老了…… 幸好,她给阿润不光留下了一群得用的老臣,还有一群朝气蓬勃的新人,他们野心勃勃,正好可用来平衡朝局。 有这些年轻人在,均田改制一事想来还能继续推下去。 前路漫漫崎岖,她所做之事于这人间不过点滴,可惜,她走不下去了。 “万俟悠!” 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万俟悠转头看去,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似乎换了一个地方,四下里都是发着金光的云雾,那些臣子、女官还有她给予厚望的太子都不见了踪影。 “万俟悠!你可有弑父杀兄,你可有愧否?” 第113节 四下看了两圈都没找到问话之人,万俟悠轻轻整了整身上的袖子。 奇怪,人死了竟然还有袖子。 “你是什么?阎王?判官?无常?” “弑父杀兄,你可有愧否?” 黄泉路上,宋霜眉头紧皱。 “秦娘子不见了。” 跟在她身后的鹅张着翅膀探头看来看去,也着急了起来。 “四喜哪去了?” 手中黑色的铁链猛地甩出,仿佛击碎了无数的雾障,藏在深雾中的魑魅魍魉纷纷现身。 “宋七娘子!召我们所为何事呀?” “你们可曾看见人君万俟悠的魂魄?” “没看见。”魑魅魍魉都是不成型的鬼,单眼独耳缺口少鼻,手脚更是畸怪之物,它们挤在一处,互相看看,互相嫌弃。 宋霜微微低头,手中的链锁猛地发出一阵金光,成了一把金色的伞。 见她竟然催动了功德之力,魑魅魍魉纷纷四下奔逃去了,留下她站在空荡荡的死路之上。 “鹅大人,能无声无息摄走秦娘子魂魄的,这整个九陵也唯有天道,我招引各路阴差相助,你与秦娘子牵绊颇深,还请感应下她的魂魄所在。” 话音刚落,金色的伞猛地打开,环绕宋霜的周身渐渐升起。 耀眼的光照亮了黄泉边的彼岸花,那些花的花瓣被风吹落,犹如红色的信笺飘向了远方。 只在须臾之间,一个脖子上生了马头的阴差就出现在了宋霜的面前,手中的彼岸花无声碎去。 “七娘子,今日你该去接秦娘子才对,怎会突然用功德传信?” 一道道红色的流光落在黄泉路上,全 是生了青面的阴差。 “天道趁机动了手脚,劫走了秦娘子的魂魄。” “无妨。”马面声音沉稳,“秦娘子的神体在冥河岸边,有冥河之神相护,纵使是天道也在凡人境也不能将她的魂魄直接带离,我们往各灵气散溢处找找,定能寻到蛛丝马迹。你且将你的功德伞收了。” 马面的手里握着她的那把白色的幡,只见她用幡杵地,所有的阴差手里都多出了一块牌子。 “发现踪迹不要现身,立即传信于咱们。” “是!” 转瞬间,黄泉路上又空了下来,只留下了光秃秃的彼岸花枝,被灰色的雾气渐渐笼罩。 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只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她的话,万俟悠有些烦了,她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谁敢跟她这般纠缠? 她身上只穿了鸭色寝袍,干脆就坐在了地上。 “你可真奇怪,一会儿问朕悔否,一会儿问朕愧否,朕为帝二十余载,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比朕的那些父兄要紧的多。” “于武,我重整西北、东北两路大军,将朔州建成举世无双的要塞之地,西压乌蛮、北伐索图罗部,和西北诸国通商路。朕可该有愧?” “于文,我广开公学,令整个大启处处可闻读书之声,诗书通行天下,男女老幼皆可提笔,又开女子科举,令朝上可用之人远胜前朝。朕可该有悔?” “于理政,宗室、世家,在我手中皆无力左右朝堂,寒门入朝之路大开,宫无贪宦,朝无权戚,外无据地之诸侯,政令难得通达。朕要为何事而生愧?” “于改制,无论均田之法还是男女同制之法,纵有些波折,朕也强推了下去,田野有苗,农户有粮,女子有地……此一道,朕死之后定有反复之处,可朕自问已经尽心竭力,将种子遍播四海,至于后来人如何,那得看后来人了。朕问心无愧,行事无悔。” 说完,万俟悠抬手去抓那一缕泛着金光的云,那云却逃开了。 “如何?朕说的,你满意了么?” “你几次征讨乌蛮和索图罗,死者数千,为了防范地谷而修建的城墙也累死了数百人……” 听见这话,万俟悠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你是一定要从我身上寻了错处来?那你可知若是不对付乌蛮和索图罗,大启百姓会死多少?” “你派兵征伐宗室……” “他们造反,你知道什么是造反吗?就是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要让这天下沦为征战之地,我平乱杀死了几千人,他们屠戮多少百姓你知道吗?” “你让女子入学,不思嫁娶,你可知道多少天定红线至此中断?” 万俟悠快被气笑了: “朕实在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分明是趁着朕死了之后就在朕面前聒噪,欺负一个死人这么有趣吗?” “女子读了书就不能嫁娶?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自古以来都把女子当一个物件儿?在家时六七岁就要学做家事,十几岁就得纺纱织布,嫁人是给家里换了钱粮,女子自己呢,到了另一户人家,继续为奴为婢生儿育女,从前女子无路可走,只能成婚,朕给了她们另一条路,让她们的一生辛苦不至于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她们愿意读书不愿成婚分明是朕的功德,怎么就成了朕的错处?” “万俟悠,杜行舟、裴仲元、司徒尧、许停溪等一干人为了你一生未曾婚娶,楚平野为了你夫妻反目,陆晋、苏引等人也因跟你的牵扯而名声有损,你竟也无愧悔?” 哦,这就说到男人了? 万俟悠伸展了一下臂膀,她人生的最后几年被病痛折磨,少有这样身心轻快的时候。 “朕这一生确实有过不少男人,没有一个是强迫来的,他们若是不愿,自可婚娶,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与朕何干?他们的名声能跟朕有牵扯,真的是坏事么?至于说什么夫妻反目,你怎么不说朕上朝的时候踩死了几只蚂蚁?起初那几声还有些腔调,后面这些话,你问的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对这些人你也未曾觉得亏欠?” “亏欠?他们谁没从朕这取了自己想要的?许停溪原本只是个无权的男宠,替朕引出乱党,以后也是个光禄大夫。” 那个声音似乎被万俟悠给气到了,竟然没有再说话,万俟悠看着眼前的云雾,轻声说: “你问完了,是不是也该放朕走了?这儿不是黄泉地府吧?” “万俟悠,你……” 那一道声音还想说什么,突然传来了一阵破风之声。 一只胖乎乎的鹅从万俟悠的面前飞了过去,翅膀一扇,从泛着金光的浓雾里扇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 万俟悠眯着眼看,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猫。 猫? 仿佛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猫周身雪白,猫毛长长的,有点乱,看得万俟悠一阵手痒。 宫里也养过几只猫,都没这只好玩儿。 小猫飘在半空,和鹅对峙。 舔了下爪子,小猫说:“她与凡人境有了因果牵扯,自然要问清楚才对。” 鹅扇着翅膀:“嘎!” 小猫抬起头:“你明明是神宠,怎么能现身人间?” 鹅斜睨着小猫:“嘎!” 小猫有点炸毛:“你是不是在骂我?” 鹅神色倨傲:“嘎” 万俟悠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只手抓住了她。 “您该回黄泉了。” 是,她该回黄泉了。 念头一闪而过,万俟悠看向脚下,原来她们此时正在朔州。 她最后看了一眼朔州的人来人往,脸上露出了笑。 她这一生,与这人间,不相负。 “今日这天真奇怪,怎么突然一大片乌云。” 听见僚属的话,经略西北二十多年的按察使兼太子少师苏引抬起头,却只见天际一片晴朗。 …… 冥河岸边,秦四喜睁开眼,入眼就是扑过来的鹅。 “哎呀,怎么还撒娇,我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要不是鹅去了,你还回不来呢!” 鹅邀功。 秦四喜摸了摸它的脖子,又看向一边飘着的功德簿。 在她的注视之下,功德簿上突然金光大振,好像有极多的功德在涌入其中。 秦四喜傻眼了。 “不是,有这么多功德吗?” “功德簿算的是前后因果,您此次入凡人境做了不少功在后世之事。” 听见宋霜的声音,秦四喜转头看向她: “我在凡人境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秦娘子你说笑了,孙瑶瑶、孟停之、邢初、于招娣、路青青、石寒山、佟铁锤他们都去了凡人境,这次沾你的光,又要得不少的功德。” 秦四喜有些惊讶:“他们都去了?” “你以女子之身称帝,他们怕你造下太多杀孽,就都随着你去投胎了,本想替你分担因果,结果成了占便宜。” 看着安然无恙神魂一体的秦四喜,宋霜的一张青黑脸上显出了几分的柔和。 秦四喜活动了一下肩膀,当神还是有好处的,她的身体在冥河边上坐了几十年,也没什么不适之感。 起身,她对着冥河先行了一礼。 “过往数十年,多谢庇佑之恩。” 平静无波的冥河上起了几缕水花,似乎是在说不客气。 秦四喜又看向了在自己旁边打坐的小姑娘。 过去四十多年了,夕昔修为竟然已经逼近了金丹。 宋霜也看向夕昔:“秦娘子,你这小友明明是个修真之人,倒是跟黄泉更有缘分,要是能给她寻一部合适的修炼之法,她的修为说不定能一日千里。” “你是说夕昔更适合在黄泉修炼?不是说黄泉没有灵气……” 第114节 知道入定之时不能轻易打扰,秦四喜掏出山河随性扇,在夕昔的身边画了个圈儿。 秦娘子一贯如此,只要是将人当作了朋友,总有几分体贴在的。 宋霜勾了下唇角: “她修的确实不是灵气,而是黄泉里的幽冥之气,真是奇怪,这幽冥之气在旁的修士那儿是死气,进了她的身子竟然能化成灵气,连文判官都说这小友与黄泉有缘,若有机会,应该留下来。” 留夕昔在黄泉? 秦四喜摇了摇头:“她是为了我才来的,哪有把她单独留下的道理?” 抱着鹅,秦四喜说:“这些年少不了你们地府各处照拂,我也该去道谢。” “道谢就不必了,你是神身,得你一谢,生了因果,文判她们不知道得亏去多少功德。” 说罢,宋霜端详了一下秦四喜。 她的这位旧友双眸明亮,一如过往,那四十余年的人间一遭,什么皇权富贵、什么天子之威也未曾染了她的心。 秦四喜托着鹅胖乎乎的屁股,笑着说:“不让我道谢,那我是不是就该回去了?孙瑶瑶她们还得多久回来黄泉?” “总还要一些年头,你要是有心,过个十年八年来看看。” 宋霜说话的时候,秦四喜看见了那盏灯。 “徐阴差也去了凡人境?” 宋霜知道她心里担心的是什么,缓声说:“人间杀劫总要有人应的,他本就是杀星,文判说他本来应该是做乱世之人,如今在你的太平世道之下,乱世只怕是做不成了,那就杀些鬼蜮小人也不错。” 知道自己到底是暂时止住了地谷里的魔气侵袭人间,人间也不会陡然再起乱世,秦四喜的笑更真切了些。 “孙瑶瑶是不是投胎成了孙雨瑶?这么想想,她两人算账时候的样子还真是很像。” 心神一松,秦四喜毫不客气地拿自己那些旧同伴们玩起了一一对照的游戏。 “刑初莫非是邢越?他怎么就成了女子?” “刑初是地府里特意安排的,他虽然聪明,行事却过于粗放,文判有心让他多些耐性。” “耐性?”想想邢越敢直接跳江来挑动泯州百姓对抗叛军,秦四喜抬起手揉了揉额头,“他在通政司干的事儿也没看出耐性啊。” 宋霜也无言以对。 这大概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孟停之……” “他此世叫孟辰,在朔北卫军之中。” 哦,那就大概是只有一面之缘了。 “于招娣是,于兰娘?” “是。” 还真是一群人都为了她投胎,又在凡人境帮她。 想到自己已经回来了,那些老朋友还得在人世浮沉,秦四喜又在心里道了声谢。 铁链突然有响动,是有鬼魂要宋霜去指引,她跟秦四喜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绝口不提自己今日为了救回她的魂魄动用了自己的功德之力。 抱着鹅,秦四喜在冥河边溜达了两圈儿,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有些想知道一些故人如今如何了,但是这话她不能问,宋霜更不能说。 江九月她们不该和一个神有了因果牵扯。 “四喜四喜!我告诉你,那个老皇帝现在还在油锅里泡着呢,炸出来的油都是臭的!” 趴在秦四喜的脖子上,鹅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告诉四喜。 反正不管它去哪儿,那些黑脸的阴差都没拦过它。 听它这么说,秦四喜笑了:“能有多臭?” “特别臭!阴差都被臭到了!因为太臭了还把他送去石磨地狱呆了好几年,还没回来呢。” 石磨地狱就是把魂魄放在石磨上磨成泥,秦四喜想一下,“噫”了一声。 不过想到万俟礼的所作所为,她又觉得这是应该的。 “四喜!我还看见你娘了!她投胎了!我偷偷看了生死簿,下一世她会当一只鹰。” “鹰?” 能自由自在地飞在朔州的天空,她想来是高兴的吧? “你看的东西还不少呢。” 鹅梗着脖子得意,鹅知道的可多了! “唐桃子替她妹妹担了一半的罪过,她们身上有功德,抵了不少的罪过,现在两个人都变了鹿,判官说过个几十年她们就能变人了。” “还有白头发老太太,她有功德有香火,文判说过些年她说不定也能成了阴神,现在也投胎去了。” 轻轻摸过了鹅的脑袋,秦四喜心里已经明白了,哪里是什么它偷看的,分明是地府的人知道她会挂念,就让鹅知道了,再转述给她。 “还有么?” 鹅想了想,又说了一些。 秦四喜拿了灵草丸子喂鹅,鹅嫌弃地撇开了头。 这么多年,鹅早就吃腻了。 夕昔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活蹦乱跳的秦前辈,她高兴坏了,又有些懊悔。 “我怎么能入定了这么多时候?竟然错过了迎前辈!” 秦四喜问她要不要留在黄泉修炼,说不定能修为精进,她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 “在黄泉待久了觉得有些心境不稳,我还是应该去戏梦仙都好好养养心!” 嘴上这么说着,夕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秦四喜笑了:“你说的养心不会是用什么热汤面热包子吧?” 小姑娘抱着肚子傻笑。 “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去戏梦仙都,你养心,鹅多弄点儿灵草丸子,我呢,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债收一收。” “收债?” 夕昔有些惊讶,怎么又有人欠了秦前辈的债吗? 时隔多年,戏梦仙都看起来更气派了,高高大大的城墙上悬着金光灿灿“戏梦仙都”四个大字。 各种摊子从城里摆到了城外。 倒是男女衣服对调的规矩一如既往,秦四喜手指一弹,身上多了一件元青色的锦绣男袍。 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摸了摸下巴。 从公主到皇帝过了一辈子,她变的衣服比以前好看了不少。 夕昔原本穿的就是短打衣裳,也不用换,一溜烟儿就跑到了一处卖肉饼的摊子前买了六个饼。 “秦前辈两个肉的,鹅前辈一个虾泥的一个素的,我是两个肉的,嘿嘿。” 秦四喜照例在几人身上动了点手脚,免得让别人留意,就大摇大摆地带着鹅走进了戏梦仙都。 一进城,她们就知道这热闹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此时正好是南洲各大宗门来戏梦仙都招生的时候,整个北洲有适龄孩子的都拖家带口赶到了戏梦仙都。 她们以前常去的包子铺还在,就是门脸儿大了不少,里面的桌子也多了几张,看里面实在没有座位,秦四喜买了几十个包子就走了。 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没有地方坐,到处都有人排队。 下凡整整四十七年、当了二十多年皇帝、金尊玉贵过了一辈子的沧海神尊回到修真界吃的第一顿饭是蹲在城墙根儿解决的。 吃完了饭拍拍手,秦四喜溜达了一 会儿,发现了不少的新奇玩意儿。 “赤龙要物?这是什么” 她站在摊子前面正要翻看,夕昔面红耳赤把她拉到了一边。 “秦前辈,这是卖给没筑基的女修的。” “没筑基的女修?” 夕昔张着两只手:“女修没筑基会有赤龙……” “哦。”秦四喜懂了,“月事带嘛,怎么这个东西是个圆的?” “这个是入体放的,比月事带要方便许多。” 说话的人不是夕昔。 秦四喜转头,看见了头戴玉冠身穿大袍的女子对着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我就知道,我回来能避开旁人,也避不开你。” 行礼的女子有一双刻薄的眼睛和如水的容貌,在看向她的时候却是温顺恭敬。 “也是那观世镜里有了异动,我才猜到神君要回来了。” 弱水沉箫说着话,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储物袋。 “神君,这是这些年里借了您之名赚来的灵石,共计三万。” 三万极品灵石。 没想到自己一到戏梦仙都就有灵石能拿,秦四喜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那三个人如何了?” “神君,你不知道,我这些年偶尔看他们三人在凡人境的所作所为,真是好一番热闹。” 秦四喜眨了眨眼: “裴仲元是宗佑,杜行舟是褚澜之,第五鸿是陆晋……也没什么热闹吧?” 弱水沉箫抬起头。 “神君,宗佑在凡人境,叫司徒尧。至于第五鸿,他去的晚了些,身份却是您三哥。” 第115节 秦四喜:“……啥?” 第91章 猴道 三个人她竟然拿猜错了两个? 秦四喜难得有些茫然: “不能吧?他们不是要还债么?那自然要往我身边挤才对。” 宗佑是司徒尧,倒也说得过去,把浙闽一带交给他,他就把那打理成了大启的财库,倒也算是兢兢业业。 可惜天长日久,私心就重了点儿。 褚澜之是杜行舟这是最好认的。 “第五鸿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想的?他怎么就成了万俟睿?他当万俟睿干什么?” 沧海神君很迷惑啊。 他当万俟睿干什么? 净室之内,看着灵器“断天因”上的观世镜,第五鸿第一万次问自己。 观世镜里,因为女帝万俟悠去世,司徒尧坐在雨中的长廊里饮酒,一杯接着一杯。 杜行舟在整理着通政司的案卷,安安静静。 第五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个,演了一出侯门复兴的大戏,宦海沉浮好不热闹,另一个,当了一辈子的佞幸,当男宠,年老色衰就被弃了,当官,二十多年搞了个通政司,以后在史书上怕是一个好字儿都留不下……在下倒是更有出息,当了半个月的哥哥。” 说完,第五鸿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颊。 在褚澜之和宗佑前后脚进入了凡人境的时候,第五鸿并没有第一时间动作,而是先观望,被坑了太多次,他总觉得这次去凡人境“还债”也是个坑。 借助“断天因”,他能看见褚澜之和宗佑在凡人境的所作所为。 褚澜之倒是厉害,给自己选的身份够高,姿态也够低,一开始还真有点来势汹汹的味道,可惜了,讨好公主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当着他的面,裴仲元一个凡人就把“万俟悠”的宠爱给夺走了。 成了司徒尧的宗佑似乎也对“万俟悠”极为动心,至少他跪在地上让公主踩着他的脊背下马的时候真有几分难得的低头味道,可惜,到了凡人境的宗佑还是想的太多,又把隆安侯府的复兴扛在了自己的肩上,甚至看着比公主还重。 那几年间,第五鸿一会儿看杜行舟和裴仲元那个凡人暗地里较劲,一会儿看司徒尧一步步走偏,竟然留在了远离“万俟悠”的地方。 第五鸿悟了。 这俩人总想着要还那份“情债”,可出身高贵的万俟悠缺别人的情么? 就像那高高在上的沧海神君秦四喜,她如果想要“情”,天下有无数的思慕之心给她,褚澜之、宗佑也不过是其中两个罢了。 他们想要的那份垂青,就像是一群鬣狗都在争的挂在枝头的肉,在修真界的时候,旁人碍于他俩的身份不会明抢,到了凡人境,他俩反而优势丧尽,更不用说他俩其实没有记忆,更少了分执著。 在修真界,他们是被秦四喜嫌弃的两条狗,在凡人境,他们是一群狗里的两条狗,且不说如何被看见,光是在狗群里冒头都很难。 就像宗佑变的司徒尧,他一开始可是 把裴仲元比下去了,那又怎么样,过了几年裴仲元不还是走在了他们前面?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老老实实给公主当狗啊!你司徒尧天天给公主写信送花又怎样?不说裴仲元了,就连杜行舟打听到的那个什么苏引,后来出现在公主面前的楚平野,那都是想着办法投了公主所好的,谁还缺了你这一份信、一份花呢? 杜行舟就更好笑了,他全家死了,他借机退出了繁京,走之前还特意跟公主告别,这是干嘛?不就是想趁机跟公主拉扯一下么?结果呢,他空出来的位置有人迅速补上了,那一茬又一茬密密麻麻出现在书信上的名字哟,他看着都替杜行舟眼晕。 指望公主记挂一个杜行舟? 啧,褚澜之褚仙君他自己会记得自己前一天掏出去的灵石么?你褚澜之不缺灵石,她万俟悠缺男人吗? 两个修真之人,去了凡人境,跟凡人比着当狗,还比输了。 他第五鸿难道也要沦落到这个境地吗?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那都得考虑另辟蹊径呀。 第五鸿当然有脑子,于是他开始选别的人选,最好是能天然和万俟悠有着亲密的关系,这样一来,他就不用走狗道了。 正好三皇子万俟睿疯了之后掉进了水里,第五鸿当机立断通过“断天因”俯在了他的身上。 半个月之后,他回到了戏梦仙都。 还没想好怎么跟自己那个当了皇太女的妹妹投诚,他就被人直接捂着嘴扔进了井里。 啥也没干。 从杜行舟这知道了是万俟悠一次把剩下的一茬哥哥全收了,第五鸿无语良久。 他千算万算,只从杜行舟和司徒尧那知道了万俟悠有称帝之心,却还是低估了她的狠。 这些年偶尔想起自己在井里被淹死时的情景,第五鸿就忍不住会想起自己被秦四喜扔进狼窝的时候——冥冥中大概也有什么定数,不管是万俟悠还是秦四喜,对他都是下手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不过,他也并不是毫无所获。 召出水镜看了一眼自己的头顶,第五鸿冷冷一笑。 ——欠债三斗四升三合八撮。 他的债,少了一升四合。 一升是他这四十年里在北洲教授丹术,积少成多减下来的。 四合是去凡人境一遭减的。 大概就是他横死了这一回,天道给的些许补偿吧。 辛辛苦苦谋划几年几年,减的这点儿债还不如他做点儿好事碰碰运气。 “宗佑,你说说你,你如今借酒消愁又算个什么呀?人在的时候你不去舔,人死了你在这儿装模作样!” “褚仙君,别演了!” 看这两人从之前的“狗道”变成了现在的“死狗道”,还在那儿各自伤神,第五鸿突然觉得自己走的路也不算很离谱了。 他虽然像个猴儿似的在凡人境一闪而过,姑且算个“猴”道,债也减的有限,可是他看了这俩人的笑话看了几十年。 倒也不算 亏了。 心里舒服了,他又端着茶杯观赏司徒尧对着一盆垂丝茉莉撒酒疯。 啧,这不得赶紧拿留影石录下来。 另一边,知道了第五鸿当“万俟睿”只当了半个月就原路返回,秦四喜也很是惊叹。 “他死前我也没得了信儿说他的脑子好了,那岂不是装疯了半个月?真为难他了。” 弱水沉箫在一旁笑,掏了一大笔灵石只为了死这么一遭,第五丹师的大手笔她铭感五内,刻骨难忘。 戏梦仙都的人实在太多了,弱水沉箫在前面带路,将秦四喜引到了一处门前。 “如今各家客舍也都住满了人,幸好我早有准备,给神尊备下了此处住处。” 大门打开,是个两进的小院子,淡青色的玉石铺出了小道,道旁种了不少的奇珍异草,很多一看就知道不是北洲本地能寻见的。 边各有垂花廊道往后院通过去,当中正房是个见人待客的地方,后面则是住人的院子,侧边还有一个侧院,可自成门户,显然是给夕昔也预留了住处。 院子说不上雕梁画栋,却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秦四喜站在廊下看着清溪流淌,小亭翼然,不禁想起了凡人境繁京的松园。 虽然细处并不相像,苦寒荒凉的北洲也绝不像雨水丰沛的繁京,但是这小院子就是能让人想起松园,可见弱水沉箫是在“神似”上下足了功夫。 “多谢弱水掌事,你有心了。” 弱水沉箫姿态恭谨:“要不是侥幸有神尊来了此地,戏梦仙都千百年也不会有这等繁华,我们一城上下受了神尊太多好处,本该给神尊起祭坛立道场,建起一座神宫才对,想到神尊不喜和人牵扯太多,才只建了这么一方院子。” “这已经很好了。” 秦四喜抬起头,看见了头上明媚的天光。 “此处我很喜欢。” 她手上的扇子摇了两下,“十分满意”四个大字甚是扎眼。 知道神尊是真的喜欢,弱水沉箫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神尊离开了戏梦仙都四十七载,戏梦仙都也在她的庇护之下过了安安稳稳的四十七载,不仅在北洲一地再无门派敢来挑衅,与圣济玄门、御海楼、乾元法境和济度斋的交好几乎是一下子就把戏梦仙都抬入了九陵大城之列。 之前的七洲大会上,戏梦仙都可是出尽了风头,从各大宗门口中的“荒蛮无礼之地”一下就成了各处的座上嘉宾。 “神尊,正堂的桌上有一枚银铃,您要是不愿意出门去寻吃的,只要摇一下就可以随意点菜。” 这东西不错。 秦四喜转身去看,鹅的动作比她更快,已经跳到了凳子上用翅膀去扇那个铃铛。 “灵草丸子,灵草丸子。” 鹅的话音刚落,就见几个小纸人手拉着手护送着一个食盒出现在了廊下,一个小纸人大概有半尺高,身子扁扁,动作却利落,精诚携手把食盒运到了桌上,它们还帮忙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取出了里面的六色灵草丸子。 顶着空的食盒,小纸人们鞠了个躬,又在来的地方消失了。 鹅没急着去享用灵草丸子,而是看着秦四喜。 镶着金边儿的小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好玩儿,想要!” 秦四喜笑着摸了摸它的脖子。 “这个纸人挺有意思。” “知道神尊不喜欢无关之人打扰,这是特意找人造的,神尊要是喜欢,那炼制之人就在城内。” 看了弱水沉箫一眼,秦四喜笑着点点头: “行,那明后天有空了我们去看看。” 等弱水沉箫走了,夕昔凑到自家前辈面前笑着说: “前辈,后面有个池子水都是温的!” “那是挺好。”廊下有一把躺椅,秦四喜抬腿就躺了上去,懒洋洋地哼了两声。 夕昔就像是一只小蜻蜓,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找出了各种非同凡响的地方。 秦四喜一开始还哼哼几声,后来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凡人境四十七载,于她,真如长梦一场。 醒来,已经是暮色四合,拿起身上披着的毯子,秦四喜透过窗子看见鹅在追着那几个小纸人,桌上已经摆满了各色的灵草丸子和带虾肉鱼泥的点心。 她睡的时候,鹅点菜倒是点的挺开心。 第116节 四个小纸人被鹅用翅膀扇得飞起来,怎么都落不了地,它们想要回到自己来时的长廊却一直飞不过去,看着实在是可怜。 夕昔可怜它们短胳膊短腿上个桌都费劲,低声劝: “鹅前辈,你放它们回去吧!” 鹅当然不乐意,可是转头看见四喜醒了,正看着鹅,鹅立刻收了翅膀。 风停了,四个小纸人手拉着手逃命似的跑了,连食盒都没顾上拿。 “淘气。” 听见秦四喜这么说,鹅梗着脖子看向另一边。 倒是翅膀很诚实,拿出了芥子袋把一桌的各式灵草丸子都装了起来。 “别耍性子了,有人来了。” 秦四喜伸了个懒腰,手中的扇子一转,一阵清风吹过,她身上的衣裳又换了一件对襟的青黛素面袍子。 头发也挽了起来,戴着巾帼。 夕昔在一旁看着,笑嘻嘻的,现在的秦前辈和她当初在海边遇到的时候穿得差不多。 “前辈,我去开门!” “不用,你也去梳洗梳洗,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再出去逛逛。” “好嘞。” 秦四喜穿过垂花廊道,手中的扇子一摇,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 这些灯挂的地方也巧,红色的藤堇花下,黄色的明光桂边上……将夜晚的小院映得缤纷多彩。 最妙的是一处垂丝银茉莉,那花比凡人境的茉莉要大上不少,在灯下飘着点点细碎的银光。 走到跟前,秦四喜忍不住抬手摸了一把。 万俟悠,人人都道她是繁京的茉莉,却无人知道, 她只是喜欢看花,而不是自己成了一朵花。 她喜欢姹紫嫣红,千芳齐绽,她喜欢百花争辉于她的面前。 倾其一生,她做的也不过是这一件事罢了。 门无人自开,宗易抬脚走进院子,就看见了正在游廊抬头看花的沧海神尊。 一身短袍的女子周身并无装饰,要是腰间有一枚铜铃,就像极了青竹道院的女修。 可她并不是体修,数百年前,她甚至只是个凡人。 “济度斋门下剑修宗易,拜见神尊。” 在她身后,十几个人纷纷单膝跪下。 秦四喜看向这位济度斋的现任剑首,微微点头。 “许久不见,宗剑首风采更胜从前。” 她这话不是泛泛的客套,几十年前,宗易的身上更多的是为了操劳宗门内外打磨出的周全练达,现在的宗易大概是一直在外面行走,眉宇之间更加果断刚毅。 宗易还没说话,她的剑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几寸高的小人儿。 “你就是那位沧海神尊啊!” 小人笑容潇洒,小小的身子倒是有大大的气魄。 看着她,秦四喜弯腰,也笑着说: “你就是那位济度斋的前剑首,跟魔物死战的宗衡?” 只这一句话,宗衡就觉得这位神尊和她的脾气极为相投。 “是呀是呀!旁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到底是谁把我从那见不得光的地方给捞出来的,多谢多谢。” “是你战意未消,也是宗易执念犹深,跟我的关系不大。” 不是她们两个还有那份超乎寻常的惦念,她也不能轻易就将因果连上。 闻言,宗易看向宗衡,又对秦四喜低下了头: “多谢神尊。” 秦四喜摆了摆手。 在她身后,鹅探着头看着宗衡,好小,但是有五官会说话,好像是人? 宗衡翘着腿坐在宗易的剑柄上,跟鹅看对了眼儿:“这鹅生得真神俊!” 神俊!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词夸鹅! 鹅高兴得屁股毛都快炸开了。 鹅梗着脖子那得意样儿,旁人未必看得出来,秦四喜却知道的很清楚,见她被人用两个字就哄得高兴,秦四喜只觉得没眼看。 “神尊,我们此次来,是为了向神尊真正地道歉。” 宗易没忘记自己这次来的正事儿。 在她身后,是济度斋除了宗佑之外欠了秦四喜债的一干人等。 这些年里有一人寿尽,一人战死,还余下十二人。 这十二人里有五人已经还完了欠债。 余下之人,欠债最多的也不过只剩四升。 “这些年间济度斋上下清查化劫引一事,共缉拿修士六百余人,杀死冥顽不灵者七十余人,这些人都是曾经用过化劫引之人。偶尔遇到青竹道院的道友清查炉鼎一事,有幸相助……” 秦四喜一听就明白了这 些人是怎么还债的 ——化劫引和炉鼎,恰恰是她在这修真界中插手过的两件事。 不得不说,宗易这个剑首行事真是果决坚定,选定了这两件事作为还债的突破之口,竟然还真有了成果。 她是真的连拖带拉,连踢带踹,把济度斋因为宗佑而生的种种事端渐渐抹平了下去。 甚至不只是宗佑……被她带来的这些人,只看精气神儿,比秦四喜从前见过的时候要好太多了。 看着十几个人向自己致歉,秦四喜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 “宗剑首,你的第八支剑可否给我一看?” 宗衡跳到了宗易的头上,看着宗易把她寄身的那把剑递给了沧海神尊。 手指轻轻摸在剑鞘上,秦四喜突然手指在剑鞘上一敲。 “敕!” 剑上流光一闪,作为剑灵的宗衡瞬间比从前凝实了几分。 “这、这……” “你这些年行了不少好事,攒了些功德。” 把剑递回给宗易的时候,秦四喜淡淡笑了笑。 她知道宗易肯定愿意用这些功德来滋养宗衡。 看看宗衡的灵体,再看看自己的剑,最后再看看秦四喜。 宗易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再次道谢。 “不用谢。” 秦四喜看着宗易的头顶。 伸着手臂高高兴兴的宗衡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神尊,我们整个济度斋还欠你多少债?” 宗衡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秦四喜看向她。 秦四喜笑着摇头: “还债之事多多少少都在你们的头顶,算账这事儿不归我管。” 可有时候这样的拒绝回答,就已经暗藏了一些东西。 宗衡的看了一眼宗易,表情变得深沉了几分。 她又问: “神尊,之前第五小老弟说要是不还债,除了修为不能进境之外还会蒙昧渐生,他说的可是真的?” “确实。”秦四喜点了点头。 离开了那处小院子,宗易问自己现在只有几寸高的师父。 “师父,您怎么突然问起了蒙昧渐生一事?” 她们原本约定好了不告诉师弟们,省得他们疑神疑鬼伤了道心。 现在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大家都觉得还清欠债一事不是遥不可及,说了也就说了。 只是宗衡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沧海神尊,还是让宗易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随便问问。” 宗衡晃着小腿,转头看向跟在宗易身后的一干济度斋剑修。 这里面一定有人会把这件事告诉那些应该知道的人。 在她们二人走后,那处小院子渐渐淡去了几分,有人路过,也发现不了这里竟然有一处门楣高挑的院落。 自然也不会发现门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匾额,上写“随性院”三个字。 送走了济度斋的一干人等,秦四喜也没有休息,抱着鹅,她坐在了房顶上。 “别看了,下来与我聊聊。”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几声虫鸣。 第117节 秦四喜摸了摸鹅白白的羽毛,又说了一遍: “别总学人鬼鬼祟祟的那一套,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还是安安静静,没有什么搭理她。 秦四喜笑了。 下一刻,她手中银光一闪,是山河随性扇中发出了一道光。 终于,天上云朵翻滚,渐渐凝集成了一只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一朵云轻轻飘飘滴落了下来,在距离秦四喜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猫。 一看见天道猫猫,鹅就张开了翅膀,鹅还记得天道猫猫趁着四喜没有回魂的时候把四喜给抢走。 看见鹅,天道猫猫不敢轻易落下,踩着一朵云,倨傲地俯视秦四喜。 它可是被鹅打过的,它记仇。 见天道猫猫不肯靠近自己,秦四喜轻轻笑了笑。 “你为什么想把我的魂魄留在人间境?” 听见秦四喜的话,天道猫猫理了理自己的胡子。 “没有。” “没有?你一上来就问万俟悠后悔不后悔,惭愧不惭愧,她要是顺着你的话应了一句,我和人间境之间的因果怕是能把我的魂魄困上不少年。” 天道猫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天道,天道只是问问,以前都是这么问的。” 它用舔完的爪爪踩着自己的尾巴尖儿。 “再说了,你不是喜欢凡人境吗?” 第92章 祭祀 夜色下,身上带着银色光点的天道猫猫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终于劈完了雷,毛也炸得不那么厉害了,就是依然有些潦草。 “因为我喜欢凡人境,所以你坑我就对了?那你喜欢吃肉丸子,我把你直接带去了诸天神界,断了和九陵的因果,你是不是还得谢我呀?这是正经天道该说的话么?嗯?你的道理呢?你的公允呢?” 一阵微风吹得猫毛轻晃,天道猫猫的尾巴想要挣出去,却还是被踩住了。 “为恶行寻借口,天道,你这番做派,实在令人心寒。你竟然还说别人都是这么问的,怎么,有人作恶了,你就可以跟着做了?怎么没见你学人做好事呢?你倒是去帮着挖井犁地呀,不比做这等勾当好多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跟我一样走了轮回道入了凡人境,就被人这么没道理地坑了下,还没有天道替她做主。” 不对。 秦四看着飘在半空中的天道猫猫: “你是看别人问过类似的话?问话的人是谁?被问的人又是谁?” 踩在自己尾巴尖上的爪子动了下,天道猫猫说: “与你无关。” 是么? 秦四喜点点头,手中的扇子晃了下: “罢了,别人的事我无心去管。来,咱俩先聊聊你坑我的那些话,什么叫“让女子入学,不思嫁娶,可知道多少天定红线至此中断”?你身为天道明明知道这世上的不公之处在何处,却拿这样的言语出来,只为了让我跟凡人境生出牵扯,这般的不择手段,可是你天道该做之事?” “还有什么狗屁的情债,万俟悠是欺了那些男人的身还是骗了骗了那些男人的身?还是让他们白出力没给好处?这也能说得上亏欠,那褚澜之他们欠我的债千年万年也还不完。” 小爪子又晃了晃,天道猫猫俯视着秦四喜。 粉色的小嘴紧紧地闭着。 “天道无情,就该是对所有人都无情,你对万俟悠说的那些话,可曾遵了这个道理?” 天道猫猫一本正经地蹲在云头: “凡人境本该一场浩劫……是你……” “万俟悠是个凡人,既没有我的记忆,更没有我的本事,她所做的与其说是逆天之道,不如说是人心所向,人心思安,人心思正,人心思公平,此乃人间大道。凡人境种种,与其说是一人之力,不如说是千万苍生的人心之力,不然区区一个万俟悠怎能让天下大体安稳?能养出一个新的山鬼?既然是整个人间境以凡人之力更改了这其中的因果,又哪有什么本该?” 天道猫猫生气了。 秦四喜却只是随手扇着扇子。 一阵清风伴着她的摇动渐渐升起。 凡人境和修真界本该在同一片星空之下,却又完全不同。 “天悠悠,四海升腾云作舟。” 感受到了突来的神力,天道猫猫屁股一撅就要回到天上去,早在一旁看着它的鹅猛地一闪翅膀扑上去,竟然 挡住了它的路。 噼里啪啦的鹅翅膀狂扇,天道猫猫喵了两声,招架不住也也抬了爪子。 一时间空中飘着白色的碎毛,也不知道是鹅的还是猫的。 “地煌煌,日月照拂风为笼。” 之前渐起的风突然大作,如同漩涡一般在这小小的院里成龙卷之势。 秦四喜面带微笑看着被鹅拦住的天道猫猫。 她手中的山河随性扇里乍然伸出了无数的光,笼向了天道猫猫。 “喵!秦四喜!你怎能对天道出手!” 许你天道算计,不许我还手?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秦四喜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轰鸣声,似乎替猫猫表达了愤怒,秦四喜却毫无惧色。 “揽清风,兜明月,獬豸神君,借捕风锁神阵一用。” 天上的云似乎都散去了,漫天的星斗都在看热闹。 金色的光融进风里,编织成了天罗地网扑向了白色的小猫。 “喵!” 金光聚拢的瞬间,令人呼吸停滞的可怕静默陡然降临。 秦四喜的另一只手上红光亮起。 “我对霸占此界天道并无兴致,你们这九陵界的天道对我几番算计,总得让我讨回来几分,要么让它被我关上一段时日,要么本座现在就回诸天神界请大道神碑给我一个公论。” 她说话的时候手上那一点红色的光逐渐攀到了她的脸颊上,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鬼面模样。 下一刻,那种令人无法呼吸的静默消失了。 金光散去,一只白色的小猫“啪叽”一下落了下来。 一只手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提了起来,小猫昏睡着,在秦四喜的指间晃了晃。 夕昔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穿过藤萝花搭成的侧门,她笑着说:“秦前辈!鹅前辈!要不要出去吃点儿早饭?哪来的猫?” 正房门前,一只白色的小猫在对着鹅前辈发出“呼噜”声,夕昔瞅了好几眼,怎么看都觉得这小猫不是鹅前辈的对手。 她家的秦前辈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指了指小猫说: “朋友送来寄养的,你平时不必管她,我设下了禁制,它除非跟着我,不然离不开这院子。” 听见秦前辈这么说,夕昔点了点头。 “秦前辈,咱们早饭去吃碗热汤面吧,还是让小纸人送来?” 秦四喜看了一眼被她暂时封住的天道猫猫,说: “先随便吃点儿再出门吧……” 她还没说完,鹅已经欢快地跳上了凳子开始扇那个铃铛。 “热汤面,水草饼,虾泥丸子,炸小鱼……” 除了热汤面都是鹅喜欢的! 夕昔连忙追过去,嘴里补充说: “再给秦前辈来两盘卤好的灵牛肉,两盘配面的小菜,汤面要三碗,面要细而不烂,放香菜葱花,再来一小碗茱萸油一小碗醋。” 很快,廊道深处出现了提着食盒的小纸人,它们大概还记得鹅,连摆盘的时候都绕着鹅走。 鹅跃跃欲试想要把它们扇到半空,就听见秦四喜说: “这猫可真是端庄。” 什么意思? 说猫端庄鹅不端庄? 斜睨了那只被鹅打过屁股的小猫一眼,鹅就看见小猫蹲坐在地上,正盯着四喜。 鹅梗着脖子,也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粗壮的鹅掌叉开。 端庄,鹅也会! 小纸人胆战心惊地送完了饭,手拉着手草草鞠了个躬就跑了,夕昔这才想起来忘了给猫点点儿吃的。 “秦前辈,这里有炸鱼和虾泥丸子,这猫能吃吗?” 鹅一听,小眼睛一瞪,把鹅点的那些炸小鱼之类的都用翅膀拢到了自己的面前。 鹅点的东西,不给这个黑心肝的猫猫吃! 夕昔看看鹅前辈,再看那只猫,就见那只猫用绿色的眼睛鄙视地看着鹅前辈。 嗯?一只看着一岁大都没有的小猫怎么还会鄙视呀? 接着,夕昔就见秦前辈用狗尾巴草点了点小猫的鼻子。 小猫愤怒地“喵”了一声,直接跳到了回廊的栏杆上。 “你要是想吃,就点点头,不想吃就得看着我们吃饭了。” 第118节 听见秦四喜的话,小猫把头转到了一边。 在微风里轻动的潦草长毛都显出了些许的不屈。 秦四喜也不哄它,只吃饭去了。 吃过了饭,秦四喜一把就将对着墙自闭的小猫捞在了怀里。 “走,咱们出去逛逛。” 一听说要出去,天道猫猫立刻挣扎了起来,它乃是天道,随意现身人前会跟人产生因果! “别担心。” 秦四喜摸了摸猫圆滚滚的屁股。 “我锁你的时候用了我的本命神器,只要你身上还带着捕风阵,你的因果只在我身上。” 说话时,秦四喜拨开了天道猫猫屁股上的毛,一个小小的金色小笼子似的印记正在猫猫的屁股上。 天道猫猫怒而伸爪,却又被秦四喜抓住了脖颈。 “走了走了,出门了。” 戏梦仙都的大街上人们摩肩擦踵,秦四喜怀里兜着猫,身后跟着鹅和夕昔。 刚走到街口,夕昔就看见了一个熟人。 “秦前辈!是青苇前辈!” 秦四喜看过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男装女子正站在一家卖烧鸡的摊子前面。 青苇正在看着自己手上的灵石。 三块下品灵石一只烧鸡,一块下品灵石应该能买一只鸡腿才对,偏偏店家生意正好,整鸡都不愁卖,哪里愿意将鸡拆开卖。 青苇正想走开,却被夕昔拦住了。 “青苇前辈,您之前护送我去冥河,我请您吃烧鸡!” 大概是 因为曾毁道重修的关系,青苇的脸上大多时候木然没有表情,听见夕昔这么说,她极轻地摇了下头。 “不必。” 下一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顺着夕昔跑过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扑通。” 众目睽睽之下,青苇握刀跪地。 然后,她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碗米饭,又拿出了三支细香。 青苇跪下的时候秦四喜都没想到她是在跪自己。 看见米饭的时候秦四喜还是茫然的。 等到香也拿出来,秦四喜终于明白了青苇在干什么。 她在拜神!!! “我是答应了你们青竹道院拜我但是不是这么拜呀!你见了我就往外掏米饭怎么是把我当了菜?” 眼前一闪,青苇就已经被秦四喜给拽了起来,手上还被揣了她的那碗白米饭。 “我、师父……” 青苇的嗓音沙哑,吐字也艰难,秦四喜干脆连她的嘴一块堵上了。 “夕昔,买五只烧鸡!” “好嘞前辈!” 在秦四喜忙着这一串动作的时候,她怀里的天道猫猫一直被挤来挤去,头上的毛都更乱了。 天道猫猫睁着绿色的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它不能跟秦四喜以外的人生出因果。 青苇只是偶尔一根筋,又不是个真傻子,很快就明白了沧海神尊对当场祭拜这件事的抗拒。 “拜石像,不如,拜人。” “还是拜石像吧,石像不会脸红。” 沧海神尊无奈地用手挡了下眼睛。 青苇点了点头。 夕昔买了五只烧鸡,领着鹅走了过来。 秦四喜把一只烧鸡递给了青苇。 “请你吃的,记住了,下次看见我本人就别拜了啊!” 青苇看了看烧鸡,又看了看秦四喜。 一刻之后,她到了济度斋在戏梦仙都的落脚之处,拿出那只烧鸡,撕成两半,一半给了自己姐姐宗易。 宗易看看烧鸡,又看她: “你为了锻刀,身上只剩几块灵石了怎么还舍得买烧鸡?” “不是,买的。”青苇说,“拜神,神赐,烧鸡。” 宗易:“……” 她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妹妹拜的那个神应该是沧海神尊。 一旁坐在剑上的宗衡已经笑出了声。 “我打赌,小青苇肯定是看见了沧海神尊就开始拜她们青竹道院的那碗饭,结果把神尊给吓着了,赶紧给她一只烧鸡让她以后别这么干了哈哈哈哈。” 是这样么? 宗易看向自己的妹妹,只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漠然。 漠然地,啃鸡腿。 宗易将自己妹妹分自己的半只鸡撕成小块,放在油纸上,又往自己妹妹的面前推了推。 “昨天夜里,我们说起欠了神尊的债人就会逐渐变得蒙昧,刚回了住处没多久,余晨就向宗门发了剑书。” 青苇认认真真地啃鸡腿,只是眼睛已经抬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姐姐。 “之前我和师父就怀疑师门之中可能还有别人在欠债,如此算是坐实了……这些年里我几乎见过了宗门里的每一位长老,除了已经避世修行千年的几位长老之外,还有一个人,他一直不敢见我。” 说着,宗易的语气已经渐渐沉了下去。 宗衡坐在了她的肩膀上,晃了晃腿,轻声说: “有些事从来是如此,纵然心中不肯信,认定了荒诞可笑,可人心是人心,道理是道理——宗永续一直不肯见你们,就连你继任剑首都借口闭关,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头上也有欠债的绿字儿。” 宗永续,济度斋的现任斋主,宗佑的师父,也是宗易和青苇的生父。 二百年来,他自称自己要铸剑,几乎放手了宗门上下的所有事务。 就算和自己的生父之间并无多少温情,宗易此时心中也觉得怅然。 “当年宗佑的化劫引就是他给的,我其实一直怀疑,他既然买了化劫引,天道又怎会放过他,可他为何这么多年都一直瞒着?已经百多年了,他自己想办法还债也该还完了才对。” “说不定是因为他的债太多了。” 宗衡的灵体比之前凝实了许多,抓了宗易的一缕碎发在玩儿。 青苇面无表情,听着宗易和宗衡讨论着那个在她自毁剑心之后将她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捏碎了的男人。 “宗永续,其实仔细想想,虽然做了千年的同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宗衡捏着宗易的发丝晃了晃。 宗永续,他虽然姓宗,却和宗佑一样,是济度斋收养的弟子,身上剑骨只有一寸七,要是在别的剑修宗门,能生有一寸剑骨已经是宗门里精英弟子,会被长老收入门下好生培养,一寸七的剑骨甚至会被看作是宗门里难得的天骄。 可是,在天才遍地的济度斋,一寸七的剑骨也不过是能让宗永续堪堪可以练剑。 他人生的前一半,可谓是寂寂无名,那时的济度斋天才辈出,宗衡有三寸剑骨,其他人最少也有两寸二的剑骨。 “我知道他的剑骨不长,有不少如他一般的剑修在济度斋待上几个月之后都会想办法离开,去往别的剑宗,可他偏偏就靠着一股韧劲儿留了下来,一步步地修炼。” 现在想想宗永续的过往,宗衡的心里还是佩服的。 “旁人练控剑诀,一百次就能掌握,他就得二百次,知道自己和旁人不同,他会自己多练三百次,五百次,直到比旁人都好。我年轻时练剑也有惫懒的时候,那时我的师父就带我去看你们爹练剑,看他的刻苦,实不相瞒,那时候他的召剑之法比我快多了,几乎是剑现于身前而神鬼未测。” 宗衡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天骄,正因为如此,她更知道一个根骨寻常的人想要修炼到这个地步需要多大的代价。 真正的天骄是以人为镜时刻自省之人。 “不过我们在宗门里的交集并不多,我当剑首的时候他刚刚升入内门,又过了百多年,他成就了第七剑,才被宗门纳入到了精英之列,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他成了七剑剑修之后很快就成婚有了一个孩子,还是有两寸九分剑骨的天纵之才。” 说完,宗衡看向了宗易。 显然,她说的孩子就是宗易。 宗易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师父,你可知道一个只有一寸七剑骨的人,如何会有三寸剑骨的孩子?” 宗衡想了想,说: “这东西挺玄妙,天生剑骨,降生之时母体定然受尽折磨,所以很多天生剑骨之人一落地就没有了娘,你们俩的年轻阿棋看着身子娇弱,没想到在生下了小易之后,还能生下小青苇。” 以宗衡的见识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宗易与青苇互相看了一眼。 “我娘说是她得了剑神庇佑。” 从小和娘一起长大的宗易还记得自己的娘一脸欣慰地抚摸着她肚子里还是胎儿的阿染,不,是青苇。 剑神庇佑?庇佑什么? 宗衡皱眉说:“就算真有剑神,也不管生孩子呀?” 想到宗易的娘说了这话之后竟然真的能生出一个天生三寸剑骨的青苇,宗衡突然“嘶”了一声。 “哎呀,可惜我只是个灵体,过往的记忆也缺了不少。尤其是从前看过的些书,都记不起来了。” 她们两人说话的时候,青苇一直看着宗易。 第119节 她的鸡腿已经啃完了,只剩骨头,她毫无察觉地咬了上去。 “咔嚓。” 不能说。 就算现在姐姐已经炼成了第八剑,成了剑首,也不能说。 不能说。 身上曾经被一点点捏碎的地方又疼了起来。 青苇只觉得自己仿佛又身在自己父亲的密室之中。 她的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剑,不……那些东西怎么能被称为剑呢? “此剑名为‘召命’,它已经吸了你和你姐姐两人的心头血,你要是把那些话告诉了旁人,只要你告诉任何一个人,它就能立刻取了宗易的性命。” 青苇的面前一片赤红。 她看着那只剑,抬起自己最后还能动的右手,捏碎了自己的喉咙。 她不会说的。 为了姐姐,她不会说的。 这世上已经有了神,可神能救了她么? “随性院”里,秦四喜在玩猫,把天道猫猫的长毛揉乱,再抓顺,再揉乱。 天道猫猫一开始还挣扎,如此几十次之后,它麻木了。 看见一团青色的光飘飘摇摇飞过来,秦四喜抬手一抓,那团光就漂在了她的掌心。 这啥玩意儿? “你在九陵修真界有了信众。” 天道猫猫语气严肃。 “这是信众的祈愿。” 秦四喜“哦”了一声,这玩意儿她知道,凡人境骑鹅娘娘庙的金身上有不少呢,不过那金身已经有了些许的愿力积累,足够应对这些祝祷和祈愿,她就没有出手干涉。 “我要、保护、姐姐。” 听见祈愿之言,秦四喜眨了眨眼睛。 “不是吧?就因为她刚刚跪下对着我摆了碗饭,这祈愿就跟着我来了?那我还给了她烧鸡呢?怎么那鸡算我倒赔的?” 声音一听就是青苇的呀。 天道猫猫舔了舔被秦四喜蹂躏了许久的毛发,不吭声。 秦四喜摸了摸下巴。 青苇要保护的姐姐是宗易。 至于青苇为什么会有这个祈愿…… 抱着天道猫猫,秦四喜出现在了戏梦仙都外的一处山上。 格外热闹的戏梦仙都,格外热闹的因果牵扯。 看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秦四喜眯了眯眼睛。 “天道,有人丧尽天良,为了一己之私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做下了无数的龌龊之事,你也会问他悔不悔,愧不愧么?” 天道猫猫睁着绿色的眼睛。 “你在说什么?” “身为天道,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秦四喜淡淡一笑,她的手掌一翻,半张鬼面的虚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天道,你要不要仔细看看这人间的因果?” 看看她这个因果之神眼里的九陵界? 天道猫猫看着那似乎有些不善之意的面具。 绿色的眼睛很是明亮。 它还真有些好奇。 可是秦四喜将面具收了起来。 “骗你的,不给你看。” 她面带微笑,语气轻快。 下一刻,她们一人一猫又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无数的剑在秦四喜的面前晃动,仿佛是察觉到了有外人的存在正在向外面示警。 秦四喜将手指放在唇上。 “嘘,我来找一把剑,找到我就走。” 那些剑竟然都真的安静了下来。 秦四喜看向最高处的那几把剑,抬手一点。 “敕。” 剑上忽然升起了一点云雾之气,又在其中渐渐凝出了形状。 一只小小的白泽站在剑柄上看着秦四喜。 “你是谁?” “我是受人所托,来寻一支剑,名字大概叫‘召命’,你可知道?” 第93章 故剑 白泽,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理,在传说之中只有“王者有德”之时才会出现。 秦四喜在神界的时候见过这等龙首绿发的天地灵物,只不过那只白泽已经修成了人形,还给自己起了名字叫“青眉”。 要不是在天魔降临之时她显出了原身,被逐月神君认了出来,秦四喜都不知道青眉神君之所以打叶子牌的时候常胜不败,是因为她天生能听到旁人的心音,而非真的是牌运极好或者牌术极佳。 后来,显露了真身的青眉神君就被安排了固定的牌友,这些牌友要么是修炼过“锁心诀”、“五蕴空”等让人无法探查心音的窍门,要么就是含珠神君——含珠神君是海蚌成神,天生无心也无情,当然,含珠神君来这一桌也是被发配的,因为她眼睛实在太多,还总是跑到她的裙子流苏上偷看别人的牌。 秦四喜眼前的这只白泽自然没有青眉神君的本事,事实上它本就是这把剑上因为功德汇聚滋养而生的灵,被秦四喜点化之后成了白泽的模样,也到底比不上真正的天生灵物。 一头绿发无风飘摇,小巧的白泽歪着头看着秦四喜,又看向秦四喜怀里抱着的猫。 “此处都是亡者之剑,我没听说过有剑叫召命。” “亡者之剑?” 秦四喜环顾四周,目之所及,都是插在地上的剑。 这里,就是济度斋闻名天下的剑山。 “这几支剑已经在此上万年,你最好还是少与它们牵扯。” 上万年? 秦四喜看向那只小巧可爱的白泽: “你是万年以前的剑?” 小小的白泽挺胸:“我乃王剑之灵,王剑一出,兴德政,庇苍生,抚天下万民。” 哟,好得意啊。 秦四喜笑了笑,正要转身,却听见自己怀里的天道猫猫说: “可你的主人盛九幽却被天下苍生所弃,连她的同门都觉得她是入魔的疯子。” 山河随性扇霍然打开,挡住了一道汹涌而来的剑气。 秦四喜脚踩清风,侥幸没有被这剑气之力打到山下。 白泽用红色的眼睛看着那只猫: “九幽才没有入魔!” 天道猫猫舔了舔自己的爪爪,一边舔一边说: “反正一万年已经过去了,真相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上万年来人们都记得济度斋的初代剑首是个入魔的疯子。” “你胡说!” 又是一阵剑气激扬,秦四喜手中的扇子飘转在她周身,挡住了一道又一道凛然的剑气。 “我是来寻剑的,不是来打架的。” 天道猫猫在她的怀里安然洗脸。 猫猫可是有很多很多坏心思。 突然,秦四喜手里的扇子一收,“啪”地一下敲在了猫的脑袋上。 “喵!” 躲过一道剑气,秦四喜笑着对白泽说: “你是灵体,打它会付出代价,我替你教训它,你别生气。” 说完,又是一扇子敲在了天道猫猫的头上。 “啪!” 白泽停手了,看着这个女人用扇子敲木鱼一样地敲着猫脑袋。 天道猫猫想要躲开,可是秦四喜催动了捕风阵,它根本逃不掉,只能一下下挨着扇子敲头。 “一个人死后,她的剑灵都能凝出白泽之形,可见她生前功德深厚,确实有王者之资,这样的人被冤枉而死,你身为天道却幸灾乐祸,这是谁教你的道理?黄钟毁弃,王者遭谗,这是这一界之孽,你得意什么?” “喵喵喵!” 第120节 天道猫猫挣扎不了,只能放弃挣扎,瘫在秦四喜的怀里被敲得生无可恋。 “啪!啪!” 天道猫猫的猫脑袋卡在秦四喜的臂弯,似乎都被敲扁了。 “你从前的主人想来是个极好之人。” 白泽蹲在剑柄上,看着有些可怜,秦四喜忍不住安慰它。 白泽看了她一眼,轻轻把身子团了起来。 “是好是坏,已经过去一万年了。我大概知道你是一个神,你点我化形,我欠了你。” 白泽摇了摇尾巴,一团光落在了秦四喜的掌心。 “我可以为你出一剑。” 秦四喜看着白泽趴着的剑,一万年真的太久了,连剑鞘都被侵蚀成了石头的颜色。 剑柄上原本大概是缠着布的,只是布被风化碎去,只剩了细细的内杆。 秦四喜没有收那团光。 “你在剑山呆了一万年,不妨和我讲讲这里都有什么好东西。” 虽然是来帮青苇毁那把“召命”剑的,秦四喜也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来都来了。 白泽本来都打算睡了,听了这话只能再次爬起来。 看了一眼那只猫,它说: “这只猫都知道,你不用问我。” “喵,我确实知道。”刚刚还被教训了一顿,天道猫猫却又精神了起来,“剑山的旧事就是济度斋的旧事,最有热血的年轻剑修自以为能拯救天下,却要么误入歧途,要么被世人厌弃,要么剑心尽毁,最后只留下了他们的剑在这里,只剩了那些懂世故、善钻营之辈踩在他们的血上活了下来,却将他们的旧事扯作大旗,又引来的新的热血和新的牺牲,一代如此,两代如此,代代如此。” 天道猫猫绿色的眼睛是冰冷的。 “从万年前的盛九幽到现在的宗衡、宗易、宗染……”它举起一只爪,搭在秦四喜的下巴上,看着她。 “济度斋本该在内斗里流干最后的热血,是你来了九陵,冥冥中改变了天命。” 秦四喜改变了夕昔的运数,让她捡到了真正的神祝之晶,宗易借助弄雪神君的神祝之力摆脱了死劫,也让济度斋从败落之局变得前途未卜。 “谁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 秦四喜轻声说。 她环顾四周,剑山, 不如称之为剑陵——众剑之灵。 数万支剑在这里,从山巅到山脚,它们的身后是无数曾经舍身取义济世度人的剑修。 看着这些剑,秦四喜就明白了宗易对济度斋的执念。 听见她的话,一直在和天道猫猫互瞪的白泽看了她一眼。 片刻后,白泽说: “济度斋原名是九天济度斋,原本并无斋主,只有剑首,我家主人盛九幽就是创下九天济度斋的第一任剑首,她练就了十支剑,前面九支都只叫‘盛九幽的剑’,只有最后一支,名为‘王剑’,她独辟剑道,要成天下王者,以九陵之力对抗魔渊。” 白泽只说了个开头,秦四喜就已经猜到了结尾,盛九幽的道不被世人认可,她被人们斥为疯子,最后身死道消,只留下了这几把剑。 “十剑剑修,能在魔域之中杀几个来回,却抵不过人心鬼蜮。明明是她创立的九天济度斋,却被别人夺去,还把她给逐出宗门……又在她死后用她的剑镇压剑山。” 天道猫猫在秦四喜的手臂上甩了甩尾巴。 “黄钟毁弃,王者遭谗,都是人心所致,与天何干?你在凡人境的时候说你所作所为都是人心所向,怎么离开了凡人境,却怪在了天道头上。” 猫猫的语气里有一点点的委屈。 秦四喜的回答是在它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白泽不愿意说自己主人那些惨痛的过往,抬了抬爪子说: “这山上的剑都是按照修为插的,越往下走,剑主的修为也低,我长眠此山上,很少与其他的剑说话。你说的那把‘召命’剑是何时所造?往下走,你会看见孤零零的一支剑,剑柄是黄金的,它叫‘前后语’,将成剑的时候告诉它,它大概能告诉你那剑的消息。” 一把剑?能告诉别人其他剑的消息? 这是什么剑啊? 秦四喜很是惊讶:“那把‘前后语’是专门喜欢唠嗑的剑?” 不然怎么什么都知道? 再次把身子团起来的白泽看了他一眼,这次的眼神就有些嫌弃了。 “济度斋炼剑用的材料九成都要经过一座名为‘十转生福’的炼器炉。” 一把剑,和一座炼器炉? 不是,你们这些剑玩儿得挺开啊。 白泽再次爬起来,看向秦四喜:“你在想什么古怪之事?‘前后语’和‘十转生福’是同主之物,又是一同炼出的,彼此间有所感应。” 秦四喜知道自己误会了,抬手拍了一下脑门儿。 “不好意思啊,脏了你脑子,行了,你睡吧。” 白泽再再再次趴下了。 看着那个带着怀中抱着天道的神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它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剑鞘已经朽烂的布料里。 天道说的对,九幽是被毁于人心。 人心,最可怕了。 秦四喜抱着猫,一边走,一边张望,到处都是剑,每一把剑里都是天材地宝所炼制而成。 都说剑修穷,可这座剑山真是……阔到让人想刨坟。 虽然大部分东西秦四喜都不认识,可她怀里有一只天道猫猫呀! 路过一片带着霜气的剑,她弹了一下猫屁股。 天道猫猫炸着毛说:“这是清霜石。” 路过几把剑的时候秦四喜眼前突然出现了千军万马的兵戈之影。 她又弹了下猫屁股:“这是什么呀?” 天道猫猫试图咬她的手,失败。 “这是上古战意炼在了剑里。” 又有几把剑,它们的旁边不像其他剑一样是荒芜的石头,而是生出了一片的繁花,连剑看着都很是清新漂亮,和其他的剑很是不同。 天道猫猫生无可恋地甩了甩尾巴,不等秦四喜问,它就说: “这是春雨精魄入剑,春雨精魄是东洲千年间每年的第一场春雨收集炼化而成。” 这些剑修为了炼剑还真是各出奇招啊! “这是落雪石。” “这是秋风眼。” “这是碧血蓝玉草。” “这是产自西洲的咏风天晶。” 大概看过了二三十堆剑,也就是二三十位九剑剑修的葬剑之地,秦四喜看到了白泽说的那把孤零零黄巾剑柄的“前后语”。 “嘿!我就知道,来寻剑的人总得来找我。来来来,跟我说说,你是来寻什么剑啊?什么时候炼的?它的跟你有亲啊还是有仇啊……” 金色的剑柄中间有一道口子,竟然跟人的嘴一样会说话。 秦四喜忍不住蹲下来研究了一会儿。 问这把剑: “你的主人生前是不是特别爱找人唠嗑,找不着人了干脆就炼了一把会说话的剑?” “嘿呀,才不是呢!我的主人是个哑巴,哈哈哈哈。” “前后语”笑了一会儿,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就算是个只能听它说话的哑巴,也已经没了。 “嘿呀,不说那些让剑生锈的事儿,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你要寻什么剑?你是从上面来的吧?是谁让你来找我的?是那把风骚的‘勘破三春’,还是那个就会召上古战意的‘战九陵’?” “都不是,是‘王剑’的剑灵让我来的。” “前后语”的语气有些惊讶: “嘿呀!连王剑老大都知道我的本事?嘿嘿嘿!行啊,看着老大的面子,我就帮帮你,你要寻的剑叫什么名字?” 金色的剑柄其实已经有些残破了,只能让人想象这把剑从前在它主人手里的时候有多么的熠熠生辉。 “我要寻的剑名为‘召命’,剑里存了一对姐妹的心头血,成剑时间……我还真不知道,大概也就是两千年前到五百年前。” “这么久?” “前后语”啧了一声:“这也难不住我,嘿嘿嘿,存了心头血是用来干嘛的?” “据说,只要妹妹说出某个秘密,那把剑就能立刻取了两姐妹的性命。” 有些聒噪的“前后语”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只是他,在他周围原本在出风的剑、发光的剑、飘雪花的剑都停了下来。 秦四喜左右看看,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剑都是闲着没事儿在自娱自乐呢。 “这是一把邪剑。”“前后语”的语气郑重了许多,“封存心头血,又能施加禁术,这把剑是炼魂邪剑中的一种。” 炼魂邪剑? 秦四喜摸了一把怀里的猫。 要是她没记错,现在都济度斋剑修很多人的剑都是祭炼了灵兽在里面的。 宗佑第八把剑毁掉的时候,里面还飞出了一只灵蝶的魂魄。 在“前后语”这儿,这样的剑被称为“炼魂邪剑”? 第121节 回想一下,刚刚她路过的那些剑年份都极为久远,跟白泽寄身的那把王剑一样少说也受了数千载的岁月侵蚀,那些剑里的材料确实都没有什么灵兽魂魄之类的。 “嘿呀嘿呀,让我想想,这样的禁术和咒术,能用的灵兽魂魄有好几种,但是能被炼进剑里的只有两种,一种是通灵兽,一种是吾明鸟。” 这把“前后语”真不愧是炼器高手用过的剑,对于炼器材料如数家珍。 “嘿呀,知道了材料就好办了,你等会儿我去问问我那个十转老弟。” “多谢。” “嘿呀,你这人真客气!” 秦四喜直起身,又看向其他的剑。 那些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一扫刚刚懒洋洋开花飘雪的样子,都变得有些正经。 “嘿呀,你是哪派的修士?是不是家里人被炼魂邪剑要挟了?那人真是我们济度斋的?嘿呀嘿呀,真是生气,这些小辈儿真是丢人呀!” 听见“前后语”的问话,秦四喜笑着说: “我不算是修士,就是帮一个朋友的忙,她之前也是济度斋的剑修,在几百年前已经弃道重修了。” “弃道重修”几个字似乎让“前后语”有些郁闷,它说话的声音都沉了点儿。 “唉,要是我主人还活着的时候,哪个小辈敢弃了剑道,我能骂他三天三夜,现在……弃了就弃了吧,我的十转老弟都天天跟我说造孽,现在这些人贪图捷径,都疯魔了,什么玩意儿都敢用来炼剑。” 随着它的话音落下,整座剑山似乎都变得更安静了。 很奇怪,秦四喜没有用任何神通,却明白这些剑此时在想什么。 它们都是九剑修士的佩剑,或许曾见过济度斋最辉煌和灿烂的时候,可是持剑之人魂飞魄散,留下了它们,守着剑山,看见的却是后人对它们主人修炼之道的背弃。 “想起来啦,想起来啦,嘿呀,我的十转老弟可真厉害,它想起来了,确实有一支剑是‘吾明鸟’的魂魄炼化的,却不是某个剑修的佩剑,而是一柄独剑,能封印人的心头血,咒杀人于无形。不过剑的名字它不知道,现在那把剑在济度斋的剑阁底下。” “多谢。” “嘿呀,这么一点儿小事儿有什么好谢的!你赶紧去救了你朋友,也省得我们那些不成器的小辈做多错多。” “山河随性扇”从袖子中滑出来,秦四喜单手抱着猫,手上一振,一阵清风吹过了这些失去了主人的故剑。 扇面上出现了蓝绿色交织的江河,河水却并不是从上往下流,而是从下往上。 这是溯时逆流之术,却只能用在物上,是一位神君专门用来悔牌的。 总是悔牌,可见牌术不佳,这位神君又实在眼馋秦四喜在神界打牌时候专门用来奖励优胜者弄出来的花头——把优胜的神君模样留在叶子牌上。 于是,秦四喜用三套特制的叶子牌跟这位神君换了三道溯时逆流之术存在了山河随性扇里。 此时就用上了。 被岁月消磨去的金屑被补齐了,变成了灰铁色的剑重新恢复了光彩,有些模糊的雕花重新变得清楚,缠在剑柄上已经朽烂的布条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山顶,已经闭上了眼睛的白泽重新睁开眼,看着和盛九幽在时一模一样的剑柄,它小心地用脸蹭了蹭。 再往下走,偶尔就能感受到些许令人不适的戾气,秦四喜明白,这是因为出现了用灵兽魂魄炼制的剑。 这些剑其实挺好认的,只要看其他剑都不肯朝向它们的方向,就知道那些剑是“炼魂邪剑”了。 真是明晃晃的嫌弃。 秦四喜也不在这些剑的旁边停留,说真的,见识过了上面那些剑,她看这些剑也有些嫌弃。 越走越快,过了半山腰,天道猫猫突然抓了下秦四喜的袖子。 “你能瞬移到此处,是因为那些剑吧。” 秦四喜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了几把剑,几把,顶上飘着绿字儿的剑。 “人都死了,你还给记着债呢?” 她低头看天道猫猫。 天道猫猫理直气壮:“既然已经记了数就得一直记,再说,要不是我的这记号,你也找不来剑山。” “我能来剑山靠的不是这个。” 秦四喜捏着它的小前腿,把天道猫猫端在自己的眼前。 “你想知道我怎么来的?你看那边儿。” 天道猫猫蹬了蹬腿儿,防止自己的身子变得太长,圆滚滚的小肚子倒是很明显。 它顺着秦四喜端着它的方向看向山下。 “那里有什么?” “有我杀死的剑修。” 天道猫猫:“……” 重新把猫猫抱在怀里,秦四喜笑着说: “四剑修士宗绪,他也想把我当化劫引,还想用绿腰的心来炼剑,被我斩杀在凡人境,然后运到了枯岛。”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秦四喜还记得这个人。 “说起来,这人挺有意思,他什么都想要,他想要用我渡过死劫,想要用绿腰的心炼成他的第五剑,他还想当了凡人境的君主。我发现他是修士的时候,他已经是朝廷的将军了。他对人间的皇帝说我是妖魔,还派人追杀我……要不是有人庇护,说不定我那时就死了。” 修建水渠、堤坝已经二百年,那段岁月是秦四喜最惊险的时候。 世人谤毁,人间见弃,旧识好友亦有背叛,曾经携手对付洪水的百姓也把她当做了妖邪。 为了护她,她的至交也死在她的眼前。 也有与她素不相识之人,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只是不忍心她被人当做妖邪,为了给她传递消息,就此死在了宗绪的迫害之下。 宗绪没有亲自对凡人下杀手,可他着实擅用心机。 他杀人不用剑,他的心比这些什么“炼魂邪剑”都要狠毒。 一步又一步,秦四喜走到了宗绪的剑旁边。 宗绪的剑仿佛还记得这个人是杀了自己主人的人,发出了一阵诡异的啸声。 “一二三……有一把是当年被我折断的。” 秦四喜直接伸手,将剩下的三把剑从石头中抽了出来。 “天道,你跟我说黄钟毁弃、王道被毁,皆是人心所致。你说的没错,小人在世,借势而为,总能兴风作浪,可这等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才对。”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三把剑碎成了飞屑,落在了剑山的地上。 宗绪的剑,怎配留在这剑山上? 秦四喜抬手,拍了拍天道的猫猫屁股。 “虽有人心惟危,有仇报仇,守心如初,才是人道。” 第94章 半鬼 夜幕下的济度斋剑阁流光闪烁。 秦四喜仰头看了好一会儿,说:“都说剑修是穷人,这个剑阁还是挺阔呀。” 天道猫猫趴在她的怀里哼了一声:“剑阁现在亮着,是因为里面的‘十转生福炉’在炼器。” 秦四喜眨眨眼:“你的意思是,就因为没钱,所以只能让这整个楼都这么干亮着?” 窝在她的臂弯里,天道猫猫都快睡过去了: “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小小的呼噜声从它的嗓子眼儿里滚了出来。 灵宝阁的大门紧闭,秦四喜研究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干脆直接用山河随性扇戳了一下门。 只见门上的有饕餮纹的剑形门环缓缓转动,发出了苍老的声音: “我身斜行,提剑在手,断下冲上,何解?” “纵而后翅起,如凤之飞。” “惰,欲取我命,何解?” 天道猫猫睁开眼看着这个会说话的门环,又仰起头去看秦四喜,似乎是想看笑话。 秦四喜的唇角有一丝笑。 “矮身防下刺,格剑而避右,落剑改挑,转身欲脱,拖剑回转变刺对咽喉。” 剑形门环徐徐转到了剑尖对着地面的地方停了下来。 “小友剑道诡谲,黠有余而正气不足。” 伴随着这声音,剑阁的门缓缓打开,秦四喜拎着扇子抬脚迈进去,笑着说: “正不正的,杀人的时候够用就行。” 天道猫猫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门环复位,剑阁的门在她身后被关上了。 “你们刚刚是在对剑诀?” “对呀。”秦四喜点点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杀人的时候也是用剑的。” 要不是因为剑用的太好,她也不会被济度斋的那些修士认出来,然后追杀。 天道猫猫不想看秦四喜得意,一双绿色的眼睛瞟向了别处。 剑阁外面看着已经不小了,走进来一看才知道其中别有洞天。 秦四喜手上一点,她和怀里的猫就一并隐去了身形。 一间静室内,负责看守剑阁的长老睁开了眼,有些奇怪地说: “是哪个小辈这般淘气,通过了剑诀试却不肯进来剑阁?” 用灵识探查了一番,并无发现,他摇了摇头又闭上眼睛,继续在心中推演御剑之法。 剑阁的第一层,在秦四喜看来就有点儿类似于大启的凌烟阁,墙上张列着先辈们的画像和功绩。 “宗衡,济度斋第十七任剑首,战死于繁渊。” 看见了一个熟人,秦四喜抬起头,看着墙上宗衡的画像。 第122节 盘着着一条腿坐着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衣笑容张扬,身后八支剑罗列,潇洒之气扑面而来。 “这画像之人的手艺真不错,惟妙惟肖的。” 不仅有形,还有神,比凌烟阁一味讲究端 肃庄严的御用画师强多了。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秦四喜就看见了一抹金色。 画像上,金色剑柄的“前后语”立在一个笑容温柔的白衣女子身旁,倒是看不出它是一把碎嘴子剑了,女子倚着一个鼎坐着,手中轻抚着它。 “无相樊,异界剑修,修为堪列九剑,拜为济度斋长老……魔海动乱之劫,一炉炼成三千剑,扭转战局,灵识枯竭而死。” 一炉炼成三千剑。 画像上的无相樊甚至不像个剑修,温温柔柔,如春风细雨,她的世界很安静,于是她炼了一把很聒噪的剑陪着自己。 那把剑还是很聒噪。 她却已经离开了四千多年。 “这世上有些事就应该是故事,看不见脸才好。” 听见秦四喜这么说,天道猫猫用绿色的眼睛看她。 猫猫听不懂。 可是秦四喜并不打算解释,她继续往前走。 天道猫猫不干了。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看见脸?” “因为看见脸了,就不是故事了。” 女人没有低头看它,只是抬手抓了一下它毛茸茸的脑袋。 不是故事,那是什么? 天道猫猫不懂。 用秋风眼炼制的剑,它的主人秋鸿是个英朗的男子,只是穿着潦草,胡子拉碴,大概活得也潦草,死的时候却不潦草,堂堂九剑修士,济度斋长老,为了救南洲十四城百姓,自毁剑骨。 碧血蓝玉草炼制的剑名叫“绿老三”,它的主人叫隋九郎,生得很粗犷,画上的他还拿着一个酒坛子,大概生前是个好酒的。 西洲秘境中魔物涌现,他带伤苦战,力竭而死。 会在旁边开花的那一群剑叫“勘破三春”,画像中的它们立在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子身侧,像是九朵极美的花。 女子立在花丛中,看向画外之人,眸光清润。 “折月妩,济度斋第六任剑首,倾天一战,被魔渊长蛟偷袭,身碎而陨。” 身碎…… 那些剑一直在静静地开花,大概也不只是在自娱吧。 守了东洲一千年的春日,用春雨精魄炼剑的修士名叫屠望春,看着这人的名字,秦四喜就明白了他对“春”的执念。 兽潮之时他死在了北洲极北之境的荒原,一个没有春天的地方。 他是济度斋的第四任斋主。 死于六千年前。 把上古战意凝练成剑的女子身上穿着火色的狐皮,神色睥睨,她的剑被装在一个狼头剑匣内,只看样子就战意冲天。 “长生无济,济度斋第三任剑首。竟然没有写她是如何死的?” 一整面墙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头,秦四喜看见了唯一一副被完全涂黑的画。 不仅画被涂黑了,下面的字也被涂黑了。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天道猫猫这时候突然出声: “我就说济度斋的人都背叛了盛九幽。他们抹去了她的脸,她的名字,她的剑,不肯让世人知道她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秦四喜没说话,她的目光转向了盛九幽旁边的倒数第二幅画。 “盛九安,济度斋第一位斋主。” 同样也没写死因。 盛九安,盛九幽,只看名字就知道两人有亲缘牵绊。 盛九安的画像却和别人都不一样,画上的男子温文淡笑,他的身旁没有剑。 “这位济度斋的第一位斋主……猫啊,你发现什么异样没有?我总觉得这画哪里不太对。” 是因果不太对。 天道猫猫看了盛九安的画像一眼,说: “这不是盛九安。” “嗯?” 天道猫猫的语气越发笃定:“我见过盛九安,盛九安不是这个样子。” “那这人是谁?你知道吗?” “他是微生绪。” 微生绪又是谁? 天道猫猫看了她一眼。 “微生是魔族王姓。” 秦四喜点点头: “原来济度斋这么多年拜初代斋主,拜的是个魔族啊,啧啧啧。” 怎么说呢。 盛九幽被抹去脸,那盛九安被人冒名顶替大概也是因果有报。 俗称活该。 啧完了,秦四喜又看了一眼最后那副被涂黑的画像,转身就沿着一旁的石阶往下走。 天道猫猫却用爪子扒拉她的袖子。 “其实,微生绪和你也是有些许关系的。” “跟我?”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子:“他有个妹妹叫微生琴,微生琴和上一代乾元法境之主褚元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褚澜之。” 舔完一边的爪子,舔另一边,天道猫猫绿色的眼睛偶尔看向秦四喜。 “微生绪曾经痴恋盛九幽,可他们二人是死敌,盛九幽到死没跟微生绪说一句好听的。” “一万三千年前,盛九幽举起王剑,执意要攻打魔渊,打了三百七十四年,魔族几乎崩溃,九陵修真界也战死了很多很多人,许多人都不想打了,有一群人趁势而起,和魔族联手伏击了盛九幽,后来九陵和魔渊媾和,盛九幽就被看作是疯子。” “人族要杀她,保下盛九幽性命的,反而是微生绪这个死敌。” 长长的石阶辗转向下,秦四喜听天道猫猫说着一万多年前的事儿,轻轻摇头: “依着盛九幽的性子,比起苟活,她怕是宁肯死了。” 用舔过的爪抓了抓胡子,天道猫猫说: “她受伤极重,过了三百多年就死了。又过了六百多年,盛九安也死了。” “继承济度斋的人是第二代剑首滕昭,他是盛九幽的弟子,却投靠了盛九安,在伏击盛九幽的时候立下大功,才被看作是济度斋的继任之人。可惜呀,他背叛了自己的恩师,心魔难解,道心崩毁,只当了几百年的斋主就走火入魔,只能又把自己的师妹长生无济封为剑首,可长生无济想走的却是盛九幽的老路……她用当年微生绪对付盛九幽的办法对付了微生绪,微生绪身死,他的妹妹微生琴流落凡人境,与褚元相识。” 天道猫猫突然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在秦四喜的怀里打了个滚换了个方向。 然后微生琴就生了一个儿子,一路修行到了大乘修为,跑去了凡人境,还勾引了一个凡人女子。 秦四喜自己在心里把这段牵扯补完,弄明白了微生绪大概算是她前任夫婿的舅舅,人也已经走到了剑阁的地下一层。 “我要找的是一把剑。” 神识大开,整个剑阁地底都尽数在秦四喜的掌握之中。 她“看见”各式各样的残剑都堆在地底深处,散发着浓浓的疠气,还有一些灵兽的尸身、骸骨。 秦四喜忍不住咧嘴,她甚至还想捂鼻子。 “不管过往如何,现在的济度斋还真是挺恶心人的。” 天道猫猫也不喜欢这里,把整个猫猫头都往秦四喜的怀里塞。 秦四喜用神识细细查看,却没看见几把炼成的剑,倒是看见了一个隐在墙里的书室。 那书室外面用了些隔绝灵识的东西,却隔绝不了她的神识。 秦四喜走到那面墙的边上,看了一圈儿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机关,她索性拿起了山河随性扇。 “我突然想起来,其实可以让你直接给我送到这,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劲。” 好歹是个天道,天道猫猫在这九陵界除了凡人境之外应该是能任意来去的,就像它当初开了无数的门把那些被掳走做炉鼎的女孩儿送回北洲。 天道猫猫假装自己听不见。 它被封印之后只是一只什么也不会的小猫咪,别想支使它! 秦四喜弹了下它的耳朵,扇子一点,那一面墙就如同溶解了一般缓缓向两侧移开。 书室内摆放了极多的册子,秦四喜打开看了一眼,用手指拎着猫猫的脑袋让它一起看。 “你看,现在的济度斋在搞这种玩意儿。” 册子上记载的是如何用银蓝丝雀的魂魄炼剑,要让丝雀在死前产生极大的怨气,才能炼出能操控人神志的剑,所以得用烈火灼烧银蓝丝雀四千次, 天道猫猫不去看册子,而是看秦四喜。 “所以我说济度斋这种地方就应该……” “算了你别说了。” 直到天道猫猫又要说什么济度斋就应该毁掉的话,秦四喜拿出一个储物袋把这些册子都扔了进去。 她甚至不想把这些东西放进她的须弥袋,里面那么多好吃的,她嫌这些玩意儿倒胃口。 第123节 “你把这些东西装走,别人就知道有人来过了。” 天道猫猫可是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偷偷摸摸的做事的,哪有像秦四喜这样,直接把整个书室搬空的。 “我要毁剑,济度斋的人不可能毫无所觉。” 秦四喜不记得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今天是要无声无息地做事。 旁人发现不了她是旁人废。 把天道猫猫抬起来的脑袋摁下去,秦四喜又走到了另一面墙的前面。 这里面有个笼子,笼子里堆叠着灵兽的尸首。 来都来了,还是把它们都安葬了吧。 墙壁再次向两边溶开,秦四喜一走进去又退了出来。 一只鹿耳牛头蛇身披覆鸟羽的怪物一击未中,正要再次攻击,却被秦四喜用扇子一点,定住了。 天道猫猫这下不仅是把头往秦四喜的怀里塞,它甚至是往她怀里钻。 “这是灵兽死前怨念凝出的怪物。快快快此物留不得!” 在它的催促声里,秦四喜打开山河随性扇,扇子里银光一闪,将怪物吸入了其中。 “这里这等怨念少不了,我多收一些,找地方把它们度化了。” 听秦四喜这么说,天道猫猫把头从秦四喜的衣服里探出来,难得没有反驳。 手一招,秦四喜将灵兽的尸身也都摄入了储物袋,收到一半,她停了下来。 “还有活的。” 一只白色的孔雀早就被污血染得毫无出尘之态,脖子歪向一处,显然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秦四喜看向它的肚子。 它的肚子里,藏了一颗还有生机的蛋。 看见秦四喜拿出了灰色的鸟蛋,天道猫猫说:“这枚蛋已经被怨气侵蚀,就算能活下来,也不再是能咏恩颂福的白玉孔雀了。” “咏恩颂福?”看向四处的狼藉,秦四喜问天道猫猫,“给谁咏恩颂福?” 一直很爱笑的女子此时脸色没有表情。 天道猫猫用爪爪抱住了自己的尾巴不说话。 将鸟蛋收在了袖里,秦四喜看看四周,越发没了耐性。 现身在那些炼废的了残剑前面,她用扇子收去了怨魂,转身,又到了往下走的台阶前面。 一路走,一路收拢怨魂,天道猫猫的话少了,秦四喜的话也少了。 到了地下第四层,秦四喜终于在一间暗室内有了收获。 这间暗室内也有不少怨魂疠气,乍一看却很干净,在这间暗室内有整整十把剑。 天道猫猫很殷勤地说:“左边第三把就是召命剑。” 猫猫看见了! 秦四喜却没有直接去拿那把剑,一道流光闪过,这间暗室就空了下来。 “嘿呀!你怎么回来了?是没找着剑吗?没事儿没事儿,来,跟我说说,我帮你想办法!” “前后语”看见半日前才见过的新朋友再次出现,说话的语气都欢快了。 “我是想请你看看,这十把剑,是不是都是你们所谓的炼魂邪剑?” “啥?” “前后语”剑柄上的嘴张得老大。 在它的面前,突然就出现了十把剑。 “嘿呀你带这么多炼魂邪剑来干嘛呀?我跟你说,你可不能把它们葬在我这儿!” 听见它的语气都着急起来,秦四喜笑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它污了你的地界儿。” 随着她话语落下,她手中的山河随性扇轻轻打开。 “清风尚且知春来,人心自生冬寒,一日里天光盛,一日里水波平,守正神君,借剑一用。” 扇子在清风之中渐渐变化成了一把剑。 这把剑看着有三尺多长,银色的剑上毫无装饰,只一道血红的痕迹从剑尖一直到剑柄。 神威之下,整座剑山的剑都翕动起来,唯独“前后语”兴奋地说: “原来你也用剑啊,你这把剑好生奇特,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剑是用什么炼的呀?” “此剑名为‘如初’,是心道凝化而成。” 心道? 心道也能炼剑吗? 秦四喜单手执剑,看向那十把剑。 那些剑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杀意,纷纷想要向剑阁的方向逃窜而去,却被秦四喜拦住了。 一道红光,像是荧惑过天,又像是一簇人间境的烟火。 “如初”所至,十把剑尽数碎成了灰。 剑中的灵兽之魂冲向天际,秦四喜看见了其中一只鸟的嘴里似乎叨着些血,还想往剑阁的方向去,她又挥出一剑,那些灵兽的魂魄也化去了。 只剩三滴血,落在了秦四喜的掌心之上,悬在她的眼前。 是三滴血,不是两滴。 秦四喜将血收起来,又摸了摸怀里的猫。 天道猫猫想挣扎,却又有些不敢。 “这剑山上有不少的炼魂邪剑吧?你们是不是不想跟他们做邻居?” “前后语”是一把极为有见识的剑,自然能看出来被秦四喜毁掉的十把剑是九剑修士炼制的,它主人在世的时候也绝无可能一口气毁掉。 “嘿、嘿呀,你想干嘛呀?” 一把剑,竟然有点结巴。 “我在想,要不要替你们理一理这山上的污秽杂草。” 污秽杂草? 所有的剑都安静了下来,生怕自己被当成是污秽杂草。 天道猫猫用爪子挠秦四喜的衣服: “你你你要干嘛?你这人好生奇怪,一会儿不忍心济度斋传承断绝,一会儿又要毁济度斋的剑。” “这有什么奇怪的?” 秦四喜低着头看它: “我敬济度斋前赴后继想要济世度人的勇毅之士,也憎恶济度斋中那些鬼蜮小人,你是天道,在你看来,济度斋脏了,歪了,毁了也就算了,可在我看来,济度斋是沾了泥的玉,掉进了土坑里的宝珠,拿起来洗洗还挺好。” 四目相对,天道猫猫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可是你是神,你贸然插手……” “谁说我插手了?清洗济度斋,让玉变回玉,宝珠变回宝珠,那是宗易的事,我要不过是有点喜洁不喜脏。” 强 词夺理强词夺理! 天道猫猫就没见过比秦四喜更厚脸皮的神君! 它还要说什么,却见秦四喜手中的那把剑不见了,在她的指间,一点红光悄然出现。 “既然你觉得我不该跟济度斋沾因果,那我就不沾。” 天道猫猫的毛炸开了。 “你一个因果神竟然在这种地方用你的本命神器!” 在一叠声愤怒的猫叫里,秦四喜把手覆在了自己的左脸上。 刹那间,她指间的红光仿佛一支笔在她的脸上缓缓勾勒起来,黑色如鬼,红色如妖,白色如人,随着秦四喜的半张脸变成鬼脸,整座剑山都被狂风笼罩。 山巅乌云密布沉沉压下,仿佛是整个九陵界在和神力对抗。 随着秦四喜将手从自己的左脸上拿开,那勾勒的光到了她的眼眶。 她的眼睛变成了金色。 “红尘芜杂事,忧烦多,欢乐少。” “今日看昨日,左叹息,右叹息。” “一只因果眼,看苍生,看来生。” “乍生浮屠火,天不渡,地不着。” 随着神君的真容现世,狂风中,她身上的衣服也渐渐化作了深红。 不似她刚回九陵界时候借云霞为裙的模样,这红,仿佛是重重的血凝化而成。 在沉红色的衣摆上,金色和黑色蜿蜒而上,沧海潮生图渐渐装点了她的衣裙,只是黑金两色纠缠,只让人觉得那海并非是沧海,而是苍生的德与孽如海一般波澜无际。 长风吹乱了秦四喜的发,她的头发上却多出了一枚木簪,将发丝缓缓笼住。 木簪上有一点小小的绿芽,仿佛一点藤枝。 天道猫猫早就趁机跑到了一旁,一支剑大概是怕它一只小猫被风吹走,还歪了歪挡住了它。 猫猫把爪子搭在剑上,从缝隙间看着此时的沧海神尊。 原来,这才是因果神的原貌。 第124节 半面是人,半面似鬼。 天不管,地不收,因果在她。 因果神眼里的世间是什么样子呢? 秦四喜看向整座剑山。 无数的线从天上垂下,就是这些剑与这世间的因果。 大部分的线都是红的,因为众生生养于天地。 有金色的,是功德。 有黑色的,是孽业。 除了通联天地,这些线还勾连向他处。 比如山巅的王剑,因为她点化白泽,她和白泽之间就有一道淡淡的金线。 比如山下那些欠了他债之人的剑,它们与她之间有黑色的孽业。 在她的眼里,那些炼魂邪剑,几乎被黑色的因果缠满了。 狂风中,沧海神君打了个响指。 一簇簇火苗沿着黑色的孽业因果烧向了那些被人用灵兽魂魄炼成的剑。 顷刻之间,剑山之上成了一片接天火海。 这般动静,济度斋的人早就跑了出来,可他们甚至没办法靠近剑山。 他们背后的剑发出了阵阵的哀鸣之声,仿佛他们只要再靠近一步,这些剑就会被毁得一干二净。 “邪魔欺人太甚!竟敢混入剑山放肆!结阵!” 喊话之人是济度斋的现任斋主,宗永续。 第95章 干净 长河渐落晓星沉,流焰翻出半天明。 济度斋像是被泼了火一般地亮着,红色的光照在御剑而来的剑修们身上和脸上。 掌门说要结阵,那必然就是济度斋的护山大阵万魂剑阵。 可此阵的阵心就是剑山。 上千剑修手掐剑决,想要催动剑山上的剑意,可他们的灵识一入剑山就如同冬雪遇夏日一般地化了。 济度斋的大长老申远明站在众人之前,八把宽刃重剑护在他的身前。 看着吞噬着剑山的火焰,他心下一横,催动两把剑飞入了剑山。 八长老文说天想要阻拦,却见申远明对自己摇了摇头。 “老八,我早就是个半废之人,八剑或六剑,无甚大的区别。” 文说天眉头倒竖: “若真是妖魔入山,你这简直……”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道流光闪过,是申远明的两把剑回来了。 申远明的眸光渐渐深沉: “我的剑说,剑山上的故剑并无损伤,被烧毁的都是炼魂而成的剑。” 文说天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的背后出现了一把细瘦的黑剑,他抬手一指,那把剑也冲入了剑山。 只见他双眼一闭,在自己的眉间一点。 这是济度斋八长老文说天第七把剑的秘法,能以剑为眼。 见他连这法子都用了,申远明连忙让自己的剑护住了他,又催促: “老八,如何?你看见了什么?” 文说天久久无言。 剑山之上,秦四喜发现了来窥探的那把剑。 她只是抬了抬手,那只剑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既然生了眼睛就好好看看,看看这些剑的里面藏了什么。” 文说天的剑被她随手抛入空中,那些被烈火炙烤而出的剑飘在漆黑的苍穹之下,挣扎盘旋,却脱不开焚毁它们的火焰。 有的剑已经被烧成了飞灰,里面炼化的怨魂在展露一个虚影之后彻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老八?里面到底……” “剑山里这人,恐怕并非妖魔。” 即使那女子半张鬼面,一身长裙如披血,文说天也觉得她并非是妖魔邪物。 “不是妖魔,那是什么。” 一脸横肉的文说天眉头紧皱:“我实在不知她是什么,可她若是妖魔,为何只毁炼魂剑?申老大你看这漫山大火,可是一点邪气都没有啊。” 没有邪气,怎能轻易断言是妖魔。 “可这剑山之中都是同门的遗剑,无论何法炼成,怎能被外人这般轻易毁去?” 说罢,申远明上前一步,震声道: “山中道友何故来我济度斋生事?你若是贪图剑山之中遗剑秘宝,也不必这般毁去我同门之剑。” 秦四喜在看自己的手。 这一招浮屠火,在诸天神界她用来烧天魔。 那是她飞升了几十年之后,众位神君终于习惯了有一个凡修成的神混迹于他们中间,带他们打叶子牌,带他们钓鱼,带他们将自己的脸印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 她在这种祥和之中迎来了天魔入侵。 千手万眼的天魔来自域外虚空,诸天神界正是三千世界与虚空之间的门户之地,众神受了神力灌体,获得了无尽的长生,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和这些域外天魔不死不休。 脾气火爆的照临神君双臂生弩,冷傲刻薄的逐月神君素手执弓,样貌极好心眼儿极小的弄雪神君打开了一把伞,刹那间,她所在之地就成了雪域。 那时的秦四喜还没有山河随性扇,从各位神君那儿倒腾来的功法她也没来得及学。 毕竟自从她飞升,她的大半时间都给了叶子牌。 连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的不祭神君都脚踩大锅,手中亮出了两把透明的菜刀。 似乎没人觉得她能跟域外天魔对抗。 看着鹅都能一翅膀抽飞一个天魔,秦四喜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她的面具。 诸天神界,众神叫她是“玩意儿神秦沧海”,这并无不好的意思,只是因为她鼓捣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真的是太多了。 可她到底是什么神呢? 看着面具后面多出来的“因果”二字,秦四喜将它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烈火浮屠,断缘毁孽。 当她的火焰舔舐了天魔伸来的触须,天魔仿佛并没有怎么样,无数只眼睛看向秦四喜,每个眼睛里都是嘲弄。 秦四喜却笑了。 她看见了自己的火焰在灼烧天魔与此间的因果。 那些因果大半来自于虚空,只有几根牵引着三千世界与这些天魔。 当因果被毁,天魔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湮灭了。 域外天魔,竟然就是因果所化。 此役之后,看见了她如何屠灭数百天魔的神君们再也没有人叫她“玩意儿神”,他们语气平和,称她“秦沧海”,就像千秋逐月、宋不祭、阮弄雪、龙照临一样。 跟在诸天神界相比,在九陵放出来的火还是被此间规则压制了些。 秦四喜有些不满意,她看向一把杀孽缠身的剑。 那剑迅速被浮屠火吞噬了个干净。 剑山外,申远明迟迟没有等到里面的人传音,脸色有些苍白。 “老八,既然这火不伤无魂剑,是不是也不伤人?我打算入内看看。” 文说天收回了他的“千里目”,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申老大,你今天就是一定要寻死是不是?” 他话说得刻薄,须发皆白的申远明只回以一笑。 剑山上一阵燃风激荡,突然传来一声凄怆的凤鸣之音。 文说天垂下了眼。 四十多年前暗害宗易却被宗易反杀的七长老宗彰,他的第八剑就是炼化了青凤魂魄。 “我入剑山。”他说。 这时,又是一声极洪亮的传音: “济度斋弟子听令!攻入剑山!护卫宗门!” 两位长老脸色一变,就见一个站在山脚的年轻的剑修毅然决然地冲入了火中。 下一刻,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是四剑剑修,烈火之中,他的四把剑都被逼出剑骨,成了飞灰。 “我的剑!我的剑!” 神魂剧痛,更痛的是心,他向自己的剑抓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我的剑!!”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刚刚还想要听从掌门之令的剑修们都不敢动了。 第125节 剑修不惜命,可剑比命重! 看见所有的剑修都不敢再有动作,文说天叹息了一声。 整个济度斋上下,还有几个人身上没有炼魂剑呢? 他算是一个。 申远明也算一个。 剩下的,这火能把他们的剑道一焚而尽。 “长老!” 看着文说天的背影,有戒律堂的剑修忍不住出声想要阻拦。 文说天没回头。 他飞进烈火之中,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焚烧之痛。 在山顶,他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这位放火烧了剑山的女子。 因为放火是由近及远,靠近剑山山巅之处已经没有了炼魂而成的剑,在熹微的晨光中竟然有几分平和之意。 秦四喜在问白泽感想如何。 白泽没有感想。 虽然它不认同那只猫的话,可这并不意味着它对济度斋这地方有多少的感情,更不意味着它将那些炼魂邪剑也视作自己的同类。 在崭新的剑柄上翻了个身,它用红色的眼睛看着俯身看自己的神。 这个神好厉害,比它曾见过的神要厉害的多,也要直接得多。 可即使这样的神,也没办法让它的主人起死回生。 盛九幽,她只差一步就可以飞升成神,可她为了九陵界放弃了。 于是九陵界吞噬了她,让她成了天上的云,山间的风,流淌的水,晨时的光。 “就算你毁掉了所有的炼魂邪剑,等到你的火熄灭,济度斋就会引动万魂剑阵,包括我在内,所有的剑都会攻向你,就算你是神,也会很麻烦。” 济度斋的万魂剑阵能对抗天道的时候,炼魂邪剑还不配出现在剑山呢。 “你可真爱操心啊。” 秦四喜笑着,在它的头上点了一下。 文说天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只白泽剑灵,再看这女子,他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他单膝跪地,半低着脑袋: “济度斋文说天,见过神尊……” 秦四喜坐在“王剑”的旁边,一身长裙垂地如铺血。 在她身后,灵气凝结,金光熠熠,仿佛是天地为她凝出了宝座供她高高在上。 “本座途径此地,突感此间功德浓厚,原来是有白泽剑灵想要现世却不得,早该现世的白泽剑灵竟然被此处作祟怨魂压制,本座就一把火将这些邪物都烧了个干净。” 邪、邪物。 文说天喉头一哽。 “如何?本座烧一烧,这清晨的山风都干净了许多,白泽剑灵在此待着也能舒服些。” “神尊,那邪、那些剑都是我济度斋弟子死后所留。” 对着那半张鬼面,文说天每说出一个字都比平时为难千万倍。 这并非是秦四喜故意为难他。 神露本相,他能跪在几十丈外没有七窍流血已经是修为高深了。 “济度斋,济世度人,怎么想都是个应该只有功德而无污秽之地,这把剑似乎是你们初代剑首的剑?盛九幽生前功德深厚,死后还能德庇其剑,于万年间滋养出白泽剑灵,实在是难得。” “启禀神尊,炼化灵兽魂魄入剑乃是、乃是济度斋数千年来修炼之法……”文说天为济度斋分辩了几句之后猛然止住话头,“神尊放心,这剑山此后定然干净如今日,不会委屈了剑灵前辈。” 初代剑首的剑,是文说天实实在在的“前辈”。 在秦四喜的眼中,一脸凶相的文说天身上可以说是干净。 多功德,少孽业,有的功德是除魔卫道而得来,有的功德则是因为他秉公执法。 有一条因果线很粗,牢牢地牵连着他和他脚下的济度斋。 倒是和宗易、宗衡一样。 如今的济度斋,因果上这般干净人可以说是少见了。 “文说天。” “神尊可有旨意示下?” “本座喜净,又和你们这白泽剑灵交好,以后你们这剑山,本座说不定时不时就来坐坐,你最好记得你刚刚所说之言。不光要能说,还要能做。” 剑山的火来的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 申远明带着几位长老小心翼翼地落在剑山,除了少了很多剑之外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与不久前那一场炼狱般的大火相比,此时在朝阳下的剑山甚至可以说是让人心旷神怡。 “大长老!五长老在上面!” 自从宗易杀了三位长老之后,原本位列第八的文说天已经被人喊五长老了,只有申远明总是忘了改口。 “老八!老八!刚刚到底是……” 申远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趴在剑柄上的白泽剑灵。 文说天苦笑: “白泽剑灵现世,掌门说是妖邪作祟,实则是剑山怨魂污秽,被路过的神尊一把火烧了。” 什么妖邪,这是天大的祥瑞给了他们济度斋。 却是如今人人炼魂入剑的济度斋。 手中的剑杵在地上,申远明也跪下了。 趴在剑,白泽头也没抬,它未曾睡去,只是在想秦四喜对它说的话。 “盛九幽死了,死后连画像都被人涂黑了,姓名和过往也要湮灭于人间,从前你只是一把剑,现在的你可不一样了。你真的不想替她翻身么?” 你真的不想么? 就让九幽创下的济度斋,如这剑山一般干干净净。 它真的不想么? 跪在地上的文说天和申远明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浩荡剑威。 曾经属于十剑剑修第十剑的王剑是这剑山的镇山之基,虽然每次结万魂剑阵都会从它身上抽取力量,可这万年前的积累也非同小可,如今成了剑灵,它的威势完全不输一个九剑圆满的剑修。 “吾喜净,身负炼魂邪剑之人不配入剑山。” 它话音刚落,跟在申远明身后进来此时也跪在地上的几位年轻长老忽然口吐鲜血,直接被一道剑意击出了剑山。 群剑嗡鸣声中,文说天看向申远明。 几千年来,济度斋的剑修们为了更快地炼出更多的剑,纷纷用起了灵兽魂魄。 能守旧道之人,年轻一辈里还活着的也只有宗易一人。 之前,宗易成了济度斋的剑首,山门之中因为宗佑断剑掉境一事迁怒,对她颇多微词,让她虽有剑首之名,却远远没有当初宗佑那般被整个山门上下崇敬宠爱的声势。 以后呢? 若她是年轻一辈中唯一还能入剑山的人。 若其他用炼魂之法炼剑的年轻剑修都知道了自己死后,炼出的剑也不可入剑山…… 太阳初升,霞光满天,真是天晴气朗之日,两位长老却觉得整个济度斋都已经阴云密布,不知何时,就会有一场狂风暴雨。 “白泽剑灵说以后炼魂剑的剑修都不能入剑山?” 暗室之中,听到了亲信的飞剑传话,宗永续捂着胸口,久久无言。 剑阁地下那十把独剑是他用秘法炼制而成,虽然与他的修为无关,他也将自己的神魂刻入了剑中,十剑被毁,他神魂亦受重创,再加上头上的绿字,他根本不敢离开这间暗室。 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宗永续忽然一笑。 “神又如何?就算是神,也不能干涉济度斋!” 济度斋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他们用了几千年才在济度斋成就了如此的局面,怎能因为这点挫折就废弃? “你们想要什么?” 宗永续看向四周。 “你们以为济度斋还能回到原来吗?不可能!” “剑山生出白泽剑灵乃是宗门大喜,宗易身为剑首,当即刻回山。” 传话的飞剑刚刚飞走,又有一把剑飞了过来。 “斋主!剑阁有变!” “剑阁?” 剑阁里,年轻的剑修们仰头看着墙上的画。 济度斋的剑修都来过剑阁选择剑诀,也都知道墙上有一副被人涂黑了的画。 可是此时此刻,那原本被涂黑的画却变了一副样子。 “盛九幽,济度斋初代剑首,开创炼剑之道,建起济度斋,以王剑为帜,率九陵一界修士与魔族血战,其功有大德于众生,故万年后,王剑生白泽剑灵。” 三剑剑修叶琴琴读完了下面的字,又看向那副画。 画上是一名笑容飒爽的红发女子,她的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一般,在她的手中,有一把剑,看起来普普通通,却剑意凛然。 这把剑柄上缠着层层布条的简陋之剑,就是她的“王剑”。 第126节 剑阁里有一种异样的安静。 就好像这座剑阁都在凝视着这幅画。 上万年了,人世浮沉,沧海桑田,层层墨色遮掩了过往,就如尘土和山风侵蚀着孤独的剑。 这幅画却牢牢地存在于无数层的墨色之上。 就仿佛无论世人如何虚妄装裱,人心如何变化,而万年前的历史,它存在。 就像存在于人们心里的济度斋。 就像这世间所有不屈之人的剑。 叶琴琴仰着头看着这位“盛九幽”,这幅画可能还会被人给涂抹掉,就像之前很久很久的时光一样。 可她记住了这个人。 此时的她记住了。 以后的她也会记住。 不管是谁告诉了她盛九幽的样子,她都会很感谢。 数万里之外,从白泽的记忆力看见了盛九幽模样,直接贴在了画上的秦四喜正在看人炸小鱼。 怀里还抱着炸毛都炸累了的天道猫猫。 半夜起网的小鱼只有手指长,周身透明,却只有一根软刺在中间,炸过之后肉嫩皮酥,非常好吃。 秦四喜收起了神相,又是穿着布衣戴着巾帼的简陋打扮。 在她的怀里,天道猫猫垮着脸,一双绿色的眼睛偶尔从炸小鱼上面飘过去。 哼,秦四喜任性妄为,又为九陵界增添了无数的变数,它堂堂天道可不是几条炸小鱼就能哄好的! 至少得是之前给它吃的那种肉丸子才行! “真香。” 把包着炸小鱼的纸袋子接过来,秦四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捏了一条鱼放进了自己嘴里。 “好吃好吃!难怪一早上就有人在等着了!” 吃了好几条,秦四喜察觉到了天道猫猫的目光。 “你要吃么?” 天道猫猫矜持且高傲地转开了目光。 秦四喜又往嘴里放了一条。 天道猫猫又看她。 等她看过去,猫猫又转头了。 “老板,再来十份炸小鱼。” “哼,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安抚我。”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子,又梳了梳胡子。 “你放心,我知道你哄不好了,我是给鹅买的,我带着你就走了,我得回去哄它。” 天道猫猫这下真的生气了! 绝对哄不好的那种! 就在猫脸都要鼓起来的时候,天道猫猫的眼睛突然圆了。 一只炸小鱼被塞进了它的嘴里。 “喵呜呜!” “赶紧吃,吃完了咱们还得回戏梦仙都呢。” 秦四喜随手把手上的油抹在了猫猫身上。 “喵呜!” “一条不够啊?那老板再来一份炸小鱼!” 秦四喜很大方。 天道猫猫却觉得委屈。 它可是跟着秦四喜忙了一天,只有一份加一条的炸小鱼。 那只鹅什么都没干,就有十份炸小鱼。 太过分了! 秦四喜太过分了! 戏梦仙都城外,穿着白色斗篷的青苇缓步往城里走去。 她练刀练了整整一夜,却还是不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她的姐姐一日比一日昂然,却不知道自己的性命还被宗永续掌握在手中。 也不知道济度斋的来日就是末路,是无人能飞升,只能道心崩毁的末路。 “呼。” 吐出心中的浊气,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蔺无执。 师父曾经对她说过,这世间有无尽苦楚。 人生来不是为了吃苦的,而是为了踏着苦,走向自己的前路。 她的前路在哪她不知道。 她的刀在等,她的刀会越来越快。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让她安心的。 “哟,在这儿呢。” 青苇抬起头,看见了那个被她们师门供奉的神尊。 神尊抱着猫,看起来不如那只鹅养得好。 “有吃的吗?” 青苇愣了下,才意识到神尊在跟自己要吃的,她连忙掏出储物袋。 烧鸡吃完了,她姐姐给她买了烤肉串,还有十串,神尊可以……可以拿一串。 青苇咬咬牙,给了神尊一串烤肉。 “嗯,供奉我收下了。” 吃了一口烤肉,秦四喜随手将手里的瓶子扔给了青苇。 “这是回礼。” 青苇傻愣愣地看着神尊吃着烤肉走了,低头看向手里的瓶子。 神尊好奇怪啊,用米饭插根香就能换来烧鸡,给她烤肉能换来什么呢? 打开瓶子的一瞬间,青苇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她的心头血。 不只是她的,还有她姐姐的心头血。 “剑!”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来。 召命剑! 悬在她和她姐姐头上的召命剑! 没了?! 怎么可能?怎么…… 吃了几口烤肉,秦四喜心里还在难受,她真是亏了,仔细一算,这么一串烤肉从她这儿换走了什么? 换走了一次神相显身,换走了一次功德点化,换走了她扇子里的一道秘法,换走了她一山的浮屠火。 哦,她的储物袋里还有一堆灵兽的尸身。 扇子里还有一堆要度化的怨魂。 她还忙了一整个日夜。 亏啊!她怎么这么亏呀! “神尊!” 听见青苇的声音,秦四喜回头,就看见她举着一把烤肉向自己冲过来。 一串烤肉就换走了她这么多东西,这么多烤肉她想干嘛? 心里一抖,秦四喜也顾不得别的,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随性院里,天道猫猫笑得喵呜喵呜停不下来。 “你是不是这世上第一个被信众吓跑的神尊啊喵哈哈哈哈。” 秦四喜双手捏着猫脸,往外恶狠狠一抓。 天道猫猫还是在笑。 笑得肚皮都翻过来了。 “我吃了烤肉炸鱼,都没洗手。” 天道猫猫:“……” 第96章 真相 清风徐徐,暖阳融融,小小的院子里各式花开得争奇斗艳,清澈的溪水从花丛下潺潺流过,一只白色的小猫蹲在长廊的扶手上舔毛。 第127节 如果这只猫没有骂人的话,眼前这种种足以被称一句“岁月静好”了。 “最不要脸的神!喵!” “奸诈!狡猾!喵!” “处事不公的神!喵!喵喵!” 舔两下骂一句,再舔两下再骂两句。 鹅挪着屁股从廊下啪嗒吧嗒走过,看见猫长长的尾巴从扶手上垂下来。 下一刻,天道猫猫用尾巴盘住了自己的屁股。 猫猫可没忘了,不要脸的神还养了个会扇猫屁股的鹅。 哼! 鹅斜睨了天道猫猫一眼,翅膀一展,也跳到栏杆上。 当着天道猫猫的面,鹅拿出了须弥袋,吃了一口炸小鱼,又吃了一口灵草丸子,又吃了一口炸小鱼。 天道猫猫:“……” 它乃九陵天道,才不会跟一个神宠一般见识。 鹅挺着胸脯吃完了自己的零食,转身,跳下栏杆,啪嗒啪嗒走了。 天道猫猫翘起一只后脚刚想舔,又看了一眼那只鹅。 夕昔从外面回来,就看见一猫一鹅隔着一个回廊对视,她连忙站到中间。 “鹅前辈,别跟这小猫一般见识,你看它这么小,受不住你一翅膀的。” 听见这个小小的人修这么说,天道猫猫还没如何,就听见鹅咔咔笑了一声。 “喵嗷!” 下一刻,一猫一鹅打作了一团。 正房里,在补觉的秦四喜忍无可忍,瞬间现身在乱斗之地,一手擒鹅颈,一手薅猫脖。 天道猫猫亮着爪子嗷呜乱叫:“是鹅先挑衅的!” 秦四喜明晃晃拉偏架:“你都几万岁了,能被才几百岁的鹅给挑衅了你不该自省下?” 天道猫猫“嗷呜嗷呜”。 普天之下,它九陵天道最讨厌的就是沧海神尊秦四喜! 鹅知道自己被偏袒了,得意得不得了,直接跳进了秦四喜的怀里要抱抱,还用小眼睛看猫。 天道猫猫气急,却又没有办法。 碧绿的眼睛看向秦四喜,它嘲讽说:“沧海神尊真是好大的威风,用一界天道来彰显你对你神宠的偏爱之情。” 这话可真难听,秦四喜打了个哈欠,笑着把小猫猫给拎了起来: “自从知道天道的心都是偏的,本座拉偏架都心安理得了许多。” 天光正好,对着秦四喜笑眯眯的脸,天道猫猫的眼睛是一条缝。 “我何时偏心了?” “你对本座的诸多算计难道不是偏心?” “哼!” “你明知道凡人境是本座的成神功德之基,却想借我之手将帝运给了杀星,你对本座何曾公正?对整个人间境又何曾公正?” 用两条后腿夹住了尾 巴,天道猫猫转开了眼睛。 秦四喜却不想就这么算了,只睡了一个时辰,也足够她去想一些事了: “盛九幽的剑都有那么多的功德,她的一身功德又用在了何处?从我回来九陵界,所谓的返虚境高手我也不是没见过,以那些人的本事,就算有一二百人伏击褚澜之,他也不至于沦落成旁人的阶下囚,全身而退确实难,让别人全身粉碎的本事他还是有的,盛九幽放弃了飞升的十剑剑修,又有诸多功德,怎么也该比褚澜之厉害许多……怎会那么容易就落得那等境地?天道,你那时在做什么?” 她的语气很温和,脸上还是笑着的,天道猫猫却不是傻的,自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秦四喜是疑心天道在其中动了手脚,就像不久前算计她一样让盛九幽沾染孽业,抵消了功德。 “盛九幽自愿把功德给了旁人。” “嗯?” 被秦四喜放在了栏杆上,天道猫猫把自己的肚皮贴在栏杆上,又把头歪到了一边。 “人族与魔族之战牵连甚广,中洲许多人被殃及,盛九幽就舍了自身功德护住他们。” “中洲?” 天道猫猫看了她一眼:“就是现在的凡人境、枯岛和禁天绝地,一万多年前那里是一整块,名叫中洲。” 它可是天道,知道的可多了! “所以,盛九幽就是舍了功德,然后被盛九安暗算?她舍功德一事不会是被算计吧?” “不是。” 天道猫猫连忙转过头来,一身的长毛又炸开了。 抱着鹅在怀里,秦四喜看着它。 也知道自己太着急了,天道猫猫迅速抱起自己的尾巴开始舔,舔了几下,又是冷静高傲的天道猫猫了。 “总之,盛九幽舍功德一事并无算计,余下的,和你也没关系。” 没关系么? “也对,我也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来收债的神……鹅,咱们出去遛弯吧。夕昔,走,看看有没有什么热闹。” 在秦四喜的怀里,鹅展了展翅膀,得意洋洋。 天道猫猫看了它一眼,等两人一鹅都走了,它甩甩尾巴,趴在了栏杆上。 阳光很暖和,让它有些恍惚。 它也被人抱在怀里过,那时候它可得意了,比鹅得意多了! 喵!不羡慕! 戏梦仙都的大街上,宗易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羡慕之情了。 “这个也要买?也是给神尊?” 穿着白色斗篷的青苇点头。 宗易捏了捏自己也不怎么丰实的储物袋,又掏出了一把灵石。 隔了这么多年,妹妹头一回跟她借灵石,她能怎么办?自然是要让妹妹买尽兴了。 只可惜这些什么汤包、蒸饺、烤排骨、肉冻、酥酪、糟鸭掌……妹妹自己都不肯吃,说都是给神尊的供奉。 宗易自认心里对神尊的敬意绝不比自己的妹妹少,可是……可是……神尊也不至于这般能 吃吧? 她妹妹真的是要用来祭神?不是把神尊当了小时候桃花别境里养的灵宝猪? 一对姐妹,姐姐是济度斋剑首,妹妹是青竹道院派在戏梦仙都的镇守,在戏梦仙都都是名声极响之人。 有玄清观的小丹师正摆摊卖药呢,见她们两人从街头买到街尾,心中觉得好笑: “宗剑首、青苇镇守这是打算屯粮?” 宗易素来周全,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息丹师今日生意可好?” “还不错还不错……少赚了点儿,戏梦仙都真是个赚钱的好地方。” 反正剑修穷的天下皆知,体修穷得七洲捂脸,息瑜也没指望能从这两人手里赚灵石,语气也很随意。 青苇也对这位息丹师点了下头。 平时她都装听不见,姐姐在旁边,她也知道多点礼数。 “二位要是想屯点儿好吃的,不妨去那条小巷看看,里面有家蒸菜馆子,才开了几年,味道极是不错。” 息瑜自己也是个贪嘴好享乐的,戏梦仙都挣的钱在戏梦仙都花,她也没指望带回南洲去。 一听见味道不错,青苇立刻看向宗易。 宗易无奈苦笑:“好,咱们去看看。” 一道幽光闪过,带着一声剑鸣,宗易一抬手,一把小剑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封信。 宗易打开信,宗衡已经跳出来坐在她的肩上一起看。 “剑山里的王剑生出剑灵,宗门唤我回去。” 听见宗门两个字,青苇一把抓住了自己姐姐的手臂。 直率如她,一个上午都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自己的姐姐真相。 “不回去。” 宗易抬头看向她。 青苇垂下了眼睛。 济度斋的驻地人多眼杂,青竹道院住的地方倒是清净,却连个隔音阵法都没有。 青苇拽着自己的姐姐一路直奔城中那座碧玉雕琢而成的戏梦楼。 “借个,地方,说话。” 弱水沉箫看看这对姐妹,点点头: “往上走,第七层的门开着,那是我平时静思之地,没人能打扰。” 青苇道谢,弱水沉箫勾了下唇角。 “谢倒不用了,济度斋的剑山被火烧了一夜,宗门之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宗剑首与我们戏梦仙都也算是有些香火情,只盼着来日能更亲近些。” 言下之意是弱水沉箫已经觉得宗易会在济度斋的变局中得不少好处。 宗易看向她,只看见这位弱水掌事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鬓。 第128节 “能让剑山生火,宝剑化灵,偌大九陵界,有这般本事的只有神尊。” 说话时,弱水沉箫看了一眼宗易肩上的宗衡。 “你们济度斋这些年来渐渐改了修炼之法,连天生三寸剑骨的宗佑都用灵兽魂魄炼剑,虽然进境快了,可要论本事……我还是更喜欢从前的济度斋剑修。原本你们姐妹二人一个被废了,一个被打压,有些旧事也就遮盖了去,现在既然有机会让济度斋的天变一变,宗剑首你可别忘了神尊的恩典。” 见弱水沉箫披着一身袍子赤脚下了楼,宗易的脸色有些凝重。 “剑山一事竟然闹得这么大,连戏梦仙都都知道这么多。” 宗衡咂咂嘴: “之前也见过这位弱水掌事几次,总觉得她有些眼熟。” 伸出小手,宗衡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想不起来。 青苇拽着自己的姐姐直奔戏梦楼第七层,房门关上,她深吸一口气。 “姐姐,济度斋,早就,完了。” 说完这一句,她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见她果然没事,青苇的心头一松。 手中紧握着自己的剑,宗易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什么叫济度斋早就完了?” “当年,宗佑,给我看,洄梦石。”青苇握住自己的刀柄,她们姐妹两人在面对着世间惊变之时,都是一样的举动——握紧她们的武器。 “我,看到了,宗永续……不,那时,他还叫宗照山。” 五百多年前,还未改名的宗染奉自己亲爹兼师父之命去往凡人境,调查诸多修士在凡人境用化劫引却陨落一事。 与她同行的是同门师兄宗绪。 宗染虽然一直被师门上下看作是小师妹,给了诸多“疼宠”,也是一个剑修,还是一个道心坚定的剑修,宗绪一到凡人境就醉心名利,她很是看不惯。 让她看不惯的事也不止这一件,她撇开宗绪,自己独自调查化劫引一事,却发现修士们对他们在凡人境的“化劫引”极为残忍,虽然他们不能亲手杀人,可这世上折磨人的法子太多了,这些修士比凡人身强体健,稍微用些手段就能把凡人踩在脚下。 她见过有修真者在凡人境豢养后宫,将数十女子都训作猪狗,也见过有修士独占一城作威作福。 这些人在宗染眼里都是该死之人,所以,她不仅没有按照她爹吩咐的那样“若是查到什么异人又或妖物作祟就立即带回来”,而是自己动手,又杀了几个修士。 如此过了几年,她突然觉得自己剑心更稳,隐隐有可以炼成第五剑之势,就去寻宗绪打算离开凡人境,却见已经在凡人境当起了将军的宗绪在追杀一个凡人。 那个凡人,人称秦娘子。 秦娘子在民间声望极高,宗染也是知道的,一个修水渠建堤坝的好人,只是活得久了些,宗绪就怀疑人家是精怪,宗染倒觉得就算秦娘子是精怪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好多了。 见宗绪执迷不悟各种败坏秦娘子的名声,宗染很是看不过去,她直接封住了宗绪的剑骨要把他一起带走,宗绪却和她翻了脸。 宗染没想到宗绪竟然给自己下了伤及魂魄的剧毒,无奈之下只能先离开凡人境。 几个月后,她刚刚解毒,就听说宗绪已经死了。 死在凡人境外的海上。 两人一起去了凡人境,结 果内讧,一个中毒,一个身死,宗染自然少不了被师门责备。 这时,和她一直有婚约的宗佑师兄成功炼出第八剑,成了济度斋的剑首,却说要跟她解除婚约。 她爹宗永续勃然大怒,却不是怒宗佑的背信弃义,而是怨她竟然不能笼络住自己的未婚夫婿。 借着宗绪之死,她爹对她很是一番发作。 宗染自然是不服气的,她没有对同门动手,更不明白为什么师兄退婚,错却在她。 她是济度斋的剑修,济世度人,做该做之事,从没人告诉她,她该做的事是讨好一个男人,还是从她姐姐手里用旁门左道拿走了剑首之位的男人。 有心证明自己的清白,又不愿带同门在西洲历练的姐姐为自己担心。 这时,宗佑找到她,对她说想带她来戏梦仙都借用洄梦石。 洄梦石,能让人看见自己的过往。 用了它,就能证明自己没有杀害宗绪,反而是被宗绪下毒暗害。 宗染略作考虑,就和宗佑一起到了戏梦仙都借用洄梦石。 “师妹,我上次用洄梦石之后越发明白,我所爱之人只有那个凡人境的女子,她就算已经寿尽身死,我的心已经只有她了,若是再与你履行婚约,是我不仁不义,叛她误你。这次我用洄梦石,就是希望你能看见我的真心。” 听见宗佑师兄这一串儿的话,宗染翻了个白眼儿。 “师兄你放心,我要是纠缠你,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这洄梦石你让给我用一下吧,我得跟我爹证明宗绪不是我杀的。” 宗佑看她。 宗染坦然回看。 最后,宗佑答应了她,让她来用洄梦石,还教了她使用的口诀。 洄梦之境,宗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小手小脚,竟然还是个婴儿。 洄梦,竟然从这么早就开始吗? 宗染正在默念口诀打算跳个几百年,却突然听见了一声哭泣。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是阿娘。 宗染的口诀念不下去了,在哭的人,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了的阿娘。 “宗照山!阿染是我的女儿,你休想用她来做你那些龌龊之事!她天生剑意,三寸剑骨,就要走正道行济世度人之事!” 听见阿娘自言自语骂自己的爹,宗染有些高兴地挥动了下自己的小手。 娘,多骂点儿,阿染爱听! 因为舍不得阿娘,宗染就在洄梦之境里乖乖当了几个月的婴儿,被身子孱弱的阿娘一点点照顾长大。 不知过了多久,宗染能翻身的时候,她爹来到了阿娘这里。 “阿棋,你身子可还好?” 宗染能感受到自己阿娘抱着自己的手在颤抖。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和阿染,我废了上千年功夫终于有了个天生剑骨的女儿,自然要多来看看。” 宗染能看见自己阿娘的脸上一片冰 冷。 阿娘用身子挡住了她爹的视线。 “据说长老已经决意让你做下一任斋主,你要做的事多如牛毛,不必将时间花在我们母女身上。” “阿棋,我能继任斋主,也多亏了你为我生了两个好女儿!如今山中人才凋敝,宗衡去后,山门里能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长老们已经打算好了,以后就让阿染来做剑首……” 宗染看见自己的阿娘笑了。 “剑首?阿染连一岁都没有,如何能做剑首?再说了,阿染天生剑骨,根本不需要你搞出来的那些什么兽魂炼剑之法,她真当了剑首,你甘心么?” 宗染有些惊讶,她娘说话的语气是宗染记忆中从来没有的凛冽。 她爹比她还惊讶:“阿棋你、你这是何意?” 将自己的女儿好好放在摇床里,长生棋转身看向自己的丈夫。 “从前你我初相识之时,你与我说,你虽然只有一寸七分的剑骨,也定然会让人知道剑修的本事不是天生的剑骨就能定下的,我信了你,违背祖训,与你成婚,跟着你来了济度斋。” 她上前两步,脸上似笑非笑。 “可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用灵兽魂魄代替灵物入剑,让兽魂弥补你剑意上的不足,又把我困在这儿,暗地里对我用蕴养剑骨之法。” “阿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宗染在摇车上努力挣扎,也看不见自己对峙的父母,只能听见自己娘亲的声音如泣如诉。 “我在说什么?生下小易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是巧合,两寸九分的剑骨,是我长生一族的祖宗眷顾,是我身体里的剑圣之血显灵。可是阿染,她有三寸剑骨!三寸!你宗照山何德何能,能以一寸七分的剑骨生下这样的孩子?我怀孕的时候你对我的用的阵法根本不是什么保胎秘法,你是用了邪祀,用别人的剑骨蕴养了我体内胎儿的剑骨,我说的可对?” 室内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宗染听见了一声低笑。 “阿棋,这些日子我忙着斋中事务,你生了孩子我也没有好好陪你,是为夫错了,宗易和宗染都是上天赐予你我的孩子,她们有这么好的剑骨是苍天垂怜,至于你说的什么蕴养剑骨,阿棋,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你是不是在桃花别境待太久了,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你别碰我。” 长生棋看着自己的丈夫。 摇床里,宗染终于成功翻身,可她只能透过藤编摇床的缝隙看着自己的阿娘和自己的爹对质。 阿娘的手里竟然拿着一把剑。 她阿娘会用剑么? “这世上真的没有蕴养剑骨之法么?” 看着这个和自己结为道侣已经千年的男人,长生棋突然笑了。 “宗照山,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出身?万年前是长生一族将剑中生魂之法带来了济度斋,要说察觉魂魄的本事,只要我想知道,连这山上的风都会帮我。” 粉色的剑意笼罩着长生棋, 她轻轻一笑。 “两寸九,三寸,为了这么两个剑骨,你到底杀了多少剑修?挖了多少剑骨?” 宗染的心随着自己爹娘的对话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存在。 “这天下真的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剑修……还是,你干脆就冲着同门下手?宗衡和那么多的长老,她们都尸骨无存,你告诉我,她们的尸骨在哪儿?她们的剑骨在哪儿?” “它们呀,自然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片刻后,宗照山叹了口气,他没有回答自己妻子的话: “阿棋,若你的身子不是天生绝脉,不能入剑道,我还真的不敢用你来养剑骨,不过……以后也用不到了。” “你什么意思?” 第129节 “阿棋,你看这把剑,它叫锁念。” 宗染瞪大了眼睛,就看见了一把蓝黑色的剑在半空中出现,突然伸出了无数爪子抓住了她娘。 其中一爪正在她娘的头顶。 “阿棋,不必用你的‘桃花秘剑’来对着为夫,这锁念剑里有你的心头血,不管你还有什么长生家的秘法,总是逃不过的。” “宗照山!你以为你造下这么多的孽业济度斋能容了你么?” “从前我不敢说,宗衡死了,济度斋后继无人,只能用我的法子培养炼魂剑修,以后,这济度斋就是我的了。” 宗染看见自己的阿娘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怨魂入剑,魔道邪法,你定有被反噬的一日。” 说完这句话,阿娘就失去了意识。 宗染心境大震,几乎要从洄梦之境里挣脱而出,她用尽心力才稳住了自己。 她爹向她走了过来。 “阿染。” 宗照山把她抱了起来。 “你姐姐不听话,你可别学她,爹在外面给你寻了一个未婚夫,他也是三寸剑骨,以后你也给爹生个三寸剑骨的好孙子。” 宗染看见了她娘缓缓站了起来。 走到了床上,躺下。 那之后的阿娘,就是宗染记忆中病体孱弱,沉默寡言的阿娘了。 十四岁的时候,阿娘去了。 那把粉色的桃花秘剑,她根本不知道,她姐姐倒是问过,为什么在阿娘死后那把剑也没有被送入剑山,宗照山说阿娘毕竟不是济度斋弟子,那把剑被送回了阿娘长大的故地。 宗染在洄梦石里又看见了宗照山在炼剑。 剑阁地下,斋主宗照山独占一层。 宗染曾经无意间进去,看见了那把锁念剑。 可她根本不知道,那把剑里有什么。 她不知道!她现在才知道! 忍无可忍,宗染从洄梦石中挣脱而出,看也不看自己身旁的宗佑,她直接御剑飞回了济度斋。 锁念剑,她娘的灵识,是不是还在里面? 第97章 母亲 数百年的剑修之路,宗染走得极顺,虽然宗门上下都将她看作是“掌门娇宠的小女儿”,让她经常不自在,可她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和天分已经是世人可望而不可得的。这一点自知让她越发地努力,也越发寡言,因为除了姐姐之外,她无法向别人诉说她的苦闷。 同样是一日控剑千次,师兄师姐都觉得她不用和这般辛苦,计数的时候总是替她少数许多。 同样是对剑诀,其他人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会突然笑笑,然后说:“小师妹可真厉害,师兄我自愧不如。” 只留下宗染呆愣在原地,上一刻,她心中还默算着招式,下一刻,她好像赢了,其实是输了。 同样是入秘境历练,旁人都可以单独行动,唯独她,身边总有师兄师姐护着。 师兄师弟在三剑时独力斩杀了金丹期的火祟鼠,会被师门上下夸赞,她独力斩杀金丹后期的火祟鼠,旁人只会怪她擅自行动。 他们说:“宗染师妹,你身份贵重,万一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跟师父和宗佑师兄交代?” 他们又说:“宗染师姐,你想要什么天材地宝自然有师父和师兄为你张罗,何必跟我们来抢呢?” 他们还说:“师妹你要是真想一战成名也不必躲开我们,那头六角犀我们将它打伤,你来刺最后一剑就是了。” 历练回了宗门,他爹还会说她任性妄为,不知顾全大局。 济度斋的同门之间素来都亲近,哪怕是修为相差了三四剑,在一起说说笑笑都是寻常事,唯独她,根本无人敢与她亲近。 宗门新进了师弟或者师妹,需要人去教,她去了一日,自觉教的不错。 第二日再去,昨日还对她一脸崇拜的师弟和师妹就会纷纷避开,对她的态度也只剩了恭敬。 因为她是掌门的女儿,因为她的姐姐和未婚夫在争剑首,因为她似乎一直都有别人可望不可即依仗。 同门看她,犹如看一个随时会碎的瓷娃娃——她还真的听见有人背地里这般称呼她。 苦闷到了极点,她跟自己的姐姐说: “外人看济度斋以为济度斋里是一门剑修,师兄他们看济度斋,是一门剑修加我一个碰不得的瓷娃娃。” 宗易年岁比她大上许多,成就了七剑的剑修几年都未必能回一次宗门,尤其宗易还要谋求炼成第八剑,更有说不完艰难在其中,听见妹妹的抱怨就只能摸摸她的发辫: “万言万语,不如一剑。咱们的阿染早晚能让同门都知道你的厉害。” 宗染看看自己的姐姐,“哼”了一声,心里好受了许多。 “世人之目,浮生之镜,何尝不是修行路上的壁障?阿染你定有破障一日。” 在回济度斋的路上,宗染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想起了自己数百年的过往。 她恍然。 那些与众不同的疼爱和维护,那些让她难安又难言的目光,那些将她与同门隔绝的,并不只是她的身份,而 是有人刻意为之。 宗照山,她的父亲和师父,他是故意的。 她、她姐姐、她们的娘亲,他是一手在她们周围建起了壁障的那个人。 过往穿心过,她的神思却渐渐清明。 她飞了整整半月才回到宗门,等她落到了济度斋山门内,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头顶盘旋的劫云。 “宗染师妹,你要成剑了?!” 是成剑么? 她的三寸剑骨本就是个天大的阴谋,害死了她的娘亲,这剑修一道,她如何还能走下去? 劫云翻滚,宗染进了剑阁。 在剑阁的最后一层,她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宗照山。 “阿染,你不是和宗佑一起出去的?怎么突然回来?” “斋主,我第五剑将成,想请您赐我一件灵兽魂魄炼剑。” 她跪在地上,神色平静。 听见女儿要成就第五剑,宗照山的脸上并无什么喜色:“你这般大张旗鼓带着劫云回来,就是想借着第五剑之事让人忘了你杀害同门?” 劫云惊动了申远明几位长老,他们知道了宗染要成第五剑都很是高兴,劝宗照山以宗染的修行为重。 宗染其实意不在成剑,求到了她想要的灵物,她当即祭炼魂火,作势要将它炼化。 那灵兽名为“啼音兽”,虽然是金丹灵兽,也并不能说十分稀奇,济度斋里用这种兽魂炼剑的人也有几个。 宗染却知道啼音兽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秘法——啼音兽一生啼鸣不休,唯有两声与众不同,就是它初生和临死时的哀鸣,一声是唤母,一声是寻子,数千年前有人用此兽的这一特性做了了法宝,专门用来替人寻找血亲所在。 宗染就是要用这个法子引出她娘被锁住的魂魄。 哀恸的啼鸣在剑阁外突然爆开,震人心神,宗染捧着兽魂,却什么都没寻到。 深夜,宗照山走到她的面前。 “阿染,你这不是炼化魂剑之法,你在做什么?” 宗照山的手里拎着一把漆黑的短剑,正是宗染想要找的“锁念”。 那剑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却没办法引出她娘的灵念。 为什么?! “阿染……” 宗染抬头,看向宗照山。 “爹,世上灵兽魂魄都可炼入剑中么?” “那是自然,只要用了这炼魂之法,任何有灵之魂,皆可入剑。” 那人呢? 想到宗照山已经成就的九剑,宗染心神大动。 “阿染,你不过去了一趟凡人境,怎么就变得如此不驯?又是残害同门,又是让阿佑与你退婚,现在又假称要炼剑,从为父这里骗取灵兽魂魄……” 说着,宗照山摇了摇头,一副自己的女儿已经无可救药的绝望。 宗染突然明白了,失去了和宗佑的婚约,在宗照山的眼里,自己也没有了最大的用处,她身上的这三寸剑骨,宗照山说不定也想 挖出来,再蕴养新的剑骨。 那把锁念剑只是在她头上来一下,她就会像她娘那样浑浑噩噩,直到某一日肉身毁去,人也就死了。 “哈!哈哈哈!”宗染笑了,随着她的笑声,天上的劫云突然落下了一道惊雷,劈在了她的身前。 “剑修一道,终非我之道也……天地为证,同门为证,今日我宗染弃剑悖道,此生再不入济度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的身后出现了四把剑。 她叫它们分别是“挥剑一千”、“剑诀两篇”、“悟剑三省”、“御剑四海”……无人在意的,属于她这个“济度斋小师妹”的勤奋、刻苦和渴望,都被她放在了自己的剑名里。 都不重要了。 同门纷纷御剑而来,宗染一抬手,让他们看清了自己的第一把剑。 她成剑时十岁,比宗佑更早,可在别人眼里,他们说是因为她有个当了斋主的爹。 “挥剑一千次,我从六岁至今,除非在秘境苦战,一日未曾停歇。” 不重要了。 “挥剑一千”在天雷的轰鸣声中骤然碎开。 第130节 “背剑诀两篇,剑阁剑诀七千四百九十三篇,我每日背两篇,十年之后剑诀精通,才成第二剑。” 不重要了。 “剑诀两篇”成了夜幕下的碎光。 连碎两剑,宗染七窍流血,她知道,这些人的眼里她疯了。 那又如何呢? 他们笑她疯癫无稽,她也笑他们自以为是。 “悟剑时自省,省出剑之因,用剑之意,仗剑之果……”她的口中漫出了血,五脏六腑的痛几乎要撕碎了她,“我日日自省,今日才知,字字是错。” 这些都不再重要。 “悟剑三省”闪过一道流光,飞到了天际,碎成了花,它本就是以花枝入剑,在碎剑的那一刻,它自由绽放了。 最后一剑。 宗染看向宗照山。 在他眼里最在意的,就是剑骨吧。 “御剑往四海,若是一开始的剑就是错的,那就,去不了四海,只能去,死路。” 说完,她的第四剑发出一道剑芒,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同时毁掉了自己的剑,和剑骨。 它们都不重要了。 天上的劫云散开了,因为这个浑身浴血的女子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入剑道,更不可能炼剑。 月华照下,宗照山眉目阴沉: “走火入魔!宗染,为父真是将你娇惯坏了!” 就在他要挥剑之时,有人挡在了宗染的面前。 “斋主,阿染她年轻气盛,才犯下弃道大错,我知道你身兼师、父两责,爱之深责之切,可此时,她实在是受不住了。” 护住了宗染的人是戒律堂长老文说天。 宗染摇摇晃晃,也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一半,她带着劫云回来,就是要让人知道她在门内,众目睽睽之下,她越惨,济度 斋的其他人就越要护着他。 剩下的,她要等到姐姐回来。 守备森严的戒律堂禁室在秘法和两位长老的看护之下,明明无人能进才对,宗照山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宗染先是惊愕,而后又释然。 她以为的济度斋济世度人秉持正道,却都是假的,怎么又能相信它真的如她以为的那般清正严明守规矩呢? 这个地方,明明已经烂透了。 在宗照山的剑要斩杀她的瞬间,一道青色的剑光紧紧束缚住了他。 宗照山古怪一笑:“原来这把‘何处去’是锁在了我的灵念之中,果然是长生一族的秘剑。” 片刻后,那道剑光消失了。 宗照山不再要杀了宗染,可他拿出了“召命剑”,告诉宗染,不管她知道了什么,她要是对旁人说起,召命剑就能立刻杀了她和她姐姐。 宗染的回答,是用最后的力气掐碎了自己的喉管。 一日后,宗易赶回山门,替她受了三千刑剑,把她送去了青竹道院。 “你说,宗照山要杀你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道青色的剑光?” 在青苇断断续续讲述她当年过往的时候,宗衡不知不觉就坐在了青苇的头上。 青苇点头,宗衡从她的头上滑落到了茶壶上。 宗衡看看目色赤红的宗易,再看看清白着一张脸,仿佛此生都不会再哭或笑的青苇,轻轻一声叹息。 “你们的娘亲名叫长生棋,出身禁天绝地的长生一族,自从当年济度斋的第三任剑首长生无济死后,长生族人就再不与四洲修真者往来,他们的剑法也跟济度斋很是不同。阿棋她虽然天生绝脉,身体无法吸纳灵气,在剑道上却极有天赋,她以灵念入剑,这种剑,被长生一族称作是秘剑。” 青苇看向了自己的姐姐。 娘亲的桃花秘剑,她曾见过,姐姐也见过。 宗易的手放在自己的剑柄上,根本无法拿开,如此,她才能一点点消化了她心中的惊怒和痛楚。 她的娘,她的妹妹……她…… 宗衡看似随意坐着,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两个小辈的神态,生怕她们两个人因为心魂激荡伤了身子。 “我没出事之前,阿棋应该是有三把秘剑,一把是桃花秘剑,一把叫‘何处去’,神出鬼没,总是从让人想不到之处出现,最后一把叫‘笑春风’……宗照山不能杀你,就是因为‘何处去’,他应该是被下了禁制,不能杀自己的血脉。” 青苇的手缓缓握成了拳头,她也曾怀疑过,她娘为什么要贸然与宗照山撕破了脸,想起这神出鬼没的剑光,她就明白了。 她娘是用了手段的,只是没有宗照山这么狠。 或者说,她娘用了手段,可是她娘把手段用来护住了她和她姐姐。 她娘让宗照山不能杀自己的血脉。 她娘自己呢? “宗照山……”喉头又沉又涩,宗易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宗照山说桃花秘剑送回了长生一族,多半是假话。” “定然是假话。”宗衡冷冷一笑,“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一个畜生。既然是畜生,那自然是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来,桃花秘剑里有长生一族的秘诀,宗照山怎么会放过?” 房间里陡然安静。 片刻后,宗易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了青苇的手背上。 她张了张嘴,才终于费力地说: “青苇,是姐姐的错。” 不是! 青苇摇头。 “你自、言有错、何尝、不是、替恶者、开脱?” “我……” “小易,换了任何人在你的处境,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人心险恶至此,你要是能猜到,才真是离奇。” 话是这么说,宗衡自己也难受得很,她连忙转了话头: “阿棋应该是生下了青苇之后才觉得不对,可惜已经被宗照山占了先机。小易,你娘刚生了你妹妹的时候,你有没有去见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宗易强行压下心中无数翻滚的念头,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我娘说,她是得了剑神庇佑。” “剑神庇佑?” 宗衡皱起了眉头。 上次宗易说这话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了,此时知道了阿棋生前的种种,这看似荒唐的话里就有了特别的味道。 “剑神庇佑……剑神……” 宗衡突然一怔,片刻后,她缓缓说: “长生一族拜的剑神,是盛九幽。” 两个人和一个剑灵都抬起了头。 “剑神庇佑,说的是王剑。” …… 戏梦楼的地下,弱水沉箫透过“观世镜”看着还在用“断天因”滞留凡人境的宗佑和褚澜之。 “真是哀哀戚戚,不成样子,尤其是这个司徒尧,人活着的时候他连自荐枕席都不敢,等人死了,他倒是做出一副节夫模样,还真是跟宗佑一脉相承的下贱。” “褚仙君也不过略强了两分,竟然还有心思跟人勾心斗角呢?” 将两人点评了一番,弱水沉箫看向顺便在一旁炼丹的第五鸿 ——头上的绿字。 “第五丹师这些年在我们戏梦仙都又还债又赚钱,过得还真是自在。” 第五鸿微微一笑,将发出了宝光的丹炉打开。 十几颗雪白的玉容丸躺在里面,这是能让人容颜娇美的灵药,在戏梦仙都,男修也甚是追捧。 “自在算不上,在下倒是有了些心得。” “心得?” 四十多年间,因为第五鸿教了许多人很实用的炼丹法门,弱水沉箫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两人都是精明市侩之辈,倒是经常聊天聊的有来有往。 当然,捅刀子也是有来有往。 “心得就是,如果一条路太挤,就得赶紧换道。” 狗太多了就做猴。 弱水沉箫挑了下眉头,抬手将一道灵气打向“断天因”。 转瞬间,“观世镜”中的两人都倒在了地上。 “主角都走了,二位还是赶紧回来吧。” 廊道尽头的两间密室里传来了呼吸声。 是褚澜之和宗佑的魂魄回到了身体里。 “弱水掌事,你要不要跟在下打个赌?” 弱水沉箫看向第五鸿:“赌什么?” “赌我们三人之中,谁是此次还债最多的。” 弱水沉箫淡淡一笑:“第五丹师觉得是谁?” 第五鸿说:“褚此次倒是尽心竭力、舍身忘死,怎么也该还了些债。” 第131节 穿着一身灰色衣袍的女子缓缓摇头: “要我说,还债最多之人,应该就是第五丹师你。” “在下?” 第五鸿冷笑:“弱水掌事不会是在嘲笑在下只去了半个月就回来吧?” 弱水沉箫只说:“五千极品灵石,第五丹师可敢赌?” 有什么不敢? 第五鸿:“我赌五千极品灵石,押给清越仙君。” 刚说完,两间密室的门同时打开。 第五鸿看着两人头上的数字,忍不住说: “您二位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一点儿债都没还??? 两间密室的门正好相对,褚澜之和宗佑彼此能看见头上的绿字。 欠债六斗八升。 欠债二斗二升。 弱水沉箫捂嘴大笑。 “二位辛辛苦苦几十载,得此结果,真是可喜可贺!” 褚澜之和宗佑也看见了第五鸿头上的字——欠债三斗四升三合八撮。 很长,但是比他们入凡人境之前少了一升四合。 宗佑的脸上一片肃然,自他毁了断剑掉境之后,他的两鬓就生出了白发,比从前多了许多沧桑之意,人也不像过去那般意气风发。 褚澜之走到了弱水沉箫的面前: “弱水掌事,吾自认在凡人境也是处处小心,讨了神尊欢心,为何竟然没有还债?” 弱水沉箫还是忍不住地笑。 褚澜之知道她是贪财之人,手掌一翻,便多出了一件难得的法宝。 “请弱水掌事代为解惑。” “仙君竟然真的不懂?”弱水沉箫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口中啧啧有声,连连摇头。 将褚澜之给的东西收起来,她寻了一处坐下,又对着第五鸿摊开了手掌。 第五鸿深吸一口气,将这几十年里挣来的五千极品灵石给了她。 “三位借断天因,入凡人境,是要去还债的,何谓还债?就是你们曾经欠了一分,就得还上这一分,这一分必然是在本分之外的。” 本分? 弱水沉箫把玩着装极品灵石的袋子。 这样的买卖,她得帮神尊多做几次才好。 “清越仙君所寄身的杜行舟兢兢业业,是臣下对君主之义,神尊为帝之时,可曾亏欠了那杜行舟?是未曾给他升官,还是未曾给他薪俸?又或是未曾给他该有赏赐?” 褚澜之眉头微皱,他大概有些明白了。 “臣下以忠事君,君上也以官爵俸禄赏赐还之,一来一往皆是本分。您不会以为自己做了该做的事,就是还债吧?” 说完,弱水沉箫又笑了起来。 就算是仙尊又怎样,说白了还是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蠢男人。 “至于宗剑……宗七剑,也是同理。” 兢兢业业当官,按部就班掌权。 宗佑一言不发,看向了第五鸿。 第五鸿指了指自己:“我呀,当了神尊的哥哥,与世无争了半个月,被神尊派人杀了。” 还债了是吧?拿命还哒! 宗佑移开了目光。 褚澜之还是看着弱水沉箫: “弱水掌事,吾还有一问。” “仙君请说。” “杜行舟对万俟悠的千依百顺竟也不算还债吗?” “千依百顺?”弱水沉箫缓缓摇头,“褚仙君,我记得神尊曾经亲自回答过您的。” 褚澜之想起来了。 那是元戎十五年,陛下接连宠爱了两个男宠,杜行舟终于忍不住问陛下,在陛下的心里他算什么。 “杜爱卿,你以这般温顺目光看朕的时候,朕能清清楚楚看见,你对朕毫无爱慕。” “旧日男女之欢,是因你乖顺,朕贪色,你无心,朕也无意,不如就当风流云散去,从此就是一对君臣。” 毫无爱慕。 是,杜行舟不爱万俟悠。 杜行舟的千依百顺,不过是他在入断天因之前,在自己的魂魄上打入了一道执念。 弱水沉箫冷眼看着他的模样,用衣袖遮住了自己脸上的嘲讽。 第98章 孵蛋 逛~吃~逛~吃~吃~吃~逛~吃~ 汤爆独角羊肚、水盆玢牛肉、油炸软玉笋、清蒸倾城荷、小炒素馨豆芽配一碗凉汤面、大片的肉滴着油水是从烤若羊鹿的腹上整块切下的……带着鹅和夕昔,秦四喜深入且充分地体会了一把戏梦仙都如今的繁荣。 从街尾的一家店里出来,秦四喜打了个嗝,鹅也打了个嗝,夕昔本来就在强撑,看两位前辈都这么坦荡,她也打了个嗝。 毫无形象的沧海神尊拍了下自己并没有鼓起来的肚子:“吃爽了,咱们买点儿果子回去甜甜嘴儿。” 鹅当然没意见,扭着屁股就跟上了,夕昔虽然觉得秦前辈一边说吃爽了一边还惦记着晚上的水果实在是胃口太好,但是她也没意见。 秦前辈想干什么都是对的。 暮春时节是北洲难得的好时候,风比旁的时候都要软,也不像夏日里那般热,男人们穿着各式花枝招展的裙子结伴而过,脸上都带着面纱,按照戏梦仙都的规矩,他们不能抛头露面,也不能在没有女子带领的时候与旁人说话,可他们也不是因此就毫无办法,看见了卖玉容丹的摊子,他们会停下来用手比划着买药。 秦四喜看见这一幕,忽然一笑。 “这世上哪有真能挡得住的言语?想要说的话,只要想了办法总能说出口。” 夕昔跟着探头看那几个男人的手舞足蹈:“前辈您在说什么?” “我是想起来,凡人境一些地方不让女子读书习字,女子们就在闺阁之内自创了字,有的像花,有的像柳。” “自创了字?” 夕昔很是惊讶。 “凡人境的女子真厉害!” 是啊,真厉害。 一生女官半世权臣的闻初梨,临死的“十问”击天震地,埋种人心。 为了江家、为了大启征战沙场的江明雪,大概临死的时候才会告诉别人“江明雪”这个名字,没关系,万俟悠死前,已经将“江明雪”的画像挂入了凌烟阁。 与她相伴半生的苏姮和越知微,一个稳中枢,一个守要地,苏姮身为宰相,还能扶持万俟润至少十载,越知微在她临死的时候已经请命调往西北,此时的她们还守着她们的江山。 是,她们的江山。 她们交付了一生,绝不止是为了权力或者忠心,她们想要让人间变成她们想要的样子。 不止是她们。 当年四皇子身死,身为未婚妻的桑问经求告到玉山,是绝境之中的孤注一掷。 被囚在还圣宫后院几乎要饿死的卓妩君,她愿意出仕,是因为一腔无助之痛。 罗丝丝投靠她是因为父亲要将她嫁给一个四十岁的武将。 …… 最早求学在玉山的女子,她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是被逼仄之地迫出的痛。 当她们被困于方寸之境,她们奋力一搏,只为了脱困,可当她们怀着一腔怨愤走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之间,她们所做种种,就成了经史之重、水利之功、育人之德。 “凡人境的女子就像是莹石,当她们被封在匣中,世人从不知晓她们的光,当她们破匣而出,昏天暗地,她们也是熠熠生辉。” 夕昔听得睁大了眼睛,片刻后,她挺了挺胸脯: “我们修真界也是同样,自有各种好女儿!比如青竹道院!” “对对对!”秦四喜连连点头,在一家卖灵果的摊子前面停了下来,“青竹道院也不错的。” 身披道义,不失肝胆。 刚想完,秦四喜突然笑了,看来当了二十多年皇帝还是给她留了一点儿爱点评旁人的小毛病。 “青竹道院何止是不错!今年北洲投报青竹道院的人也多着呢!”卖灵果的摊主利落地拿出了几个卖相极好的果子,“这是蝴蝶梨,多食轻身,这个更是好东西,六十年生的雪桃果,吃一颗三年不畏寒。” 雪桃果就是雪白雪白桃子似的,唯独少了桃毛,沉甸甸胖嘟嘟,看着就让人喜欢。 “好吃吗?” “啊?”摊主咂咂嘴,似乎回味了下,“味道不错,比胭脂蜜桃要酸一点儿,桃味儿足。” 那是不错。 秦四喜挑了几个,看见还有木华栗,也买了点儿。 这玩意儿没啥用,但是烤着吃实在是比凡人境的毛栗子香甜多了。 摊主也大方,见秦四喜买得多,还送了一把碎星果。 第132节 “道友,要是你家孩子的灵根平常,真的还不如送去青竹道院,当体修是苦了些,青竹道院还有一脉医修呢,这些年也救了不少人。寻常孩子去了那些宗门,就算一开始爬进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打成了杂役,青竹道院就不一样了,进去了就有青字辈长老带着。道院还奉了神尊之令在七洲内救人,出去一亮身份,那也不比四大宗门差什么……” 摊主说的高兴,有路过的人听见了,一声冷哼。 “你们这些北洲人可真敢吹,青竹道院不过是个收留废物的地方,也能让你们吹得堪比四大宗门。恐怕你这些果子也是坏的,被你硬吹成了灵果吧?” 在旁边等着摊主找灵石的秦四喜略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颇为俊俏的脸,只是那脸上神色颇为跋扈。 能在戏梦仙都摆摊的九成九都是女子,摊主看了面前穿着罗裙的男子一眼,反手在摊上摆了个木牌。 “戏梦仙都,生意为重,惹是生非,逐出不论。” 那男子却不依不饶: “你拿着四大宗门往你们那什么道院脸上贴金,怎能轻易罢了?” 秦四喜往周围看了看,见男子的身侧站着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子,也和男子一般脸上带着愤愤之色。 摊主低头将几个面前摆的灵果收了收,抬头看向那男子: “你要如何?” 男子一抬头:“自然是要你赔礼道歉!” 秦四喜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不说话时候,旁人根 本无法留意她,她出声了,男子才惊觉自己身侧不远处站了人。 “你说这位摊主用四大宗门给青竹道院贴金,你是四大宗门里的哪一家弟子?圣济玄门?济度斋?御海楼?还是玄清观?” “我!”男人顿了顿,“我是敬仰四大仙门,看不惯她这等信口雌黄,又与你何干?” 夕昔也笑了:“扯虎皮做大旗,可笑至极。” 男人登时暴怒,他看不清秦四喜修为深浅,却能看出夕昔还不到金丹修为,只见他周身气势一变,金丹境修士的威势直接向夕昔扑了过去。 箫声乍起,直接破了男人的威势。 一个穿着白衣黑裙的男子手持一支洞箫,挡在了几人的前面。 “这位道友,戏梦仙都禁绝斗殴之事,更不许恃强凌弱,你这般行事,城中不容。” “我做什么了?” 男人正要反驳,就见几个穿着甲衣的女子从天而降,将他和他那个同伴一起拿下了。 持箫的男子转身,面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笑意。 “夕昔道友,许久不见!” 夕昔的脸上是得见故人的惊喜:“长离道友!你身子是不是比之前好了些?” 长离竟然能反击金丹境的威势呢,好像一下子就变厉害了! “不过是一点乐修的秘法,与修为无干,夕昔道友,一别经年,你的修为也涨了不少,刚刚那人,就算我不出手,你也能对付得了。” 被人夸厉害,夕昔高兴得不得了。 “我是跟着两位前辈历练去了!长离道友你呢?这些年一直留在了戏梦仙都?” “正是,这些年里戏梦仙都变化极大,我虽目不能视,耳中所入也比从前热闹许多。” 一旁的摊主又掏出了一把碎星果,递给了秦四喜。 “多谢您几位帮我解围。” 秦四喜也不客气,直接一把拿了过来。 长离这才察觉自己身侧有人,连忙转身,手中却多了两个果子。 “夕昔,走了。” “好!” 夕昔连忙跟在鹅前辈的后面往回走,也没忘了跟长离挥挥手。 长离低头,轻嗅了下手里的果子,只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本分,还债。 他身为臣子,忠心事君是本分,那如何是能还债呢? 他身为朋友,为友人抵挡旁人的欺辱也是本分吧? 那还债该如何算起呢? 属于杜行舟的过往在他脑海中一点点筛过,从他在凡人境醒来,他就知道,他有一件事要做。 几日之后,当他见到了穿着一身家常衣裙,骑着陛下的白马来到三皇子府上的长乐公主,他立刻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就是为这个骄矜又高傲的公主奉上一切。 公主想要一个温驯的驸马,他愿意陪着公主写字作画。 可是很快,公主就腻了他。 当名为万俟悠的长乐 公主一箭射向裴仲行的时候,杜行舟明白,公主对裴仲行的兴趣比对他大了许多。 可他对裴仲行毫无敌意,因为他并不爱公主。 等到公主腻了裴仲行,改和司徒尧同进同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些什么,公主定然会忘了他。 公主想要什么呢? 一日一夜,杜行舟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那日和自己一起被送回了杜家的画,上面还有公主的题字 ——“纵马此间,唯我殊色”。 公主想要纵马的地方绝不只是陛下御赐的松园,想明白了这一点,杜行舟很惊讶。 他惊讶于自己的不惊讶。 公主是个女子,竟然流露出了些许逐鹿天下的意思。 他要为公主奉上一切,既然公主想要这个天下,他自然也要想办法为公主达成夙愿。 于是,公主被陛下训斥,强令她和司徒尧分开的时候。 杜行舟开始总结燕京城里各家高门的关系往来,他把它们总结精炼,成了小小的册子。 公主病倒在松园,繁京城中风声鹤唳的时候。 杜行舟在繁京城里招揽了几个人为自己做事。 终于,在一个春雨飘飞的夜晚,他一个人,撑伞提灯,走上了公主养病的还圣宫。 细雨中的还圣宫寂静到了极点,穿着一身浅色纱衣的公主当窗而坐,廊下有几只雀鸟。 看见他,公主竟然毫不意外。 “杜行舟,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繁京了,你是想跟我一起走,还是留下?” 她不提当初当着他面的“移情别恋”。 心知自己对公主并无思慕之情的杜行舟心里却隐隐一痛。 他知道,如果今日来的人不是他,而是裴仲行、司徒尧,或者是松园里任何一个陪着公主玩乐过的人,公主都会这般对他笑。 公主只是想要得用之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公主不在乎。 他递上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 “晚生愿留在繁京,等着公主回来的那一日。” 他在廊下站着,衣袍湿透,公主长发披垂,一点点的发丝被湿风撩拨。 公主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隔着窗,他弯腰,和公主四目相对。 “杜行舟。” “公主。” “繁京的竹林,我很喜欢,尤其是雨水洗过的。” “晚生记下了。” 他就替她做繁京的竹林,他对公主并无思慕之心,可他的心和魂,却似乎都是公主的,让他柔和恭顺,去做公主留在繁京的眼睛。 等到公主走了,旁人都替公主惋惜,杜行舟却知道,公主一定会回来,等她回来的那一天,整个繁京都会变一个样子。 一日复一日,他给公主的信里都是繁京的消息,信里没有一字缠绵,只是在信封里会放他自己亲手做的花笺。 他把花笺做的精巧,也只 是精巧,就像他知道旁人也一定会给公主类似的东西。 旁人对公主总有几分真心,他没有,他还要学。 ……一学,就学了太多年。 直到有一天,公主对他说“你无心,朕也无意,不如就当风流云散去,从此就是一对君臣”的时候,他的心竟然多跳了几下。 他不用再学了。 他的心从此也空了。 回来戏梦仙都,他的债点滴都没少,弱水沉箫的嘲讽他自然知道。 可他很清楚,他就是不爱万俟悠。 他甚至不爱此时此刻的沧海神尊。 他爱当初的秦四喜。 爱那个在凡人境鲜活如海上燕鸟一样的女子。 万俟悠不是她,神尊是她,也不是她。 “要是再有一次……” 若是他对万俟悠有些真心,要是他不学着别人的步调去做,要是他会嫉妒会生痴妄,说不定,才是真正的还债之道。 心中突感顿悟,长离,或者说是寄魂于傀儡的清越仙君抬起头,手中的洞箫变成了竹杖,他缓步走进了热闹的人潮里。 第133节 “随性院”里,被抛下了一天的天道猫猫神色恹恹。 鹅看见了,“啪嗒啪嗒”走过来,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些吃的放在了猫的面前。 “喵!你这是何意?” 天道猫猫说话的语气也无精打采。 鹅抬了抬头:“四喜说,你现在是天道落平阳被鹅欺,要给你点儿好处,省得你以后报复。” 天道猫猫还没说话,在屋内端起了茶杯的秦四喜一口水喷了出来。 这鹅!鹅说话比鹅的脖子还直! “喵!”天道猫猫猛地坐起来,“我才不是那般记仇的喵!” 鹅看着它,没忍住,“嘎”了一声。 天道猫猫生气了。 “喵!我要是记仇!秦四喜不在,我就偷袭你!” 鹅抻了抻脖子,小眼睛看着猫。 仿佛在说:“偷袭啊,来呀?” 天道猫猫气急,刚要扑,却被秦四喜抓住了后颈。 “闹归闹,别把这些吃的弄脏了。” 堂堂天道被一个神宠挑衅至此,竟然还比不上一些吃食重要吗? 天道猫猫怒视秦四喜,尾巴作势要扫那些吃的,可它看着秦四喜的神情认真,到底还是没敢。 秦四喜,和她认识的许多神不一样,别的神在乎的她未必在乎,别的神不在乎的,她却很在乎。 “尝尝这个,鱼皮丸子,外头是脆的,里面都是鲜鱼汤,鹅吃了之后就说要给你尝尝。” 鹅说的明明是要跟这只猫显摆! 鹅仰头正要说什么,看见天道猫猫竟然吃了一颗鱼皮丸子,鹅又低下了头。 哼,它现在还没鹅的翅膀大,不跟猫一般见识。 这么一折腾,天道猫猫和秦四喜还有鹅之间又恢复脆弱的平和。 “这个灰玉孔雀的蛋怎么孵?我去找个抱窝的母鸡?能够热乎么?得孵多久呀?” 看见秦四喜掏出来的鸟蛋,吃饱喝足的天道猫猫慢吞吞甩了下尾巴。 “说难也不难,白玉孔雀咏福颂恩,是在气运鼎盛之地才能孵化的。” “气运之地?详细说说。” 秦四喜将天道猫猫抱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廊下的躺椅上。 天道猫猫也不挣扎,在她的肚子上团成了一团,说话的语气都懒洋洋的。 比如盛九幽治下的济度斋,后来百里叡带着圣济玄门崛起,也是气运之地,长生无济当剑首的济度斋也孵出过白玉孔雀,再后来就是乾元法境了……现在嘛,四大仙门都算不上什么气运了,圣济玄门从百里蓁真正掌权之后气运回升,却还差许多,御海楼就更差了,灵宝玄清观还有些气运,他们自己人养东西都养不过来,济度斋大变在即,气运根本无从谈起。乾元法境还有些气运,你会把孔雀送过去吗? “不送。” 花园里,夕昔正陪着鹅前辈“赏花”,突然听见了秦绿柳前辈的召唤。 “让我孵蛋?” 看看自己双手捧着的灰色鸟蛋,夕昔眼睛瞪得比猫眼睛还大。 “你就放在自己身边就行。” 秦四喜从须弥袋里薅出了一根线,她的女工平平无奇,当初甚至不如刚拿针三天的褚时,结网的本事却不错,双手七八根手指在腾挪之间就把一个小网兜给织了出来。 唯一的问题是天道猫猫无法控制自己的爪子,总是想去抓线头,最后几下,秦四喜是伸直手臂在自己头顶织起来的。 把蛋拿过来,放进去,收紧口子,秦四喜拎起来看一看,很满意地再次递给夕昔。 “你挂在腰上也行,放在袖子里也行,不用怕摔着。” 在她的肚子上,天道猫猫看着摇摇晃晃的蛋,再次依从本能,张开爪子抱了上去。 然后被秦四喜薅了回来。 “你看看你这样子,我就该给你画下来,取名叫‘天道抱蛋’。” 天道猫猫把脸埋在了两个爪子之间里。 “前辈,这个蛋多久能孵出来?真的能孵出孔雀吗?” “嗯,大概是灰色的,如果很丑你别吓着,立刻告诉我就行。” “嘿嘿嘿!”能帮自家前辈做了事,夕昔只会傻笑。 “鹅前辈你看,秦前辈让我孵蛋!” 鹅:“……” 孵蛋很了不起吗?鹅以前还会下蛋呢! 鹅撇头走开。 看见夕昔举着蛋乐陶陶地走了,天道猫猫哼了一声: “就算她的气运越来越强,终究不如褚澜之……” “我让她帮我孵蛋也不只是看她一个人的气运。” 秦四喜歪了歪头,看向高渺的天际。 “戏梦仙都的气运也越来越强了。” 说起这个天道猫猫就来气:“都怪你任性妄为……” “让这么个地方气运好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呀。” 秦四喜玩弄着天道猫猫的尾巴。 “我虽然不喜欢这种男女颠倒的法子,也觉得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可在这儿,许多修为低微的女子能坦然地出来赚钱,也被人庇护。只这一条,戏梦仙都的气运也是应得的。” 说完,她看着天上流云漫卷,又被清风拂碎。 天道猫猫打了个哈欠,再次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看不清首尾的毛团子。 “天道猫猫,我突然发现,你从没说过戏梦仙都的坏话呀。” 秦四喜的语气很平和。 天道猫猫的耳朵却动了动,她舔了舔自己的后爪爪。 “这里也没有做过孽,我为什么要说坏话,喵?” “心虚就舔爪子。” 抓了天道猫猫几下,秦四喜没有再多问。 当初百里覃来袭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世上存在另一个戏梦仙都,在一万年前。 一万年前…… 盛九幽将自己的功德给了中洲设下结界保护苍生,过了没多久就被背叛,然后,修真者与魔族媾和。 与此同时,并无大仙门存在的北洲,一片荒芜之地上,有人建起了一座戏梦仙都。 秦四喜甚至能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到建城之人是谁,她们是折月一族,为了庇护从西洲迁来北洲的寻常修士。 也就是说,其实戏梦仙都的创建之人,也经历了济度斋的巨变。 既然她做的事和盛九幽相似,说不定也是盛九幽的同盟。 盛九幽身死,她的下场又如何呢? 弱水沉箫修为在九陵界绝对说不上高深,却能掌握众多的旁人没有的宝物还一直安然无恙,说不定正是与戏梦仙都的来历有关。 将心里自己知道一一梳理清楚,秦四喜轻轻一笑。 不愿屈服的剑。 嘲讽世间的城。 要是她们两方联手,将万年前的事情翻开,那一定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天道猫猫说不定能直接把毛炸秃。 第99章 折月 第五鸿在戏梦仙都里开了一家丹堂。 他也是数千年来唯一在戏梦仙都开了店的男子,这份特例是他用数百张改良的丹方换来的。 北洲荒凉,灵草的种类很是单一,不说丹药,许多南洲和东洲常见的灵草到了北洲价格都要涨几倍,加之丹师缺乏,北洲的许多丹药的价格一直堪比守着秘境和妖魔的西洲。 第五鸿将许多丹方里名贵难寻的灵草换成了北洲能找到的药草,虽然丹药的药性也差了点儿,但是价格被拉到了原来的一成甚至更低,只这一项,他不光被弱水沉箫送了一家店铺,还隔三差五就能减一撮的债。 只是这店既然开在了戏梦仙都,也得按照戏梦仙都的规矩来,他负责炼丹,抛头露面的事都交给了雇来的几名女子,其中管事的人名叫丹茴,是灵宝玄清观玉鼎峰的外门管事,资质平平,人倒是聪明,第五鸿在宗门里有不少人脉(欠债之人),听说他要找个女弟子在戏梦仙都操持开店,第二天丹茴就被送了过来。 店开了十几年,生意很是不错,丹茴大概是在女子能抬头说话的地方呆久了,居移气养移体,人也少了拘束,多了干练。 第五鸿踏进店门,丹茴就迎了上来: “师叔祖,您之前点名要的炙衍草已经到了,上品十六株,中品三百株,品相完整,我按着之前谈好的价付了灵石,钱是从前面柜上出的。另外,这次在北洲收人,来了几个门内的小辈,几次上门想要拜见师叔祖。” 第五鸿神色懒散,一把将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 “有什么好见的……罢了,你跟他们说,一个月后我要炼七品的还神六转丹,让他们到处传传话,玄清观有想来观摩的就来,别忘了交灵石。” 打赌输了,他得从别的地方把灵石赚回来,以他的本事,一炉还神六转丹能出十六颗,他能赚上万极品灵石还有富裕,就是材料攒得麻烦,十几年才能凑出来。 “是,师叔祖,这次您炼丹还是送回玄清观挂卖?” “不用,谁要买让他们来戏梦仙都。” 这些年靠着在北洲一点点地还债,第五鸿觉得自己也该投桃报李,给这块地带点儿人气。 “是。” 第134节 把店里的事吩咐完了,第五鸿转身,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这里就是在下在戏梦仙都的落脚处,你要是以后有不要紧的事儿要找在下,就跟丹茴打声招呼。” 男人发鬓白透,垂着眼,“嗯”了一声。 第五鸿翻了个白眼儿,他一生想尽办法往上爬,最看不起的就是遇了事儿如天塌了一般的孬种。 正如眼前这人。 原本念着从前有几分交情,他还想留人喝茶聊两句,现在他也没了兴致。 “行了,宗剑修,在下就不远送了,您好走。” 宗佑愣了愣,点点头,可他没走,而是抬眼看向第五鸿: “我在凡人境的种种你都知道,你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第五鸿嗤笑了一声,又看他一眼,眸光中透着些轻蔑:“不知宗剑修又想让在下说什么?你一贯将自己看得太重,从前你是济度斋的剑首,便觉得天下这正道公理都在你的肩上,又觉得自己比旁人都金贵,在下能弯腰,褚仙君能弯腰,唯独你被‘剑首’两个字撑着,就觉得自己不该弯腰。本以为你断了剑之后就能想明白了,进了凡人境却还是那死样子,隆安侯府离不了你,浙闽道离不了你,你心安理得跟自己应该还债的人离得远远的,再捧着一颗没人要的真心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说完,第五鸿摇了摇头。 从前他和宗佑也算是勾心斗角的同盟,现在他觉得这盟友实在不必再留。 宗佑离开了第五鸿的丹堂,一步步往前走,却又不知该去何处。 司徒尧对长乐公主万俟悠是一见钟情。 隆安侯府想要从夺嫡之争里退步抽身,法子多的是,他带着自己堂弟跟着五皇子到松园门前,只是想看看那位搅得繁京上下一片激荡的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真见到了人,他只一个念头——断不能让这世间的脏浊污了她。 所以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俯身到了她的马下。 天上茉莉落云来。 秋叶不配被她踩。 后来给外人看的亲昵,有多少是顺势而为,又有多少是真心,只他自己知道。 “司徒尧,你说我用这把新造的角弓能不能射下大雁?” 司徒尧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向头顶的天,斜阳下,群雁南归。 看似柔弱的公主,不仅能骑马,还能射箭,剑法也很好。 世人以为她是一朵不经风雨的娇贵花,却不知道她很喜欢太阳。 “公主自然是能的。” 公主坐在马上看着他,搭弓对着那些大雁,夕阳的将她的脸都照得微红。 “算了,它们一年里奔波往复,不过是为了能寻一个能活命的去处。” 她放下了弓,看着那些大雁飞走。 司徒尧在看着她。 “司徒尧,我知道,你来我这儿,是想让我父皇把你逐出繁京,去浙州,如何?” “公主殿下……” “你有所图,我也有所图。”年轻的公主转头,与他的目光撞在一处,也不闪不避,“你有想去的地方,我也有想去的地方。” 一缕山风,把她的发丝揉乱,她高坐马上,渴望着远处的苍穹。 此后的数十年里,这是他反复怀念的风景。 坦言相对,没有“下官”和“本宫”,没有“微臣”和“朕”,这是他们两个人这一生中离得最近的时候,可那之后,于他,就是漫长以至于无穷无尽的离别。 他们是同盟,是亲近的君臣,却又止步于此。 直到万俟悠身死,他才敢对着那一年没有送出的垂丝茉莉掉下眼泪。 站在早就陌生的戏梦仙都街头,宗佑忽然懂了。 “纵然时光回溯,千次百次,无数次,我都会这般做。秉性懦弱,总将自己置身于无数身份之后,我的情劫才是相思相望不相亲。” 长街上乍然响起一阵剑鸣,不少人都被吓得到处看。 只有剑修知道,这是剑修心境堪破的剑意外泄。 几个济度斋的剑修循着剑意寻来,就看见了他们比从前沧桑了许多的前剑首。 “宗师兄,剑山上的王剑生出了白泽剑灵,师门传信让……剑首回山,剑首特意叮嘱我们留在这儿等您。” 被留下的剑修都在六剑以下。 宗佑听见他们称呼宗易为剑首,心中也觉得松快,宗易成为剑首之前,先是他碎剑掉境,又有宗易击杀三位长老一事在前,宗门内也一直暗潮奔涌,他刚醒来的时候,就有人找到他,说只认他一个剑首,认为宗易能成剑首不过是借了沧海神尊之势。 剑首几乎可看作是济度斋剑心之所在,剑首不稳,宗门动荡,都不是宗佑想见的。 醒来之后知道褚澜之和第五鸿要借“断天因”入凡人境,他主动说要一起去,也有几分是想避开这些纷争,省得有人再借了他的名号给师姐添麻烦。 看来他这一步走得也不算错。 “王剑生了剑灵?真是大好事。” “是啊是啊!斋主这么多年一直在闭关,得了消息就亲自给剑首传信!” 宗佑突然停下了脚步:“是斋主传信让剑首回去?” “是斋主。” 宗佑点点头,说: “既然斋主没有闭关,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 “这些吃的都是给我的?” 看了一眼储物袋里的东西,秦四喜又看看给自己送东西来的弱水沉箫。 怎么说呢,这储物袋里的东西,这几天她都吃过了。 “谁让你送来的?这是请我开席还是请我逛你们戏梦仙都的饭食摊子呀?” “是青竹道院的青苇,她有急事要走,让我一定把这些给你,说是供奉祭品。” 一听见青苇的名字,秦四喜立刻想起了前几天去了济度斋那一趟,她差点儿把储物袋扔出去,想想到底都是吃的,还是勉强放在了一旁。 没事儿,给鹅吃,受了供奉的是鹅,不能算在她头上。 这么一想,抠门的神尊心里就好受了很多。 “神尊,听说济度斋的剑山上有万年的灵剑生出了剑灵。” 秦四喜捧着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 心里越发肯定,弱水沉箫也知道不少万年前的事儿,这不是立刻就找了由头来打探消息么? “剑放了一万年,生出剑灵也是正常的。” 听见神尊这么说,衣着整齐的弱水沉箫淡淡一笑。 她的容貌柔美似水,只是目光冷冽,到了神尊的面前,她一分冷冽也不敢留,就只剩了春水似的 妥帖。 纤长的手指在秦四喜的面前摆出一碟碟的点心,又给鹅奉上了新的灵草丸子,她垂着眼眸笑着说: “神尊怕是不知道,那剑不是寻常剑,是济度斋首位剑首的第十剑,万年来,偌大九陵界无人能飞升,这把‘王剑’被不少人称作是‘半神剑’,如今此剑生灵,很多人都以为是九陵界要再出一位神尊了,只要剑灵再择新主。”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传得还挺快。 秦四喜看向窗外,看见天道猫猫趴在房檐上懒洋洋地看着她。 “万年没人飞升……”秦四喜收回目光,拿了块点心看向弱水沉箫,“那万年前飞升的神是谁?说实话,我在诸天神界呆了几百年,还真没遇到哪位神君是跟我一样从九陵界飞升的。” 弱水沉箫低着头,片刻后才说: “是我疏忽,没有跟神尊说过,算上神尊,九陵界飞升过三位神尊,上一位飞升之神是在一万五千年前,我们北洲称她是‘皆萝神’,南洲、东洲偶尔提起她,都称她是‘揽夜玄女’、‘夜神女’。” 揽夜玄女,夜神女,九陵界的修士们做梦都想飞升成神,敬神若此,怎会将此间最后一位飞升的修真者如此称呼? “皆萝神是什么意思?” 弱水沉箫神色如常,又给神尊将茶满上。 “皆萝神这称呼没什么意思,只是那位神尊名叫‘折月皆萝’。” 时隔这么久,说出了那位神尊的名字,弱水沉箫一个恍惚,生怕自己的身子颤抖,被神尊发觉,随后,她才意识到颤抖的并不是自己的身子,而是她的魂。 秦四喜没看她。 在“折月皆萝”四个字被弱水沉箫说出口的瞬间,她察觉到了天道猫猫的异样。 她看过去,就看见天道猫猫翘起了后腿在舔毛。 真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心虚。 “折月皆萝?你可知道她的神号?我在诸天神界还真没听过这个名字。” “神号……”弱水沉箫笑了下,“神尊,万年前一位神尊的神号,我实在是不知道。” 秦四喜点点头,仿佛只是随口问问。 喝茶,吃点心,片刻后,她说: “她是靠修道飞升的吧?” 弱水沉箫笑着说: “皆萝神自然是靠修道飞升,只不过道法和现在的修士有所不同,传闻皆萝神通晓百兽之语,还能将为善之人的魂魄借月光度化。据说神尊飞升的时候万兽啼鸣,天生九月。” “天生九月,只怕就是成神法相了,能出这般的法相,皆萝神定是一位修为高深道心坚定的神君。” “那是自然。”弱水沉箫说完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秦四喜轻轻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只可惜,这般厉害的神君,在诸天神界寂寂无名,神号中带月的神君我也知道几位,比如逐月神君,月华流照,随她心动,她飞升之时有七月竞逐,再比如封月神君,掌管月食之力,还有斓月神君……这些都是在诸天神界很有名气的人物。” 打叶子牌的牌瘾也都不小。 “可见啊,即使是神,也讲究一个因缘际会,有些神君纵使飞升的时候有九月齐出的盛景,可一旦觉得自己成神之后就可以无所事事,那也只能被世人遗忘。” 第135节 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她的声音徐缓: “不过一万五千年,九陵界忘了这位折月皆萝,诸天神界也忘了她。” 她面前坐的人,她檐上趴的猫,此时一起抬头看她。 却只见她张开扇子,扇子上有四个字: “可悲可叹。” “喵!” 突来一声猫叫,是天道猫猫飞扑而下,手上的猫爪利刃亮出,直奔那“可悲可叹”四个字。 秦四喜勾唇一笑。 一直在旁边磕灵草丸子的鹅扇着翅膀也扑了上去。 “喵!” “嘎!” 天道猫猫被秦四喜用秘法封了,哪里斗得过鹅?不过几招就被鹅踩住了猫猫头。 它奋力挣扎,倒立着用两条后腿蹬鹅的脑袋。 真是用尽了本事在战斗。 “好了好了,别打架。” 秦四喜伸手去抓猫,天道猫猫的爪子从她的手背上划过,却只是留下了一道白痕。 意识到自己打中了秦四喜,天道猫猫立刻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秦四喜的手。 “没事儿,我没受伤。” 秦四喜一手安抚鹅,一手安抚猫。 她是天道请下来此界的神,要是被天道所伤,天道只会比她更惨。 逗猫逗狠了,挨一点皮肉疼也是活该。 秦四喜认命地把猫放在自己的怀里,又抱住鹅贴了贴。 “鹅真厉害!” 鹅得意地梗着脖子看天道猫猫。 天道猫猫从秦四喜的怀里挣出去,三两下就跳到了一丛花的下面躲了起来。 弱水沉箫早知道鹅的战力极高,没想到神尊还有一只能和鹅过招的猫,在一鹅一猫斗起来的时候她就躲到了一旁。 此时,她趁机说:“神尊,我也叨扰许久,就先告辞了。” “好。”秦四喜喂鹅吃点心,随手摆了下算是跟她告别。 走出了“随性院”,弱水沉箫直接飞回了戏梦楼。 门窗都紧闭,她将自己的身子缩在了墙角。 “不过一万五千年,九陵界忘了这位折月皆萝,诸天神界也忘了她。” 这句话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心神激荡之下,她几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灵气。 “神尊,盛九幽的剑生了灵,您又在哪儿呢?不在诸天神界,不在九陵界,您去哪儿了?” 抬手,将自己头上的玉冠摘了,又脱掉了鞋袜和袍带,弱水沉箫深吸一口气,向戏梦楼的地下走去。 一层又一层,对外人来说只有地下几层的戏梦楼,随 着弱水沉箫身上渐渐升起的银光,竟然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 她走进了一片月光之中。 入目,到处都是萤光点点,是霜莹草。 如果秦四喜在这里,她会看见这里到处都是凝结了月华的露水,正是她替弱水沉箫卖给易水遥的月霜清露。 月霜清露绝迹九陵界已经上万年。 弱水沉箫所在之地,正是上万年前的北洲。 寂静如死地一般的荒野上屹立着一座高大的城池,正是万年前的戏梦仙都。 弱水沉箫衣袍一振,腾空而起,飞向了戏梦仙都外的寒月山。 万年前的寒月山山巅屹立着一尊高大的石像。 唇角带着笑意的女子低头俯瞰这个世间,在月光之下,整座石像晶莹剔透,仿佛是直接用月光凝成的。 弱水沉箫在石像前缓缓跪下。 “不孝后人折月沉箫,叩拜皆萝神。” 一拜,再拜,又拜。 抬起头,她仰望着这尊神像。 “神尊,上万年来折月一族到处寻找您的踪迹却一无所获,从诸天神界返回了九陵界的沧海神尊也说没有听过您的名号,您到底去了何处?寒月山上已经几十年没有飘起金色的雪花,连弄雪神尊都不再寻找您的踪迹了,神尊,您建起的城,您救下的北洲苍生,您是真的不要了么?” 几乎是被月光笼罩,弱水沉箫匍匐在神像脚下,仿佛能从这些微光中寻到些许力气,能让她继续坚持下去。 “神尊,长生一族避居禁天绝地,无相族人迁居他界,折月一族只剩下我了,当年您招徕无数能人,要帮助盛九幽封禁魔渊,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曾经让整个北洲从荒野变成可居之地的折月一族,只剩了她这个改了姓的弱水沉箫。 一个神,她在九陵界,什么都没剩下。 “盛九幽的王剑成就了剑灵,它会不会知道您的下落?” 没有人回答她。 折月一族最后的女儿跪在那儿,跪了许久,久到那些在万年后能几块极品灵石卖一滴的月霜清露因为凝集太多,从草叶梢落到了地上。 “我知道了,我不会放过一点机会。” 再次抬起头,弱水沉箫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好像刚刚的祈求和脆弱都只是夜晚的露水。 随性院里,秦四喜在晒太阳。 鹅看看那只自闭的猫猫,用翅膀戳了戳秦四喜。 四喜今天明明是在试探什么,可这只猫它只会自闭。 秦四喜看懂了它机灵的小眼神儿。 “没事儿,我都知道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天道猫猫躲在花花草草下面发出了一声喵叫。 抱着鹅晒太阳,秦四喜眯着眼睛,笑着说: “是么?那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椅子晃啊晃,秦四喜突然哼起 了歌。 “阿爹出海遇海神,一去就是船头烂,阿娘拜山遇山怪,山怪一顿饱三载,留下小儿夜夜哭呀,哭呀哭到了十八年岁,打猎得上山,打鱼得出海……” 她的声音略低,唱这样山海镇里的渔民调子别有一番味道。 凄怆惨痛之外,又让人觉得这个十八岁的小儿上山下海,总能活下来。 就像她一样,总在绝处生出了活路。 花花草草抖了几下,是天道猫猫从里面爬了出来。 一片草叶子被它顶在头顶上,它歪头看着被阳光照着的沧海神君。 “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神总是死于对人间的喜爱。’这句话是你说的。” 秦四喜眯着眼,用腿撑着躺椅晃啊晃。 清风柔缓,她打了个哈欠。 “所以,折月皆萝,她是死了吧?” 一位已经得到飞升的神,飞升的时候九月当空。 可她爱这人间,于是她想办法回来了这里,又死在了这里。 “她的死换来了什么呢?” 秦四喜的语气很轻。 “南洲,东洲,那些大宗门,他们是眼睁睁看着一位神死去的,所以他们不称她为神,仿佛这样就能遮掩了自己的过往罪过。” 手里的“随性扇”摇了摇。 秦四喜轻轻叹息。 “他们大概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天道默认了折月皆萝是自愿献身,从此逃过了袖手旁观、推波助澜的罪过。” “但是折月皆萝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比如她留下了一只猫,这只猫以神宠之身,融合了天道。” “天道,只能顺势而为,四大宗门正气凛然,气运正盛,天道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但是天道可以等,等一千年,等一万年,等到这些宗门因为无人能飞升而逐渐变得不再锐意进取,利剑被藏,道心被掩,争权夺利,贪于享乐,欺压弱者……与此同时,凡人境有一个凡人女子得以飞升成神。” 天道猫猫后退了几步,肉呼呼的小肚子趴在了地上。 明明秦四喜什么都没做,它还是有些怯。 “终于,那只趴在云端等了一万年的猫知道,它的机会来了。” 它报复这个九陵界的机会来了。 九陵界还真倒霉,有一群只知道争权夺利的修士,一群只知道薄情寡义的气运所钟之人,还有一个深深恨着这个世界的天道。 “我点化王剑成灵的时候你其实很高兴吧?” 第136节 秦四喜转头,看着天道猫猫。 她有点遗憾,戏梦仙都跟宗易她们联手,并不能让她看到天道猫猫炸毛炸到秃。 第100章 为妻 天道猫猫蹲坐在秦四喜的面前,就像是她们两个第一次面对面的时候一样。 两只白色的毛爪子并在一起,绿色的眼睛像是两块极透的翡翠。 它看着秦四喜,秦四喜抬了抬手,它立刻把尾巴收到了自己的屁股下面。 “你想干什么?” 秦四喜举着自己的手,看看它,又看看自己。 “我想拿个果子。” 说完,她拿了一个雪桃果,“咔嚓”咬了一口。 天道猫猫还是盯着她,仿佛面前这个神会突然捏住它的脖子,然后哈哈大笑说:“我抓住了你的把柄!” 秦四喜吃完了雪桃果,天道猫猫看她。 秦四喜又拿了个黄罗果吃起来,天道猫猫还在看她。 等她拿起第三个果子的时候,天道猫猫先忍不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喵!” “我不想干什么呀。”秦四喜笑着看着天上的流云,“如果不是你身为天道却对我这个下来收债的神诸多算计,我才不管什么万年前,万年后。” 天道猫猫气鼓鼓,秦四喜和折月皆萝一点都不一样,她又狡猾又讨厌,就像水里的鱼,风里飘着的鹅毛,好像很容易就能抓到,其实根本不是! 秦四喜叼着果子,有些手痒,一只手弹了下天道猫猫的额间。 天道猫猫两只爪爪一起把额头藏了起来。 “若论因果,今日九陵界的种种皆是万年前的恶果。可你身为天道却不能真的庇护一界苍生,把人间气运都当成了复仇的工具,这其中的因果,你想过么?” 天道猫猫把头歪到了一边。 它才不去想这些,它只是一只失去了折月皆萝一万年的猫猫。 见它这样,秦四喜只是笑了笑。 前缘早定,因果自担,九陵界修真者的劫难只能让她们自己去解。 “要说大道理来给你,我能说的话足够填满了这个院子,可我也没兴趣说那些,你以身融天道,心志坚定,万年漫长,你都能苦等,要是能被我嘴皮子碰一碰就说通了,那我就不是因果神,是念经神了。两件事,你要给我一个答案,今日我就不再为难你了。” 天道猫猫略一抬头,露出了一只眼睛看着秦四喜。 很警惕。 “第一,你帮着褚澜之他们把我从诸天神界请回来,是不是要用我来消磨九陵界的气运?” 天道猫猫看着秦四喜,头点了一下,脖子又缩了回去。 秦四喜长出一口气,做出了一副无奈的模样,仿佛自己是真的被骗了似的。 “第一,我从凡人境那一世轮回里出来的时候,你拷问我的本心,是不是想把我留在凡人境,这样褚澜之为了还债,也会被扣在凡人境?” 天道猫猫的尾巴甩了下,它缓缓后退,然后点头。 “果然……”秦四喜点了点头,不再搭理天道猫猫。 天 道猫猫没想到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个问题,它其实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还没说呢,怎么秦四喜就不问了? 却不知道秦四喜手里扇子一摇,心里想的是: “折月皆萝把这猫养得真够傻的。” 鹅一直在旁边抻着脖子看热闹,被秦四喜一把薅住了脖子摸了两下。 “鹅真聪明。”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鹅一边骄傲一边莫名其妙,不过四喜摸鹅,鹅就高兴。 “鹅,你说,要是我出了事,你怎么办?” 什么出事? 鹅看向秦四喜,小眼睛里冒着杀气。 秦四喜连忙安抚:“我是说假如,假如!不是真的!假如我被人偷袭暗害了,你怎么办?” 鹅很坚决:“报仇!” “那要是报不了仇呢?” 鹅还是很坚决:“鹅,修炼!报仇!” “要是鹅修炼也报不了仇呢?” 鹅想了想,展了下翅膀。 “鹅找人帮忙!” “要是你找的人告诉你,你要让外面那些蒸包子的、做灵草丸子的、炸小鱼的人都活得不好,才能报仇,你会做么?” 鹅想了想,摇头。 白色的大翅膀展开,鹅用脑袋在四喜的掌心蹭了下: “四喜会不高兴,鹅也不高兴,鹅不做。” 说完,鹅看着秦四喜。 鹅的心里最重要的是鹅,鹅要给四喜报仇,鹅也要当鹅自己喜欢的鹅。 秦四喜笑着抱住了鹅。 “鹅真好。” 鹅高兴地展翅回抱。 对!鹅是最好的鹅! “四喜也好!” 天道猫猫蹲在不远处的栏杆上看着外面的蝴蝶,假装自己没听见秦四喜和鹅的话。 金乌西落,天上生出了鱼鳞似的云朵,被太阳照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在云朵的缝隙之间有着微微的银光,是天。 站在济度斋的山门外,看着云层之下一群年轻的弟子御剑归来,戒律堂长老文说天连忙迎了上去。 “剑首快与我来,去剑山拜见剑灵。” 跟着宗易回来济度斋的其他弟子也想去看那传说中的白泽剑灵,却在剑山外被拦了下来。 “剑山之地,你们还是不要贸然进去为好。” 见到说话之人,弟子们纷纷行礼: “四长老。” 柳长眉点点头,语气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嘲讽: “也只有你们这些傻孩子才以为王剑生灵是什么好事。” 宗悦踮着脚看着剑首的身影消失在了剑山里,看向了柳长眉: “四长老,济度斋能有剑灵自然是大好事呀,现在整个九陵界都在说这事儿呢。” 他们回来的这一路上不知道听多少人问起王剑生灵一事,旁人看他们这些济度斋弟子的目光里都带着羡慕呢。 柳长眉作为济度斋唯一的女长老,平时就在守剑堂里教授剑诀,和济度斋的弟子们一贯是亲近的,此时,她穿着一身檀褐色的箭袖衣裳,眉目间却比平时冷淡了许多。 听见宗悦这么说,她说话的语气又冷了两分: “那你们可知道,这剑灵刚成,就把剑山上炼魂而成的剑全毁了?” 刹那间,刚刚脸上还热切的济度斋弟子们都变成了冻僵的小鹌鹑。 “咱们济度斋能走到今日,少不了炼魂入剑之法,你们为这王剑生灵高兴,不如想想自己在这王剑生出的白泽剑灵眼里又算是什么。” 到了此时,这些喜气洋洋跟着剑首回来的剑修们才仿佛被人打通了窍穴似的意识到,这王剑剑灵对他们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剑山上,宗易跟在文说天的身后,一步步往上走。 宗衡坐在宗易的肩头,笑着说:“文师弟,你现在的头发也太少了,怎么回事儿?是遇到了什么糟心的麻烦?” 文说天早知道宗衡的灵念成了宗易的剑灵,憋着一脸的横肉根本不想说话。 宗衡却越发聒噪,甚至蹬鼻子上脸——她真的从宗易的脸上爬到了头顶。 “文师弟啊,要我说,有些事儿你也不要总记挂着,你看看,一样是千来年没见,就你看着最老。” 文说天背着手还是不说话。 宗易路过成片光秃秃的山坡,心中很是惊讶,这里曾经埋了不少同门师兄弟的剑,现在竟然都没了。 那些剑插出来的洞都还在,却只有洞。 “文师叔,这些剑都是被王剑的剑灵……” “当然不是。”文说天叹了口气,“是沧海神尊一把火烧了,说这些魂剑污浊,阻碍了剑灵现世。” 正好走到了那几个欠债后死了的师弟墓前,看着洞口上飘着的绿字,宗易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剑都烧了,字还在。 她看见了,宗衡坐在她头顶自然也看见了,面对这些素未谋面的小辈,她倒是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这债记得可真是促狭……现在倒成了这几人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残痕了。” 宗易没说话,她往山上看去,只看见隐在斜阳金光中的剑山之巅。 王剑生出的白泽剑灵在那。 她娘留下的东西,是不是真的也在那儿。 第137节 文说天也停了下来,他想起了数日前自己在剑山亲眼看见的沧海神尊。 除了那些欠了债的济度斋弟子,济度斋的宗门之内并不如何说起那位沧海神尊,文说天虽然在心里一直偏袒宗易,宗易当了剑首他也高兴,可是一想到宗易当剑首之前,包括乾元法境在内的一众宗门为了讨神尊欢心而上门直言宗易是剑首,态度近乎于逼迫,他的心里也有些疙瘩。 九陵界不是没有关于成神之人的传说,比如九月神君和揽夜玄女,世人都说九月神君乃是名门正派弟子,感召了出身上古巫族的揽夜玄女,最后两人双双成神。 这般故事听多了,文说天觉得 神和他们这些修士也没什么不同,就是修为更高些罢了。 只要天资足够,“财、法、地、侣”无缺,再加些因缘际会,旁人也都能成了神。 直到他亲眼见到了半面是人、半面如鬼的沧海神尊。 他终于明白了到底什么是“神”。 神,是玄之又玄众妙所集,非人心所能抗,也不是用“财、法、地、侣”之类就能堆出来的,更不能说神之所以成神就是比寻常人多了些运气。 “剑首,你常在戏梦仙都落脚,可常去拜访神尊?” “神尊?” 宗易摇头:“神尊喜静,我不敢轻易叨扰。” 文说天点点头,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白泽剑灵是神尊点化而出,宗……衡师姐能有这一番际遇成了你的剑灵,多半也是有神尊庇护,剑首你还是得多顾念着神尊,咱们修剑之人不喜奉承旁人,更不能欠了旁人的。” 他是真怕哪天宗易头上也飘出绿字。 “我懂的,文师叔放心。” 盘腿坐在宗易头上的宗衡笑呵呵的: “哎呀,文师弟你喊我师姐了?再喊两声,好些年没听了我还真想得慌。” 文说天脸色一沉,眉头一皱,越发显得阴沉严厉。 宗衡却丝毫不怕,还对着他挥手。 “嘿呀!这是谁呀?我怎么好像闻到了宗衡的魂魄?宗衡不是死了吗?” 行至高处,一把剑突然出声。 一路对着各位师叔祖、师伯、师兄拜上来的宗易连忙上前两步,身上还挂着宗衡。 “‘前后语’前辈,经年不见,我师父宗衡的灵念现在成了我的剑灵。” “嘿呀?那挺好呀!你让我看看那把剑!” “是!” 宗易连忙召出了通体红色的透明长剑给“前后语”看。 “前后语”“看”了片刻,啧啧称奇: “嘿呀,万年雪魄、神祝之晶的残核,难怪能一成剑就有了剑灵,这么好的材料,想要弄到手,只能靠运气,专门打听着买,怕不是要等几百年。” 宗易点头,笑容恭敬:“前辈眼力还是和从前一样好,这剑确实是我侥幸所得。” “很好,能装得了宗衡的灵念,说不定这一剑以后也是一把绝世名剑。宗衡,你下来让咱们都看看。” 宗易连忙弯腰,让自己的师父跳下来,宗衡从她头上滑到了“前后语”的面前。 “嘿呀,灵体还挺稳固,是不是有人帮你凝练过?” “对呀对呀!”宗衡抱着“前后语”,笑着回答。 “前后语”突然笑了起来:“宗衡啊宗衡,你当年第一次来剑山的时候才六岁吧?我们这些剑都是眼睁睁看你长大的,没想到你长啊长,变得这么一点儿又回来了。嘿呀嘿呀,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宗衡也笑:“我小时候一心想着把你拔走了好一块儿聊天,前后语前辈,你跟我走呗,咱俩这会儿可以天天聊天了。” “嘿呀嘿呀,我知道你是替你这小徒弟打我的主意,我才不去呢,再说了……” “前后语”突然顿了下。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往上走吧!” 宗易态度恭敬,对“前后语”又行了一礼,才继续向上走,宗衡却越发像是回了自己的快乐老家。 “哟!绿老三!你现在更绿了!” “嘿!勘破三春几位前辈,开花呢?忙着呢?吃了么?” “西春雨前辈!一千多年没见了,你老身子骨还英朗?” 宗衡越说越热闹。 宗易越来越沉默。 终于,她看见了插在剑山之巅的大剑。 在剑柄的缠布上,卧着一只白泽。 “济度斋当代剑首宗易,见过王剑前辈。” 原本在睡着的白泽突然睁开了眼睛。 “你的剑……是在北洲炼成的?” 宗易连忙将自己的剑奉上。 白泽看了一眼,又看向在跟她打招呼的宗衡。 “一代剑首,混成了这么一个样子回来剑山,连残剑都没有。” 宗衡蔫儿了。 文说天站在一旁,侧过脸去。 他的师姐,总算也是有人能管的了的。 一时间,山风吹来,文说天突然想起了一段一千多年前的岁月。 他拜入济度斋的时候十一岁,宗衡已经是剑首,他们第一次来剑山拜剑,就是宗衡带着他们来的。 那时候的宗衡和现在一样,她认识每一把长眠在此的剑,不管那些剑如何,她都跟它们打招呼。 有师弟好奇地问: “师姐,你这么跟这些剑说话,他们又不能回你呀!” “怎么不能?” 宗衡笑着说: “这些剑都在跟咱们说话呢。” “你们看这位勘破三春前辈,它们就在说这次难得来了一些新面孔,它们得多开些好看的花才行。” 那时候的济度斋,炼魂入剑还只是旁门左道,宗衡背着她八把红色的剑,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谁又能想到呢,那样意气风发的剑首,最后在西洲繁渊,什么也没留下。 看着文说天陷入了幻境,宗易对着王剑上的白泽轻轻磕了个头。 “王剑前辈,我娘长生棋说她一直得您庇佑……我来,是想问您,我娘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给我。” 白泽看着宗易。 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你炼成这把剑的时候,天上有没有什么异象?” 异象? 宗易认真想了想:“当时我神志并不十分清醒,只是事后我师弟师妹说我成剑之时天上下着金色的雪花。” “金色的雪花。” 白泽点点头。 “你说你娘是长生棋,她已经死了?” 宗易低着头,说:“我娘已经去世数百年了。” “要取那件东西,不能只你一人,你妹妹宗染何在?” 白泽这么说,就是承认了她娘确实将遗物托庇给了王剑。 “我妹妹如今已经改名叫青苇,她……” 宗易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忽然有些僵硬。 “她在这。” 只见“宗易”拿下了头上的发簪。 下一刻,白色的头发垂下。 她是青苇。 在她的手里,桃枝一般的木簪渐渐升起萤光。 随着木簪落地,仿佛是种下了一棵灵桃树似的,随着桃树渐渐长大,生叶,开花,花落,最后结成了一个桃子,桃子落地变成了人。 正是真正的济度斋剑首宗易。 青苇轻轻一点自己的额心,一点血从她的身上飞了出来,回到了宗易身上,她的周身剑气一散,真正恢复成了青竹道院女修青苇的内敛模样。 宗易也从自己的心口处取下了小小的桃核。 姐妹一人的变化真可谓是令人眼花缭乱,白泽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枚桃核上。 “是北洲的化身桃。” 宗易点头:“这是青苇如今的师尊出面替我们向戏梦仙都借的。” 说话的时候,她看向了自己的妹妹。 青苇因为今日实在是已经说了太多话,闭着嘴装哑巴。 宗易淡淡一笑,又说: “王剑前辈,我妹妹如今已经不是济度斋弟子,要是不行此法,我也无法把她带上剑山。” 白泽红色的眼睛从青苇的身上扫过。 第138节 “你的三寸剑骨还有救,真的不想再练剑了?” 虽然已经弃道,青苇对王剑的敬重一如既往,她先行了一礼,才说: “我已有,新道。” 白泽也不强求。 “也好,现在的济度斋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山风拂过,太阳只剩了半个脑袋在外面。 白泽轻盈无比地从王剑上跳了下来。 只见它走到了一处空地,抬起爪子敲了三下。 被它敲的那块山石立刻无声无息地裂开了。 粉色的流光闪过,一把只有半尺长的短剑出现在了宗易和青苇的面前。 “这把剑就是长生棋留给你们的‘笑春风’,你们拿走吧。” 白泽跳回了王剑上,它要继续睡觉了。 看着自己娘亲留下的剑,两姐妹都默然。 宗易看了青苇一眼,抬手去拿那把剑,在她手指触碰到“笑春风”的一瞬间,粉色的短剑发出了声音。 “小易,阿染,你们找到笑春风的时候,阿娘多半已经不在了,我与你们的父亲宗照山结缡千载,直到生了阿染才知道他是一个穷凶极恶之辈,竟用其他修士的剑骨建起了蕴养剑骨的阵法,我生育小易之前,偶然发现了这阵法,还以为是有人陷害,就将阵法毁了,想来小易的剑骨并未被蕴养多少,可生育阿染之前,我不小心受了伤,只能在桃花别境里静养,直到阿染满月那日,我才察觉桃花别境内外皆有蕴养剑骨的阵法,只可惜为时已晚。” 女子的声音略有些虚弱。 算算时间,此时的她还在生育不久之后。 “阿染,蕴养出三寸剑骨,需用旁人的剑骨做阵石,这等邪道,必遭天谴,我原本想着伺机将你送出济度斋,免受将来的反噬之苦,也不知此事能成否。若是未成,你真的修了剑道,也不必惊惶绝望,长生一族练剑修心,有洗练剑心的法门,你可以去禁天绝地求教我妹妹长生弦,她性情孤傲寡言,却也是心软之人,定会帮你。” “……无论前路何其艰难,只要你们姐妹一人坚守本心,不要被鬼蜮小道所迷,不要被蝇头小利所惑,道之久长在于恒,你们紧守道心,定能有堪破迷障重见青天的一日。” “……至于你们的父亲宗照山,他沉迷魔道,炼魂入剑,蕴养剑骨,都有违天和,我留了一份证据正在这把‘笑春风’里,你们将它带到乾元法境,告诉清越仙君褚澜之,请他出手拿下宗照山,他若不愿,你们就告诉他,他一直寻觅之物早已流落到凡人境。” “笑春风”安静了许久,就在宗易觉得阿娘的遗言已经说完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一声冷笑。 是她阿娘的笑声。 “长生棋啊长生棋!你生有绝脉,不得修炼剑诀,只能在族中看守剑塔,做你自己妹妹身后的影子,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与人为棋!可到头来!你不过是从一个棋盘,掉入了另一个棋盘!做阿弦的影子不过是孤寂惨淡,做了宗照山的妻子你得了什么?你得了这世上最污浊恶臭的下场!” “哈哈哈哈哈!长生棋!他娶你为妻,是取你为棋!是取你为棋!小易,阿染,为娘最后能教你们的,不过是一句话——‘赴大势,疑人心,循大道,方能不为他人手中棋子’!哈!哈哈!” 声声刺心的笑声浸透了悲凉。 暮色下,山风刺骨。 宗易要将“笑春风”收回来的瞬间,一把剑突兀出现,剑光击出,势要将“笑春风”毁去。 红色的剑挡在了“笑春风”的前面。 宗易看清了那把剑的样子,心头一颤。 虽然已经被重新炼化过,她也认出了是阿娘的桃花秘剑。 第101章 乱战 余晖之中,秘剑乍现又隐,宗易丝毫不敢懈怠,手掐剑诀,另外七把剑全数飞出。 “师父,这是我娘的剑。” 宗衡仰头看着又在另一处突兀出现的小剑,轻声一叹: “阿棋研究了千年成就的秘剑竟然这般非同凡响。” 无需剑骨,无需灵气,只要心念操纵就可以驾驭的秘剑,独创于一个生来绝脉的女子之手…… 宗衡轻轻摇头,附归于剑中,亲自与那把剑战到一处。 宗易的御剑之法是剑、阵相合,剑气大开大合,气势磅礴,从前还少了些锋芒,如今经过了宗衡数十年间的教导,再加上几乎未曾停歇过的争斗,她的剑术早就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七剑结阵,与宗衡寄身的第八剑配合得天衣无缝,纵使那把秘剑神出鬼没,一时间也被困在了剑阵之中。 王剑上,白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提醒她: “你快把那把‘笑春风’收了。” 宗易借势将秘剑逼远,再次伸手去取“笑春风”。 “叮——” 突觉身后有剑气逼来,宗易连忙避开,转身,就看见了另一支剑。 “拂袖剑?” 那剑一击不成,再次攻向宗易,青光凛凛,大有将宗易斩于剑下之势。 “拂袖剑”名字里带着些许的柔意,却是上一代济度斋斋主的第九剑,剑斩妖魔无数,杀气流溢于剑身,它突然杀向宗易,顷刻间就搅乱了战局。 “小易,撤剑自保!” 听见师父的传音,宗易却没有照做。 她今日不光要带走笑春风,还要带走桃花秘剑。 指掐剑诀,她翻身跳上自己的一把剑,直接以身入战局,竟然是要以八剑剑修的剑阵同时受一把第九剑和一把秘剑的攻击。 几乎瞬息之间,一阵脆响迭出,是数把剑无数次交锋。 青苇站在一旁,手放在了刀柄上,无论拂袖剑还是桃花秘剑都曾经攻向她,都被她姐姐拦下了。 看了一眼还在幻境中的文说天,青苇摇了下腰间的铜铃。 刚刚还在梦里被师姐揪耳朵的文说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青苇推了一把。 “文长老,上。” 上啥啊上? 文说天还懵着呢,回头看着灰白色头发的女子,他好一会儿才瞪圆了眼睛: “宗染,你,你弃道逆徒,怎能出现在剑山!” 青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文说天心中越发恼恨。 若是宗染没有轻易弃道,济度斋怎会沦落至此? “你擅入济度斋禁地……” 青苇拔刀而出的瞬间,文说天手中招来了他的剑。 下一刻,他愣住了。 灰色头发白色斗篷的女子双手劲瘦,挥出的刀却极快,比文说天此生见过的最快的剑还要快。 没有什么高明的剑诀,没有什么令人艳羡的天 材地宝,只是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精铁大刀,它被挥出之时竟然有破空震天之势。 在文说天身后,偷袭他的“拂袖剑”竟然就被这把刀给逼退了。 “宗染,你……” 强横的刀意横扫剑山之巅,引得万剑震颤,连趴在那儿的白泽都再次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你的道?以体修之术运刀?” “是。” 振臂挥出的刀收回,青苇撤步站直了身子。 文说天看着被逼退的“拂袖剑”,心中只剩惊叹。 惊叹几乎要把他塞满了。 无论是宗染弃道后竟然在数百年间凝练出这样混厚可怕的刀意,还是前代斋主的拂袖剑竟然在攻击宗易,又或者那把一看就来历成谜的奇怪秘剑…… “罢了!” 文说天脸上横肉一抖,召出了自己的剑加入战局。 就算心里生满了疙瘩,他总不能看着宗易死在剑山。 有文说天在,宗易身上压力大减,甚至能从剑阵之中微微抽身,防备着再出现一把剑。 剑山发出的嗡鸣之声自然惊动了山下的济度斋弟子,柳长眉眯了眯眼,对身旁的申远明说: “申老大,不如你去看看山上出了何事?” 申远明捏着自己白了的胡须,说: “老四,你不必着急,剑首向来稳妥,老八也是个心中有成算之人。” 柳长眉淡淡一笑: “是么?” 申远明反问:“那要不老四你去看看?” 柳长眉没有吭声。 见她如此,申远明在心中叹息。 柳长眉与从前的济度斋七长老宗彰感情极好,要不是这千多年来宗门里总是波折横生,说不定他们两人也会考虑结成道侣。 几十年前宗彰暗算宗易,却被宗易所杀,济度斋不仅没有追究宗易,反而让她当了剑首,柳长眉对宗易如何会没有芥蒂? 宗门里至今没有查出宗彰在内的三位长老到底为什么要杀宗易,他们的遗剑被送入剑山,却在几天前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柳长眉心里的旧仇,只怕也成了新恨。 “申老大,如今的剑山容不下炼魂之剑,本是整个济度斋朝拜的禁地,现在却成了寥寥几人的私地……你看看这些济度斋的弟子们,他们得知王剑生了剑灵,却连入内一观都不得,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顺着柳长眉的话,申远明看向站在山下的弟子们。 柳长眉似念似叹: “济世度人济度斋,数百弟子践行此道,回头一看,剑山已经不许他们入内。咱们这些师长,到底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们道心恒坚,剑心不乱呢?” 申远明看了她一眼。 第139节 “柳老四,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说什么?剑山从来是借王剑之力才成,王剑生灵,那剑山的规矩就是白泽剑灵说的算,你是想把剑灵打散规矩改回来?还是就此封了剑山让所有人都不能再进去?” “申老大,老四她也是为咱们济度斋考虑。” 申远明回头,看见二长老宗祈和三长老石艺御剑而来。 加上在人在剑山上的文说天,他们济度斋剩下的五位长老倒是难得到齐了。 “申老大,既然剑首能上剑山,倒不如让她与白泽剑灵说说,剑山虽然多年来托庇于王剑,也到底是济度斋弟子们的心中执念,济度斋弟子,谁不想自己身死之后能送剑入山呢?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炼魂入剑之法对咱们济度斋何其要紧?咱们到底也不能舍了……” 听见三长老这么说,申远明又摸了一把自己的胡须。 他早知道此事会生乱,没想到宗易刚上了剑山,这些人就已经坐不住了。 “宗剑首到底才当了几十年的剑首,根基不稳,白泽剑灵在剑山万年,如何能把一个小辈看在眼里,我看啊,此事就应该让斋主亲自去说才好。”申远明呵呵一笑,目光从三位长老的脸上缓缓划过。 “咱们济度斋能有今日,实在是斋主居功至伟,倒不如请斋主去剑山与白泽剑灵好好分说。” “斋主?”二长老和三长老彼此对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柳长眉开口说:“申老大,咱们斋主身上也有炼魂之剑。” 何止是有?炼剑入魂之法之所以能发扬光大,靠的不就是现任斋主么? 申远明心里门清,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白泽剑灵是咱们济度斋的根基,想来为了咱们宗门着想,它也不会把斋主直接从山上扔下来,咱们斋主千年来为济度斋鞠躬尽瘁,这点面子总还是有的。” 能有什么面子? 要是他真觉得自己在白泽剑灵面前有什么面子,也不会一直到现在还避而不见了。 宗祈眉头紧皱,看向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们几人说话的弟子们。 显然,这些弟子都觉得申远明说的有道理。 他们本意是想让这些弟子对剑首不满,现在这局面却并非他们所想。 申远明这些年里身子可谓是每况愈下,须发早就白透了,脸色也长满了褶子,仿佛一个凡人境的糟老头子。 可他此时微微垂着眼笑,身上的剑意仍在。 “申老大,还是让剑首……” “总该让斋主先来试试!咱们斋主声望极高,功德极高,他说一句话不比剑首那毛孩子说一百句都有用?” 正在几位长老出招拆招之时,有弟子御剑而来。 “大长老,山门有客。” “有客?谁?” “是青竹道院的几位修士。” 一听见“青竹道院”几个字,柳长眉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宗易接任剑首以来就和青竹道院走得很近,东西南北四洲之地都能看见济度斋的剑修和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结伴而行。 不过是个北洲的边远蛮荒之地来的小小宗门,竟然依靠着神尊之势要跟跟他们四大宗门平起平坐,真是天 大的笑话。 “青竹道院的修士来做什么?” “回禀大长老,宗佑师兄从北洲返回宗门之时旧伤复发,被青竹道院的几位修士所救。” 听闻是宗佑出事,宗祈连忙向山门飞去。 突然间,剑山之上传来一阵可怖的剑意,无数剑山外的弟子都毫无挣扎之力地趴在了地上。 “大胆!竟敢对剑山藏剑用这等邪术!” 这个声音很陌生,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在济度斋,能放出如此可怕剑意的剑只有一把——王剑。 下一瞬,数把剑从剑山上被击落了下来。 申远明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把是前任斋主的拂袖剑。 “这是出了何事?” 剑山之巅,一道巨兽的虚影渐渐升起,红眼绿毛,气势惊人。 申远明等人连忙跪下。 他们都知道,这虚影就是那位白泽剑灵。 那几把被击落下来的剑漂浮在半空之中,渐渐的,剑上沁出了黑色的影子。 竟然就是剑主生前的模样。 只是那些影子并无剑主的半分风采,在白泽的惊天之威下,那些影子疯狂地想要逃亡剑阁,却在剑意之中被湮灭。 “到、到底是出了何事?” 剑山上,有人带伤飞出,是文说天。 “申老大!快封锁剑阁!有人用了前代斋主的心头血来操纵他的遗剑!群剑震怒!” 剑山上传来了无数的剑啸之音,真如文说天是所说是“群剑震怒”。 见文说天直奔剑阁,申远明也连忙追了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宗祈看了一眼身旁的石艺。 石艺对着他点了点头。 柳长眉一直跪拜着剑山,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剑灵震怒,剑山啸鸣,剑阁里就算是死人现在也没办法安心修炼了,剑阁顶端几位避世不出的太上长老都纷纷派出了飞剑。 “用心头血操纵遗剑?这世上怎会有这般邪术?文长老,你说的可是真的?” “剑灵的怒吼犹在,我骗你作甚?” “可这……” 谁也不敢相信,济度斋中竟然有人敢做这种事。 就在这样的纷乱和嘈杂之中,一个身高体健的女子单手拽着济度斋的上一任剑首宗佑,走进了济度斋的山门。 “都说你们剑修也穷,看着实在是比我们富裕多了。” 宗佑双眸微阖,假装旧伤复发,也假装自己没听见她的话。 女子又拽了几步,觉得宗佑实在是太长,有些碍事,抬手试了试,几乎把他直接扛起来。 一旁济度斋的引路剑修连忙说: “这位道友,还是我用飞剑送我们宗师兄回去吧。” “你飞剑能带几个人?能把我这正给他洗脉医治的医修一起带走么?” 那自然是不能,剑修闭上了嘴。 穿着 一身绿色短打的医修青书默不作声,刚刚她差点儿被人一起扛起来。 看到了剑阁中门窗大开,人们似乎在争吵什么,拽着宗佑的女子快走了几步。 “看来咱们来的正是时候,也多亏了宗老弟你,我们才能这么容易就混进来。” 找了个石凳,女子把宗佑随手一扔,问: “那边儿是剑山么?” 宗佑点头,见她抬腿就要走,宗佑轻声说:“蔺掌院,你还是继续拽着我过去吧。” 蔺无执看了他一眼,继续拽起了他的领子。 宗佑是走到东洲歇脚的时候遇到了蔺无执,他出发只比宗易晚了半天,听蔺无执说青苇也要进剑山,他就自告奋勇,要帮着蔺无执也进到济度斋。 曾经的宗剑首虽然经常也做些蠢事,在大事上倒是没出过差错,蔺无执就摇身一变,成了个“助人为乐”的好人,“护送”他回山门。 剑阁内,文说天指使济度斋戒律堂的弟子们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寻找用了邪术的人。 可找来找去却一无所踪。 “申老大,只剩一个地方没有找过了。” 两人目光一碰,都明白是哪里。 济度斋剑阁的地下,有现任济度斋斋主闭关的密室。 在文说天的心里,他也是嫌疑最大之人。 毕竟前任斋主的心头血,想要拿到可不容易。 看到了文说天神情坚毅,申远明叹了一口气: “我去敲门。” 文说天却又拉住了他。 “你一定要小心。” 申远明原本只是几分怀疑,现在看文说天的样子,竟然仿佛已经认定了是斋主所为。 “老八,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文说天微微低头。 剑山之巅,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战局平稳之时,又有几把剑突然拔地而起向他们攻来。 要不是青苇当机立断砍毁了其中的两把剑,他文说天早就死了。 接下来,就是王剑震怒。 察觉到了有人竟然这般操纵遗剑,王剑积累了许久的威压毫不遮掩,几乎要把他们一块儿给收拾了。 在这等局面下,宗易终于对他说了实话。 “文长老,我们今日来剑山,就是为了寻我娘留下的剑。” 听到斋主所做种种,文说天原本是不信的。 可他又实在没有理由不信。 第140节 “老大,斋主……” 文说天突然停住了。 在申远明身后,一个面带笑容的长须男子站在那儿,头顶绿字。 正是斋主,宗永续。 闭关了一百多年的济度斋斋主身上,竟然带着一丝魔气。 不光申、文二人,连他们身后跟来的戒律堂弟子都察觉到了不对。 “申长老,文长老,你们来剑阁底下,所为何事?” 申远明连忙转身,将文说天拦在 了身后。 他的脸上神色如常,还带着些笑: “斋主,有人在剑山上用了不得了的秘法,如今剑灵震怒,剑山不安,我们特意来向您求问该如何处置。”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宗易和青苇都有一副不错的容貌,只是在美人遍布的修真界,她们姐妹看外貌只能说端正。 宗永续却有一副极好的容貌,有多好呢?以宗佑之俊美无俦,到了他面前,可以说一句: “颇得其师之风。” 这位只有一寸七分剑骨却成了济度斋斋主的剑修,像是这世上最华丽的剑鞘,哪怕他已经蓄须,也不能遮掩他的倜傥风流。 “那秘术,是本座用的。” 听见宗永续竟然直接承认了,申远明心中大惊。 “济度斋的剑山藏剑无数,它们多是奇珍异宝所成就,若只是因为其主人身死而不得用,也实在是太过可惜,本座就研究出了这等秘法,只要剑主人生前的一滴心头血……” “宗永续!那是剑山!”文说天忍无可忍,“济度斋的剑山从何而来?是剑修死战不屈之心!创下剑山之人是济度斋的首任剑首,你有何资格用里面的先辈遗剑?把什么阿猫阿狗用的魂剑都往剑山里面送,却被人一把火烧了,这般笑话你还没闹够么?” 申远明要拦他,却怎么都拦不住。 文说天抬手指着宗永续的鼻子: “你炼魂入剑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竟然又打起了剑山的主意!老子告诉你!老子文说天只要还在济度斋一天,你想动剑山就从老子的尸骨上踏过去!” 宗永续仿佛涵养极好,被人这么骂也不动怒。 文说天怒瞪着他,他突然抬眼看向一侧。 瞬间,一把剑刺向了文说天的颈项。 头颅落地。 众目睽睽之下,济度斋的斋主杀了戒律堂的长老。 申远明惊怒交加,身后八剑齐出。 “宗永续!你怎能……” 宗永续笑着往前走了两步,一脚踢开了文说天的头。 “申长老,若不是本座,济度斋早就被挤出四大宗门了,你不是也很清楚么?这些年来我做的种种,哪一件不是为了济度斋的延续?你正是知道其间道理,才一直帮我……” 申远明看见宗永续身上魔气益盛,目眦欲裂。 “宗彰他们用来刺杀宗易的法子,是你!是你教的!” 宗永续并不否认。 看着头身分离的文说天,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文长老的第九剑我极喜欢,可惜忘了取血。” 说罢,他对着文说天的尸身张开手,片刻后,几把剑渐渐从文说天的身上脱出。 就在他将要拿到剑的那一刻,九把剑忽然消失不见,反而是一柄粉色的小剑顺势而出,刺穿了宗永续的丹田。 宗永续后退几步,终于稳住了身子,看着扎穿了自己的剑,他再看文 说天的尸身,却只看见了一张被劈开成两半的纸人。 “宗永续,你果然是已经入了邪道。” 真正的文说天从石阶上走下来,他的脑袋还安安稳稳地在他脖子上。 宗永续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他看着文说天,抬手召出了自己的九剑。 “文长老,你背弃宗门……” “放你的狗屁!” 文说天双手掐诀,召出的是济度斋的法剑。 “宗永续,你残害同门,此罪你认否?” 随着他话音落下,戒律堂弟子对着他们的斋主拔出了自己的剑。 “原来,你们早有准备。” 宗永续冷冷一笑,只见他身后一把剑飞快旋转,竟招来了丝丝魔气。 就在文说天严阵以待之时,宗永续突然停了下来。 剑阁里的怨气怎么不见了? 知道剑阁不能再做自己的依凭,宗永续剑光一扫,就御剑向上飞去。 文说天连忙追了过去。 剑山之外,宗祈正在鼓动济度斋的弟子们入剑山。 “我等都是济度斋弟子,济世度人,自然也能入剑山!” 就在不少弟子都被他说动的时候,有人从剑山中缓步走下。 是济度斋的剑首宗易。 她一个人,站在了数百弟子的对面。 “炼魂入剑,以致剑山怨气横生,此道是错的。” 当着一众人的面,她拿出了那把“笑春风”。 “你们可知,炼魂入剑一道走到头,会如何?” 宗易面容端肃,从自己师弟师妹的脸上看过去。 只见她往短剑中注入灵力,下一刻,众人面前出现了一个人的虚影。 正是现在的济度斋斋主宗永续。 “炼魂会入魔?那又如何?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我只知道,若不用此法,以我的资质,此生也不可能炼成第九剑!哈哈哈!” 画面之中,宗永续大笑着,身上有黑气渐渐散出。 他双目赤红,齿甲暴涨,仿佛一个人形的魔物。 “第九剑,就用白玉孔雀之魂,第十剑……用人的魂魄也无不可!” 人魂入剑? 济度斋的弟子们骚动起来。 宗祈见状,大声怒斥:“剑首!你怎能如此污蔑斋主!你为了争剑首迫害宗佑使其碎剑跌境,又杀害三位长老,现在你已经成了剑首,怎么竟连你师父也不肯放过?!” 宗易看着宗祈,忽然淡淡一笑。 “宗长老,你的第七剑和第九剑,都是炼魂而成,既然你认为这无错处,不妨请剑灵来审一审。” 剑灵?想到宗易的剑灵是宗衡的灵念,宗祈振袖怒斥: “宗易,你别以为你有宗衡做靠山便可为所欲为!我乃济度斋九剑长老,你区区一个八剑剑首,再加一个剑首的灵识,如何能审我?” 宗易没有 回答他。 只是缓缓跪地。 在她身后背着一把剑。 当那把剑出现在济度斋弟子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宗易,她竟然把王剑背了下来。 红眼睛的白泽从剑中跳出。 宗祈几乎立刻就听见了自己剑骨中传来的哀鸣和嚎叫。 “真脏啊。” 剑锋袭来。 距离白泽还有三尺,就寸寸碎去。 偷袭的人是宗永续,见白泽威势如此,他不怒反喜,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带着青光的小瓶。 在看见那个瓶子的一瞬间,白泽的双眸变得极冷。 “你竟敢用盛九幽的血?!” 转瞬间,白泽直扑向了宗永续。 宗永续却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一块木质令牌。 济度斋的剑首令,从万年前开始,它就只归于济度斋的斋主,为的就是控制王剑。 白泽怒极恨极,此时却不得不低下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一般。 知道白泽伤不了自己,宗永续笑着向前走了几步。 “王剑之灵,你私自下山……” “师父!你竟然真的用邪术操纵剑山遗剑?” 有人挡在了白泽的前面。 第141节 看见此人,宗永续温文一笑,仿佛是个极好的师长。 “阿佑,你何时回来的?” 宗佑看着自己的恩师,他亮出了自己的剑。 “师父,请您交出初代剑首之血。” 追来的文说天和申远明见王剑受制于宗永续,心中焦急万分。 “我挡住宗永续,你护着剑首和王剑!” 说完,申远明推了文说天一把,就提剑向宗永续冲了过去。 “济度斋弟子听令,斋主宗永续已然入魔,济度斋上下当除魔卫道!” 眼睁睁看着济度斋从很乱变更乱,青书悄悄靠近她又拿出了瓜子的师父。 “师父,怎么办?感觉青苇师妹她们不妙啊。” “先瞅瞅,实在不行,咱们偷了人和剑就跑。” 青书从自己师父手里拿了一把瓜子。 “青苇师妹现在在哪儿呢?剑修打架可真热闹啊。” 蔺无执磕了一枚瓜子,忽然说: “青书,动手。” 她话音刚落,一群济度斋弟子已经攻向了宗易。 第102章 剑阵 看着自己的师弟师妹在几位长老的唆使下对自己亮剑,宗易默然片刻,只召出了一把剑防身。 向她飞来的每一把剑,她都知道它们的名字。 看见它们,宗易仿佛看见了师弟师妹们看着自己的眼神。 被她握在手里的宗衡对她说: “小易,趁着宗祈他们还没出手,你赶紧带着王剑回去剑山。” 拨开几把飞剑,宗易掐剑诀想要召回王剑,王剑却不肯被她驱使。 白泽的双眼几乎滴血,却不愿就此离开。 盛九幽的血,它要拿回来! 隔着申远明和宗佑,宗永续也能感受到剑灵的恨意,这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 惊才绝艳如盛九幽,她的剑也要在他的操纵之下。 万年来济度斋的天才们招摇若星辰,此时此刻,他们都是他的脚下尘。 一寸七分的剑骨又如何?在他面前,白泽剑灵也只能俯首。 “申长老,阿佑,这白泽剑灵擅离剑山,与犯上作乱的剑首宗易为伍,你们怎能袒护?” 宗佑还未说话,只听见申远明一声冷笑,这位张狂过半生又委顿过半生的老剑修手中剑芒流转,八把剑合成了一把: “济度斋中的作乱之人分明是你!宗永续,你现如今魔气缠身!这就是你勾结魔道陷害宗门的证据!” 他声如狮吼,震耳欲聋,随着他的话语落下,八剑合一的长剑直接刺向了宗永续的脖颈。 一连串的剑鸣,宗永续的身侧一把又一把的剑依次出现,挡下了申远明的剑势。 他是九剑修士,可他身边的剑不止九把。 “本座?陷害宗门?”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长老申远明,剑首宗易,为妖魔所惑,要叛离宗门!阿佑,你该如何?!” 手中握着自己的第一把剑,宗佑看着自己的师父。 他自然能感受到师父身上的魔气,虽然他许久不回宗门,他也知道大长老和宗易师姐绝不会背叛宗门。 见宗佑不为所动,宗永续笑了: “阿佑,你可知道若是让申远明和宗易得势,他们会如何?他们会废止炼魂入剑之法,你也好,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也罢,此后就是济度斋的异端!他们守着王剑的剑灵就是要借剑灵之势在济度斋铲除异己!” “你帮了他们,他们却要你废剑弃道,你的‘来时路’、你的‘去无归’……你的‘散藤萝’,在他们眼里就是邪魔外道,合该一把火烧个干净。” 宗佑却还是看着自己的师父,他看着自己数年来看作师也看作父的男人,也看着他头上的欠债字样。 “师父,我碎了一剑之后,终于明白,若一件事从头就是错的,那何时认错,都是应当之事。” 欠四喜的债是如此,炼剑又何尝不是如此? “宗佑!” “师父!炼魂入剑的尽头便是入魔,是也不是!” 御剑于空,师徒二人遥遥相望。 宗永续低低一笑: “宗佑,为师这些年来对你比对自己亲生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今日,却要为师束手待毙?” 柔风吹过鬓角的白发,宗佑抬手请剑。 “邪曲而得,不若正直而失。” “好。”宗永续冷冷一笑,下一刻,他手中剑气一荡,一阵幽光闪过,宗佑几乎瞬间就拿不住自己的剑了。 “你的剑骨都是我养出来的,你居然敢对我举剑?” 见刚刚还义正辞严的宗佑连站都站不稳,宗永续哈哈大笑。 申远明再次攻向宗永续,宗永续操纵自己的剑与他的剑相争,一边斗,一边摇头: “申远明,若你还是九剑,尚能与我一争,区区一个八剑……” 无声无息,一只粗糙的麦色手掌击在了宗永续的后背正中。 宗永续连忙调转剑来护身,偷袭他那人却已经揉身转到了他的面前。 等到飞剑将至,此人已经退出到了数丈之外。 连挨两下,宗永续仿佛被人击破了什么命门一般,身子一晃就要往下跌落,面色也迅速转为青白。 偷袭他的是一穿着身粗布衣裳的高健女子,她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身影一晃,又躲到了白泽的身后。 “剑灵,你是要这个?” 白泽看到送在自己面前的玉瓶,眼睛都瞪圆了。 “别瞪我,要不是他灵识缺损,身有旧患,我也偷不成。” 刚刚宗永续又是显摆这瓶血,又是亮木牌,又要掐诀用剑,手一忙,就让蔺无执瞅见了空子。 真算起来,宗永续是九剑修士,却有十几把剑傍身,蔺无执说到底修为也只比从前没碎剑的宗佑强些,比宗永续低足足一个大境界呢。 “也算是在老虎屁股上捋了一把尾巴毛儿。” 她自个儿调侃自个儿,藏在袖子下的手被剑气划出了数道口子。 蔺无执这一招顷刻间就改了场上局面,申远明战意凛然但是久病在身,修为也差不少,宗永续剑法诡谲,让他只能是勉强支撑。 现在,他也有了回击之力。 白泽吞下那玉瓶,灵体猛然暴涨,再次扑向宗永续,宗永续一面用剑护体,一面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剑首令。 “王剑尔敢!” 下一刻,白泽再次匍匐到了地上。 宗永续趁机稳住阵脚,半空中一道黑影直接袭杀向了申远明,正是他刚刚用来偷袭文说天的那把剑。 申远明心中早有防备,险险避开,却那剑转而刺向了宗佑。 申远明退到宗佑身侧,宗佑用剑撑着身子,却瞬间起身,剑尖竟是对着申远明的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脚将宗佑踹飞了出去。 “你们剑修打架,怎么招式这般脏啊?” 再次出手的蔺无执摘下手中铜 铃,毫不客气地砸向宗佑的脑袋。 “稳神固念,莫被邪祟所控!” 铃音阵阵,宗佑的心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他看向宗永续,如何不知道自己的神魂被人动了手脚? “蔺掌院,请你动手将我打晕!” 他怕自己成了自己师父暗算别人的武器。 蔺无执摇摇头:“你以为你晕过去他就无法操纵你?” 从储物袋里摸出一物,蔺无执放在了宗佑手上。 “他以魔气操纵你,这个能保你神智清明。” 蔺无执起身再次准备偷袭宗永续,又回头对宗佑说: “借你的,别忘了还。” 蔺无执塞给宗佑的是一个半尺高的木人。 那木人眉目栩栩,神色恬淡,似笑非笑地,身侧还有一只过于肥的鹅。 竟是沧海神尊秦四喜的雕像。 夜幕下,四处剑光闪烁,宗佑抬手轻轻摸了摸木人的衣角,将它紧紧攥在了手里。 远在北洲的秦四喜正跟出去赚了灵石回来的夕昔一起涮着羊肉锅子,突然眉头一挑。 夕昔察觉到她神色变化,轻声问:“前辈,是这肉不新鲜么?” 第142节 “不是。” 秦四喜看了一眼在旁边高高兴兴吃鱼的鹅和不怎么高兴但是吃鱼吃的很快的天道猫猫。 她拿起山河随性扇,一敲扇柄,只见山河随性扇飞到了半空中徐徐打开,竟是一副剑修们乱斗在一起的热闹景象。 发现那些人竟然是都在动的,夕昔瞪大了眼睛。 秦四喜瞅了两眼,继续低头吃涮肉: “拿来下个饭正好。” 沉着屁股在桌上吃鱼的天道猫猫抬起了头。 看见宗永续用剑首令压制了王剑的剑灵,它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当年就是这样。” 当年,自然是说一万年前。 济度斋一夜惊变,盛九幽被擒,王剑被镇剑山,都是因为盛九幽自己造出了可以压制王剑的剑首令。 她本意是希望自己若是身故,济度斋的其他剑首也能与王剑并肩协力,却没想到是她自己造出了让自己功败垂成的物件儿。 “前、前辈!那个是蔺前辈!” 夕昔看认出了差点被人用剑伤到的人是蔺无执。 秦四喜“嗯”了一声,夹了一块很肥的羊肉片到自己盘子里。 夕昔已经顾不上吃了,仔细一看,这里面她认识的前辈可太多啦! “前辈!他们好多人都在打宗易前辈啊!” “那反倒是不用担心。” “啊?” 秦四喜的嘴角有一滴料汁,她用帕子擦了下,笑着说: “要是宗易抵挡不住,青苇早就出手了。” 剑山脚下,宗易早就发现了自己这些师弟师妹们的装模作样。 乱进无出、进退不协……所有联手用剑时的会有的错,她的师弟师 妹们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遍。 是的,表演。 看着宗悦假模假样撞开了几个师弟的剑,宗易连挥剑格挡的手都有些懒得抬。 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师父打了个哈欠。 “小易,作假得教,你看看,你不教,他们就在你们面前现眼。” 宗易:“……” 柳长眉他们何尝看不出这些弟子们在干什么? 可是文说天带着戒律堂弟子们死守在他们身边,二长老宗祈的一把剑好不容易袭向宗易,却被围着宗易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剑给拦住了。 倒也不是没有真的想对宗易动手的,可是跟着宗易闯荡还债的几个弟子早就暗暗盯着呢,竟然让这些剑就这么儿戏一样地把宗易护了起来。 “师姐,你赶紧退回剑山!” 听见宗悦的传音,宗易看向自己的师妹,就见她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师父,蔺掌院替白泽夺回了初代剑首的血,此时倒是可以搏一搏。” 听见宗易这么说,宗衡笑了。 “剑首说得对!那咱们就搏一把!” 宗易手中的剑剑光大震,只见她击飞了群剑,御剑凌空而上,双手掐起了剑诀。 “剑山之遥,在于生死,济度之道,普于众生。” 随着她话音落下,剑山上仿佛地震一般颤动起来。 “济度斋剑首宗易,请借先贤之剑,匡扶宗门,捍守剑道!” 正和文说天厮杀的宗祈惊惶抬头,果然看见剑山上群剑腾空。 “宗易她竟然以一人之力启动万魂剑阵?!她……” 看他那副模样,文说天大笑道: “她道心稳固,剑山众剑都认她为剑首,自然任她驱使!什么万魂剑阵?这明明只是剑阵而已!” 最先飞出来的一道金色流光伴随着呼啸声。 “嘿呀!好久不曾出来了!王剑老大你也真是太废了!” 是那把聒噪到济度斋人人皆知的“前后语”。 “前后语”之后,一把滔天战意滚滚而来,是长生无济的剑匣。 再之后,是“勘破三春”、“绿老三”、“西春雨”…… 群剑冲出剑山,直飞向了被蔺无执和申远明联手缠住的宗永续。 宗永续再次举起自己手里的“剑首令”。 他是济度斋之主,剑山之剑怎能伤他? 此时,申远明突然说道: “济度斋大长老申远明,请废斋主宗永续!” 宗永续闻言大笑: “申长老,你怕不是忘了,要一半以上的长老……” 他的脸色突然一变。 剑山下,文说天也同时说道: “济度斋长老文说天,请废斋主宗永续!” 宗祈觉得这些人疯了: “就算长老只剩了五个……” “四个。” “三个。” “济度斋长老柳长眉,请废斋主宗永续。” 随着柳长眉话音落下,被一刀劈成了两半的宗祈和被人直接用剑砍掉头颅的石艺两人的尸体才缓缓落地。 穿着白色斗篷的青苇偷袭宗祈一击得手,刀上的血还没落在地。 柳长眉的脸上还有石艺的血,她高举自己剑上的长老令。 “济度斋现存三位长老,请废斋主宗永续!” 宗永续手中的剑首令轻轻颤动,就从他的手上消失了。 没有了剑首令的压制,王剑的白泽剑灵再无压制,操纵王剑直指宗永续的颈下剑骨。 数百丈之外,一把黑剑出现,接着,宗永续就与那把剑换了位置。 就在他要再次施法逃遁之时,白泽一声长啸,那把剑直接落地碎成了渣。 王剑之下,天下无剑可争锋。 “轰!” 不远处的剑阁大门突然大开,几位久不出世的济度斋太上长老现身,竟然护在了宗永续的身前。 文说天甚至看见了自己的恩师。 可王剑才不在乎这些人,它只要敢动用盛九幽心头血的宗永续死。 “不对!几位长老……” “魔物!” “宗永续!” 几位太上长老周身魔气缠身,可见已经和宗永续一样入了魔道。 “哈哈哈!我不过是建议他们炼魂入剑之法来成就第十剑!他们就照做了!” 面对着万剑追杀,宗永续大笑: “宗易,你们真的想让这些长老去死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位太上长老周身魔气横溢。 竟是要自爆剑骨。 几位太上长老都是九剑修士,为了冲击十剑而闭生死关,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在如此境地下见到他们。 对峙之中,蔺无执连忙冲向剑山脚下: “快走!九剑剑修自爆,你们这些小玩意儿不够塞牙缝的!” 宗悦常年跟在宗易面前,跟蔺无执打过几个照面,蔺无执一把薅住她: “你修为高些,赶紧带着人走!” 宗悦还傻傻仰头看着冲出剑山的剑呢,听见让她走,她都不懂到底怎么了。 长老杀了长老。 剑首用剑山的剑要杀斋主。 然后呢,她们得走?去哪儿? 风中已经隐隐能显剑芒,魔气的流转也到了能让人肉眼可见的地步,蔺无执深吸一口气,看向了济度斋外。 往外三百里,是海。 “青书、青苇,将济度斋弟子送上船!” 第143节 船?哪来的船? 这下连青书都有些懵,她看向自己的师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师父眼睛竟然成了蓝色。 风中突然有了些海水的腥气,它吹散了蔺无执的发髻,吹开了她包裹在她身上的粗布衣裳。 一群剑修们都清晰地看见了蔺无执结实的身子上渐渐 生出的蓝色鳞片。 巨大的出水声从她们身后响起,好像有什么遮挡了太阳。 年轻的剑修们抬头,惊讶地看见了自己头上出现的大船。 水凝成的船! 头发也变蓝的蔺无执一抬手,船上飞下来无数的泡泡,把济度斋的弟子们裹入其中,直接带向船里。 “师父?” “看啥?你师父我是半血的海族,没见过呀!” 蓝眼蓝发的蔺无执仿佛连长相都变得精致了些,只是言行依然狂放。 半血海族?青书没见过,青书不敢说。 青书拣着那些才一剑两剑修为的小剑修直接往空中抛去,青苇站在数丈高处,直接把人扔上了水船。 体修简单粗暴不容拒绝的送人方式让剑修们目瞪口呆,宗悦回过神来,连忙说: “快!听蔺掌院的!上船!” 说完,她也操纵自己的飞剑,把修为低下的师弟师妹往船上送。 有她带头,其他人也纷纷照做,很快,上千济度斋小弟子就被送上了海船。 “宗悦,你们也上去!” “不用了。”从前有些骄傲不讨喜的小剑修淡淡一笑,“我跟着宗易师姐!” 风中的剑气已经到了能伤人的地步,蔺无执皱眉: “你们除了送死,什么也干不了。” “我知道。”宗悦还是笑,“可即使死,此时能死在了济度斋,我也还是济度斋弟子。” 她的剑,都是炼魂入剑。 能在最后用她的剑保护了同门那些还有希望重练剑道的师弟师妹们,也算是她最后做了一件好事吧。 说完,宗悦用剑杵地,口中流出了血。 青书连忙捏住她的腕脉,对自己师父说: “师父,她的剑心快碎了。” 所修之道乃是魔道,过往数百年说的什么济世度人,却从一开始都是错的。 他们的剑心如何还能稳固? 他们的剑道已经止于今日。 “废道重修,我是行家!实在不行来我们青竹道院,你看看青苇,不也挺好?” 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青苇缓缓落地。 宗悦看着她,小声叫了一声师姐。 青苇点点头,抬手将她劈翻在地。 蔺无执:“……青苇你真是颇有为师之风啊!” 青苇没理会自己的师父,她看向自己面前的剑修们,这里面的大半,她都见过。 “求死,易,求生,难,求死,无用,求生,有路。” 她说话磕磕绊绊,却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蔺无执心下宽慰,接着就听她说: “不服,打晕,带走。” 蔺无执:“……” 剑阁下,文说天试图唤醒自己的恩师——济度斋太上长老田是非。 “师父!师父我是小文子你可还记得?” 剑气划 破他的衣裳,他还是跪在了田是非的身边,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师父死在这! 田是非的另一边就是即将自爆剑骨的太上长老章融。 “我要试试杀了章融,宗易,你带着所有人走。” 听见白泽的话,宗易看向悬于高空的王剑。 “剑骨自爆未必能伤我,杀了章融是唯一之法。” “可是王剑前辈……” “嘿呀,让你走你们就赶紧走呀,九剑剑骨自爆,方圆数千里都落不着好,济度斋下面还有镇子上的数万人呢。” “前后语”的声音突然传来。 宗易看向它,黑夜里,“前后语”金色剑柄让人眼睛生痛。 群剑发出啸鸣声。 宗衡现身在宗易的手上。 “小易,这些剑要护住济度斋,防止剑骨自爆波及山下。” “师父……” 宗衡和她一样,仰头看着这些剑。 “你听它们的。” 章融身上外泄的剑气成了旋风,宗易举起自己的左手。 那枚从宗永续手里传到她手里的剑首令,与天上的剑辉交相辉映。 “济度斋弟子听令!即刻撤离济度斋!” 柳长眉连忙要去扶刚刚已经力竭的申远明,却被他推开了。 “济度斋,万年来,没有毁于妖魔之手,没有毁于外敌之手,却毁于人心,一时之念,让宗永续这等邪道入我等宗门、穿我等剑袍、承我等剑道、改了济度斋万年衣钵。” 申明远的手轻轻颤抖。 在他身后,他所有的剑再次凝成了长剑。 若是他此时竭力一击杀了章融,也就能阻止剑骨自爆。 他看了宗衡的灵念一眼。 “我该死在西洲繁渊。” 宗衡死后,他一直这么想。 到今日,他终于确信了。 要是他死在西洲的繁渊,这济度斋中就少了一个因为怯战而寻捷径的胆小之人,若真能如此,说不定宗永续也无法轻易掌握了济度斋。 “剑首,请带着群剑一并离开此处。” 剑山是济度斋的根基,万不能毁在今夜。 “文说天,柳长眉,你们二人务必护好剑首,重建济度斋是件麻烦事,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王剑前辈,还请替我这不肖后辈掠阵。” 说罢,申远明催动自己的剑骨,将所有的灵力都施加于自己的剑上。 星辉之下,他的剑变得更大了。 就在他即将奋力一击之时。 文说天突然觉得自己的头上有人摸了一下。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见刚刚仿佛还无知无觉的太上长老田是非突然转身抱住了章融。 顷刻间,九把剑将两人的剑骨一并扎穿。 是田是非的九把剑。 呼啸的剑气凝固了。 明明也早就被魔气控制了数百年,田是非看着被王剑制住的宗永续,眼神却很清明。 他笑了: “你有,邪魔道,吾有,舍身念,济度斋,可不是这般就可毁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便不动了。 被他抱住的章融好像还未死透。 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只见一阵剑光闪烁,两人的剑骨又被扎入了九把剑。 是章融的剑。 “哈!哈哈!疯子!”宗永续冷笑,又看向另外几个太上长老,就见另外两个似乎也要恢复神智。 不可能,怎么可能? 宗永续再次召出自己的剑,那剑还是被白泽的剑意击碎了。 秘剑,碎。 独剑,碎。 千年来他用长生棋研究的秘法炼出来的各种匪夷所思的剑在王剑的强横之下尽数成灰。 第144节 他还有招数!对,他还没输!宗永续看向自己的脚下,突然诡异一笑。 “你们可知,盛九幽的剑骨在何处?” “在这。” 略有些低的女声从宗永续的身后传来。 抱着猫,领着鹅,沧海神尊拖家带口,手里拿着她从济度斋地底引魔阵上取出的剑骨。 第103章 加债 原本吃着涮肉的秦四喜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倒也不是为了济度斋这些剑修。 盛九幽的剑骨被埋在济度斋地下数百丈处,如果被引爆,地下魔气震荡,甚至有可能殃及凡人境。 “凡人境”是她的根基。 端详了一会儿掌心里金色的剑骨,沧海神尊环顾众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宗永续的头上。 “草菅人命造下如此大孽……让本座出手。”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宗永续的头顶的绿字开始了变化。 欠债五升三合四撮一圭先是尾数变成了两圭,然后开始成升成斗地往上加……过了好一会儿,宗永续头上的欠债变成了“十八斗九升七合九撮二圭”。 有零有整。 十八斗! 虽然知道气氛不对,宗衡还是“嚯”了一声。 这些年她和宗易一直帮着同门还债,也大概明白了一斗当算一死,十八斗!也就是说宗永续是被看成撅了神尊祖宗十八代祖坟啊! 宗永续冷冷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神尊,他此时颇有些狼狈,因为被白泽毁去了他的剑,他的境界也早就跌落,此时连站着都是勉强。 在他身子周围,无数道剑芒闪过,是济度斋的群剑将他困入了笼中。 “你们这些神,总在这种时候出现,自以为是匡扶正义,其实不过是道貌岸然、自以为是!什么苍生一等,根本都是笑话!” 他指着自己: “论用心,论头脑,济度斋上下谁能比得过我?只因为我身上只有一寸七的剑骨,我连拜师的机会都要靠跪求!那时候你这神又在何处?” 秦四喜将那块剑骨收了起来,嘴上随意说: “不和你意的就是道貌岸然,挡了你路的就是自以为是,你身上的剑骨一寸七,下贱骨头倒是生了一身。” 摇摇头,她看向那两个渐渐恢复了神智的济度斋太上长老。 从须弥袋里掏出了月霜清露,下一刻,她站在了宗易的面前。 “按市价算,记账。” 能压制心魔的月霜清露,对这些长老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此刻的宗易都想学自己的妹妹给这位神尊面前摆上贡品。 青竹道院的贡品是白饭清香,她可以加菜!加多少都行!救下了济度斋,她可以天天去打猎供奉神尊! “行了,别这般看我。” 秦四喜轻轻抬手,把宗易的脸转到了一边,这姐妹俩那种热辣辣的眼神她实在是受不住。 转身看向宗永续,秦四喜下巴轻轻一抬,忽然笑了: “你不过是觉得自己没有三寸剑骨就是苍天不公,以此为借口,你害死了天生绝脉的长生棋又算什么?你引了济度斋的剑修们入了炼魂入剑之道又算什么?倚强凌弱的事做了这么多,还觉得自己无辜?不会吧?你为自己阴谋诡计得逞而窃喜之时,不会还觉得这是你在与这天下的‘不公’作对吧?” 这种人秦四喜见过太多,甚至连他们的所思所想都不必再去深究,就能随口说出这些人的那些龌龊心思。 自他以上人人皆该一等。 自他以下,众生不过蝼蚁。 总之,旁人有的他没有,那就是天地不公,大道不仁。 他有的旁人没有,他只会觉得自己是天纵之资,旁人就合该做他的踏脚石。 宗永续的头脑一阵混沌,陡然增加的十八斗欠债阻塞了他的心神,让他完全感受不到天地间的灵气,本就濒临崩溃的身子晃了晃,只觉得迟滞沉重。 “你是神,我们在你眼中也不过蝼蚁!我是蝼蚁,济度斋也是蝼蚁!可我,生有一寸七分剑骨,我也能毁了济度斋!” 说罢,宗永续大笑起来: “就算千年筹谋一朝丧尽,整个济度斋也终于被我扯了下来!剑道?剑心?济世?度人?从今往后,不过是,狗屁不如罢了!” 宗易将药喂给了两位太上长老,沉声说: “济度斋的剑就算断了,也总有重铸的一日。” 她的话让宗永续转头看向她: “孽种!你和你的妹妹,分明是孽种!若不是我,你们哪有这般好的剑骨?” 宗易看着他。 从小,她和她的父亲之间就并不亲近。 她父亲在宗门内外名声极好,可宗易跟着自己的母亲长生棋长大,她所见的自己的父亲和别人眼里不一样。 别人眼里,宗照山是个道心坚定的修真之人、和蔼可亲的师兄、温文尔雅的剑修、顾全大局的济度斋弟子,可宗易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都过于冷淡。 桃花别境是济度斋后山的清静之地,济度斋弟子在七剑之后,可将自己的道侣安置在此,宗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着自己的娘亲搬到了桃花别境,那之后,她很少能看见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在闭关、在跟长老们出巡、在教授新入门的弟子,这世上总有人带来她父亲的消息,她的父亲却很少来桃花别境。 察觉父亲的冷淡真的不难,只要看看别人的父亲就好了。 别人的父亲会把孩子扛在肩上,会给自己的妻子带回礼物,会陪着自己的妻儿出门散心。 她父亲什么都没有,偶尔来了,她母亲就会放下她正在研究的秘剑,帮他脱靴、更衣、端来一直备好的吃食,偶尔说起旁的夫妻携手同游,连她都能看出母亲小心翼翼的期盼,父亲却视而不见。 他坐在那,被人夸赞热心温善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坐在那,被人说是事事仔细的嘴巴只会哼哼哈哈。 他坐在那,像是一尊神像,被人摆了来供奉。 到了时间,神像就又被抬走了。 母亲有时候会对她说,她父亲是心里喜欢她的,只是不会说。 这种话听多了,宗易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子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可很快,她又会看 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长久地等待、小心地忙碌、饱含真情的仰望,她看见了。 她这位似乎完美无缺的父亲却什么都没看见。 这样的人值得她仰望么? 母亲跟她说她父亲不过一寸七分的剑骨能走到今日有诸多不易。 宗易就会想,最难的明明是她天生绝脉的母亲。 母亲跟她说她父亲事事周全,靠着头脑方能在济度斋里步步高升。 宗易就会想,她父亲的事事周全里有没有她娘的辛劳和付出。 想久了,她就无论如何也跟自己的父亲亲近不起来了。 后来,她也到了该拜师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直接拜自己的父亲就够了。 可他父亲对她并不用心,和师兄弟之间生出了些不愉快,错都是她的,她父亲明明跟旁人说先学剑诀是最要紧的,她不吃不睡将剑阁的剑诀背下,却被他看作是仗着天分好就贪玩。 后来,他父亲为了帮一个师兄捉踏云豹炼魂入剑,把还在入门的她就这么抛在了山门里。 正好回斋养伤的宗衡接手教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带到了剑山上。 她给她讲剑山上的剑,一把一把地讲过去,告诉她济度斋的过往是无数人用自己的性命和脊梁撑起来的。 宗易没忍住,她问宗衡: “若这世上有尊神,人人都说该敬他,我却只看见了人们为了敬他而低下的头,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的宗衡正瘫坐在剑山上,看着“堪破三春”开花,听见她的话,就回了她两个字: “砸了。” 砸了? 砸了! 宗易听见了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去。 长大一些,她才明白,那是她心里的神像碎了。 她的父亲,早就碎了。 看着此时骂自己是孽种的宗永续,宗易忽然一笑: “济度斋弟子入门时不知名姓,才取了宗姓,你入门时明明已经记事,却自称不记得,姓了宗,如今我以剑首之身,逐你出济度斋,自然也要夺了你的姓。” 宗永续怒目圆睁。 宗易脸上的笑温文如故: “你也不必为我担心,以后我随母姓,改叫长生易。” 易是娘替她取的名字,希望她两寸九分的剑骨,能在这世上活得容易些。 说完,她手中剑诀一指。 一把红色的剑洞穿了宗永续的胸口。 “你杀了我娘,当受千刀万剐,这一剑,我用来祭我娘被人背弃杀害之苦。” 手指轻动,又一剑从宗永续当胸穿过。 “我妹妹青苇,被你逼迫弃道,全身筋骨尽碎,又被你以我的性命相要挟,这一剑,我祭我妹妹数百年坚守的剑道和她对我的回护。” 第三剑,扎穿了宗永续的丹田。 第145节 “我与前任剑首宗衡有师徒之义,当年她身死繁渊,其中有你的手笔,这一剑,我祭我恩师一心为道却被小人谋害之冤屈。” 第四剑,是四把剑同时击穿了宗永续的四肢。 “济度斋初代剑首盛九幽,为宗门为九陵界为天下苍生苦战不休,你却盗取她心头之血妄图控制王剑,此一剑,我以现任剑首之身,祭盛九幽被折辱之痛。” 第五剑,是为了各位太上长老被他蒙蔽,以至于不得不殒身殉道。 第六剑,是为了各位同辈剑修被他引入歧途。 第七剑…… 蔺无执原本都要带着济度斋的小剑修们一块儿跑了,察觉到剑骨自爆被阻止,她又回转了过来。 看着现在也不知道姓啥的那人被改叫长生易的宗易刺成了个惨叫都惨叫不出来的血葫芦,蔺无执啧啧惊叹。 “青苇啊,你这亲姐姐果然是你亲姐姐,看着是个斯文大方的,其实骨子里也狠呐。” 青苇僵着脸,看着自己的师父拿出了瓜子开始吃。 秦四喜对这种酷刑场景并无兴趣,她退到一边,正好看见了在吃瓜子的蔺无执。 “哟,这是啥装扮?” 蔺无执从秦四喜手里把自己的头发拎了回来。 “用了一点血脉秘术,你怎么又多了只猫?” 蔺无执一贯是手不老实的,手在猫头上摸了摸,笑着说: “你这猫养得油光水滑的,就是不够胖啊。” 秦四喜笑着说: “你就喜欢胖的。” “那是那是。” 天道猫猫用绿色的眼睛看着蔺无执,片刻后,它说: “你这个异界来的修士在九陵界因果太深,未必会有好下场。” “谁?说我吗?” 天道猫猫点点头。 秦四喜看看它,再看看蔺无执。 蔺无执的手臂上也有了些许鳞片似的纹路,蓝色的,发着银光,挺好看。 沧海神尊忍啊忍,没忍住,问怀里的天道猫猫: “你对别人说话可没这么好态度啊,是不是因为她现在特别像一条鱼?” 天道猫猫斜了秦四喜一眼。 蔺无执分了秦四喜一把瓜子: “你咋这么说话啊,我是海族,不是鱼。” “哦。”秦四喜又低头看了一眼鹅。 鹅也抬着头仰望着蔺无执。 “鹅,你是不是也觉得她这样挺好吃的?” 鹅展了展翅膀,拒绝回答。 第104章 出路 天道猫猫说蔺无执是异界来的修士,秦四喜倒是早知道了。 毕竟蔺无执头顶那么粗的因果线都跟别人的不一样。 她倒是没想到蔺无执的血统竟然这么复杂。 “你除了眼睛变色、头发变色,身上长鳞片,还有啥不一样的?能长出鱼尾巴不?” “半血,不能。”蔺无执再次从秦四喜的手里把自己的头发拎回来。 “好歹是个神尊,没见过蓝色的头发?” “海族见是见过,没见过半血的。”秦四喜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问怀里的天道猫猫要不要分瓜子。 天道猫猫果断拒绝。 秦四喜也没分瓜子给鹅,反正蔺无执已经给了。 诸天神界的神君们来自于三千世界,别说是成神的海族,身负双翼脚不沾地的羽人和身高十丈的侉人也有成神的,也都在秦四喜那儿高高兴兴一桌打牌呢。 她认识的那位成神的海族神号是真澜神君,跟域外天魔厮杀的时候能召出十万海族影兵,她一人坐在海水喷涌而成的王座上看着还挺清闲。 抬起头看看头上海水凝成的巨船,秦四喜又磕了一颗瓜子。 真澜神君说过,能轻松让海水化形,是海族中王血一脉才有的天赋,蔺无执看着又穷又抠,来头可着实不小。 “你说,这济度斋以后怎么办?”蔺无执看了会儿热闹,也在秦四喜的身边坐下了,还把鹅抱在了怀里。 鹅也不挣扎,把脑袋搭在她手臂上,屁股坐她腿上,看着还挺舒服。 “怎么办?自然是各寻前路。”秦四喜磕着瓜子儿还得小心瓜子皮别弄天道猫猫身上,“年纪小的,愿意改道重修就废了从前的剑,不愿意的,真修魔也未必修得下去,那几个太上长老倒是好办,废了他们身上炼到一半的剑,养个几百年,静静心,也能继续求道。你不是医修的徒弟么?修经脉修丹田这种事儿她们最擅长,你正好能从济度斋赚点灵石。” 多好的商机啊。 听完秦四喜的话,蔺无执叹了一声:“若是以一人来看,再难的路也容易,不过是舍不舍得。可惜济度斋,万年宗门,这牌子算是砸了。” 就算宗易,啊不是,就算长生易真的有壮士断腕之心,将炼魂入剑一法从济度斋根除,世人眼里,济度斋也绝不是从前那个济世度人的剑修第一大宗门了。 “慢慢来嘛。”秦四喜倒是不担心,人言毁誉这种事经历过一遭就知道了,太多的夸赞和贬毁也都会有过去的一日,只要手上做的还是自己想做的,两耳自然情景。 “凡人境有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若是这些剑修能熬过此节,说不定修行之路反倒更顺遂。再说了,没有金光昭昭的虚名,对于剑修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也对。”蔺无执点点头,“实在修不了剑的也可以来我们青竹道院嘛,要是再来个青苇这样的,我也不嫌弃。” 青苇大概是因为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转头看了自己的师父一眼。 在自己徒弟的注视下,蔺无执安静地磕瓜子。 “你这个徒弟挺好。”秦四喜小声说,“唯一的不好就是太憨,你跟她说说,以后别随便就当街拜我。” 蔺无执的回答是“嘿嘿嘿”的笑声。 天道猫猫蹲坐在秦四喜的怀里,一脸严肃地看看她,又看看蔺无执。 蔺无执又摸了摸它的毛。 “这只猫是哪来的?” “偷来的,养几天就得还回去。” 蔺无执也不多问,她一招手,从头上的水船上落了几条鱼下来。 “吃鱼不?”她问猫。 活蹦乱跳的鱼砸下来,猫还没如何,秦四喜和鹅先精神了。 “你这船上还有鱼啊?来来来,还有么?哪个好吃?咱们烤一条。” 鹅跟着点头。 蔺无执:“……行吧。” 现下秦四喜这个神尊在,蔺无执自觉也没必要用自己的水船护着那些济度斋弟子了,再挥挥手,水船退去,留着鱼和人一块儿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鹅一眼就看中了一条又大又扁的鱼,扑上去就用翅膀把鱼给扇晕了,然后用嘴叨着往回拖。 那鱼有四五尺长,硬是被鹅拖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中间差点儿醒了,又被鹅补了一脚。 看鹅展着翅膀对自己邀功,秦四喜夸得真心实意: “鹅真厉害!咱们把这鱼带回去,找个厨子问问怎么做了好吃。” 夸鹅的时候秦四喜自己也在装鱼,现宰现装,绝对新鲜。 她又看向蔺无执:“你既然有这么个本事,青竹道院怎么也不至于穷啊。” 蔺无执捂着脸,她发现自己在抠门捞钱这一块儿还是输给了神尊:“我要是靠这个法子抓鱼卖鱼,我娘能踏遍三千世界追杀我。” “是追杀你,又不是让你把钱扔了。” 到手的比什么都要紧。 沧海神尊对自己的信众谆谆教诲。 蔺无执:“……也对。” “师父,有十几位剑修剑心不稳,我已经按照青苇师妹的法子把他们都打晕了。” “先让他们晕着吧,这事儿还是得交给济度斋。”蔺无执叹了口气,她是来帮忙的,最后送了一堆剑心毁尽的小辈回去算什么事儿呢。 将那无名无姓的罪人交给王剑看管,长生易回到剑山脚下,先是对蔺无执和秦四喜行了大礼。 此番要不是得了她们相助,济度斋的结果如何,谁也不敢想。 蔺无执摆摆手:“没事儿,亲姊妹明算账,灵石到位就行。” 秦四喜想了想说:“盛九幽的剑骨先放我这,我借点儿东西,咱们的账也就清了。” 长生易看着她,又行了一礼:“多谢神尊。” 盛九幽的剑骨现世,此事若是传 出去,现在的济度斋恐怕还真的无法招架,神尊将剑骨暂时收了,何尝不是在帮她? 该谢的谢过了,长生易看向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他们不少都因为剑心不稳而被打晕倒在地上,就算没晕过去的,现在也神色颓败。 “师姐。” “剑首。” 第146节 看着他们神色间的恹恹,长生易的心里也是一痛。 济度斋最近百年间入门的弟子,几乎都是从第一柄剑开始用的就是炼魂入剑之法,让他们废剑重修,无异于让他们放弃自己修行以来的所有。 “章融和田是非两位太上长老为了济度斋殉道了,振作些,我们这些晚辈还要把他们的遗剑送入剑山。” 剑山下死一般的寂静。 “剑首,我们的剑……是炼魂之法成的剑……”一位小弟子低着头,“剑山也进不去了。” 长生易看着他们,片刻后,她的语气坚定如昔日: “济度斋的剑,不管断了多少次,总能铸起来。” “可是,师姐,连我的师父也是炼魂入剑……” 师父都得废剑重修,还如何能教他们? 几百年,不用灵兽魂魄的济度斋练剑之法,对他们这些新弟子来说都是传说了。 宗衡坐在长生易的肩上,眼下这局面,实在是艰难。 要不是怕小易更心烦,她都想叹气了。 “师父,我突然有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 宗易看向了天上的飞剑。 万年来,济度斋这些先辈们的遗剑都在剑山上枯守寒暑。 “师父,我能不能请这些剑做济度斋的长老和授业恩师?” “什么?” 长生易忽然笑了。 “剑山上的剑前辈们守着济度斋的道,这世上哪有比它们更好的剑道恩师呢?” 师弟师妹们都有点傻眼,忍不住也都抬头看向那些剑。 让这些剑,当他们老师…… 世上还有这种…… 好事儿? “我看行!”宗衡在长生易的肩上蹦了起来,“这些剑厉害着呢,就算废剑重修,重练到三四剑带着它们出去也不虚!好主意,实在是好主意!” 群剑如凝固的流星闪烁在空中,看着它们,长生易的眼中光华流转,透着锐气。 “师父,咱们现在就去找王剑前辈聊聊!” 此事成与不成,还得看王剑前辈是否答应。 秦四喜的怀里,天道猫猫哼了一声。 “剑山上的剑若是还愿意为人驱使,又怎会入剑山?” “为人驱使那是换个主人,那些剑当然不愿意,若是它们能给人当师父,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四喜让天道猫猫趴在自己的手臂上。 “就像你一样,在我这儿不也吃吃喝喝很开心?” “喵!本……我哪有很开心?” 天道猫猫又开始舔爪爪。 一旁的蔺无执和青苇任劳任怨在烤鱼,还有济度斋会做饭的弟子帮忙,秦四喜拎着猫走到烤鱼面前。 “你看看这鱼,烤的金黄酥嫩……” 天道猫猫屁股乱扭,挣扎未遂,气得喵喵叫。 “你欺猫太甚!喵喵喵!” “给你吃三条怎么样?” “喵!八条!” “四条!” “八条!” “五条,一会儿我戴着面具施个法,你假装没看见。” “喵喵喵!” “六条。” 烤鱼的香气让天道猫猫粉色的鼻子动了又动,它这些天被秦四喜用各种东西喂大了的小肚子有点儿撑不住了。 “喵,成交。” 第105章 夜尽 “我们这些剑当济度斋的长老和授业恩师?那护山的万魂剑阵呢?不要了?” 白泽趴在王剑上,懒洋洋地看着长生易。 “各位剑前辈与其待在剑山上,耗费自身灵力护持济度斋,倒不如将自己所守之道教给后来人。” 白泽嗤笑了一声,红色的眼睛里有些许嘲弄。 “盛九幽的剑道是王剑之道,如今的济度斋接得住么?长生无济的剑道是求战之道,以战养剑,济度斋的弟子里谁人能接?不说她们,无相樊的无相成剑之诀……” “嘿呀!王剑老大你甭替我操心,要是让我当师父,我还真挑中了一个小碎嘴子。” “前后语”不知道从哪儿挤了过来:“我觉得这法儿挺好,成不成地就试试呗,反正现在的济度斋是剑比人多,真能把从前那些剑主身上的本事传下去,我倒觉得是大好事儿呢!总比天天在山上看云彩强。” “前后语”在半空里飘着,还挺高兴地扭了两下: “说起来我的剑意也挺好练的,等我教出来一堆小碎嘴子,也有人跟我唠了,嘿呀,那可挺好。” 白泽无奈地起身把“前后语”拨弄到了一边: “你怎么就知道别人愿意跟你学呢?学什么?学无相樊大难临头一日炼成三千剑?组无相剑阵?” “前后语”刚要说话,被两把剑给架走了。 “嘿呀,你们,嘿呀嘿呀,别挠我剑柄根儿!” 没了剑来打岔,白泽站在王剑的剑柄上看着长生易。 “你可知道剑山上的遗剑与你们所炼的剑有什么不同?” 不等长生易回答,白泽自己说: “最大的不同,就是吾等剑主都已经为济度斋而死。或死的光明正大,或死的不明不白,终归都是死路。” 人心鬼蜮,世态炎凉,这些剑见的太多了。 “你让吾等来教这些济度斋的剑修,不怕吾等让他们步了吾等剑主的后尘?” 长生易却微笑:“济度斋的先辈是为何而死,也正是如今济度斋剑修们该知道的,至于步谁后尘……” 她抬起手,让王剑看清了自己手中的剑。 这把剑的剑灵是她的师父宗衡。 “晚辈不怕。晚辈不怕成为第二个宗衡,亦不怕成了第二个盛九幽。” 白泽的身形遽然变大,赤红的眼睛看着长生易。 眼前的女子和盛九幽截然不同,她温和敏锐,周全宽仁,完全不同于盛九幽的凛然霸气,说实话,白泽看她,更多的是想到了盛九安。 那个总是藏身在自己姐姐身后的男人,他正是用一副道貌岸然之态骗了天下人。 就像长生易的父亲。 “盛九幽被天下所弃!” 面对着万年剑灵的逼视,长生易仍是笑着的: “若有一日天下人皆不懂我之道,殒身又有何惧?” “好,好,好!” 白泽渐渐变小,趴回到了剑柄上。 “百年。”它说,“百年,让吾等看看你们济度斋新弟子们的剑心和剑道,若是实在不堪,吾等还是会回到剑山上。” “是!” 知道白泽答应了,长生易连忙跪地: “多谢王剑前辈成全!” 宗衡看看白泽,看看自己,又看看被一群剑拦在了远处的“前后语”。 “小易,会说话的剑就三把,其余的人咋办?慢慢磨合着来?” “群剑有灵,只要相处些日子,师妹和师弟他们就会知道这些前辈的意思,师父您当年不就是这样吗?” 也是。 宗衡点点头。 这时,趴在剑柄上的白泽“哼”了一声。 “九十九步都走了,再走一步又如何?” 长生易看向它。 白泽把头扭到了一边,打了个哈欠,一副要睡没睡的样子: “那边儿不是有个神么?济度斋都沦落成这样了,去求神也不算丢脸。” “您是说去求沧海神尊?” 它说了吗?它可没说!它睡着了。 第147节 见剑灵白泽闭上眼睛不理会自己,长生易笑着转身。 如今的济度斋就像是一个裂痕斑斑的碎瓶,她会一点点将它修补起来。 “神尊,您看这济度斋剑山的风景可还不错?” 看见长生易两眼放光地来寻自己,正吃着烤鱼的秦四喜差点儿被鱼刺卡了嗓子。 “有事儿说事儿。” 她还真怕这姐姐也学妹妹当场插香。 “神尊,听说青竹道院立有您的石像,不知济度斋可否也立您的石像?就立在剑山上,如何?” 来的路上长生易已经想好了,两尊石像,一尊是盛九幽,一尊是沧海神尊,一位建立了济度斋却被遗忘万年,一位身为神尊明明可以作壁上观,却几番出手助济度斋于危急存亡之际。 济度斋弟子自然应该供奉她们。 看了一眼在一边吃烤鱼的蔺无执和自己的亲妹妹,长生易说: “您也知道,我们剑修也并不宽裕,济度斋供奉您,每日一条鱼,三道菜,三炷香,可好?” 秦四喜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转头看向蔺无执。 蔺无执:“看我干嘛?” “人家,给我供奉鱼,一天一条,三道菜,你呢?” 干啥呀?干啥呀?当面儿踩上了是吧? 顶着一头蓝发的蔺无执咬着鱼愤怒了一下,也就只是愤怒了一下。 “这不挺好,再加上我们的饭、筷子、还有三天一碗的肉,正好是有荤有素有鱼。” 秦四喜没了脾气。 “行吧,那个鱼经常变变花样儿,别弄太大。” 御海楼和圣济玄门几十年前送来的巨型大鱼还让神尊心有余悸。 “多谢神尊。” 说完,长生易就退 下了。 宗衡扒在她的肩膀上看着继续吃烤鱼的神尊。 “小易,你要求神尊的话怎么不说呀?那要不我去跟神尊唠唠?” 宗衡是挺喜欢这位神尊的。 “师父,不必,神尊什么都知道。” 长生易笑着拢了下自己的师父。 太阳从剑山上徐徐升起,对于济度斋来说,过于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吃完了第七条烤鱼,也把六条烤鱼喂给了天道猫猫,六条烤鱼喂给了鹅,秦四喜拍拍手站起身。 一步又一步,她走到了剑山上。 鹅跟在她后面,探头探脑。 “四喜,你要做什么?” “鹅,你说现在的济度斋是不是太安静了?” 有么? 四喜说有就有吧! 鹅点头。 天道猫猫窝在秦四喜的怀里,看着这座山,它已经明白了秦四喜要干什么。 “你要点化剑灵?” “谁说的?我只是觉得这山上应该开些花。” 说罢,一道红光从秦四喜的掌心亮起。 天道猫猫翻了个白眼儿,从秦四喜的怀里跳了下去。 红色、黑色、白色混杂在一起的鬼面具戴在了脸上,秦四喜的一只眼睛再次变成了金色。 她是因果神,她的神器最妙之处就在于她戴上之后所做之事不沾因果。 不慌不忙地展开手里的山河随性扇,半面是人半面似鬼的沧海神尊在山腰上随意坐下。 “柔风千万里,赠谁一春意?绿水碎冰河,千叶竞丝缕。” 一缕风从她的扇子里软软扑出,一点娇嫩的绿芽在铁铸一般的山上悄然萌发。 “问长夜去尽,青辉攀山,啼鸟仍在?沐光里,万物苏生,昨夜淅沥。” 风吹过了秦四喜的发丝吹落了她头上的巾帼,在晨曦的光辉笼罩之下,她的发里渐渐生出了绿意。 因为是从随性院直接来了济度斋,她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对襟袍,她的袍子的一角也生了一丛绿色的芽,很快,这芽就生了叶子,生了藤蔓,蔓又生叶,攀附向上,一点点爬到了秦四喜的领口。 藤蔓上生出了花苞。 风一阵大过一阵,秦四喜发边的绿芽也生了叶子和藤,那藤极淘气,竟然小心钻过了秦四喜的耳洞,转成了一个圈儿。 首尾相接的瞬间,啪,开出来一朵艳黄色的花垂下。 秦四喜挠了下耳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木生神君,借风一用。” 整座剑山顷刻间绿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秦四喜衣服上的花苞瞬间绽放,黄色花仿佛从她的身上流淌到了地上,开了一片,又一片。 绿色的山,又渐渐被黄色小花嚣张覆盖。 这些花开得灿烂,在极盛之时竟然直接从花枝上飘下,伴着风飘摇向了那些剑。 群剑在半空中聚集,它们原本仿佛在开会似的扎堆,现在却都已经都停下来看着剑山的方向。 奇奇怪怪的风,吹得它们好舒服呀。 黄色的花向它们扑过来的瞬间,它们甚至毫无防备就被花给淹没了。 “嘿呀这啥?” “前后语”只来得及说了这最后一句,就像是被人打昏了一样横在了空中。 那些花儿,它们好像一下子撞进了它的身体里。 济度斋的剑修们都吓傻了,匆匆忙忙跑过去,生怕剑砸在地上。 “嘿呀,这些花到底是啥呀?” “前后语”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却不是从剑上。 一只兔子叉着腰站在“前后语”金色的剑柄上,然后它自己把自己吓到了。 “嘿呀,我怎么成了只兔子?” 兔子连忙往剑柄上一跳就消失了,剑柄上的那条缝又开始当嘴: “嘿呀,刚刚咋回事儿了?” “我们也想知道,我们怎么也有了灵体。”长生无济的战魂剑匣上竟然出现一只蛇身九头的相柳凶兽,通体白色,倒是不显狰狞。 “我们也有了灵体。”勘破三春三把剑上站了三只颜色斑斓的雀鸟。 尾巴抖一抖,鸟头上就开出了一朵小花。 更多的剑没有具体的灵体,只是一团光球,却也是能说话的了。 “嘿呀!咱们是被点化了吧?跟王剑老大一样。” 兔子再次出现,再次叉腰。 剑山上,将山河随性扇随手拢起,又把面具拿掉,身披一身春景的秦四喜如同春神临世。 她身上的花没有飞向别处,攀在她的身上,装点着她的衣袍。 抬起手指弹了下自己耳朵上的鲜花耳饰,秦四喜有些犯愁。 “你打算在这儿开多久呀?” 小花轻轻晃了晃。 “罢了,既然是春神之风带来的,怕是得春日过去才能谢了。” 抱起猫,领着鹅,沧海神尊带着一身花,如来时一般悄然隐去。 “秦前辈你走的时候刚吃完羊肉锅,回来的时候也正赶上了牛肉饺子呢。” 随性院里夕昔看见自家前辈回来了,高高兴兴地摆出了刚买回来的饺子。 “前辈,你身上的花真好看!” 秦四喜把自己头发上的花揪下来,手指一转,它就变成了一根绣花的发带。 “这个给你戴着。” “谢谢前辈!” 接过前辈给自己的礼物,夕昔觉得今天真是个极好的日子。 第106章 互惠 短短两日,济度斋的变乱已经传遍了整个南洲。 四大宗门同在南洲,说好听了是同气连枝,说不好听了那叫互相提防,济度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其他宗门就算没有堵着济度斋的山门看热闹,那脖子也都已经探出了一尺长。 灵宝玄清观的修士们看热闹看得比较轻松,他们这些丹修、符修、器修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赚灵石,济度斋就算是大宗门,也拦不住剑修们的穷酸气,剑修们吃不起丹药用不起符咒更不会把灵石用来买法器。 济度斋兴,是一门穷剑修。 第148节 济度斋亡,是一门穷死剑修。 跟他们灵宝玄清观没几块灵石的关系。 顶多就是少了些死命赚钱养自己剑的剑修,一些稀罕材料的价格会贵不少,有脑子的修士们一边看热闹,一边抢购各种得搏命换回来的好东西。 圣济玄门和御海楼地处济度斋两边,二家联手做的事要多些,无论是巡视各地还是驻守南洲二十六城,济度斋若是不行了,如何重新分这块饼就是一门学问了。 百里蓁身为圣济玄门的门主,不仅容貌端丽,心性也中正平和,一群长老们想要从济度斋手里拿地盘回来的心都快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还是稳稳当当,只等更多的消息。 “门主,有消息说,宗永续想要引爆九剑剑骨,是神尊出手拦下了。” “神尊去了济度斋?” 百里蓁轻叹了口气。 “传信给济度斋剑首,问问她可有要咱们帮忙之处。” “门主!” 几位长老的脸上都是不忿之色,百里蓁轻轻一笑:“传信给各城驻守,对济度斋也好,还是寻常修士也好,都客气些。” “门主,济度斋势力衰微,玄清观无心争权,御海楼也每况愈下,此时正是……” “正是咱们当着神尊的面在南洲独大之时?你是不是忘了咱们的山门前面还有那些跪地的焦尸?”百里蓁垂下眼眸,这些年她在圣济玄门里花了不少功夫拔除了百里覃的势力,新提拔的人却还是不如意。 短视逐利难成大器。 济度斋有神尊扶了一把,那就不至于倒下,趁着一群剑修式微的时候和他们结怨,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 御海楼是每况愈下,那是易水遥刻意为之,她自己名下的聚财楼这些年可是已经开遍了各地,靠着能去除心魔的灵露赚得财源滚滚。 更何况,九陵界除了四大宗门之外,还有一个乾元法境,清越仙君会坐视圣济玄门在南洲一家独大? 心中千回百转,百里蓁拿定了主意。 “我会传信给百里苗,百里芉两位长老,让她们在西洲和东洲都按兵不动,再从门中传信给百里蔚,告诉她,我要亲自去北洲拜见神尊。” 暮春时节,戏梦仙都难得来了一场雨。 秦四喜没出门,坐在廊下拿了一本书。 实话实说,秦四喜并不是个好读 书的人,读书习字的本事她学了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要说“喜欢”,那是一点儿都没有。 这书是她在南洲买的话本子。 戏梦仙都的规矩是男女身份倒转,自从这儿成了宗门云集的热闹之地,南洲和东洲来的行商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货物,唯有书是最难进到戏梦仙都的。 尤其是秦四喜手上这种春花秋月、痴男怨女的本子,谁要是敢带进戏梦仙都售卖,只要发现一次,卖书之人就得在戏梦仙都做五年的苦力。 书商们倒是有好本事,为了来戏梦仙都卖书,干脆把书中男主改成了女主,可秦四喜看了几本就觉得怪怪的。 不过她从南洲买书也不是为了看什么正统的恨海情天修仙路、生生世世爱别离。 她手上这本书,叫《九月神尊杂谈》。 在这本书里,写了一个人叫“岳九”,写他行侠仗义,拜入仙门,家破人亡,身边有一二二四个红颜知己,秦四喜一开始只把这书当成了是落魄修真者的穷极无聊之作,读了些之后却渐渐品出了不对。 因为这“岳九”身边的红颜知己分别是一个行事霸气无羁的剑修、一个柔婉清丽的丹修、一个出身北荒行事怪诞的巫女、一个擅解人衣的魔族圣女。 这“岳九”在修为大乘之后做的事分别是带领九陵界修士镇压了魔族、在北洲建起大城安置了被人魔之争波及的寻常修士,然后他功德加身,带着自己的四位红颜知己一起飞升了。 秦四喜摸着下巴沉思良久。 这个剧情实在是太眼熟了,她不久前刚刚听了另一个版本。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秦四喜披着发没有梳拢,黑色的发丝里还带着些许的绿意,时不时就会开朵小花出来。 她身上开的花也还在,绿色的藤叶从裙摆处伸出来,在微风里轻颤。 天道猫猫原本在看雨,视线却被翘起来的小藤尖儿渐渐吸引。 一不小心,它就扑到了秦四喜的裙摆上,被秦四喜成功守绿待猫,拎住了猫猫脖子。 “来来来,陪我看书。” 天道猫猫才不干呢,把头往秦四喜的手臂下挤,它要下去它要下去! “哎呀,别着急。”秦四喜晃了晃手里的书册,又摸了摸猫头,“咱们先来品品这段儿。” 天道猫猫才不想听,秦四喜又坏又狡猾,干什么都是别有目的的,它已经被哄骗了太多太多次了! 要是早知道她要剑山的万剑用剑山功德一并点化,它就算跳进魔渊里都不会答应吃那六条鱼! “岳九心知此时已经到了自己第十剑将要大成的关键之时,只见他对天大吼:“为神之人也不过困于因果,倒不如当个坦荡荡修真之人,前路如何,吾只求念头通达!吾今日立誓,第十剑名王剑,吾将以此剑统领天下,共诛魔族。”” 天道猫猫停止了挣扎。 它用碧绿的眼睛看着秦四喜的脸,又缓缓转向了那本书册。 秦四喜笑眯眯地,又翻了好几页: “岳九说:“既然苍生艰难至此,不如就在北洲建下一座大城,将受苦之人送过去。”揽夜玄女闻言大震,一双秋水明眸盈盈看着岳九:“你竟然有这般志气,这般胸怀。”。” 天道猫猫明白了这书上写的是什么。 “岳九是谁?!在北洲建城的人是折月皆萝!” “诶?你不知道吗?我这儿可有不少书呢。” 秦四喜从自己的须弥袋里又拿出了厚厚的几十本。 “这些书都是九月神君的故事。” 天道猫猫挥爪子要撕书,被秦四喜拦住了。 “你当了这么多年天道,总不会一点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生气?” 天道猫猫当然生气,以前在天上偶尔听见人们虚造了什么神君来顶替了折月皆萝的身份,它都可以假装听不见,结果秦四喜还要买了书在它的面前带着它一起看! “九陵界没有好人!这些人都该死!” 害死了折月皆萝的人该死。 造出这些乱七八糟东西遮掩了折月皆萝过往的人该死。 忘记了折月皆萝的人也该死! 猫猫一身的毛全炸开了,像个潦草的刺球,一下子就从秦四喜的身上蹦了下去。 “这本就是这一万年间一直在发生的事,盛九幽的画像被人涂黑,不也是一样吗?” 天道猫猫却还是愤怒。 秦四喜将书收起来,拿出山河随性扇,一打开,扇子上是“从来如此”四个大字。 “你身为天道,一味沉湎于怨恨,也没想过要让折月皆萝的过往重现人间,又怎能怪人家万年后的人瞎写呢?毕竟这万年来也没人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带修士们对抗魔族的人是盛九幽,建起戏梦仙都庇护苍生的是折月皆萝。” 天道猫猫觉得自己应该继续生气的,可秦四喜的扇子摇啊摇,它的怒火散的比从前快了很多。 “王剑为何会帮长生易师徒?因为王剑想让世人都知道盛九幽。” 王剑生灵,白泽有嘴,它就想要告诉这世间真相。 “它还想让长生易承袭盛九幽的剑道。哪怕它是一把剑,只要有机会,它也想让盛九幽这个名字重新闪耀在九陵界。” 趴在剑柄上总是依偎着那块缠布的剑灵,它真的很爱很怀念它的剑主。 天道猫猫舔了舔刚刚被秦四喜摸过的地方。 “它是傻剑。”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是它,你会眼睁睁看着济度斋覆灭,九陵界毁去?” 天道猫猫又开始舔爪爪。 突然,它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碗,碗里装了十颗肉丸子。 肉丸子闻起来极香,吃起来也极好吃,猫猫吃过的! 抬起前爪摸了摸碗边,天道猫猫仰头看着坐在躺椅上的女子。 女子耳边的黄花耳饰为她添了几分难得的柔意。 不是那种男人写女子的恭顺之柔,是春风、细雨、晨间的雾 气、天上的霞彩……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你又要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也很辛苦了。”秦四喜重新拿出那些书册,扇子一扇,那些书瞬间成了尘,被风带去了花下做肥。 “易地而处,我要是你,多半也会这样,管他什么九陵界死不死。” 天道猫猫看看她,再看看面前的肉丸子,也不在乎是什么陷阱,叼了一个就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秦四喜捏着自己裙子上的花,笑着说: “让九陵界这些人知道了折月皆萝是谁又怎么样呢,她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与其让她的名字从这些人的嘴里出来,不如让这一界之人都知道弑神的下场,让他们在飞灰烟灭的那一刻后悔,比什么祭祀都更解恨。” 明明在吃着好吃的丸子,天道猫猫的耳朵还是忍不住向后夹了起来。 叼着剩下的半个丸子,它抬头看秦四喜。 这些话,天道猫猫想了上万年,可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天道猫猫却有点害怕。 九陵一界,是好多好多好多人…… 天道猫猫低下头继续吃肉丸子。 他们都该死。 秦四喜也不再说话,她又从芥子袋里把盛九幽的剑骨取了出来。 九陵界唯一的一位十剑修士的剑骨。 她将手伸出廊下,用九陵界的无根之水洗去了上面的泥土。 在她的眼里,这剑骨上的因果错综复杂,仿佛一个蛛网的中心。 只看着这样繁密的因果,就能想到盛九幽生前是在一个怎样错综的处境之中。 秦四喜是在济度斋的地下把它取出来的,上面绘制的阵法也被她拿了出来,按照天道猫猫的说法,这个阵法里有些魔族的手笔。 这么一说,魔族还真是好算计,早早就做好了打算,等着用盛九幽的剑骨为他们重新炸出一条回到人间的路来。 第149节 “天道猫猫,盛九幽也魂飞魄散了吗?” 天道猫猫吃完了肉丸子,正在舔碗,听见秦四喜的话,它连忙抬起头,还用自己的屁股挡住了碗。 “魂飞魄散,只剩了一魂一魄,进了黄泉。” “嗯?” 天道猫猫一边洗脸一边说: “她以自身功德庇护了凡人境,虽然凡人境的动荡也因她而起,但是她自圆其果,黄泉认为她不该彻底魂散,就留下了她的一魂一魄,让她在人间境轮回。” 吃了好吃的肉丸子,天道非常满足,也比平时好说话了许多。 秦四喜算了算: “凡人寿短,万年间她的魂魄也轮回了几百次了吧?” “没有那么多。”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爪。 “盛九幽的一魂一魄分成了杀星和将星,你在凡人境都见过的。” 秦四喜:“……” 传说中的人经过无数轮回之后竟然成了自己的“故人”?秦四喜颇为惊讶。 “你是说,江明雪和徐度归?” “嗯,江明雪本该早逝,徐度归也转世成了薛重岚。将星早折,杀星凌空,才有了二十年乱世,可惜都被你改了。” 原来如此,能够保大启太平的江明雪死在乌蛮奇兵手中,繁京被攻破,天下崩乱之际,薛重岚又在朔州趁势而起,带着二十年的帝运征伐天下。 “等等,要是这么算,薛重岚起事之前天下就已经乱了,你这不止二十年乱世啊。” 前前后后少说得五六十年啊。 是么? 天道猫猫理直气壮: “我是说他做二十年乱世之君,我也没说只乱二十年啊!” 秦四喜:“刚刚吃丸子怎么没噎着你呢?” 天道猫猫还振振有词: “反正这些都没了,都不作数了!下次天下大乱也得等再过八十年了。” 秦四喜看向手里的剑骨: “你的意思是说,我辛辛苦苦,也就是给大启续命了几十年?” 天道猫猫舔舔爪子: “已经好多了!加上万俟悠在位的二十年,是足足一百多年呢!” 要是按照人间境的说法,启明宗万俟悠怎么也算是一代中兴之主呢。 不过阴险狡诈的秦四喜,天道猫猫是绝不会夸她的! “盛九幽还有一魂一魄转世轮回,那折月皆萝就是彻底死了吗?魂飞魄散?再无回转余地?” 天道猫猫停下了自己舔爪子的动作。 “我不知道。” 天道猫猫把爪子藏在了自己肉乎乎的胸脯下面,蹲成了一只白色炸毛小烧鸡。 “我只看见折月皆萝倒下了,我花了一千年才跟天道融合,我找啊找,没找到。” 秦四喜没说话,当着天道猫猫的面,她从盛九幽的剑骨上抽出了一缕金色的气。 “这是盛九幽与神的因果牵扯。” 天道猫猫瞪大了眼睛。 秦四喜弯腰,把它捞进了自己怀里。 “这是她与折月皆萝之间的因果。” 看着连接着这世间某一未知之处的金线,因果神笑着说: “如果盛九幽留下的一魂一魄在凡人境,说不定折月皆萝也在凡人境留下了什么线索,所以你才找不到。” 会是这样吗? 天道猫猫看着那根金色的线。 “你放了我,我要去找她!” “你怎么找?趴在云头当偷窥的小猫猫?” 天道猫猫甚至顾不上生气,她碧绿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条线。 小猫脸上的表情能让世上的任何人都心软。 除了刚给了它一碗丸子,怎么也得捞回本的沧海神尊秦四喜。 “也不是没办法,你去是不行的,但是我可以去呀。” 去哪? 去凡人境?! 天道猫猫看向秦四喜,毛再次炸了起来。 “你果然阴险狡诈!你就是想要去凡人境!喵嗷!喵喵喵喵!嗷!” 噫,骂得真脏。 秦四喜将这条因果线一点点缠在自己的指尖。 “你可以多想想,你要是执意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喵!你拿到盛九幽剑骨的时候就打了这个主意!喵喵喵!” “诶呀,一点互利互惠的小事,你放我入凡人境再轮回一次,我靠这条因果线找到折月皆萝的线索,不是正好吗?” 天道猫猫炸着毛从秦四喜的膝头跳了下来。 它跳上了走廊的围栏,怒气勃发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雨。 “喵嗷!喵嗷!” 它在骂骂咧咧。 秦四喜只当听不见。 手上的扇子有四个大字——“互利互惠”。 喵嗷了好一会儿,天道猫猫再次看向秦四喜。 “折月皆萝喜欢九陵界的一切,最后她死在了九陵界,一万年,除了这一根因果线,什么也没留下。你喜欢凡人境,你也喜欢济度斋的那些剑,你还喜欢青竹道院,如果有一天你也喜欢九陵界的一切,你也一定会死在这儿的!” “嗯,这你放心。” 秦四喜点点头,也看向外面的雨。 “至少,我不会喜欢九陵界的男人。” 天道猫猫:“……” “是吧?”秦四喜觉得自己说的是大实话。 天道猫猫甚至喵嗷不下去了,它直接转身,用屁股对着秦四喜的脸。 雨幕接天,在戏梦仙都的一个角落,白衣黑裙的男子正在吹着洞箫。 呜咽的箫声能抚心静气,让不少为孩子考宗门而担惊受怕的父母都心平气和了下来。 在他身后,一只雾气凝集而成的云雀正在口吐人言: “济度斋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万剑生灵,虽然没有了从前的万魂剑阵,却能算作是多了一群八剑、七剑的长老。如今济度斋内的剑修就算是毁剑掉境,因可以与剑灵互选,也没那么抵触。长生易借了沧海神尊之势,在几十年间扭转了济度斋入魔之危,隐忍之性不输易水遥、百里蓁。尊上,现在的四大宗门里有二个已经倒向了沧海神尊,散修之间也颇有意动,您若是继续放任下去,只怕对乾元法境并非好事。” 男子的眼睛上蒙着黑纱,如果夕昔看见了,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那位总是温善待人的长离道友。 一曲终了,男子没有说话。 那云雀接着说: “尊上,我们将此事告诉了清越仙君,他却说若是沧海神尊真的能被这些九陵界的琐事缠住,对我等反倒是好事。” “他说的也不错。” 男子言语平和。 “沧海神尊神思清明,无懈可击,心中无情,自然也不会生出牵绊。” 说完,他摩挲了下自己的笛子: “我替他照看乾元法境,我那表哥倒是放心,刚从凡人境回来就迫不及待用我这身子去见神君。罢了,这身子让给他……你之前跟我说戏梦仙都里来了一个会操纵纸人的傀儡师,我怎没寻到人?” “尊上,那万家一一进了戏梦楼之后就再无消息,应是被弱水沉箫藏起来了。” “弱水沉箫,这折月一族就剩了最后一人,倒是有些运气,能被沧海神尊看重,罢了,此事再寻机会,我先回去,有事你去繁渊寻我。” “是,尊上。” 细雨之中,又是一阵箫声乍起,又很快消失了。 给鹅前辈打着伞,夕昔轻声说: “鹅前辈,你刚刚听没听见有人吹箫啊。” 鹅转头向箫声传来的地方看过去。 “不好听。” “我觉得挺好听呀?” “不好听。” 鹅梗着脖子,宽大的脚掌在地上拍出了水花。 “心不诚,不好听。” 第150节 “心不诚,前辈你都能听出来呀?鹅前辈你好厉害。” 被夸赞的鹅展了展翅膀。 “四喜也会吹箫,还会吹叶子。” 四喜吹得好听一万倍! “哇!秦前辈真厉害!” 夕昔弯下腰对鹅前辈夸个不停,她头上绣黄花的发带在黯淡的雨天也隐隐生辉。 秦前辈身上一直在开花,懒得出门,可今天五十里外的湖上有人在打捞水里的灵草,鹅前辈想来看,夕昔就陪着鹅前辈去看。 然后就看着鹅前辈当场吃掉了好几十斤。 不愧是鹅前辈呢! “鹅前辈,还要继续逛吗?要不要晚辈抱着前辈呀?” 鹅看着地上湿乎乎的石砖,如果四喜在,鹅一定要四喜抱了。 但是夕昔叫鹅是鹅前辈,鹅是前辈,那就要有前辈的尊严。 “鹅自己逛。” “啪嗒啪嗒。” 细雨微风中,一个白胖胖的屁股在伞下扭啊扭。 第107章 戏梦 百里蓁还没到戏梦仙都就跟易水遥撞了个正着。 俩人都不用对眼儿,隔着数百里,御海楼的灵鲸就发现了圣济玄门门主的出行座驾——云顶金光宝楼,易水遥立刻就明白了百里蓁也是去拜见神尊的,马上就让灵鲸飞出了残影。 云顶金光宝楼也立刻追了上来。 一只巨大的灵鲸和一座金光璀璨的宝楼在天上你追我赶好不热闹,不少来往于北洲和其他的飞舟之类都忍不住停下来看这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认真说起来,百里蓁和易水遥的私交并不差,之前御海楼依附于圣济玄门之时,她们两人都是被排挤的边缘人,往来多了,也有几分同病相怜。 现在,一个人不再是自己伯父手中的傀儡,而是堂堂正正的圣济门门主,另一个也已经架空了自己血缘上的兄长正努力把御海楼掏成空壳,之前的七洲大会上,她们两人一唱一和,很是出了一番风头,谈笑间也很有几分知己之感。 可彼时是彼时,此时是此时,去拜见神尊怎能落于人后呢? 终于到了戏梦仙都城门前,两人到底是谁也没甩开谁,只能装出一副联袂而来的三分熟样子,仿佛刚刚云上飙车的人不是她们。 经过了数十年经营,戏梦仙都的城门比从前气派了许多,至少不至于被灵鲸和宝楼衬成个小渔村的村口。 戏梦仙都的掌事弱水沉箫在城门前亲迎她们,沿着青石路一路将她们引到了小院门前。 弱水沉箫要给神尊建这个院子的时候,易水遥和百里蓁都专门派人送来了她们门派里的奇花异草和各种灵材,别的不说,这院子看似平平无奇的外墙用的是能隔绝灵识的流云石,天下唯一的矿床在海底,是御海楼的看家宝贝,用来造门的是五千年落凤梧桐,一截拇指长的木头就能让方圆数丈冬暖夏凉,圣济玄门直接送了二十棵树过来,除了做门板还做了里面的廊柱、门窗,甚至亭子。 心里知道这个小小的院子已经被各种奇珍堆成了个不得了的地方,真的走进这被神尊起名叫“随性院”的院落之时,百里蓁和易水遥还是心头一震。 青雾幽兰,在圣济灵谷中千年才能生三寸,易水遥看着高有两尺高的青雾幽兰,转头看向百里蓁。 这么稀罕的东西,百里蓁还真舍得! 百里蓁比她还惊讶,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取了半尺的青雾幽兰,怎么就这么高了? 明光桂,在御海楼的青崖上四季开花,千年金桂,万年银桂,现在这桂木枝干上银光闪闪,俨然已经是万年灵木,百里蓁仰头看了片刻,在心里叹息自己送礼还是不如易水遥。 却不知道易水遥也懵,整个青崖只有一棵万年明光桂,她可以对自己的亲妈发誓,她绝没有把它给刨来。 垂丝吐蕊,千艳争辉,两人都是九陵界四大宗门的当家人,若论富贵锦绣堆里的见识那定然远在众生之上,可在这小小的随性院里,她们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花丛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小姑 娘,一手拿着镰刀,另一只手则掐着一束白色的花。 看见了她们,小姑娘笑着迎了上来: “弱水前辈早,两位前辈早,秦前辈早就说今天会有人来,让我引你们在正堂稍坐。” 百里蓁看着她——手里的花,三百年一开的软玉棣棠花,就这么被人轻轻松松割下来拿捏在手。 “前辈可是喜欢这花?”夕昔把花举起来说,“这花到处爬,前辈让我清一些,前辈若是喜欢就带回去吧。” 看着被送到自己面前的花,百里蓁想了想,坦然收了。 不过是软玉棣棠花,她回去就选二十种奇花给神尊! 夕昔给几人都倒了茶,又去花丛里忙碌了起来,不一会儿,三人就看见她抱着一颗极大的蓝色丁香花球走了过来。 千年蓝玉丁香能开出这么大的球? “既然给一位前辈送了花,这位前辈自然也要有的。” 厚此薄彼,不是该有的礼数。 易水遥接过花球,心神剧震,这花,灵气也太足了! 当着这两人的面,弱水沉箫面上一片泰然,绝不肯显露半分惊讶之色,夕昔和她熟悉些,对她笑着说: “弱水前辈可喜欢兰花?前辈让我把那些兰花也清一下,都已经挤到墙缝了。” 弱水沉箫顺着夕昔的手向外看过去,就看见了极为名贵的玉叶垂珠兰竟然在墙角挤成了一堆,价值几十上品灵石一颗的金色兰珠子一簇又一簇,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她默默移开了目光。 如果她没记错,一个月前她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棵玉叶垂珠兰。 各种灵植疯涨,院子里的灵气凝成了浅浅的幽雾,弱水沉箫深吸了一口气,差点儿被过于丰沛的灵气呛到。 “夕昔小友,神尊是还未醒?” “秦前辈在后院种地,一会儿就过来了。” 夕昔说完,笑着对那些玉叶垂珠兰举起了镰刀。 是的,沧海神尊秦四喜在后院种地。 她到底不是那个每天看折子为了税赋和养兵殚精竭虑的万俟悠,万俟悠看花赏树是忙里偷闲,让她瘫在小院子里看花看草,一日两日还行,多了,她就觉得闲的难受。 不过她种地也不光是闲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之前跟木生神君借来的一缕风闹的,那风是掺着神力的生机,不光让她的功德外显,身上天天开花,她在这小院子里呆了几天,身上的生机让这小院子都要被灵植给淹了。 既然这生机这么足,秦四喜干脆就在后院开了块地出来,种上了她让夕昔买来的各式种子。 在生机滋养之下,这些种子几乎落地生芽,最普通的灵谷,她一个时辰就得收一茬,更好些的红玉灵谷,寻常地方是三年一熟,在她这儿就是半日一收,收慢了就会当场发芽。 弱水沉箫她们来,秦四喜当然知道,可正好到了要收青籽茄子的时候,她只能先把东西收了,再种上新的。 不然等这些种子落地,她前面把人送走,后面就得对付满地的爬地茄子。 收了茄子,她又种上了一种名叫四瓣红果的灵菜,这种果子味道酸甜,生吃也不错,还能做菜,不光她喜欢,鹅也喜欢。 一会儿要是她来不及收,鹅也能把这些果子用嘴收了。 挽着裤脚、包着头发的沧海神尊出现在正堂,三人连忙要跪下行礼,她摆摆手: “我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济度斋的初代剑首盛九幽和我有些许前缘,我出手帮济度斋也算是有因有果。” 短短一句话,落在三人耳朵里就是天雷了。 济度斋初代剑首盛九幽。 百里蓁的头又低了几分。 “盛剑首从前带着整个九陵界对抗魔族,其中风采,圣济玄门至今记忆犹新,没想到神尊与盛剑首还有前缘。” 这是说当初陷害盛九幽的事情圣济玄门没参与? 秦四喜看向弱水沉箫,只看见了她的发顶。 易水遥说得就更直白了许多: “盛剑首从前之事,我多是从我恩师天符老人处听来的,他和盛剑首有旧,说起盛剑首,总是且赞且叹,至于盛剑首后来被人暗害一事,御海楼多半是掺了一脚,不过我那些祖宗们干的缺德事多了去了,神尊要是想给盛剑首报仇,我回去想办法把他们的坟撅了。” 弱水沉箫和百里蓁一起看向易水遥,穿着一身湖水蓝绣纹锦袍的女子只带着笑看着沧海神尊。 过往几千年,她为了寻找她娘的下落活着,神尊为了她动用神力勘破天机,告诉了她娘亲的下落,从那一日之后,她在这世上只有两件事,敬神尊和赚灵石。 方家经营万年的御海楼她都想连根刨掉,为了给神尊出气,多刨几个祖坟也不过是顺手的事儿。 这话让人怎么接呢? 秦四喜觉得自己是个挺会聊天的人,此时很难得地觉得天儿已经被聊死了。 “倒也没到刨祖坟的地步。” 她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师父和方家人都分别是怎么说盛九幽的?” 易水遥三千多岁,她的恩师天符老人是返虚修为,已经在千年前就坐化了,享寿八千载。 盛九幽登高一呼之时,天符老人刚入道不久,他的师父则是被后世称作“玉符玄女”的返虚境符修风采莲。 “盛剑首救过我恩师的命,我恩师极为推崇盛前辈,盛前辈统领天下修士净魔卫道,实在是惊世壮举,只可惜棋差一着。当年盛前辈被她弟弟暗算,他每每说起都气愤无比,只说盛剑首是天下难得的豪杰,却困于小人之手。” 易水遥说罢,自己先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想想,九陵界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好人总是死得太早,反倒是作恶的,也没见着有多少报应。 一只猫从外面匆匆跑进来,跳到了神尊旁边的桌案上,仿佛是专门赶来听热闹的。 易水遥接着 说: “恩师说我师祖从前所在宗门叫玉符宗,是我师祖所创,只可惜当年盛剑首的弟弟陷害盛剑首之前从我师祖手中骗去了符篆,用在了盛剑首身上,盛剑首死后,我师祖悔恨交加,心境震荡,将宗门散了,其中一些符修和其他丹修、器修聚在一处,渐渐成了如今的灵宝玄清观。我恩师则不愿与各大宗门打交道,隐居于西洲。” “啪嗒啪嗒”一只大鹅也跑了过来,它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小白猫,干脆跳到了神尊的腿上,神尊直接抱住了鹅。 “至于方家那些人……我曾听我生父提起,方家之所以将御海楼建在海边,正是为了镇守海渊,他说过,盛剑首兴师动众与魔族打了几千年,到底不如……” “不如什么?” 神尊、神尊怀里的鹅、神尊桌上的猫一起看着自己,易水遥不知为何觉得比只面对神尊的时候要紧张许多。 第151节 “不如一些头脑计策,到底也能将魔渊封住。” 什么头脑计策,能比盛九幽数千年的努力更好用,封住了魔渊? 秦四喜看向天道猫猫,发现天道猫猫神色有些凶狠,她伸出手,摸了摸猫猫的头。 天道猫猫动了动耳朵。 百里蓁不愿意易水遥专美于前,缓缓说道: “神尊若是对万年前的旧事感兴趣,圣济玄门的年鉴传承了一万八千载,其中所记之事比旁处都详尽许多。” 哎哟,还有这种好东西,秦四喜很感兴趣,她看向百里蓁: “那你可知道九陵界从前有个神叫折月皆萝?” “啪。”弱水沉箫折断了手里的兰花花茎。 她看向神尊,却见神尊也看着她。 折月皆萝? 百里蓁微微皱眉,轻声说: “神尊,恕我孤陋寡闻,这位神尊的名讳我从未听过。倒是知道折月一族,据说折月一族出身于北荒与人通婚只生女儿,乃是上古灵巫之后。” 上古灵巫。 秦四喜突然想起了那本《九月神尊杂谈》,里面提到了九月神尊有四个红颜知己,分别是剑修、丹修、巫女和魔族。 如果被顶替了身份的折月皆萝自己就是巫女,剑修是盛九幽,那丹修和魔族,莫非也有人可以对应? “我最近从南洲找了几本杂记来看,发现九陵界流传了不少‘九月神君’的故事,只可惜我在诸天神界待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神尊,你们可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神尊,我从不看杂记之类,不过九月神尊之说,我倒是时常听闻,传说此人两万年前就已经飞升,还曾回到九陵界助盛剑首清剿魔族。” 百里蓁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说话的语气更斟酌了几分: “在那些传说里,都说九月神尊原本与盛剑首……可后来盛剑首杀念入心,九月神尊苦劝不得,也知道盛剑首再无飞升可能,就另结新欢揽夜玄女,与玄女一道飞升了。这样的传闻我也听了千多年,却从未听人说起过九月神尊的师承,倒是揽夜玄女,据说她是灵巫后人,原本也和盛九幽一样执意要杀魔族,却被九月神尊点化,散去杀念,与神尊相伴飞升。” “啧,这故事还编得有头有尾的。” 秦四喜斜坐在椅子上,先看了看神色不明的弱水沉箫,又看了看炸毛的天道猫猫。 对照来看,揽夜玄女才是折月皆萝,她出身灵巫,成神飞升,为了九陵界不受魔族入侵之苦从诸天神界回到了九陵界,与盛九幽和另外几人联手清剿魔族,此外,盛九幽用功德庇护凡人境一事,她多半也参与其中,为了不让苍生受征战之苦,她更是在北洲建起了戏梦仙都,接纳西洲人北迁。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九月神君。 只是当年有人用了些手段让折月皆萝陨落在了九陵界,这些人一面用折月皆萝的神力封住了魔渊,一面又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被世人所知,就又虚造了一个男人,称呼他是“九月神尊”,让他在传说中冒领了折月皆萝和盛九幽的功绩。 至于在万年前真的为了九陵界付出了一切的折月皆萝和盛九幽,在这些传说里,她们被扭曲成了只能仰望“九月神尊”的女人,成了传说里的用来妆点边角的花。 “九陵界从来没有飞升的九月神君。”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百里蓁和易水遥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神名不可虚造冒领。” 在秦四喜说话时,她手中的扇子轻轻摇了摇。 两人突然明白了神尊这句话的分量。 “神尊放心,我等回去之后定然昭告宗门上下。” “九陵界上一个飞升的神叫折月皆萝,是一名灵巫出身的女子,至于她的神名……” 正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直没有吭声的弱水沉箫抬起头,发现神尊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喉头哽塞,许久,她说: “折月皆萝,神名,戏梦神尊。” 万年来,折月皆萝的神名一直留在九陵界,她亲手建起的城记得她。 戏梦仙都,戏梦神尊。 它一直都在,却又被人遮盖得干干净净。 太干净了,就像是一场下了一万年的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很快,人们就不知道大雪的下面掩盖着谁的姓名,谁的骸骨。 哪怕她是神。 离开戏梦仙都的时候,易水遥直接上了百里蓁的云顶金光宝楼。 在随性院里听来的东西太过撼动人心,百里蓁根本无心与易水遥客套,可易水遥薅着她的袖子非要和她说话。 一张端丽宝相的脸几乎要撑不住一贯的和气模样,百里蓁看着易水遥,挑眉道: “易楼主,你要说的最好是要紧事。” “自然是要紧事。” 大概是因为幼年受过不少磋磨,哪怕后来一步步成了现在九陵界最有权势之人,易水遥的眉目间还是有些戾气,仿佛数千年的居移气养移体都不能消解她少时的困苦。 湖水蓝色的法袍上金光点点,贵气十足,穿着这样的衣服与百里蓁对坐,易水遥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她并非出身大宗门的嫡枝正宗。 晃了晃手里的丁香花,易水遥随手飞出去几十张符篆,让旁人探听不了她与百里蓁的话。 “若我记得无错,史书可载的飞升神君,至今只有两人。九月神尊是假的,真正的从九陵界飞升的神是戏梦神尊。” 百里蓁眉头微蹙:“这些不是已经知道的么?” 易水遥淡淡一笑:“戏梦神尊,折月皆萝,也是女子。” 百里蓁看着她。 易水遥用手里的丁香花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百里蓁。 “万年来,男尊女卑之风益盛,其中有多少是因世人觉得女子难以飞升,难以修炼?” 飞升的神是男人还是女人,重要么? 好像不重要,又好像很重要。 不然为什么那个被虚造出来的“九月神尊”就是男人呢? 纷乱的思绪中,百里蓁突然揪住了一缕。 见她神色变化,易水遥凑到她的面前,看着这位看似端丽柔婉其实隐忍深沉的圣济玄门门主。 她在百里蓁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 与她相比,易水遥自己觉得自己像是披上了金色皮囊的野狗。 她忽然一笑,用丁香的花头挑起了百里蓁的下巴。 “百里覃当年选你,不就是因为你看起来是圣济四姝之中最好拿捏的一个?他心心念念还是要传给他的孙子,为什么?因为他就认为女子不行。此因何来?如今你是圣济玄门的门主,你的姐妹都是圣济玄门的长老,为什么?因为压在你们头上的男人死了,也因为,那从诸天神界回来的沧海神尊是女子。” 挥开自己下巴上的花,百里蓁微微垂眸。 “你的意思是说,若是在戏梦神尊一事上拨乱反正,九陵界的风气也能为之一新。” 易水遥直接坐在了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对百里蓁说: “没错。你是女子,我是女子,济度斋新任剑首长生易是女子,被神尊扶持坐大的青竹道院全是女子,如今带着北洲日渐繁盛的戏梦仙都更是天下间唯一的女尊男卑之地,炉鼎一事见弃于天道,四大宗门女子势起,若是此时我等错失良机。” 她顿了顿。 “若干年后,你我,要么是后来人口中的疯子,要么,也会变成男人,又或者,在别人的唇齿间成了一个男人的附庸。” 戏梦神尊的前车之鉴,她们不能不防。 百里蓁没说话,一股淡淡的冷意从她的心中弥散至肺腑。 她知道,易水遥说的是对的。 “你要做什么?” “修史,找出戏梦神尊折月皆萝的过往,将她与盛九幽之事公之于天下,这只是第一步。” 百里蓁无声轻叹。 “只这第一步就极难,当年构陷盛九幽的人,恐怕还活着。” 能活万年的,恐怕也是个大乘境老怪物了。 “就算他们死了,他们所做之事,泽被天下男子,天下男子都是他们的后人,是你我用的长老、门下的弟子、所见的道友、往来的宗门。” 听百里蓁这么说,易水遥凉凉一笑。 “原来百里门主怕了。” “我自然是怕的。”百里蓁看着自己手里白色的软玉棣棠花,“我以女子之身行前人旧路,只不过多些坎坷,男人欺我辱我不信我,终究是我的半个同道。” 她抬起眼,看向易水遥。 “可你与同行,男人视我为死敌,旧路上的女子也会视我为死敌,我呢,这般周折苦楚又能得了什么好处?” “我且问你,你可知神尊会在九陵界留多久?你可知戏梦神尊身后又有何等隐秘?揭开盛九幽一事,干系重大,你我冒了这般风险,除了殒身之祸,还有什么?” 缓缓站起身,任由白色的绣罗袍角落地,百里蓁平视坐在桌上的易水遥。 淡淡一笑,她用手里白色的柔花擦过易水遥的脸颊,算是还了刚刚那一下轻薄。 “易道友,你一身家业都是你独力所创,女子之势越强,你便可越强。你自幼受苦,对旧路之恨远大于你从旧路之所得,你寻亲三千年,恨透了这男尊女卑的世道,我都懂。可我身后却是圣济玄门两万载基业,我没有长生易断腕之勇,圣济玄门,也没有济度斋破道重兴之幸。” 下了万年的雪实在是太深了。 多少锦绣楼台建在雪上,多少玉路金阶正压着不为人知的尸骸? 百里蓁摇摇头。 除非有一日烈日当空,能晒尽这万年的雪,不然她只能是台上守楼人,玉阶行路客。 第108章 纸鹅 太阳可真好。 寒月山下一块刚开垦的灵田,秦四喜躺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 哼哧哼哧在院子里玩了一个多月的“不吃不喝努力种菜”还要跟院子里那些疯狂开花的灵植斗智斗勇,她倦了,她累了,她干脆让弱水沉箫给她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她自己开了地,洒了些灵药种子,然后躺在那儿。 第152节 下了几场雨之后的北洲暖风融融,各处都是生机勃发之状,鸟雀啼鸣,春花繁茂,被阳光晒着,秦四喜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懒洋洋的。 她如此悠闲,鹅和天道猫猫自然也寻了好地方瘫着。 鹅瘫在她的肚子上,天道猫猫瘫在她的胸口。 秦四喜自己是摊手摊脚,鹅也睡得肚皮朝上,天道猫猫大概是三个里面最矜持的,团成了绒绒的一团,微风吹得猫猫凌乱,在秦四喜的下巴上擦过来擦过去。 就在她晒太阳的功夫,她附近的灵药沐风而长,枝叶舒展,渐渐要比秦四喜躺的巨石还要高了。 不止灵植疯涨,也有鸟兽感受到了蓬勃生机,从百里外赶来,不敢轻易靠近里面,就在外面吸纳着生机。 一只雾气凝成的云雀飞过,看见灵鹿跪地,群鸟扎堆,盘旋了一圈儿就向远处飞走了。 秦四喜睡醒的时候,晚霞已经铺遍了西方的天际,她抬手薅掉了一根扒自己脸上的灵草,拍了拍趴在自己肚子上的鹅。 她手臂一动作,天道猫猫就被惊醒了,顶着一头乱毛四下张望。 鹅瘫脚坐在秦四喜的肚子上: “四喜,好香啊。” 确实很香,秦四喜挠了挠头,一手抱着天道猫猫,一手揽着鹅坐了起来。 “这些灵草先收了,咱们看看是什么这么香,找个会做饭的把它做了。” 鹅支持。 说是要收灵草,秦四喜却没有亲自动手,只见她拿出一个铜铃摇了摇,一群小纸人立刻从她腰间的布袋里成群结队地跑了出来,它们手拿纸镰刀纸铲子,竟然能真的收割这些灵药。 有些灵药比较粗壮,还有两个小纸人哼哧哼哧拉锯条。 “这些小纸人可真不错,万家一一真厉害。” 每次看见这一幕,秦四喜都由衷感叹,比起活了几千上万年还争权夺利斗心眼儿的修真者,这些小纸人才真的让秦四喜觉得修仙这事儿有意思,也让她想起了诸天神界那些千奇百怪的神君。 鹅点头。 要不是还惦记着吃饭,它一定会去扑那些小纸人。 几日前,弱水沉箫带着一个个子不到她胸口的小姑娘去了随性院见秦四喜,介绍说这个缩在她身后不敢说话的小女孩儿名叫万家一一,给随性院送饭的纸人就是她做的。 万家一一生得很圆润可爱,胖乎乎的,只是神情怯懦又不敢说话,弱水沉箫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上前给秦四喜打了声招呼。 “神尊别看万家道友是这样子,她其实天资极高,修为也已经过了元婴,只是天性如此,活了九百年,也改不掉了。” 听见弱水沉箫说万家一一已经九百岁了,秦四喜把刚要脱口而出的“小姑娘”给咽了回去。 是嘛,修仙之人都长寿,随随便便就几千岁,真正比秦四喜年纪小的也就只有一个夕昔。 万家一一对人无言以对,对动物倒是很热情,给了秦四喜一包纸人和操纵纸人的铃铛之后,她的目光就离不开白胖胖的鹅。 鹅原本只是跟在秦四喜身边,察觉到了万家一一的目光,转头用小眼神回看过去。 圆滚滚的眼睛碰上了黑黢黢镶金边儿的小眼睛,成功对线。 鹅试探地走过去,万家一一略一弯腰就能和它对视。 “大鹅,你真好看!” 鹅展了展翅膀,扭头看向秦四喜。 四喜四喜!鹅喜欢这个人!这个人夸鹅好看! “鹅也觉得鹅好看!”鹅挺胸抬头地说。 万家一一的眼睛亮了。 胖乎乎的小姑娘领着胖乎乎的鹅在院子里玩了起来,弱水沉箫只能对秦四喜解释说万家一一从来就是这么一个孩子性子。 秦四喜倒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造出这么可爱的小纸人。 也是得了这些纸人的帮助,秦四喜才从随性院到了这处荒地,毕竟她扇子里存的那些借来的功法没有一个能帮她种地收割的,这么一大片地让她自己收,她收完了一片,另一片也长好了。 上千百个小纸人同心协力,不到一刻就将各种灵药都收好了,该收果子的就收果子,该摘叶子的摘叶子,该取茎的取茎,将各种收获都分类,小纸人们拖着纸质的袋子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多谢多谢!” 秦四喜将东西收好,又摇了摇手里的铃铛,小纸人们纷纷钻回了她腰间的袋子。 钻进去之前先鞠躬,真有礼貌。 至于散发着香气的果子,是一种紫色的浆果,秦四喜不认识,放在了天道猫猫面前。 天道猫猫在打理自己乱糟糟的长毛,就是打理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应该是可以炼丹的。” “这玩意儿炼丹多可惜啊?”秦四喜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很香的烤肉味儿。 没错,一种果子,竟然有烤肉味儿。 “洒在烤肉上才对,走走走,咱们去找个烤肉店家。” 鹅点头。 “这、这是品相极好的元茴果,怎、怎能用来烤肉?” 烤肉串做的极好的那位烤肉店家倒是认出了这个果子,看了一眼就烫手似的要还给秦四喜。 秦四喜手指一捏,让果肉爆了出来: “我来的路上吃了一个了,真的是一股烤肉的香味儿,你用来当酱抹在烤肉上肯定好吃。” 烤肉店家一脸为难: “道友,我这整个摊子怕是都换不来一颗元茴果……再说了,元茴果能洗涤灵根,谁会用来烤肉啊?” “没事没事儿,你试试。” 在秦四喜的撺掇下,烤肉店家叹了口气,小心捏了一颗果子,抹在了烤肉上。 以前神尊来吃烤肉,也不过是让她多送几串,讨价还价,费些口舌,现在神尊是换了法子让她为难啊。 是的,这烤肉店家还记得神尊,几十年过去了神尊模样如旧,看烤肉的眼神儿也没变。 火苗舔舐着烤肉上的果肉,一股浓香气扑面而来。 秦四喜吞了吞口水。 鹅吞了吞口水。 天道猫猫趴在秦四喜的怀里看看人再看看鹅,没忍住,也转头眼巴巴地看着烤肉。 肉还没吃到嘴里呢,秦四喜又打起了别的主意。 “店家你手艺这般好,那你说说,用这个烤鱼能好吃吗?” 烤肉店家想叹气,要不是神尊夸她烤肉好吃,她都想说一句“别为难我了”。 “道友,我这没有鱼啊。” “我有啊!” 秦四喜从须弥袋里掏出了几条大鱼。 烤肉店家倒吸一口凉气。 作为一个因为资质太差所以从丹修转行烤肉店家的前·丹修,烤肉店家对于各种材料还是有些见识的。 神尊拿出来的这些鱼……这是能用来烤的吗?她区区二品灵火怎配烤这些东西啊? 元茴果的香味越发重了,烤肉店家有些难过,她把烤好的肉串递出去。 “道友,这烤肉闻起来极香,是因为它的药性未曾被激发彻底。” “嗯?” 秦四喜已经一口咬了上去。 太好吃了! 元茴果被刷在了烤肉的外面,不仅增香提味,还裹住了肉原本的汁水,用牙齿咬开的时候真的是香味冲头。 分了两块肉给鹅,又分了一块肉给天道猫猫,秦四喜果断把所有的元茴果都给了烤肉店家,又给了这位烤肉店家一堆肉和鱼。 哦对,还有灵石。 让人帮忙烤肉是肯定得给钱的。 烤肉店家傻眼了。 因为这霸道的浓香气,不少人都聚了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识货的丹修。 “月桥蛸?这种灵物怎能用来烤?” “元茴果?!这么多元茴果,道友你应该去找丹师啊!” 甚至有人毛遂自荐:“道友,我是四品丹师,你将这些东西给我,我能给你炼出……十二颗四品洗灵丹!” “品相绝佳的元茴果,炼出二十颗五品洗灵丹也绰绰有余,道友你交给我,我连开炉费都不收你的!配材我也自己出!至少给你十八颗洗灵丹。” “月桥蛸是炼器至宝,道友你……” 秦四喜充耳不闻,她在山海镇长大,虽然手艺一般,但是海鲜怎么吃她还是知道的。 “这只鱿鱼横切几刀,烤到五分熟刷酱。这只鳗鱼也一样,你会穿签字吧?” 听着一群丹修在叫嚷着,神尊却独独让自己烤肉烤鱼,烤肉店家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阵豪气。 正在她穿肉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声: “穆玄凛,这位道友不懂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是读了几十年《丹经》的,怎能这般诓骗于人,把这些上好之物放到你那不干不净的烤架上?” 一个穿着锦绣衣裙的男子走过来,对着烤肉店家伸出了手: “还不把东西拿出来,放在你手里可真是糟践了。” 烤肉店家看着了这男子一眼,皱了下眉头,烟熏火燎的一张脸上难得多了些和气生财之外的神情。 “人家的东西,就想拿来烤着吃,我收了灵石照做,怎么在你这儿还成了诓骗?” “怎么不是诓骗?几十上品灵石才能得一颗的元茴果,你也配用?”说完,穿着裙子的男人转头,却不知道这些灵材到底是谁给的。 “道友,你不要信这烤肉店家的话,她灵根低微,被族中赶出来,连拜入山门都不能,丹修当不下去了才来开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摊子……” 烤肉店家抬手将一把吃过的签子掷在了男子身上: 第153节 “穆雪源,戏梦仙都城里可不是穆家,轮不到你颠倒黑白来栽赃我。” “我颠倒黑白?”名叫穆雪源的男子冷冷一笑,“穆玄凛,你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已经沦落到了这种没有规矩的荒蛮之地竟然还敢在我面前猖狂。” 穆雪源又说:“道友,我出身南洲原城穆家,族中有六品丹师,你的这些材料品相不错,我可以替你引荐我族中的五品丹师,为你炼丹,只收四成丹药作开炉花费。” 听了他的话,名叫穆玄凛的烤肉店家笑了。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区区的三品丹师?只知道拿着穆家的招牌唬人。” 要是这些东西是旁人的,穆玄凛可能还担心那人被穆雪源骗了去。 可给她东西的人是神尊,穆玄凛就很安心。 神尊,多抠门啊,雁过拔毛,送几串烤肉的事儿都能跟她死乞白赖说半天,一听说什么四成丹药肯定不会理会穆雪源。 不得不说,这位手艺很好的烤肉师傅真的很了解秦四喜。 “四成”两个字儿砸进秦四喜的耳朵里,她只觉得这个穆雪源是把她当了傻子。 穆雪源被穆玄凛激怒,却也知道在戏梦仙都不能轻易动手,闻着元茴果被炙烤出的浓香,他突然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道友你多半是被这香气和味道所惑,以为穆玄凛做的是什么好东西,待我破了这香这味,你就知道她根本就是诓骗于你。” 说完,穆雪源就要打开手中的瓶子。 下一刻,他的眼中所见的就是已经满布星辰的天空。 身上疼得仿佛被人打碎了一般,根本坐都坐不起来。 怎、怎么回事? “啪嗒” “啪嗒” 他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鹅。 这鹅生的肥壮,眼神凶恶,一双鹅掌又粗又大,竟然直接踩在了他的脸上! 在鹅把人扇出去的瞬间,秦四喜已经将穆雪源手里的瓶子夺了下来。 她不过是想吃个烤肉,这人竟然要把肉香和肉味给毁了? 他疯了吧? 穆玄凛看见神尊的鹅踩在穆雪源的脸上,差点儿笑出声。 “神……道友,这顿烤肉我不收你的灵石。” 秦四喜看了她一眼:“一码归一码。” 穆玄凛笑着点头: “那我给您好好烤,肯定把肉和鱼都烤得火候绝佳。” 十丈之外,穆雪源能感觉到鹅掌在自己脸上摩擦,不管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有兽袭人!怎么、怎么没人管!” 鹅嫌他嘴脏,没踩他嘴,倒是让他还有机会说话。 可周围谁敢帮他? 在戏梦仙都养灵鹅做灵宠的人越来越多,但是能直接把一个金丹修士扇出去的鹅,大部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穆玄凛在穆雪源的哀嚎声里将肉烤好,递给了神尊。 鹅立刻撒丫子跑了回来。 一人一鹅一猫守着烤炉吃得满嘴流油。 穆雪源终于有机会挣扎起来,就看见那鹅在吃肉。 吃加了元茴果的烤肉! “好啊穆玄凛,之前家里还说要找你回去,我看你也不必回去了!戏梦仙都这等下作地方,这等、这等……” 察觉到鹅看着自己的目光。 穆雪源闭上了嘴。 就算再记吃不记打,现在身上还是疼的。 “我已经在戏梦仙都烤肉烤了一百年,也没想过去别的地方,让我回穆家?回去干什么?当年长老们亲口说的,我这等资质连联姻都不配,只能当个看炉杂役,总不能因为我在北洲靠着烤肉赚了灵石,有了一个店面一处房产,你们就想把我找回去了吧?” 在烤架前面呆一百年,和在丹炉前面呆一百年是完全不同的。 至少穆玄凛觉得自己在这红尘俗世之中学会了不少看人之术,不会再被旁人的一点些微示好给骗到了。 穆雪源不敢靠近鹅,又说不过穆玄凛,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动手,只留下了一个凶狠的眼神便在同伴们的扶持下一步一步走远了。 穆玄凛翻转着手上的烤肉,忽然抬头看向在烤肉的神尊。 “道友您记不记得,几十年前您在我这买烤肉,与夕昔道友说,若这修真界不是修仙成神,而是烤肉成神,我便比旁人都厉害了?” 夕昔在戏梦仙都走街串巷打零工,说话和气,手脚利落,像烤肉铺子这些地方早就认识了她。 秦四喜想了想,大概有了几分印象。 “实不相瞒,您那一番话也破了我心中迷障,从前我只觉得烤肉是不得已而为之,竟没想过烤肉本也是一门技艺,我已经干了几十年,干得还不错。” 被家族驱逐,被门派拒绝,为了谋生不得已 放弃丹修一路……积蓄在心中的苦闷日日折磨着她,她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将它们放下。 听见神尊那一席话的时候,她是笑的,笑中有些自嘲,可笑过之后,看着神尊带着她的鹅和夕昔一起走远,手里还拿着从她手里硬要过去的五串赠品烤肉,穆玄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宽了。 有些执拗在心,多少皆是不甘,可她明明已经走在了另一条路上,也走出了悲欢喜乐,走出了烟气撩人。 何必不肯放?何必仍挂念? 自那之后,她烤肉的手艺越发精进,许多同行都以为她是用了什么了不得的秘方才让肉变得更好吃了,唯有她自己明白,其实别的都没变,只是她的心变了。 “现如今我烤肉的生意比从前更好,也是多谢神君点拨。” “客气客气。”秦四喜看着烤架,突然搓搓手,笑着说,“你要是真觉得不好意思,送我几串烤肉也行。” 正在给月桥蛸改刀的穆玄凛手上的刀一顿,抬头看向吃烤肉吃得满嘴流油的神尊。 “神尊,你刚刚还说一码归一码。” “刚刚是刚刚,那人要毁我烤肉,鹅去揍他是他活该,怎么也不能记在你的头上,可你现在说的是咱俩的交情啊,既然有交情,那烤肉送几串不是应该的?” 沧海神尊秦四喜振振有词。 穆玄凛连忙摇头: “不行不行,都说了,我这儿烤肉不能随意送的,不然都跟我这也要送一串,那也要送一串,我这小本买卖不就赔干净了?” “不一样,咱俩不是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嘛!” 秦四喜迅速把自己和烤肉店家的关系进行了升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穆玄凛还能怎么办? 拿起几串自家的肉放在烤架上,她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条银花鱼,也放上了烤架。 “那穆雪源我早就想揍他,今天看他挨揍我高兴,这两条鱼是请您吃的。” 这话是对鹅说的。 鹅大为高兴,迅速盯住了独属于自己的两条鱼。 等了好一会儿,穆玄凛终于将秦四喜拿来的东西都烤好,浓浓的元茴果的香气终于开始减淡。 穆玄凛正要将多出来的几颗元茴果递给神尊,却发现烤架前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随性院里,天道猫猫吃烤鱿鱼吃得头也不抬。 吃完了还想要。 秦四喜却只给了它一块烤好的鱼肉。 天道猫猫看看只有巴掌大的鱼肉,不高兴了。 “不要一次吃够,以后还有机会。” 天道猫猫抬头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叼着烤鱿鱼腿吃得龇牙咧嘴,一边吃一边说: “她入了食修一道,你没看出来。” 天道猫猫把鱼肉吃完,才说: “看出来了!” 如果它说话的时候没有舔自己,那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 过了一会儿, 天道猫猫说: “这个食修不一样。” “是不一样。” 秦四喜点头: “就应该不一样。” 会做小纸人的万家一一,能把烤肉做得更好吃的穆玄凛,九陵界就该多些这样的人。 天道猫猫不懂她的话,仰头,用碧绿的眼睛看着她。 却见秦四喜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它的脑门。 “你看,九陵界是不是突然多了一个人,让你觉得挺有意思?” 两只爪抱住头,天道猫猫拒绝回答这个狡猾的神君。 “有客人来了,鹅,你的朋友你自己去迎吧。” 鹅的朋友? 把脑袋从烤鱼里拔出来,鹅看看秦四喜,突然明白了来的人是谁。 第154节 “啪嗒啪嗒”鹅飞奔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圆润可爱的姑娘跟在鹅的后面走了进来。 “见过,神尊。” 她还是怯怯的,好歹比上次好了点儿。 “来得正好,今天的烤肉特别好吃。” 看见鹅给自己叨了烤肉过来,万家一一受宠若惊:“谢谢!” 自己招待了自己的朋友,鹅得意得不得了。 万家一一拿出了一个小袋子。 “鹅,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这个袋子一看就是用来装小纸人的,却秦四喜的那个袋子不一样,好像更容易打开,鹅用翅膀轻轻碰了下就开了。 一只,两只,三只…… 用纸剪出来的小鹅扑扇着翅膀从储物袋里飞了出来。 鹅震惊了。 鹅看看万家一一,再看看纸鹅,再看看万家一一。 “这是,鹅!” “是,这是,这是我给你单独做的,纸鹅,我第一次做纸鹅,它们不像纸人那么能干,但是能传信,能监视,以后,我做得肯定更好。” 鹅高兴坏了,张开翅膀学着纸鹅的样子在后面追。 一群小纸鹅围着鹅飞啊飞,鹅看看这只,再看看那只,直接跑到秦四喜面前给万家一一叨了一堆烤肉。 秦四喜笑了:“行吧,交朋友第一件事就是给肉。” 用翅膀指着两手拿着烤肉串不知所措的万家一一,鹅对秦四喜说: “四喜!鹅!朋友!” “嗯嗯。”秦四喜点头。 “鹅!朋友!” “对对对,鹅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还给鹅做了小纸鹅!” “鹅!朋友!”鹅又跟夕昔显摆。 一直默默吃肉的夕昔也连忙捧场: “恭喜鹅前辈有了这么好的朋友。” 万家一一脸颊通红,看着鹅高兴,她也还是努力笑了。 整个院子里,只有一只猫不高兴。 天道猫猫轻轻哼了一声。 神傻。 鹅也傻。 都傻。 烦死了。 第109章 炸炉 “夕前辈,最近戏梦仙都里的丹师好多啊!各种灵草的价格都涨了呢!” “嗯嗯。” 夕昔连连点头,捏了一把装着灵石的储物袋,脸上满是笑容。 跟她说话的人是和她一起打零工的散修,修为略差点儿,刚刚筑基。 因为在冥河修炼了几十年已经快要突破金丹,夕昔现在也经常被人称呼一声“前辈”了。 同她说话的小修士一脸憧憬:“多攒点灵石还能换一把好的法器,听说明年北荒的融雪秘境也要开了。夕前辈,您攒了灵石打算干什么?” “法器我不缺,我想给我家前辈买点儿好吃的。” 在冥河岸边的时候,各位阴差跟她常来常往,也经常送她东西,她们说她喊秦前辈是前辈,那她们也都是她的前辈。 判官大人给了她一颗幽冥珠,跟她说等她结成金丹之后就能炼化了做法宝。 “好吃的?夕前辈!东街上的黑大娘烤肉出了新的肉串,据说特别特别香!虽然贵一点,但是天天都排长队呢!” 夕昔眨眨眼。 这个烤肉她是知道的,毕竟她最近真吃了不少呢! 秦前辈每天去寒月山那边开花,啊不是,滋养灵植,弄了很多很多的元茴果,她都拿去给了那家烤肉的店家,店家也是个实在人,咬咬牙花灵石从前辈手里买了一些元茴果,调成了一种酱料,刷在草鞋底上一烤都很好吃。 “烤肉就不用了,我还得再看看。” “夕前辈,你就没想过买点丹药吗?最近好多丹师都接活儿呢。” 小修士看着夕昔,她可知道夕前辈之前卖掉了许多品相极好的灵植,赚了不少灵石,已经足够请一个厉害的丹师帮忙炼制结丹用的凝丹丸了。 夕昔只微笑摇头。 要是以前的她,说不定真的会求神拜佛想办法求一丸药,毕竟结成金丹之后才能有千年寿数,更能灵力外放飞天遁地,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修真者。 可是现在夕昔却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外力,也能让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 “啪啦。”灵石滚在青石地上,夕昔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谁掉了一块中品火灵石?” 小修士捂着嘴笑:“夕前辈,你又捡到灵石啦。” 夕昔看看手里的灵石,叹了口气。 一块中品灵石对散修来说不是小数目,尤其是连储物袋都没有的底层散修,好在她原地等了一会儿,就有人急急忙忙地寻了过来。 小修士看见夕昔只问了几句就把灵石还给了对方,有些诧异。 “夕前辈,你就不怕这人是骗子?” “不怕。”夕昔嘿嘿一笑,“要是骗我的话,这人一定会倒霉透顶。” 夕昔不光是捡灵石经验丰富,给灵石找到失主的经验也同样丰富,她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拿了灵石之后被隔壁客舍炸开的丹炉给轰上了天。 旁人都没事儿,炼丹的丹师都没事,只有那人断了两条腿一只胳膊,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回去告诉了秦前辈,秦前辈笑着说那人是拿了不该拿的遭了报应。 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丹云!丹云出来了!这丹药怕不是要六品吧?” “听说是丹师要炼六转还神丹!七品丹药!不然咱们这儿哪来的这么多丹师啊。” 听见旁人的话,夕昔也抬头去看天上升腾的丹云。 七品的丹药啊,好厉害呀! 一群男丹师穿着裙子磕磕绊绊从她的身边跑过去: “快快快,第五丹师开炉在即,咱们这来得也太晚了!” 第五丹师? 夕昔想起来了,是欠了秦前辈好几斗债的第五鸿。 鹅前辈也不喜欢他,应该说,鹅前辈不喜欢欠了秦前辈债的所有人。 真巧,她也是。 “夕前辈,咱们也去前面看热闹吧!” “不用啦。”夕昔对小修士笑了笑,“七品丹药,炸起来太吓人了。” 七品丹药? 炸? 小修士茫然地看着夕前辈退了几步隐在了人潮中,想了想,也努力往外挤。 对呀,七品丹药成丹的时候好看,但是丹炉炸了也很要命呀! 她们这些小修士,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寒月山下,秦四喜看着小纸人排着队把收好的元茴果送过来。 元茴果烤的肉实在是太好吃了,她没忍住,拔了不少灵药,都换成了元茴果,这下一天就收了几千颗果子。 “猫猫,你看,我身上的生机灵气是不是散的差不多了?” 收好了果子又收好了小纸人的秦四喜抖了抖自己的裙角,四月末,五月初,已经有了几分夏日的炎热,她衣服上的藤花淡到几乎看不见了。 唯独耳朵上的黄花耳环还在,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晃。 天道猫猫蹲坐在秦四喜晒太阳的石头上,哼了一声。 秦四喜把它薅起来揉了两下,对着山坡上喊: “鹅,回家了!” 山坡上,鹅瞪着小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自己的身后。 在鹅的屁股后面,一队小纸鹅排成了一长串。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鹅奋力蒲扇着翅膀从山坡上往下冲,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鹅的脚下一轻,是鹅的翅膀带着鹅飞了起来。 在鹅身后,一串跟着跑的小纸鹅也跟着原地起飞。 鹅得意非凡,迎风大喊:“四喜,看鹅飞!” “真厉害真厉害!”秦四喜“啪啪啪”地捧场。 第155节 她手里端着天道猫猫呢,巴掌都落在了天道猫猫的屁股上。 天道猫猫炸毛:“你家鹅发疯你打我干什么!” 没皮没脸的神笑着摸了摸它的毛脑袋:“我哪里是打你?这是咱俩一起在捧场。” 天道猫猫早就听了她太多的歪理,听见这一句还是差点被气死。 鹅到底太胖了,连飞带滑了一会儿,屁股一沉,还是落在了地上。 跟在鹅后面的小纸鹅噼里啪啦砸在鹅肉乎乎的屁股上,又连忙重新排好队。 数了数自己的小纸鹅一个没少,鹅带着它们跑回了秦四喜的身边。 “四喜四喜!鹅带着小鹅一起飞!” “鹅真威风!” 鹅得意洋洋,打开了袋子,让小纸鹅都飞回去。 装小纸鹅的袋子就挂在鹅的脖子上,鹅爱惜得不得了,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干净的鹅,现在更不得了了,吃饭之前都要先护好了自己的小袋子。 “四喜!有人在炼丹。” 鹅看见了天上的丹云,鹅认识。 诸天神界也是有人在炼丹的。 秦四喜也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穷极无聊的神君们总会下注,看看这炉丹药到底能有多少极品、多少废丹出来,有些人为了图乐子,总是赌炸炉,成神的丹修哪有那么容易炸炉,但是这种人总是乐此不疲。 看起来冷傲的逐月神君就是这种人。 她还振振有词:“我赌这个,只要一千次里赢了一次,那得意也胜过旁人赢的一千次。” “鹅呀,没人跟咱们赌呀,你说这丹药能成吗?” 鹅看着丹云,天道猫猫趴在秦四喜的怀里突然说: “炼丹的人是第五鸿。” 鹅很果断:“炸炉!” 鹅可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鹅呢! 秦四喜弯腰摸了摸鹅脖子: “走,咱们把最后一茬元茴果送去给烤肉铺子,再去拿定的烤羊。” 烤肉的店家要跟她买元茴果,秦四喜毫不客气地要一百只烤全羊,一百只烤乳猪,还有几百块烤牛肉。 当然,还有更多更多更多的烤鱼,足够鹅和天道猫猫吃很久。 进了戏梦仙都,碰到买了灵酒也要回家的夕昔,再一起去取了烤肉,又碰到了新出炉的玉谷馕饼出炉,暄软可口,谷香袭人,秦四喜一口气买了十几个。 回到随性院,万家一一正巧来寻鹅,秦四喜把她也挟进了家门。 吃肉、喝酒、啃饼,伴着一院的馨香,寥寥虫鸣,实在是安然自在。 清晨,戏梦仙都的一角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 秦四喜捂着耳朵醒过来,皱起了眉头。 丹炉发出啸鸣声可不是成丹的吉兆,第五鸿的丹房外几位玄清观的长老眉头紧锁,连戏梦仙都的掌事弱水沉箫也匆匆赶来。 七品丹在成丹的时候炸炉,不管在哪儿都不是小事。 蓝色的幽光时隐时现,是第五鸿在用秘法控制丹炉,压制里面的丹药,让它们成型而非爆炸。 丹炉的啸鸣声一时被压下去,一时又卷土重来。 终于,在北洲难得有几分柔美的晨光里,丹炉炸了。 幸好弱水沉箫 早有准备,带人布下了结界,没有让炸炉波及到了别处。 被炸毁的丹房里黑烟滚滚,名震九陵一界的七品丹师第五鸿从里面踉跄着走了出来。 “第五长老,炼丹总有成败,您不必过于挂碍。” 第五鸿一身的狼狈,因为灵力耗尽,实在无力收拾,他看着对自己行礼的玄清观金丹管事们,忽然一笑: “我此炉不成,你们该高兴才是。” 管事们不敢说话,生怕被他迁怒。 第五鸿却觉得烦闷至极。 “罢了,你们回去说一声,我百年内不会再开炉炼丹。” 听见这句话,管事们急了。 “第五长老,不过一次失手,您何必如此?还神六转丹的成丹本就艰难,想来换一个更好些的丹炉……” “你们是听不懂本长老的话么?” 第五鸿随手将手中的丹渣扔在地上。 “滚!” 把玄清观的人骂走了,第五鸿看向在出手相助的弱水沉箫。 “多谢弱水掌事。” 弱水沉箫察觉了他眉目之间的颓丧,笑着说: “第五丹师不必客套,一应的开销自有人向你追讨。倒是第五丹师,实在不像个炸炉之后就如此丧气之人。” 炸炉对丹师的伤害也极大,第五鸿捂着胸口,勉强镇压着自己经脉里翻滚的灵力。 他很清楚,他不仅仅是炸了一炉七品丹药这么简单。 在他炼丹即将丹成之时,他突然觉得神识耗尽,神思混沌,看着再熟悉不过的丹炉,他却觉得陌生,掐着自己最擅长的丹诀,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明明还是他,可是在那紧要关头,他却仿佛不是他。 不是那个通读《丹经》、成丹千炉的七品大丹师。 等他回过神来,丹药已经压制不住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秦四喜对他说的蒙昧渐生。 百多年来,它第一次出现,却是在他最应该凝神的关头。 这次是炼丹炸炉,下次呢? 若他不是在戏梦仙都炼丹,有弱水沉箫出手相护,而是和从前一样随便寻了个风水宝地的洞府就开炉,今日他又会是什么下场? 冷汗浸透了靛蓝色的衣衫,不止是因为内伤之痛。 “咳,咳……”强压下脏腑内血气,第五鸿看向弱水沉箫。 四十年,他还了一升的债,还剩三斗四升有余,若是按照这个进度算下去,他得一千多年才能还完了所有的债。 到那时,他头脑和修为,还能剩下多少? 眼前发黑,第五鸿却仿佛又看见了凡人境那些的猴子。 无数次他自嘲自己要当猴子里最聪明的那一个,可他真的甘心么?他的天火灵根,他的因缘际会,他走到今日的艰辛,他真的可放下? “噗!” 心神激荡,第五鸿一口黑血喷在了废墟上。 他不甘心。 他如何能甘心! 看着第五鸿摇摇晃晃要倒下,弱水沉箫摇了摇头。 这些男人,才华也有,心眼儿也不缺,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还债呢? 人群外,眼睛上蒙着黑纱的男子手持竹杖,面无表情。 仿佛第五鸿的狼狈惨状他丝毫不知。 几日之后,他如往常一般回了住处,忽然抬手以杖端示人。 “道友上门,所为何事?” 内伤未愈的第五鸿看着他,笑了笑: “我知道你身后之人是谁,你传信给他,在下已经知道了真正迅速还债的法子,已经打算再借用戏梦仙都的灵宝还债。” 虽然褚澜之和宗佑都根毛未减,第五鸿还是直觉最快的还债窍门定然在凡人境。 在九陵修真界的秦四喜是个过路神尊,所做种种都不过是碰到之后随手为之。 他们这些修士连插手都难,所做种种不过锦上添花。 到了凡人境,秦四喜却有一颗进取之心。 第五鸿看中的就是这个。 秦四喜的欲望在凡人境,想要投其所好,自然也得去凡人境。 褚澜之和宗佑之前是算错了账,没关系,他来算。 他不能等了,二百年内,他必须还清欠债。 “你是之前炸毁了丹炉的,丹师?第五鸿?” 闻言,第五鸿眯了下眼睛,他与这名叫长离的人可是有一场过节在的,怎么现在听着对方却像是不认识他? “长离”将竹杖收起,缓缓落座: “我为何要帮你去寻我背后之人?你又怎么知道我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第五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他还记得此人当初和褚澜之似的那种矫揉造作之态,倒是跟现在不太一样了。 难道说是用了什么秘法易容,实则换了一个人来? 第五鸿并不怀疑此人与褚澜之的关系,清越仙君褚澜之在戏梦仙都安插的钉子,总不至于被人轻易替了去。 要不是他还要闭关静养,他现在早就去了东洲了,也省了这一步。 第156节 “总之,你将话传给清越仙君,想要还债给神尊,唯一的法子就是在人间境为了神尊而死,死的越惨越好,越痛越好,在下之前能还了那些许的债,正是因在下未曾与神尊夺嫡就被杀了,算是神尊欠了我。” “长离”低着头没说话,第五鸿心烦意乱,又是一声叹息。 “一斗为一死,一死又为何物?在下左思右想,当年并不曾真杀过神尊三次,所以这‘死’未必只是‘身死’,也有可能是‘心死’,你回去让清越仙君好好算算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同样之事,到了凡人境让神尊尽数双倍做回来就是了。你可听懂了?” 俊美而目盲的男子穿着白衣黑裙,缓缓点头。 第五鸿起身便要离去,他之所以急急寻来这里交代,是因为他要闭关修养,七品丹炸炉对他的损耗实在太大, 不仅灵力折损大半,神识也受重创,想要靠灵力跨海传信给褚澜之都做不到了。 要是宗佑在这儿他倒是有人能使唤,可惜宗佑传信说他要在济度斋待几年,眼见是指望不上了。 “第五鸿,你欠了秦四喜那么多债,怎么没想过以死相偿呢?” “死?在下人死了,那债还得飘在在下的墓前……”第五鸿越过“长离”打开方面,突然觉得不对。 他一转身,堪堪避过了一道寒芒。 “长离!你做什么?” 第五鸿惊觉危机,想要祭出丹鼎护身,丹田间却传来一阵剧痛。 他的眼前一阵模糊,仿佛看见了“长离”摘掉了眼睛上的黑纱。 露出了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 “看”着第五鸿倒在地上,“长离”悠悠一笑,“没想到和我表哥一样欠了沧海神尊债的,就是这等货色。” 说罢,他手中的竹杖陡然变成一把黑刃,就在他要刺向第五鸿心口的瞬间,一支扇子拦住了他。 “魔?” 秦四喜看着眼前白衣黑裙的男子,眸光又从他的头上扫过。 “不对,你不是魔,你是,偶人?” 一击不成,“长离”后退几步看着眼前的女子。 “你就是褚澜之请回来的神?沧海神尊……真是好大的名号。” 他自以为自己跟对方拉开了距离,可下一刻,女子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扇子拍向他的肩膀,动作平平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长离以为自己能避开,却偏偏被拍了个正着。 下一刻,他的手臂落在了地上。 看着并没有鲜血流出的断肢,秦四喜点点头。 “你果然是偶人。” 从第一次看见这个自称“长离”的男人的时候,秦四喜就发现了他的身上并没有和人一样沟通天地的因果。 反而像一个物件,通联向远方的物主。 “我还以为你是褚澜之派来的,看来还另有玄机。” 长离心知自己在这个身体里不能与这神尊相争,下一刻,“长离”的眼睛闭上,一团幽光脱身而出。 “束!”秦四喜对着外轻摇扇折扇。 转眼间就几乎飞出了戏梦仙都的幽光突然被数道金光笼罩,仿佛入了樊笼一般无处可逃。 这时,躺在地上的“长离”手指动了动,仿佛又要醒来,秦四喜俯身用扇柄在这偶人头上敲了下。 “别装了,起来,褚澜之。” 下一刻,偶人睁开了眼睛,眼瞳中成了白色。 秦四喜掐着手里的黑色幽光仔细端详: “褚澜之,你的偶人怎么会被魔物占据?” 借用偶人之身的褚澜之缓缓起身,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手臂,拿起来,重新装上,说话时候又轻又慢: “原来你早就知道是我,四喜成了神,果然是非同凡响,糊弄不了了。” “清越仙君你不必与我虚与委蛇,当年你离开凡人境,拿走的宝物,凡人境叫‘阴阳鉴’,传说能辨忠奸善恶,我在诸天神界倒是听说了另一种东西,叫‘转灵鉴’,据说有那等为天地不容的灵煞混杂之人、之物用了‘转灵鉴’就能脱去身上的魔气。” 时隔多年,秦四喜难得睁眼看向自己从前的丈夫,如今的仙君。 当年种种,她总要给自己寻一个说法,在凡人境的几百年,在诸天神界的几百年,她有嘴,能问,她问到了,猜到了,只是一哂。 所以啊,凡人秦四喜只是清越仙君修真路上的一个点,甚至不是一个枝杈, “这个魔物能寄魂在你的偶人上,你们俩也绝非不相识。” 秦四喜上前几步,看着之前被取名“长离”的偶人。 这个偶人,处处与当年的褚时不像,又处处神似,褚时是哑巴,长离就是盲人,褚时不卑不亢,长离就识大体知进退,一心为了旁人。 “你将这个偶人放在戏梦仙都我的眼皮子底细啊,你是想做什么?” 褚澜之没有说话。 这个偶人做的仓促,眼睛是真的不能用的。 一片幽暗里,他借偶人的耳朵听见了秦四喜的声音离他极近。 “四喜,我寄魂于偶人只是想离得你近些,用断天因入凡人境之时,我将偶人托给了一个亲信,不曾想那亲信却与微生舆勾结。” 金光樊笼之中,微生舆的一缕魂魄再次挣扎。 “四喜,你知道我是人魔混血,我母亲名叫微生琴,微生舆是她侄儿,算起来是我表弟。” 秦四喜不再看他,只笑了笑: “你倒是会说真话了。” “骗你一次,我已经愧悔数百年。” 秦四喜忍不住抬手揉了下耳朵,总觉得里面是进了什么脏东西。 房间门口,鹅更直白,鹅吐了。 “唉,你装褚澜之装得实在不像。” 说话时,秦四喜已经抬手,敲在了偶人的心口。 下一刻,又有一道幽光掠出,与刚刚如出一辙。 原来这偶人里竟然有两道魔族魂魄。 秦四喜既然早就识破,又怎会让它逃脱?只见她手里的金笼陡然变大,成天罗地网一般地将它网在里面。 “一直听说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还真挺厉害。” 看着笼子里两缕幽魂凝成了一缕,秦四喜晃了晃手里的金笼子。 “四喜,这个‘嘎’!”鹅站在重伤倒地的第五鸿的身上,知道他没死,多踩了几脚。 “没事儿,他死不了。” 秦四喜清楚地看见第五鸿头顶的欠债又多了一斗。 现在已经是“欠债四斗四升三合七撮六圭”。 哦,对,她不小心又救了他一命。 戏梦仙都这么多人,救了他的偏偏又是她。 看着倒在地上的第五鸿,沧海神尊忍不住说: “鹅,如果啊,我说如果第五鸿有一天真的能成神,他一定是霉神。” 鹅:“嘎!” 第110章 噬魂 听说神尊在戏梦仙都抓到了一个魔修,弱水沉箫差点儿就忘了穿鞋梳头,急匆匆就要去请罪。 秦四喜却已经到了戏梦楼前。 她可不打算带着这么一团东西回她的随性院。 所以,弱水沉箫就看见了被神尊用金色罗网笼住的一个黑球。 “神尊?这是什么?” “魂球。” 弱水沉箫抬起头看向她敬仰的神尊:“神尊,此魔可是惹了您不高兴?” “啊?”秦四喜晃了晃手里的罗网,微生舆的魂魄挣脱不能,也不吭声,“我是说这就是个魂球。” 弱水沉箫懂了:“神尊放心,戏梦仙都有一件灵宝叫‘碎灵’,寻常法宝不能伤及魂魄,此物却能将魂魄乱刀片了……” 听弱水沉箫说的越来越残暴,秦四喜的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下,连忙说: “既然你有东西能对付了它,这魂球就交给你了。” “是,神尊放心。” 俩人的交流似乎哪里不对,却又好像很对,只是气氛逐渐有了些杀意。 终于,微生舆忍不住了: “等等!你们俩等等!她说的魂球是魂魄凝成的球,不是别的混球!沧海神尊!你将我交给别人就不怕我将褚澜之的秘密说给旁人听吗?” 秦四喜手指一转,魂球就在空中旋转了起来。 像是凡人境小孩儿玩儿的那种绳包一样。 “微生舆,褚澜之若是倒了大霉,本座怕是比你还要高兴,多说点,好好说,本座爱听。” 说罢,她将微生舆的魂魄交给了弱水沉箫。 “第五鸿丹田被魔刃贯穿,怕是得找蔺无执的医修徒弟来看,人我送去医馆了。” 随手指了一下的事儿。 至于第五鸿会不会因此又多点债,秦四喜也懒得管。 第157节 自觉都交代完了,她伸了个懒腰,人就回到了随性院。 这个微生舆倒是聪明,长离那个偶人壳子被褚澜之用过,灵气充沛,正好能让他寄魂其中,旁人也难以发现。 要不是他亮出了魔刃被秦四喜的神识捕捉,秦四喜也察觉不到这一丝魔气。 已经是盛夏时节,随性院也比平时热了些,幸好有清风舒畅,天道猫猫还能趴在廊下晒太阳。 秦四喜回来的时候,天道猫猫正在玩一个藤球,藤球里有个小铃铛,只要藤球滚动,里面的小铃铛就一直发出声响。 这是秦四喜随手给天道猫猫做的,天道猫猫大概说过几十次这个玩具很无聊,然后每次秦四喜回来都能看见小球出现在天道猫猫的猫爪可及之处。 嗯,猫猫大概总是口是心非。 秦四喜很习惯。 “褚澜之是人魔混血,为什么在乾元法境几千年都没人发现?” 天道猫猫把球球藏在屁股后面,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他爹褚元当年为了他娘微生琴建起了一座云楼,就在乾元法境深处,后来微生琴去世,褚澜之就是在云楼里修炼的。云楼能够隔绝魔气,整个九陵界除了你和我,谁也无法察觉褚澜之的魔族血脉。”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天道猫猫说了几句话眼睛就眯了起来。 被秦四喜这个狡猾可恶的神尊抓来久了,它也越来越难以维持天道的威严,都是秦四喜的错。 看天道猫猫半困不困的样子,秦四喜把它抱在了腿上。 “别睡别睡,多说几句。那个云楼就那么好用?那岂不是褚澜之就没怎么见过人?” 天道猫猫挣扎不得,换了个姿势把自己盘起来: “法座、云境、云舟都有隔绝探查的阵法……再说了,谁会想到他是个半魔呢?” “九陵界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修士,却是个半魔,确实,一般人谁能想得到呢?” 手指在天道猫猫的身上抓了两下,秦四喜想起了自己在诸天神界见过的魔神。 和寻常的神君不一样,魔神在另一个小世界,倒是和她们一样都要对抗域外天魔,除了修灵和修煞之外,魔神和她们也没什么区别,顶多说话容易阴阳怪气,性子也有些阴晴不定,听说魔神界总是打完了域外天魔就开始打架,一打就是十几年,打累了才罢手。 她甚至见过一个魔神,身上的功德极多,宋不祭说那是他以一人之力封闭了一界的魔域所得。 当然,对修魔没有偏见并不代表秦四喜会觉得微生舆是好人。 她是因果神,看的是因果,微生舆身上杀孽缠身,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他是好魔。 “我记得你说过褚澜之的母亲是微生绪的妹妹?那微生舆就是微生绪的儿子?” “是,微生绪说是深爱盛九幽,倒也不耽误他在魔界有十几个姬妾,微生舆是他的幺儿,也是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的儿子。” “其他的呢?” “长生无济杀了几个,长生无法杀了几个,无相樊和之后济度斋的继任之人又杀了几个。” 说完,天道猫猫突然眯着眼嘲讽: “微生舆的修为不过元婴后,跟第五鸿差不多,要不是这一千多年济度斋只想着韬光养晦搞那个炼魂入剑之法,说不定他也早就死了。” “要是他死了,魔族王姓还有人么?” 天道猫猫打起了小呼噜,不回话。 那就是还有了。 秦四喜又想起了济度斋剑阁里冒充盛九安挂在那的微生绪。 比起狡诈的微生舆,还是微生绪这个万年前就能兴风作浪的魔君更棘手一点儿。 其中因果重重,不管是济度斋也好,乾元法境也罢,想要把他找出来,也都是迷障重重。 “天道猫猫,别睡了,鹅和夕昔快回来了,咱们吃炖排骨吧!” 把上好的肋排先烤后炖加上元茴果,是那个烤肉铺子店家穆玄凛新研究出来的菜色,秦四喜十分喜欢。 尤其是加上一种叫黄金薯的茎块,黄金薯炖烂之后沙沙的薯泥包裹着浓香的排骨,配着它秦四喜能连吃六碗白饭。 “喵,不要!” 天道猫猫摇头。 “吃烤鱼。” 猫猫不喜欢吃薯泥,猫猫是要吃鱼的。 …… “确实是偶人,手法有些玄泱器修的影子,材料都是九陵界的,应是九陵界修士得了偶人传承。” 万家一一检查完了,将偶人的衣服盖了回去,她在干正事儿的时候倒是没有丝毫的羞怯模样。 弱水沉箫看着躺在床上不动的“长离”,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戏梦仙都会让一个魔族寄魂于偶人混进来几十年。 万家一一看着她的神情,以为她在担心别的,纠结了下,小声说: “你放心,我看这个人手法粗疏,只是用料极好,不会在九陵界掀起偶人之祸的。” 万家一一出身的玄泱界在数千年前曾经有过偶人之祸,困于心魔不能破境的修士们舍弃自己的肉身寄魂于偶人,最后的结局很是惨烈。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弱水沉箫轻声一叹:“戏梦仙都创立万年,最要紧的就是防范魔族。” 能被一个魔族混进来,让她怀疑是不是戏梦仙都这座城的庇护之力损耗过多。 神尊还没找到,若是戏梦仙都都不在了……弱水沉箫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你别急。” 在她身边矗立了半天,万家一一憋出了三个字儿。 弱水沉箫笑了下,转身走到密室外,已经又是刻薄尖利的弱水掌事。 被金色的罗网悬在半空的微生舆看着弱水沉箫,刚要说什么,却见女子拿出了一个蜡烛。 手指一点,蜡烛徐徐飞到了罗网下,静静燃烧了起来。 十万里之外,一个原本端坐在蒲团上的男子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此物名为噬魂烛,以魂魄为燃料,上一次它用来烧的魂魄叫盛九安,九剑修士,在这噬魂烛下捱了整整三年才魂飞魄散,不知你能忍多久。” 幽暗的刑房中烛光隐隐,勾勒着弱水沉箫唇角的冷笑。 能在折月皆萝失踪后屹立北洲万年不倒,戏梦仙都多的是手段。 神魂剧痛,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点点烧毁,微生舆还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弱水掌事这般急着对我用刑,可是还记恨我父皇微生绪当年偷袭戏梦神尊?细说起来,那也是戏梦神尊被人蒙骗,献祭了自己的多半神力,才会被我父皇打伤,弱水掌事真的想要报仇,倒不如先将你这满城乱走的正派修士杀个干净。” 微生舆的声音中渐渐带了一丝蛊惑意味: “毕竟,剑修也好,法修也罢,这些人的师门,可没几个干净的。” 弱水沉箫看着这一团魂球,忽然莞尔。 她相貌柔美,唯独眼睛生得利,此时笑起来双眼冰寒,平添杀气。 她没有立刻说话,指间又多了 一枚蜡烛,和现在烧的一模一样。 “盛九安名字里带九,我就烧了九支,不知道,你喜欢几支?” 明明只是个魂球,微生舆此时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不说话,弱水沉箫就又掏出了一支蜡烛。 …… “微生舆说他来戏梦仙都是为了找万家一一?” “回神尊,正是。” 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天道猫猫原本趴在凉亭里睡得肚皮朝天,现在大概是觉得风中有了凉意,它蹿回了廊下,和鹅挤在了一处。 鹅也不嫌弃它,给它看自己飞成了“人”字的小纸鹅。 弱水沉箫坐在廊下,看着坐在躺椅上的沧海神尊。 秦四喜抓了一把茴香豆给她,这茴香豆也是穆玄凛用元茴果炒的,味道很足。 “微生舆交代,他神魂不稳,寄魂的偶人经脉不通,听闻了万家一一的本事,就想让她给自己造能寄魂的纸人。” “咔嚓。” 秦四喜嚼碎了嘴里的茴香豆,手里的扇子摇了摇。 “他和褚澜之的关系,你也知道了?” 弱水沉箫连忙说:“他也已经说了,真是没想到,堂堂乾元法境之主竟然是人魔混血而生,还是微生琴的孩子。” 这话里倒是有点儿怀念故人的意思了,秦四喜有了兴致,看向弱水沉箫: “你知道微生琴?” 弱水沉箫点头:“戏梦神尊当年与微生琴关系极好,甚至戏梦仙都能建成,也有微生公主出力。” 微生是魔族王姓,微生绪是魔皇,那微生琴被称一声公主也没错。 秦四喜用手拉着躺椅,让自己离弱水沉箫近一点儿:“微生琴她不是魔修么?” “微生公主确实是魔修,可天生魔修也未必是坏人,当年盛九幽炼成王剑想要封住魔渊,也是因为魔渊深处魔气流溢,魔物作乱,连魔族也无力控制。” 也就是说,魔族甚至一度是盛九幽的同盟?不止微生琴,连微生绪都有可能短暂地站在了盛九幽这边,希望九陵界修士能控制住作乱的魔物。 “那后来呢?微生琴的下落你们可知道?” 弱水沉箫摇头。 “盛九幽被盛九安暗算之时,微生琴也受了重伤,不知所踪,没想到是和褚元在一起,还生了孩子。” 弱水沉箫语气感慨,微生琴也好,盛九幽也好,对于她这个唯一存世的折月族人来说都已经是消亡中的传说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说起她们的故事。 “我算一下啊。” 一听见算字儿,鹅立刻“啪嗒啪嗒”跑了过来,小纸鹅也在鹅身后“啪沙沙”。 “我就是用手指头算,用不着你的算盘。” 第158节 鹅梗了下脖子,又带着小纸鹅跑了回去。 其实鹅不是想算账,鹅是想显摆小纸鹅! 天道猫猫看鹅跑了回来,很嫌弃地哼了一声,到底也没阻止鹅柔软的羽毛 盖住它的猫猫耳朵。 “折月皆萝有几个故友,分别是济度斋剑首盛九幽,魔族公主微生琴,对了,她在神界还有个好友,是弄雪神君,你还知道别人么?” 秦四喜掐断了弄雪神君留在寒月山寻找折月皆萝的念想,也打算打听些折月皆萝的过往。 不然就阮弄雪那小气性子,秦四喜未来几千年想要钓鱼都得被她踹翻鱼篓子。 “神尊……戏梦神尊的好友之中还有一位丹师,只是那丹师的名讳并未传世,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丹师是藤妖。” 藤妖。 秦四喜摸了摸下巴。 当丹师的藤妖她还真知道一位 ——灵宝玄清观的九品丹师谢惊鸿。 文柳说过谢惊鸿活了几千年,这年岁对不上啊,难道是谢惊鸿的娘?或者师父? 藤妖化形,自来都是女子。 见神君不吭声,弱水沉箫还以为她是因为“藤妖”的身份,连忙说: “如今的藤妖多被传以残暴之名,万年前的藤妖因为能炼化灵植,修炼神通,在九陵界的名声也不错的。” “嗯嗯。”秦四喜往嘴里扔了两颗茴香豆,“微生舆还说了什么?” 弱水沉箫想了想,说: “微生舆还说,他之所以能寄魂在偶人身上,因为这个偶人是褚澜之用过的。” 堂堂一代仙君,是个人魔混血也就罢了,明明欠了那么多债,却不好好还债,走这种歪门邪道,弱水沉箫这旁观之人听着都觉得无言以对。 仙君啊,大乘修为巅峰啊,几千年的历练啊,能不能干点儿正事儿啊! “这个我倒是早知道了。” 弱水沉箫长出了一口气。 她在沧海神尊面前已经恭敬惯了,此时实在是压不住自己心里的刻薄了。 “神尊,看他的行事做派,我也知道他怎么欠了这么多债了,他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刚愎自负,自以为是,弱水沉箫都想问问天道,这世上有脑子的人这么多,怎么就偏偏让这种人成了九陵一界万年来最有可能成神的修士啊? 天道是不是脑子坏了? 跟鹅挤在一处闷头睡觉的天道猫猫突然打了个小喷嚏。 它把头从鹅的羽毛里拔出来,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你一会儿可以自己问问他。” 秦四喜碾碎了手里茴香豆的外壳。 清越仙君褚澜之,此时已经到了随性院的门口。 第111章 大雨 褚澜之是来负荆请罪的。 随性院的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却是弱水沉箫。 “清越仙君,你这请罪之地怕不是错了吧?” 褚澜之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女式法袍跪在随性院前,裙摆飘展,像是一朵迟开的玉兰。 弱水沉箫却只觉得可笑。 “仙君,这世上最可恨的一等人,便是只会向位高者低头,无论如何卑躬屈膝,他都可做到。偏偏却只肯向位高者低头。” 褚澜之只低头不语,他心里清楚,弱水沉箫出现在这里,就是秦四喜的意思。 看他这样,弱水沉箫却只觉得怒火愈盛。 在这一刻,她明白了为什么神君一直懒得搭理这些男人,尤其是这位仙君。 清越仙君,他何止是目下无尘,他分明是目中无人,所见都不过是比他更高的位置罢了。 “将一个可被魔修寄魂的偶人放在戏梦仙都几十年,这数十年里,戏梦仙都受魔修肆虐之祸也只在瞬息之间,您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可曾想过要向我戏梦仙都的百万修士赔罪?” 神君住的随性院门前只有两阶,门槛一点儿都不高,弱水沉箫俯视着褚澜之,却觉得这位被整个九陵界捧了太久的仙君真的身在低处。 褚澜之默然片刻,缓声道: “对城中上下,吾确有愧,使魔修生乱,确实是吾思虑不周。” 弱水沉箫一声冷笑。 万家一一说那个偶人是故意被造成经脉不通的样子,无论是谁,将魂魄寄魂其中也跟坐牢差不多,微生舆说是因为偶人造的仓促,万家一一却觉得这是褚澜之特意为之,其中大概有几分防范微生舆的意思。 可这又如何? 第五鸿就算身受重伤,那也是元婴境圆满的大能,要不是神尊出手,微生舆能让他神魂俱灭。 在戏梦仙都,又有几人的修为比第五鸿更高?若遇袭的不是第五鸿,就算神尊来了那人也没了。 将如此偶人送入戏梦仙都是褚澜之。 让魔修能寄魂于偶人不被发现的是褚澜之。 “仙君一句思虑不周就罢了?” 褚澜之微微抬头:“乾元法境的护法阵盘,吾可亲自出手替戏梦仙都做一个。” 乾元法境的阵修之数天下闻名,褚澜之身为法境之主,布阵之高明,九陵界无人能出其右,让他做一个法阵,比十万极品灵石还要难得。 清越仙君不愧是清越仙君,出手倒是一如既往的大方。 为戏梦仙都防御之力忧心的弱水沉箫立刻就心动了。 怎么说呢,褚澜之不把比他低的人当人,但是他打发起人来确实豪迈到让人觉得自己可以不当人。 再开口,弱水沉箫的语气就软了一分。 “清越仙君出手的阵盘可真是难得……” 褚澜之的脸上并无傲然模样,只是说:“神尊久在你城中,未曾想过戏梦仙都的御敌之力,是我思虑不周。” 哎哟,还真会说软话了。 弱水沉箫的眉头轻轻一动。 还没等她说什么,褚澜之又说: “听闻神尊居所是弱水掌事亲自督造,神尊是吾请到九陵界,未曾考虑神尊居所,亦是吾的不是,乾元法境在东洲有一条矿脉,未来百年开采所得,皆做神尊在戏梦仙都的开销。” 手收在袖中,弱水沉箫一时间真不知该说什么。 这世上任何东西总有个价钱,至少褚澜之给出的价码已经足以平息她这几日里的怒火。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性院里面,在这么多好处面前,她隐约觉得自己像拦路狗。 “他给你就拿着。” 正堂廊下,神尊背着手看着天,边看边说: “九陵界第一修士勾结魔修,此事若是揭开,偌大九陵界都得震荡不堪,这些里面可是包了你的封口费,不算多。” 弱水沉箫猛然惊觉,因为折月皆萝与微生琴有旧,她本就不想提起此事,倒忘了其中的干系。 院外,褚澜之叩首到地。 “罪人褚澜之见过神尊。”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秦四喜对弱水沉箫说: “你且回去看好了那个微生舆。” “是。” 弱水沉箫走了,秦四喜手里捏着扇子。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雷声翻滚而过,浓云遮蔽天幕,一扇敞开的门隔着内外,两人都没什么动作。 秦四喜不打算让褚澜之进来。 褚澜之也很清楚。 比起弱水沉箫的刁难,他知道秦四喜最厌恨的是什么。 她厌恨他将无辜之人置于险境,这种厌恨,是他无法用灵石或者别的来抹平的。 世上万物皆有价码,唯他所求之人的一颗心是无价之物。 他耗损了那么许多,也不过是有了个可以跪在这的机会的罢了。 第三次雷声之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褚澜之没有用避雨诀,任由雨水瞬间将他淋透。 大雨惊动了夕昔,院子里有几本花喜阳怕水,她连忙将花盆搬到了廊下。 看见自家前辈站在廊下不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衫,她连忙说:“前辈,咱们回屋里坐着吧,北洲不管多热的天,下的雨都是冷雨。” 确实是风凉雨冷,倒是把之前的暑热闷气冲了个干净。 秦四喜摇摇手里的扇子: “没事儿,我舒服着呢,前几天想吃锅子又嫌热,现在倒有了胃口,也不用吃什么大块的牛羊肉,只用最鲜嫩的牛肉切了片,清水一烫也鲜嫩,再弄点虾肉的丸子、鱼肉饼……我之前不是在山上捡了菌子?” 她一说,夕昔就馋了,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呀好呀,前辈一说我就饿了,我这就去备上。” 第159节 夕昔走了。 院门外,褚澜之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鹅跑了过来,雨太大了,装小纸鹅的袋子都被鹅藏在了翅膀的下面。 “四喜四喜,涮锅里能不能放小白鱼?” 小白鱼是一种独刺的海鱼,细细长长,只用水煮一下就很鲜美,是鹅在烤肉之后新的心头好。 “好呀。” 秦四喜直接把须弥袋给了鹅。 鹅看看自己翅膀下面藏着的小袋子,探头说:“挂脖子上。” 为了最爱的小纸鹅,鹅的翅膀下面已经放不下须弥袋了。 秦四喜弯腰,把须弥袋挂在鹅脖子上,又帮鹅用另一边的翅膀夹住。 鹅努力拢着两边的翅膀,仰头看着秦四喜。 秦四喜挠了挠鹅的小脑袋。 “旁人给的你就护在翅膀下面?咱们装口粮的须弥袋你就不能护着了?你这样厚此薄彼可不行。” 鹅梗了梗脖子,黑黢黢的小眼睛有点心虚,啪嗒啪嗒跑走了。 一扇门,门内是再寻常不过的琐碎。 却是褚澜之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所在。 冷冷的雨水浇灌在身上,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些过往。 秦四喜在猫儿山上的小院更大,种了几畦草药,还种了点瓜菜,她自己亲手搭起来的木屋是秦四喜和褚时的家。 南江府的雨总是来得急,上一刻,街上还人来人往,有惦记自己孙儿的老妇人坐在他对面说要给孙儿寄咸鱼过去,下一刻,一阵湿风吹来,天上已经起了乌云。 无论字画还是笔墨都是泡不得水的,他拿起油纸先把纸笔包了就连忙去收自己挂着的画,头上却多了一个斗笠。 转头,他看见的人是他的娘子。 “幸好我今天没进山,不然就得被浇在外头了。” 娘子笑嘻嘻的,手上收字画的动作比他利落多了。 他的心里只觉得甜。 娘子怕雨么?明明未成婚的时候她是趁着下雨上山屠蛇的。 只不过是他们成婚之前几天,有一日下雨的时候他不小心摔倒了,因他不能说话,也无人帮衬,他用伤了的手臂抱了字画回家,字画却都湿了。 那之后娘子就记着这件事,每次觉得要下雨就不进山,也不往远处去了。 都是怕他再受伤,也怕他为了字画,挨了雨水的淋。 他背着书箱,娘子用一张大的油纸卷起了全部的字画,一手扛着字画,一手拉着他往山上奔去。 雨水落地,却让人闻到了泥土的气味。 他只要跟在娘子的身后就好,脚下的土路一点点被打湿,忽然间,雨就铺天而来,他们却已经冲回了家。 “阿时,你赶紧看看字画有事没有!窗子我都关了。” 娘子这么说着,自己脱了些赤着脚去扒开院子里的田垄,怕的是药田里积水,让草药的根烂掉。 他看过了字画,想要帮忙,他的娘子却笑着指了指屋檐下晒着的几张 草席,让他去给鸡笼盖上。 等他盖好鸡笼回来,秦四喜就站在屋檐下,摘了斗笠和蓑衣冲脚。 他还能做什么?转到灶房,看见烧着的热水,他切了些姜丝熬姜汤,又在一个陶碗里放了一撮糖。 “阿时你可真好。” 娘子脚上拖着草鞋跟过来,还是笑嘻嘻的。 他让娘子坐下,让她捧着加糖的姜汤慢慢喝,又找了布巾给她擦脚。 那是他们成婚的第一年,娘子看着他蹲下把她的脚放在膝头擦,还有些不好意思。 热腾腾的姜汤将她的脸上熏出了些许的微红。 “阿时,你也喝姜汤呀。” 娘子端着她的碗,送到他的唇边。 他摇头,指了指另一碗。 云片糖金贵,是娘子用一头鹿换的,娘子总说不爱吃糖,其实也有喜欢甜的时候,尤其喜欢热腾腾的甜汤,他好歹是个男人,才不会从娘子的嘴里抢了糖来吃。 娘子却笑,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假装未曾察觉,将布巾晾起来,又借着雨水洗了手。 娘子雨天喜欢热汤,还有一只腊鸡,斩了加菌子炖汤不错。 咸鱼炖茄子也好,只是前几天刚吃过。 心里盘算着,他一回神,唇边突然沾到了一点湿意。 “甜么?” 娘子笑着问他。 两人站得极近,仿佛是相拥在了一处。 外头又是闪电又是雷声又是大雨,惊得鸡窝都不安宁。 灶房里却安安静静。 他看着娘子手里的碗,又看着娘子的唇,再看向娘子的眼睛。 摇头,不甜。 娘子皱眉,又喝了一口。 “很甜啊。” 他想趁机亲上去,却被娘子先一步扣住了后颈。 她亲了一口气,在他将要沉迷的时候却收了回去。 “不甜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亲了一口。 “真的不甜么?” 她的碗已经空了。 姜汤的热辣气让人目眩神迷,褚时却觉得到处都是甜的。 嘴里是甜的,眼里是甜的,耳边是甜的,喉下也是甜的。 他娘子抬脚一踢,在灶下加了一根大柴,又关上了灶门。 褚时吸了口气,用水舀在灶上加了水。 他娘子趴在他肩头看着,笑着问:“一瓢够么?” 连声息都是甜的。 一瓢自然不够,褚时加了满满的五六瓢水,中衣落在了灶房的门把上。 湿湿热热的天,他的汗水浸在子新制的草席上。 翻天一般的骤雨滚雷,闪电照亮了纠缠的人影,他看见了,只想这辈子都这样。 一辈子,真的是个极好的词。 外面的雨小了下去,又过了许久,屋内的云雨才收了。 薄薄的被子,遮盖着刚才的喧闹,他娘子的头发乱了,他用手指一点点地梳。 “阿时,你看。” 窗外的竹枝繁茂,滴答着雨水,娘子抬身,探出去揪了一片竹叶下来。 中衣大概在檐下,此时是寻不见的,褚时看着自己娘子披了一件他的衣裳,又回来挨着他坐着。 “你会吹竹叶吗?” 褚时看着她,无声摇头。 “我打算在后面给你再起一间竹舍当书房,你要是想叫我,就吹竹叶,好不好?” “再移几棵竹子过去,用起来也方便。” 好,都好。 褚时轻轻点头。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吹响了第一声。 他的娘子在他的额前亲了一下。 “阿时真是聪明。” 褚时突然爱极了雨。 不下雨的时候,四喜要去打猎,要去镇子里帮忙,要去巡诊,要去送药,要去在县里甚至南江府,要张罗着修护长水河上的堤坝。 她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寻常日子里,他们十日也不过能相聚两三日,她也总是被旁人突然叫走。 他的娘子,如太阳,照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唯独在这样的雨天,浓云遮天蔽日,无人关心太阳在何处。 他的娘子独属于他。 唯独在这样的雨天,秦四喜只是他的娘子。 无数的欢喜充斥在他的心里,让他都有些害怕,原来一个人能这般高兴。 “阿时,你怎么傻笑啊?学会了吹竹叶就这般高兴?” 第160节 娘子俯身看他,他抬起头,嘴上松开竹叶,亲在她的脸颊上。 他高兴,他喜欢下雨,他的嘴说不出来,可他想她知道。 找到了“转灵鉴”同时找到能治愈自己灵药的那一日,也是下着雨的。 大雨倾盆。 他心烦意乱。 心心念念的东西就在凡人境,他却只顾着自己儿女情长,那在云端窥伺九陵界的天道定是极高兴的吧,高兴他荒诞至此,为了一些情爱温存就差点儿错失了飞升的机会。 属于大乘境的灵力蒸腾而起,瞬间击穿了人间境的结界,天上的乌云也顷刻散去,乾元法境的弟子立即寻来。 他在离开之前,用灵识将一物放在了那间屋舍的灶边。 是一片竹叶。 他不用这一片竹叶了,乾元法境的清越仙君,派出一只传信的灵鸟,整个九陵界都会为他驱使。 他不用再等一个人回家了,只要他想,这世上有无数人愿意做为他独守空房的道侣甚至炉鼎。 那般隐秘欢喜的褚时,应该消失在这世间才对。 许多许多年后,在此时,此地,此刻。 在滂沱大雨之中,清越仙君褚澜之看着自己的指间,一片绿色的竹叶幽光微微。 这片竹叶,是他的成神法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以为自己忘了,可他的魂魄分明还记得,记得这世上有个人爱着那么多,操心着那么多,独独会把下雨的一整日留给他,怕他收不了字画,怕他不能说话,在雨水中求救也无人知道。 记得这世上有个人在前面晒药也好,开药方也好,听见了一声竹叶响就会来后面的书房看他。 太可笑了。 褚澜之,你真的太可笑了。 若是真的清清静静放下,此时不过是狼狈,是旧爱成新愁,是悔是愧,总能分成过往和如今。 可到了此时,你才发现自己未曾放下。 哈,哈,哈……那你是什么? 你从前所做是什么?如今所做又是什么? 大雨之中穿着斗笠回到戏梦仙都的蔺无执和青苇刚一进城就感受到了一股浩大的灵力,她们二人腰间的铃铛震荡不休,在提醒着危险。 雨幕中一阵流光掩来,是戏梦仙都的护城大阵被开启。 可那股灵力转瞬即逝,还没等蔺无执跑到路口,就已经消失了。 随性院外,青条石路已经碎成了粉末。 收拢了灵力的褚澜之咳出了一口血,血也被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他指间的竹叶法相再次碎开又湮灭。 “神尊,罪人褚澜之,灵力失控,又犯下一错。” 他低着头,让人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苦笑。 又犯下一错,过往是错,如今是错,满盘皆错。 蔺无执和青苇赶到,所见的就是趴在雨水里的褚澜之,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随性院里传来一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些进来,肉能管够。” 有肉吃?! 蔺无执立刻忘了褚澜之,带着青苇直接进了院子里。 “哟,这地方可真是神仙洞府。” 各种奇花异草,在蔺无执的眼里都是灵石的模样。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大汤锅子的秦四喜笑了笑: “你是在惦记能换多少灵石吧?” 蔺无执笑笑不说话,直接坐在了秦四喜的对面。 青苇还有些拘束,先对着秦四喜行了一礼。 “行了行了你可别拜了。” 秦四喜连连摆手。 “早知道来了就有肉吃,我半道上就不啃那几个饼了。” 闻着肉香味儿,蔺无执的语气里满是懊悔。 “听你的意思你还要在我这放开了吃?” “那是肯定,难得听见你说肉管够,这等好事儿不敞开了吃,那不是亏了吗?” 看见夕昔将一盘肉倒进了汤锅,蔺无执毫不客气地又倒了一盘。 “我也不白吃你的,这是济度斋特产的兔子,据说也可贵了,青苇带我抓了四只,分你两只。” 青苇低头吃饭没说话。 桃花别境的胭脂兔肉质细嫩,姐姐说她娘生前就很喜欢,明明 是姐妹闲聊,偏偏被她师父听见了,带着她大晚上地去搂草打兔子。 四只胭脂兔,要不是她姐姐及时出现,她们师徒俩能被桃花别境的人当了贼。 “兔肉火锅也不错,下次咱们尝尝。”秦四喜收了兔子,这话是说给鹅和夕昔听的。 蔺无执连着吃了六盘肉,肚子里打了个底,也有心情和秦四喜说别的。 “济度斋这次真的是伤筋动骨,不少小宗门蠢蠢欲动,幸好你这神尊厉害,点化了剑山上的剑,就算那些小剑修毁剑重修也不用怕被人欺负。” 蔺无执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剑灵和剑修互相选中,结成了另类的师徒。 毁剑重修伤及经脉脏腑,她把青书留在了济度斋,倒也不是白留的,济度斋一天给青书一块中品灵石,救人另算。 “长生易拷问了她俩的那个生父,问出来不少东西,不知道你要不要,我只管给你带回来了一份儿。” 蔺无执拿出了一块留影石,秦四喜随手就收下了。 “哦对,我还给你家的猫和鹅带了鱼。” 蔺无执又拿出了一大袋子的鱼,左右看看,却没见着那只小白猫。 “猫呢?” 秦四喜淡淡一笑,天道猫猫说褚澜之见过它,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现在正堂。 现在只能在后面一只猫吃小鱼干。 “说到鱼,你是怎么从南洲回来的?” 秦四喜对蔺无执的半血海族身份很是感兴趣: “游回来的?” 蔺无执叼着嘴里的肉看着她。 “我有鹰,你记得吧?” 她是飞回来的! 才不是游回来的! 哪家的神啊这么没礼貌?! “哦。”秦四喜点点头,又夹了一块鱼饼给鹅。 蔺无执转头看了一眼外面跪着的褚澜之,忽然一笑: “济度斋的那些修士,实在舍不得毁剑的,长生易封住了他们的剑骨,以后修为不得进益,唯独宗佑是个意外,他还欠着你的债呢,要是现在毁剑重修,根本没办法入道,可要是先还债……也是难事。你可知道他想了个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 秦四喜捧着碗看她。 “宗佑想要毁剑之后入凡人境,重走剑道,一边练剑,一边还债。倒是比在你这跪着,要有些长进。” 第112章 破障 宗佑能想到毁剑后去凡人境打磨剑意,蔺无执心里是有些佩服的。 就算不提欠债一事,宗佑的存在也是济度斋的耻辱,他的修为、他的三寸剑骨、他曾经的剑首身份,昔日被人艳羡的种种,随着炼魂入剑之法是邪道之法一事被揭开,从此都成了济度斋万年名望上的污浊。 前行是绝路,退而求轻身,这话说来容易,想要做到却难。 宗佑直接毁去了自己现有的七剑,又要入凡人境从最寻常的剑客做起,也是摈弃他体内那被养出来的三寸剑骨,能割舍到这一步,蔺无执也只能说一句他果然是剑修。 当然,愿意帮他的长生易也真是有气魄有胸襟。 换了别人,早就毁去宗佑修为,把他和他师父关一起去了。 锅里水滚肉熟,蔺无执捞了块肉出来,蘸着蘸料吃得连汁带水,吃完了,她说: “那你你走得及,你不知道,你一阵黄花春风吹过去,济度斋可热闹了,一下子多了几千上万张嘴呢。” 长久以来沉默的剑突然凝出了能说话的剑灵,定然是要将自己想说的说个痛快。 想想那个场面,秦四喜就觉得自己走的是对的。 不然光是回答各种问题她就能被吵死。 她喜欢看热闹,可不是喜欢别人围着她热闹。 “济度斋的剑有意思,济度斋那些小剑修也有意思,济度斋那个大长老叫申远明,他师父的剑一生了剑灵就开始骂他,骂的可难听了……还有个小剑修,本来就只有三剑修为,前两剑还不是炼魂剑,不用废,偏偏有好几把剑选中了她,你猜为什么?” 秦四喜肚子里有了七分饱,涮着菜叶子看着蔺无执,她就喜欢听这种乐子: “为什么?” 第161节 “那个小剑修啊,天生带财,缺灵石就能捡灵石,那些剑以前的剑主都是穷得动不动就要当剑的那种,一听说这样的剑修,都想投奔下,过点儿好日子。” 剑修的穷是刻苦铭心的。 剑修死了,他们的剑还记得。 秦四喜乐了: “那夕昔要是去当了剑修也不错,她也天天捡灵石。” 她是随口说的,蔺无执却瞪大了眼睛看向一直闷声吃饭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一直跟在秦绿柳身边,她们打过好几次照面,蔺无执可真不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那穷怕了的何止剑修的剑,还有她们青竹道院的人啊! 虽说现在因为清查炉鼎一事圣济玄门还给她们灵石,可谁会嫌灵石多啊? 再说了,虽然钱多了,体修们也堪堪是从吃半饱到了吃饱之后偶尔吃好而已。 离顿顿吃好还差得远呢。 夕昔一边一根一根地吃涮蘑菇,一边竖着耳朵听故事,身边突然落了个人坐下。 “你多大年纪了?什么根骨?快要结金丹了呀,修的什么功法呀?有没有兴趣当医修?要是不想当医修,我这儿还有别的修炼之法,要不要看看?” 蔺无执捏了捏夕昔的小胳膊,笑着说:“这位小友跟我们青竹道院有缘。” 夕昔手里的筷子都吓掉了: “蔺、蔺、蔺掌院?” 蔺无执满脸写着诚恳,天天捡灵石是吧?她们青竹道院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夕昔吓得像个小鹌鹑,她一直以来都对青竹道院极为仰慕,可可可她怎么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被青竹道院的掌院亲自招徕啊! “行了你别吓她,你和她之间哪有师徒缘分?” “缘分说有就有!小友你看看这几本功法有没有喜欢的?” 说完,蔺无执从储物袋里取了几本册子出来。 秦四喜凑过去看,只见一本上面写着《五行入脉之法》,一本写着《长青造化诀》,怎么说呢,就觉得这些名字看上去很厉害的功法被一身落魄的蔺无执随随便便拿出来,还堆在火锅桌旁,就一下变得很不值钱了。 “这本《苍生度厄法》也不错,里面还送草鞋的做法。” 看着蔺无执热情推销,秦四喜皱着鼻子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什么正经修士一边修炼还一边做草鞋啊? “别嫌弃啊!我的草鞋也是我自己做的。”蔺无执抬脚让夕昔看自己脚上的草鞋。 秦四喜:“……手艺是不错,到哪儿都饿不死。” “是吧?”蔺无执很得意地把腿撤了回去。 趁着自己师父出去坑蒙拐骗,青苇默默吃掉了又一盘肉。 “旁人都说我们体修穷,穷是穷了点儿,修炼的法子不少的,这儿还有呢!” 蔺无执又拿出了几本秘笈,放在了夕昔的面前。 夕昔只敢缩着脑子微笑。 从前敬仰的前辈突然就成了这个做派,她真怕自己生了心魔出来。 秦四喜都看乐了,随手拿起一本秘笈说: “你也别吓她了,她……” 瞥见自己手里秘笈上的字,秦四喜顿了顿,又看向夕昔。 “夕昔,这本功法跟你有缘,你可以看看。” 小姑娘差点儿跳起来,蔺前辈突然变成了卖跌打膏耗子药的江湖骗子也就算了,怎么连秦前辈也逗她? “秦前辈,我……”秦四喜把秘笈直接放到她眼前。 “《黄泉洗髓炼神法》?” “之前地府的判官不是说你适合在黄泉修炼?让你寻一本合适的功法?这本倒是不错,不过我也不太懂,你给她好好讲讲。” 秦四喜的最后半句话是对着蔺无执说的。 蔺无执看看功法,再看看夕昔。 “若是小友在黄泉能修炼,这本功法确实不错。” 夕昔这下是真傻了,刚刚难道不是在说笑么?怎么就突然真的有一本功法给她了? 蔺无执将功法递给她,她都不敢接,慌慌张张站起来,看看自己的手。 她的手 刚刚吃了涮肉,哪能拿这么好的功法? 急匆匆跑到屋檐下,借了雨水冲掉手里的肉荤气,她又从储物袋里拿了一张崭新的帕子,把自己的指甲缝都抠得干干净净。 洗完了手,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接了水想洗脸,秦四喜支着腿看她,抬手用山河随性扇给了她一缕风。 “干净了干净了,别折腾了。” 夕昔却还是惶恐的,她是散修,在遇到秦前辈之前,她连讨生活都艰难,只能做些游走四方打零工的小营生,虽然说是修士,赚灵石得低着头,攒修为得弯着腰,一颗筑基丹,她攒了五年,一本九陵界小宗门都看不上的玄阶修炼功法,她爹娘寿尽之前用毕生家底才给她换了来。 那些宗门里的修士,暗地里称叫她这种人是野修,无根无基,整个修真界里最落魄的那等人。 这样的她,真的配拿到一本这么好的修炼秘笈吗? 看见小姑娘的神色惶恐,秦四喜对她招招手。 “夕昔,过来。” “前、前辈。” “你看看门外面。” 夕昔吞了吞口水,看向大门外跪着的修士。 她知道他,九陵界第一修士,大乘圆满的清越仙君。 “你觉得自己论人品、论努力、论德行,比他差么?” 夕昔看了片刻,最后还是摇头。 清越仙君辜负了秦前辈,这么好的秦前辈他都能欠下六斗的债,她是绝不会的。 “不、不差的。” “既然不差,你又在怕什么?” 夕昔看向自家前辈。 前辈笑着看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天赋极差,毫无根基,若不是侥幸遇到了秦前辈和鹅前辈,她只不过是这九陵界里最不起眼的一块石头、一片烂泥。 金尊玉贵的清越仙君,他是皎皎天上月。 她呢? 她如何能比? 她要是走出去说自觉自己比清越仙君好太多,旁人怕不是要以为她疯了? 可她又说不出口,前辈说过,这世间量人之法千变万化,为人当自守其心。 秦四喜又怎么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扇子轻轻敲在了女孩儿的额前。 “你不必去想别的,只看此刻,他跪在门外,你跟我同桌吃着涮肉。” 秦四喜语气徐徐,用扇子点了下门外那狼狈的男人: “我不管从前如何规矩如何,旁处规则如何如何,在我面前,只看这一刻——他跪着,你吃肉的此刻。” 湿润的风席卷着回廊,晦暗的天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秦前辈的脸上。 前辈笑着看她。 “要记住此刻。”夕昔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记住此刻,心中就再难生出晦涩。” 天下人看她,不过是个运气好的野修。 她要记住,她比那个天生道体、锦衣玉食、身家无尽、驾雾腾云的乾元 法境之主、九陵界第一修士、大乘圆满的清越仙君更值得。 没有根基就不能胜过天之骄子? 五品杂灵根就不能胜过天生道体? 好,她认,她认这些命中注定。 那此刻前辈看她的目光,她为什么不能当做是人生在世的另一条的标准? 铜铃突然响起,一直吃着肉看两人的蔺无执和青苇对视了一眼。 这个叫夕昔的小友已经破了她的金丹心魔障。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再吃一盘肉。 师徒俩动作统一,一人一盘。 心头突然一轻,夕昔也察觉到了自己刚刚差点儿入了魔障,她瞪大眼睛看着前辈,忽然笑了。 “前辈,我、我好了!” “好了就好。”秦四喜将那本《黄泉洗髓炼神法》递给她,“要是能学,你也可以叫蔺掌院一声师父了。” “不行!”蔺无执连连摆手,“旁的还有说头,这个秘笈是我姨母写的,夕昔小友要是练这个,我只能代姨收徒,自称一声姐姐。” 什么代姨收徒?还能这么代? 秦四喜笑着说:“那这么一算你的徒弟还得喊夕昔一声师叔?师叔也有点奇怪,不如叫师姨?” 第162节 “咳。”蔺无执差点被肉呛到。 师姨是什么古怪称呼? 她刚想反驳,就看见青苇在旁边点头: “师姨。” 蔺无执:“她还没练呢你叫什么?” 青苇看看神尊,又看看自己师父,意思很明显,神尊都说有缘,那大概就错不了了,她当然得尽早叫了才对。 早点叫人,见面礼也是头一份。 不得不说,在青竹道院待了几百年,青苇这个从前的济度斋斋主之女也颇得青竹道院贪财抠门的精髓。 手里捧着秘笈,夕昔一直笑咪咪的,旁人说什么她都应,一看就是高兴坏了的傻孩子。 鹅吃饱了,用小眼睛看了看她,又转开了小脑袋。 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雨一直到了晚上都没停,随性院的院门倒是被蔺无执走的时候关上了。 褚澜之自然还在那儿跪着。 也着实无人在意,只有蔺无执看着碎了的路,很可惜地摇了摇头。 上好的青石,就这么碎了,修的时候还得花灵石。 廊下的灯被风吹得轻颤,秦四喜蹲在地上,把煮好的虾肉喂给了天道猫猫。 “好歹是堂堂天道,吃个饭还得背着人,啧啧啧。” 天道猫猫把头埋进盘子里,假装听不见。 秦四喜却不肯放过它,摸了摸它的小肚子,把它往外拖了下。 沉迷虾肉的天道猫猫被拉长了足足两寸,才终于忍无可忍。 “被褚澜之知道了你囚禁天道,又是什么很光彩之事吗?” 说完,天道猫猫又爬回去继续吃。 秦四喜不作弄 它了,嘴上却不闲着,又问: “他还见过你?” “嗯。”天道猫猫吃完了最后两块虾肉,又舔了舔盘子,这些虾是蔺无执从南洲带回来的,真好吃,喵。 不对,是它堂堂天道,不能浪费。 尾巴一勾前爪,天道猫猫蹲得很端庄。 “人魔混血,一生下来就是九陵界气运所钟之人,我、我身为九陵界天道,自然要去看看。” 其实是好奇又贪玩吧? 秦四喜看着它,都能想象到它趴在云头结果被人发现的倒霉样子。 “你去看看,他就发现你了?那时他几岁呀?” 天道猫猫的尾巴动了动,它没忍住,又开始洗脸。 “他才没有发现呢。” 秦四喜看着它的样子,忽然明白了过来: “发现你的是微生琴,你也不是专门去看他,你也是去看微生琴的,是不是?” 天道猫猫停下了洗脸的动作,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尾巴。 看它难得没有嘴硬反驳的样子,秦四喜心里一软。 折月皆萝不见了,盛九幽死了,那位藤妖出身的丹修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境,只剩了微生琴在乾元法境深处生了个孩子,天道猫猫去看微生琴,何尝不是想念折月皆萝? “微生琴发现你了?”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子,才说: “她是卜修,和折月皆萝也是因为巫术相识,折月皆萝说她有堪破天机之能,若假以时日,也能飞升成神。” 天道猫猫抬起头。 “我想问问她知不知道折月皆萝去了哪里。” “她怎么回答你的?” 听见秦四喜这么问,天道猫猫顿了顿: “她说,她已经没有占卜之力了,她的天眼被毁了。” 想要征讨魔族的盛九幽,想要拯救苍生的折月皆萝,想要让魔修与修真者和谐相处的微生琴,想要让藤妖光明正大生活在九陵界的谢青藤,她们都没有好下场。 翠绿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神,天道猫猫又低下了头: “我每隔几年就会去看看她。” 顺便也就看见了褚澜之一点点长大。 “我告诉微生琴,她的儿子是气运所钟之人,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士。” 天道猫猫又开始舔毛了。 它舔了好一会儿,才说: “没多久,微生琴就死了,自尽了。” 猫猫的语气有些委屈: “褚澜之以为我害死了他娘亲,那之后每次他遇到了些挫折,就以为是天道在害他。他将一界气运聚于一身,已经比寻常人顺利许多了,三灾九难五劫都没困住他,他想要找到‘转灵鉴’,数千年没有现世的东西也能被找到,修炼出了岔子掉落凡人境还能遇到你……” 天道猫猫越说越委屈。 它才没有特意去欺负褚澜之。 如果它这么厉害,它 为什么不让那些害死了折月皆萝的人都倒大霉呢? 偏偏褚澜之每次遇难成祥都会来一句:“天道你又能奈我何?” 天道,天道只是一只猫猫啊!天道根本没想拿你怎么样呀! 猫猫我呀! 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完蛋,并没有让你更倒霉呀! 秦四喜听笑了:“褚澜之认为你害死了他娘,从此就恨上了你……这还真是他的做派,稍有挫折,便觉得是旁人动了手脚。” 天道猫猫无奈地瘫倒在地上。 这些话,它真的憋了好久了。 一直带着小纸鹅在一旁遛弯儿的鹅都忍不住拍打着翅膀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天道,还是在笑门外跪着的那个“嘎”。 秦四喜真正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褚澜之从降生起,就是这九陵界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天道猫猫点头,它真的在秦四喜这里被喂胖了,即使是侧瘫在地上,小肚子也是凸出来的。 秦四喜哪里忍得住,直接上手摸了起来。 “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秦四喜想到了宗佑的三寸剑骨。 她把自己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有什么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天道猫猫被她摸得一会儿蹬腿儿,一会儿打呼噜,想跑又不想跑,根本没认真听她在说什么。 秦四喜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如果褚澜之的“命中注定”也是人为所致,那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有人已经笃定了九陵界没有修士可以飞升?为了破局才造出了褚澜之? 要真是如此,这个人也一定知道九陵界的修士们做了什么被大道所弃之事,才有了无人能飞升的局面。 那件事是什么呢? 是害死了折月皆萝? 还是别的? 天道猫猫会知道多少? 在她思索的时候,天道猫猫原本就不乖顺的毛被揉得更乱了。 “天道猫猫?” “喵?” “如果没有欠我的债,褚澜之能飞升吗?” 猫猫沉默。 好一会儿,它说:“天机不可泄露。” 秦四喜却觉得褚澜之就算没有欠债一事,也不能飞升。 他和诸天神界的神君们太不一样了。 那种不同,根源于他的出身、他的命定、他的地位。 成神之后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忍耐,忍耐长久的孤寂,似乎获得了永生的众神们都是寂寞的,在沉默中,他们等着一场又一场域外天魔的降临。 除此之外,神君们并没有什么目标。 他们有不同的修行之路、成神之路,无从比较,也无需比较,到了诸天神界,接受了磅礴的神力,也要接受漫长的孤寂。 可褚澜之的“飞升”,却更像是一场证明。 这种“证明”真的是诸天神界之中最无趣的事情。 第163节 “天道猫猫,我之前说我要再去凡人境的事儿,你想好了吗?” 说起这个,天道猫猫再次端坐了起来。 像一坨白色的鸡毛掸子。 “你没有了帝运,你这次就算再去了凡人境,也有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诶呀,这个无所谓,我本来就是个孤儿,什么苦都吃过,当不当公主的,其实不重要。” 是这样吗? 绿色的眼睛仔细看着秦四喜,天道猫猫将信将疑。 “还是不行。” 天道猫猫摇头: “你这次去凡人境没有锚点,你上次之所以能成功,除了二十年帝运之外,江九月的宏愿也很重要,这次没有宏愿了,你想要投胎就很难。” “这样啊,那我再想想办法。” 听见秦四喜的话,天道猫猫立刻警惕地抬起头: “你要干什么?你不能去凡人境让凡人发宏愿生下你!” “我知道我知道。” 秦四喜嘿嘿笑,又揉了揉小猫。 “这个锚点,就必须是宏愿么?什么宏愿?生我当女儿的宏愿?就不能是别的?” 说话的时候,她轻轻揉着天道猫猫的小下巴,又从下巴揉到了耳朵根儿。 天道猫猫呼噜呼噜,好一会儿,才说: “除非,与你有大因果的人愿意投胎去凡人境,你和他的魂魄有因果相连。” “大因果?什么样的大因果?” 天道猫猫眯着眼睛,它真的不想被这个狡猾的神君这般拿捏,可是它真的被揉得好舒服呀!喵! “大因果,三世夫妻、三世夙敌、三世救命之恩……” 突然,天道猫猫瞪圆了眼睛,从秦四喜的手下跳了出来。 “三世救命之恩!” 秦四喜看着它的反应,明白了。 “还真有人对我有三世救命之恩?谁?” 说完,想起了万俟悠的生平,她脸上的笑忽然淡了。 片刻后,她又笑了。 “三世救命之恩,包括了万俟悠的那一世……所以,安如意?是么?那属于秦四喜的那一世,她又是谁?通风报信救了我的药婆牛二婶?还是救过我的公主?传信让我逃过宗绪追杀结果被害的那个将门女子?” 第113章 人间 “在你小时候通风报信救过你的牛迎春,是第一次救你。” 天道猫猫张开小爪爪,又合拢,仿佛在计数。 “后来你在潍州被宗绪暗算,有一家农户的女儿把你收留在了羊圈给你喂药,那女子叫何二妹。” 爪爪再次张开又合拢。 这就已经是第二次啦。 “第二次才是安如意。” 爪爪第二次张开。 天道猫猫看看自己的爪爪,再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还蹲在它的面前,脸上带着笑。 “有些事当人的时候看,和当神的时候看,可真不一样。” 当药婆的牛二婶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斑,被人说是鬼摸脸,她却不在意,还跟她说人生得丑一些未必不是好事,像她走进人家后宅去卖些牙疼粉、安胎丸,人家反而信她。 爽朗豁达的牛二婶,笑声总是很大,比她蒸出来的两合面野菜包子还大。 落在陈鸿手里的秦四喜日子过得苦,每日对着四角天背《药经》,牛二婶来寻她的时候,是她最松快的时候。 牛二婶会看着她被药炉烫伤的手骂陈鸿是丧了良心,还会给她上药,春天里的野果子,冬天里的枣子…… 原来牛二婶叫牛迎春呀,这个名字可真好。 何二妹,秦四喜真的没什么印象了,那是她在凡间二百多年的时候,因为她久活不死,有人当她是神仙下凡,也有人当她是妖魔鬼怪,济度斋的剑修宗绪想要谋取她身上的长生秘宝,构陷她是妖魔。 那几年,她举世皆敌,恨她杀她的人多,救她帮她的人也多。 追杀她的人,她都记不住了,救过她的人,也多到她记不住呀。 “何二妹有一条很粗的辫子,我只记得这一点。” 沧海神君在自己的记忆里刨来刨去,只有这么一点碎屑,她那时身受重伤,又借水道逃命,每日昏昏沉沉,真正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安宁公主的人找到之后了。 紧接着就是她设计暗杀宗绪在外海,忙着复仇,忙着重整人手继续挖掘沟渠和堤坝,竟然就把那小小的一点抛诸于脑后了。 “安婶子,若没有她,万俟悠未必真的会决心称帝。” 除了当初的万俟悠,如今的秦四喜,谁都不知道救下万俟悠的那一幕在她的梦境中无数次地重演。 万俟悠一直留着杀死了安如意的那把刀,那把刀也杀死了她对自己父亲、兄长所有的期盼、依靠和天真。 万俟悠不会想到,最早的牵绊,是一个叫牛迎春的妇人和一个叫秦四喜的孤儿。 秦四喜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那位大说大笑的婶子,在无数次轮回之后再次救了她。 她是人,她救她。 她是神,她还帮她。 “当凡人的时候看人间,看近处花草,远处炊烟,天上飞鸟,人间,人在此间。” “当神的时候看人间,看恩怨爱恨都成了牵绊,一条一条的因果……在人和人之间。” 穿过似水流年、万水千山、生死轮回,人与人相连在了一处,身在其中,跳出其外,各得其味。 湿乎乎的风似乎停滞了。 微微颤动的灯火也停住了。 天道猫猫看着雨滴悬在空中,“喵呜”一声跳到了鹅的身后。 鹅“啪嗒啪嗒”转身,看着蹲在原地的四喜。 “四喜怎么了?” “她顿悟了。” 天道猫猫不是害怕,它只是惊讶,秦四喜已经是神了,怎么还会顿悟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感受到了浓浓的因果之力,天道猫猫干脆把猫猫头拱在了鹅的翅膀下面。 鹅却抬起翅膀,只把自己的小纸鹅们留在了原地,于是那些小纸鹅都趴在了天道猫猫的身上。 “四喜四喜?” 秦四喜的身上有金色的流光闪烁,她的半边脸上渐渐浮现鬼像。 耳朵上的小黄花摇了摇,终于碎开了。 就好像这盛夏时节最后离开的春风一样。 四喜不动,也不说话,鹅扭头看向天道猫猫。 “四喜多久会好?” 天道猫猫缩成一团: “我不知道,一个大乘修士要是顿悟都得好多年呢,我哪知道一个神能顿悟多久呀!” 鹅叉腰看它,小纸鹅也都学着鹅的样子叉腰,把天道猫猫围成了一圈。 “你肯定知道!那个折月、折月皆萝没有顿悟过吗?” 天道猫猫又开始努力舔毛,它好着急,毛都要炸了,秦四喜要是一直顿悟,它不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小院子里了吗? “成神前顿悟一下会凝练灵识,修为更进一步,神顿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风吹,雨落,灯摇。 唯独蹲坐的人脸上彻底出现了鬼面,身上的衣裳也渐渐成了红黑相间的长裙。 夕昔察觉到不对的时候,鹅已经在叨天道猫猫的屁股了。 “鹅前辈,秦前辈是怎么了?” “四喜顿悟了,它说的。”鹅用翅膀指着天道猫猫,仿佛在指认一个罪人。 天道猫猫快气死了,秦四喜阴险狡诈,封印了它,还让她的鹅来欺负它! “那,那现在怎么办呀?总不能让前辈一直蹲着。” 看见前辈半张脸都成了鬼面,还有强大到可怕的力量兜转在前辈的身边,夕昔心惊胆战,她没办法靠近前辈,只能找了一个小板凳一点点推到了前辈的屁股下面。 发现前辈的屁股挨不着板凳,她又一点点把板凳勾了出来,加了个坐垫,又推了回去。 然后呢,再怎么办? 夕昔看向继续殴打天道猫猫的鹅:“鹅前辈,前辈会这样多久呀?” 鹅不知道,鹅只知道继续打猫。 “要不找个懂的人来看看?” 夕昔想到了外面还 第164节 跪着的清越仙君褚澜之。 “算了。” 相信一个害过前辈的人,这种事真是太蠢了。 “别开门。”鹅说,“开了门,神力会跑出去。” 早在封印天道之前,秦四喜就把随性院这方寸之地布置成了一个能隔绝神力的地方。 “嗯,好。”夕昔点头,“那别人万一打进来呢?” “有鹅!” 鹅厉害,鹅保护四喜。 夕昔放心了,继续守着自家前辈。 此时的秦四喜,在冷眼旁观一个叫“秦四喜”的女孩儿的故事。 她是看客,是在云端俯瞰的神,是渺渺于人间的道,是一双无动于衷的眼睛。 她看见了数百年前南江府让无数人流离失所的洪水,看见了失去了爹娘的小姑娘被自己的阿婆拽着走,鞋底烂在了自己爹娘葬身的地方。 牵着小姑娘的阿婆比记忆中要衰老和憔悴得多,脊背佝偻,步伐缓慢,她让小姑娘往前走,自己扶着石头要喘许久的气才能再走一段烂泥路。 逃荒的路上无比凶险,在小姑娘沉沉睡去的夜晚,年老的妇人举着一把柴刀背靠着山石坐着,小小的外孙女贴在她的身上,是她在人间最后要捍守的珍宝。 北上的路像是在燃烧的火焰,一点点将老妇人的心血熬干。 “阿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回家。” “四喜乖,咱们去京城。” “京城?阿婆去过京城吗?” “阿婆去过呀,京城可好了。” “能吃红豆糊吗?” “能。” 她把争抢来的饼子塞在自己小外孙女的嘴里,自己则抓了一把苔藓啃嚼下咽。 “去了京城,阿婆给你买红豆糊。” …… “牛迎春,你去勾搭那陈掌柜家里的小丫头子有什么用了?她能偷了药给你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倚着门站着的妇人看着牛迎春,拍掉了手里的蚕豆皮: “你知道么?那小丫头子是陈掌柜从乡下娶来的小媳妇,看着能有十四?” 牛迎春手上包着药丸子,没说话。 那个妇人摇头: “牛迎春,你那妹妹被你爹卖了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吧?哎哟,想起来就让人心疼,十八不到就没了,你妹妹倒是比那个小丫头好看多了。” 牛迎春抄起扫把打了过去:“吃个蚕豆还堵不上你的嘴了,乱说些什么浑话!” “牛二婶,这是什么呀?” 脸上有黑斑的药婆看着小姑娘的目光,支吾了下才说: “这是避子药……这么早要孩子对你身子不好,知道么?” “啊?” 小姑娘的眼神过于清澈,差点儿把牛迎春憋死。 “傻丫头!” 她说。 说完,她松了口气,不懂才好。 …… 看见一个小姑娘竟然被剑修当了化劫引,文柳很生气: “她身上的因果那么重,怕是给好几个人当过化劫引了。” 山鬼绿腰倒垂在一棵老树上,笑眯眯的: “你要帮她?” “我不想帮她。” “你想帮她。”绿腰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好友,“文柳,要是修真界的修士们知道你在凡人境,肯定是要来杀你的。” “他们杀不死我。” 绿腰笑了,身上的女萝都颤抖起来: “所以你就是心软了,恶名昭著的藤妖总是在心疼最可怜的倒霉凡人。” 文柳看向绿腰,过了一会儿,她说: “算了,我只要告诉她真相如何,若她是那种脑子不清醒的,我也不管了。” “文柳,你的话好奇怪,就好像你已经决定了要帮她,只要她脑子清楚,你真是好心疼呀!” “绿腰你又在胡说!人族最是狡诈可恶,我是藤妖,怎么会心疼凡人?” …… “二妹,外面什么动静?” “爹,没事儿,就是羊顶了下羊圈的门。” 何二妹看着躺在羊圈里的女子,又抱来了一些干草铺在另一头,她生得矮,要搀起这个女子靠的全是力气,好不容易把她拖在了干草上,家里的两只羊已经围了过来。 “去去去!” 把羊赶走,何二妹又抱了一把干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 “要是白天里我看见你趴在河沿我也不敢救你,幸好是晚上,你可千万别吱声知道吗?我爹可凶嘞!” 躺在干草上的女子全身湿透,脸色苍白,何二妹自己的辫子也湿了。 她拧了拧女子衣裳的下摆,又叹了口气。 “你要是死在这儿,我就只能把你埋了,你可千万活过来呀!” 何二妹进到家里,说自己是洗衣裳的时候摔了一跤,身上都湿了,被家里人骂了一顿,又赶她出来喂羊。 抱着干草,何二妹又低头看自己救回来的女子。 “你是不是也是不想嫁人的新媳妇?我有个表姐叫晴娘,你在水里见着了吗?她就是在河里淹死的。” 何二妹突然眼前一亮。 “一定是我晴娘阿姐当了河神娘娘,把你推上来的。”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羊都睡了。 何二妹再次从自己住的偏房里出来,这次她拿了个被子,盖在了女子的身上。 第二天,趁着天还没亮,她收回被子,却发现女子在发烧。 “阿嚏!” 何二妹也着凉了,让她干活儿她就头疼脑热打喷嚏,他爹痛骂她是败家玩意儿,让她自己去找草药回来煮了喝。 何二妹挨了骂也高兴。 端着药碗,她跑进了羊圈,给那个女人一口一口喂了下去。 “你可是我晴娘阿姐救上来的人,千万别死呀!” …… “安婶子,将军送来的那个小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宝贝疙瘩,做得慢了粗了的,你也别总是凶她呀。” “她要是真做的不好,我还真不凶了呢!”安如意分拣着草药,忽然笑了下,“她学啥都快,真是生了个好脑袋。” “哎哟?你这还夸上了?” 安如意翘着嘴角不说话。 那人叹了口气:“做得再好,那也是回去享福的,听那满口官话就知道是繁京来的大小姐,能在咱们朔北呆多久?” 安如意的嘴角平了,过了会儿,又笑了: “咱们朔北真不是个好地方,像朵花儿似的小娘子能离开了,也不是坏事儿。” “那是富贵人家,才能来了又走,像咱们,祖祖辈辈在这儿,生在这儿,死在这儿。” 安如意笑了笑: “咱们朔北人,不死在这儿死哪儿去?要是真死在了繁京,那才是大事了。” 和她说话的人也笑了: “繁京看花,朔北看沙,你还跟繁京扯上了!” “那有什么不能扯的?没有咱们朔北的沙,哪来他们繁京的花?要是万娘子把我教的手艺带回了繁京还没忘了,我才是欢喜,懂么?” 点滴前尘,她高高在上,看见的是身在因果中的“秦四喜”。 为她耗尽心血的阿婆。 有个漂亮妹妹却早早夭折的牛迎春。 看起来凶煞其实从一开始就一直对秦四喜心软的文柳。 因为表姐投河而死,所以把河边救起来的秦四喜看作是表姐“成神”后救下来的,何二妹为了这点念想拼命救人。 至死牵挂朔北毫无怨悔的安如意。 因果是什么? 是心有不甘。 第165节 是历尽千辛。 是遗憾,是弥补。 是网,是笼。 是千丝万缕勾结的前后左右,人在其中,一饮一啄,十年百年。 是她成神之后点滴按图索骥,才能发现的藏在人间的秘密。 因果,她能察,能断,也能悟。 她悟了。 睁开眼睛,秦四喜先闻到了一股香气。 是炖鱼的香气。 雨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小院子里花草繁茂,凉亭里不知道被谁放了个棉布做的猫窝。 “天亮了?我这一下是……”她感觉到自己屁股下面有东西垫着,乐了。 “你们这是怕我蹲一晚上蹲累了呀?” 活动活动筋骨,她起身,就看见堂屋里鹅、天道猫猫和夕昔正围坐在桌前看着自己。 “看什么?怎么了?” “哇!秦前辈!你终于醒了!” 夕昔向她扑了过来,却被鹅抢了先。 胖墩墩的鹅飞扑进了秦四喜的怀里,把小脑袋贴在了她的脸上。 “怎么了怎么了?鹅,你是不是又胖了?” “秦前辈!” 夕昔快哭了: “前辈啊,您知道您这顿悟是用了多久吗?” “多久?”秦四喜有点傻眼,她不是从天黑睡到了天亮吗? 夕昔嘴一扁,真的掉了眼泪。 “十八年,前辈您顿悟了整整十八年。” 四四方方的随性院,她们也在院子里守了十八年。 秦四喜傻了。 她看看趴在自己怀里的鹅,又看向仍然一身凌乱长毛,但是也圆润了不少的天道猫猫。 “十八年?!” 秦四喜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腿和屁股。 哎呀,也不知道是蹲是坐的,幸好是神,不然她现在肯定站不起来了。 “辛苦了。” 秦四喜将摸摸鹅,又摸摸夕昔。 最后她看向天道猫猫。 天道猫猫:“哼。” “不小心关了你十八年啊,九陵界没大事儿吧?” “当然有大事了!天道被困难道不是大事吗?” 十八年没见,天道猫猫好像更暴躁了,一炸毛都是一缕一缕的。 “四喜!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是鹅想你!” 鹅展着翅膀,在她的怀里撒娇。 秦四喜掂了掂鹅的屁股,这十八年,鹅是一点儿都没委屈了自己的嘴呀。 天道猫猫懒得去看那只撒娇的鹅,一挥爪子,一块煮好的鱼肉飞到了它的面前。 “你顿悟的第二年,西洲繁渊震动,济度斋和青竹道院联手击杀了数千魔物,声名大振,济度斋之前的那点儿事儿算是掩过去了。御海楼方家彻底垮了,易水遥已经脱离了御海楼,她开的聚财楼在东洲和北洲各地占了不少从前御海楼的场子,圣济玄门和御海楼联手和她相争,倒是玄清观一直在帮聚财楼。” 天道猫猫看了眼自己的爪爪,想想还有什么事儿值得一说。 “对了,那个第五鸿,不知道为什么,包了一座山养猴子。” 还有什么来着。 抽了抽小鼻子,闻着鱼肉的香气,天道猫猫的脑袋在逐渐变得空空如也。 “啊对,褚澜之,他在外面跪着,一直跪到了繁渊震动。” 跪了二年多呢! “前辈,这些年里若是有大事,弱水前辈和蔺……蔺师姐都会让纸人传信。” 看着厚厚的一摞信,秦四喜决定假装看不见。 九陵界也跟她没啥关系嘛,不用管不用管。 秦四喜看了夕昔一眼。 “你的修为好像厉害了。” “嗯嗯嗯!”夕昔连连点头,脸上都是欢喜,“前辈,我把《黄泉洗髓炼神法》练到四重了,蔺师姐说我特别有天分!已经可以结丹了!” “这么厉害?” 秦四喜抱着鹅坐在锅子前面,看着里面的各式鱼,又看向夕昔。 这些年里夕昔为了照顾这一猫一鹅,大 概也是天天吃鱼了。 “辛苦了。” 这句话她说得更真心了。 这鹅和这猫,她能不清楚吗?在别人面前分明是两个祖宗,哪个都不是好伺候的,她一个入定就是十八年,回来还能看见这个囫囵的小院子,夕昔说是居功至伟都不为过。 “没有没有,前辈能平安就最好了!” “平安是肯定平安。” 秦四喜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无奈。 她以因果之法看了自己的这数百年,对因果之力的掌握远胜从前,这是好事,可问题是,从前她想要看别人头上的因果线,那是想看的时候就能看,不想看就看不见。 现在可好了……别说人,猫啊鹅啊,锅里的鱼啊,墙上的灯啊……各种因果线在她的眼中纵横交错着,她想看不想看都得看。 “诶?” 吃了两口鱼,瞟见夕昔拿来的那封信里有一封因果与旁的信都不同的,秦四喜一抬手,那封信自己飘到了她的面前。 信是弱水沉箫写的,信上的内容是告诉她在繁渊魔族异动的时候,有人来戏梦仙都试图救走微生舆,被她用戏梦仙都的秘法拦了下来。 可从那之后,微生舆的一魂一魄明明还在戏梦仙都,却又一日日地衰落了下去,好像被什么给抽去了生机一样。 这封信是五年前写的了。 那现在微生舆是不是死透了? 秦四喜在微生舆的名字上一点,就看见那些信里有几封飘飘摇摇也飞了过来。 二年前,褚澜之说微生舆是动用了魔族斩魂秘法想要自己的一魂一魄从戏梦仙都脱身。 在褚澜之出手阻断这斩魂秘法之时,突然天机有变,褚澜之身受重伤,魂魄有损,可能是有魔修趁机出手。 “哎呀?这么巧?褚澜之得借用断天因去往凡人境修养魂魄?时间就在四十年后?” 她看向天道猫猫。 “不是说褚澜之最强吗?怎么还有魔修能伤了他?” “他用了转灵鉴,神魂和灵体相连之处就是他的弱点,那……那个魔修知道了这件事,自然能想办法直接伤了他的神魂,也不是说就一定比他厉害。” 天道猫猫舔了舔盘子里的鱼汤。 “我顿悟了十八年,还有多久才能进凡人境?” 天道猫猫用十八年的时间,学会了坐在椅子上探头吃鱼,跟个人儿似的。 还挺优雅。 “你要是想再次终结人间境的乱世,那最快也要四十年后才能投胎,这样等你长大了才是大启朝寿数将近。” 吃鱼了吃鱼了!天道猫猫拒绝继续说话。 第114章 铃铛 “随性院”的门关了十八年,再打开的时候秦四喜抬头看看天,看看地,碎成渣子的石砖路重新铺好了,远处仍是有喧嚣人声。 好像也跟之前没什么不同的。 一片黄叶被风吹到地上,她看了一眼。 终于有了几分旧日已去的实感。 “走走走,出去溜达溜达,你们在四方院子里憋了十八年,没憋腻了呀?” 她刚说完,鹅就从她的旁边挤了出去,夕昔是修士,一闭关就是几个月半年,鹅带着自己的小纸鹅每天就是跟那只猫打来打去,早就腻了。 “四喜!我去找一一!” 鹅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万家一一还在戏梦楼呢!一一给鹅写过信的。 看着鹅屁股都快晃出残影了,秦四喜挑了下眉头: “晚上我去接你回来?” “好!” 第166节 “你呢?有没有要见的朋友?”她问夕昔。 夕昔想了想,说:“前辈,我得去找蔺师姐。” “去吧去吧。” 眨眨眼,看着夕昔也走了,天道猫猫仰头说: “我也……” “你先老实呆着吧。” 揣着大概胖了一斤却没长大的天道猫猫,秦四喜一路溜达着到了穆玄凛的烤肉铺子。 原本只是一个门面的铺子,现在大了好多,还能让人进去坐着吃,除了烤肉串之外还多了烤鱼、烤虾、烤鸭、烤鸡……看着牌子上写的“提前一日可预订烤乳猪”,秦四喜很是心动。 忙到脚不沾地的穆玄凛一眼就看见了神尊,连忙笑着迎了过来。 “您可真是许久未来了,新出的烤鸭您要不要试试?” 秦四喜看着挂在架子上滴油的烤鸭,还真的馋了,看看其他人比自己来得早还在对烤肉翘首以盼,她笑着说: “你先忙吧,十只烤鸭,十只烤鸡,再要一只乳猪,剩下的灵石全要烤肉,我明天来取。” 说完,她掏了灵石放在桌上,又揣着猫走了。 穆玄凛看着她的背影,把灵石揣进了怀里,没有跟其他的灵石一样收进储物袋。 神尊还在戏梦仙都,这可真是大好事儿。 戏梦仙都比从前更热闹了,卖的东西也更多了。 离开了烤肉的铺子,她先吃了一碗热汤面,又在新开的点心铺子前面看了许久。 “你能吃甜的吗?” 她问怀里的猫。 天道猫猫扁着脸哼哼了两声: “也不是不能吃。” 红彤彤的小点心真好看,它探头瞅了好一会儿,脸还是臭的。 两指宽的点心,做成了小鱼的样子,红色的鱼,金色的鳞,精致得像个玩意儿,不像个吃的。 秦四喜似乎兴致不高,她买了点糖油酥饼,又买了几样一看就很好看的小点心,天道猫猫盯着看的小红鱼她也买了。 看秦四喜竟然真的 买了自己选中的点心,天道猫猫看看她又低下头。 哼哼,阴险狡诈的沧海神君肯定又要用这个点心威胁猫了! “我不会告诉你是谁伤了褚澜之的!” “嗯,我也不想知道。” 秦四喜走在路上,无数人和她擦肩而过,越过她或者与她迎面错身。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随随便便就能看见旁人的因果这件事,让她有点儿心累,如今的她眼里,整个戏梦仙都或者说整个九陵界都在因果线之中,通天连地,经纬交错。 连烤肉和点心都有因果! 走到一家肉包子店门前,秦四喜叹了口气,没有进去。 蹲在路边,堂堂沧海神尊自闭了。 她想吃烤鸭!油汪汪的烤鸭上面连着好多条因果线啊! 她想吃糖油酥饼!好好的糖油酥饼为什么跟隔壁的卖冷油拌菜的还有因果?难道面是偷来的吗? 还有她吃的那一碗热汤面!面有面的因果,汤有汤的因果,肉有肉的因果,葱花都各有因果,明显不是一棵葱上的,哪来的这么多爱恨情仇啊? 至于那包子!因果线密到她连蒸笼都看不见了! 在她怀里的天道猫猫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这种沮丧。 “你干嘛?你是不是又要骗我?” “不是,你让我抱会儿。” 天道本就是因果所化,反倒是难得的干净,秦四喜又肉又摸,好一会儿,在猫猫肚皮的帮助下,她对人生又有了点儿盼头。 起身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一处荒地上。 天道猫猫探头看看,说: “你为什么突然来了枯岛?” 秦四喜看着天道猫猫。 因果所化的猫猫天道,它的身上只有一条因果线。 “这里有一件东西,应该是你有关系的。” 天道猫猫挣扎了下,从她的怀里变成了趴在她的肩头。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找找看吧。” 沿着那道因果线,她一路往前走。 枯岛悬于海中,说是“枯”,其实花树繁茂,只是灵气很稀薄,与四洲之地都不能比,生活在此处的多是一些修为极低的散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和凡人差不多的日子。 有趣的是大概因为这里的树都过于高大繁茂,人们的屋子都建在了树上,有的一棵树上竟然能建五六层小屋,每层树杈上都有一个。 看见有人借着树藤从一个树屋荡到另一个树屋上,天道猫猫恨不能爬到秦四喜的头上去看。 “爪子收收啊,别薅我头发。” 天道猫猫“哼”了一声,还是把爪子收了起来。 秦四喜直面它肉乎乎的肚子,忍不住拿手指戳了下。 “你看你这一副没见识的样子。” “人在树上飞,没有用灵力,你见过吗?” “见过啊。” 秦四喜笑着说:“我当年可是在枯岛杀了不少修真之人呢。” 枯岛毗邻凡人境,是修真者们入凡人境的门户,隐隐还受着凡人境天道的制约,许多修士在凡人境被她追杀,都以为逃来了这里就安然了,却不知道在他们疏于防范的一刻就是杀机所在。 “济度斋立剑为誓,凡用化劫引之人皆为万剑之敌。” 看着集市正中的石碑,秦四喜笑了笑。 “济度斋那些剑修,除了宗佑,债都还完了。” 天道猫猫也看见了那块石碑。 “长生易带着的济度斋有股杀气,现在那群剑修真的是在搏命,有三个人战死在繁渊,要不是宗佑已经去凡人境了,说不定也会死在繁渊。” 秦四喜没说话,石碑上金光熠熠,全是济度斋造下的功德。 确实难得。 “秦、秦前辈!” 秦四喜转身,看见了一张秀丽妩媚的脸,和比从前又魁梧了一圈的身体。 红药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秦前辈,怎么突然有兴致来了枯岛?” “我来逛逛,顺便找点东西,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这边的镇子之前丢了一个小姑娘,我正好路过,便查了此事,倒不是炉鼎,是小姑娘家里不想送她去南洲拜师,她便想要自己去,才十三岁,胆子倒是不小。” 红药腰间的铃铛里传来了一声轻笑: “你还说旁人是小姑娘,你自己大包大揽要带着人家去南洲,我看你分明是个傻姑娘。神尊,你可千万劝劝她,旁人做好事是做名声,她做好事是赔家底儿。” 说话的是雪月真人薛照雪的魂魄,言语间对红药很是爱护。 这两人结伴在九陵界各处清查炉鼎一事,也越发亲近了。 “您别听薛前辈的,我也没倒赔多少。”说着说着,红药自己的脸先红了几分。 秦四喜看向那个站在道旁怯怯看着红药的女孩儿,生得纤细羸弱,没想到骨子里倒倔强。 “你要帮她找师门,也不用往别处去。” 她看见了一条因果线,从红药的铃铛处一直连接着那个女孩儿。 “雪月真人薛照雪的衣钵,就够她学的了。” “什么?”红药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照雪的魂魄已经凝实在了秦四喜的面前。 红药连忙撑开了伞,替她遮挡天光。 魂魄乍现,不少人都吓得连忙躲开。 薛照雪看看那个小姑娘,又看看秦四喜。 “神尊,您说的可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假,不过你和她之间师徒因果很深。” 一寸粗的因果线呢。 薛照雪欢喜了起来:“她居然也是冰灵根?太好了太好了!有了徒弟,就算我魂飞魄散了,一身功法也能留下了,不枉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红药也为薛照雪高兴,对着秦四喜行了一礼就陪着薛照雪去跟那个小姑娘说 话去了。 秦四喜看着她们的背影,轻声一叹。 天道猫猫轻声说:“炉鼎清查一事快要了结了,就算还有传道之心,薛照雪的魂魄也就还有十几年光景。” 秦四喜没说话。 她能看见,连接在薛照雪头顶与九陵界天地勾连的因果线已经很淡了。 第167节 天道猫猫又说:“你当年从百里覃那里救出来的魂魄,大半已经消散于天地间,执念散去,再无牵挂。” “她们散去的时候得了公道。” 秦四喜的话让天道猫猫冷笑了一声。 “她们能得了公道,说到底是有你这个神尊在九陵界,不然,真正倒霉的应该是青竹道院。” “你又怎么知道,我存在于此间,不是她们公道的一部分呢?” 天道猫猫踩着秦四喜的肩膀看风景,不说话了。 秦四喜继续向前走,离开了小小的镇子,在镇子边上有一家卖烤栗子的,闻着挺香,秦四喜买了一包,走到了山林深处。 下一刻,她抱着天道猫猫出现在了山巅。 “就在这了。” 放下天道猫猫,秦四喜看着眼前的这块石头。 平平无奇的石头,竟然和天道猫猫有因果。 敲一敲,拍一拍,把天道猫猫举起来放上去。 天道猫猫看傻子似的看她。 “应该是在石头里面。” 说完,秦四喜掏出了扇子,敲在了石头上。 天道猫猫“喵嗷”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跳开了。 石头上被敲出了一条缝。 那条缝渐渐扩大,终于,碎成了两半。 “原来是个铃铛。” 金色的小铃铛不知道在这石头里被埋了多久,早就晦暗失了光彩。 秦四喜弯腰捡起来,用手指摩挲了几下,笑着说: “花丝编成的铃铛,倒是挺精致。” 很快,小铃铛就在她手里重新变得干净起来。 摇一摇,声音很碎,不清脆,秦四喜看了看,把铃铛里的碎石清理了,又拿出一根签子,小心探进去,将铃铛重新调到浑圆的形状。 再一摇,声音就变得清脆起来。 铃铛上原本应该是有根带子的,大概早就朽了,秦四喜又找了根红绳,把这对铃铛穿在了一块儿。 “给你,这东西与你有因果。” 从小铃铛出现开始,天道猫猫就蹲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用绿色的眼睛盯着它们。 仿佛它们是什么怪物。 完好的小铃铛被秦四喜送到它面前,天道猫猫仰头看着,抬起前爪拍了一下。 铃声轻快,像是一只小猫在跑。 “这是,这是折月皆萝的铃铛。” 这是折月皆萝用来逗猫猫的铃铛。 被绑在绳子上,摇来摇去,让小猫追着去抓的铃铛。 被折月皆萝悬在腰间,逗弄着小猫跟着 她跑的铃铛。 一声声的脆响,小猫好像突然看见了折月皆萝的脸,可它知道这是假的。 折月皆萝早就不见了。 小猫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 “她说等我醒了就带我回神界,骗子。” 折月皆萝是个会骗小猫咪的坏神君!小猫咪可以骂好多好多好多次。 可她不会再回来。 “你也是骗子。”天道猫猫骂完了,探头从秦四喜的嘴里把铃铛叼了下来。 这是折月皆萝的铃铛。 把铃铛放在地上,小猫用手摁住,好像这样就能摁住当年折月皆萝离开的背影。 要是能摁住就好了。 她的衣摆,她的鞋子,怎么能放她走呢,一直跟着才对呀,怎么会有人这么坏,骗小猫咪等她等一万年? 猫会哭么? 秦四喜有点好奇,却没有去研究,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天空。 趴在天上一万年,不吃不喝,每天都很讨厌这个世间——换成她,大概也很希望这九陵界完球算了。 该怎么跟猫讲道理呢? 其实讲不了道理。 九陵界能有这么个天道,也是一些人的福报了。 叼着小铃铛,天道猫猫走到秦四喜面前。 “你把这个给我,你想换什么?你不会还想要帝运吧?” “不用。” 秦四喜把小猫带铃铛一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天道猫猫忽然觉得自己身上一松。 它身上的封印被解开了! “你!你!你怎么?” “我本来想着能消去你心里的戾气,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秦四喜笑着从天道猫猫的头一直摸到屁股。 拍了一下。 “被夺走了全部的小猫想要此间毁灭,再正常不过了,这世间万万苍生,都不是折月皆萝,也没人能替代折月皆萝。” 秦四喜和颜悦色,哄着小猫,天道猫猫却几乎要炸毛。 它被坑蒙拐骗太多次了,真的不敢信呢。 “你、你是说你也要看着九陵界完蛋吗?” 秦四喜摇头,枯岛的秋日来的比北洲要晚一些,山顶的风有些许的凉意,大概是秋日的初临,她眺望远方,远方都是金色或者黑色的因果线,遮天蔽日,显得这世间众生万物都不过是冥冥中被什么操纵一般。 像是她在凡人境看过的木偶戏。 可人不是木偶。 因果诞生于选择。 “前人作孽,后人缝补,从来如此……人族繁衍至今,受前人之恩,平前人之孽,循环往复,向死而生,都是该得的。” 天道猫猫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 它看着秦四喜。 “所以你要放弃九陵界了吗?” “不会啊。” “我都说了嘛,前人作孽,后人缝补。小猫咪可以坐视一界毁灭,人却不一样。求生路,求一人生路,求万万人生路……济度斋、青竹道院、戏梦仙都……弱水沉箫、长生易、蔺无执、易水遥……她们都是求生之人,她们拯救她们的修真界,我,拉扯我的凡人境。” 单手捧着天道猫猫,秦四喜把折月皆萝的铃铛挂在了猫猫的脖子上,又拿出了那块红色小鱼的点心又放在了猫猫的爪爪边。 “有吃的有玩儿的,你走吧,帮你找到这个铃铛,也算是我赔罪啦。” 小爪爪碰了碰小鱼点心,天道猫猫看着秦四喜,下一刻,它把点心叨了起来。 天上的霞光仿佛一只大手,将天道猫猫捞了起来,猫猫的身形渐渐散开,最后成了天上的一朵云。 秦四喜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从那朵云上看见小红鲤鱼的点心在哪儿。 “好了。” 送走了天道猫猫,秦四喜用扇子往自己的双眼之间一点。 清风呼啸而来,又静谧散去。 是她把原本用来封住天道猫猫的捕风锁神阵用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十八年没见,鹅跟万家一一有好多话要说,鹅的小纸鹅可厉害了,还能跟着鹅一起打猫呢! 万家一一笑着听鹅说话,又替鹅做了十几只小纸鹅,这次的小纸鹅跟之前的不太一样。 “它们能帮你打架。” 万家一一用增兵的方式帮助自己的好朋友鹅。 鹅高兴坏了。 秦四喜来接鹅的时候,鹅立刻显摆自己新的小纸鹅。 “打架!” 鹅一声令下,新的十八只小纸鹅立刻展开双翅露出了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 秦四喜瞪大了眼睛。 “这也太好玩了吧?你这是要干嘛?” “打猫!” 鹅目标明确,鹅要让新的小纸鹅把猫打到抱头猫蹿! “猫回家了呀。” 第168节 秦四喜一摊手: “我刚送走。” 鹅扭头看着秦四喜,果然没有看见那只猫。 “猫回家了?” “嗯,猫回家了。” “猫不跟我打架了?” “下次,我请猫猫回来……不是,你十九个打一个,这搁谁都得跑呀。” 收起小纸鹅,鹅回家的路上都是低着头的。 秦四喜看鹅的样子就知道,十八年在小院子里朝夕相对,鹅对天道猫猫是有了感情的。 “要不我去抓两只魔物来跟你打?” 就是得掐断因果。 鹅不吭声,闷着头回了家。 夕昔回来的比她们早一些,带回来了不少她朋友给的稀罕玩意儿,正要给两位前辈看呢,就看见鹅前辈难得不是高高兴兴的模样了。 “鹅前辈,你怎么了?” “猫走了。” 鹅不高兴。 “猫?猫前辈?”能跟鹅前辈打得难舍难分,夕昔管猫也叫 前辈了,“猫前辈不是在后院吗?” “什么?”惊讶的人成了秦四喜。 “啪嗒啪嗒”鹅跑到了后院,看见一只白色的长毛小猫飘在半空,脖子还有一对小铃铛。 “猫!” “哼,你们怎么才回来?早上不是说吃炸虾仁吗?” 天道猫猫舔了舔自己的爪爪,谁也不能欠了猫猫的炸虾仁。 鹅翅膀一展,身后出现了十八般兵器小纸鹅。 天道猫猫不屑一顾: “从前我是被封住了,现在可会飞!” 鹅展着翅膀拍在了猫屁股上。 十八只小纸鹅也一拥而上。 随性院和过往十八年里一样,打得鹅毛猫猫乱飞。 夕昔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熟练地跑过去: “猫前辈,鹅前辈,你们别打啦!” 想起来现在的秦前辈是能动的,她赶紧求援。 被她给予厚望的秦前辈却像是没看见一样,溜溜达达贴着墙边走了。 看不见看不见,劝不了劝不了。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 九陵界里风起云涌,随性院里却是日出日落,逍遥自在。 终于有一天,天道猫猫对秦四喜说: “时间到了,你可以去黄泉了。” 秦四喜点点头,将一封信交给了小纸人。 小纸人带着她的信回去了戏梦楼。 “这次我出来,你要是再问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以后可一条鱼都吃不了。” 跟天道猫猫说完,秦四喜再次站在了老槐树下。 一盏白色的灯飘飘摇摇。 执灯之人也是故人。 “秦娘子。” “徐阴差。” “许久未见,秦娘子风采更胜从前。” “许久未见,徐阴差真是生得风华绝代。” 轮回一世,徐渡归的模样已经成了薛重岚的脸。 真的当得起一句风华绝代。 徐渡归低头一笑,青黑的脸上有些许的赧然。 从他再次回到黄泉,这张脸不知道被多少人说过,唯独秦娘子说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 “生死簿上,秦娘子此番轮回,有一劫。” 徐渡归执灯在前,灯光映着他的脸。 “什么劫?” “情劫。” 秦四喜眨眨眼。 冥河之上,她踩着众生谢意走过,刚谢过了冥河,就看见了一群故友。 “你上一世做万俟悠,情缘孽债不少,此世有情劫缠身,必有一场情生缘灭。” 数十年未见,故友们都安在,秦四喜心中只有高兴,对这情劫也不放在心上。 “宋阴差呢?” 孙瑶瑶笑着说:“知道秦娘子你要投胎,她先去了。” “那我还真盼着在凡人境也能跟她当一世好友,这是什么?” 看着孙瑶瑶手里的白色丹药,秦四喜拿起来,发现这药竟然是热的。 “这是情种,等你此世身死,情种就会脱体而出,宋霜专门替你寻来的好东西,一来,你是神君,绝难动情,不应此劫可能损害你的功德,二来,从凡人境出来,这东西离了你,你的情根也就断了,省得情劫伤了你的神魂。” “伤神魂?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孙瑶瑶催秦四喜赶紧吃下。 端详了片刻,秦四喜将情种吞了下去。 见她镇定自若,孙瑶瑶和其他几个鬼差心中却忐忑。 “秦娘子,此次没了帝运牵连,生死簿上一片空白,你千万小心。” “我明白。” 大启玉衡元年,七月,鹿州一处农庄里,一个女孩儿出生了。 她的生母看着这个孩子,摆摆手。 “将她送走吧。” 第115章 姑娘请披黄袍(一) 五月初三,芒种,又恰好是丙日,算是正式入了梅。 天上的小雨稀稀拉拉,又不肯停,又不肯大,下得人心里生烦。 小小的庄子上,两个婆子踩着泥水忙忙碌碌,脚步声噼噼啪啪,仿佛忙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厢房里安安静静,仿佛没人似的。 又过了许久,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姑娘,你之前给老爷做的袜子放在哪儿了?可千万别忘了要给老爷。” 大约六七岁的女孩儿抱着布老虎站在窗边,门外的昏暗天光跟着刘婆子一起挤进了门里,照亮了门口的那一片儿。 她点点头。 见她这样,刘婆子很是不满意。 “姑娘,老爷一季就来看你一次,你好歹有些精气神儿,也省得有人说是我们亏待了你。” “刘婆子,你嗓门别这般大,姑娘懂事儿的。”另一个婆子也挤了进来,将女孩儿拉到了门前仔细端详了下,取了红色的发绳儿和篦子,要给她重新整理头发。 细黄柔软的头发在婆子手里被拉来薅去,小女孩儿抱着布老虎也不挣扎。 刘婆子看她的样子,叹了口气:“天天在屋里这么憋着,好孩子也憋出毛病来了。” 女孩儿抬眼看看她,仿佛听懂了好孩子三个字儿。 另一个婆子姓吴,比刘婆子要和气不少,她笑着说: “咱们姑娘生得好,又乖巧,只要讨了老爷喜欢,能回了府上……” 刘婆子的脸一板,厉声道: “别在姑娘面前胡说!” 吴婆子闭上了嘴,又拉着女孩儿开了箱笼找衣裳。 看着刘婆子去了灶间烧水,她蹲着身子小声说: “姑娘啊,吴婆子给你把去年的衣裳找出来穿了,一会儿老爷来了,你就哭,哭着求老爷,让他带你回了府里。府里多好呀,你看看老爷年后给你送来的多宝链子,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庄子哪有这等好东西呀?” 小小的孩子一岁一个样,去年初秋穿的夹衣到了今年的五月,已经连肩都敛不进去了。 第169节 吴婆子拽着女孩儿的手臂硬往里面套,手上劲儿用大了,夹衣的前襟被撕出了一条口子。 女孩儿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布老虎也摔到了一边。 她低头看看身上破烂的夹衣,轻声说: “让我穿着这个见父亲,父亲不会打你么?” 刚刚急了眼的吴婆子突然回过神,大惊失色,连忙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姑娘,姑娘,婆子我不是存心的呀!姑娘你赶紧起来。” 女孩儿坐在地上,脱掉了那件夹衣,又捡起了自己的布老虎,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这么一折腾,她刚梳好的头发也乱了。 吴婆子心知自己闯了祸,连忙又拿起篦子给女孩儿梳头。 “姑娘,婆子我是心急了,可我真是一心为了姑娘呀,四月的时候府里给咱们这儿送了东西,那是因为姑娘你又添了弟弟,你都已经有四个弟弟了,还有个嫡出的妹妹……老爷虽说一季来看您一次,那也就一次,咱们这个小庄子上只有姑娘你一个,府里可是有五个呢……” 窗外一阵脚步声,吴婆子连忙住了声。 刘婆子在敞开的门口一站,她说: “我看见姑娘去年的衣裳坏了,我去补补改改。” 说完,她一把抓过那件坏了的夹衣就往外走。 刘婆子冷眼看着她,对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她扳着小女孩儿的身子看了又看,轻轻叹了一声: “姑娘,刘嬷嬷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懂,别听吴婆子胡沁,她自己就是府里的家生奴,自然想着回去……” “刘嬷嬷,之前送来的鱼,是因为爹又有了弟弟。” 小女孩儿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躲雨的小鸟。 刘婆子的心里顿时一软。 “姑娘……”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人之间纠缠,最后苦了的是孩子。 “姑娘,府里的少爷是你弟弟以后也是你的依靠。” 女孩儿低下了头。 细细软软的手指捏着布老虎的脸。 “刘婆子,外面来人了!府里来人了!” 听见吴婆子的喊声,刘婆子立刻站了起来。 “姑娘,老爷来看你了!” 她拿起一件蓑衣披在女孩儿身上,又把她抱了起来。 六岁的小女孩儿也有几十斤重了,她一手抱着,另一只手撑着油伞。 吴婆子的腿脚比她快多了,兴冲冲大开了门,把人迎了进来。 看见来人,刘婆子却停了下来。 进来院子的是两个婆子和一个管事,袖角都是绸的,可见是府里的体面人。 带头的是个身量不高的婆子,她一进来就将这院子里外看了个清楚,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见一个高壮婆子抱着一个小姑娘不肯往前走了,她也不在乎天上飘的雨,连忙迎了上去: “这位就是月池姑娘了吧?我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府里都唤我一声琴嬷嬷。奴婢今日来,是奉了夫人的吩咐,来接月池姑娘回府的。” 说着,她掏出了一块对牌送到了刘婆子的面前。 “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我姓刘。” 看见了孟家的对牌,刘嬷嬷的眼神还是防备的。 唤了一声“刘姐姐”,琴嬷嬷已经端详起了她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儿。 六七岁的年纪,脸庞娇嫩,可见是被养得干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得人心软,样貌真是生得好。 太好了。 “月池姑娘,跟奴婢回府吧。” 吴婆子欢喜坏了,连声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琴嬷嬷还是笑:“府里什么都有,这边的东西吴氏你慢慢收拾着就是,我们先把姑娘带回去。” 刘嬷嬷看着她的急切,轻声说: “姑娘,咱们走么?” 小女孩儿看看外面的马车。 那个叫“府里”的地方,有一个妹妹,四个弟弟。 还有…… “那是父亲住的地方吗?” 听见姑娘说起老爷,刘嬷嬷就知道姑娘是想去的。 “是,那个府里,是老爷住的地方。” 小女孩儿想去。 她想见父亲了。 …… 尧州府孟家传了四代,最兴盛时候,家里一代出了一个吏部侍郎、一个中州别驾,传到如今,朝中已经没有什么大官了,只有一个六品长史,还远在金州,好在已经有了家业根基,在尧州府的易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还有两个月才七岁的小月池被人领着,跨着一道门,又一道门。 她的布老虎下车的时候就被人拿走了,她看着路,在心里默默数着,等她停下的时候,已经走了七道门了。 以后走七道门就能见到父亲么? 堂屋里有陌生的香气,有女人在前面说话。 “哟,夫人,这是哪来的小丫头?您是要给月容选丫鬟,这也太小了些……” “这是咱们府上的姑娘,三房里算是大姑娘,四房排在一处,应该是十三姑娘。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女子的声音有些远,小姑娘低着头,似乎没有听清楚。 领着她进来的琴嬷嬷小心蹲下,说: “姑娘,夫人叫你抬起头来。”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穿着正红衣裙的女子。 屋子里点着灯,照得女子头上亮闪闪的。 孟家三房的当家夫人柳氏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 “你该跪下唤我一声母亲。” 小姑娘站着不动。 她身后的刘嬷嬷连忙跪下: “夫人,姑娘一岁时发了高烧,耳朵不太好,听话比旁人慢些,三岁才开口说话,奴婢粗鄙,也不知道怎么教了姑娘规矩。” 柳氏还没说话,旁边的妾室姚氏先“啧”了一声。 “可怜的,生了这么一副好相貌,竟是耳朵不好,老爷早该把人带回来照顾才是。老爷可给她起名了?” “月池,孟月池。” 六岁的孟月池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转头,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刘嬷嬷。 很多人坐着,很多人站着,围着成了一圈儿,都在看她。 这些人里没有她父亲。 看见小姑娘呆愣愣的,柳氏低笑出了声。 “罢了,琴嬷嬷,你带她下去吧,就把她安置在疏桐居住着,一应都比着容儿来。” “是。” 柳氏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刘嬷嬷: “你既然是从小照顾她的,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被琴嬷嬷牵着往外走,孟月池回头,看见高高 壮壮的刘嬷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她又走出了一扇门,还是没看见父亲呀。 孟叔恒骑着马从城外赶回来,一进家门就问夫人在哪儿。 一路到了后院正堂,隔着帘子,他就听见了自家夫人在问话。 “大姑娘在庄子上学过什么?” “回夫人的话,我们两个婆子,只能教些女工,姑娘学了两年,学会了做袜子。” “没开蒙?” “没有。” “每月给你们送去多少粮食,可够吃的?” “回夫人……” 孟叔恒掀了帘子抬脚进去,几个妾室连忙起身向他问安。 柳氏看了他一眼,对刘嬷嬷说: “你们每个月吃穿用度多少,可有账目?” “回夫人,有一个粗账,奴婢不识字,只能略记一记。” 第170节 “远的我就不计较了,这一二年间的开销,你给我个大概。” “是。” 见柳氏如此,孟叔恒冷笑:“夫人好大的威风。” 几个妾室见势不妙连忙要退走,柳氏轻轻一笑:“你们也不必走,我这正房夫人的脸面被自己夫君踩在脚底下这么久了,也不差今日这几句冷言语。” 孟叔恒虽然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年纪也不过二十五,还是书院里的学子,听柳氏夹枪带棒,他质问道: “你既然觉得我下了你的脸面,又干嘛要把人从外面接回来?” 柳氏忍无可忍,抬手将自己桌上的册子甩了出去,落在了孟叔恒的身上。 “你堂堂孟家,在外面养一个庶女还要从你同窗家里绕着弯给钱!钱逢正家里分家竟然分出了你孟家的烂账官司!分出了你孟家藏在外头的庶女?!如今整个尧州府都传遍了我柳朝姝是个不容人的,母老虎投了人胎,逼得你孟郎君养女儿都养得偷偷摸摸!你孟三老爷要脸吗?你孟家要脸吗?你有想过我的脸面吗?!” 孟叔恒一听,气势立刻矮了一截。 他和柳朝姝成婚六年,孟月池也被他死死瞒了六年,这事儿怎么说都是他不占理。 他是个风流少爷性子,倔起来说话难听,心一软,腰也弯得下去。 “娘子,你别生气,此事是我不周全。” 柳朝姝发火的时候,整个正堂连蚊子都不敢吭声,此时见老爷软了下来,几个妾室都悄悄退了出去。 孟家是尧州府里都有名的“规矩人家”,柳朝姝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夫君没有闯下大功业的本事,也同样没本事闯下大祸。 “孟叔恒,你老实跟我说,你我婚前你就有了个女儿,此事你为何不告诉我?一瞒六年,你真是骗得我好惨。” 孟叔恒手藏在袖子里,轻轻一攥,面上有几分羞意: “月池她娘是……是我在鹿州书院读书时候结识的歌姬。” 一直跪在地上的刘嬷嬷呼吸一顿,脸上有了几分苦涩。 第一句话说 出口,后面的话就顺了。 孟叔恒哄着柳朝姝坐在椅子上,轻声细语: “那歌姬是个命苦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我本想带着孩子回来,却得知家里已经跟你家定了亲事,我爹娘的性子你也知道,那时我也年轻,没经过事,哪里敢让父母知道我做出了这等错事?干脆就买了个小庄子,让钱逢正替我照顾着……” 柳朝姝吐出胸中浊气,看着自己这长相俊美的夫君,好一会儿才说: “你前后给了钱逢正多少银子?你可算过?那小姑娘的娘纵然出身不好,她也是你孟家血脉,身边只两个粗使婆子伺候,像什么样子?” 孟叔恒只能陪笑。 他爹之前是正五品的御史中丞,柳朝姝的姨母却是从三品檀州刺史,比他爹高了整整三级,又是陛下的亲信。 能攀上这么一门婚事,一贯不许女子为官的孟家自然要踮脚逢迎,要是那时让柳家知道了他婚前有女,那事自然是不成的了。 只是这些话说不得,孟叔恒就只能将一切不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错错错,都是年轻惹的祸。 幸好,柳朝姝的姨母虽然刚强狠厉,她娘却把女儿教得只外表强硬,骨子里还是柔顺又贪图贤惠名声的,不然也不会容了他纳妾。 “你要是觉得月池碍了你的眼,就把她远远打发了……” “孟叔恒,你能不能说几句有良心的话?一个耳朵不好的庶女,我接回来,再把她远远打发了,我成了什么人了?旁人还怎么看我?你是不是想我在孟家一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 孟叔恒讪讪一笑,心里长出一口气,知道柳朝姝这一关已经过了。 柳朝姝看他一副大难已过的侥幸模样,冷冷一笑: “几口吃的几箱嫁妆,我不是给不起,你爹娘那里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孟叔恒连忙说: “夫人救我呀!” “我救你?你将我的脸面踩在脚下,还指望了我救你?你看看你把你那女儿养成了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到了母亲面前,你我都逃不过数落!” “夫人!” 孟叔恒拉着柳朝姝的衣袖,拽了拽。 “夫人定会帮我。” “不帮!你能一年一百二十两银子给了钱逢正,让他替你养女儿,怎么到了还得我帮你?不帮!” 说是不帮,柳朝姝还是帮了。 依照孟家的旧例,她给孟月池配了两个丫鬟,一个教养嬷嬷。 刘嬷嬷是孟叔恒从外面找的,柳朝姝看她忠心,也就留用在了孟月池的身边。 吴嬷嬷明明是孟家的家生子,却一家上下都瞒着她这当家主母,她又如何能忍了?所以吴嬷嬷收拾了东西从庄子上回来,就被打发去洒扫了,她的两个儿子也被卸了差事,发配去了庄子上。 还有两个月才七岁的孟月池并不知道这些,嬷嬷没有骗她,她真的见到了父亲。 父亲却和在庄子的时候不一 样,既不会抱她,也不会给她讲书。 一大清早,她被琴嬷嬷领着去正房给母亲请安,父亲也在。 高高在上,看她跪下来磕头。 她身上的衣裳是新的,头上的发绳也是新的,父亲,好像也是新的。 孟月池学了十几天规矩,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磕头。 她要说的话比从前多了好多好多,要听的话也比从前多了好多好多。 教养嬷嬷说她说话的时候不能再去揪布老虎。 她听懂了,慢慢也习惯了手里没有东西。 五月十五,她早早被嬷嬷叫醒,穿戴整齐,跟着嬷嬷去了正堂。 这条路她记住了,从她住的地方出来,要过六道门。 “今日我带你去见你祖母,你乖顺些。” 柳朝姝穿着一身花青衫裙,看着眼前穿着桃红衣裳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眼睛很大,乌黑,漂亮得让人心惊。 “娘。”牵着她的手,才四岁的孟月容打了个哈欠。 柳朝姝带着自己四岁的亲生女儿,四个庶子和一个庶女,浩浩荡荡去了后面的安寿堂。 孟家规矩重,小妾一般是不许出了各房的门的,自然也不能去请安。 孟月池在心里数着,她走过了九道门。 安寿堂里坐满了人,所有人都看着她。 “这就是老三带回来的庶女?” 听见老夫人的话,柳朝姝看向孟月池。 孟月池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 坐在最上面的老人说:“你既然进了孟家,就好好学孟家的规矩,别学你那个跟人无媒苟合的娘。不要败坏了孟家百年的家风。” 无媒苟合是什么意思,孟月池不懂。 她跪在那儿,看向周围,没有人能解答她的困惑。 孟家的当家之人孟广集摸了下自己的胡须: “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什么出格之举,定严惩不贷,你可记住了?” 孟月池抬起头。 嬷嬷教她的话是“谢祖父祖母赏赐。” 她知道这句话现在不该说。 可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安寿堂里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柳朝姝说: “老太爷、老夫人,月池她耳朵不好,懂的话也少,我回去定然让人好好教导,还请老太爷老夫人饶了她这次。” 才六岁的女孩儿,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柳朝姝在心里叹息,不过说给她这个嫡母听,给她脸面罢了。 可她的脸面,又怎么能是靠弹压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儿给的呢? 她看向自己的夫君,孟叔恒没有说话,她的心里一凉。 终究是老夫人让跪着的小姑娘站了起来。 “今日也没什么事,就让十三姑娘见见自己家里的人。” 这个孟月池是知道的,嬷嬷教过了,就是不停地磕头。 她磕头,别人就给东西。 孟家很多人,她有两个伯父,一个叔叔,大伯在外地当官,不在,大伯娘有九个孩子,两个亲生的,二伯在,二伯娘没了,二伯有三个孩子,四叔还没成婚,也在外地求学。 她的排行十三就是这么来的。 “祖母,容儿好想你呀!” 她给二伯磕头的时候,听见了孟月容跟老夫人说话。 奇怪,她能听得很清楚。 她还能听见老夫人用和刚刚完全不同的语气说: “容儿真乖巧。” 庶女是什么呢? 到了这个府里的这些天,孟月池一直在想这件事。 母亲叫她是庶女,父亲叫她是庶女,祖父祖母也说她是庶女。 此时,她大概懂了。 所有的人都拜过见过叫过了,孟月池跟在母亲的后面往回走。 第171节 母亲拉着孟月容的手。 孟月容还用手去勾自己父亲的手。 她勾住了。 孟月池一直看着,看到孟月容笑着拉着自己父亲,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是空的。 她知道什么是庶女了,在距离她七岁还有一个半月的时候。 庶女,就是在这个府里的她。 从安寿堂走回自家住处,孟叔恒已经把孟月容抱在了怀里。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早些回去吧,收的那些东西都收好。” 柳朝姝让婆子们把那些庶子都送回各个妾室那里,最后一句是交代给孟月池的。 孟月池行了一礼,乖乖退了出去。 在庄子上的时候,她爹也会这么抱着她,现在却不会了。 “刘嬷嬷,我不喜欢这儿。” 这一天夜里是刘嬷嬷守夜,孟月池说话的声音很小。 刘嬷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姑娘啊,既然进来了,咱们就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回去那个小庄子?她可以不要那些磕头换来的赏赐,也可以不要这些很好看的被褥。 她想要从前那个会抱她的爹。 虽然他三个月才来一次,虽然他只抱过她两次。 刘嬷嬷轻声叹息。 “姑娘,你留在庄子上,没办法好好长大呀。” “我不长大。”她说的是孩子话。 拍着她脊背的手掌结实也柔软。 孟月池打了个哈欠。 “刘嬷嬷。” “嗯?” “我来了这儿,爹就变了,我想爹变回去。” “姑娘,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孟家的十三姑娘,要是被送回了庄子上,老爷这辈子都不会见你了,嬷嬷知道,姑娘你听得懂。” 孟月池听得懂么? 她不想听懂。 “嬷嬷,这个世上有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爹变回来?” 世上哪有这样的地方?除非当年……想起姑娘的生母,刘嬷嬷抬起另一只手,擦掉了自己眼里的泪。 “姑娘,没有这样的地方。” 孟月池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刘嬷嬷以为自家姑娘已经睡了。 她轻轻给姑娘理了理身上的丝被,却摸到了一个湿了的枕头。 第116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 孟叔恒在饶州府学读书,每旬才回来一次,饶州是学风鼎盛之地,文人墨客云集,入了夏,各式文会便多了,他回到易阳县孟府的时候也更少了。 整个七月,他便没有回来。 柳朝姝不是刻薄人,知道自己新多出来的这个庶女生辰在七月,除了府上的惯例的新衣、银钱之外,单独又让人给她做了两身新衣,她从自己的嫁妆里选了两样小孩子能戴的璎珞和金钏,还给了五大串钱。 琴嬷嬷带着孟月池一样样看过去。 “加上你从庄子上带来的那些,这都是你的体己,姑娘千万收好。” 琴嬷嬷是柳朝姝的陪嫁嬷嬷,来教养孟月池也不过是暂时的,好在她并非贪吝狠辣之人,管体己、算银钱这些,她也一样样都教给了才七岁的姑娘。 孟月池抬头看向她,过一会儿才说: “谢谢琴嬷嬷费心。” 琴嬷嬷看她的眼睛黑亮,心里又软了下。 耳慢语迟,大夫来看过,说不算是病,也不算是残疾,可看着一个极好的小姑娘时不时露出迟缓模样,实在让人心里生出些不平。 “姑娘得学会看账册子。” 琴嬷嬷拿出一本小册子,看着上边工整的字迹,一旁的刘嬷嬷露出了羡慕神色。 柳家来的的婢女也好,嬷嬷也好,都是识字的,这在整个孟家都是独一份儿,看着行为做事也跟旁人不同。 “姑娘现在手里有三枚五两的银锭子,七枚半两的银锞子,三两半碎银子,一个银项圈,一个金项圈,一对金镯子,计一两重。今日又多了五千铜钱,一个金璎珞,计三两重,一对臂玔,计二两重。” 一样一样说完了,琴嬷嬷都觉得这家底实在是太薄了。 姑娘在庄子上呆了这么多年,每月那点银子只能让人过得紧紧巴巴,刘嬷嬷还在庄子外头开了菜地,靠卖菜贴补。 回府那天她留了人细细查过了,拢共剩了三两半银子,那还是月初呢。 这些银锞子、银项圈都是姑娘回府后老夫人给的赏赐,刻薄得让人想笑。 银锭子是她们夫人给姑娘补的月钱,两样值钱的东西,金项圈是老爷从前给的,金镯子是姑娘入府之后夫人赏的。 “这些来处,姑娘可记得?” 孟月池点点头。 琴嬷嬷趁机拿着账簿教她认字:“那这银锞子,有多少?” “七枚。” 孟月池顿了顿,又说:“祖母赏的。” “姑娘真聪明。那碎银子有多少?” “三两半,刘嬷嬷卖菜攒的。” 琴嬷嬷忍不住笑了,她转身看向刘嬷嬷,就看见这位高壮的嬷嬷脸上都是羞愧又欢喜的模样。 “姑娘进了府,还记得刘姐姐你从前的辛苦,这是姐姐的福气。” 私底下,琴嬷嬷对刘嬷嬷说: “再过两年,姑娘大了,姐姐自有福气在。” “是,我知道。” 赶在中秋之前,三老爷孟叔恒总算回来了。 还带回来了几笼鸟雀,刚送回内宅,孟月容就高兴坏了,指着一笼里面的黄鹂鸟说: “娘,我要小鸟!” 柳朝姝嫌她不稳重:“既然送来了自然有你的,你急什么?” 孟叔恒听见孟月容想要黄鹂,将她抱了起来:“画眉和八哥你就不喜欢?” “喜欢呀!爹,我都喜欢!”孟月容被自己父亲抱着,将檐下每一笼鸟都看了个遍,“爹都是给我的吗?” 孟叔恒的脸色一僵。 柳朝姝见状一笑。 六笼鸟雀,这分明是带回来哄人的。 “容儿别闹,你选一笼给祖母送去,再选一笼自己留下。” 听见妻子为自己解围,孟叔恒连忙说:“夫人可喜欢这画眉鸟?” 笼子里的画眉跳来跳去,神气得很,柳朝姝看着,似笑非笑地说: “老爷可悠着些,这已经许出去三笼了。” 孟叔恒的三个妾室都给孟叔恒生了儿子,尤其是他最宠爱的栾氏去年刚给他生了对双胞胎,正是得宠的时候。 孟叔恒想了想,道: “兰香那里送一笼,月池那也送一笼,就送这个八哥吧。” 听见那个庶女也有一份,柳朝姝冷冷一笑: “上月你女儿生辰,迟了几十日,你倒装起贤良亲爹来了。” 孟叔恒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不与长女亲近,不也是为了圆自己夫人脸面嘛? 柳朝姝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觉得可笑。 “孟叔恒,你们孟家人未免将我想得太小气,我气得是你欺瞒,至于你那女儿,她怎么也是你女儿,你和你父母这般苛待她给我看,只让我觉得心凉。” 成婚这么久,柳朝姝早不把孟叔恒的皮相看在眼里,婚后无数琐碎消磨了她的少女情热,她也是第一次将这种话说了出来。 说罢,她抬手指了指两笼画眉,对身边的丫鬟说: “这两笼画眉送去疏桐居,跟大姑娘说,是老爷给她补的生辰礼。” 丫鬟连忙带着鸟下去了。 “你也不必想着怎么用这几只鸟就做了样样周全,真有心,大事小事你能做的多了。” 孟叔恒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这些鸟里自然有补给月池的生辰礼,要不是怕柳朝姝多想,他又何必弄了这么多?怎么在她嘴里还成了自己的不是? 疏桐居,仰头看着被送来的鸟,小月池的眼睛忽闪忽闪,像星星似的。 “这是,父亲,给我的?” 第172节 她一字一顿,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琴嬷嬷把她抱起来看着画眉,笑着说: “这是老爷给姑娘的生辰礼,姑娘可喜欢?” 小女孩儿重重点头。 “这是什么?” “画眉。” 琴嬷嬷抱着姑娘走到 海棠花下,用树枝在沙地上将“画眉”两个字写了出来。 孟月池认认真真地看。 琴嬷嬷被她的模样逗笑了。 “姑娘可记住这两个字了?” 小姑娘又是重重点头。 一整个下午,她都蹲在沙地旁边写写画画。 琴嬷嬷被叫去帮忙操持中秋过节一事,刘嬷嬷乐得看姑娘有事做。 到了晚上,孟月池拿出了那个账本。 刘嬷嬷在一旁磨墨,磨得胆战心惊,仿佛是把自己的肠子放在了砚台里。 “姑娘,你真的要写字啊?” 两只手一起握着笔,孟月池学着琴嬷嬷写字时候的样子在砚台里蘸了蘸。 “姑娘,再把笔尖的墨刮去一些,笔锋都被你捅开了。” 看见自家姑娘的样子,刘嬷嬷连忙把笔拿过来,将笔尖理顺了,才又给她。 “画眉”两个字写得很好,刘嬷嬷瞪大了眼睛。 “姑娘,你真的学会这两个字了?您可真是太聪明了!” 孟月池却攥着笔,有些茫然。 画眉,两只,两只怎么写? “姑娘可以写画眉一对,上面就有‘一对’二字。” 琴嬷嬷一回来就看见了自家姑娘在祸害自己的账册,她也不恼,只在一旁看着姑娘如何做的。 对照着那两个字,孟月池磕磕绊绊写下了“一对”二字,远不如用树枝练了一下午的“画眉”写得好。 也足够让琴嬷嬷大叹聪慧。 第一次执笔,就能将字写成这样,姑娘虽然耳慢语迟,也实在是被老天爷赏了个好脑子。 “你说月池那丫头很是聪慧?” “是,夫人,奴婢写过一遍的字,她练了一下午就敢落笔了,可见大姑娘虽然耳慢语迟,却是读书的读书习字的好材料。” 柳朝姝看着跪在地上的琴嬷嬷,心中心思百转。 大启朝女子可为官,虽然此事在数十年间波折周转,如今朝堂上的女官之间也盘根错节,女子行科举一事也限制极多,但是此路到底有的。 孟月池出身尴尬,孟叔恒一直科举不中,她的婚事想来也不会顺畅,只是…… “琴嬷嬷,要是在柳家,月池丫头是我的侄女外甥,我定会助她走科举一路,将来也能成了朝妤的臂助,可她生在孟家,孟家是不许女儿科举为官的。” 说罢,柳朝姝叹了口气。 她们柳家世禄世宦,门第比孟家不知高了多少,从她曾祖母以来,四代都是女子顶立门户,曾祖母柳青微一路做到了吏部尚书,祖母柳唤云虽然遭遇了扶正之祸,那之前也一度是户部侍郎,姨母柳铉徵卧薪尝胆二十余载,在三十岁的时候终于熬到了女子复朝,十年间就从进士榜眼做到了一州刺史。 偏偏她娘被当年的乱事吓破了胆,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以死相逼,不让她入书院。 女官虽然复朝,但是想要科举却又比从前多了许多限制,二十岁之前必须在书院读满三年,二十五岁之前必须中举,不然就要先成婚生子。 她身为长女,顺从了她娘的意思,从此也是断了科举之路。 成婚之时,她娘看中的就是孟家的“家风稳健”,因孟叔恒生得好,柳朝姝着实心动,她就嫁了进来,呆了这么多年,她也明白了。 所谓的“家风稳健”,不过是“女子闭嘴”罢了。 一家门户里只有男人说话,那自然是“稳健”的。 “不说月池丫头,月容都四岁了,后面安寿堂还不让我寻女夫子呢。” 想起此事,柳朝姝就觉得恼火。 以她的出身,自然觉得女子读书是天经地义之事,她娘那般模样,在学问上也比寻常读书的男人好了不少,结果她的女儿竟然既不能去家学,又不能请女夫子,柳朝姝只觉得心头一阵急火,烧得她胸痛耳鸣。 “琴嬷嬷,你说我怎么就嫁了这么一户人家?” 琴嬷嬷默然不语。 其实从柳家来了孟家,柳家的下人们也是觉得处处掣肘,仿佛被人扎进了口袋里一般,可夫人一边耳聪目明,一边又觉得自己已经是孟家的人,抱怨归抱怨,做事之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些抱怨之词,她接了话,说不定过几日又成了她的错。 世间不如意的女子并不是没有心也没有嘴的偶人,可千般道理在心,抵不过那一句“认命”。 夫人认命了。 痛也是命,恨也是命,诸般皆是命,旁人言语,于她就是佛前的经,笔下的诗,聊作慰藉罢了。 “夫人,请女夫子一事,不妨请、请大人帮忙?” “大人?你是说朝妤?” 柳朝姝的妹妹柳朝妤自幼被她祖母收在身边教养,四年前科举中了二甲十四名,因她那时才十九岁,被陛下施恩留在了繁京国子监。 “我要是让朝妤插手孟家的事,老太爷和老夫人只怕会不高兴吧?朝妤,她毕竟是外人。”柳朝姝又犹豫起来。 跪在地上的琴嬷嬷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她就知道。 …… “姑娘昨夜是不是又看书看迟了。” 一早起来,刘嬷嬷就从孟月池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琴嬷嬷不是说过了,那油灯对眼睛不好?” 孟月池低着头,假装自己不曾听见。 刘嬷嬷无奈,姑娘已经九岁了,话却越来越少,整日只爱看琴嬷嬷想办法弄来的书本,为了看书真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每日都要早起给夫人请安,姑娘晚上再睡得迟,怎么能长高呢?” 孟月池抿嘴轻笑,一声不吭。 这就是她用来对付两位嬷嬷们的法子,撒娇耍赖,总能把事情糊弄过去。 刘嬷嬷拿她没办法,只能去看给姑娘选衣裳的琴嬷嬷。 琴嬷嬷笑着说:“姑娘既然喜欢那本《妇行鞭影册》,就一直看罢,一套书十二本,姑娘守着这一本,爱看多晚就看多到多晚。” 孟月池一听,眼睛立刻瞪大了,片刻后,她乖巧地说: “嬷嬷放心,我不会熬夜了。” 乖乖认错,才有下一本书能看呢。 琴嬷嬷看她的模样,心里也是无奈。 两年前她发现大姑娘极为聪慧,就私下给她开蒙,没想到姑娘近乎于过目不忘,不过一年就将几千字记在了心里。 琴嬷嬷自己虽然识字,学问还是有限,生怕自己将这般聪慧的姑娘给教坏了,就想办法去弄了书来给姑娘看。 姑娘的家底太薄,若是拿去买书也实在是应付不起。 琴嬷嬷就去寻了夫人,说自己要给大姑娘开蒙。 夫人对大姑娘宽仁,让她可以去内书房里取书。 这套《妇行鞭影册》是夫人嫁妆里的,夫人却不甚喜欢,也不想教给二姑娘,琴嬷嬷和刘嬷嬷商量了许久,却觉得这书极好。 尤其是琴嬷嬷,夫人过得太苦了,日子过得苦,心中还自苦,这《妇行鞭影册》开篇就教人莫要自苦,在琴嬷嬷看来已经是旷世名作了。 孟月池也真的爱极了这书,白天黑夜地反复抄看。 “姑娘,今日你去请安,老爷也在的。” 孟月池瞪大了眼睛。 她爹怎么突然回来了? 琴嬷嬷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那边杏姨娘有孕了。” 杏姨娘是老爷今春新纳的妾,才十六岁,生得乖顺伶俐,很得老爷喜欢。 知道杏姨娘有孕,老爷直接从府学请了假回来。 片刻后,孟月池说:“我晓得了。” 去正房请安之后,一家人在一起用了顿早饭,孟叔恒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过一个月又要去应省试,妾室有孕,在他看来是极好的兆头。 见他兴致极高,柳朝姝看向几个庶子,又看向自己已经七岁却还不能请夫子的女儿。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闷声不吭的庶女身上。 “趁着这件喜事,你去跟爹娘说说让月容请女夫子一事。” 听见这句话,孟叔恒脸上的喜色淡了几分。 “孟家家规如此……” “孟叔恒,若是你们在求娶我的时候跟我说不让我的女儿读书,我宁肯撞死在你家门前的石头上也不入你孟家的家门。” 孟叔恒很是恼怒: 第173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的样子,柳朝姝心中怒火益盛,她为眼前这男人操持家业、养着四个庶子一个庶女,眼见又要添丁了,可她的女儿却连个女夫子都不能请。 这是什么道理? “我的意思就是你若不肯去跟你爹娘说此事,我明日就带着月容去繁京。” 今年,她的姨母已经被调回繁京殿中监,成了实打实的御前近臣。 孟叔恒见自己的妻子 竟然敢威胁自己,直接扔了手里的筷子: “你以为你还是柳家的人么?那殿中监是你姨母,不是你亲娘!为了些许小事闹到如此地步,你猜你的好姨母是帮你还是骂你?三品大员府上的姑娘,是你柳朝姝本人么?你可想清楚了,你的亲娘是在你庐州老家的无能妇人!” 柳朝姝断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听到这种话。 “孟叔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孟叔恒直接起身,“我若真是给殿中监大人做了女婿,此时总不会还是个白身!” 他大步走出去,站在门口又是冷笑: “没有官家小姐的命,少拿你柳家的门楣来压我!” 孟叔恒径直走了,正堂内一片寂静。 成婚八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当着一众儿女妾室的面不给柳朝姝脸面。 柳朝姝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没有捂脸哭出来。 一群妾室和孩子们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只有孟月容“哇”地一声哭了。 “娘,我不读书了,您别为了容儿跟爹吵架!容儿不读书了!” 一声轻响,孟月池突然起身跑了出去。 众人也无心去看她,只小心打量着面如死灰的柳朝姝。 孟叔恒走到二门前,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 他转身,看见了自己的庶长女。 “池儿,你怎么来了?” “父亲。” 小姑娘跑得脸颊绯红。 “母亲、母亲对池儿好。” 听见这话,孟叔恒笑了。 “她对你好?也不过是图个面子好看,你别来劝我。” 孟月池摇头。 “父亲……”她喘了几口气,指着地上说,“母亲,是父亲在孟家的,影子。” 孟叔恒俯看自己这个庶长女。 两年来,他们绝少单独说话,孟月池第一次这般跑出来找他。 “您踩了自己的影子,那旁人,也都能踩了。” 不过瞬息之间,孟叔恒想到了许多。 他二哥不再进学,已经尧州府谋了一个差事,虽然他不怎看得上,但是那确实是个肥差,连着二房都颇得他父母的抬举。 “池儿,你……” 孟叔恒轻声一叹。 父母渐渐偏心大哥二哥,对他愈发失望,池儿虽然年纪小,但是话没错。 在他即将省试的当口,他不能这般下了柳氏的面子。 “你倒是个孝顺的。” 回家之后第一次,孟月池被自己的父亲摸了摸头。 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又往回走,孟月池喘了喘气,低下头,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拿出了那本《妇行鞭影册》。 第六页写着:“人生于世,不过‘从己’。” “从己”,她劝父亲从己身考虑,真的劝了她爹呢。 不知道为什 么,九岁的孟月池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她好像看懂了什么,又觉得自己看懂的东西很可怕。 仿佛隔着一重雾,她看见了一只猛虎。 猛虎还在睡着,已经让她胆寒。 九月,二十七岁的孟叔恒省试得中。 十月,孟月池正在看《妇行鞭影册》第四册 ,她嫡母突然派人来寻她。 “是夫人娘家的柳大人来了。” 夫人娘家的柳大人? 孟月池在心里算了算,以为是自己嫡母的兄弟来了,可到了正堂,她看见的是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裙的女子,和嫡母的容貌有几分的相像,只是更年轻,更练达。 “这就是孟叔恒那个下流货色在与你成婚之前在外面偷偷生下的女儿。” 女子左右端详了下孟月池的模样,笑着说: “生得真好,孟叔恒那个下流货色哪配有这么好看的闺女?” 一口一个“下流货色”,孟月池知道这说的她的父亲。 下流是什么意思? 她看向自己的嫡母,只看见了嫡母的笑。 “月池丫头是个好的,人也聪慧。” 听见自己姐姐的话,柳朝妤转头看向她。 “你是说让我也把她带去庐陵?一个能把容儿送去,我已经是舍了天大的脸面,姐姐,你……” 柳朝姝看向站在堂中的孟月池。 “薛大家从前是勇毅学宫的祭酒,如今致仕,被人请去庐陵开馆授课,我娘家与薛大家有几分旧缘,能把容儿送去附学,本来,此事没你的份,之前那事,你全了我的脸面,我也承你的情。” 孟月池微微抬头。 柳朝姝看着她越发剔透秀美的脸,心中一叹。 “你若是愿意去,我将你和容儿一起送去,可你身份有瑕,去了那等地方,被人欺负小看都是轻的,你去么?” 柳朝妤没想到自己姐姐对这庶女说话的时候竟然是这么一副态度,有些惊奇。 “姐,你说这些她能听懂吗?你不是说她……”柳朝妤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柳朝姝只是看着孟月池。 “你要是不去,过了年,我就带你出门,再过两三年,就给你定下亲事。你爹要是侥幸高中,我反倒要将你嫁在尧州本地了,也省得被你爹拿去当了攀附之物。” 柳朝妤闻言,“啧”了一声。 她那个姐夫,还真是个下流东西。 再次看向那个小姑娘,柳朝妤看见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你在看什么?” 孟月池看着自己的手。 里面空空荡荡。 她直接跪下,给自己的嫡母磕了三个头。 “谢谢您,让我有路,可选。” 柳朝姝将眸光移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若是,若是当年的她……罢了,万般皆是命,何必想从前。 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她的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 柳朝妤没有理会自己哭泣的姐姐,她仍是看着孟月池。 生了这般相貌,人也聪明至极,她娘真的是什么鹿州歌姬? 第117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 听说自家姑娘要跟着二姑娘去庐陵书院,琴嬷嬷喜不自胜,跪在地上拜了菩萨拜还圣元君,几乎将天上所有的女神都拜了个遍。 “姑娘,你去了庐陵可千万要好好读书,千万别辜负了夫人和大人的一片苦心。” 孟月池看着琴嬷嬷。 她能去庐陵,是打了给孟月容伴读的旗号,孟月容只能带一个嬷嬷一个丫鬟,她能带一个嬷嬷已经是夫人顾念她年幼了。 琴嬷嬷是夫人的人,她走了,琴嬷嬷就要回去夫人身边了,是不会和她一起去庐陵的。 “琴嬷嬷,你安心。” 她抬起手,小心擦去了琴嬷嬷眼角的泪痕。 “我一定好好读书。” 从走进孟家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了自己两手空空。 第174节 父亲不会牵着她往前走。 只有嫡母的目光偶尔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琴嬷嬷夸她聪明那天起,她就很努力地表现自己的聪慧,她要很聪明,聪明到让人愿意给她浇水、施肥。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在庄子上过活,刘嬷嬷种菜的时候她可以蹲在一边看。 杂草会被拔出来扔在一边。 那些菜不会,因为菜可以卖钱。 她一直记得,在孟家,她越是什么都没有,这些道理她就越是得记住。 柳朝妤的突然到访让孟家很是有了一番热闹,她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一当官就是国子监的从六品参事翰林,如今又被任命为通政司风闻使,虽然品级和从前一样,可她年纪轻轻,背后又有殿中监柳铉徵这个姨母,品级官衔反而不如历练重要。 任谁看,都知道这位柳大人前途远大,就算同为六品,也跟孟家那位好不容易做了金州司马的大老爷完全不同。 她的起点,也已经是旁人的终点。 柳朝妤和自己柳朝姝的姐姐关系并不如何亲近。 “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骨肉至亲的姐妹,这话也是对的。 可不亲近是一回事,为自己的姐姐张目是另一回事,她到了孟家之后,先是见过了柳朝姝的翁姑,在家宴上言语谦和,就算孟老太爷和孟老太太说了些稀里糊涂的酸话,她似乎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柳朝姝就是个面硬心软的,孟家上下比量了一下,觉得这位“姨娘子”应该也是个好脾气之人。 自有了女官之后,许多女官一生不曾婚育,民间一律以“娘子”称呼。 “姨娘子”也就替代了别家的“姨太太”。 “三夫人娘家的姨娘子”是个好拿捏的,自然也就让孟家人越发得寸进尺,孟老太爷甚至想着能让柳朝妤去拜访尧州上下官吏之时带着孟叔恒。 “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就算有官身,到底也不方便,不如你姐夫替你出面处置。” 孟家老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拉着柳朝妤的手,仿佛自己是真心为这个亲家的小辈着想。 “老夫人说的对。说起此事,我如今刚从繁京出来,如何与地方官吏往来,实在毫无头绪,可否让我借了贵府宝地设宴?” 孟家自然乐意的很。 在他们看来,他们借了地方,也就借出了孟家的人脉和脸面,这是实实在在帮着柳朝妤铺路的。 那等着孟叔恒到了繁京,柳家自然也得给出相应的回报才对。 几日后,孟家宾客盈门。 这一场酒宴上,易阳县令不过敬陪末座,府学主事笑面迎着,尧州司马不敢上座,尧州司马虽然没来,却派了自己的亲弟弟来送礼上门,将要开席的时候,连江南道巡察使都送了礼来。 说实话,四年前孟家大老爷升任金州司马,都没有这般排场。 看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孟家上下都涨了见识。 有盐商从江州匆匆赶来,穿着绸袄的大商人卸了车就走,只为了给柳朝妤送来一箱金玉,说是供她“赏玩”。 尧州产茶,茶商们更是风闻而至,说是要送一些“茶叶”供柳大人品鉴,那些茶叶无不金光闪闪晃人眼。 这些东西,柳朝妤来者不拒,尽数收下。 前后数几十年,这大概是孟家最风光的一天,可孟家上下全都坐立难安。 不管是已经致仕的孟老太爷,还是刚刚中了省试,志得意满打算去繁京考进士的孟叔恒,他们脸上的笑都越来越僵硬。 尤其是孟叔恒,当柳朝妤第十次向别人介绍他是“我姐姐的夫婿,平时很是贤淑”之时,他已经快要笑不出来了。 旁人看他的目光,如刺一般在他身上扎了过去。 柳朝妤并未冷待他,甚至态度很是热络,可这种热络被一种令他不适的东西牢牢包裹住,让他喘不上气来。 不该是这样的,柳朝妤难道不是应该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他这个姐夫,她只要安静坐着吃喝,在别人问话时候答几句就好? 怎么反倒是她凡事在前? 孟家人不舒服,来的客人们也不舒服。 从先帝开始允许女官重新入朝,到了当今女帝登位,女官们渐渐又在朝堂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尧州一地十几年来却没有一个女官。 为什么?对外说是“风俗”,实际上,是这尧州上下的“默契”。 朝廷里不是没有派来女子为官,县尉也好,县令也好,学官也罢,她们在尧州根本待不上三个月。 柳朝妤比那些女子多了个陛下近臣的姨母,身份又是通政司风闻使,这事就不同了。 她的每一分张扬和得意,都是扇在尧州上下官员脸上的耳光。 还是不能躲避的耳光。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唾面自干的气魄。 虽然明知柳朝妤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在酒宴之上,还是隐隐有了一股暗潮汹涌。 出身显赫又如何,仗势欺人,让他们尧州上下来逢迎她这么一个女子,她就不怕折了自己的福气? 内堂里,柳朝姝的手紧紧地 拉着自己的女儿。 老夫人派人传了好几次话来,不让女眷往前面去,之前还说要让她把月容送到后面安寿堂去。 今日并未邀请那些官员的女眷。 柳朝姝不想自己的女儿去安寿堂。 她只想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 “大娘子,大人说,让您带着容姑娘去前面。” 来传话的人是柳朝妤身边的亲信,柳朝姝看着她,却拿不定主意。 柳朝妤为她撑腰,她自然高兴,但张扬到了张狂的地步,她害怕。 在孟家要待一辈子的人是她。 马上,孟叔恒就要启程去繁京,若是得中……她还是想去随行赴任的,此事自然得孟家松口才行。 还有容儿,她确实是要去庐陵书院了,可万一没有中举,也是得嫁人的。 孟家,是她的下半辈子,是容儿的依仗,她若是此时听了柳朝妤的话,会不会又惹下麻烦? 她自是不怕麻烦的,可容儿呢? “我毕竟是个内宅……” 柳朝姝刚刚说了几个字,又停了下来。 她的妹妹做这些,说到底,是因为她这个当姐姐的不行。 妹妹在前面帮她,她在后面做出这等姿态,又有什么脸面自称是柳家的女儿。 “阿娘?”孟月容看着自己的母亲,“我手疼。” 柳朝姝连忙松开了自己越攥越紧的手。 “容儿……你想去前面吗?” 孟月容摇头,她害怕。 “娘,你怎么了?” 柳朝姝深吸了一口气,罢了,容儿姓孟,她姓柳。 “寻件见客的衣裳来。” 她刚吩咐完了,就见琴嬷嬷匆匆忙忙进来了。 “夫人,刚刚大人派人去了疏桐居,把大姑娘带到前面去了。” 柳朝妤的亲信看着跟她走到正堂后的小娘子,说是十岁,其实看着也就八岁上下,身子纤弱,虽然长相极好,却是有耳慢语迟的小毛病。 要不是大娘子一直拿不定主意,她也不会擅作主张,把这个小姑娘领来这里。 “小娘子,你知道带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小姑娘看着她,双眸黑亮,像个听不懂话的假人。 片刻后,小姑娘歪了歪头,轻声说: “让大人们知道,夫人的脸面。” 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之声那么近,此地还是安静的。 安静到小姑娘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落在了地上,发出了脆响。 柳朝妤的亲信愣了下,笑了。 “小娘子真聪明。” 穿着藕色襦裙的女孩儿出现酒宴上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孟叔恒和孟家老太爷一眼就看见了自家的那个庶女竟然胆大包天地出现在了这等地方。 柳朝妤坐姿豪放,手举大盏,仿佛正和人说得高兴,看见了孟月池,她脸上的神色一 凝。 “小月池,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这么一句,旁人都看向了门边。 扶着门站着的小姑娘提着裙角,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大人,母亲身子不适,我读书之时遇到了不懂之处……” 她一脸懵懂,大概知道自己来的不是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却不见怯懦。 柳朝妤身侧一直是众人的目光汇聚之地,见她和一个小女孩儿说话,其他人都渐渐安静下来。 堂中,柳朝妤和这小姑娘的对话也就能被其他人听见了。 “你读什么书不懂呀?” 孟月池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位当官的女子站得这么近说话。 她看见了一双很亮的眼睛,也许被酒气添了些许氤氲,却依然是明亮的,比母亲的眼睛要亮得多。 “《妇行鞭影册》第四卷,第九章 ,说‘势,人相倚而成,当聚众力而改之,不可单以一人之行而逆之。’这一句,我不太懂。” 第175节 柳朝妤看着这个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大笑出声。 “各位大人见笑,这是我阿姐养在膝下的女儿,平日里就好读书,没想到为了一句话还能跑到我这儿来。” 有人立刻笑着说: “能养出这样晶莹剔透的女儿,不愧是柳大人的姐姐,孟郎君好福气啊!” 孟叔恒看着自己的长女,勉强挤出了些笑: “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嬷嬷何在?还不赶紧将人带下去?”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父亲,她慢吞吞地说: “爹,我问完就走。” “姐夫,今日高兴,你何必板着一张脸?小月池勤学好问,是孟家的福气。” 柳朝妤将孟月池拉到自己身前,眸光柔了几分: “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出自何处?” 小姑娘语气乖乖的:“《妇行鞭影册》” “你可知道这书是何人编写?” “百里妇行。”书的封面上是这般写的。 “没错,百里妇行,你可知她是何等身份?” 小姑娘不知道了,她很诚实地摇头。 “百里妇行,是大启第一位出任国子监祭酒的女子,也是第一位出任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子,算起来,我祖母柳唤云就是她的弟子。” 说起自己祖母的名讳,柳朝妤轻声一叹。 堂中逐渐安静下来。 “你刚刚问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与人要同志而聚,互为依仗,方能成势,而势,非一人之力能改。你可听懂了?” 柳朝妤问的是小姑娘,却仿佛不止是问她一个人。 孟月池看着她。 柳朝妤忽然觉得这小姑娘的耳慢语迟是个讨喜的小毛病了。 她又笑了,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 手感真好。 “就比如说,从先帝开始,重推女官入朝,至今十几年,虽然不断有小人作祟,又有那等卑劣之人结党营私阻挠女官一事,可女官们还是站在了朝堂上,越来越多。这就是势。” 柳朝妤一手揽着孟月池,转头看向其他人。 “你问问这些大人,他们一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的饱读之士,又有谁能逆势而为呢?” 说话之时,柳朝妤心中有些遗憾。 她知道柳朝姝的性情,本以为她今日已经替柳朝姝做到了这一步,她总能走出来,没想到真正走出来的是个小姑娘。 还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柳朝妤目之所及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是能逆势而为之人。 柳朝妤笑了。 “我出京之时,陛下与我说,如今女子为官一事在大启各处推行,偏偏有些地方,有些人,自以为能与势相逆,实在可笑。” 她端起酒盏,抬眸看向其他人。 “各位大人,你们说,这是不是极可笑之人?” 孟叔恒无声地吞了下口水。 到了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柳朝妤借了他们孟家的地方,正正经经地办了一场鸿门宴! 尧州司马连忙岔开话头:“柳大人,喝酒之时怎么谈起了政事?” “给小辈讲书,忍不住就讲起了此事,说起来,十多年前,我姐姐才华丝毫不逊于我,可惜当时还未有女官复朝一事,我姐姐是个孝顺的,不忍柳家人丁凋零,才决心成婚。幸好,她养出了这等好女儿。” 孟叔恒紧咬着牙龈。 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变了。 《妇行鞭影册》是什么东西?放在二十年前那是逆书! 你孟家好本事啊!早早就做好了打算,娶了柳家女儿不说,还教自家的孩子这等东西!恐怕早就与这些为官的女子勾结在了一处吧? 孟老太爷的脸色已经漆黑如墨,却想不出挽回之法。 他用阴沉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儿子,又看向那个被柳朝妤揽着的女孩儿。 好,好,好,果然,不安分的娘,就能生出这等不安分的货色。 旁人都难受的时候,柳朝妤却觉得心里快慰。 当年她祖母是如何离开朝堂的?堂堂户部侍郎,被逼只穿中衣,脚踩热炭。 扶正之乱分明是因为哲宗急病而逝,隆盛太子与当时还是诚安郡王的代宗之间的皇位之争,那些拥立代宗的男人们却把此事定为女子祸乱朝堂,罗织罪名,逼着所有的女官退朝。 这些男人们,他们自己党争倾轧,还知道给彼此留一个后路,对女子的时候,却放任一群禁军对请命的为官女子和女进士、女学子百般羞辱,用热炭逼身,让她们毁容毁相,再无出仕的机会。 明宗万俟悠、仁宗万俟润、穆宗万俟姻三代女帝筚路蓝缕六十余载,终于让女子能够走到明光之下,却被这样的下作手段给毁了两代英才。 代宗一开始还假惺惺,说什么为官不分男女,皆有功于朝野,女 子们还是可以为官的,却一次次默许御史大夫们污蔑为官的女子。 渐渐的,朝堂上仅剩的女官也没了踪影,又有各种手段打压女子学堂,制约女子参考科举。 比如臭名昭著的“记名法”,如果一科召二百名进士,其中女子占其中的六十名,那这二百名之外,就还有六十名男进士作“记名进士”,不能做翰林,却也可以选官出仕。 幸好,代宗继位之时已经年近五十,他用尽手段争来的皇位也不过坐了十几年,先帝启哲宗体弱无子,为了对抗朝中日益坐大的勋贵,扶植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当今陛下登基,不得已再次启用女官。 当今陛下继位至今十载,因朝中积弊,又想效仿明宗重新丈量天下土地,重启之前不得不中止的税改,也如当年明宗一般对为官的女子青眼相待。 短短几十年,于她们柳家,就已经到了第三代。 她祖母郁郁而终,她姨母十六岁立誓不婚撑起柳家,煎熬数十年,到她此时,柳家女子才再次有了能“借势而为”、“仗势欺人”的时候。 孟月池选的这句话或许是巧合,却真的对了她的心思。 “此次来尧州探望亲姐,所见各位大人都是极聪明之人,行为举止之间令本官我很是钦佩。想来,各位大人绝不会逆势而为。” 柳朝妤语气很是恳切,仿佛有感而发: “尧州一地为官的女子似乎不多,无妨,庐陵距离尧州也不远,从前勇毅学宫的祭酒薛重岁薛老大人在庐陵建起书院,各位茶商、盐商送来之物,我将悉数送往庐陵,我这小甥女,我也会把她送去庐陵读书,她是个聪明伶俐的,要是运气好些,说不定过几年,孟家还会再出一个进士。” 说完,她笑了。 孟月池仿佛有些害羞似的微微低着头。 她能感受到许多目光,这些目光中毫无善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害怕。 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笃定,那些不善的目光其实很弱小。 柳大人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也比其余所有人都要厉害,因为,大势在她。 这就是“势”的力量。 孟月池又学会了一点点道理,她很高兴。 哪怕父亲愤怒地看着她,她还是很高兴。 一直到酒宴结束,柳朝妤都一直将孟月池留在身边,甚至将尧州的各位官员的身份来历一点点教给她,仿佛真要将她教成下一个女进士。 席散之后,她让自己的亲信将小姑娘送回疏桐居。 “这个给你。” 悄悄打着小哈欠的孟月池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手里的“礼物”——一把半尺长的匕首。 “‘女子未必娇容颜,女子必有利兵刃’,出处是《妇行鞭影册》第五卷,这书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欢。” 孟月池双手捧着匕首,连忙行礼: “谢谢大人赏赐。” “今夜之事,我记住了。”柳朝姝摸了摸她 的头,“你这个小脑袋,我真喜欢。” 穿着一身湖蓝衣袍的女子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早些回去吧,我还得跟我姐吵架呢,将你牵扯进来,我姐今晚上至少骂我两个时辰。” 说话的时候,她对着小姑娘眨了眨眼。 小姑娘笑了。 又过了几日,让孟家上下都难受的柳朝妤终于走了,孟月池突然多了个新差事——老夫人让她去宁寿堂的佛堂里捡佛豆。 孟月池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好是嫡母柳朝姝出门为孟家世交女儿送嫁的时候。 嫡母一去两日,孟月池就跪了两日,膝盖以下都是青的,根本站不起来。 刘嬷嬷哭着背着她回疏桐居,路上,孟月池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走过来,眼中都是心疼。 “池儿,你若是安稳些……” 安稳些? 孟月池无声地将小脑袋转了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说: “月池谢父亲教诲。” 柳朝姝前脚到家,后脚就知道了此事,她勃然大怒: “你们有什么脾气找准了人再发,磋磨一个孩子能显出你孟家的体面和本事吗?” 孟叔恒见她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第176节 “孟家的体面不是都已经被你那能干的妹妹给毁尽了么?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已经得中省试……” “呵。”柳朝姝冷笑一声,径直让人将孟月池从疏桐居搬去正房。 孟月池的腿养了整整二十日,才恢复到跑跳如常的样子。 《妇行鞭影册》她也看完了第六册 。 期间,孟叔恒已经启程前往繁京,带了上千两银子,一车行李,还有他刚新得的宠妾。 他一走,三房的下人在孟家备受排挤,连柳朝姝说话都不如从前好用了。 腊月,柳朝姝给自己姐姐和姨母写的信被人挡了回来。 正月是迎来送往的待客之时,老太太却说自己的三儿媳身子不适,甚至不让她出来见客。 “哒、哒——” 柳朝姝的手指敲在了桌上。 “看来孟家是铁了心,不想让月容和月池去庐陵书院了。” 琴嬷嬷对着孟月池叹气。 小姑娘看着自己养在两个笼子的画眉鸟。 看了好一会儿,她打开了笼子。 琴嬷嬷的账册上,还有她写的“画眉一对”。 两年前,她亲手写了上去,两年后,她亲手将这四个字涂掉了。 拿着笔,她轻声说:“嬷嬷,就算不行,我也,争过了。” 她没认命呢。 琴嬷嬷忍不住抱住了她。 她家姑娘这么好,不认命不自苦,怎么还是这么苦呢? 正月十五,阖府家宴,老太太笑着说自己天天在宁寿堂有些寂寞,想把三房的庶长女养在膝下。 柳朝姝没吭声,她看向 在座的每个人。 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老三家的,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歇着吧,好生修养。” 柳朝姝冷笑一声,连礼都省了。 “月池,我们回去。” 孟月池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精壮仆妇,又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笑着看她: “好好念念经,学学女工,过几年就要成亲的女孩儿了,还是安稳些好。” 孟月池没说话。 她耳慢语迟,倒让她看着有些超乎年龄的稳重。 惊惶也好,害怕也好,都不会显露在脸上。 “祖母,您好像一出生就这么老了。” 老夫人瞬间惊怒:“你说什么?” 孟月池笑了。 跪佛堂,数佛豆,她又不是没做过。 泥胎塑成的佛俯视着她。 她抬头看着,觉得这个佛很有趣。 这个佛,好像祖父啊。 深夜,孟月池昏昏欲睡,却在几个管教嬷嬷的看管下不准入睡。 突然,她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把我女儿交出来!” “柳氏!你疯了?” “嫁进你们孟家,我才是疯了!” 佛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借着冷冷的月光,孟月池看见了自己的嫡母,孟家面硬心软的三夫人,柳氏一族那个总是在犹豫和彷徨的柳朝姝。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寒光森然。 在她身后,是她的陪嫁婢女和嬷嬷。 琴嬷嬷拿着一根长棍子,是挑鸟笼用的那个呢。 还有刘嬷嬷,高高壮壮的她手里拿着三把菜刀。 柳朝姝大声说说道: “今日我就要送我女儿去庐陵书院,我送定了!你们谁敢阻拦?” “‘女子未必娇容颜,女子必有利兵刃’,出处是《妇行鞭影册》第五卷,这书挺好,偏偏我姐不喜欢。” ——孟月池突然想起了柳朝妤说过的话。 她母亲,明明很喜欢。 第118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 柳朝姝带着丫鬟和婆子将孟月池抢了出来,马不停蹄将人送到了停在一门外的马车上。 不到一丈深的马车上还坐着被严严实实从头裹到了脚的孟月容。 “我写了一封信给琴嬷嬷收着,今晚上元灯节三更之后才会关城门,你们直接出城去庐陵,去投靠庐陵府的米大家,她虽然严厉,也是个慈和之人,等到三月,你就带着妹妹一起去庐陵书院。” 一句话将事情交代了清楚,柳朝姝看着孟月池。 “别说我偏心,三千两银子是我的全部体己,两千两给容儿,一千两是你的,只有这些,到了庐陵,你……你能走多远,便走吧。” 手中拿着剑,柳朝姝的手还在抖。 为了一个庶女做出这等骇人之事,她甚至不敢想值得不值得,后悔不后悔。 做了就做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左思右想了这么多年,何曾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了些?! 能把两个孩子送走,孟家这些腌臜货也不过是用些后宅伎俩为难她罢了。 转身,她就要回去,却被人拉住了。 十岁的孟月池拉住了自己母亲的手。 “母亲,你回去,是,任人鱼肉。” 小小一只的手很有力气,柳朝姝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又怕手里的剑伤了人,她看向孟月池,看见了一双黑亮的眼睛。 “母亲,有多少陪嫁之人?” “三十四……” 柳朝姝算是远嫁,她母亲心疼她,给了三家陪房和四个大嬷嬷,在孟家经营了十年,与孟家的下人婚嫁结合,已经有了四十多人能听她指派,得用的有三十四人。 可孟月池这小丫头问这个做什么? “多少兵器?” 兵器? 柳朝姝看向一旁的嬷嬷,刘嬷嬷突然开口说: “我从厨房摸了十三把刀,老爷房里有两把剑,夫人自己有两把剑,长棍十把,是从护院手里夺的。总共是,一十七。” “池儿,你问这些做什么?” 孟月池没说话,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又看向外面的门。 “母亲,通往大房、一房处的门,可守了?” “夫人没想着守,我和琴嬷嬷去落了锁。”接话的还是刘嬷嬷。 孟家的宅邸是南方的套院模样,来往的花门一锁就各自过日子,大房居正院,一房和三房各在侧院,宁寿堂在后面,靠着花园,离三房更近些。 柳朝姝看看刘嬷嬷,再看看琴嬷嬷。 无人再说话。 孟月容从车里爬出来,看着自己的娘。 “够了。”孟月池说。 “什么?什么够了?” 孟月池微微一笑,在月华和灯影的叠照下,她的脸分外剔透莹白,乖巧可爱得让人心软。 “母亲,攻占宁寿堂,逼着祖父母写下分家之契,足够了。” 柳朝姝瞪大了眼。 “母亲,今日是上元节,衙门无人,连城防衙役也都分散各处,只要守好门户,便可让人求告无门,大伯不在,大伯娘胆小,只会闭门自守,一伯好饮酒,席间就已经醉了。宁寿堂不过一十多仆从,大半方才已经被您吓到了。” 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眼前的小女孩儿嘴里蹦出来,柳朝姝只觉得这些字儿她都认识,放在一起她却不懂。 孟月池虽然耳慢语迟,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极强,看着嫡母的模样,她就知道嫡母并不是不知道此事能不能成,而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法子。 “刘嬷嬷,带两个人,各持刀一柄,守住前门后门。” “琴嬷嬷,去马厩和柴房,取了柴炭草料,堆于宁寿堂。” 第177节 说完这两句,她又看向柳朝姝。 “母亲,分家,父亲春闱在繁京,由您带着我们去庐陵求学,在庐陵买房置业,便是名正言顺之事。” 柳朝姝眉间微蹙,孟月池忽然之间说出的这一切真的太令她陌生了。 “可我们如此,万一你父亲……” “孟家之产,半数供养大伯,父亲如何想的,您定比我清楚。” 拉着柳朝姝的手,孟月池的语气轻且稳。 “母亲,分家析产,名正言顺离开孟家,这是您可选之路。” “分家析产,名正言顺离开孟家,这是您可选之路。” 远处传来了烟花腾空炸开之声,旁人眼中,这是热热闹闹的上元节。 柳朝姝却觉得那烟花是从她的脑袋里飞出去的。 “嘭!” “我……”她深吸一口气,还没等她说话,孟月池转身,将孟月容拉到了她的面前。 “娘。”孟月容看看平日里绝少说话的长姐,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娘说要送她去庐陵读书,怎么还不走呀? 看着这两个女孩儿,柳朝姝在瞬息之间已经下定了决心。 “好,拿好手里的兵器,你们随我进去!留下十个人,四个去备车,六个守好两位姑娘。再抽调两人,去库房将之前买的爆竹尽数带去宁寿堂。” “是!” 柳朝姝再次带人闯进宁寿堂里,正遇上孟家老太爷披着衣裳勃然大怒: “早知柳家送来的是如此毒妇!就该……” “就该什么?” 穿着一身娇红,孟家的三房太太大步走进宁寿堂的正堂里。 孟老爷子喉头一哽,看见那些仆妇手里的刀,他低低一笑: “若是早让我知道大名鼎鼎的柳氏女是这等疯癫妇人,我绝不会允许你嫁入我孟家。柳氏,目无尊亲,你是要造反了不成?我告诉你,我虽然已经致仕,在朝中也并非无人可用,你以为这孟家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么?” 柳朝姝看着自己的公公,从上到下地看,片刻后她说: “十年前,若是让我看见了您这番尊荣,大概也不会对孟叔恒心生倾慕,以至于陷在此间。” 说完,她也低笑了下。 孟老爷子致仕之后就在家里当起了老太爷,何时被人用这般语气说话,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柳朝姝,甚至有些森然冷意。 柳朝姝却不怕他的杀气。 她的心中甚至有几分怪异的雀跃。 从前她公公不过是甩下一点脸色,她就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此刻,她却只觉得可笑。 他可笑。 孟家可笑。 从前的她,也可笑。 “今日中元节,我备了些爆竹,若是不小心将孟家点了……风大火急,一老腿脚不便,只怕难以从宁寿堂脱身。” 孟老爷子目眦欲裂,在旁边的孟家老太太大喊: “柳氏!你是疯魔了!你是被妖邪缠身!” 妖邪?要是妖邪早些让她能这般站在这儿,她倒宁肯那妖邪早些来。 刘嬷嬷膀大腰圆,比旁人可靠些,她在来的路上让人去换了她过来,此时,她看向刘嬷嬷。 高壮的妇人立刻上前,手里拿着两把菜刀。 老夫人闭上了嘴。 一个站在门侧家丁趁机要偷袭柳朝姝,被刘嬷嬷一刀砍翻在地。 鲜血喷涌,人们的尖叫声响成了一片。 真的见了血,柳朝姝心里也有些害怕,声音却稳稳当当: “以如今柳家之势,就算查到了我杀人,保我性命总是不难,反倒是你们的儿子孟叔恒,有了一个杀害他父母的妻子,他可还能科举入仕?” 十年来,柳朝姝在孟家人心里的样子就是出手大方、行事厉害,偏又心软,有她在孟家兢兢业业操持内宅,孟家的主子们各个舒心。 她虽然出身比孟家好些,到底有个还得靠家里支撑的夫君,自己的肚子又不争气,多年来只有个女儿,这般的女子是最好拿捏的,只要慢慢打磨,就能让她成了将全副身家都舍在孟家的“贤妻良母”。 她要将两个三房两个女儿送去读书,在孟老爷子眼里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是柳氏自以为能凭借家世就能坏了孟家的规矩。 无所谓,一些因家世而生的傲气,只要敲敲打打,略施惩戒,她就知道错了。 这一套,孟家人是很熟悉的。 偏偏,这一套就在今晚出了差错。 一身的娇艳红裙在身,头戴插金簪,耳畔垂明珠,端庄大气好拿捏的孟柳氏在今晚竟然就将孟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若是火大一些,也不知能不能烧到正院?我可是已经在各处门上都堆了柴。” “柳氏!” “我不想和你们打嘴上官司,三个数,要么签下分家文书,让我将三房产业拿走,要么我放火,大家谁也别想讨了好处去。” 孟老太爷呼吸急促,眼中几乎要瞪出血来。 “柳氏!你这般恶形恶状,必被天下人……” 柳朝姝看着自己握剑的手:“三。” “叔恒定会将你休了!” 柳朝姝抬起头,耳边明珠轻晃:“一。” “你柳家百年清誉,你就完全不放在眼里?” 柳朝姝转身,裙摆如火一般飘转:“一,走,关门放火!” “我签!你想怎么签!” 一门外,孟月容不肯睡,孟月池拉着她的手,两个小女孩儿肩并肩看着外面的烟火。 “阿姐,你说我们去了庐陵能不能自己放烟花呀?我看大兄他们都可以……” 大兄是长房的堂兄,每次看见孟月容都会说一番她不喜欢的大道理,孟月容不喜欢他。 孟月容叽叽喳喳好一会儿,都没人应话,她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姐。 长姐在点头。 “可以放的。” 明明之前还跟娘说了那么多话,阿姐现在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孟月容撇撇嘴:“阿姐,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讲故事? 孟月池没讲过,她看向比自己小三岁却只比自己矮一点的妹妹。 姐妹俩看着对方,孟月容叹气。 算了,阿姐有点笨。 晨光熹微之时,柳朝姝带着人回来了。 还有五辆马车。 “城门马上就开了,咱们立刻就走。” 孟月容靠在孟月池的肩上睡着,孟月池原本也在小憩,听见了嫡母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睛。 看见那双黑亮的眼睛,柳朝姝有些疲色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驶出了易阳县城,带走了孟家三房分家析产后的家底。 柳朝姝将孟月容抱在怀里,头轻轻靠在了马车的壁上。 “孟家要将那几个妾和你们的弟弟留下,我答应了,我在易阳有两个嫁妆铺子,以后那铺子的所得用来供养她们日常花用。其余的庄子田地之类,我没要,只将孟家库房所有的银子和金玉器都拿走了,加起来算,不到两万五千两银子,再加上我那些嫁妆,能带的都带了,拢共能算是三万两。” 她语气很轻,声音很低,仿佛是自己在跟自己算账似的。 孟月池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城外的路不甚平坦,马车轻晃,车帘的缝隙里,一道天光时有时无。 柳朝姝抬起手,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晨雾蒙蒙,前路遥遥。 她忽然笑了。 “从前,我总做一个梦,梦见我出嫁那一天,梦里我掀开了轿帘子,看见的不是来迎我的孟叔恒,而是这般的白雾。” 冷风吹进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怀里孟月容身上的斗篷裹得更严实了些。 再看看同样严严实实的孟月池,她笑着说: “旧梦不复,我之幸也。” 庐陵位于易阳县南西南四百多里处,途径洪州,柳朝姝给柳朝妤去了信,又找了柳家在洪州的故旧,从镖局雇了人,继续前往庐陵。 一路走走停停,六日之后,她们就到了庐陵。 柳朝姝甚至没有进客栈,只在驿站稍做休整,就让人唤了卖房的中人来。 庐陵书院定址在鹤洲之上,去年新造了一座石桥与外相连。 柳朝姝先是在庐陵买了一处两进的院子,又一挥手,将鹤洲石桥外面的地买了上千亩。 孟月池在一旁看着,和旁人一样的目瞪口呆。 “有什么可看的?知道我分家析产,孟叔恒定会跟我要钱,我把钱都用来买了地,也好过给了他,再说了,月池在庐陵书院少说也要读上五六年,月容说不定得读十年,我早些置办些产业,也让自己有事可做。” 离开了孟家,柳朝姝不是出手阔绰的孟三夫人,也还是出手阔绰的柳朝姝。 第178节 上千亩地,柳朝姝打算都建成了铺子。 “薛大家来庐陵开书院,这小小的鹤洲定然热闹非凡,少不了有人来租铺子。” 孟月池能怎么办呢? 除了嬷嬷们给其他人打赏,她就没花过钱,只能是不停地被她震撼。 比起看母亲花钱,其实她更想去看看那个庐陵书院。 一月十六,柳朝姝带着她和孟月容走过了鹤洲石桥。 “初梨十问?” 一过了桥,她就看见了高大的石碑。 石碑一看就是新的,凿出来的字里墨色还没褪掉。 “阿娘,这个石碑好大呀。”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石碑,柳朝姝忽然长长一叹。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传闻中的‘十问碑’。” 低头看见孟月池正看着自己,柳朝姝对她笑了笑。 “从前,天下千座书院千座碑,可惜后来……” “如今,旧地也能起新碑。” 一位老妇人站在她们身后,语气柔和又笃定。 孟月池转身,看到了一位穿着曾青色对襟道袍的老人。 看她满头白发,年纪应该早过了古稀,偏偏眸光明亮,面颊亲和,竟然能让人丝毫察觉不出老态。 老人也看着孟月池,问她: “你可识得这碑上的字?能看懂吗?” 小姑娘点头。 她甚至不需要回身去看。 “第一问,是说女子的以忠事君、以孝事亲、行事以廉,却总不被人看见,圣人看不见,世人也看不见,世人只会盯着女子的短处去任意谤毁,此事何解。” “第一问,是说世人让男子多妻妾,却不许女子稍有放纵,以贞顺一字压在女子头上,此事该何解。” “第三问,是说女子被困在后宅,不能为官,不能科举,不能得俸禄,只能任由为官的男人为君的皇帝来定下国策。等到外敌入侵之时却要她们自戕来显自身清白,此事该何解。” “第四问,是说女子生育艰辛,不仅非常疼,还可能难产而死,生下的孩子却要从父亲的姓氏,等到孩子长大,记录自己的父母过往,甚至不能提母亲的名字,此事该何解。” “第五问……” 孟月池说到第三问的时候,老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严肃,当她一口气说完了全部,老人起身问牵着她的柳朝姝: “你从前可曾将这‘十问’给她说过?” 柳朝姝看着这位老妇人,目光渐渐湿润,她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女儿聪慧,可惜从小未曾得恩师指教,只能自己看书,堪堪看过八册的《妇行鞭影册》,初梨十问,从来没人教过她。” 孟月池抬头看自己的母亲。 她听出来了,母亲的语气很恭敬。 老人再次看向孟月池。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月池,父亲姓孟,就叫了孟月池。” “孟月池,我知道了,我叫薛重岁,旁人还喜欢称我是薛老太太,你想跟我读书么?” 薛重岁,北境朔州人士,她出身平平,却因早慧,在十岁时就被勇毅学宫收下,十六岁时三元及第,得明帝亲自赐字“寰安”,她也是明宗一朝最后一位状元,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的明帝对她喜爱非常,给她指了两位恩师,分别是翰林院大学士百里妇行和丞相苏姮,她入朝之时年纪太小,却见识了初代为官女子们最风华鼎盛的岁月。 她与玉山书院的创办者罗丝丝辩经,与青松书院的第一位女山长乔斓月对坐饮茶,在明帝亲自创下的松园书院里,她当过教习。 她见过执掌天下水道的卓妩君勾勒山河,也见过天下第一猛将云娇跃马平川。 至于她自己,她曾出使南平、焦挝,使两国重新对大启称臣纳贡,那时她不过一十六岁。 她也曾出任一州刺史,平疫治水,造福一方。 她还曾做过户部的侍郎,翰林院的学士。 她甚至带过兵,巴州夷乱,她带六百府兵重创三千夷人,当众砍下了带头造反之人的头颅。 尽管她有一个执掌了朔州兵马的兄长薛重岚,可她的名字闪耀四朝。 扶正之乱发生之时,薛重岁的兄长薛重岚刚死了不到三年。 镇国公江氏一族乃是仁宗万俟润的父族,为表忠心,镇国公江明雪去世之前,将朔北兵权交还给了朝廷。 时年三十四岁的归德将军薛重岚接掌朔州,历经仁宗、穆宗两朝。 仁宗轻兵事重民生,削减了朝廷从前对朔北和边防一线的开支,北方蛮部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到穆宗时,蛮部已经能侵扰关内一带,穆宗几次想要重整边防,却在世家阻挠之下不了了之,唯一能用的还是朔北军。 但是朔北军于仁宗万俟润是有父族和先帝两重亲近在的,对于并无江氏血脉的穆宗来说,天下闻名的朔州兵却是要防备的双面刃。 薛重岚一死,穆宗将朔北军分成三部,其中一部投靠了诚安郡王,也就是后来的代宗,可谓是埋下了扶正之乱的祸根。 后世常有人叹,扶正之乱,始于薛重岚之死。 可扶正之乱,也终于薛重岁之手。 时年已经年过五旬的薛重岁因为避嫌其兄长,一直在松园书院做山长,只在朝中领一个崇贤大学士的虚职。 扶正之乱时,她刨出了她兄长的棺木,抬到了宫门前。 还有一口空棺,她就坐在里面。 “今日诸君要毁朝官,请从薛氏起,从我兄北望侯起,从我薛重岁起。” 靠两口棺木、薛家兄妹的半生为国之辉,她庇护了被毁容的为官女子,庇护了松园书院,庇护了国子监里被赶出来的女学子们。 她带着她们,徒步向北,一路回到了朔州。 历时七个月。 一路上,她收容各处书院里被赶出来的女子。 天下第一座女子书院玉山书院被人纵火焚毁。 云麾将军梁敏被污造反。 檀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被贼人欺辱致死。 常州刺史苏茗跳江自证。 芙院书院的山长自戕于山门。 穆宗朝最后一位女状元梅琴琴在后宫自尽,株连三族。 各地书院门前,一座座“十问碑”被刨出毁弃。 唯有她,一遍遍地告诉所有人,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数千女子的北徙之路上,不断有人死去或者放弃,也不断有人新来。 各地的还圣元君庙里挤满了为她们筹备衣食的百姓。 终于,她于永夜中执火,将人带到了朔州的勇毅学宫。 当女人们的脚踩上了朔北的土地,扶正之乱也终于到了尾声。 其后数十年里,她一直待在勇毅学宫,等到代宗身死哲宗继任,等到哲宗无子承嗣,等到当今陛下登基。 她离开朔北,要在旧地起新碑。 如今她满头白发,已经是年过八旬。 自从已经决定了要来庐陵书院,孟月池就已经知道了“薛重岁”这个名字,看见真人,她有些傻。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聪明但是没见识的十岁小姑娘呀。 这怪不得她的。 听到薛重岁自报家门,柳朝姝连忙行礼: “晚辈柳朝姝见过薛大家,当年我祖母蒙您搭救,大恩至此,柳氏满门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 薛重岁摆摆手,她对眼前的小姑娘更感兴趣: “你看,你娘认得我,我可不是坏人。” 孟月池点点头。 “我知道,您是极好极好的人。” 薛重岁被她逗笑了。 “我看你也会是极好极好的学生。” 孟月池板着一张小脸儿,眼睛亮晶晶的。 片刻后,她才说: “我只能尽力吧。” 她拽了拽旁边的孟月容,学着自己母亲的样子行礼。 “学生孟月池,见过师长。” 第119章 姑娘请披黄袍(五) “春分日,民并种戒火草于屋上。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 玄鸟出林,春分至,一大早,孟月池就被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素衣,和孟月容一起被她们的母亲柳朝姝送去了鹤洲石桥边上。 “万事小心,不要逞强争胜。” 第179节 听见娘亲的教导,孟月容用力摆手: “娘你放心,我不会随便欺负人的!不给阿姐惹麻烦。” 看着自己莽莽撞撞已经玩野了心的小女儿,柳朝姝哭笑不得。 她这话又哪是说给她听的? 目光落在长女身上,她看见长女对自己点点头,心勉强放下去了些。 庐陵书院并不是一座纯女子书院,和勇毅学宫一样,庐陵书院秉持明宗“天下共习文”之念,招收三类学子。 一类是十二岁以下的蒙生,不分男女,两年后参加“蒙试”,若是通过才能继续读书,也就成了书院的第二类学子——“常科生”,“常科生”可在书院读书三年,若是再能考试通过,就成了“策生”。 孟月池这些日子听母亲说了不少旧事,听说在明宗和仁宗两朝“蒙生”是就读于蒙学,还不用交束脩,只可惜到了穆宗时朝中缺钱,地方疲敝,不用交钱的蒙学在繁京之外就渐渐被裁撤了。 “阿姐,你看,还有人赤着脚来呢。” 听见孟月容的声音,孟月池转头,看见了一个背着破烂藤筐的少女,不止是赤脚,连裤腿都是烂的,上面满是划痕。 那少女也听到了孟月容的声音,抬头用戒备的目光看过来。 孟月池对她轻轻点头,才回答自己的妹妹: “她这一路比我们辛苦,读书也定比我们用心,你可别被比下去。” 女孩儿的语气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倒让那个落魄的少女抿嘴笑了。 看着那个少女跨着大步走在前面,孟月容惊讶地微微张着嘴: “她的脚不疼吗?” 你姐姐头疼。 孟月池没说话,拉着她走得更快了。 因为年纪还小,她们姐妹都要先读蒙学,每日从早到晚,除了读“三经”之外,还有诗文、书法、算学、体学。 孟月容有她娘开蒙,“三经”已经通读过了,诗文、书法、算学也都很好,体学也极好,穿着短袄绣裤,跑起来像是一阵风。 孟月池的基础就要比她差些,“三经”里她只读过两本,学的时候还有些“不求甚解”,字,她会写,却不好看,诗文则是学都没学过,算学上倒是有些天分。 至于体学,孟月池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因为性情活泼,喜欢与人结伴玩耍,课业又出色,很快,蒙学玄班的孟月容就在庐陵书院里声名鹊起,反倒是蒙学地字班的孟月池似乎除了容貌之外就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再加上她极少说话,坐在学堂中就就越发像个影子似的。 “明明是一对姐妹,一个太淘气,一个又太静。”夫子说起孟家两姐妹,都忍不住摇头,对孟月容,她们都是欣赏,对孟月池,她们就觉得有些可惜。 “凡是问了她的,倒也能答上来,就是……” 姬安语教的是诗文,最爱才思敏捷的学子,孟月池不能说不聪明,却并无那种敏捷。 “就是觉得平淡。”教书法的杭秋儿也有同感。 “明明是一副聪慧长相,却少了些少年锋芒,可惜可惜。” 说可惜的是教经文的夫子苏文斓。 她们都是跟着薛重岁从朔州来了庐陵的,在教导学生之外,更想选出以后能站在朝堂上的好苗子。 朝堂之上需要来自于女子的新血,需要锐意进取之人,能接过前人肩上的担子。 自从扶正之乱后,“传承”二字就成了这些女子们心头的重石。 孟月池和孟月容姐妹二人是柳朝妤的甥女,柳朝妤在通政司屡屡建功,她的甥女们自然都会被关注,也会被比较。 对于夫子们的惋惜,孟月池并不知道,母亲叮嘱过不让她逞强争胜,她是答应了的,比起读书,其余俗事都不重要。 坐在书案前,她屏息静气,临摹着字帖。 旁边吵吵嚷嚷,却入不得她的耳中。 “孟月池,一起去上体学课。” 粗糙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下,孟月池写完手上的字,放下笔,再抬起头。 与她说话的人叫息猛娘,正是入学那日那个赤脚少女,她今年已经十三岁,因为从前并未读过书,只能先读一年蒙学。 在蒙学地字班里,渔女出身的息猛娘是最不被人看得起那一个,偏偏她秉性强横,别人看不起她,她也看不起旁人,唯一能让她主动交好的,也只有孟月池一个。 “好。” 孟月池对她点头。 少女靠窗而坐,窗外梨花未落尽,却似乎被她衬得不那么白了。 息猛娘忽然笑了:“前几天老师让我对句,那句‘雕玉树’,我应该对‘起月池’才对?” 孟月池没吭声,学堂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她也站了起来,又将练完的字收好。 然后,她才说:“‘雕玉树’说的是雪、月之景,不该用月来对。” 息猛娘挠头,声韵启蒙这种东西她总是学不明白的。 “据说学中请了人来教人摔打功夫,可惜咱们蒙学的只能看。”息猛娘的语气很是可惜,她就算夜里不睡,想要追上其他人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做到的,唯有一身的力气,比其他养尊处优的女同窗强一些。 捏捏自己的大腿,她自觉一些男同窗也比不过她。 孟月池没说话,快步走出了学堂,见里面无人,才拿起门闩从外面落上。 息猛娘手没闲着,捡了一朵还挺完整的梨花,轻轻弹到她头上。 “早上的时候鲁婶子跟我说中午饭堂有蒸肉,正好咱们是体学课,离饭堂近,你也跑得快些,咱们抢肉去。” 把花从头上拿下来,孟月池点头: “好。” 庐陵书院里的女学生穿的都是短衫加绣裤,绣裤外面可以围一条旋裙也可以不围,这一身衣裳名叫“林中衣”,是明宗时候兴起的女子装扮,很是利落。 穿着这样的衣裳,跑跑跳跳都容易,两个女孩儿快步穿过游廊,像是两只春燕,相伴飞到了校场上。 场中已经站了一个高挑的女子,她身畔还有两个女子,穿着一身束袖短打,看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高挑的女子就是书院的武夫子邵春霜,见人已经到齐,她点点头说: “这两位是来教常科生摔打功夫的,你们可以称呼她们蒋三娘子,蒋五娘子。” 校场中不止有蒙学地字班,还有常科天字班,体学一科总是两班一起上的。 两班加起来将近五十名学子,一齐向两位娘子行礼,两位娘子也抱拳回礼。 回完了礼,两人当即拉开架势来了一套攻防摔打之法,一时间校场上尘土飞扬,两人一招一式都勇猛精悍,直取对方要害。 孟月池看得目不转睛,站在队伍最头上的息猛娘更是直接看直了眼。 “摔打功夫最先要学会的是被摔被打,你们谁先上来试试?” 武夫子问的明明是常科弟子,站在蒙学堆里的息猛娘却举起了手。 “夫子夫子,让我试试吧!” 武夫子表情无奈: “我问的常科弟子!” 息猛娘极力争取:“我十三了呀!已经是很能挨打的年纪了。” 她一番胡搅蛮缠,两边的学子们都被逗笑了。 武夫子看了看,没有其他人,索性将她叫到了场中。 “你可以攻薛三娘子任何部位,被摔倒的时候得护着自己。” “是!” 息猛娘提了提腰上的旋裙,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轻笑,孟月池看过去,片刻后,又将目光落在了息猛娘的身上。 比起自己的同窗,息猛娘是个会打架的,她大喝一声,猛地扑向身高跟她仿佛的薛三娘子,盯准了她的腰腹脆弱之处,可还没等她碰到对方,薛三娘子猛地腰身一旋,人已经到了她的身后,以手如刀往下一劈,息猛娘当即脸朝下摔倒在地。 “摔打之术,最要紧的是脚下要稳,你冲力过猛,难以平衡自身。” 息猛娘原地爬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土,她嘿嘿一笑:“再来!” 薛三娘子笑了笑,又退后几步,对着她伸出一只手:“来!” 这次息猛娘没有猛冲,而是直接攻向她的胸口,又被人卸臂使力,仰面摔倒在地上。 连着摔了五六次,息猛娘身上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发辫都半散了,她却越发专注起来,随手解掉了腰上的旋裙放到地上。 两个班里乍然起了小小的骚动,孟月池走上前将她的旋裙叠好,起身的时候,她看见常科天子班有几个十四五岁的男 子正在挤眉弄眼,对着息猛娘指指点点。 “好了,息猛娘,你今天摔的够多了,回去吧。” 武夫子拍拍她的肩膀,又对常科天子班的几个男子点了点。 “许奉安、顾淮琢你们几个,出来。” 似乎是巧合,武夫子点的正是刚刚对着息猛娘挤眉弄眼的那几人。 几个少年站在场中,其中一人笑着说: “夫子,我们毕竟是男子,比这两位娘子高健不少……” 武夫子只是笑了笑,让他站在了薛三娘子的面前。 片刻后,口出狂言的年轻人倒在地上,武夫子笑着摇头说: “长得长,跌得狠,生得重,摔得稳,许奉安你可明白了?顾淮琢,该你了。” 顾淮琢生得比旁人都白一些,他走到薛三娘子面前的时候,人群中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就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孟月池也知道此人,他是此次常科班入学考的第一名,出身淮南顾氏的高门子弟。 想起他刚刚与许奉安的做派,孟月池微微垂眸。 顾淮琢先对着薛三娘子行了一礼: “薛三娘子可是出身朔北军左营?学生曾得朔北军张校尉指点,今日得见薛三娘子身手,颇有得逢故人之喜。” 薛三娘子回了个半礼,没有吭声。 顾淮琢摆好架势,对着薛三娘子攻了过去,他一看就跟许奉安、息猛娘那种野路子不同,攻势颇有章法。 第180节 可惜,在薛三娘子面前只能说是花拳绣腿,还是被一招摔倒在地。 “有叙旧的心思倒不如好好练练下盘。”薛三娘子摇头。 几个男子都被摔得七晕八素,武夫子又叫了几人下场。 快要下课的时候,武夫子又点了那几个男子的名字: “回去写写今日的心得,交给你们的掌教夫子。” 体学课上的心得为何要交给掌教夫子? 聪明如顾淮琢已经品出了其中根由。 息猛娘还不知道这事儿其实跟自己有些关系,一下课,她就狂奔向饭堂,为了那一碗蒸肉。 孟月池没有跑,走得也是很快,总算抢在众人之前和息猛娘一人选了一碗蒸肉。 “今日真是痛快!”头发里还有碎草,脸上的淤痕也拦不住息猛娘脸上的笑意。 “快些吃了回去,我有药油。” 本来就有一个动不动就跌跌撞撞的孟月容,如今还有主动讨打的息猛娘,孟月池觉得自己下次休沐回家的时候得多拿两瓶药油才行。 “阿姐,今日你们见到教摔打的夫子了?如何?” 孟月容一进来饭堂就看见了自己的阿姐,她也没忘了跟息猛娘打招呼。 “你问她。” 息猛娘立刻接话:“极好极好,我今日被摔了六次,痛快至极!” “哎呀!不是说蒙学童不能上场吗?” 息猛娘吃了一口杂粮饭,笑着说:“我年纪大呀。” 孟月容实实在在地羡慕了。 孟月池无奈地摇摇头,不想理会这两人。 回了住处,孟月池刚拿了药油去找息猛娘,就看见息猛娘捏着一个药包皱着眉头。 “刚刚有人给我送来了药。” 孟月池在纸包上看见了一个“顾”字。 “别用他的。” “好。” 息猛娘乖乖听话,眼巴巴看着孟月池关了门窗,她自己撩开衣裳,被孟月池将药油推在身上。 “今日你怎么不太高兴?” 孟月池没说话。 息猛娘勇武奋进之时旁人却只盯着她的旋裙——孟月池能察觉到自己胸中有暗火。 “你同我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孟月池唇角轻轻动了下:“无人欺负我。” 她手上用力,息猛娘“嘶”了一声。 “你说我去寻薛三娘子,私下跟她讨教两招,她会教我么?” “会。” 今日场中之事孟月池看得清楚,无论薛三娘子还是武夫子都对那几个男子的言行不满,对息猛娘也都颇为疼爱。 “庐陵书院的夫子最爱意气风发、不甘人后之人,你这般做,夫子们只会欢喜。” 息猛女猛地起身,差点用自己的后脑勺痛击了自己在书院唯一的好友。 “那你跟我一起去呗!咱俩还能作伴练武!” “我不去。” 孟月池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臂,她比同龄人还要矮小一些,在体学一科上,她只打算按部就班,实在没什么进取之心。 “唉。”息猛女失望地趴在床上。 因为息猛女太穷,住的不是庐陵书院的学子寝房,而是和厨房里一位的姓鲁的帮工婶子住在一处,早晚,息猛女还要在厨房帮工赚饭费。 见孟月池从“下人房”里出来,一个脖子上戴着珍珠璎珞的女孩儿站在廊下看着她。 “孟月池,你好歹也是尧州大姓之女,怎能自降身家和这些粗鄙渔女混在一处?” 孟月池抬眸,对她点点头,便径直绕过她向学堂走去。 今天要练的字还没写完。 那女孩儿见她如此,冷哼了一声: “你这般小家子气,难怪旁人都说你是孟家的庶女,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孟月池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那女孩儿见她直直看过来,眼神有些闪躲。 “你是?” 女孩儿气恼:“我是文娇儿,我们永州文氏比你孟家可高出不少呢!更何况你还只是个庶女!” “我知道了。”站在游廊上的少女点点头,微风拂过她的碎发,她抬手掠开,动静之间春风融融,“你是永州文氏嫡女,便觉得自己是能上了台面的货色,身家颇高,极好,我记下了。” 说玩,她转身继续往学堂走去。 文娇儿猛地跺脚:“孟月池!你欺人太甚!” 可她除了跺脚之外,也做不了别的。 快走到学堂门口的时候,孟月池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腰间,将带子松了松,直接将腰上的旋裙给扯了下来。 不声不响之间,孟月池成了整个蒙学里第一个不穿旋裙的学子。 息猛娘察觉此事的时候,已经到了又一次的体学课上。 “月池月池,替我拿着旋裙!” 她看见了孟月池只穿着绣裤,突然很高兴: “你也想被薛三娘子摔打?” 孟月池的语速比平时快些,只两个字: “不是。” 息猛女嘿嘿一笑,愉快地下场挨摔。 她真的私下里去找了薛三娘子学医,每天身上都有新的伤,到了此时却能看出她摔的比旁人有技巧了。 有一次,她甚至能翻身去试图反抓薛三娘子的手,可惜失败了。 这也足够让两边上课的学子们惊呼拍手了。 武夫子邵春霜眸中流露出了欣赏之色,被孟月池看见了。 孟月池垂下眼眸,遮挡了心里的欢喜。 息猛女根基太薄弱,能有一长处入了夫子们的眼,就算明年不能直接考入常科,也能在蒙学再留一年。 “许奉安,你下来,再来讨教一下薛三娘子。” 上次课上还桀骜不驯的少年缩着脖子下场,神色有些沮丧。 老老实实挨摔,老老实实受训,老老实实回去。 仿佛是被拔了毛的鹌鹑。 顾淮琢安分守己地站在自己的同窗之间,这次倒是没武夫子点下来,孟月池想起那一包药粉,就知道他定是已经找武夫子认错了。 乖觉之辈。 日子一天天过,孟月池每日练字十篇,不知不觉,她的寝室书案上就堆起了厚厚的一摞。 一日中午,她用过饭后,没有练字,而是将自己最满意的字挑了十篇出来,卷起。 鹤洲最高处是庐陵书院的书阁,书阁后面就是一排夫子们居住的屋舍。 梨花谢了,金色的栀子开得正好,孟月池路过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会儿。 正午时分金色的光映在她的眼里,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又笑了。 “字练的不错,就是太收着了。” 树下,满头白发的薛重岁坐在摇椅上优哉游哉,一页一页翻了一遍。 看着花儿一般的少女,她笑着指了指几上摆的枇杷。 “你吃你的,光站着倒像是受训来了。” 孟月池拿起一枚枇杷,撕去了皮,却放在了薛重岁的手边。 老太太歪头看她:“我让你吃,你给我干嘛?” 孟月池又拿起一枚枇杷,嘴里说: “总觉得您懒得给枇杷去皮。” 薛重岁眨眨眼,笑着拿起去了皮的枇杷:“你还真说对了!我真不耐烦你们南方这些水果,跟人似的,都得扒了皮才能品,切开都不行!” 孟月池把第二颗枇杷自己吃了。 十岁的小姑娘被甜得眯起了眼睛。 “凡是要去皮的水果,总是水润多汁,您嫌麻烦,不如寻个人替您去皮。” “哈哈哈哈哈!古灵精怪!”薛重岁抬手,隔空点了点孟月池的小脑袋。 在庐陵创办书院,以薛重岁之声望,不难,可细微之处,却掣肘颇多。 “月池,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来庐陵办学?” 孟月池将第三枚去了皮的枇杷放在了她的手边。 “庐陵,书香腹地。” 第181节 “于男子是书香腹地,于女子,却是桎梏最深之处,你有个交好之友叫息猛娘对吧?” 孟月池点头。 “她是阳湖渔女,父亲生前有渔船两艘,只她一独女,按照明帝时候的《大启律》,她父亲去了,两艘船都是她的,按照穆宗时候的《大启律》,她父亲去了,族中可按照市价五成收了那渔船,但要将她供养至成年。可如今,她爹没了,她族中直接霸占了渔船,还要将她卖了,她求告官府,官府要把她送还族中……” 薛重岁语气平淡,她活得太久,经历了太多,已经极少会有愤怒之意了。 这天下有无数的息猛女,还有无数女子,连息猛女都不如。 “世人总以为扶正之乱是瞬息之间的天翻地覆,又哪知道是日拱一卒,滴水穿石?世家势大,朝臣结党,税法荒废,穆宗只能退让。明宗有闻初梨、苏姮两位女相,还有六位女臣入了凌烟阁,英宗有乔淑娘、左秋月,穆宗临朝之后,六部尚书就只有一个女子当过,遑论女相。” 拿起去了皮的枇杷,她笑着说: “我来庐陵,因为庐陵,这书香腹地,也是朝臣结党的根脉所在。” 孟月池没说话。 “我在此地能破开一石,繁京中的女臣就能少三分阻碍,懂了吗?” 孟月池撕掉了一块枇杷皮才说: “可您不耐烦给枇杷去皮,庐陵到处是枇杷人。” “哈哈哈,枇杷人!”薛重岁被自己这个小徒弟给逗笑了,“你说找人替我去枇杷皮,你想找谁啊?” 孟月池低下头,说: “我随我娘拜访过米大家,她颇得江南女眷敬重。” “米大家?米修如?她出身端阳米氏,你可知道端阳米氏?” 孟月池摇头。 薛重岁看了眼从树叶间投下的碎光,说: “那也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还没出生呢。米氏一族的女眷被孝威皇后申饬,全族女子都嫁不出去了,只能投身科举,也出了不少人才……米修如的祖母曾是光禄寺少卿,只可惜,扶正之乱前,她就投靠了代宗,代宗免了她的官,给她封了二品诰命,就让她荣归故里了,米修如所得的这份敬重里,可是掺了些恨的。” 这份恨意,和那些女人流的血一样,几十年光阴是无法将它们擦洗去的。 “掺了恨也无妨。” 小姑娘将最后一枚枇杷放在了薛重岁的手边。 还是去了皮的。 “爱则轻拿,恨则重砸,总有,用法。” 拿起那枚枇杷,薛重岁看向她,浅浅苦笑: “小丫头,你怎么才十岁呀?快些长大吧!” 第120章 姑娘请披黄袍(六) 端午时节,庐陵有龙舟竞渡,临近几个县的百姓都会聚集在甘江两岸。 鹤洲正位于甘江之上,是绝佳的观战之地,为了让庐陵百姓看龙舟看个痛快,庐陵书院早早就在江岸前建起了木栅,又立下牌子说比赛当日允许百姓和商贩进入书院。 孟月容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提前一旬就跟自己的阿娘腻腻歪歪,只想阿娘能陪着自己在书院看龙舟赛。 数月来,柳朝姝在庐陵买地建房卖铺子,数万两银子在她手上几乎被玩儿出了花儿来,性情也更添了些爽朗,揽着小女儿,她又看向了自己的长女。 “月池,一起在鹤洲看龙舟?” 坐在一旁看琴嬷嬷绣五毒荷包的孟月池笑着摇头。 “薛山长说要带我去拜神。” 柳朝姝再次看向孟月容,看见小姑娘鼓着脸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薛山长总和我抢姐姐。” “傻话。”柳朝姝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下,“你怎么不说是你惫懒?你两旬给山长看一次课业,你呢?” “哼!”小姑娘把脸埋在自己阿娘的腰腹,不肯说话了。 “你们父亲春闱未中,写了信来。” 一听见“父亲”二字,两个女孩儿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 见两个女儿如此,柳朝姝的心中只有心疼。 “你们放心,我既然将你们从易阳县带了出来,就不会再把你们送回去。” 说完,柳朝姝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的冷意。 从她正月里带着三房的身家和两个女儿出走,孟叔恒给她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开篇是斥责她不该任性妄为不敬翁姑,也不该将庶子留在老宅,后面语气转缓,让她带着家业和女儿一起到繁京。 柳朝姝自然拒绝了,她话也说得动听,先说自己离开易阳之后多么惴惴难安,一路上又多么危险重重,再说自己到了庐陵之后得了当地豪族相助,在鹤洲边上买房置地,已经安稳了下来。 至于她是如何离开孟家老宅的,柳朝姝觉得孟家人一定会跟孟叔恒讲上几十几百次,来彰显她这毒妇的狠辣,不需要她再重复了。 第二封信,孟叔恒的态度就更软了,诉苦说在繁京吃喝不惯,苦寒难捱,想妻子,想女儿。 情真意切,字字动人,柳朝姝忍不住,将这封信给了旬休回来的两个女儿看。 “满篇都写了‘要钱’二字。” 孟月池的点评让柳朝姝伏案大笑。 钱她自然不会给的,挑了些庐陵不值钱的特产塞了一车,满满当当送去了繁京。 至于回信,自然也是满纸心疼,满纸诉苦,又盼着他能科举得中。 “这第三封信,你们父亲直白了许多,科举不中,他也不想回易阳,只想留在繁京入国子监,让我带你们去繁京,若是我不答应,他就让我给他一万两银子。” 说完,柳朝姝笑着摇了摇头。 “除了防身银子,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置业了,人是不会走的,钱我不给……他想入国子监,还得求我姨母。” 说到自己的姨母,如今的殿中监柳铉徵,柳朝姝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的姨外祖母也来信了,要看么?” 姨母的来信倒是在柳朝姝的预料之外,不过想想也知道,柳朝妤早就希望她离开孟家,知道她真的这么做了,她肯定高高兴兴地给姨母写信,还觉得是“报喜”。 两个小姑娘都想看,柳朝姝让人将装信的匣子拿来,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 见孟月容坐在自己的怀里就要探头看信,柳朝姝将信递给了孟月池。 “你要把为娘的腿都坐断了。” 孟月容吐吐舌头,像一只小鸟一样飞扑到了阿姐的身上。 孟月池一手拿着信,一手揽住她的肩膀。 殿中监柳铉徵,当今陛下的肱股之臣,因为从苏姮起,明宗、仁宗时候几位女相都做过殿中监,她现在已经被民间称作是“柳亚相”,可见其身份之不凡。 自女官复朝至今,她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女相的女子,在书院里,孟月池经常听山长和夫子们说起她的为人处世、治国之策,亲眼看见她的字迹倒是第一次。 这样一个活在漩涡之中的人,字迹毫无花哨之处,平实坚毅,信也写的亲近又简单。 她叮嘱了柳朝姝两件事,一件事是在庐陵的时候要敬重薛重岁,另一件事是让她将家产尽快入了白册,这两件事都做好,她便可以安然在庐陵守着两个女儿了。 “娘,白册是什么呀?” “白册是田产交易记档的册子,这本册子上可以录阿娘的名字。” 回答孟月容的是孟月池。 大启朝自明帝起女子就可以立户置业,如今虽然被添了许多的限制,只有有功名的已婚女子才能拥有田产,没有功名,柳朝姝也是有空子可钻的,只要在衙门记了白册,靠着这份记档她就能支配在庐陵的产业,一应收入按时纳税便无人追究。 白册也只是权宜之计,按照《大启律》,白册用了十年就要被封存,在那之前柳朝姝得把家业落入黄册,也就是户产册中。 柳朝姝早就把这件事办妥了,她想的很清楚,她两个女儿都聪慧,十年的时间,总有人能中举。 “你们两个可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为娘我创下的家业你们都守不住。” 孟月容“嘿嘿”一笑,赖在了阿姐的怀里。 “阿姐,你听见了吗?” 孟月池将信收好,起身放回了柳朝姝面前的信匣里。 孟月容跟在她屁股后面,探头看匣子里面。 “阿娘,外祖母也来信了呀?” 匣子里的一封“吾儿朝姝亲启”在最上面。 柳朝姝低着头,将信匣合上。 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孟家一事,她自然得告诉自己的母亲柳铉徽,不然等孟家的信先一步到了,她母亲定会被 孟家人气死。 给母亲的那封信她写的很艰难,她想写自己在孟家和孟叔恒的貌合神离,却心知母亲会让她忍耐,她还想写孟叔恒的人品低劣,又能想象到母亲劝她男人都是如此……最后,她只能用平直之言说孟家不让她为孟月容延请女夫子,她就带着女儿走了。 一个月后,母亲的回信到了庐陵。 开篇一句“吾儿负我”,让柳朝姝的心神几乎都要痛裂了。 她娘一生颠沛,在她那个入赘的父亲去世之后,娘亲唯一的期盼就是她能过得安稳妥当,成婚十载,她还是让她娘失望了。 柳朝姝为自己哭,为母亲哭,哭自己的恭顺终于被撕碎,哭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终于成了另一种模样,哭自己一颗心都被揉碎却丝毫没有后悔。 母亲的信,她至今不敢回,也不知道该如何回。 “容儿你,有空给外祖母写写你在书院的所学所见。” “好的阿娘。”孟月容点头,“这事儿简单。” 孟月池的目光一直都在母亲的脸上,她看见了母亲神色中的勉强,便说: “母亲,我带着妹妹去写课业了。” 孟月容看看阿姐,看看阿娘,刚刚不是还在说外祖母吗?怎么就跳到了课业? 心不甘情不愿,她被自己的阿姐给拖走了。 到了端午那一日,柳朝姝一开始的兴致还是不高,孟月容蹦蹦跳跳为了一支红色的龙舟喊天喊地,她在一旁坐着,看着江天一色,群舟争渡,心里想的还是阿娘。 第182节 “阿娘!阿娘你看!” 柳朝姝听到女儿的声音,回过神,就看见女儿手里有一艘纸折的龙舟,上面还写着“朝姝”两个字。 “这是哪来的?” “我昨天做的!”孟月容笑着看自己阿娘,“阿姐说了,阿娘今日要是笑了十次,下次旬休就带我出去逛街。” 柳朝姝一想就明白,自己那个耳慢语迟心思百转的长女是看出了她的怅然,让容儿哄她高兴。 “那我今天要努力笑笑。” 柳朝姝忽然有了兴致。 逗孩子的兴致。 “对!阿娘就要使劲笑!” 柳朝姝在自己女儿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九次。” 孟月容:“……阿娘你欺负人!” 看见女儿生气,柳朝姝真的笑了。 罢了,如今之路她并无后悔,也不必强求两全。 “仁者,义之本也。” 坐在出城的马上,孟月池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将她护在身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薛重岁笑着说: “你这么快就开始看《礼记》了?” 马背颠簸,马蹄声连绵不绝,让孟月池的听力更差了点儿,她过了一会儿才说: “只是偶尔看见这句话就记住了。” “你是对这句话有所感悟?” 孟月池点点头:“我想到了我娘,她从孟家一步步走出来,不过是‘爱人’二字罢了。” 仁,爱人也,义,正己也。 从爱人而正己,对庶女的一念之善,最后改变的是柳朝姝整个人,让只有十岁的孟月池深感人生之精妙。 听见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用感叹人生的语气说话是很有趣的,薛重岁笑了。 她的一头银丝有点点的碎发在微风里飘摇,映着晨辉。 “那些后宅阴私、嫡庶之分,就是人吃人,人吞人……只可惜知道这一点的人很多,能凭借善念守住己心的人太少。若是从前,你娘这种人,多半是要在后宅里被吞掉的,因为她无路可走,又无处能放下一颗善念仍存的心。” “被吞掉?” 孟月池重复了这三个字。 “被谁吞掉?人么?” “未必是人,也可能就是她自己变得不像人了。米氏一族不就是如此么?说来说去,是一家子的善心都没了。” 想起了诸多过往,薛重岁淡淡一笑。 “人,得有路可走,才能存住善念,这人间才会更好。” 有路可走? 有什么样的路呢? “薛山长,您说要带我去拜神,这都已经出城了。” 神在哪儿? “快到了!” 骑马走了半个时辰,薛重岁终于停了下来。 孟月池看着眼前庙宇上的牌匾,觉得很有趣。 “骑鹅娘娘庙?” “你不是说要用米氏来撕了庐陵这些大族的皮,这儿就是最能让米氏难受的地方。” 眼前的庙宇不大,看着香火很旺,却也有些旧。 庙门前站着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女子,大概三十多岁,见了薛重岁,她笑着迎了上来: “薛山长,我可等你许久了。” 薛重岁也不与她客气,手中马鞭一转,指着她对孟月池说:“这位是武守北,现在是庐陵骑鹅娘娘庙的主祭,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大夫,你叫她一声……乱七八糟的辈分我算不明白,你叫她一声武八娘吧。守北,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孟月池,估计也是最后一个徒弟了。” 武守北看着被风吹日晒得脸颊泛红的小姑娘,笑着说: “看来你在庐陵还是发现了良才美玉。小月池,让我来给你把把脉。” 第121章 姑娘请披黄袍(七) “你小时候高烧,热毒攻脑以致耳力迟缓,倒也无妨,再长大一些就能好很多,不必吃什么药,最好多动动,多晒晒太阳。” 武守北松开小姑娘的手腕儿,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 打开,里面是雪白的糕点。 “吃一块儿。” “谢谢武八娘子。” 谁被这样剔透漂亮的小姑娘仰头道谢的时候能不心软呢?武守北的心已然软成了一团,拉起孟月池的手,她径直把人往里带。 “薛大家说我是医术好,其实我最会做药膳了,又养身,正好今日端午,你尝尝我做的酒蒸黄鱼和苋菜,保你喜欢。” 身量不高的武守北手劲却极大,步子也快,带着孟月池仿佛抢孩子似的。 薛重岁跟在后面,掏出了一把小扇在手里摇,大步追赶: “武守北,你竟然这般喜新厌旧,就不管我了?” 说说笑笑间,已经到了庙中的正殿。 孟月池仰头,看见了一个眉目平和的女子半卧在地,下面压着一只白胖的鹅。 “这就是骑鹅娘娘,旁处称她‘还圣元君’、‘镇海娘娘’。” 还圣元君孟月池是听过的,她虽然没见过,但是刘嬷嬷和琴嬷嬷每年正月休假的时候都要去拜拜还圣元君,还给她求了护身符回来。 原来也是庇佑过自己的神君呢? 孟月池低头,虔诚一拜。 拜完了,她在一旁继续看着这尊有些奇怪的神像。 那只鹅好胖呀。 “你别看我们骑鹅娘娘不像旁处那么披金戴银,可比旁处要灵多了。”武守北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当年的秦娘子就是这般骑鹅飞升的。” 是么? 孟月池转头看看信誓旦旦的武八娘,又看看神像,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位骑鹅娘娘是在跟鹅打架呀。 算了,大概是她看错了。 小姑娘低下头,为自己觉得一位神君是在跟鹅打架而悄悄忏悔。 “薛大家,你来寻我不会就是为了混吃混喝吧?” 吃饭的时候,薛重岁吃那道酒蒸黄鱼吃得头也不抬,听见武守北这么说,她连连摆手: “我自然是有事来寻你,吃饭是顺便。” 孟月池看着山长面前堆的鱼骨头,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顺便”两个字。 小姑娘什么都没说,那眼神却把武守北给逗笑了。 将鱼汤搬进杂粮饭里,薛重岁捧着碗,到底把头抬起来了: “你之前救了鲁知府的娘,可能从鲁知府的后宅下手,让庐陵的豪强官绅女眷们一起捐药助医?” 武守北端着一杯清茶看向她: “薛大家,你不是喜欢从旁人后宅下手的人呀,怎么?庐陵一地就这般棘手?” 薛重岁看向自己的小徒弟,笑了笑,才说:“你们武家世代祭祀骑鹅娘娘,借你们之手在庐陵做些事情,比我自己出手要有意思,至少能让米氏坐卧难安。” 听见“米氏”二字,武守北用舌头顶了下腮,笑了: “原来是这家人,我懂了。” 孟月池看着,觉得武八娘子的笑容里带了几分邪气。 奇奇怪怪的庙,奇奇怪怪的主祭,好吃的饭食……小姑娘一点点都记在了心里。 吃饱喝足,孟月池还得了满满一食盒的粽子,几个香包,粽子外面裹着彩线,看着和别人家的就不一样。 已经是黄昏时分,太阳不那么烤人了,薛重岁说自己吃得太饱,让徒弟坐在马上,她牵马步行消食。 “端阳米氏最会审时度势,明宗时候如此,扶正之乱的时候如此,现在,就看她们如何选了。” “山长,为什么您要请武八娘子动手?可是武家与米氏有什么渊源?” “说到渊源,你可知道传说明宗是还圣元君转世?” 孟月池瞪大了眼睛。 一看她的样子,薛重岁就知道她不知道。 “这等神鬼之说,民间流传的更多些,崇安帝梦得元君下凡,后来孝威皇后果然得女,便是明宗,后来明宗在朔北建起朔北大城,召武氏女北上,世代供奉骑鹅娘娘的武家自此分成两脉,一脉一直留在南江府山海镇,耕读为业,不问世事,一脉承明宗旨意,开医堂、授医术,还入过钦天监,你别看武守北她亲和,也是能文能武,很了不得的人呢。当年扶正之乱,我带着女旧臣们西去朔北,一路上得武家襄助良多,那时的武守北才十几岁,一人一马,奔袭数千里,救下了许多人。” 女旧臣。 这是孟月池第一次从薛重岁的嘴里听见这个称呼,她细想想,从她决心来庐陵求学,她就一次次走进了女旧臣们的故事之中。 她母亲是女旧臣的后人,她的恩师是天下最有名的女旧臣…… “山长,这几十年里,您恨么?” 第183节 女孩儿的目光清澈得像是秋日的溪水,看着她,薛重岁笑着摇头: “旁人大概都觉得我是恨的,我却不恨,俯仰古今,明、仁、穆三朝才是异数,女臣们光华璀璨,亦转瞬而逝,皆有其因果。在上,明宗盛年早逝,仁宗重文轻武,穆宗无力强国,在下,男女均田一事不能畅行天下,县治以下皆归豪强。在外,世人目光如笼,言语如刀,在内,女臣渐渐循矩自守、甘于安逸。没有代宗搞出扶正之乱,也有旁人。” 渐渐走到了庐陵府城的城门前,到处人声喧嚣。 孟月池抱着粽子,伏在马上,听见满头银发的薛重岁说: “女子不必有过去,天下女子,要有野心,有前路,有同伴,就必能再次走进天幕,熠熠于穹顶。” 一生看尽浮沉的老人,认为天下的女子还有更好的未来。 野心,前路,同伴…… “山长,我记住了。” “嗯。” 薛重岁笑着点头,初见孟月池她就喜欢,就因为她看见了 这小姑娘乖顺外表下渴望抓住一切机会的野心。 权欲、野心……这些东西,她在明宗一朝的女官们身上见过许多。 让她怀念往昔,也让她期待来日。 “今日回去,别跟旁人说我吃了那么多鱼,你母亲要是问你,你就说我吃了点苋菜,喝了些茶。” 孟月池抿着嘴笑了:“山长,是不是有人看着您,不让您吃许多大鱼大肉?这是为了您的身子好,您该听的。” “行啊,武守北不是还说你该多跑跑动动么?我过两日就告诉你的武夫子,让你比旁人多动动。” 今年才十岁就面对大人狡诈威胁的孟月池:“……” 端午一过,天就热得让人难受,庐陵比尧州热上许多,纵使有风从江上来,也难去暑热。 孟月池跟着山长又去了几次骑鹅娘娘庙,得了些消暑清心的薄荷脑和藿香丸,还有茶饮方子。 “你这个凉茶实在是比饭堂分的好喝太多了。” 捧着杯子咂咂嘴,将凉茶一饮而尽的息猛娘长出了一口气。 放了花蜜的凉茶自然要更好喝一些,孟月池没有说话,将装着蜜饯的纸包往自己好友面前推了推,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册。 她如今的课业比之前多了许多,除了每日的练字之外,还要看更多的书,史书一科本该是常科生才学的,她现在就要开始看,还得写心得。 息猛娘早习惯了她这副看书看得舍生忘死的模样,小小咬了一口蜜饯,说: “听说这几日常科班多了不少新学子,都是庐陵府的一些高门大户,有男有女。” 言语入耳,孟月池知道,这是武八娘子在外面发力了。 定居庐陵的米修如米娘子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女夫子,专门教授各家的闺阁如何谦卑守礼,现下各家把女儿送来了庐陵书院,抢的就是她的买卖了。 米大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看她找了什么人脉、走了什么门路,就能看出庐陵府内这些面上一团和气的文人士族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个小娘子生得可漂亮了,跟我一般年岁,一来就说要拿下常科第一,跟顾淮琢和古莲娘对上了。” 庐陵的大户里竟然还有这般锋芒的女孩子,孟月池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不觉得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薛山长说中秋之前书院会有大比,她要是不能名列蒙学前五之列,中秋过后每日都要早起半个时辰跑步强身。 孟月池不喜欢跑步。 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的妹妹孟月容现在越发像个被弹出来的弹子。 母亲有一颗弹子已经很累了。 “月池,你这般努力,就为了不要早起跑步?跑步多好呀!” 息猛娘觉得如果是自己,现在肯定已经高高兴兴提前开始跑了。 孟月池长出一口气: “上次让你背的集注背过了吗?” 息猛娘的文章底子太薄,老师 讲课之时她听着也吃力,孟月池替她想了个办法,就是给她寻了一版前朝流传最广最简白的集注,在老师讲到之前将集注背下,再听文章讲解就会容易些。 听到她这么说,息猛娘“嘿嘿”一笑,嘴巴一闭,拿着最后一块果腹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天中午,在廊下,孟月池就被息猛娘说的那个锋芒毕露小娘子给找上了门。 “你就是柳朝妤的外甥女?” 孟月池没吭声,抬手从头发上拿下了一枚铜制的云头签夹在了自己看的那一页。 薛山长喜欢茉莉,夏日正是茉莉花开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气被风挟来,撩动了少女的发丝。 她理了下头发,才抬起头。 说话的女子盛气凌人: “我是墨怀袖,笔墨之墨,楚州墨氏嫡女,你那姨母自忖有些小权就诬告我舅舅,你怎么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墨怀袖穿着短衣绣裤外面是一条旋裙,头上戴着玉簪,腰间悬着双鱼佩,她容颜端丽明艳,同一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就显出了些贵气。 大半年来,孟月池早把庐陵乃至于江南世家的谱系牢记于心,这墨怀袖自报姓氏,又说自己的舅舅,孟月池就知道她是谁了。 楚州墨氏,代宗时为了压制豪门,大量擢升寒门子弟,让许多“青年才俊”崭露头角,尽管在朝堂争斗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好下场,也有人借机扶摇而上,在皇权和世家之间左右逢源,比如代宗时候的吏部侍郎墨桁。 墨桁历经三朝,又培养出了两个科举入朝的儿子,分别与江南大姓望族联姻。 墨家由此而起。 与墨家联姻的,一家是吴州钱氏,一家是越州范氏,两月前,身为通政司风闻使的柳朝妤上奏范家侵占田垄、逼害佃户,此案还未了结。 这墨怀袖就是墨氏与范氏之后了。 “通政司上奏,三法司定案,如今还未有结果,墨娘子倒是已经急着给六品风闻使定罪了。” 墨怀袖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时,她身边有人凑了上来,与她耳语了几句,墨怀袖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你是柳朝妤的正经外甥女呢,结果只是个歌姬的贱生女,难怪,说话都这般无礼。” 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墨怀袖转身: “我与这般下贱种有什么好说的。” “你敢辱我阿姐!” 墨怀袖还没看清说话之人,就被人重重撞倒在地。 闻讯而来的孟月容骑坐在墨怀袖的身上,小拳头噼里啪啦往下落。 刚刚还能唾面自干的孟月池连忙扑上去把自己的妹妹往外拖,动作比墨怀袖身边的那些人还要迅速。 一群高门小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有人尖叫有人求救,有人去拉孟月容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枚尖利簪子,被孟月池看见了反手扇了耳光踹出去。 孟月容又哪里真会打架?墨怀袖比她大了足足六岁,也就是一时不察才被她 撞倒,此时羞怒之下也发了狠,对着孟月容的脸就扇了过去,孟月池连忙抱住了自己妹妹。 见自己的巴掌只打在了孟月池的身上,墨怀袖恨极了,大声喊: “你们看着干什么!揍她呀!” 女孩儿们终于回过神,拳头巴掌都对着孟月容挥了出来,孟月池护着她,见墨怀袖一副狠辣模样,她索性单膝跪在了墨怀袖的胸口,这一招实在凶狠,墨怀袖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起来!” “让她们停手!” 墨怀袖不愿意,身上受着打骂拉扯,孟月池一手抱着妹妹,另一只手掐在了墨怀袖的脖子上。 “停手!” 窒息之感让墨怀袖真的怕了,她奋力拉着孟月池的手,可她一边肩膀被孟月池压着,只有一只手,又怎么能掀开将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在她颈上的孟月池? 头上挽的小髻散开,长长的辫子散落,孟月池的脸上还有一道血痕,她环顾四周,等所有人都停了手,她才松开了墨怀袖。 “阿姐!” 看见自己阿姐的样子,孟月容吓坏了,孟月池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起身。 墨怀秀在几人的搀扶之下终于起身,她看看那个卑贱歌女所生的庶女,又看看那个还是稚童的孟家嫡女,心中又恨又怕,她过去十余载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等事,怎么会有人真的跟她动手呢? 见她看向妹妹,孟月池抬手,将妹妹护在了自己怀里。 “今日先动手之人是我妹妹,先出言侮辱人的是你,一群常科学子,围殴两个蒙学稚童,算错处,总是你们更大。我若是你们,绝不会再将此事闹大。” 墨家在庐陵有些势力,孟月池不想她们为难母亲。 这时,夫子们也得了信,匆匆跑来,看见这场景,真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庐陵书院创立以来一共打了三场架,你们还是第一群打架的女学子!你们的规矩呢?你们的修养呢?《礼》是白读的?” “是她先说我阿姐!” 孟月容扁着嘴,替自己的阿姐委屈。 孟月池没说话。 她一身乱糟糟,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划伤,看着就可怜。 墨怀袖将头歪在一侧,也不肯说话。 “此事,你们可要告知家里?” 听见夫子这么说,墨怀袖看向了孟月池。 孟月池动也不动。 墨怀袖对夫子行了一礼,低声说: “不必了,是我有错在先。” 让家里知道她与人打架,纵然能通过些许手段让柳氏难受,墨怀袖却总觉得自己是输了。 夫子看看她,再看看孟家两个女孩儿,再看看墨怀袖身后那些常科生。 “此事我也瞒不下呀,你们每人将书院的院章抄录百遍,常科生墨怀袖和蒙生孟月容是祸首,从明日起打扫廊道十日。” 第184节 孟月容看看自己阿姐,低头应了。 墨怀袖是不肯应的,她又看了孟月池一眼,突然听见孟月池说: “夫子,此事因学生而起,学生身为阿姐,教导妹妹不周也是错,打扫廊道,我和我妹妹一同。” 夫子叹了一声: “如此也好。常科生墨怀袖,你可有异议?” “学生无异议。” 孟月池能干的事儿,她墨怀袖自然也能做了。 第二日一早,墨怀袖匆匆忙忙赶到廊道处,就见孟月池一边扫地一边检查孟月容的功课。 还有一个高瘦黝黑的女子,也穿着书院的短袄,帮两人将疏漏的叶子捡起来。 孟月池脸上的伤已经上了药,脸上的青紫也泛了上来,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墨怀袖一边偷偷学着她们的样子打扫,一边摸了摸怀里。 那三人看也不看她。 因为打架一事,孟月池在书院里算是扬了名。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歌姬所生的庶女。 只不过没人敢在孟月容面前提起罢了。 蒙学地字班里有不少人说起此事,息猛娘生了好几场气。 “听见歌姬两个字儿就一肚子的龌龊,爹妈给他生了一张嘴不光吃饭、读书,还管喷粪呢?” 十三岁的女孩儿,听见一些男同窗嘴里的只言片语,脸似乎都气得发胀了。 孟月池却并不放在心上: “与他们计较这些做什么?吃饭的时候,别说这等事。” 正说着,一个年级大些的男同窗走过来,突然一笑: “你就是孟月池,难怪你不爱穿裙子,原来……” 孟月池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把短刀已经出鞘,正对着对方的腹下部。 那个男同窗要出口的话卡住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歌姬所生,也该知道我连墨家嫡女的脖子都敢掐,我不光敢掐人脖子,我还敢让人见血。” 刚刚要动手的息猛娘:“……” 那人悻悻退开,孟月池反手将短刀收了回去。 小小的争端,并无几人察觉。 息猛娘吞了吞口水: “学中不许带短刀。” “我知道,那刀未开刃。” 孟月池神色如常,让息猛娘很是佩服。 “我看那墨怀袖这几天总想同你说话。” 孟月池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摇头说: “等扫廊下的事了了,我早起就跑步,武夫子和薛三娘子她们教你的东西,你也教我两招。” 息猛娘忍不住抬头看看外面的太阳是不是挂在了北天上。 “你不是不喜跑步么?” “总得能拦住妹妹。”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心累地叹了口气。 十岁的女孩儿,有了几分大人的沧桑。 打架的事情也到底没有瞒住家里,旬休的时候孟月池回了家,就看见孟月容跪在堂 前被母亲打手板。 “骄狂莽撞!连累亲姐!我打你你可认?” “认!” 小姑娘跪在那儿,眼泪汪汪的,孟月池将书包交给刘嬷嬷,自己也跪了过去。 看见长女脸上已经结成血痂的伤痕,柳朝姝叉着腰,却觉得心头的火气散了些,更多的心疼泛了起来。 “母亲,妹妹有错,我便有错。” 孟月容之前还绷着脸,听见姐姐这么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娘,我以后再也不跟人打架了!你别打姐姐!姐姐为了我被人打得好可怜!呜呜呜呜呜!” 孟月池低下头,对自己的妹妹无可奈何。 柳朝姝被气笑了。 最终,孟月容也只受了二十下手板。 当天夜里,柳朝姝举着灯找到了自己的长女。 “月池,我想将你记在我的名下,你可愿意?” 孟月池看着自己的母亲。 片刻后,她摇头。 “母亲,您千辛万苦离开了孟家的窠臼,若是为了我再去向孟家低头,我是绝不肯的。” 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庞,柳朝姝轻声一叹。 “月池,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儿。” 不管她是谁生的,不管来日孟家也好,孟叔恒也好,还是旁的什么人,柳朝姝都认定了,孟月池是自己的女儿。 “母亲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孟月池却怎么都不肯。 柳朝姝写信跟妹妹商量此事,柳朝妤的回信跟孟月池的意思相同。 不肯就这么算了,柳朝姝写信给孟叔恒试探此事,孟叔恒很是乐意。 “礼部主簿家有一小郎君今年十二,若池儿是嫡女,正好可配之。” 柳朝姝对着信纸唾了一声,暂时将此事放下了。 中秋大考,孟月池考了蒙学第一。 薛重岁很满意: “既然拿了第一就别掉下来了,后年入常科……” “山长,明年三月我想考常科试。” 薛重岁看着长大了一点的小姑娘,她现在已经十一岁了,比端午的时候好像也长高了一点儿。 “山长,庐陵书院的高门著姓子女这般多,他们自恃家门,横行书院,让他们被一个歌姬之女踩在脚下,不是更好么?” 在薛重岁面前,孟月池少了许多在母亲、妹妹和好友面前的淡然。 她不想争,别人总想踩在她头上。 那就不能怪她争了。 孟月池说到做到。 开年三月,庐陵书院岁考,她以第一名考入常科,在她的督促之下,息猛娘也勉强考入了常科。 端午前,常科大考,入常科不到半年的孟月池力压墨怀袖、顾淮琢、古莲娘等人成了常科第一。 此时,她还不到十二岁。 第122章 姑娘请披黄袍(八) 又是一年盛夏时节,几只鹊鸟躲在树荫下叽叽喳喳,也不知道是在说着哪只雀哪只鸦的闲话。 一直断断续续的蝉鸣停了好一会儿,仿佛是鸣蝉们都在等着它们将琐碎说完。 大开的窗子下是一张书案,摆了几本《论史》、《章句》之类的书册,此外,只笔架、砚台、笔洗之类,笔架上的笔多有用过的痕迹,能看出此间主人好看书好写字,似乎又少了些风雅。 风从江上来,吹动了镇纸下的纸页,发出一阵碎响。 偷偷摸进来的人被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嘴继续向屋里走去。 穿过竹制的屏风,擅闯之人突然愣在了原地。 一穿着短麻衫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柄腰扇,正盯着墙上的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哇呀!阿姐,这、这是舆图吗?” 孟月池转身,看见抱着一个小包袱的孟月容两只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你怎么鬼鬼祟祟就进来了?” 孟月容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贴在舆图上,根本就听不见自己阿姐说了什么,隔空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儿,她说: “阿姐!这是朔州!” 她的目光一路向下,很快又找到了一处自己认识的地名: “阿姐,这里是泯州!阿娘跟泯州来的商客做生意!” 她的目光带着小脑袋在舆图上转来转去,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孟月池叹了一声说: “泯江向东,能寻到甘江的江口,江口向南,向东,就能寻到咱们所在的庐陵了。” “找到了找到了!”孟月容高兴得不得了,拽着她阿姐的袖子蹦蹦跳跳,“阿姐,你这舆图可真好,我今天晚上来跟你睡吧。” 第185节 这哪是要跟着她阿姐睡,这是要跟舆图睡才对。 孟月池用手里的腰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点了下: “你睡觉像个会转圈的小乌龟,我可不想被你摸了头又摸脚,我一会儿得换了衣服出去,你来寻我是要做什么?” 孟月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可惜她悄悄放下礼物给阿姐惊喜的已经全都不成了,只能举起手里的包袱塞到了自己直接的面前。 “这是我给阿姐做的!祝阿姐年华才华双华同长!今年的中秋大考仍旧拔得头筹!” 孟月池接过小包袱打开,看见了一个绣着荷花的笔袋,还有一个小巧的砚台。 笔袋上的荷花只能说是让人勉强能认出来,砚台圆滚滚的,配了一个雕花的竹盖子,很是精巧可爱。 孟月容的表情很得意,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手艺有什么拿不出手的:“这荷花我绣了两个月呢!阿姐你可千万宝贝着!等明年我可未必有这功夫了。” “厉害厉害。”孟月池提着那笔袋连连点头,看见自己妹妹鼻子翘上天去,她又赶紧说,“辛苦辛苦。” “嘿嘿。” 要是屁股后面有个尾巴,孟月容 高低得给自己的阿姐摇几下。 “阿姐,你要是喜欢我的礼,就让我常来看这舆图吧。” “好好好,想看就尽管来。”孟月池在妹妹的脸蛋上捏了下,“可你要是课业没做好,那就不行了。” “嗯嗯嗯。”孟月容连连点头。 孟月容如今已经十一岁,她七岁入了蒙学,到了九岁的时候就能考常科,可她性情跳脱莽撞,她娘柳朝姝为了磨她性子,硬是将她压了两年,今年她以第三名考入了常科。 孟月池比她大三岁,过了今日正好十四,却已经在常科大考的头名上稳稳坐了两年多年,明年开春,她就该考策生了。 看了一眼时辰,孟月池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对孟月容说: “你走时记得将我的门关了,这图是我去年赢了武八娘子的棋才跟她换来的拓本,从勇毅学宫让人捎过来的,要是弄坏了,想要再看可就难了。” “阿姐你什么时候还会下棋了?还能下得这般厉害?” 长发披在脑后,用篦子梳过之后编成发辫聚在脑后,再用丝带固定,就是庐陵书院女学子们最常见的团髻,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没有乱发,孟月池起身,又拿起了一枚小小的竹赞插在髻上。 走到屏风后面,她的声音徐徐传来: “略学了些,说不上厉害,只是取了巧。” 从屏风后面出来,她穿着一条水绿齐胸裙,配了一件蜜合色的上襦。 孟月容的心神早被舆图吸了去,仿佛一只跃跃欲试想要探窗爬墙的小猫,抽空看了自己的阿姐一眼,她长叹了一声: “阿姐,你好歹换了这件上襦吧,难得穿裙子,又是寿辰,穿那件檎丹色衫子不是更好?” 孟月池对她眨了下眼睛,拿起放在门边的书箱就走了。 看着阿姐行动间露出了裙下的绣裤和木屐,孟月容吐了吐舌头。 阿姐年岁渐长,容貌越发秀美明丽,书院里无论常科生还是策生都有人心仪阿姐。 阿姐却只爱笔墨书本。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沉迷舆图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孟月容突然一拍脑门。 “我忘了告诉阿姐有人到家里求婚了。” 下一刻,她摆摆手,继续看舆图上的山河。 “没事儿,有阿娘在呢。” 阿姐这般厉害,就应该考科举当官,跟姨母一样走到朝堂上,阿娘才不会让阿姐早早就成婚呢。 “有些人真奇怪,自己都是园子里的花,偏偏到处招摇,要把外面长得正好的松柏也招进院子里当花。” 小姑娘哼哼唧唧嘀嘀咕咕,突然笑了。 她找到了南江府!阿姐说那边有最灵的骑鹅娘娘庙! 另一边,孟月池已经到了藏书阁的三层,因暑热临江,书阁在中午时候总是门户大开,只为了能将书阁里的水汽多散些出去。 在此当窗而坐,执卷苦读,是不少人夏日消暑的绝妙之法。 看见孟月池来了,已经等在此地的几个少年男女纷纷起身同她打招呼: “孟科首。” 之前在住处和自己妹妹挤眉弄眼的孟月池,此时的脸上带着浅笑,对众人点头致意。 “各位同窗久候了。” 她的年纪明明比别人都小,别人看她的时候却都有几分敬意。 “这是之前石城文会的文章,诸位应是都有所耳闻,尤其是这篇《论货殖与民》,我已经誊抄好了,各位可以尽管拿去看。” 将书箱打开,把誊抄好的文章分下去,孟月池寻了一圈,想要找个地方坐下。 穿着一身魏红锦绣的墨怀袖独坐了一排,见她被寒门出身的刘秀娥招过去同坐,又轻又冷地哼了一声。 “好,此篇文章确实极好,难怪江南道那边文坛震动,都说又有奇才。” “做这文章的陆寒城今年才十七岁,堪称少年天才。” “据说他今年要参加秋闱,淮琢,可惜你是明年去应省试……不然我还盼着你们俩龙争虎斗一番。” 顾淮琢听见有人说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愣了下才知道对方说的什么,笑了笑,说道: “寒城兄在江南道才名久传,我是比不得的。” 许奉安见不得自己的好兄弟长旁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将那篇文章放下,冷笑一声说: “不过一篇文章罢了,那些文人为了攀比,什么手段使不出来?要我说,他来了咱们庐陵书院,连十四岁的小丫头也比不过。” 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有人转头向那窗边看过去,只看见踩在他们头顶这么久的孟科首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一直没吭声的墨怀袖突然笑了: “我还以为你是要说自己比旁人强呢,结果也是借了别人的声势,既然要借声势就低头缩脖子,怎得还显出你来了?” “墨怀袖,我与我兄弟说话,关你什么事?” “听闻狗叫,总忍不住骂两句。” 眼见两人要斗起来,古莲娘连忙出声说: “先将文章看完,再将心得写了,元夫子明日要的。” 顾淮琢看着眼前的文章,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忍不住向前看向孟月池。 昨日母亲来信,提起他的婚事,他说他有想娶之人,是尧州孟家的庶女孟月池。 他出身望族,身份上唯一不足之处是并非嫡脉,可他的父亲顾仰虽然是顾家庶子,如今身为永州学政,身份上也比孟月池的父亲高出了太多。 写信之前他在心里算了很多遍,孟月池的才名遍传南岭一代,又是薛山长关门弟子,虽然现在还是个庶女身份,可是外面都在传她嫡母没有将她记作嫡女是想把她过继给通政司两道参事柳朝妤。 他娘向来开明,知道了他的心意,总会考虑一番,等他明年省试得中,再跟父亲说起此事,父亲大概也能听吧? 若是还不行…… 他身旁的许奉安一贯是个坐不住的,要不是天资聪明,也不会考为策生,见旁人都在看文章写心得,他看向自己今日有些反常的好兄弟。 “今天晚上我的铁背大将要跟郭隆的蛐蛐儿斗上一斗,你要是懒得写写看看的,不如和我同去?” 顾淮琢将手里的文章翻了一页,看着孟月池刚劲简练的字迹,心中又是一阵潮涌。 到底是何时对孟月池动心的,顾淮琢自己也说不清楚,在她升入常科之前,他们两人的交集微乎其微,旁人说起孟月池,都说她是不吭声的白瓷娃娃。 可自从前年春日孟月池考入了常科,直接入了常科天字班,她突然就变得显眼起来。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从蒙学直接跳入常科班,却踩在他们的头上。 在她来之前,他顾淮琢和墨怀袖、古莲娘可谓是各擅胜场,轮流坐科首之座,他本是不将此局面放在心上的。 墨怀袖出身高贵,可她的出身注定了不会走科举之路,古莲娘是穆宗朝的女臣之后,纵然能入科举,前途也有限。 与她们二人平分秋色,顾淮琢心安理得。 孟月池,一个举子的庶女!歌姬之后!竟然能稳坐他头上?!顾淮琢先是惊,然后恨,可不管他如何暗中努力,孟月池都在他的前面。 仿佛一座永远跑不到的山,一轮永远碰不到的月。 渐渐的,顾淮琢的心就变了。 他到底为了什么奔向远山? 又为了什么高攀明月? 无法言说的隐秘心思随春草蔓长,待他惊觉,为时已晚。 情思无可抑止,几乎将他心神困住。 “孟科首,这篇文章你如何看?” 听见有人问孟月池,顾淮琢微微低着头,甚至不敢看过去。 “之前朝中说起开商路一事,说的很是不错,可惜如今局面是朝中积弊、百姓失田、豪强聚敛,开商路以增赋税,看似是个解决之法,可此法只会让豪强越发有钱有人,百姓越发穷困。能看透此处,这位陆寒城至少是个有胆量之人,文采也极好。” 孟月池竟然对这篇文章评价极高,顾淮琢心中不禁有了几分酸涩,还没等他说什么,墨怀袖突然说: “这陆寒城秋闱过后也要来庐陵游学,孟科首对他这般赞誉,他想必也会惊喜。” 墨怀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是在酸陆寒城还是在酸孟月池。 她抬眼看向孟月池,只见孟月池又低下头去继续写东西。 过了一个时辰,金乌西转,有人已经写完了文章去寻了另外的书来看,也有人已经觉得无聊打算早早离开。 孟月池坐在那儿,顾淮琢没走,墨怀袖也没走。 古莲娘收拾了自己的纸笔,走到孟月池的身侧,轻声说: “今日是孟科首生辰,祝孟科首为学之路如行云流水,无间断之时。” 孟月池抬头,笑着说:“多谢!” 古莲娘似乎有 第186节 些不好意思,却又说:“中秋前的大考,在下必全力以赴,孟科首可别手软。” “你放心就是。” 古莲娘走了,藏书阁的三楼越发安静下来。 顾淮琢这才知道今日竟然是孟月池的生辰,不禁有些心痒,也想借此与她多说两句话。 “孟科首,你家里派了人来接你回去过生辰,已经跟夫子告假了。” 在藏书阁里帮忙打扫来换餐费的同窗跑上来传了话,又匆匆下去了。 孟月池收拾好东西,提着书箱走了。 看着她步履匆匆,墨怀袖看了一眼自己袖子里藏的小盒子,脸色又臭了几分。 顾淮琢暗恨自己举棋不定,跟许奉安一起离开藏书阁的时候心情还是很差。 许奉安却似乎兴致颇高,兴冲冲地对顾淮琢说: “今日我定要让铁背大将所向披靡,凑一个双喜临门!” “双喜?” 顾淮琢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笑着问: “你还有什么喜事?” “嘿嘿。”许奉安笑得有些得意,“你可知道今日孟科首就十四岁了?” 顾淮琢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向许奉安。 “你这是何意?” “今日我娘已经去了孟家门上,跟孟家的柳夫人探口风了。” 去门上做什么?探什么口风? 顾淮琢瞬间就想明白了,却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明白。 “你、你看中了孟月池?” 许奉安转回来拽着他: “你声音小些!别让旁人知道,不然跟我抢怎么办?我头上三个哥哥,恩荫也轮不到我,让我去科举,我也坐不住,孟月池她虽然出身差了些,也不是坏事,她既然出身低,孩子自然跟我姓,等她考上了女官,那光耀的也是我许家的门楣呀。” 天上云彩层层,日光遍洒,热意熏人。 却比不过顾淮琢一颗被反复炙烤的心。 许奉安的家世比他家还好些,只是不像他从小就被家里鞭策上进,他的母族从前也有女子做官的,在这件事上也容易松口…… “淮琢,你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我看你这一天都不太对劲儿。” 顾淮琢勾了下唇角,悔意如刀,恼怒如火,几乎要将他的一颗心给切成熟肉。 可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们小月池聪明又漂亮,十四岁就成了百家求娶的小娘子,你可高兴?” 又是在书阁后面的树下,薛重岁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脸上带着笑。 “麻烦。” 孟月池只说了这两个字。 脸上甚至没有丝毫的羞涩和得意。 薛重岁拍案大笑: “月池啊月池,你可真是太有趣了!怎么就麻烦了?” “唾弃我之根基,觊觎我之来日,又想禁锢我的筋骨心神……怎么不是麻烦呢?” 这话说得透彻,太过透彻就透出了些冷情。 薛重岁心下暗叹,这天下太聪明的女孩儿,都是恨自己父亲、乃至于恨男人的,因为太聪明,而知自己之所失,又知旁人之所得。 “说到你的根基,你如今也是县令家的女儿了。” 说罢,薛重岁将一封信放到了孟月池的面前。 信上关于孟叔恒的部分写的很短,只提了一句他已经是鹿州安武县令,下县,从七品。 孟月池有些惊讶:“我父亲明明又科举未中……” “是走了吏部的关系被推选上的。”薛重岁眯了眯眼睛,这件事她也觉得有些蹊跷,孟家的根基也就那样,柳家那边顶多将他稳在繁京,也不会真的帮他走动,怎么就能让他得了推选官呢? “推选了他的人可有消息?” 薛重岁摇了摇头。 “朝中能做了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反而不好查,你也不必为你母亲忧心,鹿州一带如今有不少的女臣,没有柳家替你父亲出面,他当个万年县令也是寻常。” 孟月池眉头轻蹙,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她母亲柳朝姝如今在庐陵一带逍遥自在,之前孟叔恒低声下气,为的就是求财,现在让他进了一步,他定会想从母亲这再走几步。 看着她的模样,薛重岁笑了笑,又说起了其他事来。 “如今的朝堂变幻莫测,柳铉徵当了几年的‘亚相’却仿佛一个靶子,被其他人聚而攻之,倒给了其他女臣机会,你看那封信上所写,陛下将梅舸、宋菲娘等人召回了繁京,委以重任……陛下啊,她想用女臣,却和明宗、仁宗不同。” 薛重岁说的几个名字,孟月池是知道的,尤其是这个梅舸,她今年大概也就三十出头,仿佛是出身寒门,却得陛下青眼,不到二十岁就被陛下选做御前女官,六年前被放外任,做过县令、学官,这次被陛下召回朝中,直接成了给事中,要论升迁之快,连当年的柳铉徵也望尘莫及。 要知道,梅舸并非科举出身,从内朝女官到外朝给事中,这其中差距可谓天堑。 宋菲娘身后则是陛下的母家宋家,她算是陛下的表妹,之前在北边练兵,陛下召她回朝之后颇有要将金吾卫交给她的意思。 “山长的意思是,陛下在女臣之间亦在寻平衡之道。” 说白了就是在挑拨党争,这是许多君王用老了的手段了。 “是,女旧臣之后遍布朝野,陛下并不想见到此等局面。” 薛重岁从盘子里揪了三颗葡萄,却没吃,而是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若你是陛下,你告诉我,柳铉徵的女旧臣遗脉、梅舸这样只能依附陛下的幸进之臣、宋菲娘这样的外戚,你打算怎么用?” 孟月池看着那三颗葡萄,又看向盘子里的其他葡萄。 “若我是陛下,便不会挑起女臣内斗。” 薛重岁笑了。 “可惜啊,你不是。” 孟月池微微低头,又看向那三颗葡萄。 它们生于同一枝,同一串,却似乎已经被高高在上之人分成了不相干的三个。 “山长,如今陛下以柳铉徵推动土地丈量一事却久久未见成效……”她言语未尽,意思却已经说透了。 “嗯,大概过不久,你母亲的姨母就要被贬官了。” 中秋大考,孟月池再次得中头名。 中秋节后,繁京传来消息,殿中监柳铉徵被贬谪剑南司马。 受其牵连,通政司两道参事柳朝妤被贬灵州祁连府。 邸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参奏柳铉徵之人是给事中梅舸。 柳铉徵离开繁京那一日,梅舸升任吏部侍郎。 又过半月,一年轻男子骑着白马到了鹤洲桥边,是刚得了江南道省试头名的陆寒城。 第123章 姑娘请披黄袍(九) “陆兄,我们书院夫子们早知你要来,特命我等候在此。” 被称作“陆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先看向立在鹤洲桥前的“十问碑”。 “虽然早知有此碑,亦知其上所写种种,可真正得见,仍觉血泪重重。” 说罢,他弯腰对石碑行了一礼。 来接他的少年见状,连忙颔首低头,神情庄肃。 “陆兄有心。” 陆寒城直起身,牵马向前走去。 “陆兄在客院稍作歇息,我去通传夫子……” “不知薛山长何时有暇?我家中前辈和学中师长皆有信函命我转交。” “陆兄放心,此事也会跟夫子说明。” 少年也十五岁年纪,跟十七岁的陆寒城站在一处却足足矮了一截。 侧抬着头看向陆寒城,少年心中敬佩非常,江南道能人辈出,十七岁便能在那拔得头筹,陆寒城陆郎君的才华自然毋庸置疑,偏偏他又相貌极佳,有松柏之势。 世上怎会有这般人物? 将马交给了书院佣工,陆寒城随着少年往客院走,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声。 “墨娘子,你一贯与那孟月池不对付,怎么如今倒替她说话了?我也是替你抱不平,那孟月池一贯猖狂,区区一个庶女也敢稳坐众家之上,不过是凭着柳家罢了,既然柳家已经倒了,她一个歌姬所生的……你打我?” 短暂的寂静之后,林中传来一声轻笑: “这世上啊总有些狗东西生一双势利眼,对地位家世比自己高的,就卑躬屈膝,恨不能趴到地上去,偏偏这等狗东西欺软怕硬……无妨,我是墨家女,打你也就打了,你既不敢说下一次大考考在我前面,又不敢攀扯我的出身,更不敢告诉夫子,我有什么不敢打的?像你这等才华、出身、品性、德行无一可取的货色,竟敢说是为我抱不平?你也配?” “墨怀袖!” “叫我作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礼、乐、射、御、书、数无一处能比得过孟月池,你就想要借我之势打压了她!你怎么就没想过我的势就不是你这等人能借了的?要想告夫子你尽管去,我倒要去夫子面前问问像你这般挑拨同窗相争的狗东西该如何处置。” 说话之人距离陆寒城也不过数丈,激怒之下连声量也不顾了,让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为陆寒城引路的少年脸色有些尴尬,小心看向身旁之人,见他竟然点了点头。 “陆……” 第187节 “嘘,非礼勿听。”低声说完,陆寒城放轻脚步迅速向前,刚走两步就见一棵树上竟然坐着一少女,那少女手里拿着一本书,也不知在上面呆了多久。 婆娑叶影披在她身上,让人顿生浮生幻梦之惑。 陆寒城停住了脚步,却见那少女对着自己用手指轻点了下唇,又眨了下眼睛。 下一刻,只见那少女直接从树上翻身而下,步履轻快地隐入林中屋舍。 “陆兄,快些走。” 这下着急的人成了陆寒城身旁的少年,他拉着陆寒城跑出去了几十丈才停下,脸上还有几分惶恐模样。 “刚刚那人可是什么惹不得的人物?” 听陆寒城这么问,少年吞了下口水,苦笑道: “陆兄,刚刚在树上坐着的是就是孟月池、孟科首。” 陆寒城恍然,孟月池身处之地定能将刚刚的纷争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她让人噤声的动作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身畔的少年。 一路上知道了好多事儿的少年神色有些恍惚,小声说: “书院客舍少有人来,院外林子倒成了同窗们的消闲之地,陆兄见笑了。” “能见些生机勃勃模样,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 片刻后,陆寒城轻声问: “之前那位墨娘子与孟科首可是有些旧怨?她能对同窗相护,也是难得。” 这个……少年踌躇了下,才说: “我们书院之中有些学子出身江南、南岭一代大族,以墨同窗马首是瞻,孟科首自考入常科以来便是科首,力压一众学子,自然有些人对她生出非议,墨同窗与她相争,也不过是在课业上。只是最近孟科首家中有些变故……唉,陆兄若是听到些贬低她的话,那多半都是杜撰的,孟科首勤谨治学、温善为人,是极好的同窗。” 勤谨治学,温善为人? 陆寒城回头,看向刚刚那处树上,树上早已空了,空留些许支离天光随影,仿佛刚刚种种皆是梦一般。 “陆兄,此处就是客院了。” “多谢。” 待那少年走后,陆寒城将自己的包裹放在干净的竹舍里,又从颈间掏出了一颗红色的珠子。 “红珠发热,莫非刚刚那位孟月池就是所谓的命定之人?” 十七岁的少年站在窗前,眉头轻皱。 他六岁那年遭逢一场恶疾,救他性命之人留下了这颗珠子,说他情债入魂,一生所系皆在情中,若是遇到能让珠子发热之人,就是他的情之所向。 只有与那人喜结连理,才是他正路。 陆家诗书传家,家风严谨,对于这样诡谲言语自然不会信以为真,可陆寒城一旦离这珠子远了便会生病,若是离身三日更是有垂危之态,就只能让他一直戴着这珠子。 十一年了,这珠子真如那人所说一般发热,却让陆寒城心中生出了些冷意。 “一生所系皆在情中……”他摇摇头,将珠子收了起来。 陆氏子孙,怎会将儿女情长看得如此之重。 什么情债,他自然是不信的。 再见到那位孟科首是在第二日,名震天下的薛山长身侧,穿着短衣绣裤的少女似乎从未见过他一般,在师长引荐之后对他行了一礼。 “陆郎君。” “孟娘子。” 也只有这几个字的交集罢了,薛山长问起江南量地一事,陆寒城知无不言。 “经历穆宗、代宗两朝,淅川一代永业田也尽归于豪强之手……陛下启用女官,只盼着女官能有当年越知微越尚书那等魄力,可越尚书手持天子弓,敢借天子名杖杀豪族,陛下却无此等决心。” 一头银发的薛山长身上并无丝毫老朽之态,实在让人难以想象她已是耄耋老人。 “陛下也是为难,毕竟她身后也没有三千豹骑和朔北军,朝中无钱养兵,便无力改制,无力改制,更是无钱养兵。” 听薛山长这么说,陆寒城微微低头。 如今朝中局势艰难,豪强出身的朝臣把持各处要职,朝堂之外,各地也渐显乱象。 “说到养兵,北蛮势大,陛下只能依仗卢龙将军……薛山长,我此次南下,带了恩师翁徐林和家母陆雪妍的信。” 接过两封信,薛重岁并没有打开,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她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回朔州,可无论勇毅书院教出多少的女臣女将,又或者我以我兄妹二人之余威登高一呼再呼,重建了朔北军,也难救大启之颓。” 陆寒城默然。 片刻后,他语气徐缓: “薛山长可是被陛下最近所为冷了心?” “没有。”薛重岁摆摆手,她看向自己的爱徒,“我徒儿说的对,为君者,驭人之术为先,如何驭人?不过是高低贵贱分清楚,一层一层压下去,如此,芸芸众生之上,皇座才能稳当。明宗、仁宗,虽是君王,却以一颗仁心普爱众生,方有了从前女旧臣们的方寸之地,现在的陛下,也不过是将女臣们看作手中刀斧,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既不会想天下女子之难,更无心真让天下女子能得田地、书册、官禄。她不过是个女子躯壳里的庸常君王罢了。” 这话从薛重岁的嘴里说出来,不是贬斥,已经胜似贬斥。 陆家也好,陆寒城的恩师翁徐林也好,都是朝中盼着陛下能够震慑豪强撑起朝堂的清流一脉,此次他来庐陵之前,他娘和恩师都几番叮嘱,希望薛重岁能将勇毅学宫出身的女旧臣之后与清流合流,毕竟盘踞各地的豪强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听了薛重岁此番话竟然已经对大启隐隐有绝望之意,陆寒城忍不住看向了她身畔的少女。 却见那少女正在吃葡萄。 是的,吃葡萄。 一串葡萄拿在手里,她一边吃,一边听自己的恩师与人说话。 知道陆寒城在看孟月池,薛重岁也没放在心上: “与其想一家一姓之事,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更想用在他处,能在庐陵这等重男抑女之地多撒些种子,埋些根苗,来日我死了,见到明宗和闻相,也算是有了交代。” 目送陆寒城离开,薛重岁看向孟月池。 “昨日你母亲来信给我,让我好好看着你,她要去一趟泯州,你可知道?” “母亲将刘嬷嬷和琴嬷嬷都派来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山长放心,这段日子我不会出去。” 柳家失势,最难的就是独力在 庐陵支撑家业的柳朝姝,庐陵距离尧州太近,为防孟家借机生事,她将两个女儿托付于庐陵书院,自己则带人去了泯州。 泯州与剑州相邻,她也是想要有机会去见见自己的姨母。 “南远郡王万俟玠与你母亲有些旧交,若是有她出手相助,柳铉徵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孟月池吃完最后一颗葡萄,揉了揉肚子。 “山长,我不过是忘了吃一顿饭,您就逼着我吃两串葡萄,只怕我回去就得寻恭桶了。” 薛重岁笑了: “以后你再为了读书忘了吃饭,我就罚你吃柿饼。” 笑完了,她问孟月池: “你就不好奇你的母亲怎么会跟一个郡王相识?” 孟月池笑着说: “我跟您学了这么多年,所见最多就是人生际遇之多变,我娘与一郡王相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墨怀袖还年年想给我生辰礼,只是一直扭捏给不出来呢。” “噗——!你可真是促狭!” 薛重岁起身,舒展了下筋骨: “南远郡王与穆宗同枝,她有一舅舅姓百里,曾入赘柳家,就是你母亲的生父。” 刚刚还说什么“人生际遇多变”的小姑娘吓了一跳。 “那我母亲岂不是郡王的表姐?” “表妹。” “哦。”孟月池点点头。 “你母亲都去泯州想办法了,我看你倒是挺自在。” “既然连翁徐林那样的隐士都觉得卢龙一带要生乱,柳家暂时退下未必是坏事,于我个人,现在上门求娶的人一下子没了,我也清静。” 之前每次旬休回家都能看见一堆莫名其妙的信和帖子,让孟月池很是难以招架。 “你能这么想……挺好。”薛重岁点点头,“好好读书,这世上唯有心中之道不会负你。” “山长放心。” 孟月池笑了笑,她知道,她还有路可走。 过了一个多月,孟月池看着自己面前的书信,才知道自己的一颗心真的是放下的太早。 “姑娘你放心,人都被拦在鹤洲桥外面呢,他们进不来。” 柳朝姝临走前特意两个女儿的嬷嬷都送进了庐陵书院,不得不说,她防备的就是这个时候。 “阿姐!我带着人来护着你!” 孟月池抬头,看见自己的妹妹身后还带了七八个同窗。 她哑然片刻,笑了: “那些人又不能进来将我掳走,你带着这么多同窗来,怕不是要从我这拿糖分点心?” 见自己姐姐不把那些人放在心上,刚刚还着急忙慌的孟月容也冷静了下来。 刚知道消息的时候她简直要气死了,她不喜欢孟家旧宅的祖父祖母,离开孟家的时候她才七岁,可她依然记得长长的没什么亮光的廊道,还有不点灯就黑漆漆的各处堂屋,她小时候在那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等她到了庐陵书院,能自由自在地读书、写字、 交游,再回忆小时候,就觉得那幽深老旧的院子格外可怕。 至于她父亲,她小时候一直很喜欢,可是她更喜欢姐姐,父亲竟然趁着娘不在的时候派人来庐陵要将阿姐接走嫁人,孟月容讨厌自己的父亲了。 孟月池真的取了点心来给自己妹妹的同窗们分了,对她们一一道谢。 都是些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个的脸上都是激愤模样,难怪能跟她家的小月容玩到一处。 将他们送走,孟月池拿着两封信,拉着自己的妹妹一起坐下。 “这封信是孟家来的,金州刺史的侄子,今年十七岁。” 孟家大老爷在金州司马这个位置上已经快要生根了,现在想着跟自己的上峰攀亲,大概也是绝了升官的指望。 第188节 孟月容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上面写了不少关心之言,孟月容却觉得每个字都臭臭的。 看她气哼哼的,孟月池又把另一封信给她看。 这封信是她们的父亲孟叔恒写的。 信上,孟叔恒写到说他无意中与一少年郎君相识,深觉此人人品贵重,后来才得知此人竟然是隆安侯府次子司徒容远,司徒容远至今未曾婚配,偶尔听孟叔恒说起自己的长女孟月池,对她心向往之,愿求娶进门。 “高门大户该成婚的时候不成婚,不是身短就是命短,要么就是族谱接不上了!” 听到孟月容振振有词,孟月池看向她。 “什么叫族谱接不上了?” “就是不能生啊!之前李清月的阿姐就是,嫁给了一个伯爵府的高门子,也是二十多岁没成婚的,结果那个男的不能生,怕旁人知道,才特意隔了好几千里求到了李家门上。” 孟月池看着自己的妹妹的小脸,月容一向聪慧,课业也好,却不能把心思都放在课业上,今天她算是知道自己这妹妹天天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了。 “阿姐,你可千万别听这些昏话!不然阿娘回来一定哭死的!” “你放心。” 孟月池摸摸自己妹妹的头发。 “我已经让人传信回去,阿娘在宅子里留下的人够多,不会让他们生事的。” 刚说完,孟月池就见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孟科首,鹤洲桥外寻你的孟家人挑衅墨同窗,被墨同窗派人打了……” 说话的少年神色有些古怪,他总觉得墨同窗是故意派人去碰瓷,然后寻机打人的。 虽然这话说出去没人信。 可这少年那是亲耳听过墨同窗为了孟科首打别人耳光的。 孟月池苦笑: “罢了,孟家的下人在这得罪了人,我怎么也得去寻墨同窗赔礼。” 孟月容连忙说: “阿姐,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 看见阿姐走了,孟月容看向刘嬷嬷。 “嬷嬷,我阿姐笑得好古怪。” 刘嬷嬷看向自家姑娘的背影: “姑娘挺高兴的呀,二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有吗? 孟月容有些怀疑。 墨怀袖所住之处距离孟月池的住处并不远,孟月池走进来的时候她正穿着一身簇新衣裙凭案端坐。 “墨同窗。” “哼,怎么,孟科首可是要为你家那几个下人来跟我问罪,我可告诉你,与我墨家相比,你孟家不过是……” “墨怀袖。” 高傲的少女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孟月池的嘴里说出来,突然脑子一空,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孟月池略一歪头,看着她转向了旁处的眼眸。 “多谢。” “你、你为何平白无故谢我?我!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这般就能放过了那些人。” “我是多谢你几番回护。” 说完,孟月池双手一拢,对她行了一礼。 刚刚还姿态做足的少女猛地从座上起来,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她看着孟月池,习惯性地想说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出来。 “孟月池,你别以为这样……” “我此谢,并非是谢墨家高门里的墨娘子,是谢庐陵书院里一身正气的墨怀袖,我的三年同窗。” 晚秋风重。 桂花香浓。 仿佛被什么哽在了喉头,墨怀袖看向站在风里的少女,她仍是一身短衣绣裤。 因为她,庐陵书院有半数女学子也不再穿外面的旋裙。 墨怀袖其实自己也让人做了许多绣裤,私下里,她只穿着那些裤子,只是不敢让旁人看见。 “你……” 孟月池直起身,笑着看她,她的目光澄澈得像是晨间的露。 墨怀袖看着,便觉得有热意从心中流淌而出,又不知该去何处。 “孟月池,今冬之后,我便不会再来庐陵书院了,明年秋闱,我必胜过你。” 出身墨家的女儿想要科举,千难万难,可墨怀袖愿意去走那条千难万难的路,如果是与孟月池同路为伴。 “好,明年秋闱,墨怀袖,你我场上见。” 院落之外的竹林里,原本在与几个少年谈论朝政的陆寒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刚刚与他说话的少年们也不在意。 听闻墨怀袖说自己要去科举,他们都震惊不已。 陆寒城微微低着头,他的胸口又有一阵阵的热意。 只是此时他有些分不清,那些热意到底是因为他胸口那颗红珠,还是因为少女那一句句带着笑意的话语。 孟家人给孟月池带来的麻烦不止这一次,只不过在庐陵书院,这些事都被拦在了外面。 薛重岁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见孟月池每日平心静气地读书练字准备秋闱,她心中很是快慰。 “等你考上了举人,很多事都可迎刃而解。” “山长放心。” 那是玉衡十五年五月。 六月,鹿州武安县令孟叔恒以一女许嫁多家哄骗婚事,被告上大理寺。 七月,大理寺定案,武安县令孟叔恒被罚俸三年,退还全数聘礼。 同月,尧州所属江南道学政陈正伦驳回了孟氏女孟月池的士子身份。 “以一女之身许嫁多人,如此贪财无耻之人,怎配为士子?莫要脏了秋闱考场才是。” 七月末,庐陵书院参加此次秋闱的学子结伴离去。 唯独曾以一人之力让他们数年无法探问科首之位的孟月池,只能在藏书阁的三楼眺望甘江水去。 “孟娘子,此事并非没有回旋余地。” 从池州昼夜兼程多日赶来的陆寒城看着当窗而坐的女子。 大半年未见,她又长大了许多。 “你一篇《安民均田论》才惊九州,连繁京一带亦有传颂,江南道诸多士子愿为你上书,陈学政虽然古板迂腐,也是爱才之人。” “多谢陆郎君。” 孟月池转身,笑着对陆寒城致谢。 “只是,不必了。” 孟月池轻声叹息: “我是薛重岁的关门弟子,女旧臣之后,事已至此,江南豪族怎会容我再科举入仕?” 数年来她的恩师努力撬动了各家,连墨家的女儿都决心科举,那些人必然会反扑。 她姓孟,那些人拿捏不了庐陵书院,也能拿捏孟家,她连让自己的母亲向孟家低头都不肯,又怎愿自己的恩师为了自己而让庐陵书院让步于旁人? “读书,科举,这条路我从九岁就盼着,如今也已经六年了,念及初心,我当年不过是希望自己能有一条路可走,不至于被关在四方院子里。” “孟娘子……” “循规蹈矩,科举入朝,于勋贵清流之间逼仄求存,为陛下所用、所弃的女臣们不过是穿在陛下的锦绣衣袍,这样的袍服,陛下不缺我这一件。” “那孟娘子你是决心不再入仕?如薛山长一般?” 孟月池摇头: “我要去朔北,读尽了此间书,我想去看看天下之大。” 这天下到底有没有一条路,能让她真正抓住自己的命运呢? 孟月池想去看看,找找。 如果找不到,她便自己闯一条出来。 “他日再逢,我必重谢陆郎君今日的奔波之恩。” 藏书阁外,薛重岁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明光西照来。 新雁北归去。 老人淡淡一笑,她的徒儿,是一枚在“十问碑”前长大的,新的种子。 第124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 孟月池离开的那天,庐陵书院里许多夫子和同窗自发送她。 第189节 时近九月,岁序初霜,道旁的桂花谢了,只留了些似有似无的残香,不知是哪一片的花被揉进了泥里,虽然自枝头而下,仍在用香气浸着这凉秋。 “我不要!我不要阿姐走!分明是司徒家仗势欺人!是父亲攀附权贵!为什么最后是让我阿姐不能科举?为什么!呜呜呜呜呜!” 孟月容哭得可怜,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孟月池给她擦眼泪都擦不完。 同窗们看着,心里也觉得难受。 孟月容虽然哭得聒噪,可道理是没错的,孟科首勤谨治学、待人亲厚,同窗但有求教,无论认得不认得,她总是愿意教的。 藏书阁上,藤萝道下,江边桥畔,学堂内外,他们都见过孟科首驻足聆听之后温言给人解惑的样子。 从前几年,人们总诟病她的出身,其中有几分羡妒,大家心里都明白,可无论是当面也好,背后也罢,孟科首又何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位卑而不困,才高而不狂,这般古时君子一样的明月玉树,却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折落尘埃。 “孟科首才比青云,德若明月,愿您此去纵横长天、俯瞰江海,无可拘束。” 孟月池直起身,看见同窗们都对自己行礼,她怔了下,也躬身回礼。 “我当日于‘十问碑’前得开蒙受教,数年来入猎书山,自以为也有了几分学问,此时回头,方知十年来我之所想,也不过都在十问碑上,列位同窗,大道在前,幸得同行,今日暂别,来日江水为伴,我们再叙旧缘。” 一辆马车,两匹马,载着孟月池远去,又似乎带走了许多人一段清静无忧的岁月。 庐陵书院里安稳读书的日子固然逍遥,可这方寸之地,也逃不脱这世间对女子的苛刻和豪强的倾轧。 看着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孟月容,有人心里渐渐生出了些少年的意气。 孟科首这件事决不能这般算了。 他们这些人无权无势,可他们还有他们的笔。 被两个嬷嬷扶着,孟月容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地回了自己的住处,眼睛肿得像个桃儿。 “姑娘……您也别太难过了,不然大姑娘走的也不安心。” 孟月容抽噎了一下,哭声竟然渐渐止住了。 她起身,打开一个箱笼,从里面翻出了一把金瓜子: “我阿姐留下的那些文章,找人抄上几百份,在书院里到处送送,若是有版排的快的,直接刊印成册也好。” “姑娘?这……” 孟月容看看自己的嬷嬷,她是嫡女,被阿娘养得傻傻的,她的嬷嬷也一样傻傻的,不像刘嬷嬷、琴嬷嬷那么机敏。 罢了,这份傻其实是福分,要是真的跟她姐姐一般境遇,也傻不起来。 擦去脸上的眼泪,孟月容说: “我戏都演到这儿了,自然得让旁人都有发力之处。” 嬷嬷还是不懂。 小月容只能叹气。 她刚刚那场哭,三分真,七分假,她的阿姐要走往天地间,自然可以走得清风明月无挂碍,可她得用自己这张才十二岁的嘴让旁人都记得。 是江南文人排除异己,让她身为庐陵书院科首的阿姐不能科举。 是江南学政迂腐老朽,让她才华横溢的阿姐连省试都入不得。 是这暗地里争斗不休的各方势力,让她阿姐这么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只能避走他乡。 同窗也好,夫子也罢,她要借他们的笔和唇齿,把这一切记下来,告诉旁人。 才十二的小姑娘离开了阿姐之后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嬷嬷退出去之后,她站起来,走到了墙边,看着上面张贴的舆图。 阿姐把这张舆图留给了她。 山川江河,这么大一片天下,一定能有阿姐想走的路。 心里这般想着,她一巴掌拍在了淅川府,也就是江南道学政所在之地。 “啪啪啪!” “拍死你!” 长大了的小姑娘至少不会真的打人,而是开始隔空做法,实在可喜可贺。 数月后,一本半旧的册子被呈到了当朝礼部尚书姜咏焕面前,看得他拍案大喊一声“痛快”。 “都说江南道这些年人才辈出,那陆寒城的文章我看了,有些才学,可少年意气里透着些酸腐,这孟月池的文章真可谓才华横溢,观之仲夏夜如沐月辉,这孟月池既然刊印文章出来,是今年也考了省试?” 捏着薄薄的册子,姜咏焕在堂中走来走去,满心都是朝中人才有继的欢喜。 “这孟家小娘子年纪轻轻,却有怀百家之言的大才,又能见微知著……这等人才必须早些召进繁京,年轻些也不怕,就算不急着入仕,在国子监学几年,来日何尝不是又一个治世良才?” 见他爱才之心大炽,其子姜蕴道连忙写信给了江南道学政陈正伦。 信送到的时候已经是年前,陈正伦一见信封上的落款,小心翼翼将信打开。 只看了两眼,他的眼前便是一黑。 孟月池! 又是孟月池! 再看一眼落款是姜尚书之子,陈正伦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自秋闱以来,这样的信就未曾断过,更有江南世子联名为那孟月池抱不平,闹得整个江南道都为此事议论纷纷。 他不过是看那庐陵书院不顺眼,借机发作罢了。 区区一个县令家的庶出女儿,嫡母出身高些,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跟着薛重岁那老妇不过学了几年,本该就是个被他捏圆搓扁的小士子,打压几年磋磨去了骨头,再让她侥幸得了功名,不过是他们用老了的招数罢了。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那孟月池看着不声不响,偏偏与江南几家高门有些来往,那墨家女考了省试第一却敢当着他的面讥讽他是嫉妒贤才的 老朽。 顾家、许家、陆家……他们早些为那孟月池说句话,他又怎会这般枉做小人? 让庐陵书院不要坐大难道不是这些高门所想?怎么他真正做了,这些人却又站在了士子那边? 现在孟月池的事已经传到了繁京……陈正伦深吸一口气。 “此事我必要找人替我周旋,决不能让孟月池之事在繁京闹大。” 抬头看着屋檐下的莲花悬鱼,陈正伦突然想到了一人。 “梅舸,她与那些女旧臣们颇有旧怨,定不想见薛重岁的徒弟在繁京扬名。” 主意打定,他立刻提笔写信,又让人备上了一份重礼,不顾年关将至,他让家仆立刻启程,将东西和书信送去繁京的吏部侍郎府上。 看着家仆离开,陈正伦摸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突然看见一个白点儿落在了地上。 是雪。 南方的雪和北方是不同的。 朔州城里,一片雪花有半个巴掌大,落在屋檐上轻飘飘的,却瞬间就染白了一大块儿。 不过是低头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再抬起头,天地间就已经是一片素白。 隔着窗子看了一会儿,妇人叹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 “幸好没在剑州久留,不然被这样的大雪阻在墨山上,姑娘的身子未必撑得住啊。” 说完,她在心里默算了下时辰,又在炉中加了几块炭。 隐隐听到门响,妇人连忙披上一件斗篷跑了出去,打开门,进门的两人身上都被雪给盖满了,仿佛一壮一瘦两个会动的雪人似的。 “琴嬷嬷,我自己背回来了一条羊腿!” 瘦雪人儿提着东西径直往耳房去了。 朔北天冷风干,将吃的放在一个不见阳的空房里,也坏不了。 琴嬷嬷要从她手里把东西争过来,“瘦雪人儿”却很敏捷,避过她,扛着一条羊腿得意洋洋地进了耳房。 高壮些的雪人跟在后面,身上一下扛了四颗菘菜,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堆的东西。 “这雪下得大,人跟人面对面都看不清楚,偏偏姑娘逛得兴起,怎么都不肯回来。” 将东西抖落了雪之后堆放好,孟月池摘掉头上的兜帽,残雪都落在了耳房门外。 “下雪的时候也不冷,怎么就不能多看看?” “姑娘何止是看看?” 刘嬷嬷哼哼两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想要告状的话可是足足藏了一肚子呢。 琴嬷嬷低头抿嘴笑了笑,叮嘱刘嬷嬷去将外头的车马也拉回来,天这么冷,怕是得给马煮些热的黑豆水。 回了正房脱下斗篷,看着琴嬷嬷把自己穿过的靴子提到了炉边又擦又烤,孟月池捧着一杯热茶长叹了一声,歪在了榻上。 “从前看书本只知风雪大,真入风雪,方知书本小。” 琴嬷嬷抬头看自家姑娘: “姑娘喜欢风雪,就要风雪里走一道,那姑娘还喜欢月亮、喜欢星星,怕不是也得上天上去?” 孟月池想了想,笑着说: “要是有朝一日能见了仙女,送我上天,那我也乐意。” 琴嬷嬷只能摇头。 她家姑娘自打从庐陵出来,真是一日比一日活泼了,一路上,她们在泯州见了夫人,在剑州见了老大人,又在灵州见了大人,到了朔州已经是隆冬时节。 幸好这里是薛山长的根基所在,早把她们的落脚之处安排得妥妥当当。 “琴嬷嬷,这么大的雪,勇毅学宫的学子们还沐雪长跑,果然跟庐陵那边风气不同。” 来到朔州,连行李都还没放下,孟月池就先去看了自己一直挂念的地方——朔北勇毅学宫。 勇毅学宫与国子监同级,也被称作是西国子监,可孟月池所见,这勇毅学宫却与天下任何一个书院都不同。 有教而无类,男女贫富之一同,在勇毅学宫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看着那肃穆的高墙与书香气淡而进取心重的学子们,孟月池越发明白了自己的恩师薛重岁过去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当然,孟月池喜欢勇毅学宫,也不仅仅只是因此处学风刚毅教风无类,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在勇毅学宫,或者说在朔北,她能感觉到旁人视自己为同类。 第190节 无所谓什么出身,亦不必说什么姓氏、什么门第,在勇毅学宫门前的“十问碑”仿佛一个蛛网的中心,轻易网罗了所有人的心。 “姑娘,我将羊肉切了片,咱们涮了锅子吃吧?我看这朔州不少人都这么吃,姑娘要是不喜欢,就还是将羊肉炖了?” 刘嬷嬷将斗篷脱在外面,也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铜壶,里面灌了热水。 “吃涮的。”孟月池这句话应得极快,仿佛她一点耳慢语迟的毛病都没有。 看她一双眼睛都瞪了起来,两位嬷嬷都笑了。 “好,听姑娘的,吃涮肉,再放些豆腐、萝卜和菘菜。” “我早上包了些鸡肉馄饨,吃到最后倒是可以放进去煮了。” 居然还有馄饨? 孟月池听着就觉得高兴。 正说话的时候,院子外头又传来一阵响动: “孟师姨在家吗?” 孟月池愣了下,才连忙从榻上起来。 是了,她在朔州的辈分可真是太高了。 作为薛重岁的关门弟子,她到了朔州之后真是徒孙满地走,师侄多如狗。 就比如现在勇毅学宫的副掌事崔云铃,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她面前却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师姨母。 她在朔北最大的“师侄”可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呢! 还有七十多岁的“师姐”! 至于重侄孙辈,那根本是数都数不过来了。 院门打开,进来的人正是崔云岭,只见她一手拎着两只脱了毛的鸡,另一只手拎着几个纸包,说是六品的学宫副掌事,也生了一副秀丽模样,却更像是邻家 来串门的婶子。 一进了院门来,崔云铃就对着堂屋说: “小师姨,今日我去了骑鹅娘娘庙,跟主祭说了你来了朔州,主祭抓了一副药,你若是水土不服,就煎一副喝了,再歇一天大概就没事了。” 孟月池早就走到了屋门口,掀开帘子让崔云铃赶紧进来坐坐。 “师侄你来得正好,我从集上背了一条羊腿回来,正要吃涮锅子,你中午就一起用了吧,也别回去了。” 崔云铃看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小师姨,虽说才气惊人,处事果决,毕竟才十五岁,身上还有些孩子气,看着就让人心生喜欢。 “师姨有令,云铃自然遵从。” 孟月池连忙去跟刘嬷嬷说加菜,连发髻上的小辫子都甩出了些得意。 热腾腾的铜锅煮上,屋子里的寒气就散了七分。 刘嬷嬷刀工极好,将被微微冻住的羊腿切得纤薄,下锅一烫就熟。 至于蘸料,除了咸酱和韭花之外,还有些她们从南方带来的茱萸油,崔云铃倒是意外的喜欢。 四人同桌吃饭,崔云铃知道这两个四五十岁上下的妇人是小师姨家里的下人,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失礼之处。 “小师姨,正月初一勇毅学宫要去城外拜宫祭天,您去吗?” “拜宫?”自认对朔州周围也有些了解的孟月池有些困惑,“什么宫?” “明宗去后,依照她遗命,尸骨运来了朔北焚烧成灰,洒在了朔州城外几十里的地缝中,仁宗不忍明宗孤单,也照做了,此事虽然极少与人知晓,可朔州百姓都说两位先帝是以己身镇压魔物,给她们起了一座庙,叫明仁宫。” 孟月池夹了一块肉的筷子顿了顿。 “去。” 崔云铃吃饱喝足,拿着孟月池做回礼的果脯走了,孟月池抚着肚子在屋里转圈。 “刘嬷嬷,她们叫我师姨,我应该称她们是外甥才对吧?怎么让我叫师侄呢?” 刘嬷嬷将洗好的苹果切成片,闷声说: “姑娘,同姓为侄,要是叫外甥就远了。” “哦。” 孟月池点点头:“果然还是应该出门走走的,在书院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会了,什么都懂了,出来转一圈才知道这世上有趣的事儿可太多了,我懂的太少了。” 勇毅学宫学子们出城拜宫那日竟然要早上三更天就出发,尽管早听崔云铃说要徒步走三十多里路再走回来,孟月池也着实被勇毅学宫学子们的坚毅吓了一跳。 北风吹在脸上真的如刀割一般,这些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学子将布巾蒙在脸上,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下过雪的路并不好走,不过一个时辰,靴子就有些湿了,那些学子们每日顶风长跑,似乎都习惯了路况艰难,就算有人在黑暗中不小心滑倒,也是立即爬起来跟上。 孟月池执意要跟他们同进退,抹黑走了一个半时辰,脚步就有些轻飘了。 她这些年里也每日晨 练,息猛女还在的时候,也教了她些摔打功夫,跟庐陵书院的学子们比起来,她无论骑马还是驾车都是上佳,可庐陵书院没有教她怎么能疾行赶路而不疲惫。 好累。 “姑娘,上车歇歇吧。” 刘嬷嬷不放心自家姑娘,一直驾车跟在边上,车上顺便还装了勇毅学宫祭祀用的些礼器贡品。 孟月池摇头。 她既然想要寻路、开路,自然也要能把别人能走的路走下来才行。 将近三个时辰,当孟月池终于听见了有人说“到了”的时候,天边已经亮了起来。 “明仁宫”并不富丽堂皇,甚至比不上朔州城里的骑鹅娘娘庙。 可是想到朔州百姓自发在城外数十里建起这样的一座祭拜之地,孟月池觉得这已经足够好看了。 金光渐染,“明仁宫”上的积雪重重,被初升的金乌振翅之辉镀成了金色。 远处,近处,所有的雪都在这样的光中变成了世间无处可再寻的披帛。 接天连地。 天光破云来,扯碎晨霞落雪绢。 看着这令人呼吸停滞的一幕,孟月池忽然笑了。 这座“宫殿”到底建得如何,明宗不在乎,仁宗也不在乎,她们的一生波澜重起,风云跌宕,最后却归葬于深涧,可见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死后之事,又何况一处小小的祭祀之地? 只不过,在她们离去数十年后,仍有年轻一辈披星戴月而来,沐晨光而拜,谢她们之过往,承她们之前路,想来,这比什么三牲九鼎都让她们高兴。 一口白色的气从口中喷出,也被霞光照亮,孟月池笑得很是开怀。 “姑娘是想到了什么事,竟这般开心?” 孟月池眨眨眼,抬头指着天上。 “刘嬷嬷你看,那朵云好像探出来的小猫脑袋。” 刘桂子抬头看过去,又看向自家姑娘。 她家姑娘身子一软,仰头就往后倒去,被她险险接住了。 “明年,我定能,走一个来回。” 少女脸颊泛红,双眼异常明亮,还在发着壮志,刘桂子一摸她的额头,滚烫。 “累着了,冻着了。”跟勇毅学宫学子们一起来的还有骑鹅娘娘庙的主祭武镇北,她是武守北的姐姐,却和武守北生得一点都不像,脸颊圆和,细眉柔目,看着就是极亲切的人。 远在庐陵的武守北虽然长相明丽举止随性,却会哄着小姑娘多吃饭多跑动,少吃药,还有哄人吃药的糖豆子。 这位温和柔婉的武镇北武主祭却是菩萨面罗刹心,药熬的苦,针下得狠。 实在是一位能身体力行让人害怕生病的猛大夫。 孟月池喝了五天的药,苦不堪言,每次喝药之前都要直着眼睛叹一句“人不可貌相”,再以慷慨赴死之态将药喝下去。 等她终于身康体健,她又去寻了崔云铃说自己要在勇毅学宫的蒙学教课。 勇毅学宫的夫子明面上 是朝廷指派,孟月池身无功名,自然是教不了的,但是勇毅学宫的蒙学是薛重岁从繁京回了朔州之后开的,她身为薛重岁的徒弟,又是庐陵书院四年的科首,自然就有了可运作的余地。 二月二,龙抬头,孟月池成了勇毅学宫蒙学的“孟夫子”。 这一教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除了教书就是苦练筋骨,总算在第二年的大年初一成功地从明仁宫到朔州城走了个来回。 翻过年来的春天,天晴如碧 ——中原大旱。 四月,朝中下令今年田赋不免。 五月,青州、兖州等地民乱暴起。 九月,卢龙将军江左益平定民乱,却在青州等地据守,不肯退兵。 十一月,在卢龙将军第七次向陛下请旨要做六州节度之时,在繁京的陛下似乎终于明白,如果她不能满足这位据守一方的将军,他便会挥师攻打繁京,陛下坐不住了。 十一月初六,一个高壮的妇人驾着马车,驶入了并州的晋阳城。 “朔北来使?” “正是,学生孟月池,奉恩师薛重岁薛大家之命,来助林大人一臂之力。” 并州都督林珫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 “本官怎么不知道本官有什么要庐陵明月孟娘子相助的?” 庐陵明月,是孟月池离开庐陵书院之后被渐渐叫开的称呼,林珫虽然提督并州,其妻苏氏却是女旧臣之后,只这一个称呼,就能看出他与江南、与庐陵是有消息往来的。 此时的孟月池很庆幸自己有那一份耳慢语迟的毛病,能让她顶着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绰号,仿若无事一般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出去。 “陛下密令林都督出兵定州,防范卢龙将军,都督左右为难,学生正是来助都督下定决心。” 闻言,林珫的眉头皱了起来。 片刻后,他没有问孟月池是如何知道此事,而是直言道: “江左益号称拥兵十数万,我区区三万并州军,就算南下定州,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第191节 他没说的是,陛下让他出兵,却只给了他一道密令,若他调兵之后江左益真的反了,以陛下之性,说不得会把逼反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 “孟娘子,你打算如何助我?” 十七岁的孟月池身量渐成,和北地其他女子仿佛,只是更瘦些,她面色平和,眸光幽深,有远超年纪的淡定安然之态,让林珫说话的语气比刚刚缓了些许。 “林都督放心,您出兵之后,卢龙将军定会退兵请罪。” 说完,身穿裘衣的女子从淡粉色的袖中掏出了一枚印鉴。 让人将东西呈到眼前,林珫细看一番,脸色大变。 “你为何会有江左益的私印?” “青州、兖州两处民乱皆因世家横征暴敛而起,为首者刘龚攻破世家所在之地却不曾分粮给百姓,内讧之中,刘龚被人打死,他的两个弟弟却逃脱。卢龙将军南下平叛顺遂正是得了刘龚的弟弟襄助,可惜,卢龙将军也是出尔反尔之人,要拿刘家两兄弟的人头显功,刘龚的弟弟见他要杀了自己兄弟二人,先下手烧了刘龚之前屯粮的粮仓。没有粮食,却要守六州之地,江左益命亲信南下借粮,路过泗水,消息为学生所得。” 孟月池语气柔缓,却让林珫热血沸腾。 既然江左益没有粮,那他一出兵,江左益定然退兵。 白捡的功劳,他傻了才不要! “孟娘子,你所言属实?你白送这般功劳给我,又所为何事?” 女子一直敛袖站着,闻言,她淡淡一笑: “白捡的功劳?我还以为林都督会想,既然如此,何不趁机吞下卢龙军,坐拥二十万大军,占九州之地,俯瞰繁京。” 第125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一) 想要佐证孟月池的话中真假并不难,卢龙将军江左益率兵南下,青州等地就算被他所据,也成不了铁板一块。 林珫只要派人往青州兖州等地一查便知卢龙军是否真的缺粮。 只是这一来一回的半月光景,便是战机的稍纵即逝。 “兵马粮草总要齐备,出兵定州一事,也该跟其他几处打过招呼。” 林珫这般说完便想安排孟月池在府中住下。 可他这些年里除了夫人娘家的内眷之外并不曾安置过这般直入前堂的女客,孟月池似乎知道这不方便之处,便说自己住在城中客舍。 林珫连忙让人送她过去,还格外安排了个婢女伺候。 他面上无事,心中却悄悄悬了起来,以至于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他还烙饼一般地醒着。 “睡不着就出去干点儿什么,别在床上翻来覆去,扰人清梦。” 林珫自床上坐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夫人。 “今日那庐陵明月孟月池来了并州,说江左益的粮库被暴民烧了,让我出兵定州。” “孟月池?” 躺在床里的女子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的夫君。 看见夫君在薄衣下遮不住的肥肉,她转开眼睛,干脆坐了起来: “江左益在青州不进不退,说不定真是因为粮库被烧,正在这两州之地筹粮养兵,既然如此,你就出兵定州,早些将这事了了。” “哪有这么简单。” 林珫摇头:“就算没有粮,那卢龙军也不是好惹的,我在晋阳城里,只要防范得当,不管旁人如何,咱们总能安稳。一旦出兵,江左益反了,陛下会怪罪我,江左益真的不反,那白捡来的功劳……” 他的夫人苏茗子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 “白捡的什么功劳?不过是动动手调调兵,哪里比得上江左益反了之后你据守并州跟着朝廷要来的好处大?是吧,林都督?” 心思被自己的夫人一言戳破,林珫抱着被子瘫在床上。 在孟月池说江左益没有粮草,他出兵就能拿了好处的时候,他是动心了。 可惜,也只那么一下。 “那孟月池还说,我可以用三万人吞掉卢龙军。” 苏茗子的哈欠打了一半,顿住了。 “你怎么回她的?” “怎么回的?我回都不敢回。” 林珫对自己的妻子说了实话。 占八州兵马,二十万大军,他不反都不行。 见他如此,苏茗子摇了摇头: “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还想做个皇后梦?” “我是可惜,你竟然问都不敢问。” 林珫:“……” 苏茗子把被子从自己丈夫的怀里拽了出来。 “孟月池是个有本事的,你要是问了,显出了几分枭雄之胆,她说不定真有法子让你成了天下诸侯之首,你不问,只让人去查江左益的粮,真是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你是个什么货色了。” 林珫见她如此,有些不耐道: “反正我让人看着她呢,今天不问,我明天问总行吧?她们一共两人,一个嬷嬷,一个纤弱女子,又飞不走。” 苏茗子闭上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自从离开都督府,孟月池一直未曾说话,夜深时候,刘嬷嬷端着一碗加了杏仁的热羊奶寻自家姑娘。 “姑娘一直心事重重,可是林都督怠慢了姑娘?” 孟月池看着羊奶,摇了摇头。 “林珫谨慎太过,反而显出刻意,我用吞下卢龙之事激他,他分明意动,却假装未曾听见,其上取卢龙,他有心无胆,其下出兵定州阻碍江左益,他有力无心……为什么呢?” 烛火影动。 刘嬷嬷看向客房的角落。 林珫派来的婢女正昏睡着。 将羊奶喝下,孟月池看着书案上展开的舆图,为了便于携带,她将舆图分成小块默背在绢册上,以备她随时可用。 “他在等江左益真的造反。” 夜色沉沉,孟月池的声音如同一声轻叹。 “取卢龙,为天下众矢之的,他不敢,出兵定州,将江左益逼回卢龙,功劳寥寥,他不愿。” 只有江左益真的谋反,他们这些陈兵各地的提督和节度才能募兵买马,向朝廷敞开来要钱要权。 在青州没有粮草的江左益只有两条路,要么退回去,要么反了。 江左益未必愿意反。 退兵,他手下未曾拿足了好处的兵将自然不肯,他自己也不肯,要是林珫愿意出兵定州,阻碍他的前路,他或许还会斟酌,可现在林珫磨磨蹭蹭,只会让他的心一点点偏向造反一途。 从江东借粮不得,他干脆发兵他处,自然能以战养兵。 并州都督林珫已经名声极好的统军之将,也是这般做派,这整个大启,看似花团锦簇,却早就摇摇欲坠。 “刘嬷嬷,我们明早就走,尽早离开此地。” 身上裹着裘衣的女子自案前起身,她长发披垂到肩下直到背中,只为了打理起来方便。 “林珫能选的路太多了,偏偏是自以为是、不以百姓为虑的庸才,这种人,唯有穷途末路之时方会醒悟。” 第二日一早,林珫派人去寻孟月池,却发现那客舍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了他派去的婢女。 十一月十九,他派去的人带回了卢龙军缺粮的消息,却不知同日卢龙将军江左益以“清贪臣”之名举旗向西,攻向了繁京方向。 兖州一带距离繁京只有数百里之遥,当年明宗时候临淄王造反,以十万大军兵发繁京,若不是在濮州被镇国公江明雪击杀,只要半月就能兵临繁京城下。 如今的大启可已经没有了能带三万精兵沿山道河谷奔袭数千里的一代将星,只有各怀心思的各地都督。 叛军一路西进,只在一处被堵,此处 就是紧贴青州的齐州原平府。 原平府城高墙阔,似乎早有准备,将附近数十里百姓尽数纳入了城中,坚壁清野,不留粒粮。 此外,原平府知府言方应还在一府之地征召了一万募兵,与原本府兵合在一处,亲自操练。 领命攻打原平府的叛军几番叫阵,他都坚守不出。 如此过了月余,整个原平府竟然成了叛军所过之处难得的坚守之地。 各地被叛军抢走城地的残军败将听说了原平府没有被叛军攻下,纷纷带着家底儿来投奔。 “大人,大人,又有人来投奔了!” 听到这句话,趴在书案上小憩的男子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说了再有投奔之人就让李校尉接待?” “大人,来投奔之人带了好多车的粮食!好多车!上万石粮食!” “什么?” 言方应直接拔地而起,快步向外走去,他小憩的时候将靴子脱了,踩在了脚踏上,现在根本没功夫去寻靴子,跑到了门口才被属下拦住。 “大人!大人!您好歹将鞋穿了!” 接过鞋急着套却套不上,言方应满头大汗地说: “快!去将此事告诉孟娘子!有了这么多粮食,本官可不怕那姓江的狗贼!” “大人放心,已经派人去了。” 好不容易把鞋子穿好,外袍实在不耐烦穿了,言方应裹上裘衣就往大门处去,却见一穿着石绿色长裙的女子外面罩着白色的裘衣,正和一身材高大的皮肤微黑的女子相谈甚欢。 见言方应过来,穿长裙的女子微微侧身,笑着道: “大人,这位是我在庐陵时的挚交好友息猛娘,之前是义武军旗下校尉,听闻大人高义,她筹措军粮三万石,先行送来了些。” 第192节 言方应一脸热切地迎上来: “息将军大义,实乃百姓之福!” 脸颊上有一道浅疤的女子身高只比言方应矮些许,眉目粗疏,自有豪气。 “言大人不必与末将客气,那白复周意图献城投叛,末将实在是气不过,索性将他私藏的军粮尽数撅了,末将除了麾下八百兵士之外,一路上又召集兵马两千,一起带来投奔了大人。” 听见定州刺史白复周之名,言方应突然知道眼前这位息猛娘是谁了。 定州义武军中有一女将,传言她可单人搏虎,有以一当百之勇,却因为得罪了定州刺史白复周而只能做一小小的校尉。 今日一见,果然是不负“猛娘”之名。 “息将军……” “对了。” 息猛娘一挥手,有人搬来了几个匣子。 “叛军帐静塞北军里有几人想要带兵突袭原平府的安宁县,正好被末将碰到了,这些人头是我给言大人的见面礼,还望笑纳。” 有军,有粮,有军功! 言方应看向息猛娘,拈了一把胡子,两眼都在放光,这样的将才,他真是盼着能再 多些才好。 此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连忙对着站在一旁的女子行了一礼。 “孟娘子不仅多次救我原平府于水火,更为一府百姓请来息将军这般猛将,还请受我一拜。” 穿着裘衣的孟月池轻轻后退一步,只笑着说: “大人多礼了。” 却没有反驳言方应的话。 没错,息猛娘就是她招来原平城的,之前要不是她的这好友在定州,她也不会去并州请林珫出兵。 幸好她及时从并州出来,直接赶往卢龙军所在之地,一路上,她将附近州府的所有官员过了一遍,最后选定了这原平府的言方应。 此人出身清贵之家,为官廉正,也有一颗报国之心。 更重要的是,比起林珫,他能选的路太少,江左益初到青州之时嚣张跋扈,将他身为青州治下一县县令的堂兄斩了。 家仇国恨在前,忠节之心在后,他不能待价而沽,只能自认生死,给他一条活路,他就绝不会投靠江左益。 时至今日,孟月池可以说一句,自己选对了。 果然,如言方应这般的人,才能义无反顾地撑到了今日。 “孟娘子,息将军既然有此将才,不如再拨两千兵马给她,凑个五千,如何?” 息猛娘摸着自己的长矛站在一侧,笑眯眯看着言方应与自己的好友客气商讨。 孟月池缓缓说:“言大人既然看中息将军,那学生只能恭贺大人又得一员猛将。” 言方应笑着点头。 孟月池又说: “大人,定州刺史白复州不战而降,义武军中如息将军这般想要投靠原平的义士不在少数,大人何不趁此派人四处招徕,也能牵制叛军西进之路?” 把自己从直冲脑门的喜悦之情里拔出来,言方应看看孟月池,又看看息猛娘,想了想道: “此事可行,只是要劳烦息将军派些麾下猛士……定州被叛军所占,原平城已经是孤悬在此,如何能成事,还要仰赖二位文武贤达。” 息猛娘看了孟月池一眼,一拍自己肩膀: “大人放心。” 孟月池的住处就在原平府衙,言方应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他重用孟月池,也重用得坦坦荡荡,在这府城衙门之中,从调兵遣将、军粮筹措到城中安民,孟月池皆可过问。 言方应本想让人称她是孟参军,她自称自己只是白身,没有朝廷赐官不敢担名。 如此,整个原平府都称她是孟娘子。 “好一个孟娘子,我本以为你在朔州风吹雨打都受不着,结果你直接就来了原平府,江左益那贼都造反了你才给我写信。” 入夜,息猛娘长腿一伸坐在了孟月池的书案边上,拿起一本书册看了两眼,就把眼睛闭上了。 “唉,从前有你在旁边看着,我还能学些东西,自打投军之后,我和这些经史子集,是它们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他们。” 孟月池正在计算府 库余粮的出入,头是抬也不抬。 “你不肯做武夫子,薛三娘子难过了许久。” 想到自己的恩师,息猛娘长叹一声。 她比孟月池大了三岁,在庐陵书院只读了四年书就因为考不上策生读不下去了,薛三娘子数年间对她很是照应,希望她能在别的女学里谋一个武夫子的差事,她却在学了几本兵书之后就起心动念,投身从戎。 本以为义武军是个好去处,结果……算了不提也罢。 看孟月池心平气静的模样,息猛娘说: “我看这言方应人还不错,月池你选人的运气比我好多了。” “选人哪里是凭运气?”将笔放到一边,孟月池抬头看向她,数年未见,少时的亲昵还留在两人之间,她抬手,摸了下息猛娘脸上的疤痕,“观势、观性,我也是找错了几处地方,浪费了不少日子,倒是你,怎么这些年里信都少写?” “建功立业,没有建功,哪好意思写信?”息猛娘嬉皮笑脸,绝口不提自己这些年因为女子之身在军中吃的苦头。 她不说,孟月池又何尝不知道? “朝中又集结了六路兵马围攻江左益,若是拦不下,繁京城破也不过是瞬息之事。” 看着孟月池拿出来的密信,息猛娘将这些人名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只能摇头。 “都是些勋贵门第的花架子,只怕繁京守不住了。” 繁京…… 孟月池默然片刻,轻轻一叹。 她又打开了舆图。 “如今留守卢龙的人是江左益的侄子江恩怀,若是我们北上攻下卢龙,拿下江左益的一家老小,倒有机会让朝廷得喘息之机。” “卢龙的守军有万人,城池建的也好,就算我去守义武残军收个万人,加上现在原平府的两万多人……” 息猛娘闭上嘴,眨了眨,看向孟月池。 眼眸澄静的女子反问:“不够么?” 瞬间,息猛娘想起了她们小时候,她哼哼唧唧觉得自己写不完课业的时候,孟月池也是这般看着她的。 不够么? 其实孟月池的意思,就是足够了。 “你让我想想!我要是带兵北上,原平府空虚,定州叛军也会出兵,道有截杀,客兵遇高城,皆是兵家大忌。” “若是能诈开城门,你可愿一试?” 孟月池从袖中拿出了那一方江左益的私印。 “这东西哪来的?” “墨怀袖给我的。” “她给你这个干什么?” “墨家有人与江左益勾结,她不愿墨家陷入江北乱局之中,派人将东西送到了我这,我一想,若是卢龙有变,你身在定州必有凶险。” 听孟月池这么说,息猛娘突然“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那墨怀袖遇事想到了你,你却想到了我,月池啊月池,你若是个男子那墨家大娘子怕不是要伤透了心?” 息猛娘在行伍中厮 混惯了,说话也带着兵油子的腔调,待她笑完了,见好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又低下了头,话锋一转,说: “你从前在庐陵的时候就跟我说兵在精不在多,这些年我确实操练出了五百覆甲骑兵,把你给我的钱都花光了,可这五百人劫道抢粮尚有胜算,城中巷战……” 息猛娘忽然顿了顿。 “我这次从义武带着粮草过来,一路上除了招募残兵,还有不少慕名来投的绿林侠客,其中有几人身手极好,要是能与他们一同行事,倒是能多几分胜算,我也不用带几万人去强攻庐陵,只要带着这私印直闯卢龙城,说我是替墨家传信的,然后把人打晕偷出来。” 孟月池听息猛娘这么说,仿佛听什么话本子似的。 “这般赌命的诡道,能行么?” “偷人的事儿我又不是没干过,问题不大。” 息猛娘呲着一口白牙,“啪啪”拍着胸口。 孟月池的手指轻点在舆图上。 她有些怀疑自己这好友这些年到底都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此事不妥当,我再想想。” 孟月池自认已经是行事有几分大胆之人,她都觉得不妥当,言方应自然更觉得是天方夜谭。 这事便耽搁了下来。 叛军只用了十余日就攻破了朝廷设下的第一道护卫之军,攻破濮州。 濮州刺史伍呈的人头,被江左益派人送到了原平城。 濮州既破,拿下繁京就在眼前,江左益送来人头,是为了劝降,也为了动摇原平城中军心。 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的头颅,言方应哈哈大笑道: “我虽然与伍兄数年未见,也不至于不识得伍兄相貌!你们这等鼠辈竟然以人头诈我,可笑至极!” 站在一旁的息猛娘当即挥刀将带着人头来劝降的定州刺史白复周砍倒在地。 孟月池站在一旁看着,手指勾住了袖子的一角。 夜半时分,言方应在自家后院焚香烧纸祭奠好友,哭得不能自已。 “言大人,我有一策,能拖住叛军。” 孟月池穿着一身素淡衣裳,先对着埋头之处行了一礼。 第193节 “什么计策?” “派出精兵截杀卢龙城与别处的往来斥候,伪造消息,让江左益以为卢龙城里他的父母妻儿都被擒获。” “这……” 女子抬手,往火堆里添了几张纸。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 濮州刺史伍呈,其儿伍悬,娶妻古莲娘。 大胆如孟月池,也不敢想自己那位温雅可亲的同窗,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到时您也可送去人头,让他也认一认真假。” “好。”言方应深吸一口气,仿佛闻到了自己肺中的血。 “孟娘子,若此事得成,我保你做原平府参军,只要我不死,你的前程,便在我肩上。” 孟月池没有说话。 第二日,息猛娘带着八百人离开了原平府。 又过了半月,言方应收到了一个匣子。 “江左益之侄江恩怀的人头。” 孟月池轻声说:“这颗头是真的。” 在斥候被拦截了数日之后,卢龙守将江恩怀以为是绿林毛贼作祟,带着三百人意图剿灭贼寇。 却被息猛娘带人截杀。 “如今原平府囤兵四万余,还有成德军可与照应,大人,可出兵卢龙,逼叛军折返。” 言方应看看那人头,又看向面前的女子。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双眸有辉,敢搅天下时局。 “我若带兵去往卢龙,这原平府。” 孟月池神色平淡:“交给我。” “……好,一月之内,我必带兵回转。” 孟月池轻轻点头,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只说: “大人信我,我也信大人。” 言方应留下了五千人给孟月池,其中大半都是原平城最早被招募的青壮,这是孟月池点名要的,守城,自然要上下一心。 在言方应带着大军离开数日之后,驻守青州的叛军八千余人,在叛将孙成海的带领下攻向原平府。 孟月池守城不出。 副将傅寿很是不满,他自觉那来攻的八千人都是散兵游勇,又受奔袭之苦,只要派兵出城,定能将他们轻易击溃。 坐在堂中主座之下查看案卷文书的女子只说了两个字: “坚守。” 傅寿气急:“孟娘子,从前坚守也就罢了,如今战局倒向我等,正是建功立业良机。” “坚守,不必争这微末之功。” 见孟月池冥顽不灵,傅寿心中忽然动念,只要将这女子拿下…… 下一刻,一柄带着寒光的宝剑搭在了他的颈间。 “将你心中那些心思都收起来,不然今日你也不必走出此门。” 看着眼前突兀出现的高大男子,傅寿惊叫: “你是何人?!” “江湖闲人柳生尘,得息将军之令,在此护卫孟娘子,你若想生事端,我只能用你的人头来镇城中宵小。” 第126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二) 枝头最后的枯叶在风中被吹落在地,掩出一条缝的堂门里有风在努力往里面挤进来,夹着些冬日的寒。 柳生尘的剑比挤进来的风还冷。 傅寿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了还端坐案前的孟月池。 “孟娘子,我乃言大人临行前委以重任的副将!” 那女子没有说话,就在傅寿还要怒斥一番的时候,她将手里的案卷放下。 “既然自知是副将,就该知道副将该做之事是什么,城中留守军五千,多是本地良家子,此城不到危急之时,他们如何能起杀性?你说是副将,之前练兵可有你?分发军械可有你?收拢周围田户入城可有你?这些良家子又有几人能认你之军令?带兵出城抗敌?你凭什么?” 傅寿今年二十六七,是从兖州而来投靠言方应,来时带了三百余人,如今那三百人都跟着言方应走了。 走之前,言方应给孟月池留下了三位统军之人,除了傅寿之外,另外两人分别是之前辅佐孟月池练兵筹粮的阮松和息猛女留给孟月池的冯粒娘。 傅寿自忖曾在兖州杀了江左益部下一郎将,是有军功在身之人,不甘在孟月池这一白身女流手下听凭差遣,不然若是换了旁人在此,他又岂轻易动了夺权之心? 人可看透,不必说透。 孟月池看着傅寿脸上仍有几分不忿,道: “还请壮士将此人放了。” 柳生尘闻言,将剑收了。 那傅寿怒瞪了两人一眼,甩手离去。 “孟娘子,此人既然这般无用,不如我过两日就将他料理了,也省得再生出祸患。” “不必。” 听到孟月池拒绝了自己,柳生尘看向她,就见这位传说中如明月般的孟娘子站起来从火盆上夹出了几枚烤好的栗子。 难怪他总觉这堂中有几分甜香气。 栗子提前被破开了,烤到外壳爆开正是香糯的时候,孟月池将栗子放在一旁,又放了一把新的花生在架子上。 做完这些,她将几颗板栗放在另一旁的案上。 “一个副将不明不白死了,只会让城中人心惶惶,我会令人看着他,若他真的自不量力,正好这城中的数千兵士也该见见血,以防生出惫懒之心。” 看着一个容颜静美,眼眸如藏秋水的女子,裹着白色的裘衣一边剥栗子一边说着杀人立威的话,柳生尘忽然一笑。 他在外奔波日久,胡子盖了脸,看不清样貌,再看看另一张桌案上明显是用来招待自己的板栗,他手一张,将板栗收进了怀里。 仿佛一下子就将身上的寒气给逼退了。 孟月池看了他一眼,眸光转到他腰间的剑伤,微微一笑: “之前息将军就说有几位绿林豪侠为斩除叛军一事奔波,屡有奇功,其中有一侠士姓柳,号称剑生寒光不染尘,想来就是柳生尘柳壮士了。” 柳生尘微微颔首。 火光映照着面前女子的眼眸,让他想起了行走江湖时候见过的琉璃器。 “言知府已经带人抵达卢龙关前,息将军知道孟娘子独力守城,便派我回来护卫孟娘子。” 说罢,他将信拿了出来。 看见自己手上拿栗子时候沾了灰在信封上摁出了指印,柳生尘心中顿生几分怪异。 尤其是看见孟月池接过信的时候那指尖还是白皙干净的,递出信之后,自称江湖闲人的柳生尘将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拈了两下。 孟月池打开信看了看,笑着说: “我身单力弱,让息将军担心了,有劳柳壮士奔波。” “孟娘子客气。” 柳生尘看着面前的女子,自从原平城抵挡住了叛军进攻一事传遍各地,庐陵明月孟月池在察觉江左益反叛之心后便孤身入原平襄助言方应也已经成了人尽皆知之事。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柳生尘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和息猛娘在定州相识,当时息猛娘杀了定州粮官,带着几百车粮草奔袭镇州,一杆长矛洞穿敌酋,柳生尘本想去刺杀想要投降叛贼的定州刺史,与她相遇之后便改了主意。 息猛娘人不负其名,带兵果决,行事悍勇,柳生尘浪荡江湖,见惯了尸位素餐搜刮民脂的贪官恶吏,见到息猛娘,就仿佛是看着烂泥堆里生了干净的花出来。 听他这么说,息猛娘大笑: “我哪算什么干净花,不过是个好运气的俗人罢了,若不是有幸遇到了恩师益友,教我本事,授我道理,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江边打渔的渔娘罢了。” 知道这般彪悍的息猛娘竟然出身庐陵书院,柳生尘便知那“恩师”定是极好之人,至于益友……从息猛娘嘴里听见“孟月池”几个字的时候,柳生尘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一个是笑饮敌血的猛将,一个是传说中的庐陵明月,犹如兀鹫与鸿鹄,这样两人怎会是好友? 偏偏息猛娘一听“庐陵明月”四个字就大笑起来:“我那挚友确实是明月般的人物,如月之净也,不过你要是当面这般叫她,她怕是得缓缓,哈哈哈!” 自那日起,柳生尘就想着自己有机会定要见见这位孟娘子。 直至今日。 “孟娘子,直至大军归来之前,我便留在此地,有事尽管差遣。” “多谢柳壮士。” 从正堂中走出来,柳生尘深吸了一口气,犹觉栗子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庐陵明月,如月之净,确实不负其名。 又过了几日,城外那八千叛军退了,城中却渐渐有了些流言。 有人说言大人已经带兵去支援繁京,也有人说言大人已经死在了外面。 原平城里每隔几日都有人来投奔,少则几十,多则数百,这些人来此都是为了投奔言方应,听闻城中只有孟月池一个女子主事,不少人都变了一副面孔。 傅寿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心生不忿,见这些新投之人不 服孟月池,他就与这些人搅和在了一起。 “要我说,此事也没什么为难的,如今这城中有七千余人,只要将那姓孟的女子抓了,余下之事便是任由咱们掌握……手握原平城,忠君报国,自抬身家,都是出路。” 第194节 孟月池自练兵以来就严令军中禁酒,这些人聚在一间关了门的酒肆二楼,围炉而坐,酒是他们从酒肆的酒窖里自取来的,温在壶中,香气隐隐,却被这些人口中的酒臭气所盖。 “那孟月池一介女流,如何能管得了这一城?现下城中人心大乱,不过是我小小一番施展罢了。” “不知那孟娘子身边可有什么亲信,咱们行事之时可得干净些。” “哪有什么亲信?她一个人带了个嬷嬷罢了,有个叫柳生尘的落魄剑客,找几个弓箭手,他哪里敌得过?” 傅寿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冷笑了下。 与他对坐之人咧嘴一笑:“庐陵明月,等她落在了榻上,哈哈哈哈。” 在座之人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第二日,这些人便分头行事,一些人摸向府库,一些人则被傅寿带领偷袭知府衙门。 谁知,他们刚摸进了衙门,就有一阵乱箭射来。 屋顶上火光突现,一群强弓手严阵以待。 待这些人都被尽数拿下,一手持长弓的女子从屋顶上翻下,推开了一间屋舍的房门。 “孟娘子,偷袭府衙之人已经被尽数捉拿。” 片刻后,手握长剑的柳生尘也到了此地: “孟娘子,偷袭府库之人都被拿下了。” 孟月池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将这些人尸体堆在府衙门口,还活着的就让他们跪着。” “是。” 第二日一早,府衙门前堆叠的上百具尸首令无数人驻足观望。 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身上也都有伤,却无人包扎,重伤者血流满地,哀嚎求饶,触目惊心。 在百姓的观望之下,这些人和尸首被推上车,拉到了城边校场。 寒雪飘落,被引来此地的数千百姓和集结在此的数千将士都看着这些人。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一名女子缓步走上高台。 “各位父老、诸位将士,我姓孟,名月池,得知府言大人信重,在他离城北上攻打卢龙之时,暂理城中、军中内外事务。” 军中之人早知这位孟娘子,城中不少百姓却不知道原来现在府衙里的老爷竟然是位年轻娘子。 在一片细碎的声音中,孟月池说: “一月之前,卫州贵相城被叛军破,叛军入城劫掠,仅留城中数百青壮押解粮草辎重,女子尽数被掳掠,余下老幼则被砍杀殆尽,贵相城距离原平不过二百里之遥,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她的语气很平和,却像是一把带了血的刀,让人们安静了下来。 人们不再议论纷纷,而是一起抬头看向这位穿着干净面无脂粉的女子。 “诸位与我一同守城至今已近两月,也见识过了叛军的凶残可怕,原平城外,尸横遍野,我等却还能在城中温饱,所依仗的,就是各位的护城之心。” “家国大义之言,我不必细说,只说近处这些事,叛军离开青州,青州百姓穷苦无路,叛军从兖州调兵向西,兖州城里连会走的都不剩了,十几万大军,他们要粮草,要金银,要烧杀掳掠以逞凶狠,若是我等不能同心协力,今日的青州、兖州、贵相城就是明日的原平城!此城我们是为谁而守?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一条生路罢了。” “知府言大人带人北上卢龙,一月便回,若是此战能胜,原平城附近便无可令叛军大军驻扎筹粮之地,如此,我们的原平城才能守住,大家的这一条生路才能守住。” 白净瘦削的女子说话时候并不慷慨激昂,却令人格外信服,人们看着她,渐渐觉得心中有了些热意。 是了,他们现在做的,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不想死,要活,就得守住了原平城! 谁能带他们守住原平城,谁就是能救了他们的最好之人! 孟月池走到了被捆成一团的傅寿面前,继续说道: “我来原平城的时候,孤身而来,来日离开此地,也清白坦荡,不带一粒粮食,一块金银。不是因为我是个多么高洁清廉之人,只是因为我深知求生一路有多难,我所做之事,抵不过众位保卫一家老小、以性命搏生路的胆量。”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傅寿奋力抬头,想要看向孟月池,却只能看见雪花从她的裙角前面飘落。 “可有些人,就将各位的性命当成了可以投靠叛军的投名状,想要劫掠府库,想要杀死这城中守卫,各位,这样的人,可能留他性命否?” “不能!” 激愤之情渐渐连成一片,有人干脆捡起地上的碎石砸向校场前跪着的一干人等。 孟月池看向刘嬷嬷,刘嬷嬷无声一叹,将一把宽刃大刀递给了她。 握紧刀柄,孟月池深吸一口气,在朔北辛苦锻炼而得的力气聚于此时。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 百姓们安静了下来。 傅寿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孟月池跨过他的血,走到了另一人的身后。 这一日,她连砍了十颗人头,面不改色。 “各位都是勇武雄健之士,想来,比我更有杀人之力,今日我能连砍了十个作乱之人的头,明日,各位也定能以一当十,斩敌酋如吹灰。” 白色的裘衣,青色的裙摆,素白的手,乃至于脸上都带着血。 柳生尘看着那女子,却还觉得她是干净的。 像是一轮明月。 言方应攻打卢龙关一事还算顺利,偏偏被雪阻在了道上。 在他离开的第二十七日,叛军留在青州、兖州、定州等地的上万人,裹挟各地残余百姓,将原平城团团围住。 号称五万大军。 此时的原平城里,加上临时征召的青壮也不过一万两千余人。 “孟娘子,上次八千人来攻,天寒少粮,他们自会退去,这次却是足足五万人,此时又比之前暖和,他们缺粮至无路可走,无论是军是民,都有搏命之心。” 孟月池站在城头上看向不远处的大军,密密麻麻,颇为骇人。 息猛娘留下的冯粒娘站在她身侧,神色凝重。 虽然这些人都潦倒干瘦的不成样子,踏平原平城是够用的。 孟月池忽然说:“比起杀敌,这些人更想要粮食。” 冯粒娘看向孟月池,只见她垂着眼眸。 过了片刻,孟月池说: “能从兖州、青州走到这,这些人多半都吃过人肉吧。” 冯粒娘吞了下口水。 “孟娘子,您、您打算如何?” “告诉下面这些人,三颗人头可换一升粮食。” 冯粒娘大惊失色: “孟娘子,他们会听么?” “试试。” 孟月池抬起头,看向更远的北方。 “这些人围住原平城,与其说是为了攻下原平,不如说是要取了言大人的性命。等到言大人归来之时,叛军便会撤去,只留这些被裹挟的百姓在此。” 只要言方应稍有恻隐之心,将这些人收入原平城,原平城自内而破之日就在眼前。 驱使这些人来原平城下,叛军之人实在恶毒至极。 孟月池转身离开城头,冯粒娘连忙传令下去,让兵士们都呼喊起来。 三颗人头一升粮。 在城下双眼发直的百姓眼中渐渐有了些狠意。 看见有人真的扑向了自己身侧之人,久经沙场的冯粒娘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人头,我有人头!给我粮!” 那人的呼喊还未完,就被人从身后扑杀在地。 原平城下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冯粒娘见此情景,连忙去告诉了孟月池。 “孟娘子,他们真的厮杀起来了,我们……真的给粮吗?” “给,准备些篮子,用绳子装了粮食送下去,绳子绑在城垛上,小心送粮的兵士不要被拽下去。” “是。” 冯粒娘走了,孟月池放下了手里的笔。 “嬷嬷,今天夜里,你带着府中所有人,去城上架锅,烧热油,再寻些火油。” 刘嬷嬷看向自家姑娘。 孟月池的脸上带着微笑: “真正能杀了三个人的,又有几个是真的百姓呢?” 听闻原平城竟然以三颗人头能换粮之事引动军中哗变,一直隐在后军的叛军将领坐不住了。 “今日死了多少人?” “回将军,大概两三千人是有的,受伤之人也有数千。” “真的有人用人头换到了粮?” “回大人……有,大概三四百人换到了粮食。” “那些粮食大半已经被咱们的人夺回来了。” “好,明日取些人头让咱们的人去换粮,派弓箭手在后面策应,趁着他们换粮的时候放箭,正好趁机攀城夺门。” “是!” 第195节 “我要让那孟氏女知道什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二日,原平城下又是不休不止的厮杀争斗,鲜血浸透的城墙下,有人成群结队捧着三颗人头大步跑了过来。 “粮!换粮!” 听到城下叫唤,城上渐渐落下了绳筐。 “怎么是空的?” “先收人头后给粮,你们昨天还有人拿石头凑数呢。” 听到城墙上的人这么说,换粮之人只能认了。 过了片刻,绳筐再次落了下来,换粮之人连忙去拿粮食,突然,他身上传来一阵剧痛。 是滚热的油自城上浇下。 “中计了!” 叛军将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两日放任这般自相残杀,本以为能趁机夺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 “那些百姓还剩多少人?” “大人,剩的不多了……” 回禀之人言语支吾:“很多人,得了粮,就跑了。” “不是只有几百人……” 突然明白了“粮”不只是有“粮”,那将领无奈地坐下。 “此事,只怕也在那孟月池的算计之中,狠辣阴毒至此,庐陵明月?哈哈哈哈!” 正在叛军决意撤兵之时,一面旗帜自北而出,一女子手持长矛,带上千骑兵奔驰而来。 此日,刚好是孟月池与言方应约定的一月之期。 三日后,一篇名为《缴叛章》的檄文自原平而出。 檄文中写尽叛军在江左益带领之下倒行逆施枉顾人伦之种种。 江左益得闻卢龙失守,终于决意折返。 此时远在晋阳的并州都督林珫收到了一封信。 “君欲求之功在此,过时不候。” 信末署名与那檄文相同——孟月池。 第127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三) 自玉衡十七年十一月十九,卢龙将军江左益起兵叛乱以来,整个大启朝的朝堂就像是一锅沸水,每日翻滚不堪。 真论起来,江左益乃是先帝哲宗宗的亲信之臣,当年三位将军分领朔北军,其中一路在东调之后与征蛮军合为一体,又吸纳了北蛮内迁几部,才成就了如今的卢龙军前身,江左益寒门出身,若不是先帝一力扶持,又怎么可能成了统领数万强兵。 先帝为了不让穆宗朝夺位之乱重演,倾力打造了有蛮族混入其中的卢龙、振武、静绥三部,此三部领受皇恩,与各处高门并无牵扯,亦被称为“北犬”。 也正因此,江左益起兵之前,朝中大部分人没几个想到他会谋反。 他占据青兖等地数月,朝臣们也觉得江左益不过是“恃宠而骄”,直到这条“北犬”真的亮出了獠牙。 消息传到繁京之时,繁京内天子与群臣还在准备着新年的欢庆,无数盏精美的花灯从各地运到繁京。 那一日是十二月初二。 通政司的密报历经无数辗转纠葛终于到了御案之上,在它上面的那一条消息还是梧州府衙突生灵芝的祥瑞喜事。 “江左益谋反,兵部主事魏久、通政司两道参事常青娘、青州刺史李泰丰、益都知府张宝净、北海县令言方许被杀,兖州刺史于鹰附逆。” 冬日的冷风吹在议政殿里,将年节喜气卷到空中,散了个干净。 陛下震怒,当即令靠近青兖等地的守军尽速剿灭叛逆。 朝堂上,群臣噤若寒蝉。 回到内殿,穿着金红色外袍的当今陛下万俟玥召令吏部侍郎梅舸入内议事。 “之前你让朕调令并州守军前去定州,朕还觉得是你多疑了些,如今看来,那林珫也早就知道江左益要反,不然也不会收了朕的密旨却装死。” 静站在御座之前的梅舸没有说话。 她是内廷女官出身,即使如今已经是朝中重臣,面圣时候也如从前一般微微倾着身子。 万俟玥把玩着案上的金雕孔雀,她御极十七载,一身帝王威势早成。 内堂中暖香融融,却又仿佛被陛下的怒火给焚烧成了灰,塞在人的喉咙里,让人喘不上气来。 “林珫如此,其他都督、节度,只怕也是如此,他们早知道江左益会反,偏偏给朕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让朕在这繁京之中当这个无知无觉的瞎子、聋子!” 句句嘲弄,句句藏恨,万俟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嘲弄的是谁,在恨的又是谁。 “雪君,你在吏部经营这么久,可知道这一路上的州府众官里有没有人能抵挡江左益?” 梅舸,也就是皇帝口中的梅雪君默然片刻,才说: “陛下,天下承平日久……各地主官擅民事者多,擅军政者,极少。” 二十四岁登基,今年四十一岁的万俟玥坐在御座上,抬起手,轻轻抚弄了下自己的眉毛。 这是她恼怒之时才会有的动作。 “守军之将各怀心思,抚敌之臣无带兵之能,从兖州到繁京,若是江左益他一路杀来,朕岂不是要弃繁京而走?” 金雕孔雀被她砸在了地上。 精雕细琢而成的纤毫尾羽被磕成了一团。 “朕就不明白,朕如今所做,和明宗当年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过是任用女官、丈土改税,偏偏都能做成,朕呢?朕让柳铉徵这些女官入朝,她们却不安分,朕让她们做的事她们都做不好,偏要天天来规劝朕!丈土改税一事,从前越知微是怎么做的?她们怎么就学不了?!现在区区一个江左益都敢谋反?!怎么,是觉得朕身后没有一个国公府的外家?” 万俟玥是先帝独女,先帝因幼时落水,身子不甚康健,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一宫女所生,万俟玥从五岁起就被送到了先皇后跟前教养,十岁被立为太子,养出了一副骄横性情,至今也未曾有变。 她有一颗进取之心,却屡屡受挫,自她登基之后所用之人多令她失望。 “雪君,此时正是朝中用人之时,你可有人能举荐?” 最好是能如明宗朝江明雪、薛重岚、云娇、裴仲元那般的勇武之将,能以一己之力将江左益击溃。 “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寻,兵部各位大人此时正在商讨应对之法,他们精通军事,定有克逆制胜之法。” 万俟玥挑了下眉,仿佛是冷笑一般。 “江左益号称十几万大军,他哪有那么多军粮养兵?多半只有四五万人虚张声势,陛下,臣以为,只要调集武宁、义成、宣武几处守军,定能将叛军剿灭在濮州城下。” “陛下,当年临淄王逆乱,正是被时任镇远公江明雪剿灭于此地,臣以为,将各处守军招来至此处,定能将江左益围而攻破!” 梅舸今年不到四十岁,只看她瘦削白皙的脸庞,很多人都以为她不到三十岁。 站在议政殿的一角,听着兵部的大人们高谈阔论,说什么要各地守军将叛军分而割之,最后在濮州毕其功于一役,她微微低着头,手指勾着袍袖的一角,一言不发。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到了繁京,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字算得上好消息。 十二月初三,魏州被破。 十二月二十七,镇州被破。 玉衡十八年正月初六,定州刺史白复周投敌。 正月二十七,叛军破宣武军。 二月十四,叛军兵临濮州城下。 二月二十日,濮州城破。 兵部信誓旦旦的“毕其功于一役”毁于一旦。 濮州向西,渡河过庸关便是繁京。 虽然朝廷调拨了三十余万兵马在这数百里路上,可濮州失守,朝中人心惶惶,劝陛下离开繁京之声渐渐响起。 “你说叛军撤军了?” 此时是玉衡十八年三月十九,看着传信的斥候,万俟玥自御案后站了起来。 “江左益撤军了?” “启禀陛下,叛军在濮州留下六万精兵,其余十万大军北撤而去。” 撤军?为什么? 万俟玥看向梅舸,只见她半低着头眉头微蹙。 江左益攻下濮州,正是气势大振之时,合该一鼓作气,又怎会撤军? “陛下,叛军多半是知道了前方有三十万大军镇守……” 万俟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若照你这么说,江左益这也怕,那也怕,他是如何造的反?” 江左益的反叛,让这位久在繁京的陛下多了几分锋芒,她环顾群臣,问: “叛军北撤一事,尔等可知端倪?” “陛下,臣听闻,齐州原平城至今未被叛军攻破,其知府言方应收拢各地军民,意欲切断叛军回撤之路。” 齐州?原平? “陛下,前几日微臣从逃难之人身上得了一篇檄文,正是庐陵学子孟月池在原平府所写的‘《缴叛章》’。” 江左益叛乱四个月,万俟玥终于得了一个好消息,她甚至有些不敢信。 那女臣从袖中取了那篇檄文呈上,万俟玥展开细看,忽然笑了。 “这孟月池是何人?看她这檄文之中所写,原平府中已经聚集十余万大军,攻破卢龙关,抓了江左益的两个儿子,沧州、定州两地也已经光复。” 群臣哗然。 跳过那些“人尽相食”、“老幼皆白骨”之类的言语,万俟玥的目光凝在檄文的最后几句 ——“逆乱之贼,不如纸虎,微火成炬,可尽焚之,但请各地英雄为百姓谋生路,除逆平乱。十人可扰之,百人可袭之,千人可夺县,万人可据城,则令逆贼无处可驻、无眠可宿、无粮可入、无路可出。” “好一个‘无处可驻、无眠可宿、无粮可入、无路可出。’” 第196节 放下檄文,万俟玥深吸了一口气。 “若此计成,朕得一大贤。” “传令阵前,待叛军过河,便立时困住濮州,若是让濮州城的叛军脱身,带兵之人就领着他的三族老小一起投河吧。” “再令武宁卫一万兵马即刻北上,缀在叛军后面,袭扰截杀,削减其兵力,竭力支援原平,此事成了便罢,若是不成,朕离开繁京的那一日,有些人是跟着朕走,有些人,是头跟着朕走。” 见陛下竟然起了杀性,群臣默然片刻,只能称是。 散朝之后,梅舸叫住了刚刚呈递檄文的女臣,大理寺少卿于若菲。 “于大人这封檄文真的是从难民手中得来?” 看着梅舸,于若菲面带淡笑。 她是女旧臣之后,也是柳朝妤同科,梅舸身为女臣却在攻讦柳铉徵一事上走在前面,早被她视作敌党。 “梅侍郎以为如何便如何。” 说罢,于若非便转身离去。 “孟月池。”当天夜里,梅舸便拿到了一份檄文,看着最后的署名,坐在灯下的女子淡淡一笑。 远在原平正在统算粮库余粮的孟 月池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几日风冷,姑娘可是着凉了?” “没有。”孟月池吸了吸鼻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可能是外面堆肥的味儿太重了。” 听见自家姑娘这么说,刘嬷嬷笑了: “城中百姓几乎把城里的每一块地都种满了,还有人用木箱子种了麦,我去看了,足有一分地那么多。” “去年已经是灾年了,若是不春耕,就算叛军没了,这一城百姓也未必能活得过今年冬天。” 说完,孟月池叹了口气。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刘嬷嬷小心打开窗子,就看见了一脸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外面。 “姑娘,柳壮士回来了。” 孟月池连忙起身,刘嬷嬷打开了窗子让柳生尘直接翻窗进来。 这些绿林豪杰都不太喜欢走门,见多识广的刘嬷嬷也已经习惯了。 “孟娘子,并州已经发兵往定州来了,前军三千精骑,大概七日就能到。” 孟月池松了一口气。 虽然如今的原平城有几万青壮,还是少刀少马少铠甲,并州能够发兵一起拦截叛军,事情就容易多了。 “你可遇到了江左益派去并州的说客?” 孟月池这话并非无的放矢,她能想到请并州出兵,江左益不可能想不到,甚至会比她行动得更早。 听到她这么问,柳生尘顿了顿,才说: “我确实遇到了叛贼派去的说客,姓崔,名叫崔仁。” 孟月池点点头,她低头,用手指勾了下袍角,缓声道: “林珫与高门往来,这崔仁应是晋州崔氏……林珫此人颇有些首鼠两端,最喜欢等旁人斗得你死我活,他再待价而沽,怎么这次倒决断的这般快?可是并州有什么事发生?” 柳生尘点头: “并州有些出人意料之事,林都督的夫人将崔仁毒死了,逼迫林珫出兵。” 孟月池有些惊讶。 这是极少能在她脸上看到的神情,柳生尘将眸光转向一侧。 “林都督将崔仁安排在了一处幽静客舍,另外派人伺候,每日都酒肉招待,我奉孟娘子差遣将信送给林珫之后,便又找机会将孟娘子的另一封信给了苏娘子。” 苏娘子便是林珫的夫人苏茗子,细算起来,她是明宗朝第二位女相苏姮妹妹的曾孙女,也是女旧臣之后。 孟月池给她送信确实有请她帮忙说服林珫的意思,知道苏茗子曾经在朔北的勇毅学宫读过几年的书,她在信中还写了朔北的雪、朔北落在雪上的天光,还有每年正月初一去祭拜明仁宫时的疲惫与快慰。 一封人情信,竟有这般效用? 转身,看向桌上的烛火,孟月池淡淡一笑。 或许只是一封人情信,又或许在一些人的心里,明仁宫覆雪天光之景本就是火种,能点燃旧日过往,和来日方长。 “苏娘子毒杀了崔仁,逼得林珫无路可选只能出兵平叛,我要是将此事告诉山长,她定然欢喜。” 回身看向柳生尘,孟月池弯腰行礼: “多谢柳壮士一番奔波。” “孟娘子客气。” 说完,柳生尘掏出两个信封递给她。 这次他来之前已经提前洗干净了手,未曾将信弄脏。 刘嬷嬷送走了柳生尘,孟月池打开两封信,林珫那封信写的花团锦簇,仿佛他从一开始就一心出兵平叛,只是碍于军粮不足,一直没有动作。 这信没什么意思,孟月池看完就放在了一边。 苏茗子的信,她小心展开,只看见了一句话。 “朔北雪铸并州刀,苏门不生附逆人。” 武宁卫北渡,宣武、忠武两军围困濮州,并州军北上定州、镇州,原平守军光复沧州。 四个月来不断奔袭的十万叛军人马俱疲,江左益本想带他们入兖州修整,却有五千余人响应檄文,占据兖州下属各县,坚壁清野,兖州的州府百姓也早就纷纷外逃,能走得动就去了原平,走不动就去了左近县城,江左益所得竟是一座空城。 他在城中派人外出寻粮,却屡屡被袭扰,一开始寻粮队是几十人,后来要几百人结伴才敢出城。 执掌卢龙军数十年,江左益也可称上一句当世猛将,心知自己不可被困守于兖州,他当即带大部北上,在渡河之时又遇多番袭扰。 四月,雨水渐生,河水愈深,船行至河中,有人负刀潜水,损毁木筏数百。 江左益虽然自己是坐船渡河,没有落水,他的宝马却溺死河中。 卢龙军中几乎没有善水之人,光是溺毙在河中的就有六百多人。 江左益大怒之下亲自执拿弓箭站在船头,却只能看见一个颀长背影在北岸施施然登岸。 此时江左益派去到对岸的接应先锋已经被尽数杀灭。 “□□,你只管过了河来,我让你见识见识甘江渔娘的厉害!” 江左益目力极佳,看清了那人竟然是个身高面褐的女子。 此人自然是息猛娘,她自己就是渔家女,下水比吃饭还简单,练出的精兵能跨山也能潜水,正好就用在了此时。 江左益当即令人撤回大河南岸,才知道因为船小岸长,渡河时有近千人被人截杀在南岸。 经此事,卢龙军士气大跌,待江左益半月后绕行青州抵达原平城下,八万大军已经摆开阵仗严阵以待。 原平知府言方应骑马立于阵前。 “逆贼江左益,你来得太晚了,你那两儿子的头颅在我原平城上等你都成了骷颅。” 五月初三,逆贼败于原平,死伤万余。 五月十四,逆贼江左益北上定州被并州都督林珫所阻,死伤六千余。 五月十七日,江左益重回兖州,昔日十万大军只剩了不到三万。 六月初九,江左益部下副将史台奚杀江左益后请降,余逆万余隐入山中成寇。 历时 大半年,卢龙军犯上作乱终于有了个大概的结果。 孟月池却还是没闲着,青州、兖州、齐州等地久受兵祸,田垄复耕也是大难事。 “幸好你让人在卢龙种了不少地,再熬一个月就能收了……为了能早点儿种地就想尽办法劝降,好好的军功让出去,你干的这些事儿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怕不是得觉得你疯了。” 坐在她旁边的息猛娘一边织草鞋一边宽慰她。 一脸疲惫的孟月池单手支着脑袋。 这位在过去半年里名震天下的女子还有一月才满十八,她看着这些账册,轻声说: “我如今觉得,比起杀多少人,能救活了多少人才是本事,杀人,太容易了。给一个无知稚童一把刀,他也能杀人,给一个垂垂老朽之人一碗毒,他也能杀人,世间杀人之法千千万,能活人的法子却太少。” 息猛娘将新做的草鞋踩在脚上,将肩膀借给了好友让她靠着。 “你做到此地步,已经是竭尽所能。” 孟月池微微一笑,眸光却冷:“为阻此战,我也是出过力的,只可惜,我愿意辅佐林珫得八州之地,他也不肯出兵定州,如今不过是得了这些功劳……却用了十余州三十万百姓性命去填。” 她将头搭在息猛娘的肩膀上。 “苏茗子挺不错,她在林珫那儿太可惜了,要不要挖出来,庐陵也好,朔州也好,都是去处。” 久经征战,见多了生死之苦,孟月池越发恨上了林珫。 林珫身有军功,升官发财她一时动不得,挖他妻子她挺愿意。 息猛娘笑了,摸了下她的头发: “现在全部兵士都在种地,你这坑倒是刨得挺歪。” 孟月池懒懒一笑,心里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片刻后,她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唉,大理寺于少卿写了信来,陛下要亲自召见我,若我得了官,你是随我去,还是重归义武军?” “随你去?随你去能得个什么官?” 孟月池眨眨眼,她没想过。 半个月后,天使带着圣旨而来,诏令言方应、孟月池等人入繁京。 此时的齐州、青州等地田亩抢种已经大致结束,三个月后,赶在冬日之前,田地里还能收一批粟。 正如她当日所说,孟月池来时是一驾小车,两袖清风,走时也是干干净净,没从原平城里带走一两银子。 第197节 言方应给她的俸禄和赠金自然不算在内。 粮食也只带了一点儿,还是她花钱买的,没办法,人总得吃点饭。 言方应此时在卢龙,从原平出发的只有她自己。 上车前,孟月池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在心里默算了下物候。 “朝廷免税的旨意已经下了,今年这原平城里大概不会有饿死之人吧?” 自言自语,她有些高兴。 “姑娘。” 马车停在了城门处。 孟 月池听见嬷嬷唤自己,从马车里探出头。 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是人。 “启玉衡十八年七月初九,天晴风畅,原平百姓兵卒数万余迎送帝西去繁京,老少相携,兵民扶持,行送至出城二十余里未绝。” 目睹这一幕的息猛娘站在城墙上嘴里啧啧有声。 “旁人十八岁生辰如何我不知晓,月池这十八岁生辰,真是天下难寻第二……怎么还有人把自己孩子塞车里了?” “息将军,我也要走了。” 息猛娘看向自己身侧的高健男子。 “柳生尘,你要去何处呀?真的不打算投军?” 男子摇头。 “功名利禄不如我的剑,能用此剑助孟娘子行止戈活人之事,我只觉剑意又得精进,打算再去历练一番。” 听柳生尘这么说,息猛娘也不留人: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柳生尘刚要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听息猛娘突然开口说: “你说的历练,不会是跟着我家月池吧?” 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代剑客差点摔死在原平城外。 从原平到繁京,一路上孟月池真是尝尽了出名的烦恼,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她样貌的,她每到一处总能被人认出来,然后就是各地的文士名流世家豪族竞相邀请。 孟月池无奈,只能作男子打扮,也不入大城,歇脚采买都去县城。 等她过了兖州,索性将车卖了,只和刘嬷嬷分骑两匹马,终于七月二十六日到了繁京。 七月二十七,孟月池穿着一身石蜜色素纱袍,跟着一位容貌端丽的女官一路曲折,终于到了一间净室之外。 “孟小娘子稍待片刻。”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她闻到了淡淡的檀香气,应该是从殿内传来的,最好的檀香,千金一两。 站在这儿倒是挺赚。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女官跟人打招呼。 “见过梅侍郎。” “这位就是孟月池孟小娘子?” 听见女子的声音,孟月池恭谨行礼。 “学生孟月池,见过梅侍郎。” “你低着头,如何能见过我?” 闻言,孟月池略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素白清瘦的脸庞。 这位被女旧臣们视作仇寇的梅舸梅侍郎生了一副风月懒相顾的好相貌。 梅雪君亦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才十八岁,像是一朵将开的玉兰。 “我听闻从前人们称你是庐陵明月。” 孟月池的脸木着,只带一点客气微笑。 “你可知如今的繁京称你是什么?” 孟月池只说: “学生不知。” 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微微前倾身子,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能让五万人厮杀相食,又能驱水鬼阻十万叛军于河上,人们现在叫你是素手阎罗。” 比庐陵明月好听。 孟月池真心这么想。 第128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四) 梅舸说话时候一直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女子,却见她的脸上并无神色变化。 略直起身,这位当朝吏部侍郎垂下眼眸,语气徐缓: “年纪轻轻,恶名若此,那些女旧臣之后自诩君子如玉,可不会把你视作同类。” 说罢,她低笑了一声,迈步离开了殿前。 又过了一会儿,有女官出来,传了孟月池进去。 “草民孟月池,叩见陛下万岁。” 议政殿后的内殿并不如何空旷,孟月池所跪的地方距离御座约有三丈之遥,她行完大礼之后正好听见了更漏水滴的声音。 显得这殿内极为安静。 “孟小娘子,你让朕看看你的手。” 孟月池愣了下,御座上的皇帝却已经起身,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万俟玥抓住年轻女子的一只手翻来覆去打量,这手并不如何白皙,因为常年执笔,指骨变形,腕骨明显,翻过来再看掌心,自手指到手掌全都有厚厚薄薄的茧子。 尤其是掌心处的横茧,这是马鞭缰绳磨出来的。 “你是骑马来的繁京?” 孟月池一直低着头,只答说: “启禀陛下,因得诏书,草民不敢拖延。” “从齐州到繁京,你是取道濮州?那一路可有两千多里……你在齐州杀过人么?” “启禀陛下,杀过。” 万俟玥看着这个神色稳稳当当的小姑娘,笑着摆摆手。 “你别跪着了,起来给我讲讲。” 孟月池又行一礼,就站了起来。 直背而立,一旁侍候的女官神色微动。 看起来文弱单薄的小娘子还真有些胆气,难怪能被人称作“素手阎罗”。 对于自己亲手杀人之事,孟月池并不避讳,傅寿等人想要夺原平以献叛军,证据确凿,她奉命代掌原平城,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 当然,在擒拿傅寿之前她放任流言、引蛇出洞的种种,她就不曾说了。 万俟玥没有回到御座之后,而是让人搬了凳子,她就在孟月池的近前坐下。 她对面前这个女孩儿有着无需遮掩的兴趣。 “你就一刀一刀,砍了十个人的脑袋?能砍得动么?” “启禀陛下,草民骑马弓射都涉猎,力气还是有的,不过连砍十个人确实要花大力气,到第七个的时候草民就已经手腕发软了。” 万俟玥大笑出声,对一旁的女官说: “她这般一本正经同朕说手腕发软,哈哈哈哈,朕未见之时当她是猛将,见了之后以为她是文弱小娘子,如今刚觉得她是猛将豪杰,她又跟朕说她手发软!哈哈哈哈!” 孟月池微微低着头,仿佛有几分年轻人被取笑时候的尴尬,却让万俟玥越发觉得这小娘子有趣。 “被五万叛军围城的时候,你怕么?” “启禀陛下,不怕。” “为什么不怕?” “时值春寒,城外无粮草可用,原平城下开阔,叛军无匿藏之地,城中百姓以逸待劳守城之心远胜敌军攻城之念,天时地利人和,草民便不怕。” “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万俟玥的眼中满是赞赏之意。 “孟月池,你如今多大?” “启禀陛下,草民生于玉衡初年。” “玉衡初年……朕听说你是因为父辈乱定婚事才被免去了科举资格,也好,你要是真的科举入朝,当个规规矩矩的小文官倒是埋没了你这能文能武的本事,来人。” 有女官立刻上前。 “朕年少时候有一身银铠,取来让她换上。” 很快,那一身麒麟纹银铠就被取了过来。 铠甲既然是为当时的太子所制,自然精美之极,甲片也并不厚重,放了二三十年,依然银光璀璨。 看见孟月池将自己从前的甲衣穿在身上,万俟玥仿佛得到了一件极有趣的玩具,她端详片刻,又让女官取了梳子,给孟月池戴上了一顶银冠。 穿着纱袍的孟月池看起来有些文弱,穿上了铠甲却丝毫没有违和,见她认真被人摆布的样子,万俟玥几次笑出了声。 第198节 “好,这身铠甲就赏你了,你会骑射?把我从前用过的弓也拿来,马也牵来。” 孟月池在内殿里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还被得了赐膳,等她离开皇城的时候,所得除了一身银铠、一张包金牛角弓、一匹御马,还有几箱金银赏赐另十几件身绫罗衣裳。 送她出宫的女官被称作兰姑姑,身穿紫袍玉带,生得细眉细眼一团和气。 “孟娘子如今可是住在官舍?” “得陛下召见,入了繁京不敢去旁处,只将些许行礼放在官舍就来了。” “既然见过了陛下,孟娘子自可先在繁京寻个落脚处,绫儿,你跟着孟娘子,待孟娘子安顿好了再回。” 一位跟在后面的女子连忙上前两步领了对牌,正是之前引着孟月池入宫的那位女官。 兰姑姑转过身来,笑着对孟月池说:“繁京城里人多事杂,孟娘子奔波跋涉,倒不如关上门好好歇息几日。” 听出了话里的提点,孟月池对着兰姑姑点头: “姑姑说得对,实不相瞒,我骑马到现在,腿还是疼的。” “哈哈哈,孟娘子真是直白可爱。”兰姑姑将手敛在袖里,面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如今这些赏赐是陛下怜惜孟娘子年少为国,智勇双全,陛下对孟娘子很是喜爱,言大人和各位大人还没入京就先在内殿召见了孟娘子。至于论功行赏,待各位大人都来了繁京,廷议之后方有论断。孟娘子年少建功,家中父母定然欢喜。” 她语气亲近,仿佛是看孟月池从小到大的长辈似的,孟月池想起自己的母亲,脸上多了些笑。 “母亲早就给我写过信,骂我莽撞,又怕我坏了平叛一事,如今知道我安然,大概要把一城的庙都拜遍了。” “她只提了母亲,没说父亲?”内殿里,万俟玥看着手中的折子,上面早就写了孟月池从小到大的生平。 “是,孟娘子是庶女,倒是跟她嫡母亲厚。” “她母亲柳朝姝是柳朝妤的姐姐,嫁了个不顶用的男人,倒是挺有儿女福分。柳朝妤、柳铉徵、薛重岁,她还去过朔州,在勇毅学宫外给那些稚童授课,看出身是实实在在的女旧臣之后,行事为人倒是丝毫不迂腐。” 万俟玥看向一旁一份已经写好的圣旨。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孟月池的去处,从五品的骑都尉爵位给一个,再封个太学博士,就跟那群女旧臣一般留在繁京罢了,过两年放到外面去做个学官,清贵又无权。 现下她已经改了主意。 “孟月池,确实是个将才,十八岁,真是个好时候。” 听见陛下的话,兰姑姑想了想,接了一句: “孟小娘子看模样真是干净漂亮,行事却和旁人不同,她穿着陛下从前的银铠,还真有几分从陛下身上借去的威风。” “从朕身上借去的威风?” 万俟玥抬头看向自己的御前女官。 兰姑姑低头浅笑:“要不是得了陛下之威,她年纪轻轻又怎能在原平那等地方招揽人心立下功业?” “你倒是会拍朕的马屁。”玩了几个时辰的万俟玥心情奇佳,看着折子里说柳朝姝为了女儿求学带着女儿离开孟家,她说,“这柳朝姝倒是挺有本事,养了个好女儿,既然孟月池那爹不成器,我就先给她个脸面吧,封个正五品的散官,朝议大夫。” 越过其父擢升其母的事在明宗朝的时候有过不少,可是像这样直接给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赐散官也是极少见的。 兰姑姑怔了下,连忙让人去拟旨。 夜里,伺候了陛下歇息,兰姑姑守在殿外,那个叫绫儿的女官悄然站在她的身侧。 “姑姑,孟小娘子没有住柳家宅邸,而是另外赁了一处院子,付了半月租金。” “还真是有副玲珑心肝,一点就透,不跟那些女旧臣牵扯。”兰姑姑点点头,就见绫儿将一个锦囊呈了上来,“这是什么?孟小娘子给你的赏赐?你留着就是了。” “姑姑,这是孟小娘子特意给您的。” 兰姑姑打开一看,不过是个银质的平安锁,精巧是有几分的,在见惯了金银财宝的御前女官面前就平平无奇了,也不算什么值钱物件儿。 “孟小娘子说这里面装了一点晒干的万家供粟,是她离开时候齐州百姓送的,她听您口音有一分像是德元人,知道您确实是齐州德元县人之后便取了这个。” 百姓们将嘴上省下来的一点粟供奉在神前三日,再赠给了孟月池作临别礼,自有为她祈佑平安的意思。 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银锁,片刻后,兰姑姑点点头: “我提点她确实是因为她也算是救了我家乡父老。这位孟小娘子确实是聪慧,难怪能得了陛下的喜欢。” “姑姑,之前不是说……” 御前女官们都知道陛下不喜女旧臣一派,尤其是不喜欢柳铉徵,孟月池就算有功,光是身份就折了一截。 怎么如今兰姑姑却说她得了陛下的喜欢? “她生在了好时候。”兰姑姑轻声说,“生在玉衡元年,在陛下眼里她不是女旧臣之后,而是咱们本朝的少年英才。为了她,陛下连柳铉徵的亲甥女都愿意抬举。” 说完,兰姑姑抬头看看月亮。 庐陵明月是美名,在陛下这儿可远不如素手阎罗的名号。 能杀人的孟小娘子只要一直如今日一般在陛下面前稳妥坦荡,福气还在后面。 天上一轮残月当空,照着巍巍皇城,也照着坊间一处不起眼的屋舍院落。 “姑娘,今日得了这许多衣裳,明日您出门可要穿?还得早点去置办东西,咱们从齐州出来也没带什么送人礼,总不能到处送那些万家粟呀。” 看着那些在灯光下辉光隐隐的绫罗锦绣,刘嬷嬷轻声问自家姑娘。 “明日不出门拜见,咱们就去书肆书院那些地方看看。” 看信的孟月池轻声说。 “不拜见?” 刘嬷嬷有些惊讶,她们还在原平的时候就收到了柳大人的信,信上写了一堆柳家的故旧,怎么姑娘竟然一个不见么? 抬头看向自家嬷嬷,孟月池笑着说: “如今繁京城里都叫我是素手阎罗,我若真去拜访那些柳家故旧,少不得得听些指教,说不定原本的亲近也淡了。” “素手阎罗?这繁京城里的人是些什么毛病,怎么能这么称呼姑娘你?” “这称呼多好呀,比旁的强多了,至少能让我在陛下眼里格外不同。” 想起今日之事,孟月池甚至想感谢为自己起这外号之人,不管那人是如何想要败坏她的名声,还是让她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几日皇城里大概还会传召我去,咱们出门之前得跟前面守房人打声招呼。” “好,这事儿我记下了。” 刘嬷嬷活动了下筋骨,连着骑了这么久的马,连孟月池都吃不消何况已经快五十的她。 孟月池注意到她的动作,将手里的信放在了一旁。 “嬷嬷你脖颈又疼了?来,我给你抹些药油。” “姑娘,这等事哪里是你该做的?” “我还有什么事该做不该做?您在原平的时候不也上阵杀敌了?那柳生尘都说嬷嬷真是敏捷有力。” 刘嬷嬷哪能说得过自家姑娘,只能转身,低着头让姑娘在自己的脖子上抹药。 “幸好琴姐姐不在,让她看见了,能唠唠叨叨把咱俩说三天。” 孟月池从朔州出发往齐州来的时候琴嬷嬷刚好病了,她就只带了刘嬷嬷一人,一别至今,她已经走了数千里路,从朔州到并州,从并州到齐州,再从齐州到繁京。 “等我得了官,安顿好了,再把琴嬷嬷接过去。” “嘶……姑娘您说话的时候手上轻些。” “轻了您的脖颈可好的慢。刘嬷嬷,要是我得了一地的武职,你要不要也领个武职?” “嘶,我个老嬷嬷了,也……姑娘,要是老婆子我不答应,您是要把我的皮搓下去呀。” 孟月池轻轻笑了下。 “嬷嬷照顾我这些年,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刘桂子低着头,任由自家姑娘拿捏着自己的脖子,没说话。 繁京不愧其名,果然靡丽繁华之至,大概是知道了叛军已经被平定,原本离开了繁京的各地客商又纷纷回涌,朱雀门内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孟月池没骑马,带着刘嬷嬷在路上一路逛下来,见所未见的稀奇之物几乎要撑满她的眼睛。 在书肆,看着各式的话本,孟月池没忍住,拿起了封面很是精美的一册。 “《茉莉留香传》,这么个名字怎么里面竟是个男子之事。” 孟月池翻到书的后半截,恍然大悟。 这书上写的是一个男子科举入仕,来到繁京,宦海沉浮,朝堂争斗,最后因为被明宗看中,成了明宗的入幕之宾,便得青云直上,遇难成祥。 孟月池:“……这种留香啊。” 放下这本书,又拿起了一本《茉莉集香传》,孟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本书肯定也是讲一个男子如何得了明宗青眼的。 果然,这书上写的是一个世家子弟体弱多病,又在朝堂争斗之中家破人亡,却因为少时和还是公主的明宗有一段牵扯,后来旧情难舍,重回朝堂……当然也成了明宗的入幕之宾。 一共找到了七八本《茉莉x香传》,孟月池大开眼界。 “怎么这些故事里这些男子都得了明宗恩宠,却不曾写他们是如何争宠呢?” 书肆的伙计路过,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连忙说: “有有有,今年春闱推到了明年,士子们都来了繁京,这种书卖得极多,客官你看看这本。” “《群香集》?” 孟月池翻了两页,觉得这本比其他的都有趣。 正在她津津有味看几个男人比着给公主写信寄信物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一派胡言!杜通政、裴将军都是青史有名之人!自然是以其才学勇武折服明宗,怎能写他们是这等争宠媚上之辈?” 说话之人大概是个应考举子,穿着一身青袍,神色极为愤慨。 “尔等这般羞辱明臣雅士……” 书肆内外人来人往,不少人驻足看向那举子,那举子自以为得意,大声道: “情爱争宠这等事,怎会是男子所为?这些不堪之书定是女子所做,满纸荒唐,不堪入目!” “这位兄台,你可听过杜家茉莉园?当年杜行舟为了明宗在平溏外修了茉莉园,汇聚天下茉莉名花,明宗去后不久,他便在茉莉园里服毒自尽。他去后遗书刊载在邸报上,字字情真,如泣如诉,后悔自己当年为了自家家事离开了明宗陛下,兄台你不会是没看过吧?” 一个穿着绣花蓝裙的女子头上戴着帷帽,掀开了面前的轻纱看着这说话之人。 “至于你说裴将军那就更有趣了,裴将军当年到淅川,酒后与时任淅川按察使司徒尧打架,不过是因为司徒尧说他是学人在后罢了,此事当时被人所知,还有人写成了诗呢。‘裴郎年少误圣缘,悔教淅川沐香雨’这一句说的便是裴将军年少时候伺候明宗未曾尽心,让司徒尧趁机专美于前,‘裴郎年少’四个字自此之后便有了年少气傲追悔莫及之意。兄台,你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吧?” “你!”青袍举子看着这女子,大声呵斥道,“你这等无知女子知道什么!那裴将军何等豪杰!你造出这等荒唐谣言,小心裴家后人将你告上衙门!夺了你的功名!” 第199节 “唉哟。”女子笑了,“我自己就是裴家后人,我说我曾叔祖,谁来告我?” 一句话,书肆内外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那举子还不依不饶: “你说你是裴家后人你就是裴家后人?我告诉你……” 书肆伙计怕事情闹大,连忙说: “这位郎君,裴娘子确实是裴家后人,嫡枝正脉的裴家娘子。” 那女子抖了抖手上的《群香集》,笑着说: “我拿自家祖上故事来写书赚钱,你往哪儿告我去?” 一旁的孟月池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书上署名是“瑶池闲客”。 没想到写书的作者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那举子本想扬名,结果却闹了笑话,在别人的嬉笑声里掩面而去,走的时候姿态很是狼狈。 姓裴的“瑶池闲客”将帷帽直接摘了,露出了眉目精致脸庞,她的嘴唇略薄,眼角微挑,看人时候平白有两分刻薄。 走到一旁,她对书肆的伙计说: “先将上个月的钱给我结了。” “是是是,裴娘子您这边请。裴娘子,实不相瞒,这《群香集》卖的不如您之前写的那一套书,现在来买书的举子都喜欢看男子平步青云……” “他们爱看,可我写腻了呀,再说了有什么平步青云不都得先有一副好皮囊?这些男人天天对着书发梦,自觉自己有那么二两才学就能得了明宗青眼,也不看自己生了什么模样,这才真是辱没先帝。”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只是孟月池恰好站在左近,听了个正着。 从身上取下钱袋,孟月池将这本《群香集》放在了自己之前选好的一堆书里,对书肆伙计说: “劳烦将这些书结账。” 那女子眼尖,瞧见了里面有自己的书,便看了这买书人一眼,还真看出了些门道。 “这位娘子你应该不是繁京人士,买了这么多的杂谈游记物候之书,也不像是来科举的。” 孟月池盯了眼伙计用纸包书的手法,才转头看向这女子: “您好眼力,我确实并非举子,来繁京是为了处置琐事。” “不知娘子是从何处而来?” “齐州。” “齐州?!”和孟月池说话的女子忽然高兴起来,“那这位娘子你在齐州可去过原平府?可见过那素手阎罗孟月池?听闻她生得如鬼似魅,能召群鬼惑人心智……” 站在此地的孟月池本人:“……人我是见过,长相平平,至于各种传说,都是戏言相传,并不可信。” 她神色如常,将女子所说的传奇之处一一破了去,却丝毫不能减这女子的兴致。 “你竟然真见过那素手阎罗?快快快,你同我讲讲!她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到底怎么让叛逆相残相食的?你也别当我是坏人,我姓裴,名文姬,号瑶池散人,家住咏恩坊,生平最好打听些有趣之事,你跟我好生讲讲这孟月池,以后我再写了书都送你。” 孟月池看了一眼被包起来的《群香集》,为自己花掉的五钱银子感到后悔。 正在她木着脸思考该如何摆脱眼下窘境的时候,刘嬷嬷提着一堆东西走了过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昨天那位叫绫儿的女官。 “孟娘子,陛下传您进宫觐见。” 孟娘子?哪个孟娘子?繁京里有哪位孟娘子能得了陛下召见?想想现下时局,便知道这孟娘子就是传说中的那位“素手阎罗”了。 书肆里霎那间安静了下来。 裴文姬看着面前之人,瞪大了自己一双眼睛。 在尴尬之中,孟月池为自己的耳慢语迟感到庆幸,耳慢语迟不显慌张,那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你看,我确实是平平长相,也不能招鬼。” 孟月池说完,自己提着书跟着女官走了。 绫儿是带着马车来的,将孟月池请上去,她就看见这位孟小娘子坐在车里往外看。 “孟娘子要是喜欢此地,明日可来接着逛。” “不是因喜欢。”孟月池将所经过之路默默记下,抬手松开了车帘。 她得记好了,这条街以后再也不来了。 第129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五) “你们可知道那在齐州立功的孟月池已经来繁京整整五日,光受陛下内殿召见就三回了?” 江左益起兵叛乱一案牵扯甚广,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连同通政司协同查判,堆叠的案卷比人还高。 趁着饭时,人们聚在一处,说的都是如今繁京里的种种传闻。 听到李御史这么说,刑部郎中魏襄武笑了笑: “有这事儿么?卓御史可曾听说?” 身穿官服的女子坐在一旁,闻言看向那几个聚在一起的男子: “每日案卷都不曾看完,实在无心去看繁京又有了什么热闹。” 魏襄武却不肯罢休,又仰头看向另一侧: “张主事,你们比部掌管勋赐,听说那孟娘子光是陛下赏赐就得了几回了,可曾有什么消息?” 穿着绿色裙衫的女子身材微丰,坐在一侧正看着手中的册子,她身在刑部的比部,刑部郎中魏襄武与她的上峰平级,所以她只能起身回到: “魏郎中,此事我也不曾听说。” 问了两个人都没结果,魏襄武最后看向了大理寺少卿于若菲。 “于少卿,当初是您将那孟月池的檄文送到陛下眼前的,说你与她有恩也不为过,怎么她来了繁京竟然都未曾与您打个招呼?” 在座众多的女臣之中,于若菲的身份是最高的,魏襄武第一遍说的时候她没吭声。 李御史在一旁笑了:“魏郎中,那孟娘子如今也不过是个白身,她去登了于少卿的门,于少卿也未必见她。” 魏襄武也笑,看看其他几个女子,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那孟娘子建功立业,本是好事,偏偏行事所为有伤天和,她不去打扰于少卿,说不定也是自觉有愧。” 说罢,他和李御史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带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于若菲还没说话,刚刚说自己无心看热闹的御史卓升清忽然开口: “魏郎中,我可不曾听闻说孟娘子行事有伤天和,您是从何处听的?” 魏襄武看向她,笑了笑,说: “听闻孟娘子是薛大家弟子,我还觉得不对,薛大家也好,卓御史也好,于少卿,那都是谦谦温文,承前人之志正朝堂之风的女中君子,孟娘子擅用诡计……令叛军扑杀相食,这等事举事瞠目闻所未闻,怎能和几位清贵大人是一脉之传?” 张主事没有说话,她忍不住抬头看向了于若菲。 她是六年前考上的进士,家里不过是寻常人家,也不是什么女旧臣之后,从前不少人追捧那些女旧臣,觉得她这般的为官女子少了些底蕴,风水轮流转,听着这些对女旧臣之后明晃晃的挑拨和奚落,她心里倒也不觉得快意。 于若菲还是未曾说话。 卓升清也不吭声了。 散值之后,于若菲刚刚坐上回家的马车,就见卓升清也挤了上来。 “听说那孟月池来了繁京之后过得很是自在,在书肆看书的时候直接被陛下派女官给叫了去……我家砚宁之前也在庐陵书院读书,与她算是同窗,不如就让砚宁去寻她,也让她知道……” “让她知道什么?”于若菲抬起头,看向卓升清,“你以为薛重岁手把手教了七年又送去勇毅学宫的人会真不懂那些礼数?” 卓升清眉头皱起: “那她为何还不来见咱们?莫非真要等着咱们的帖子送上门去?” “不来见,自然是不想亲近的意思。”于若菲轻轻叹息了一声,“自柳亚相被贬,梅党坐大,这朝中不想亲近咱们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可是,于少卿,孟月池不一样,她是薛大家的关门弟子,柳亚相是她……” 于若菲有些不耐地摆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你说这些有用么?孟月池的娘说到底是个无爵无禄的寻常妇人,她爹也不过是个县令,陛下让她跟咱们这些女旧臣之后撇清关系,那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陛下?”卓升清瞪大了眼睛,“于、于大人,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孟月池,陛下要用,可陛下用的孟月池,是在齐州大退叛军的少年英才,是个寻常官宦人家出身的年轻女子,跟咱们女旧臣后人一系并无干系,你可明白?” 卓升清明白了,或者说,她其实一直明白,只是不甘心。 自扶正之乱后她们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了重回朝堂的机会,正逢女帝在位,她们这些人本该勠力同心承继前人之志,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怎么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于大人,陛下是真的要弃我们这些女旧臣之后于不顾么?梅党步步紧逼,我们却连个后继之人都没有,柳亚相在剑州为朝廷秣兵历马,陛下却下旨申饬她妄为,这般下去,我们在朝中还有什么意思?”卓升清声声哀切,低着头,手指紧紧地抠着自己所坐的藤垫。 于若菲双目微阖,片刻后才睁开: “卓御史,别去想什么女旧臣之后了,你我在朝为官,第一该想的,就是朝廷,实不相瞒,当日带着那封檄文上朝,我不是因为孟月池孟娘子的身份,而是因她在齐州真的做事。” 卓升清抬头看向她,却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让人停了马车,送了卓升清上自己的车去,于若菲长叹了一口气。 今年年初,正在朝中为叛军之事焦头烂额之时,她收到了自庐陵来的信。 信是薛重岁写的。 在信上,这位也曾在她少年时候捏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老人问她,她每日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是明仁两朝女臣们的辉光,是她们在朝中逼仄为难不得志的当下,还是天下的百姓,她们未曾入朝时的那些宏图大志。 看着那薄薄的信纸,于若菲守着幽幽灯火端坐到了晨曦初现之时。 自柳铉徵被贬谪,朝中的女旧臣之后官位最高的就是她这个大理寺少卿,她每日殚精竭虑、心力交瘁,都不知道前路在何处。 她明白,薛重岁是劝她将“女旧臣”这三个字放下,那时她苦笑为难,这世上许多东西哪里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等到孟月池在齐州的消息传来,她才明白,原来薛重岁的信是在给她的这个幼徒铺路。 一生见惯沉浮的薛重岁,她不想自己心爱的小弟子被党争波及,提前写了信来,让她们这些女旧臣不要为难那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 第200节 “马车怎么停下了?” “启禀大人,是宫里给了孟月池孟娘子的赏赐,从宣仁门送了出来,又是好几车的东西。” 陛下还真是毫不掩饰对孟月池的喜爱。 于若菲淡淡一笑。 罢了,她倒要看看这孟月池得了薛重岁的铺路、陛下的扶持,到底能走到哪里去。 在繁京待了快十天的时候,孟月池搬家了,倒不是因为之前那院子住的有什么不好,而是陛下给她赏赐了一个宅子。 四进的宅子,方方正正,有一个极好的花园,位置也好,在靠近皇城的咏恩坊,原来的主人是江左益次子的岳家——原礼部侍郎程式。 如今程家满门流放,这宅邸也被抄没,还留下了几十个官籍奴婢。 名叫绫儿的女官带着孟月池在宅子里略走了走,笑着说: “这宅子从前是秋日赏菊的绝好之地,花匠和花还留着呢,孟娘子正好可以借花办宴。” “我看书看久了,不太喜欢热闹。”孟月池停在一处小坡上的凉亭里,看着池中的水映着繁京的天。 真是个看书的好地方。 看这小娘子迎风而立,衣袂舒展,绫儿笑了笑。 “这些奴婢孟娘子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让她们回去。” 孟月池看向自己身后的刘嬷嬷。 刘嬷嬷点点头。 太好了,这件事不用她操心。 “听说言大人他们不日到京,下次我来这儿就得唤孟娘子一声大人了。” 孟月池连忙侧身:“这些天多谢绫女官提点照顾。” “是孟大人您行事稳妥,陛下几次都夸你,让我们这些女官也学你的行事举重若轻。” 说完,绫儿对孟月池行了个半礼,就带着宫里的一干人离开了。 只留下了两个宫女,是兰姑姑点来帮孟月池管事的,过几日也就回去了。 宅门一关,孟月池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天里对她无尽的试探和“指点”终于告一段落了,见她真的不与女旧臣们牵扯,陛下心里大概也想好了她以后的去处。 “姑娘,一会儿我去定些糕点往左右邻居处送送?” “这些事嬷嬷只管安排。” 孟月池展了展手臂,趁着天光还好,她想去那个凉亭看会儿书。 拿着书走到园子里,孟月池刚坐下一会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抬头,看见院墙上缓缓升起了一个脑袋。 “孟娘子!咱俩真是缘分注定!又见面了!” 裴文姬单手攀在树上,看看下面的院墙,身子一荡,直接落在了墙上。 “我家就住隔壁,裴宅。嘿嘿,这下我可以跟孟娘子你常来常往了!” 常来常往……孟月池面上平淡无波,心里默默倒吸一口凉气。 看见裴文姬轻轻巧巧从院墙上跳下来,她从凉亭中走了出来。 “裴娘子,你既然出身裴氏,将门之后,自然也知道我在齐州所做之事都不过是些常见计谋。” “哎呀,孟娘子你别这么说嘛,兵书兵法会背的人多了去了,能如你一般建功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就说在濮州被江左益砍了的仲安寿,那可是熟读兵法,又如何?贪功冒进,就因为那句毕其功于一役,他舍了濮州城出去跟江左益打,还真以为自己是江明雪再世呢。” 见孟月池不说话,裴文姬笑着说: “没事儿,那仲安寿算辈分是我的表侄儿,他人死了,我当表姑的说几句实话也算不得什么。” 裴家,别的不多,亲戚是真不少。 孟月池在心里暗暗记下,又见裴文姬从怀里掏出了些薄薄的册子。 “孟娘子,我来听你说齐州之事也不是只带了耳朵的,这些是我珍藏之物,都是几十年的好宝贝……” 裴文姬脸上笑得贼兮兮的,将册子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相传明宗当公主的时候有一块崇安帝赏赐的茉莉铜牌,执此牌可夜入宫城,后来明宗登基,这茉莉铜牌就成了群臣竞相追逐之物,为了能得明宗青睐,那些男人真是各出奇招,当时之人耳闻不少风月之事,便有了这册子。” 孟月池看着发黄册子上《争牌令》三个字,便知道这册子里大概是什么了。 “别客气别客气,这都是我从我曾叔祖的遗物里翻出来的,他自己都留着呢,可见都是真的。” 实在是盛情难却,孟月池拿起第一册 ,就见上面写着: “裴将军,身高颀长,腰窄背宽腿健,长于弓马,臂力稳壮,易行抱树式。” 下一页,就是“抱树式”的图解。 孟月池将目光移到了裴文姬的脸上。 “别看我呀,后面还有。” 孟月池又翻了一页。 “裴将军身材伟阔,容貌俊秀,仅次于杜郎。” 孟月池的目光顿了顿。 “仅次于杜郎”几个字被人用墨线抹掉了,只是隐约可见。 至于是谁抹掉的,想想这些书以前是谁的,她心里就有了答案。 这答案,她没有也罢! “裴娘子。” “孟娘子叫我文姬就好。” “裴娘子,你可是不信鬼神之说?” “倒霉的时候就信,都怪神鬼不保佑,运气好那都是我该得的。” 孟月池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问她: “所以您这些年都没梦见过您祖上来揍你么?” 裴文姬愣了下,大笑出声:“孟娘子你可真是个妙人儿啊!哈哈哈哈!你放心,我曾叔祖最喜欢跳脱顽皮的小娘子,不光在家里请了女夫子,还请了武夫子呢,见我这般讲他和明宗的旧事,他只会高兴。” 再翻一页,是衣衫半解的郎君坐在马上,孟月池将册子合上了。 “你不喜欢我曾叔祖的,不妨看看这本,杜郎,杜行舟,我姐妹们都喜欢这本。” 说着,裴文姬熟稔地翻开一页,这一页一定被翻了很多次,连颜色都比其他页更深了点。 “杜郎躺花。” 看着身清骨秀的男子半倚靠在花上,衣裳褪到了腰间,孟月池立刻理解了裴家的娘子们为什么格外欣赏这一幅。 若是杜行舟真的生了这般模样,那可真称得上一句“我见犹怜”。 “我倒是更喜欢许停溪,来来来,这本就是。” 裴文姬翻开自己的心头好:“他胸大!” 孟月池:“……” 都说男人之间想要成就极好的关系,就得一起做些扯去斯文之事,女子之间也大抵相同。 至少在裴文姬倾力分享了她的珍藏之后,孟月池默许了她的常来常往。 自从陛下赏了她宅子之后,就未曾再召见她,在等言方应等人进京的三四天里,孟月池无事就听裴文姬跟她说话。 除了男色之事外,裴文姬对繁京中的世家豪门如数家珍,她自己门第就高,对豪门中的种种见识与薛重岁是全然不同的。 薛重岁说起世家兴衰,总要说圣恩变迁、士庶争斗。 裴文姬所见则是这些世家内行事不端、内斗频仍,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当然,孟月池也不会只听,她博闻强记,见识胜过同龄人极多,往往三言两语就让裴文姬听得入了神。 “月池,陛下给你授官会把你留在繁京吧?” 听裴文姬这么问,孟月池只是笑。 “陛下圣意如何,我怎会知道?” “你要是离开繁京我就跟你走!”裴文姬握了握拳头,“我觉得跟你出去,肯定有意思。” 八月十三,大朝会。 孟月池领旨觐见。 陛下下旨,封原平知府言方应为兵部侍郎、领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少保。 言方应之妻韦氏得二品诰命。 …… 给孟月池的封赏排在第五个,当年轻的女子站在议政殿上低头受封之时,群臣中有些许骚动。 “尧州人士孟月池,克敌有功,劝课有成,文武兼才,朝之幸也,如今齐州等地久经灾患,百废待兴,封孟月池为四品平卢节度使,节度原平、德元、安平、卢阳、东阳、益都、北海七地,领轻车都尉、羽林中郎将。” 十八岁的女子竟然直接成了四品节度使,掌管一州之地? 朝堂哗然。 孟月池抬起头,看见高坐在上的陛下正笑着看着自己。 “臣孟月池,领旨谢恩。” “陛下!”吏部右侍郎章跃急急出列,“陛下,孟月池她、她父亲不过一七品县令,孟月池身兼数职皆是四品,如今女儿在其父之上……” 万俟玥笑着摆摆手: “你说的对,这样不好。” 穿着金红长裙高坐在上的陛下拿定了主意: “那就把孟叔恒的官免了吧,朕之前已经下旨封孟月池之母为朝议大夫,是个五品,要不提成三品?” 章跃闭上了嘴。 第201节 在他一侧站着的吏部左侍郎梅舸一直默不作声。 其他朝臣们还有话要说,万俟玥却只说: “孟卿少年英才,朕甚喜之,她面对江左益数万、十数万叛军都能将原平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是节度两府五县之地……孟月池,你可能将此差事做好?” 孟月池不卑不亢:“陛下信臣,臣自也信陛下之慧眼。” 万俟玥笑了。 她真是喜欢这小姑娘偶尔一发就见了锋芒的锐气。 “你且去做着,三年后,你要是能将青州齐州打理妥当,朕就让你真正领数州之地,做上大启朝的二品节度使。” 孟月池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臂间。 “陛下勉励,臣记下了。” 第130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六) 咏恩坊的孟宅前几日有多么冷清,在孟月池得官之后就有多么热闹。 真所谓是“锦绣箱子塞巷道,绫罗袖子当墙围”,几乎要把咏恩坊的坊门都堵死,刘嬷嬷和从前程家的仆从忙得脚不沾地也只能看着门口的送礼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孟月池倒是不急不慢,跟裴文姬借了十个下人勉强应付着,又在家进宫觐见陛下的时候提起了此事。 看着小姑娘一脸的为难,万俟玥哈哈大笑,直接让兰姑姑点了二十个女官去帮忙。 等孟月池走了,万俟玥拍了拍桌子,笑着说: “这小姑娘真是个聪明人,知道朕把她安排去了青州,繁京城里的事儿她是一点也不想沾啊。” 万俟玥这人秉性多疑,霸道骄横,却有一点好,凡是被她看中的人,只要听话,她便愿意捧着宠着。 现在的吏部侍郎梅舸,她能从一个内廷女官捧成朝中重臣。 尉迟正,旁人说他粗鄙,从前不过是个家奴,她也愿意把人捧成将军。 那柳铉徵,她为何现在如此厌憎?所谓的女臣复朝,明明是她父皇与她两代皇恩,这些女旧臣却一点都不念着他们的恩典,嘴里念得都是明仁两朝,装什么清高,不过是人心不足,念着从前女官半朝的年景罢了。 贪权结党的伎俩,偏要说得那般清高,真是让人大倒胃口。 孟月池,年纪小,胆气高,在外有修罗手段,在她面前却知道收敛乖顺,她如何不喜欢? “兰君,让你手下的女官们都用些本事,别让人看轻了朕的名刀烈马。” “是。” 又过了片刻,万俟玥将手里把玩的一对黑白玉珠放到了一旁。 “把雪君叫来。” “是,陛下。” 有了宫中女官的鼎力相助,孟宅各处不仅都妥妥当当,来往人情也都列的明明白白。 孟月池看着厚厚的礼单,再看着比礼单还厚的繁京官宦们的关系脉络,突然有种回到了庐陵书院的错觉。 “孟节度使,陛下将我等派来,也是为了让您在这繁京走的更顺畅些,这各家往来,门第姻亲都是有道理在的。” 绫儿软言劝她看看,孟月池翻了几页,抬眸看她,笑容真切: “多谢。” 绫儿见她听劝,便去帮忙将各家礼物归置入档,等她回来,也不过是过了半个时辰,就见孟娘子已经看起了青州的舆图。 孟月池抬头,说: “已经都背下了,能将其中错综复杂之处都理顺,绫女官用心了。” 背、背下了?! 孟月池可不止背下了,谁给了多少东西,是多是少,有什么心思讲究,她可是细细研究了一遍。 “青州百废待兴,我去赴任之前,怎么也得多弄些银钱和粮食带过去。” 夜里沐浴的时候她仰头看着房梁上的装饰。 程家的这个宅子耗费甚巨,在细致之处美轮美奂,借景造景的心思那都是用钱堆起来的。 可如果能把它换了粮食,孟月池觉得自己会更高兴。 粮食耕牛农具 水利道路赋税 治病救灾教化 全都要钱。 打了个哈欠,孟月池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变成铜钱的模样了。 “姑娘,别在浴桶里睡着,到榻上去,炭盆早就烧热了,我给你擦头发。” “嗯。” 隔日就是中秋佳节,宫中赐宴,刘嬷嬷对着陛下御赐的那些衣裳张罗了好一会儿,结果绫儿女官又带着人浩浩荡荡来了,梳头更衣描眉画目。 “孟大人生的可真好。” 看着铜镜里的明艳之中带着灵透的女子,绫儿很是得意。 “大人肤色生的白,要是点一些胭脂就更好看了,只是那些女大人们都不爱用胭脂,孟大人您要如何?” “为什么女臣不爱用胭脂?” 这话却有些不好答。 绫儿沉吟片刻,才说:“有些大人是觉得她们以才华示人,不该做以色侍人之事,另有些大人则是觉得宫宴上争奇斗艳的都是各家诰命,她既然为臣的男子不涂脂抹粉,她们自然也不必。大人你呢?” 孟月池看看铜镜,又看看桌上的胭脂: “你觉得我涂胭脂好看,是怎么好看?是脸上更有艳丽模样,能让男人停睛驻足,还是更能显我春风得意?” 绫儿想了想,笑了,将胭脂收了起来。 “大人今夜最得意之事是陛下的恩赏,何须在乎旁的?” 石榴红的金丝镂纹下裙,松绿色的提花大袖衫,因为孟月池头发短,干脆连假髻也没用,只简单挽起来,外面戴了一顶嵌了金麒麟的纱帽,露出一张被重新养白了的脸颊,眉目清雅,眸光盈盈。 进宫领宴是一件麻烦事,早早到了宫外,进宫门是要按照官职大小排队的,进去之后又要排布座次,诸位大臣们还要寒暄问好。 孟月池比旁人幸运很多,被绫儿从另一处宫门带了进去,到了一处偏殿。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言大人。” 一见到孟月池,言方应很是高兴: “孟……孟节度使!哈哈哈!娘子,这位就是你在家里问起的孟节度使,如何?是不是与你所想大为不同?” 言方应身侧站了一女子,身上一身簇新,头上戴着金簪,正是言方应的妻子韦晴蓝。 韦晴蓝对着孟月池行了一礼: “若非得了孟大人几番提点相助,又有孟大人舍命守城之大恩大义,我夫婿难有今日。” 孟月池连忙拦住,没让这位二品诰命真的拜下去。 “已经得了夫人亲手绣的袍带,您再如此,下官受之有愧。” 在孟月池被授官之前,因她无拜会之意,只有寥寥几家上门送了东西,其中言方应府上的东西最是真心实意,除了米粮肉菜换 洗衣物和防治水土不服的丸药之外,一条精美的袍带让孟月池很是喜欢,下面是流水纹上面是月亮阴晴变化图,一看就是用心做的。 言方应为官清俭,在齐州的时候那靴子上都有补丁,韦晴蓝还能将礼物置办得如此精心,可见她治家之能。 因为母亲柳朝姝的缘故,孟月池对这等虽然没有科举但是能撑家立业的女子很是敬佩,见了韦晴蓝,她也做足了礼数,看着竟然比对言方应还要恭敬些。 同甘共苦的伙伴与自己的妻子相谈甚欢,两人把自己给忘了——身处如此窘境,言方应只能苦笑。 “娘子吃些栗子?” “孟节度使可要喝茶?” 很好,还是没人理他。 就在孟月池依靠自己从来稳当的言行博取了韦晴蓝好感,还想让她和自己母亲相识的时候,偏殿门外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礼部侍郎梅舸双手拢在身前,含笑走了进来。 “今日有幸,得遇几位大人。” 言方应起身,脚步往前一带,就挡住了孟月池的半个身子。 梅舸能坐到今天这位置是把柳铉徵踩了下去。 孟月池怎么也算是柳家的小辈。 梅舸见他动作,勾唇轻笑,一张净白的脸上有了几分懒散模样,言语倒是直白: “孟节度使可愿与本官去前面走走?”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去了,竟是不在乎孟月池到底愿不愿意跟自己去。 孟月池对着言方应和韦晴蓝轻轻点点头,抬脚跟了出去。 “娘子,咱们得想想办法,别让梅侍郎欺负了孟娘子。” 言方应一着急,把旧时的称呼叫了出来。 韦晴蓝看了一眼旁边伺候的女官,才看向自己的夫君: “夫君,孟小娘子这般和气,宫里不会有人欺负她的。” 言方应皱着眉,小声说: “娘子,我担心的不是孟娘子。” 欺负了孟月池的人是什么下场,他过去大半年可见了太多了! 韦晴蓝:“……不至于。” 第202节 此处偏殿地势略高,遥遥能看见山河池边的热闹。 梅舸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明明是秋日,她身上穿着的织锦大衫有些厚实。 晚风从颈边吹过,撩动着碎发,孟月池抬手略理了下。 “素手阎罗,到了繁京也只能小心翼翼将手收着,孟小大人什么都不敢碰的滋味可还好?” 听见梅舸这么说,孟月池略垂下了眼眸。 “若是身在书肆,不让我碰那些有趣之书,我自然不好受,在繁京,倒是还好。” 这话有意思,说繁京诸多人事都不够有趣了。 “你是薛重岁的小徒弟,于若菲曾跟着罗秋月读书,罗秋月是薛重岁在勇毅学宫的徒孙,真论起来,今年四十多岁的大理寺少卿矮了你足足三辈。柳铉徵的娘确实是女旧臣,可她苦读书册,请的都是男夫子,真论起来,说什么女旧臣之后,这些人的辈分也好、师门也好,都比你差了许多。” 梅舸的声音很是动听,不知哪里有人在用琵琶铮铮试音,竟与她的音色很是相合。 “你跟在薛重岁身边,定是听了不少明仁两朝女臣的风光旧事,那时候的女臣们都身在泥泞,不知前路,明宗让她们读书,让她们科举,让她们入朝,对她们来说,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从男人的手里夺过去的。你看看如今的这些所谓女旧臣,她们有谁敢从男人的手里夺了权?柳铉徵为何会开罪陛下?陛下让她在六州之地重量田亩,她手下得用之人被豪强所害,她做了什么?就因为那豪门中的女子也是女旧臣之后,她竟然就想轻拿轻放。” 梅舸转身,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姑娘: “你说,这样的人,她有什么资格做天下女臣之首?” 孟月池没有说话。 此事她在庐陵的时候薛重岁与她说过,柳铉徵对外果决,却太过看重“女旧臣”三个字,不光是她,如今的于若菲她们也是如此。 女旧臣到底是什么呢? 她们是旧日里盛开过又被摧毁的花。 可盛开,只是她们生长的一部分。 许多人,却把盛开本身当做了目的。 薛重岁和她们不同,她更看重的种子。 孟月池呢? 她觉得她此时的想法并不重要,她更在意别的。 “梅侍郎,您想做天下女臣之首?” 是问句,却又很肯定。 梅舸抬眸,与眼前的女子四目相对。 “天下女臣之首算得了什么?” 她一把抓住了孟月池的衣衫,让她朝着山河池的方向看过去。 “你看见了么?纵使加上诰命,那入席之人仍是男多女少,我们在与谁相争,你真的明白么?” 孟月池眺望着山河池,目光又渐渐转回到了梅舸的脸上。 “我们在与,数千年陈朽相争,亦是在与,此时人心之鬼蜮,此时天命之不利相争。” 这是她的回答。 梅舸一怔,松开了手。 孟月池注意到她的手上伤痕驳杂。 “这是薛重岁教你的?” “身为女子,这本是不必教的道理。”孟月池面带轻笑,她如今四品官袍加身,可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的父亲走在前面,有妻有女,他可以随随便便就选择把她落在后面。 身在那个小小的庄子上,幼时对父亲到来的渴望她不记得了,可她记得一次次的失望,等她回了孟家,他父亲一次次的选择里,也都是让她无路可走。 可是世人眼中,她父亲无错。 孟家也无错。 要不是母亲的善念和果敢如九天之月照亮了她,她或许早就将孟家烧成了灰。 想到此处,孟月池垂下了眼眸。 梅舸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子。 她真的太年轻了,好像还稚嫩,还柔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梅舸此时有些想笑,她也真的笑了。 “孟月池,素手阎罗这个名号,旁人不喜欢,今日我倒是喜欢了,这个名号衬你。” 孟月池顿了顿,说: “梅侍郎若是喜欢,我也可送你。” 见小姑娘冷不丁说了个笑话,梅舸的笑里多了几分无奈。 她今日明明是奉了皇命而来提点这个女子,没想到真正被提点了的却是另有其人。 “我参倒了柳铉徵,也是让你不得科举入朝的祸因之一,你不恨我?” 孟月池听见这句话,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仿佛不懂对方怎么会这么问: “侥幸得的一条路,因果纷乱,没能走成自然是众因之果……听说那位陈学政已经被免官回家了,我爹好不容易得的七品县令也没了,我就算有些怨气,也不该再恨更多的人。” “哈。”梅舸笑了声,“这话不像是素手阎罗该说的。” 笑完了,梅舸看着晚霞映照的繁茂高树: “你到了青州,官吏任免一事,陛下已经命我替你留心,如何裁断,你只管拿主意就好。” “谢梅侍郎。” “谢我做什么?我都说了是陛下给你的恩典。” 说话的时候,梅舸的手指勾了下袍角。 正值夕阳西下,各处灯笼渐次亮起,不远处有女官提灯而来,是要引她们入席就坐。 孟月池又看向了山河池的方向。 梅舸看着她,唇角有几分极淡的笑意。 玉衡十八年九月,新任平卢节度使孟月池赴任齐青两府五县之地。 她到繁京的时候只有几匹马,走的时候却是大车小车浩浩荡荡。 这些也只是她行囊的一部分。 各家送她的礼,她把能卖的都卖了,换成了银票交给了墨家。 墨家与江左益从来亲厚,这次却没被清算,其中自然有孟月池的功劳,孟月池也不客气,几万两银子给出去,让墨怀袖帮忙换成了农具粮种和粮食。 墨怀袖之前秋闱高中,正该参加来年的春闱,本该是在淮水畔的家中苦读,却得了这么一个差事,心里很是恼火。 “为难的时候一封信都没有,这时候要花银子倒想起我来了。” 嘴上是这么说,她还是想办法让人去筹措了孟月池所需的东西。 北方大旱到今年终于有所缓解,战事也已经平定,墨怀袖说服了家里将家中存的陈粮都低价出给了孟月池。 她之前取了江左益的私印给了孟月池,她祖父是默许的,见事情真的被小儿辈处置妥当,没有牵累了家里,墨老爷子很是高兴,私下又给添了一笔,补足了路上的损耗。 “这孟月池凶名赫赫,朝中清流对她敬而远之,你倒是可与她多些往来。” 墨老爷子名桁,历经穆宗、代宗、哲宗三朝,以一己之力将墨家带到了如今楚州著姓的位置上,见识也非同凡响,他自己就是靠着“纯臣”身份自寒门起身,看孟月池,看的不是现在,也是以后。 听他这么说,墨怀袖笑了: “之前我爹和我舅舅……” “他们都是读书读傻了,吃肉吃多了,天下生乱,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十八岁的节度使,得了陛下的喜爱,能活到二十八岁就是一方诸侯。” 熬死了三代皇帝的老臣掰手指头。 “过两天你娘去拜庙,你去给她求个护身符。” “祖父,为何要给她护身符?” 老爷子瞪大眼睛:“等十年就能派上大用场的掌兵之人,自然要求神告佛让她多活几年。” 墨怀袖无言以对,只能说:“爷爷,来押粮的人来了,我得去迎了。” “押粮的人?那孟节度使是派了什么武将来?” 此时还没到齐州的孟月池手里只有身为羽林将军被调拨的二百精卫五百步卒,分别有两位小都统辖制。 这两位小都统虽然职衔不高,也都是孟月池自己选的,陛下如今喜爱她,将给她调兵的事直接交给了掌管金吾卫的宋菲娘。 宋菲娘虽然是陛下母族外戚,行事一直低调谨慎,得了陛下差遣之后立即派人请了孟月池过去。 长长的一串备选名单里,孟月池看见了寥寥几个女子。 宋菲娘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说:“这几位家世都简单些,勤恳谨慎。” 孟月池想了想,在一一看过之后,选了一位出身青州的女子,名叫叶嵘,此人也是言方应举荐的,叶家的门第在青州不起眼,因为没几个官身,一家子却出了不少的供奉州府的僚属,唯独叶嵘这一支从戎武,有这么一个人在,她青州征兵会方便些。 另一人则是宋菲娘推荐给她的。 桓昇,繁京人士,之前只是个闲人,江左益叛乱之时,他独自去了濮州投军,立下不少军功,又进了朝廷派往兖州的援军,军功累加,他成了金吾卫小都统,桓家在繁京也不算高门,但是桓昇的爹是兵部的库部员外郎。 听到桓昇这个身份,孟月池忍不住看向宋菲娘。 这位当今陛下的表妹笑咪咪的,只说: “爹在兵部,儿在金吾卫,总是不方便。” 所以,就顺便也把这“方便”给了孟月池。 孟月池觉得这位宋菲娘真是个不声不响的妙人。 这七百人就是孟月池这节度使以后的牙兵班底,她用起来也不客气,特意调拨了百人去楚州运粮。 运粮一事,孟月池交给了叶嵘。 自楚州来的粮,孟月池并没有让它们直接到青州,而是在许州卖了部分,许州去年受了灾,今年又受战火波及,粮价比楚州高上许多,孟月池这几万两银子的陈米砸下去,许州的粮价立刻稳妥了许多。 许州刺史也是今次因为御敌得当被陛下封赏的原睢阳知府张乘,江左益带兵北回卢龙的时候在濮州留下了六万守军,后来濮州与叛 军中军被切断了联系,濮州的叛军弃城而出,四万多人被堵在了睢阳。 “叶都统回去齐州,千万替我谢过孟节度使!” 第203节 只道谢哪里行? 张乘急于平稳粮价,得了孟月池的助力,他自然也得投桃报李。 “这些就是许州、濮州各地抄没来的粗铁刀兵和废残铁器。” 他嘴上是这么说的,这里面可混了不少好东西。 叛军作乱之时在许州附近遗留了不少兵器,张乘是个谨慎人,早早就命人收了,按说这些东西被收缴之后应该送往兵部,可现在兵部这些东西太多了,送去了多半也要堆在库房。 张乘是个心思活泛的人,能用两三万斤一时处置不了的“废铁”换来了与孟月池的结盟,他觉得这买卖划算。 收了铁器,要运的车也少了些,叶嵘却还是没有直接回齐州,让人将所有铁器送回齐州,她带着五十人再度向东南折返。 “我家大人说青州齐州正在困顿之时,她身为此地节度,不可坐视,特令末将回来尧州向各位她的同乡父老借买粮食。” “同乡父老”们在孟家的宅子里面面相觑。 孟老爷子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看着穿着铁甲的五十精卫,他仿佛梦回自己不愿回忆的某个夜晚。 这哪里是来借买? 这是来要他的命! 她孟月池当了节度使,亲爹竟然连个七品县令都保不住了?这是什么道理?! “她要多少?” 叶嵘是标准的北方女子长相,肩正,额宽,脸颊有肉,笑起来很是与尧州女子不同。 “我家大人说了,多多益善。” 孟老爷子牙槽紧咬,突然觉得脸颊一动,是他的一颗牙被他咬松了。 与此同时远在原平的孟月池正在用手指拈动白色的颗粒。 “大人,您让人打出来的铁盘果然比藤盘好用,煎出来的盐又快又多。” “铁盘还是少。” 外面寒风渐起,孟月池在心里盘算着。 那五万两银子是她的私产,不过是暂时“借”用,等叶嵘把尧州的粮食也弄去濮州卖了,同时换来了铁,这盐场每日的产盐还能多一倍。 江左益叛乱大半年,各地官私盐场无力为继,没关系,她来保盐,顺便赚钱。 养百姓,养兵马。 “孟……大人,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来寻你的。” “息猛娘从定州出发,这么快就到了吗?” 听见裴文姬的话,孟月池起身,突然看见门被猛地撞开。 “阿姐!我来啦!” 十五岁的孟月容紧紧抱着自己阿姐。 第131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七) 孟月容是跟着淮南顾氏的车队北上来到青州的。 跟之前孟月池带着俩嬷嬷就敢走南闯北的时候不一样,如今的中原大乱刚平,到处还有贼寇游荡,趁着各地官府疲于奔命,又有战乱时的兵器流落民间,除了叛军残党之外,各地恶匪也渐起声势。 这般情势之下,孟月容带着两个嬷嬷两个丫鬟和两个健壮仆妇,又额外请了镖局的人的人护卫,这才把她放了出来。 二年未见,又恰好是女孩儿变化最大的二年,孟月池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两指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姬,这位是我妹妹月容,月容,别撒娇了,来跟我的几位僚属见礼。” 孟月容松开自己阿姐,又乖又有礼。 裴文姬听闻这小娘子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有些惊诧,又有些高兴。 来了青州快两个月了,孟月池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拉着她到处跑,她带了半车的传家册子都无人分享。 孟月池不看,就给她妹妹看! 孟月容还不知道会有一堆的风花雪月向自己奔涌而来,听见姐姐吩咐厨房今日多加一道烧肉、一道肉饼蒸蛋,她的眼睛已经欢喜得眯了起来。 “阿姐,与我同来的顾家人已经先去客舍安置了,他们给门上送了帖子。” 孟月池点了点头。 青州一带有一豪族吕氏,是出了名的有钱,与淮南顾家联姻有亲。 去年春天饥民□□,江左益刚来青州平乱的时候吕氏对他极为热情,因为江左益一刀一刀剐杀了“寇首”,吕家甚至给了江左益几箱金子做答谢。 “嗯,顾家人应该是来给他们的姻亲收尸的。”孟月容吃着姐姐给自己的糖,笑眯眯地说。 孟月池“嗯”了一声,又拿起了手里的账册: “除了收尸他们还想干点别的吧?比如想办法继续接手吕家的盐场。” 孟月容眯了眯眼睛: “阿姐真厉害!” 孟月池轻轻笑了笑。 曾经据有千顷良田的千顷盐场的吕家为卢龙军的到来而欢喜,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数月,为了得到足够的军粮和军饷,被他们视作救命恩人的江左益就把他们当了香猪肥鸡一般,从他们身上压榨油水。 随着江左益的驻军日久,他与青州、兖州当地豪强的摩擦也多了起来,这些豪族称他是“恩人”,他就摆足了“恩人”的架子,要钱要粮。 平心而论,江左益虽然是被豪族著姓看不起的“草莽将军”,跟许多高门的关系却不差,大概也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有些好说话,反而让吕氏把他当做了可商谈之人。 在江左益反叛之前,吕氏还曾将族中女儿送给了江左益,陪送了几十箱所谓的“陪嫁”,不过是想这位卢龙将军能早日撤兵北还。 可惜,不过半个月,没有筹措到军粮也没得了朝廷六州节度封赏的江左益就直接派兵重开了吕家的大门。 吕氏一族上下一千四百余口,孟月池之前去看盐池的时候顺便去看了一眼,尸骸曝野,余臭未散。 “可惜顾家来得晚了点儿,吕家的人我已经派人都埋了,盐场也已经充归平卢节度府。” “阿姐,你不打算从顾家手里挖点钱出来吗?我一路上看过来,虽然你这儿比兖州强多了,到底还是难。” 孟月容探头到自家阿姐的跟前。 从泗州过了淮水不过百里,孟月容就看见了被遗弃道旁的骸骨,冬日里北地寒风凛冽,远不如庐陵那般温暖而湿润,十五岁的孟月容只觉得胸口突然破开了一个大洞,任由北风汹涌而入。 之后的一路上,每过几十里,所见惨状就越发让心魂难安。 寒风之中,百姓衣不蔽体,无粮入口,抱着枯瘦孩童的女子为了一口粮食便如豺狼一般扑咬来抢粮的壮汉,还有几乎时时萦绕耳边的哭喊祈求之声。 一开始,孟月容还掀开车帘去看,很快,她的两个嬷嬷就把她紧紧护在车里,甚至用被褥挡住了车帘。 到了兖州的时候,孟月容一度以为自己是到了什么炼狱,前行数百里,地上荒草不存,更有许多树连树皮都没了。 等到过了岱宗山,重新看见袅袅炊烟,田间菜苗,孟月容坐在马车里哭了。 在庐陵的时候,别人说她阿姐让五万叛军自相残杀扑食,她心中只觉得骄傲,等她见阿姐所辖之地比旁处都有人气,她却觉得自己过去的骄傲很幼稚可笑。 杀人有什么大不了? 活人才是真本事! 她阿姐有多厉害,全天下到底有几个人明白? 她阿姐所在之地,百姓能在经历了大旱、□□、叛军肆虐之后还活着,那些称呼她阿姐“素手阎罗”之人分明是眼界短浅的鼠辈! 孟月池察觉到妹妹看自己的目光,抬眼看过去,却见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眼圈红了。 “怎么了?” 孟月容的嘴扁了:“阿姐,你很辛苦吧。” 这话从何而来? 孟月池看看自己面前的账册:“……这些不必我算,我只是核审一番。”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孟月容吸了吸鼻子,“阿姐,山长说我缺了历练,我才趁机说要来你这儿,说吧,有什么可让我历练的?” 孟月池想了想,说: “那你明日开始就去市集上采买,将粮价菜价都记下来。” “就、就做这个?” “对呀,就做这个。” 孟月池点头表示自己是认真的:“初到一地,先去看看市集,总是没错的。” 另一边,北上而来的顾家人住进了官舍。 “四哥,这孟家的二娘子还真是不客气,说走就走,都不与咱们客套一句。” “客套什么?平卢节度府,她敢请,你敢住?” 淮南顾家的四郎君顾淮玱看向自己的七弟: “十八岁就能让陛下在齐青两州之间建节设府,孟月池孟节度使的本事连咱们族中长辈都叹服,你身无功名,也没那么一个厉害的姐姐,凭什么让孟家二娘子跟你客气?” 顾淮珅一听这话就急了:“四哥,说别的也就算了,要不是因为老六和她们都是庐陵书院同窗,咱们还未必……” “未必什么?六弟与孟节度使过去虽然是同窗,可现在人家是深受陛下宠信的四品节度使,六弟明年春闱即便得中,想走到四品也不知道得多少年呢,咱们不过是与孟二娘子结伴而来,人家自有镖局护送,你倒觉得人家欠了你人情?你不妨想想,什么陆家、许家、甄家、墨家,但凡薛山长将孟二娘子托请,哪家又会推脱此事?” 顾淮玱有时候真想把自己这七弟的脑袋敲开看看。 他们来到平卢要做的事哪件不得求到孟月池的身上?还想着孟二娘子与他们客套? 笑话。 不多时,官舍将饭送了来,一人几个杂面蒸饼,没有麸子在里面,也算香软可口,还有两道素菜一道蒸肉一道虾仁。 看着这些饭食,顾淮珅很是惊诧: “这平卢节倒是比旁处好不少,你们官舍不会是专门得了嘱咐,强撑脸面给我们备了好菜好肉吧?” “郎君说笑。”送饭的女子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壮妇人,一口官话说得爽利的很,“我们原平城得了言大人和孟大人庇护,今年贼兵一退就立刻补种了粟麦,等到孟大人回来,又给我们带回了菜种,家家户户都种了白菜萝卜,还有人在炕屋里发黄韭,别的地方如何咱们不知道,只说孟大人治下,今冬是饿不着了。” 听着仆妇的话,顾淮珅看向自己的四哥。 顾淮玱看着盘子里的虾仁:“你们现在还有渔民出海?” 第204节 “大概是有的,我们大人还让人收虾壳贝壳,说是晒干碾碎了明年春天可以喂鸡喂猪。” 等仆妇退下,顾淮珅狠狠吸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这孟阎罗只会用诡计杀人,这生财的法子她想了不少呀。” 吃一口碗里的肉,他又啃了一口蒸饼,嘟嘟囔囔地说: “冬天还让人种菜,那明年岂不是还得让家家户户都养鸡?” 顾淮玱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甚至失了吃饭的胃口。 见自己四哥将碗碟推开,顾淮珅抬头看他:“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之前路上一直吃的不好,现在难受了?” “孟月池到处敛财……”顾淮玱叹息,“她怎会放过吕家的盐场?” 顾淮珅噎住了。 顾淮玱当夜便没有睡好,第二天,他在院子里看着顾家为孟月池准备的厚礼,只觉得难受。 比起青州,江淮一带盐场更多,产盐更丰,可现在盗匪横行,往中原和中原以北运盐比从前艰难许多,要是能吞下了吕氏的盐场,于顾家是一条极好的财路。 现在这财路被个阎罗占了。 下午,他往各家送的帖子也有了回应。 “顾世兄,您可千万救了我黄家呀!那孟阎罗她非让我们拿出契书才能让我们拿回宅子田地,谁逃难的时候能拿了契书呀!” 黄家也是当地豪族,比吕家差些,在饥民□□的时候他们跑了,如今回来,却发现自己从前的宅子田地都已经被人占了。 看这找来的黄家人可怜巴巴的,顾淮珅说: “黄世兄你们就算没了契书,那府衙里也该有黄册呀。” 听到“黄册”二字,黄策哭了。 “两位世兄有所不知,我们那些田地……那些我们原本藏在家里、放在衙门的借据都被烧了呀!” “烧了?” 顾淮珅大为吃惊,他看向顾淮玱,顾淮玱叹了一口气: “咱们顾家在黄册上也没多少地。” 在黄册上的地是要交税的,天下著姓豪族能过得如此舒服,靠的就是不需要交税赋的隐田和隐户。 从前,这些高门依靠手中佃户、护院守着自己的隐田,一场民乱一场兵乱,自然都没了。 黄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家在黄册上只有五百亩地,从前是十万亩啊……” 顾淮珅把头偏向了一边。 他要是姓黄,今晚上就在节度使府门前吊死了。 来寻顾淮玱的另一家更惨,他家倒是没跑,可江左益来的时候,为了活命,他们把地都献给了江淮左。 现在孟月池不仅不把地还给他们,还说他们资助叛军,如今家里男丁都在牢里关着,只剩一个九岁的小孙辈在自己祖母的牵领下来求助。 顾淮玱看向那位在抹眼泪的老夫人: “此事,晚辈实在爱莫能助。” 老夫人一声哀哭,引得一旁的黄策又哭了起来。 “那孟氏女如此行事,不留余地,必为天下所唾弃!” 听见老夫人的话,顾淮玱没有吭声。 黄家的地、吕家的地,还有这家是高家,他们的地都没空着。 现在是冬天,还种满了白菜,萝卜。 明年春天就会被种上小麦。 若是这些地都被归于孟月池自己之手,他倒也能跟着骂几句,可他来的时候沿途问过,这些地都是官府租给百姓的,第一年租子只要一成。 北上之前,他去见过他的六弟,只为了打听下这位孟阎罗平日行事。 他六弟与他隔了一房,平时也算亲厚,大概是为了准备春闱,看着神色很是憔悴。 “孟……孟节度使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四哥千万不可被那些荒唐之言所惑。” 清风明月。 如果她不是对世家豪族也用了这些阎罗手段,顾淮玱觉得自己也能赞她一句清风明月。 可惜了。 清风不拂玉树,明月难照高台。 “七弟,明日咱们去见孟节度使,不要再提吕家的盐场。” “四哥?” “此事回去家里会对父祖解释,咱们此来,就是为了祭拜姻亲。” 顾淮珅还想说什么,见自己兄长神色凝重,他就把话憋了回去。 令顾淮玱没想到的是,他不提盐,穿着一身束袖女袍的孟月池却先提起了盐。 “顾家的盐要是能走海路到了北海,倒是能省了一路上的兵祸之扰。” 顾淮玱抬起头,看向这位大启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迄今唯一一位女节度使。 “孟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北海虽然临海,可并无大船可入之港。” “要是你们顾家愿意掏钱,我自可以派人替你们建起此港,也算是钱、工各摊。” 女子的语气很是平缓,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什么诗书掌故。 有些不合时宜,顾淮玱此时突然想起了自己六弟的憔悴模样。 六弟从前想要求娶这位旧日的“庐陵明月”,他是知道的,第一年柳夫人婉拒,第二年孟月池不得科举,顾家又请了人上门说和,可惜那时的柳夫人远去西南,孟月池也出走朔北,此事从此搁置不提。 那时父母说起此事,顾淮玱还以为六弟是仰望孟月池的才学,直至此时。 这般的女子,难怪能让眼高于顶的顾家六郎数年不忘,为斯憔悴。 “孟节度使,让顾家在平卢出钱建港……实不相瞒,我顾家从前从未想过此事。” “现在想也不晚,吕家的盐场已经归平卢节,如今农闲,几千百姓指望着能靠卖盐得钱好过了年,本使自然不会把它再让出去,中原地大人多,若是江淮一带的盐不能运进中原,盐利过高,中原必会再生乱事。你们出钱,也赚钱,平卢出了人,也赚了钱,中原百姓得了盐……皆大欢喜。” 孟月池言语简白,但是每个字儿都像是带着刺。 顾淮珅想说什么,被自己的四哥摁住了。 “孟节度使……”顾淮玱口中有些干渴,他自然明白孟月池的意思,可越是明白,越是心动,他就得越逼着自己冷静,“此事事关重大,孟节度使可否让在下写信回去与族中商议。” “自然可以。”孟月池面上带着笑,“你与你家长辈说清楚,建港的钱也不必一家都出了,楚州、淅川各家给我的回信大概也在路上了,到时大家分一分,运盐卖盐的量也可以分一分。” 离开节度使府的时候,顾淮玱上了二次才爬上了马。 “四哥,你怎么回事?” 回到官舍,离了那孟阎罗的眼前,顾淮珅想说的话可太多了。 顾淮玱看着自己的亲弟弟,生平第一次羡慕他头脑的空旷。 “孟月池她是让咱们这些江南豪族替她建港,建起来之后她卖盐引!” 说完,顾淮玱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干冷的风进了他的肺腑,让他越发冷静了下来。 此事不止是卖盐这么简单,自从代宗朝盐政废弛,私盐场就成了豪强们的生金盆,若是江淮的盐不能进中原,中原和繁京的豪族便可趁势做大,孟月池此时给他们 这一条路,竟然是一条让他舍不得拒绝的坦途。 唯一的问题是这条坦途是被素手阎罗拿捏在手。 “四哥,你别急,中原现在是叛贼刚平,过几年就好了,咱们也不必真的被孟阎罗挟制。” “过几年?七弟,我问你,若是贼兵当道,让别地的盐进不来,只有你的盐能卖,你会如何?” 顾淮珅眨眨眼:“那我肯定养着贼兵了。” 说完,他自己傻了。 顾淮玱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进了房门。 贼兵当道,盐利居高,盐利居高,豪强养贼,豪强养贼,各地节度自然就得养兵……到那日,天下人人江左益。 “四哥,你等等,你再跟我说说!不是,孟月池她一个区区四品节度,她做了这等事,陛下怎能容她?” “陛下何止会容她?!”顾淮玱已经坐在案前磨墨,准备给家里写信,“孟月池她敢得罪了中原和繁京的世家与咱们平抑盐利,别说是私下建港、卖盐,她就算杀几个刺史,灭几家豪族,陛下都只会更喜爱她!” 繁京传闻陛下称孟月池是“名刀烈马”,可真是分毫不差。 “六弟胆子真大。”写着信,顾淮玱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把旁边抱着脑袋的顾淮珅吓了一跳。 “四哥你说什么?又关老六什么事?” 顾淮玱没吭声。 他得劝劝祖父,赶紧给六弟另寻淑女,孟月池不是六弟能招惹得起的。 孟月池还不知道自己年少时候的桃花又被人连折带薅,息猛娘终于带着她的八百精兵从定州来了。 还顺便给她带来了五万斤的铁。 “我走的时候王、王将军脸都绿了。” 息猛娘此次得了兵部嘉赏,得了个翊麾校尉的武散官,朝中诏令重整义武军,她听调回了定州,她虽然立功却是女子,麾下又有屡立奇功的精兵,被调来重整义武军的王怀义很是觊觎,隔二差五就想给她弄出点儿错处来。 息猛娘对这等凭恩荫步步高升的少爷很是看不上,借口剿灭余寇,干脆带兵进了山,等到了九月,繁京又来调令,她被提成了羽林中郎将的麾下偏将,麾下所属归平卢节差遣。 “练兵之事我就交给你了。” 听见自己好友这么说,息猛娘看看离自己屁股还有二寸距离的凳子。 “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 “加上从繁京跟我来的精卫和步卒,明年二月之前练出五千精兵。” 这下息猛娘自己是坐不住了。 第205节 “你干嘛呀?是江左益被谁给招了魂了?” 孟月池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将一副卷轴打开。 图上就是平卢节所统辖之地。 “盐场、港口,这两样成了可保平卢五年内成中原最繁盛之地,此两样最怕兵祸。” 息猛娘笑了:“我的节度使大人,明年二月……” “除了平卢所辖之地,方圆五百里都无粮可用,兖州一地,朝廷的赈灾粮一月只来了五百担。” 各地的粮荒灾年远没有结束。 乱世之下,是人是鬼,是兵是匪,谁能说得清楚? 她把平卢养得油光水滑,是要当狼,不是当猪。 孟月池要用息猛娘练出来的五千精兵为平卢守出一份太平。 看看舆图,再看看孟月池,息猛娘点头: “罢了罢了,好歹是跟你干,粮草军饷不会被卡,我干了就是了!” 孟月池笑了笑,拿起案上的匣子递给她。 “九万八千两,省着点儿。” 息猛娘打开看了一眼,高兴坏了: “我还没打过这么肥的仗!你早拿银子出来我都去招兵了!” 孟月池见她这般,也笑了: “早知道给你银子就行,我就不说这么多话了。” 官舍里,等着族中回信的顾家兄弟正好看见了穿城而过的精兵。 顾淮珅很感兴趣地探出头: “素手阎罗的麾下鬼兵,果然名不虚传。四哥,你看那个带头的是不是传说中的厉鬼将?” 顾淮玱没说话。 有强兵若此,难怪孟月池敢在中原卖盐。 官舍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顾淮珅让家仆去看看,片刻后,家仆回来说: “七郎君,外面是十几位勇毅学宫的女夫子,淅川的陆郎君也来了,还有、还有繁京来的瑞郡王。” 第132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八) 勇毅学宫的一群夫子只在官舍略作停留,就被节度使府的人接走了,穿着短袄绣裤的年轻女子们坐上马车去投奔她们心心念念的“祖师姨”,像是一下子把学宫里的人气儿都带走了。 将手拢在袖中,陆寒城转身抬头,正好看见了迎出来的顾家兄弟。 “郡王殿下,这两位顾郎君出身淮南顾氏。” 站在陆寒城身侧,一个看着只有十二四岁上下的半大孩子穿着一身白狐大裘,一张被紫貂帽子包裹的小脸被北风吹得素白。 顾家兄弟纷纷下来见礼,瑞郡王旁边的女子笑着说: “郡王有令,两位郎君不必多礼。” 顾淮玱这才起身,站在了一旁。 他七弟在此时看向他,被顾淮玱瞪了回去。 自从明帝血洗宗室、令宗女承爵之后,万俟皇族便再无几个亲王,能得单字封号的郡王已经是少之又少。 代宗在夺位之前是诚安郡王,此爵承继自弋阳王府,也就是说代宗的祖母就是明宗时候的弋阳王,代宗之父是弋阳王府第二子,得封郡王。 穆宗是代宗之子,在他继位后不久,最后一代弋阳王无后而终,他就将自己的幼妹出继,降等承郡王爵,封地改到了靠近繁京的永邺府。 十五年前先代瑞郡王难产而死,爵位就给了她生下来的女儿,也就是现在这个不会说话的少女。 换句话说,如今的瑞郡王是陛下的亲表妹,如果她不是生来体弱多病不会说话,那她就是万俟皇族中距离皇位最近之人。 可惜,虽然听闻陛下将她与景安郡王、乐宁郡王等人一同教养,又对她很是看重,大启却不会有个不能说话的皇帝。 更遑论这皇帝还是女子。 穆宗传位女帝是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当今陛下现在没有亲子,在宗室中选来选去总不会又选个女帝出来。 千头万绪盘旋在顾淮玱心上,最终只剩了一个念头——让瑞郡王来了平卢,说到底是陛下给孟月池的恩宠。 以瑞郡王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留宿官舍,果然,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官舍门户大开,穿着一身红色官袍头戴官帽的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便来亲迎郡王。 走到这位年轻的节度使身前,瑞郡王低下头,手捏着一个册子,从裘衣里伸了出来。 陛下令我等出京代巡各州 听闻孟大人你很是厉害,我来看看 大人在繁京的时候我回了永邺调养 翻完了这二页,瑞郡王将册子收回来,又拿起一支特制的炭笔在第四页上写: 依本王沿途所见,大人果然很厉害 本王是万俟引 微微抬头,她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然后她好像呆了呆,又低头在面前的本子上写: 陛下赞大人是名刀烈马,本王误会了。 写完这句,瑞郡王转身看向身边的女官。 女官笑着说: “郡王在繁京听了许多孟大人的传言,特意为大人准备了一柄六十斤的精钢大枪、一柄八十斤的大刀。” 瑞郡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本王为人言所惑实在不该 一旁的顾淮珅有些想笑,全天下都把这素手阎罗传得妖魔鬼怪一般,这位瑞郡王也误会了孟阎罗是那等天生猛将似的人物。 文气十足的女子如何能用得了什么大枪大刀?偏偏还是郡王从繁京特意带来的,又不能不收。 他却没想到足足一百四十斤的精钢,在孟月池的眼里是极好的礼。 微微俯身,她笑着说: “多谢郡王殿下赏赐,大枪大刀,我都极喜欢。” 瑞郡王仔细看着面前的女子,见她脸上是一片坦然真诚,低头,勾了下唇角。 安置了这位从天而降一般的天潢贵胄,已经是夜里。 孟月池要忙的事还很多,换了一身衣裳,裹着一件大裘,她走到了府中客院。 客院里如今还正热闹,屋中灯火通明,偶尔有一阵阵的笑声传来。 刚走到屋门前,孟月池就听见有人说: “祖师姨在朔州的时候每次集日都要去集市上逛逛,她在蒙学的一个学生家里是卖羊皮的,每个集日都去集上,祖师姨一去问羊皮的价钱,那孩子的娘就问她孩子在学中可用心。祖师姨说话从来直白,就说那孩子最用心的时候就是吃饭的时候……” 说话的女子话还没说完,一阵阵笑声已经憋不住了。 “旬休时候那孩子回家便挨了一顿打。” “哈哈哈!”响亮的笑声里掺着拍墙声,孟月池虽然耳慢,也听出了这是她自己妹妹的笑声。 真是亲妹妹啊。 “孩子找我,我便去跟祖师姨说在集上遇到了孩子的父母,说话委婉些,不然父母在外丢了脸面,回去将气都撒给了孩子,祖师姨点了点头,我便当她心领神会了。又过几日,到了集日,祖师姨去了集市上,又遇到了那卖羊皮的孩子娘,人家又问祖师姨,自家孩子比从前如何?祖师姨说:“因挨了打,吃饭不如从前用心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家阿姐定是故意的!她定是故意的!哈哈哈哈!” 说话的女子苦笑一声,接着说: “那孩子回家自然又挨了一顿打,又来寻我哭,我便又去找了祖师姨,祖师姨皱眉看着我,你们猜下一个集日她又如何?那孩子的娘再问,她说:“你们问我便是要寻孩子的错处,既然我说什么你们都打,又何必问我?吃饭用心得挨打,吃饭不用心也挨打……每次旬休回家都要被人寻了错处,生在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用心的?”。” “咳咳咳!”孟月容被自己的笑呛到了,咳完了,她说,“这确实是我阿姐的为人了。” “蒙生们都是很是喜欢祖师姨。” “祖师姨虽然话少,所想却深,有时我与她说起哪家的蒙生,突然听她说了一句旁的,我还以为是祖师姨想到了别处,不成想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祖师姨刚刚所说事上。” “祖师姨生得也好,许多蒙生私下里都称祖师姨是‘白瓷姑娘’。” “哈哈哈!”孟月容嚣张的笑声再次传了出来。 长出一口气,孟月池带着略有些发热的耳根转身出了客院。 先让这些朔北来的姑娘们闲散一夜,明日再和她们说建起学堂之事。 从前黄家的一处宅子就在不远处的主街上,修葺一番,明年开春就能开学了。 除了两府,其余五县也得重建学堂,平卢所辖之地从前女子入学之风不盛,在学政上还得用心。 朝廷派来的学官最好是个女子,就算是个迂腐的女旧臣遗脉也好,在推行女子入学一事上,只要来的是个女子,那就已经有了底子。 要不就写信给山长请她推荐一人,至于推荐之后又如何。 孟月池并不担心梅舸这个吏部侍郎会在这件事上拦着自己。 想完了学政,孟月池又想到了田地。 吕家、黄家、吴家、单家、周家、齐家……六家豪强占据了两府五县七成土地,既然到了她的手里,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还回去了。 只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哪一家能正大光明地跳出来。 想起自己已经存了一匣子的各家罪状,孟月池心里是有些遗憾的。 天下之事,唯有这土地总是要用血来占的,今日不流血,明日也要流。 提着灯笼穿过花园的时候,孟月池突然看见了一团白光,她眯着眼睛走近,才发现是在穿着白狐裘在地上蹲成了一团的瑞郡王万俟引。 “郡王殿下在看什么?” 第206节 瑞郡王似乎是偷偷跑出来的,明显被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一眼是孟月池,她长出了一口气。 伸出一根手指,她指了指前面的东西。 没有带那个随身的本子,她拿起石块在地上写了个“兰”字,又高高大大地比划了一下。 孟月池明白了她的意思: “您是说这株兰草在冬日里也生得高大,实在难得?” 瑞郡王还盯着那“兰草”很用力地点头。 “郡王,这是爆了花的葱。” 正在点的脑袋僵住了。 “之前原平府抗敌之时到处都种了菜,微臣也让人将这院子里种了葱,这一棵运气好,一直没被人拔掉,就抽薹开花了。” 万俟引从地上站了起来。 月光下,提着灯的孟月池似乎是被风吹红了脸颊,和白日里的模样又有些不同。 万俟引冲她摆摆手,然后大步往自己住的院子去了。 步履匆匆,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撵她似的。 看着她的背影,孟月池低头笑了笑。 “郡王在繁京、永邺被娇养惯了,连葱也不识,来平卢增长见闻也不是坏事。” 听见男子说话的声音,孟月池转身,笑着说:“陆郎君。” “孟大人。” 陆寒城抬手行了一礼。 “当日一别,孟大人说要去见这世间之大,果然一去如鲲鹏,实实在在让天下人知道了什么是天纵之才。” “二年未见,陆郎君夸人的本事厉害了不少。” 陆寒城低头一笑,他的手中也提着一盏灯,今日在席上他就与这位瑞郡王亲近,孟月池猜他现在出来大概也是受人所托出来寻瑞郡王的。 “今日我一直都在忙碌琐事,未曾与陆郎君叙旧,明年恩科,陆郎君不是正该去春闱场上一展长才,怎么会来了平卢?” 孟月池的说话的语气平缓柔和。 陆寒城轻轻抬手想要摸摸胸前那颗又骤然热起的珠子,却又把手放下了。 “实不相瞒,孟大人,我此来,是为了吴氏的祖产。” 孟月池抬头看向他。 “吴氏所有之地,尽在黄册之上,余外一分一毫,皆属大启。” 隐田隐户,她决不许平卢再有。 月光如水,照在女子的眼眸里,像是被投入一弯静湖。 陆寒城的目光忍不住停驻,又强行移开。 “孟大人,吴氏在东阳经营六代,世家世业,根基极为深厚……孟大人若是想要将之连根除之,还千万要将其罪证坐实为好。” 听见陆寒城的话,孟月池愣了下。 “陆郎君你为了吴氏的祖产而来,原来是为了吴氏能祖产尽失?” 陆寒城道: “东阳吴氏草菅人命,谋害举子,强占田亩,孟大人,我北上来此是为了给您送证据的。” 孟月池生来耳慢语迟,随着渐渐长成,反练出了声色不动的模样,此时她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有些惊诧。 “陆郎君你连春闱都不去,直来平卢,原来是为了扬善除恶。” 扬善除恶四个字让陆寒城的脸上有些许犯热,他只当是被风吹的。 也只能当是被风吹的。 “陆郎君放心,只要证据确实,我年前便能给你一个结果,说不定你还能赶上明年的春闱。” 孟月池说到做到。 东阳吴氏一族行事霸道,在朝中也有些根基,虽然孟月池已经让东阳县令将吴家从前的隐田都核准而后分给了当地百姓,随着吴氏的车队回到东阳,就仿佛漫天的乌云被风吹来,遮住了短暂的太阳。 “孙老婆子!你看吧!我就说了,这地就不能种!” 刚种下了两个月的白菜还没完全长成,满地都是拼命收菜的百姓。 等吴家的人把地夺回去,他们精心饲养了几个月的菜可就都没了! 吴家人跋扈蛮横,偏偏又势力极大,有人说那是老百姓走出五百里地想要骂一句都得找个背人地儿,挑个没风天,不然指不定就得倒霉。 收菜的时候得趴在地上往外薅,这样的年景,菜根也是好东西,谁也舍不得留在地里。 嘴里说着“这地就不能种”的男人佝偻着背,他种的菜是最多的,除了白菜,还有蒜,拔出来一看,蒜才刚刚要分头。 “作孽呀!”说了这二个字儿,他的眼泪就落在了地上。 都说那些造反的人不好,与他们这些百姓有什么关系?一会要镇压什么要造反的饥民,一会儿要去打什么要杀去繁京的将军,杀来拼去,到处抓壮丁,人去了就回不来了,他是被裹到了兖州趁乱逃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人吃人,吓破了胆。 就算一回来家里什么都没了,地也荒了,爹娘也饿死了,家也是家。 旁人说原平城招人种粟的时候,他没去,他才不信,那些老爷们说的天花乱坠不也是为了抓壮丁,原平城还在打仗呢。 没想到进了秋天,他们同村不少人从原平城回来了,扛着粮食回来的。 后来,又有人说那位神仙一样的孟娘子被皇帝派回来当官了,要量地分田,他不信。 结果他家门口的八亩地就给了他,加上他们一家二口原本的两亩地,他一个人就占了十亩地! 看着别人都高高兴兴,他却害怕,分他的地原来可是吴家的,吴家人的地能占么? 隔壁的孙老婆子家里儿子没了,只一个孙女儿带着俩孩子,之前还去了原平种地,她家原本是没有了地的,这下一下得了二十亩地。 得了地的当天,孙婆子就带着女儿拉着木犁开地,她在前面拉,她女儿拿着木棍子在后面碎土。 “吴家的地你也敢种?” 听他这么问,孙老婆子一口唾沫呸在了地上:“我管他吴家有家的,逼着我一家子去死,我在他家祖坟包子上开地!” 汉子还是不信,他只把自己原本那两亩地给种了,就每日等着看孙老婆子被人把地夺回去。 他等啊,等啊,等孙老婆子下了种,浇了地,地里起了菜苗。 菜苗绿汪汪的,生在地里,长在心的心眼儿上,让人一下子就活过来了似的。 他终于坐不住了,从天亮忙到天黑,菜种子撒的比旁人都密。 结果,现在就是这个下场。 他不该信啊,他就不该信! 眼泪一滴滴落在菜苗上,男人终于忍不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是不让他们活了呀!活不了了! 被称作“孙老婆子”的老妇人却没有收菜,她站在田间看了看自家的菜苗,跟自己的孙女儿说: “看好了咱家的地,我去看看。” 说话时候,她往怀里藏了一把断枪头。 这是她在原平城捡的。 “姥……” 她孙女儿唤她。 孙老婆子转身,后槽牙咬的死紧。 孟娘子在原平城都能让他们活了命,可不会让她们就在这儿活不下去! 这道理在心里翻来滚去,孙老婆子没吭声,转身走了。 有些人也在田间抢收菜,看她的模样,将菜筐子交给 家里人,也都跟了上去。 说好给的地,那都是摁了手印儿的!哪能说不算就不算了? 几十个人走了五六里地终于到了县里,就见县衙门前面的大街上已经堵满了人。 吴家的府宅跟县衙在一条街上,此时的县衙大门紧闭,吴家的宅门大开,不少吴家的家丁部曲手持木棍守在府门前,还有一车车的家当在往里搬。 一个在绸衣外面罩着羊皮对襟袄子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来: “我家太爷恩典,凡是种了吴家田地之人,若是愿意签下佃契,交上一半的收成做‘粮限’,如今之地就能继续种下去,等到明年开春再行分地。”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 “要是签了……等地里的菜长大了,今冬的日子也还能过。” “不签,赶紧回去收了菜,我家里还有两亩地呢。” “要我说……” “地是官府分给我们的!”孙老婆子没理会旁人,她一声爆吼,声嘶力竭。 “明宗给我们的地!你们夺走了!孟娘子给我们的地!你们又要夺走!没有这个道理!” 穿着绸衣的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去抓孙老婆子。 孙老婆挣了下,捞出怀里的铁枪尖儿就对着一个人的脖颈扎了下去。 鲜血喷涌,她的半张脸都被血染了。 周围的人都被吓得连连后退,挤成了一团。 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手里拿着那把枪尖。 “你们吴家吞了朝廷的赈济粮,逼着我们把地抵给你们,那是明宗给我们的地!明宗娘娘的契书上写了是给我孙阿梅的地!是给我这个老太婆的地!你们拿着我男人的一张欠粮纸就都给夺走了!叛军来了!你们跑了!我们打跑了叛军你们又回来跟我们要地?凭什么?!” 凭什么? 孙阿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她没流眼泪,她早就流干了泪了。 她是读过蒙学,考过常科的,她粗笨,考不上书吏,只能嫁人种地,可她知道这世上有过什么! 第207节 这世上,有过公道! 是明宗娘娘给过她们的公道! 她十五岁那年得了朝廷分的五亩地!那时候还是穆宗朝呢,那是契书是明宗娘娘还在的时候写的,盖着通红的大印! 她小时候见过的公道,她没守住,她老得快死了,她又见着了,谁要从她手里再夺了去,她要拼命! 她只能拼命! 她这些年最后悔自己从前没有拼命! 那吴家穿着绸衣的管事见那干瘦的老太婆子状若疯癫,叫过一个人耳语了两句。 被吩咐的那人握着腰间的刀,挤进了人堆里。 孙婆子手里拿着断枪头,左右环顾。 这些人啊,他们的年纪都小,他们都没见过好时候。 什么是好时候?那时候,她们这些女人,可是有好几条路能走。 “咱们手里有官府给的地契!用的大印!你吴家凭什么让我签佃契把地给你们!凭什么?” 在她身后,一把刀正对着她的后颈砍了下去。 “呲——” 是铁器扎进了人肉的声音。 四面八方的尖叫声中,孙阿梅转身看见一把刀擦着自己的身子落了下去。 拿刀的那人倒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支箭。 “哒、哒……” 马蹄踩在青石上,骑在马上的女子一张素白的面容被冻得雪雕玉琢似的,她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抓着一张弓。 “本使也想知道,御赐平卢节度使下令分的地,你吴家为什么就能据为己有。” 在她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数百铁骑,自东阳城门外奔来。 北风呼啸,将遮住了太阳的云吹散了。 明光照下,天理得彰。 孙阿梅抬头看看太阳,又看向那位手里拿着弓的大人。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第二次,还是,第二次? 人间给了她一次次公道,又一次次失了公道。 这一次,总能久一点儿吧? 第133章 姑娘请披黄袍(十九) 玉衡十九年正月初六,繁京大雪。 “可惜今年那些小儿辈都不在繁京,扎起了十丈的龙灯也只有朕领着满朝文武……朕看山河池边上的灯不够热闹,再添些,除逆平叛,宫中就该比往年还热闹。” 跪在地上的内府总管连忙应下。 当朝陛下万俟玥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转身看向窗外。 这内殿自明宗朝起就是几代君主处置政务之地,偶尔在此召见亲近之臣,从前叫集贤殿,后来代宗在这儿杀了隆盛太子,便被改名叫了“思静斋”,许多年没有再用过。 万俟玥登基之后特意让人将这儿改成了从前模样,还让人查了起居注,将这宫舍附近景色一一复原,此时,透过窗子能看见重新被移栽回来的玉兰和柿子。 光秃秃的树枝上扎着丝绢做的花,在风中瑟瑟颤抖。 万俟玥看了片刻,觉得无趣,又看向一旁静立的女官: “吴常琥他们还在外面跪着?” 面容温善的女官轻轻俯身:“启禀陛下,御史吴常琥、吏部司勋郎中刘伩……等共八人还跪在议政殿外。” 万俟玥垂眸看着摆在案上的折子: “引儿倒是挺喜欢孟月池,折子上通篇都是好话,这倒也是难得。” 拿起一本又一本折子,万俟玥笑了: “通政司的折子在给孟月池说好话,刑部的折子要严办了她,她远在平卢,倒在繁京朝堂里泼了一锅热油,幸好现在还是年节封笔的时候,等过了上元节,这朝中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子。” “咚、咚……”手半握之后用指节在桌案上轻敲了几下,万俟玥说: “去看看,平卢节度使的折子怎么还没来。” 几个小女官看向兰姑姑,就见兰姑姑亲自退了出去。 穿着袖扣镶貂的女官袍服,北风猎猎,兰姑姑的步子还是不疾不徐,沿着廊道到了偏室,她披上了一件裘衣,又拿上了一个黄铜小手炉。 “姑姑,听说议政殿前面冻晕了一个。” 看向说话的小太监,兰姑姑点点头: “都是朝中大人,若真有个好歹,陛下也会忧心,既然晕了,就灌些姜汤把人送回去。” 见兰姑姑带着几位女官快步走远,另一个小太监轻声说: “我去前面把话传了。” 之前说话的小太监说: “趁着把人抬回去的时候,也把之前收的两锭银子退了。” “为什么退银子?” “只说把冻晕的送回去,没说把几位大人劝回去,或者召见几位大人进内殿……这是陛下要保平卢节度使。” 平卢节度使将吴家上下成年男丁尽数砍了,据说那人头都堆在了东阳城外做了京观,之前号称东阳著姓的吴氏一族现在只剩了在繁京的吴常琥一支,他与吴家的姻亲定然是和平卢节度使不死不休。 陛下要保平卢节度使。 死的 人就只能是吴常琥。 在宫里想要活得久,死人钱就是碰不得的。 兰君一路行到政事堂,因是年节时候,堂中只有几个书吏留守,守着一个火盆取暖,见了这位御前女官他们连忙起身行礼。 “今日送来的折子可是已经入册了?” 书吏们一派老实模样,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说: “启禀内官大人,因着大雪封路,车马难行,今日送来的折子少,还未入册。” 眸光从几人脸上一点点看过去,兰君垂下眼,淡淡一笑: “政事堂里只有你们几人,也实在是冷清,绫儿,去让人煮一壶姜茶送来给他们暖暖腿脚,再添几个炭盆。” 绫儿点头称是。 几位书吏连连道谢。 “手脚暖和了,诸位也早些将折子入册。” 说罢,兰君双手在袖中一笼,径直在议政殿门口站下了。 代宗朝时候为防内廷干政,明令内廷到议政殿取折子之前要等录册之后才能碰,这一条至今还在。 所以,不管是内廷里多么声名赫赫的内臣,到了议政殿都只有等着的份儿。 兰姑姑是个规矩人,自然有规矩人的做法。 书吏们互相看了一眼,慢吞吞打开了一箱送来的折子,上面的雪早就化了,雪水都干了。 绫儿带人提了个炭盆过来热姜茶来,径直走到了书吏们身后,将炭盆放在了他们所坐的凳子下面。 热腾腾的姜茶摆在面前,几个书吏的头上立刻冒出了汗。 “几位还是动作快些,省得姜茶凉了。” 女官们背着手就站在书吏身后,让他们再也不敢耽搁,连忙将一本本的折子记录入册。 “几位郎君不必着急。” 绫儿脸上带着笑,将一箱被放在角落里的奏折提了起来。 书吏们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汗。 “记,青州刺史文景峰奏折一册。” “记,楚州……” “记……” “记,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奏折一册。” “记,平卢北海县齐承淞奏折一册。” 火盆从凳子下抽出来,绫儿将已经入册的奏折拿到了手里。 “几位别忘了喝姜茶。” 站在门边吹了许久的寒风,兰姑姑仍是一派和气模样,对着几人略一欠身,她带着那本已经被压了不知几日的折子转身离开了政事堂。 腿上被火盆燎出了水泡,一个书吏哀叫着倒在了地上。 另一人连忙去扶他,却几乎被他一起连累倒地。 “李兄,你可还好?” “嘶——女官跋扈至此,陈大人交代咱们的事儿,这下是不成了。” 回内殿的路上绫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是姑姑高明,之前好几拨人来取折子,都被他们打发了。” “他们欺天在前,自然要受火炙之苦,与咱们这些女官并无干系,你可明白?” 第208节 听见兰姑姑这么说,绫儿脸上的笑立刻收敛了。 兰姑姑垂眼看着手里拿的几本折子,在心里默默叹息。 孟月池在平卢行事凶狠,竟然逼得繁京城中的各派都暗中出手,陛下就算想要保她,也得看她的自辩,能不能给陛下搭了台阶。 风吹雪又落,山河池边又挂起了一盏盏的新灯,兰姑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那个才初次入宫就得了陛下青眼的小娘子。 明月照池中,这名字真美,美得犹如幻影。 大启朝独独不缺美轮美奂的影。 内殿内,终于看见了孟月池折子的陛下忽然冷笑了一声。 “传旨金吾卫,将外面跪着的连同家里老小一同给我拿下。” 万俟玥将孟月池的折子放在案上,又吩咐说: “着令三司审理东阳吴氏上下勾结逆党,资助江左益谋逆一案。再让吏部侍郎梅舸入宫。” 半个时辰后,得了旨意就骑马入宫的梅舸看见了孟月池呈上来的奏折。 “吴家截留朝廷拨给东阳的赈灾粮,献给了江左益!就这还有脸在议政殿外面跪着挟制朕?还有脸说别人是贼?朕看他们才是贼!吴家上下,在朝的是禄蠹,在野的是国贼!难怪孟月池她在东阳痛下杀手!光是江左益的刀他们就藏了五万把,他们想干嘛?雪君,这事你给朕盯紧了,朕要知道这朝中还有谁首鼠两端,竟敢……竟敢……” 两头下注……梅舸在心里将陛下说不出口的字补全了。 江左益来势汹汹,所到之处怨魂无数,那些高门自然少不了与之虚与委蛇,真的有反心的未必有多少。 看了一眼盛怒中的陛下,吏部侍郎梅大人没有开口劝慰。 再看其他几本从平卢、青州、兖州等地来的折子,梅舸忽然一笑: “陛下,北海齐氏为孟节度使作证,说尽了好话,看来孟节度使在平卢行事还是有些章法的。” …… “我如今不过是拉一个打一个,打了其他几家,留了个有些脑子的齐氏,打了平卢本地的高门,也得跟楚州淮南一带的世家往来……” 孟月池将自己的算计一点点说给自己的妹妹听。 孟月容扁着嘴,看着自己的姐姐。 “阿姐,你不用把这些都告诉了我。” 孟月池的含笑说: “我要让你替我写与各家往来的信函,自然得跟你说清楚,你才知道如何写啊。” 孟月容想哭: “阿姐,你不如让我去跟那些夫子们督造学堂。” 孟月池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笑自己姐姐还笑得那么大声,这样的妹妹怎么能不付出代价呢? 从书房出来,隐约能听到外面街上的鞭炮声。 今日是正月初八,许多铺子都开张了。 节度使府中一些从繁京来的仆从也都面带喜气,年前诸事 繁多,他们都没有机会出门,现在街上铺子开了,手里也有了几个月的月钱,从初八到上元节,他们可以轮着放一天的假出去逛逛。 孟月池伸展了下臂膀,也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出去看看。 忽然一阵脚步声,她转头去看的时候,人已经冲到了她的近前。 孟节度使,小王想出去逛逛,可否邀你一起? 孟月池看向跟在瑞郡王身后的女官,又看向面前的少女。 女官对着她都快把头摇掉了。 “郡王想要出去体察民情,微臣自然乐意作陪,不如就定在后日,正好还能给陆郎君送行。” 过了这快一个月,孟月池终于知道陆寒城的娘是瑞郡王生父的亲姑姑,出身朔北江氏。 难怪陆寒城与瑞郡王说话总有几分像长辈,那天夜里还提着灯笼出来寻人,原来从辈分上算还真是表叔。 因为小时候被陆寒城的母亲照顾过,瑞郡王也喜欢与陆寒城亲近,听说要给他送行,自然高兴。 “江女官不必担心,旁处也就罢了,原平城内的安稳,我还是敢作保的。” 江吟也只能苦笑: “有劳孟节度使费心了。” 得了孟月池的应承,万俟引却没有立时走开,穿着一身到了膝盖下的裘衣,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子,看了一会儿,又低头在纸上写道: 孟节度使说起原平城便笑,可见是喜爱的。 看着这行字,孟月池笑着说: “微臣曾在此地和满城百姓同心御敌,自然是喜爱。” 瑞郡王点了点头,又写: 孟节度使可喜欢小王? “郡王聪慧仁善,微臣自是喜欢。” 刹那间,少女的脸庞亮了起来,微微有些红晕。 小王也喜欢孟节度使。 陆寒城刚走过小桥,就看见瑞郡王在围着孟月池转圈,女子俯身看着面前的少女,脸上带着动人的笑。 心口又是一阵发热,他抬手又放下。 幸好,再过两日,他就要离开此地,以后为官四方,也难有与孟娘子再见之时。 情种也好,情劫也罢,孟娘子是名刀烈马,他也想做为民之臣,若来日还能守望相助,已经是有同志之知己,儿女情长纠葛于两人之间,反倒入了小道。 “大人,您问过的回信到了。” 穿着一件长身袄的琴嬷嬷快步走过来。 她是跟着那些夫子们一起从朔州来的,一见她来了,刘嬷嬷立刻将府中诸事都撒了手,可怜琴嬷嬷长途跋涉到了平卢,看见的就是一个勉强支撑的节度使府,内外琐事极多,逼得她刚来平卢半个月,每日就得喝一碗芝麻糊,不然头发都掉光了。 能让她亲自来传话的信自然不同寻常,孟月池与瑞郡王又“聊”了几句,就告辞处置公务去了。 看着孟月池的背影,万俟引转身就看见了陆寒城。 小表叔,孟节 度使说她喜欢我。 陆寒城有些无奈。 “郡王殿下,孟节度使与旁人不同,就算她说了她喜欢你,陛下也不会把她赐给你的。” 稚嫩的脸上天真可爱的笑容刹那间褪去,万俟引定定地看着陆寒城。 陛下应允过我的。 “郡王殿下,别把这样的戏耍玩到前途远大的臣工身上。” 前途远大?她得罪了几乎全部北地豪族,哪里还有前途可言?要不是本王替她说好话,说不定抓她的金吾卫已经在路上了。 看着满纸的任性之言,陆寒城叹息了一声。 “殿下,如孟节度使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护的也是万俟一族的江山,你只将朝政当做儿戏,实在辜负了陛下对你的厚望。” 哼! 怒瞪着陆寒城,万俟引一振衣袖,快步跑回了自己住的客院。 女官要追上去,陆寒城叫住了她: “江吟,殿下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要一味纵着。” “陆郎君,殿下只是有些贪玩,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悖逆犯上,喜欢孟节度使也只是小孩儿心性,您何苦让殿下大动肝火?” 陆寒城一时无言,只能看着江吟离开的背影。 “江家与万俟皇族的血脉竟然沦落到只要没有杀人放火、悖逆犯上便可容让……” 他只能无奈苦笑。 孟月池在看手里的信,一封信来自墨家,另一封信来自许氏。 墨家的信里有一枚铜牌,看看信上的内容,孟月池长出了一口气。 信是墨怀袖的亲笔,抛却那些口是心非的刻薄话,信上的内容很是简单,墨家答应了往平卢运盐,四月海上南风起,船就能北上,随信送来了墨家的信物,凭信物可以去定州的安家取八万两银子就是墨家对北海港的入股之资了。 看看信上落款时间,这封信寄出的时候,她杀了吴家满门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楚州。 墨怀袖墨娘子多年不见,倒是越发可爱了。 至于许家的信有两封,一封是许家愿意往平卢送盐,以两艘大船做港口入股之资,另一封信则是她在庐陵书院的同窗许奉安寄来的。 看完信,孟月池抬头看向窗外。 北风吹着天上的云,一时散,一时合。 “月池,什么事儿让你急急忙忙寻我?” “我给你写个手令,你去一趟武宁。” 息猛娘看着自己挚友绷紧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出了何事?” “古莲娘……”孟月池难得有这样言语哽塞之时,“许奉安找到了古莲娘,他没办法把人带回来,这事得交给你去做。” 听到旧日里同窗的名字,息猛娘也瞪大了眼睛。 古莲娘当年考举人之前生了急病,科举不成,她的年纪比墨怀袖还略大一些,一次省试不成,就卡在了“二十五岁之前必须中举,否则嫁人”的女子科举线上, 正好有官宦子弟求娶,还言明她可以继续科举,她就嫁给了濮州刺史之子伍悬。 去年江左益攻破濮州,濮州刺史伍呈和他几个儿子皆守城而死,伍呈的头还被送来了原平,平叛之后,前任原平知府言方应亲自将伍呈的头颅带回了他故乡安葬。 唯有古莲娘,一直生死不知。 “古莲娘如今在武宁城的落芳阁,是一家私娼馆。” 第209节 “人还活着,其余都是小事儿。”在这种事情上,息猛娘的见识可比孟月池多多了,“你放心,我保管把人好好带回来。” “不光要把人带回来。”孟月池抬头看向她。 “伍悬死战为国,其妻本该得封诰命,又或得官,她却落入这等境地,如今叛军已平,到底是什么让她挣扎难脱,你要查清楚。” 说完,孟月池起身拿出一个匣子。 里面装着新制的铜牌,息猛娘拿起一个,看见上面刻着“平卢节牙帐下”。 “点五百平卢精卫,将此事处置干净,我会写信给武宁知府,同他借五十名石匠来帮建北海港,借这个名义,余下的你自己处置。” 耳中听着孟月池的话,手指捏着铜牌的穗子,看着它转来转去,息猛娘突然问: “这铜牌后面刻的是什么?” “是篆字,‘持此征伐,卫境安民’。” 息猛娘点了点头。 “等我回来,你给我单独做块牌子,前面不变,后面你写‘鬼将领兵,持令征伐’怎么样?” 到处都有人叫自己是厉鬼将,息猛娘还挺喜欢这称呼。 神情一直有些冷的孟月池终于脸色和缓了下来。 “好。” 当日,息猛娘就带人离开了原平城。 过了三日,正月十一,陆寒城也离开了原平城去往繁京。 走之前的送行宴上,听孟月池说起了平卢的学政选派一事,陆寒城给她推荐了一个人选。 现在的原州学政江芷蘅。 “江氏出身的女臣并不算是女旧臣遗脉,与各处高门也极少往来,在旁人看来是缺点,在孟节度使看来定然是好处了。” 还真是。 孟月池在心中默默点头。 江氏交出兵权之后就只是关着镇国公府大门过安生日子,即使最近这二三十年间渐渐有女子入朝为官,也是因为先帝重推女臣入朝,要江氏出来做个表率。 当年明宗午后,孝威皇后下旨让江氏与万俟一族通婚,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江氏既是仁宗外戚,也是穆宗外戚,还是代宗的外戚,一直到哲宗也就是先帝时候,万俟一族的血缘才和江家拉开了一点关系。 也只是拉开了一点。 哲宗给自己妹妹选婿也是选的江家子。 生下的孩子正是此事在席间转着眼睛看来看去的瑞郡王。 “多谢陆郎君。” “孟节度使客气。” 酒杯中酒液轻荡,正映月光。 万俟引看看孟月池,又看看垂着眼的陆寒城,突然笑了。 仿佛知道了什么秘密。 正月二十九,朝中来了圣旨,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剿灭叛军余党有功,青州剩下的三县之地也转由平卢节治下。 孟月池加封忠武将军。 吴家被定为了江左益余党,夷三族。 二月二龙抬头,平卢节各县学堂开始招收蒙生。 同日,北海港开建。 二月初七,息猛娘带着五十名石匠自武宁返回。 一辆不起眼的青皮牛车里下来了一名穿着粗衣的女子。 不声不响跟在琴嬷嬷身后进了节度使府,看见孟月池的一瞬间,这位从前总是温文浅笑,被称君子的姑娘,忽然落下了泪。 “事情都处置干净了。” 息猛娘将一个布包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里面有两颗人头,和大概几百颗牙齿。 看着孟月池寻了帕子递给了古莲娘,息猛娘一屁股坐下,摆摆手说: “伍家族人盯上了伍悬留下的遗封,知道了她落到了风尘地,便只当她死了。” 说完,她无声地乐了一下。 这两颗人头可是古莲娘自己砍下来的,嘿嘿,有劲儿。 不愧是当年庐陵书院里稳居前三之人。 看一眼古莲娘有些行动不便的腿,和因为被打掉了牙齿有些凹陷的嘴,孟月池没说话,她拿出了五份聘书。 “东阳县县学夫子” “北海港的账房主事” “平卢军帐下参军事” “平卢书馆的副馆主” “北海港护军录事” 看着每一份聘书上都写了自己的名字,古莲娘惊讶地看向孟月池。 “你的才学本事,我很是喜欢。这些职务,要清闲有清闲,想读书也能读书,九品官不管文武散官,我当下也能给你……你有的是路能走。” 孟月池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古莲娘。 她只知道自己能给古莲娘路走。 有路能走,古莲娘就能活下去。 这是母亲和山长教她的。 这一年是玉衡十九年,孟月池即将十九岁。 她凶名满天下,树敌千万个,会做和能做的事,不过是给想方设法,给自己给旁人谋些生路。 第134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 “南雁北归来,落在青潭上。” “青潭铺石路,路旁有书声。” “书声伴雨响,落笔寒雪凉。” “……” 驽马拉着一辆破败的马车行在平整的黄土路上,听见远处传来的歌谣,驾车之人抬头看过去,就见几个衣着齐整的孩童正在树下蹦蹦跳跳。 驾车的人皱着眉头看看附近,说: “此处还没到平卢地界吧,怎么这些小孩儿都在唱清潭书院?” 马车里传来了几声咳: “去年平卢节度使出兵宣武节,大概自那之后,兖州也被看作了平卢地界。” 驾车的男子眉头微皱: “兖州不是被归于武宁?早就听闻平卢在一带行事霸道,没想到已经是如此地步。” “人心所归,怎么算是霸道……咳咳咳……平卢节度使在兖州一未驻军,二未收税。” 听着马车里的咳声,驾车的男子有些无奈: “柳娘子,你可别替你那没血缘的外甥女说话了,人家在平卢吃香的喝辣的,可从没想起过你。” 马车里安静了下来。 男子抬头看看太阳,说: “再过两天就能到平卢了,柳娘子,你可说好了给我纹银百两,没忘了吧?” “你放心,我柳朝妤就算落魄潦倒,总还是要脸的。” 听得这句话,男子嗤笑了一声。 “我是真不懂你们这些读了几本书的女人,都落到这般田地了,竟还要脸面?也是,要不是只要脸面,你也不至于落得这田地,还得我千里迢迢,把你从秦州拉过来。” 话是这么说,自从靠近了平卢节,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这路比旁处要宽,这人比旁处安逸,就连道旁的麦苗也生得比旁处好些。 传闻平卢节度使勾结江淮豪族把持了半个中原之地的盐量,外面都传这位女节度使心狠手辣、敛财成癖,可要是真能让治下百姓过得安稳,倒也比旁处好许多。 对面突然有人骑马而来,马蹄踏地,黄土飞扬。 男人用袖子遮了遮脸,露出来的眼睛倒是清楚地看见了这些人身上穿着的黑色甲衣。 “平卢鬼兵”四个字立刻浮现在他脑海。 唯独带头之人穿了一身苍黄色的束袖短袍,下身是墨色的绣裤,到了近前,男子看清了她的脸,约有十七八岁年纪,眉长目圆,明丽摄人。 “尊驾可是从秦州来?” 听见这话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笑了声,敲了敲车架。 “柳娘子,有人来接你了。” 车帘拉开,露出了一张面带病容的苍白脸庞。 “你可是……” “姨母!我是月容!”女子从马上直接跳下,两步踏到了车前,“要不是……您……” 看着自己的外甥女,柳朝妤勾唇一笑,依稀还能看见从前的几分爽朗桀骜: “都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哭呢?” 孟月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了自己姨母的肩膀上: 第210节 “姨母,来平卢了就好了。” “咳。”柳朝妤被自己的外甥女逗笑了,“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孟月容却偏要挨着她,脸上一派娇气: “我陪姑母一块儿病,再一块儿好。” 柳朝妤见她这般,心也放了下来,前年她还是灵州司马的时候,曾经写信给柳朝姝,劝孟月容去科举入仕,柳朝姝回信说孟月容已经在平卢做了平卢军牙帐录事,她还很是不满。 在她看来,孟月池虽然是孟月容的姐姐,可她行事狠辣,仰赖君恩,孟月容与其随她做事,倒不如科举从文更稳妥。 如今再看,孟月池这个姐姐对妹妹确实很好,才能让她至今还有小女儿模样。 “姨母,咱们赶紧回去,我阿姐进京述职之前就说了等您来了就让您先去清潭书院养身子。” “清潭书院?” 孟月池是来接人的,自然带了一辆马车,两驾的车从外面看并不豪华,里面却厚厚地铺了被子,还有艾草和金银花熏过的余香。 被自己的外甥女扶上了了马车,柳朝妤指了指送她来的那男子: “那位是庄郎君,我……在灵州获罪的时候,把家仆都遣散了,请了庄郎君送我来平卢,许诺给他纹银百两。” 孟月容捏了下自己的钱袋,对重新坐上了破马车的男子说: “多谢壮士不辞辛苦送我姨母,我并未带这么多钱财,不如您随我一起到平卢去,我寻了钱庄给您取钱。” 男子名叫庄虔,也是个浪荡江湖的游侠儿,听孟月容这么说,他笑了笑: “好,反正平卢节度使家大业大,也不至于为了百两银子就害了我。” 说话时候,他的目光从跟着孟月容来的黑甲骑士身上划过。 男女各半呀。 也许是道宽且平,也许是平卢鬼兵名震天下的朔州马确实脚程了得,第二日晚上,一行人就已经越过岱山,抵达了平卢节的原平城。 原平城西有一座“柳宅”,柳朝妤站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 出门来迎她的柳朝姝看见她的模样,眼睛也红了。 “在家门口站着不肯进来算什么?” 柳朝妤微微垂眸: “阿姐,我只是想,这些年里我自诩以女子之身入仕,却落得这般下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仿佛有一支箭一下子刺穿了姐妹两个人,柳朝姝上前几步,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妹妹的脸上。 “若是没有你和姨母支撑在前,我又岂会有将两个女儿带离孟家的本钱?宦海沉浮本是寻常,成败得失非是永日,姨母如今陷在剑州都还有向上的志气,你年不过四十,就丧气灰心了?” 柳朝姝这些年大江南北处置生意,气势远胜从前,连打人的力气都大了。 柳朝姝捂着自己被打疼的脸,看着自己的亲姐姐,眼泪落了下来。 “阿姐,全天下都说我错了。” “你指望我说你对么?我可没有与天下人为敌的本事。” “阿姐,我不觉得我错了。” “那就这般认了死理,天底下认死理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柳朝妤。” 两问两答,一对姐妹相对而视,终是都笑了。 孟月容自从自己阿娘打了自己姨母之后就退到了门边小心看着,见她们姐妹没有真打起来,又高兴了。 “姨母,我阿娘特意让人炖了一只肥鸡,可惜你不能吃寒凉之物,现在平卢的盐蟹卖遍中原,还有盐糟虾也好吃。” 柳朝姝搀扶着自己的妹妹,又瞪自己的女儿。 “明知道你姨母不能吃就别说了。” “嘿嘿。”孟月容穿着一身短袍走在前面,朝气盎然,“再来个开花蒸饼,姨母,北方多吃面食,北海、登莱的白案厨子都很是厉害,您吃过加糖的黄米包子么?香甜好吃!” 她鼓足劲儿彩衣娱亲,终于让自己阿娘和姨母都笑了。 几只春燕招摇飞过,从这家院墙,过那家房梁。 “柳夫人直接把柳朝妤接去了柳家,也是不想大人与女旧臣有所牵涉,实在难得。” “古判官,象州一带有所异动,象州刺史向朝廷求援。” “象州?” 伏案的女子直起身子,接过那封信。 信是从越州来的,自打平卢与江淮豪族携手卖盐,她们在南方的耳目自然而言地通达起来。 “象州之前不是已经派去了几路援军?” 象州靠近夷部,前几年江左益之乱后,中原力亏,夷部趁机停了朝贡,过了两年,又出兵北上,攻打象州等地。 象州刺史吴愚向朝廷求援,有江左益之事在前,朝廷没有就近调某处重兵,而是诏令义武将军王怀义为岭西节度使,率义武军南下驰援,然后又令临近四道同时发兵为援。 七万大军在象州一带,已经和夷部你来我往将近三年了。 看到信上所写,古莲娘摇头: “原来这次异动的不是夷部,而是遣调去的兵马。” 依照大启律,戍卒在外,三年一代,这些从各地调去驰援象州的戍卒到了该轮换的时候。 可是,让他们去,得发军饷路资,让他们回,也得有钱才行。 派遣新募集的戍卒,又是一笔钱。 偏偏,无论朝廷还是各地节度使,都没钱。 临近四道还好说,毕竟近,真心想要回家,当逃卒,踩着脚板子也就回家了,远在江北的武宁军也调去了几千人,这几千人想要从象州回武宁,可就难了。 古莲娘将信放在一旁,敛袖磨墨。 “此事得快些告诉大人才好,若是象州生乱,戍卒们哗变北上,咱们平卢靠近武宁,还是得早做打算。” “依我看,若真的武宁生变,咱们大人可能会奉旨南下。”一个穿着素衣的男子倚在门上,“现在都知道咱们平卢节有钱,至少是出得起军费。” 古莲娘磨好了墨,看向说话的男子: “梁推官说的对,此事也得告诉大人,依我看,若朝廷真是派大人南下,大人未必会拒绝。” 推官梁褚眉头紧皱,这四年间,平卢节不涉朝中纷争,只做闷声发财一事,现在各处都还是要花钱的时候,要真是派兵南下,什么水坝、学堂、蓄洪渠只怕都要耽搁。 “庐陵书院距离象州不远。” 古莲娘轻声说。 “哪怕是为了山长,大人说不定也会主动请缨南下。” 梁褚闻言,轻轻一叹。 “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情重义。” 远在繁京的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并不知道自己还得了个重情重义的评语。 她此次入京述职,随行除了出身世家的裴文姬之外,还有两个科举晋身的幕僚张方平和公孙馨,繁京之地有许多谋求科举入仕而不得的士子,现在平卢有钱又太平,就是缺人才,这三人就是她带来繁京的三把锄头。 “旁人也就算了,文姬,你怎么还把你堂兄都写在了名册上?太子左率府录事参军……他在繁京有职有衔,怎会轻易离开?” 裴文姬嘿嘿一笑: “自从去年陛下病了一场,现在繁京城里的各位郡王都像跳蚤似的,他这个录事参军当得可很是不安稳,大人你给他一个七品的流外武职,我能把他给说走。” 孟月池闻言,提笔在“裴承康”的名字下点了一点。 裴文姬的堂兄出身将门,家学渊源,孟月池还真是有些感兴趣。 七品的流外武职,她如今是正三品的节度使,统领齐州、青州、密州、淄州四州之地,辖军两万,民百万,还真给得起。 “这个宋芙……” 她看向裴文姬。 裴文姬点头:“确实是金吾卫上将军宋菲娘的外甥女。” 孟月池没有多说什么。 去年一向康健的陛下病了一场,繁京之内很是生了一番动荡。 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寿数都不长,自扶正之乱后就一直有“女帝不寿”的说法,算算年纪,陛下已经年过四十有七,比三位女帝去世时候的年纪都要大些。 宋家是陛下的母家,二十多年来也只有一个宋菲娘在朝中步步高升,自然得给自己寻个后路。 只是把后路放在了她身上…… 想想宋菲娘这些年里对自己的照顾,孟月池在宋芙的名字下面点了一个点。 张方平寻的人多是久考不中的举子,见孟月池看的仔细,他低声说: “大人放心,这里面并无‘韩党’。” 孟月池微微点头。 去年冬,御史卓升清与人往来的书信被人送到了御前,在信上,她与人串谋结党,要推乐宁郡王为太子。 她的书信最远可追溯到数年之前,往来之人几乎囊括朝中的女旧臣遗脉,刚刚大病初愈的陛下勃然大怒,勒令三司彻查此事。 上到大理寺少卿于若菲,下到松园书院的女夫子,整个繁京所有的女旧臣之后都被下狱。 就连早就被贬为灵州司马的柳朝妤都因此丢官,被押解至秦州下狱待查。 与此同时,繁京中以光禄寺卿韩奚为首的朝臣对所有女臣发难,直言女子只会结党营私,入朝为官于国无功。 这等荒谬之言在繁京的男举子们之间很是受人追捧,许多男举子以“韩党”自居,成群结队围堵女举子,说些可笑的荒唐话并以此为乐。 据说当时繁京城中许多女举子都紧闭门户,数月不敢出。 陛下却没有将女臣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卓升清罢官流放,于若菲被贬为安平知府……其余人等,除了柳朝妤被免官之外,到最后都是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 接着,陛下又下旨封梅舸为吏部尚书、宋菲娘为金吾卫上将军、张琳琅为刑部右侍郎,女臣之声势比从前更甚。 就连远在平卢的孟月池都得了好处,身上多了个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衔。 随着年纪渐长,孟月池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越发高明,极少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情绪,唯有知道了那些所谓的“韩党”行事之时,她眉头紧皱,甚为厌憎。 主君之厌憎自然也是僚属之厌憎,张方平在繁京寻人之时特意显出了几分男子自大之态,言语间都是对女子为官的不满。 第211节 凡是附和他之人,都被他从名册上抹了去。 放下第二本名册,孟月池看向公孙馨。 公孙馨身材瘦小,细眉细眼,总是被人所忽略,孟月池却知道她腹内有经纶,是勇毅学宫培养出来的上佳人才。 “大人,女学子中愿意随咱们回去平卢的为数不少,只是,大半乃是无奈为之。” 孟月池一想就明白了: “是那些女旧臣遗脉?” 公孙馨点头。 她很清楚,那些女旧臣遗脉是见如今朝中根基不再,才把平卢当作了救命稻草,可这些人中有不少从前都对大人生过怨怼。 “大人,平卢之好,我等尽知,招徕这些人去往平卢……” 正因为她知道平卢经营至今有多难,才不想这些人去。 女旧臣遗脉,旁人也就算了,她们这些年附和旁人非议她家大人,她们虽然远在平卢,也不是没有耳朵没有眼睛。 多年来勇毅学宫一直源源不断地派遣弟子帮孟月池治理平卢,也早被女旧臣遗脉视作是“背弃”。 “不妨事。”孟月池轻轻摆手,略带着笑意说,“我姨母已经去了平卢,交给她就好。” 她可没打算让柳朝妤闲着,先在清潭书院一边教书一边将被冻坏的肺养好,再把这些年郁郁不得志憋出来的劲儿都用在平卢。 从公孙馨的手里拿过册子,孟月池看了一眼就笑了。 果然,杜、卓、于、柳……都是些熟悉的姓氏。 “这位苏妙儿,跟并州的苏夫人是什么关系?” “苏妙儿是苏茗子师姐的侄女。”苏茗子在勇毅学宫读过书,公孙馨自然可以称一声师姐。 “把她招揽过来。”五年了,孟月池还对挖并州都督林珫墙角一事念念不忘,苏茗子毒杀江左益派去并州的劝降之人,处事果决,当什么苏夫人真的是太可惜了。 “是。” 刚说完招揽人才的事,外面有人轻声敲门。 “大人,瑞郡王车驾到了门前。” 瑞郡王万俟引,数年前在平卢呆了几个月,那之后还经常给孟月池写信,这些年里倒也没断了往来。 “她昨日送了信,只说最近要来,没想到竟这般近。” 也来不及换衣裳,孟月池自己拿起了一件茜红的外披穿上,又拿起一顶镶宝纱帽戴上。 她这些年在平卢做那一方诸侯,穿衣打扮上面越发随性,头发留的比男子还短,只能梳成小髻,到了繁京,常服出门就戴巾帼,面圣的时候就戴纱帽。 至于衣服,外穿的绣裤配着短衣短袍早就成了平卢女子们最喜爱的打扮,这当然是从她们的节度使大人身上学来的。 咏恩坊孟宅门户大开,郡王车驾直接进了门,孟月池迎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个瘦高的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看见了孟月池,女子连连摆手。 “参见郡王殿下。” “孟节度使不必多礼,殿下心心念念想要见孟节度使,昨日送了信过来,今日天还未亮就要从永邺往繁京赶,入城就来了此地。” 瑞郡王身侧的女官还是当年的那位江吟,孟月池对她点了点头,又看向欢欢喜喜的女子。 “郡王殿下长高了不少。” 四年不见,当年的少女已经比孟月池高了半个头还多。 孟月池的身量在女子中并不算矮的,息猛娘可称“高健”,也只比她高了一掌宽,跟眼前的瑞郡王比好像身高还差点儿。 小王长高些,就可以帮孟大人采玉兰花了。 孟月池低头一笑。 “郡王殿下还惦记着微臣院子里的玉兰?” 万俟引连连点头。 天下玉兰,唯有孟大人院中的最好看。 瑞郡王穿着一身曳地长裙,外面披着锦袍,头戴金冠,已经是大人打扮,却还是小孩儿心性。 裴文姬看着她一直看着自家大人,眸光忍不住往郡王的颈项扫了一眼。 被锦袍遮掩着,看不分明。 她低下头,自己轻轻敲了下脑门,真是累昏头了,竟然会觉得这瑞郡王不太像个女子。 瑞郡王也只是来孟宅略作停留,她在繁京城内没有王府,一贯都是直接住到宫里去的。 “孟大人,郡王殿下最近沉迷游记,很是喜欢这本《云梦散记》,特意带来给您看。” 孟月池接过书,看向瑞郡王,就见她对自己笑了笑,转身上了车。 上车之后还把手伸出车帘摇啊摇,很是不舍的样子。 待她们走后,孟月池打开了这本《云梦散记》。 听闻武宁派往象州守军哗变,已攻下昭州等地,陆表叔御前奉诏,于三月领命秘往南下传旨,昭州失陷,生死不知。 薄薄的一张纸夹在书里,孟月池看完,一点点揉碎了,扔在了水塘里。 “武宁军悍勇,一心只求归乡,若是陛下能令沿途关隘州府不设卡阻拦,让他们安稳回去,未必还要大动干戈。” 说完,孟月池自己先笑了。 各州各府,各怀心思,在各位官老爷眼里,他们就是乱兵流寇。 裴文姬站在她的身后,轻声问:“大人,您可是要请缨南下?” 看着水塘里有鱼误把碎纸当了鱼食纷纷冒头争抢。 孟月池轻轻摇头。 “陛下若真是有意安抚哗变戍卒,就不会派我南下。” 素手阎罗,平卢鬼兵,这些年里声名赫赫,可不是用来安抚人的。 果不其然,陛下下旨让并州都督林珫带兵南下戍守江北,又令各处州府大开关隘,让哗变的武宁军回家,承诺不给他们论罪。 同日,陛下召见了正三品平卢节度使孟月池。 走到内殿前的廊道上,孟月池看见了一穿着紫袍的女子正袖手而立。 正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梅舸梅大人。 “孟节度使。” “梅尚书。” “听闻孟节度使在繁京招徕了不少英才,真是可喜可贺。” “多谢大人照拂。”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孟月池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了几个字: “速去庐陵。” 第135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一) “若是武宁能有平卢一半让朕省心,象州也不至于到了如今的境地。” 虽然已经大病得愈,大启当朝陛下的面色比起四年前还是憔悴了许多,眼角略有些向下,看着比从前多了几分戾气。 她看着孟月池,看着年轻人那双皮肉紧实的手,还有光洁平整的脸庞。 “朕看你的模样,真是想不到你怎么把平卢建成了如今模样的。还是跟从前一般干净模样,一点风霜没沾过似的。” 为帝的女子年华渐去,匍匐在地上的女诸侯却还那般年轻。 仿佛一缕烟,隐秘的心思从她的心里一晃而过,她看向孟月池的目光里多了些深意。 “朕下令自象州往武宁一线州府开关放人,你是如何想的?” “陛下广布德政,体恤武宁戍卒,此乃天下之幸也。” “你真是这般想的?” 万俟玥走近了一步,似乎想用一双眼睛把面前跪着的人看透。 “陛下,江左益叛乱之祸已过数年,平卢各地百姓听到铁器碰撞之声仍是惊骇不能自已……陛下是知道的,虽然旁人都称呼微臣是什么素手阎罗,可微臣还是更喜欢赚钱。” “噗呲,哈哈哈哈……朕的名刀烈马,可不能光想着赚钱。” 万俟玥转身,走回了御座。 孟月池垂着眼眸,只看着自己眼前的青砖。 “象州带头作乱之人叫屠勋,是武宁军派往象州的粮草判官,若是这些哗变之兵能安安分分地过了江,回到武宁,此人,你要给朕除去。” 万俟玥的手在桌案上敲了几下。 刻漏的铜壶往下滴水,发出了轻响。 “若是途中生变……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朕不指望,你要想办法,把乱事给朕挡在武宁。不可过岱山,亦不能过许州。” 和孟月池一样,万俟玥并不相信武宁军的北归之路上那些官吏能乖乖听话,让开了关隘。 可如今的大启并无能力派大军南下歼灭声势渐起的哗变之军,时间上来不及,财力上也做不到。 就像她这个当朝君主,她不能在此时将女官赶出朝堂,任由那些世家豪族把持朝政,哪怕女旧臣遗脉那些废物在打着她身后事的主意,她也不能把那个觊觎帝位的乐宁郡王直接囚禁或者杀了,她要表现得不在乎。 仿佛一只还在盛年的老虎,不会对一只猴子全力相搏。 转身她再次看向孟月池。 “若有办法,明年再多送些银子过来。” 孟月池与江淮世家合伙在中原卖盐,之所以能这般顺利,是因为她将其中的一大部分所得都送来了繁京。 这些年官盐凋敝,私盐猖獗,尤其是中原各地的官盐场在江左益乱军过后几乎都被毁了个干净,孟月池区区一个平卢送来的盐政所得竟然比七道转运使加起来还多。 “义武将军王怀义打夷人打不过,还让武宁军在他眼皮子底下哗变,沧州、镇州、定州三地,你且暂管起来。” 第212节 这就是给孟月池甜头了,让她做这么多说不出明目的事,却不能明着给赏赐,既然她说自己爱赚钱,就让她去接手三州的盐田,赚了更多的钱回来。 “臣领旨。” 看着孟月池离开内殿,万俟玥无声地长叹一口气。 “兰君。” “陛下。” “今天引儿去了孟宅?” “启禀陛下,瑞郡王在孟宅只呆了一刻,送了孟大人一本书。” “送书?呵呵,孟月池可不会搀和夺嫡的浑水。提醒提醒引儿,朕已经让梅舸做了他的老师,又把那么多饱学之士送去了永邺,他可不能再贪心了。朕,不想他成了第二个乐宁郡王。” “是,陛下。” 当天夜里,山河池里有女官落水身亡,正是一直在瑞郡王身边伺候的江吟江女官。 尸首直接送回给江家 写完这几个字,万俟引坐在灯下,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那笑声很是骇人,仿佛鬼哭一般。 乐宁郡王,陛下没有杀她,没有圈禁了她,年初还给她选了个家世才色兼备的“选侍郎”,她真是运气不好,怀着孩子的时候看见了那选侍郎与人私通,生生气没了孩子,选侍郎当着她的面自尽,从那之后她人就不好了,每天夜里哭哭笑笑,不成样子。 就像江吟一样。 运气真不好。 没关系。 万俟引将自己的本子一页页撕下来,放在了火盆里,仿佛是在烧纸钱。 借着陆寒城的命搭上了手握四州的平卢节度使,便是第一步。 火舌舔掉了他手中的纸,他缓缓一笑。 火光照亮了孟月池的脸,她将自己到了繁京之后收到的所有信函付之一炬。 “明日开始你们便收拾东西,将该带的人、能带的人都带上,路上走得慢些也可,取道并州,在定州等地看看,再带着他们去平卢,我给息将军写了信,她到时候会带人往定州接你们。” 裴文姬看着自家大人脸上的平静模样,却觉得自己的心是七上八下。 “大人,您只带五个人去庐陵……也太少了。” “若是路上太平,五个人足够,若是路上不太平,我带十个二十个也一样,倒是你们,一路上警醒些。”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一干僚属。 “就说我有事提前返回了平卢。” “大人你放心,我已经跟家里借了五十个部曲,您既然说愿意让我堂兄去平卢,我还能再借五十个。” 余下的,裴文姬和公孙馨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大人执意要去庐陵,最大的可能,就是大人的恩师薛重岁出事了。 马上要过百岁的老人,实实在在的人瑞……只怕也是到了日子了。 翌日一早,城门刚开,十几匹快马自繁京北面的常胜门飞奔而出。 沿着官道一 路南下,每日定下疾行三百里,不分日夜,六驿一换马,渡山涉水到了江州过江时,孟月池的腿上已经全是磨出来的血痂。 随行五人之中有两名是息猛娘专门训来护卫孟月池的女卫,见她这般不要命似的赶路,她们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没事,我还撑得住。” 说话时,这位闻名天下的素手阎罗面带微笑,仿佛是不觉得痛一般。 其实,听见梅舸那句话之后,她就想直接出发到庐陵,不去进什么内殿,不去听皇帝的那些试探、挑拨,不去想什么盐政和钱。 庐陵出事了,出事的一定是山长。 可惜,她不能。 十五岁的孟月池知道了科举之路不能走了,她可以转身就走。 二十三岁的孟月池不能在知道恩师出事之后转身离开皇城。 “大人,这些磨伤的地方卑职给您包起来,再在外面裹上药。” 孟月池点了点头。 夜里,江面上灯火通明,孟月池走出船舱,看见那些船都是从南往北去的。 “都是些老爷,怕贼兵作乱,伤了家里基业。” 船娘坐在船头,手里抓了一把炒香的蚕豆。 “像官娘子你这般过江往南边儿去的,现在可少了呢。” 孟月池拖着腿走过去: “你这蚕豆还有多的么?我多买些。” 船娘也不客气,掏出了一个纸袋子。 “十五文。” 孟月池拿起钱袋,借着船灯数出了十五文,不多不少。 船娘子掂了掂,说:“您这钱倒是实在,早知道我就收您十三文了。” 说着,她把十五文钱都收进了布袋。 孟月池笑了笑,将蚕豆递给了身后跟着的女卫。 船娘见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当官的给下面人买蚕豆,还数着铜板买,大人你不是江南的官吧?” “不是,我是在北面为官,这次是告假回家。” “我说您口音像南边儿的,您是要去哪儿?” “庐陵。” “庐陵啊!哎呀!好地方!”船娘子一拍大腿,腿上原本落的蚕豆皮子都被震到了地上,“庐陵有个书院您知道吧?哎呀,把一个渔家女教成了鬼将军!我们这些江上人家都想着把家里的孩子送过去呢!” 孟月池笑了: “我听您言语爽利,您的孩子想必也是聪明的,去了庐陵书院肯定能学得极好。” “嗐,前几年叛军杀来的时候要夺我家船,我不肯,我两个孩子被活活烧死了。”船娘还是笑的,“下辈子投个好胎,让她们下辈子的爹娘送她们去庐陵读书吧。” 孟月池看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摆摆手。 “都过去啦。” 孟月池转开了目光。 “我赶回去,大概也只能看见自己至亲之人最后一面。” 望着投在江里的月 亮,她的语气轻缓。 “我的至亲之人才学极好,说不定等她到了下面,能开个黄泉书院,您的两个孩子在里面读着书,等着您长寿而去,一家团聚。” 船娘子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位官娘子真是古怪,也不知道您是要让我哭,还是让我笑。” 摆摆手,船娘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第二日早,船在江北靠了岸,孟月池带着人牵着马下了船。 见十几匹马走远,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花大娘,咱们苦等了一夜,您怎没让咱们动手呀?那可是十几匹马呢!” 坐在船头的船娘子啐了一声: “你知道那官娘子是什么人?动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汉子们吓了一跳:“花大娘,那、那娘子是谁啊?” 看向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船娘子说:“往南边儿道上传传消息,阎罗南下,咱们都受过她平叛的恩德,一群小水鬼儿就避着吧。” “阎罗?” 几个汉子们傻眼了。 “那娘子看着瘦瘦弱弱的,她真是素手阎罗孟月池?” 花娘子没有再说话。 杀了她一对女儿的贼人前年被孟月池麾下的鬼军在濮州城外杀了,到底没等到她纠集甘江水匪十八寨北上。 这份情,她记着呢。 “要得银钱,大江上到处都是,今日谋划谋划,明天咱们去池州干票大的。” “大人,昨夜您为何不让我们动手?” “他们没有动杀心,咱们也不必动手。” 休养了一夜,腿却似乎更疼了,孟月池的眉头轻轻动了下,越发催马快行。 终于,只用了十四天,孟月池就跑完了从繁京到庐陵的将近三千里长路。 鹤洲桥上,她翻身下马,时隔九年,她再次看见了这块迎她送她的十问碑。 “孟……” 知道有客来,夫子连忙迎了出来,一看清这个风尘仆仆面色苍白的女子是谁,夫子僵立在了原地。 “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骑马回来。”孟月池垂眸一笑,语气却轻松不起来。 “山长她……” 第213节 听到孟月池提起薛重岁,夫子有什么不懂的? 她微微低头,说: “山长从上月开始就看不见了,请了武主祭来看,说是,说是,寿终之相。” 虽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孟月池还是在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呼气还是吸气。 远处的树,脚下的江水,好像一下子铺天盖地向她压了过来。 夫子姓元,孟月池读书的时候她就兼领了书院内外的管事,见从小刚毅的孟月池几乎站不住,她的眼眶红了。 五月的鹤洲,玉兰开着,枇杷正好,几只鹊鸟叽叽喳喳,四喜鸟飞过了枝头,向甘江对岸飞去。 薛重岁躺在自己惯常躺的 椅子上,忽然笑了: “元南斗,你是又带了什么人来看我这老婆子的最后一面啊?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我都这把年岁了,活着才古怪!” “山长。” 孟月池只说了两个字。 薛重岁脸上的笑像是一团雾,一下就散去了。 “月池?” 孟月池看着将她一点点从孩童教到了如今的老人。 像从前一样坐在了案几的另一边。 “您吃枇杷么?” “你怎么回来了?现在象州生乱,你……” 手指剥开了枇杷的外皮,孟月池皱了下眉头,这个枇杷熟得过了。 “陛下令各处州府关隘不得阻拦武宁戍卒返回武宁,可我一路上所见,到处都是严阵以待,只怕反倒让屠勋有了借势做大之机。” 戍卒们的怨气犹如被烧冒了烟的油锅,只要一滴水下去就能炸得不成样子。 各地州府为豪强所挟,不可能真的不设关隘,自然就会成为让戍卒们炸起的水。 “你既然都知道,你回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生年近百,薛重岁也没想到,自己临老听到了这四个字,就心软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过了就走吧。” “看不够,多看几眼。” 躺在躺椅上,薛重岁睁着空茫的眼睛,笑了。 “罢了,你既然回来了,我便将事都交给你去做,你可别嫌弃麻烦。” 鬓边生了白发的武守北端着一碗药出来,看见了孟月池就笑了。 “这药,喝不喝皆可,薛山长刚刚闹着要出来吹风,我熬了药是为了压她气焰,你既然回来了,就陪陪她。” “多谢武主祭。” 武守北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几只蝴蝶从花丛上飞过来,大概是闻到了果子的甜香,招摇了一圈儿才飞走。 “我的丧事就交给武主祭,之前我都说好了,把我的尸骸烧了,也倒进那地渊里,我兄长的尸骨,我当年把他从坟里挖出来,一路带到了朔州,也是一把火烧了,倒进了地渊。” “好,我记下了。” “我藏书,你都看完了,庐陵的留在庐陵,朔州的就留在朔州,我给你的那个清潭书院也留了一份抄本,你记得跟元南斗要。” “好。” “至于家财,人活得久,辈分大,收的东西也多,一些御赐的东西大概有个几千件,都在朔北,之前我还了一些,还剩些大都是明宗、仁宗赐的,我舍不得,都在勇毅学宫蒙学的地下,你看着处置,以后烧纸也别告诉我,省得我难受。” 孟月池唇角动了动,没笑出来。 她并着腿,低着头,凳子不高,她坐在上面,仿佛乾坤倒覆,岁月重来。 可恨岁月从不肯重来。 她长大了。 薛重岁,也彻底老去了。 “我写了些书,一直在刊印,也有钱拿,这些钱我都用来贴补了庐陵书院,以后也照旧吧。” “好。” 薛重岁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抬起手,一只手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年轻且温热。 “月池,我呀,活得太久了,有些年头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在明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天妒英才,我在仁宗去的时候去了,我是盛年而亡,我要是跟我兄长一起去了,也算是一直活在了好时候。偏偏苍天让我活,活过春夏,也要活过秋冬,活着见了女臣半朝,裙袂成风,也活着见了女臣们被驱逐朝野,赤足踩炭。那几年,太多人走在我前面了,她们都比我年轻,哭着,恨着,问我为什么我还能熬得住。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活着……” 她轻叹: “我只是活着。” “您活着,为许多许多无路之人又寻了路。” 听见孟月池的话,薛重岁笑了。 “他人之路自在脚下,与我又有何干?你觉得我拉了你一把,可是啊,月池,是你自己走到十问碑前的,你记得吗?这天下,只要还有一块十问碑,你就终有走到那碑前的一天。” 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着世人永远不明白的刚毅和倔强。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当年繁京城里最美的茉莉会成了炽烈燃烧的一把火,让世间女子望火而来。 想着孟月池,她仿佛就明白了。 总有人破开高墙,总有人俯身成桥,总有人有改变这世间的心,只要她看见,只要她痛,只要她去想自己为何而痛。 “我可能就是一座桥。”薛重岁说,“让人走过去,就那么几步路而已。” 眼泪落在了交握的手上。 薛重岁笑了。 “月池,谁让你来的庐陵?是梅舸?” “是。” 薛重岁沉默了。 孟月池轻轻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探向她的腕脉。 “女旧臣遗脉到如今与世家高门千丝万缕,有些事不破不立,这便是她给自己寻的路。若有一日……她有了大难,月池,你要救她。” 明明看不见,薛重岁还是转头,用空茫的眼睛对着孟月池。 她的语气很郑重:“生死大难,你救她一次,以后便无干系了。” 孟月池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 薛重岁笑了,有些吃力,她把头转了回去。 “歌姬生的庶女,与败落的家里断了干系,嫡母照顾你极多,嫡母家里也算败落了,柳铉徵,有机会你也把她接到平卢去,她是有才之人,就是痴念太重。如此一来,你的出身也算干干净净,有朝一日……有那么一日,你也可以心无挂碍,没什么能挟制你的。” 孟月池没有吭声。 薛重岁的声音却比刚刚高了几分。 “月池,你告诉我,会有那么一日吗?” 孟月池隔着泪看着她的脸,从沟壑丛生的脸庞一点点看到银白的发丝。 在这一刻,孟月池突然觉得,薛重岁支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个答案。 她不知道她会回来。 可她放不下,她就撑着。 她从繁京走到朔北,她从朔北走到庐陵,她看着自己的小弟子远走朔北,她从青丝到白发……她其实一直都在等这个答案。 “会。” 孟月池回答了她。 “好。”凹进去的眼眶里,有眼泪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好好吃饭,好好攒钱,顺势而为不必争先,活得久,笑到老。” 晴空下,庐陵书院的钟声响起。 水鸟惊飞,流云拂散。 孟月池跪在地上。 送别了她一生中走过的最美的桥。 第136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二) 有些人她活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过于安静,等她去了,你才知道这世上念着她的人比想象中多。 十五年前薛重岁初来庐陵,当地大族面笑眼冷只待看她栽在此地,如今,这些人也门前挂白,路上搭棚,送她一程。 真情假意,哀声叹息,庐陵城半城缟素。 虽然薛重岁早有遗言说不必吊唁,可鹤洲桥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干夫子们好歹将人拦住了,没有因为薛山长的死耽误了学子们的求学。 “我此番回了朔州,也不回来了,人老归乡……此地的骑鹅娘娘庙,我交给了女儿云竹。” 将目光从武守北怀抱的白瓷坛子上收回来,孟月池行了一礼: “武主祭,这些年书院上下蒙您照拂。” 武守北笑了笑:“这算什么呀?对了,你之前说要在平卢设骑鹅娘娘庙,你打算让谁过去?是我的女儿云缨,还是我阿姐那边的女儿云檀、云桐?” “您和镇北主祭要是舍得,三位娘子我都想要。” 第214节 武守北:“……你倒是不贪。” 孟月池抿了下嘴唇:“平卢久经战火,除了百姓死伤极多,另有许多女子饱受惨祸,受害之处无法与人言说,武家娘子们在妇科一道上独步天下,若是可以,我想给整个平卢的女子都查查身子。” 武守北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怀里。 片刻后,她叹了一声:“小姑娘真长大了,你有这份心,真是新树已成。罢了,此事我去了朔北跟我阿姐商量,云缨就你跟你走吧。” 一旁站着的武云缨立刻答应:“阿娘你放心,我去了平卢一定好好干,比两位阿姐做的都多。” 武守北容貌上有几分朔北的粗放,武云缨却是细眉樱唇鹅蛋脸,一看就是江南姑娘。 武家的女儿从来如此,极少有武家的女儿选择招赘成婚生下自己的血脉,大多都是将收养来的女儿养大,因为她们自己也都是这样成了武家的女儿,武云缨是武守北来了庐陵后收养的,今年才十九。 虽然生得和阿娘不像,她也有着和其他武家女儿一样的心胸,恨不能当下就收拾了包袱去往平卢。 武守北看了她一眼,摇头苦笑: “亏得你现在只有一个平卢,要是再多些地方,怕不是要把我这老骨头也挖过去?” “武主祭要是愿意,晚辈在平卢等着您。” 年轻的女子脸上一派真诚,武守北看了两眼,真的想把薛重岁从坛子里揪出来,让她管管她这个逮着谁都想薅去了平卢的小徒弟。 快七十的老骨头她都想带走,无法无天了真是。 “这信,薛山长说了是要给你的,倒是省了我一趟麻烦。” 从武守北的手里接过信,孟月池小心收在了怀里。 “孟节度使,米倾寒米娘子登门,说是想要拜见您。” 听见有人传话,孟月池转身看向外面。 武守北在一旁告诉她: “米倾寒是米修如留来守家的外孙女,今年二十二,去年也考上了举子,只是去年秋天米修如去了,她守孝在家,今年便不曾去春闱。” 米修如这位米夫子也去世了呀。 米家居然又把女儿送去考科举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循势而为,当年她们一族诰命被摘,女子入朝不拘身份,她们就去考科举当官,后来男帝登位废止女子科举就立刻带头交官,开始教女子们如何在内宅贤良淑德,现在恨米家的女旧臣们被打压了下去,她们就又开始考科举当官了。 孟月池想了想,还是让人去将米倾寒请了进来。 “孟大人一行十几匹快马入城直奔鹤洲,风采灼灼,令人见之难忘。” 米倾寒进门行了一礼,先交代了自己是怎么知道孟月池在此地的。 孟月池打量着这位身穿浅青长裙,外面是灰色的大衫的女子,她生了一张端庄的脸庞,和孟月池记忆中的米修如有些像,只是年轻了许多。 “本官昼夜兼程回来庐陵,形容狼狈,颇多不雅,本不想见客,不知米娘子来寻我所为何事?” 米倾寒不愧是米家的女儿,孟月池的语气不太客气,她却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 “孟大人,学生此来,是为了向您自荐的。” 说罢,她双膝跪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本折子。 她的姿态极为谦卑,头低着,露出了白皙的脖颈。 孟月池走近了一步,看看那折子,却没有直接接过来: “米娘子的话,本官不太明白。” 米倾寒几乎匍匐在地,沉声说: “学生米倾寒仰慕孟大人良久,愿携端阳米氏上下为孟大人驱策,以草木之末、萤虫之微,助大人图君侯之势。” 孟月池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好像没有从这跪地的女子嘴里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自江左益起兵之后,天下各处都督和节度使皆拥兵自重,大启数百年基业渐有分崩之势。 可这些事,就像是水中鱼影、空中鸟羽,似有似无,没有人敢说自己能抓住鱼,也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射下鸟。 人们瞪着眼睛,都在等。 就像此刻他们在等着武宁的戍卒卷起惊天之势冲向江淮,甚至中原、繁京。 在这种时候真的走到一个节度使的面前对她说“君侯之势”,把天下人的无声默契直接掀开摆到了台面上。 不得不说,米家女子,真是“审势”高手,不仅有眼力,还有魄力和胆量。 “米娘子说自己是草木之末、萤火之微也太过自谦了,平卢民生凋敝,百业待兴,凡有长才之人去了平卢,本官都扫榻相迎。” 米倾寒低着头。 去年,她就几次想要说服自己的外祖母米修如,将在江南的基业搬去平卢,她的外祖母一生也算平顺,教些《女则》、《女诫》,教女子在后宅温良恭顺的道理,偏偏到了晚年被庐陵书院和薛重岁压得有苦说不出,曾经煊赫江 南的米夫子渐渐无人问津。也正因此,外祖母说什么也不愿意米倾寒投靠孟月池,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后继之人向着薛重岁的弟子低头,尤其还是个歌姬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女。 可米修如的叱骂和哀声不能让米倾寒改了主意。 天下大势将变,不是从前什么女臣入朝的那等小打小闹,是真的要大动干戈甚至要改朝换代的大变。 她们米氏,男丁不兴,女子如今科举入朝也为时已晚,为今之计就是要依附于一方势力。 依附谁?依附那些江南士族?在他们的眼里米氏女不过就是一群被豢养的玩意儿罢了,有钱有闲听你两句“妇德妇言”,真有事,米氏在他们眼里连奴婢部曲都不如。 依附那些在繁京里的世家?他们的身边不缺可供驱策的牛马。 纵览天下,唯有两个人可选,一个是繁京的梅舸,一个是平卢的孟月池。 梅舸如今是吏部尚书,倚天子之威,行事渐显狠辣,如何能将米家看在眼里? 孟月池是三品节度使,占数州之地,虽然根基尚浅,可她在凶名在外却行事稳妥,得薛重岁教导,城府远胜年岁,身后没有世家依仗,却也少了负累,等到天下大乱那日,世家皆成了兵戈之下的待宰牛羊,就是孟月池趁势而起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 米倾寒的眸光凝在一处。 自明宗以来,米氏一族的女子都是惊弓之鸟,好像次次都占了胜方,却次次都只是求全保存之策。 她不想要求全自保,她想要奋进。 她想来日的天下,提起米氏女儿,不再是被明宗褫夺诰命的笑话,也不再是交官隐退的“叛徒”或“识时务之人”。 要么是立国之臂膀,要么是枭雄之从徒,总好过如今。 “孟大人,您如今在平卢所做,来日……” “本官在平卢所做之事,只是安民。” 一跪一站,年岁上只差了些许的两个女子却各有其势。 有人如风,有人如峰。 “米娘子,平卢上下,以实干为先,比起浮夸于势,本官更喜欢落实于事。” 米倾寒微微抬头,终于看清了孟月池的模样。 她为恩师守孝,穿着一身素缟,周身上下唯有腰间的金印是二色之物,如她自己所说,她的面色确实有些狼狈和憔悴,可她的眼眸却像是深深的潭。 米倾寒又低下了头。 她本以为自己的大胆之言能让孟月池对自己感兴趣,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位素手阎罗的城府。 双手捧着的折子被她反手拿住,撕成了两半。 “孟大人说的极是,是学生我见象州兵祸又起,担心伤及端阳,想要带家中上下投奔平卢,一时心切失礼,多谢大人海涵。” “米娘子想要带着族人北迁到平卢,本官自然欢喜,正好本官也有些书要从庐陵运去平卢的清潭书院,会从庐陵当地募集护卫,米娘子若是怕路上没有照应,自可结伴同行。” “谢大人。” 看着米倾寒离开的背影,从偏室出来的武守北长出一口气: “这米家卖来卖去,卖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你当成了新买家。” 孟月池闻言笑了: “米家女子大概生来就学会了‘审时度势’,却不知这世上有个词叫‘趋炎附势’,可实在不是什么好词儿。” 至于用不用米氏,此事孟月池并不放在心上,平卢人才选用自有章程,要是米倾寒真的有本事,正好让她拿来给平卢添砖加瓦。 不过这事儿给孟月池提了个醒。 送别了远去朔北的武守北,她找到了如今庐陵书院的几位夫子。 “身有长才,科举上差了一些的,又或者无心做官的……月池,你要这样的人?” 孟月池点头,对着教过自己的夫子,她都格外尊敬。 “平卢地处遥远,繁华远比不上此地,可如今情势,江南怕是要生些乱子,庐陵书院盛名在外,旁人自然不敢为难,学业已了结的师妹师弟们总得想想自己的前程,平卢虽然没有什么好吃好喝能拿出来,总能让她们端个太平碗筷。” 几位夫子互相看了看,没有立时说话。 元南斗轻叹了一声:“太平,这二字如今何止千金之贵?月池,你这番话实在是说得我们这些夫子无地自容,从前你在平卢艰难,书院未曾为你做过什么,现下反倒要让你操心旁人的生计了。” 她起身,对孟月池弯腰行礼。 “此事交给我们这些夫子,这几日就去张罗,务必选些踏实肯吃苦的人给你。” 继任薛重岁出任山长的元南斗也是个妙人,说话的时候好像要从一群牛犊子里选了最壮实的送去平卢。 说完了这件公事,孟月池还有一件私事。 “元夫子,您可知道什么人能去象州打探消息。” “象州?”元南斗眉头微皱,她也不问自己这学生找这样的人是干什么,手往袖子里一揣,她说,“那还是得找些游侠儿,许以重利,今日倒是有一人,在鹤洲桥上拜祭了山长,听闻他身手极佳,只是为人有些率性,他来了庐陵多半住在闻莺坊。” 闻莺坊是柳朝姝沿着鹤洲对岸置下的产业,她当年离开之后就将闻莺坊交给了庐陵书院代管。 对于孟月池来说,这是她自家地盘,寻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巧的是,这人也不是什么陌生人。 时隔几年,孟月池再次见到了那位胡子拉碴的剑客柳生尘。 “柳壮士,平卢一别,也有数载。” 柳生尘就有些窘迫了,他原本在洪州与人斗剑,听闻薛山长快不行了就匆匆南下,结果一不小心花光了钱。 闻莺坊的如意酒楼跟他说东家要见他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债主居然是故人。 万里他乡遇故知,故知成了我债主。 第215节 要不是胡子够长,他都想抬手遮脸了。 “要去象州寻人,这不难,只是……” “柳壮士放心,我已经画了他的像。” 看着画轴上容颜俊逸非凡的男子,柳生尘又看了孟月池一眼。 “寻得了此人,我将他送去何处?” “随他想去何处,只求柳壮士保他安然。” 柳生尘点点头,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连刚刚的尴尬都忘了。 孟月池将桌上的匣子推到他面前:“一路艰难,我将铜板、银钱和金子都备了些,任凭柳壮士取用。” 看着一下子的钱,柳生尘忽然一笑:“我都忘了,如今的孟娘子可不像从前那般粟饭掺水又一碗。” 他收钱也收得坦然。 反正也剩不进自己兜里。 …… 就在孟月池在庐陵到处薅人的时候,哗变的武宁戍卒在屠勋的带领下一路向北行至江边,却看见对岸重兵把守,严阵以待。 他们一路行来,犹如发自山间的溪水,渐渐与其他想要趁机回家的江北戍卒们合流一处,此时已经有了数千人之众。 江南豪族们以为这些哗变的兵勇会趁机东进往江南一带劫掠,所以纷纷北逃,却没想到他们在最初只是一群想要归家的人罢了,一路向北,在鄂州度过大江,再往东就是他们的故乡武宁。 他们给自己选的路是回家的。 听闻他们在鄂州就要度过长江却受阻的时候,孟月池对天长叹。 陛下想他们能在东边过江,正好让江南豪族们担惊受怕,却在鄂州及其以西的江北部下重兵,想要拱卫繁京。 私心,若各家能少几分私心,此事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大人,不必担心,那些戍卒到底还是沿江东进……” “可他们不会再信朝廷,他们不信朝廷会让他们回乡之后安稳度日。” 刀斧悬于头顶,手中又有兵卒可用。 屠勋必反。 “让所有人收拾行囊,即刻北上,趁着这些戍卒还没回到武宁,咱们先回平卢。” “是。” 第二日一早,孟月池就整备车马准备上路,她来时带了五个护卫,十几匹马,走的时候浩浩荡荡三十多辆车,光是愿意跟着她去平卢的庐陵书院学子就有四十七人,还有几辆车里装的是薛重岁给清潭书院的书。 快要出城的时候,米氏的车队匆匆赶来,又有二十几辆马车。 “我提前传信给了息将军,她会在江州接应咱们。” 雇佣的几十名镖师负责将她们送到江州就可折返。 晨间的庐陵城像是被甘江的水蒸在的云气之中,孟月池骑在马上正要当先出城,却被人拦住了。 一身破烂之人匍匐在马的前面,直勾勾看着她痴痴发笑。 几个护卫连忙下马要将人拖开,孟月池却叫住了他们。 “大人?” 孟月池自己下马,走到了那人的跟前。 “嘿嘿嘿!热乎乎的!”状若乞丐的人抱 住了她的腿,听见沙哑的声音人们才分辨出此人竟然是个年轻的男子。 用一只手撑着地,他举着另一只手,似乎想把什么给孟月池看。 孟月池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陆寒城?陆郎君?” 听到孟月池叫出此人名字,后面的车马上不少人都探出了头。 闻名天下的陆状元,引得繁京震动的玉面陆郎,怎么可能是面前的这个疯子? 被人叫了名字的陆寒城毫无反应,他只是想把手里的东西给面前这人看。 热乎乎的,他手里有东西热乎乎的呢! 武云缨从马上下来,想要给他诊脉,他却怎么都不肯。 孟月池抬手将人劈晕。 武云缨傻眼了。 孟月池对着她微微一笑:“君子六艺我学得不错。” 君子六艺里有哪一艺是教人用手刀劈晕一个大男人啊我们的素手阎罗孟节度使?! 咽下一肚子想说的话,武云缨让人腾出一辆马车把人放了上去。 “大人,我们带着他一起?” 孟月池点头。 又让人传信给了闻莺坊,如果柳生尘回来就跟他说人不用找了。 “大人,陆郎君神志不清,卑职怕会耽误行程。” “捆着就是了。” 陆寒城是奉了密旨南下,虽然不知他变成这模样和密旨有没有直接干系,把他留在庐陵书院反而会给书院引来麻烦。 干脆果决的孟节度使带着人继续往自家地盘儿走了。 归路比来路要难走的多,戍卒们沿江东去,江岸不少人家选择了南迁。 越靠近大江,乱子就越多。 盗匪猖獗,官吏盘剥,不少人只是为了躲避兵祸,却在路上丢了家财、家人乃至于性命。 书院的学子们越发沉默了。 他们中的不少人很是同情屠勋等人,武宁戍卒离家多年,想要归家而不得,实在可怜。 可眼前这些人,也很可怜。 未曾谋面的戍卒,近在咫尺的平民,江南肥沃繁华之地,却好像既不能让戍卒们过得好,也不能让寻常百姓过得好。 “大人,这般满地苦楚,到底是为什么呢?” 停驻在一处郊外,年轻的学子走向了自己的师姐和未来的投效的主君。 “民心不安,弃家而逃,军心不安,哗变归乡,官心亦有不安稳……君心也是如此,自江左益之事后,陛下视天下掌兵者皆如仇敌,自下而上,也自上而下。” 她的回答似是而非,却让来问的学子眼中亮了起来。 孟月池垂眸。 人心思安,可要是百姓在一日日的期盼里只等来的更多的动荡,他们便会成另一幅样子。 这就是民心向背。 “大人,平卢可是一个能让人心安之地?” 米倾寒路过,听到此问,她停下了脚步。 孟月 池想了想,说:“让人心安,很容易,也很难,容易,不过是一碗饭,一张床,难,是顿顿有饭,夜夜有床。我花了几年功夫,余下的,还得各位同窗与我协力而行。” “大人放心!” 年轻的学子们轻易就生出了胸中热火,已经迫不及待往平卢去,让平卢百姓过上心安之日。 唯有米倾寒,她隔着许多人,看着垂眸轻笑的孟月池。 若天下唯有平卢是令人心安之地,那统有平卢的孟月池,自然就是人心所向的来日之君。 深夜,孟月池走到了一辆马车的边上。 “武娘子,陆郎君可还好?” 武云缨摇摇头。 “他被人打坏了头,又生了病,大概是因为神志不清,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到了平卢也得好好调养。” 光风霁月名满天下的陆郎君成了如今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觉得可惜。 “他醒的时候总想去寻大人。” 武云缨的话让孟月池笑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寻我?” 武云缨笑了笑: “武家女儿可不止懂医术,他手里的那颗珠子有神异,大概就是靠那珠子来寻得的大人。” 掀开车帘,孟月池看见被洗刷干净的陆寒城被人用软布包着又捆着,像个蚕茧。 察觉到了孟月池的目光,陆傻子抬头看向她,立刻像个蚕蛹一样往车帘处蠕动。 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 孟月池将车帘落了回去。 “无论如何要治好他。” “我尽力。” 第137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三) 还有百里地到江州的时候,息猛娘已经带人等在了路上。 孟月池见她和自己一般头上扎着白布,心中便是一软。 第216节 “我收了块绝好的金丝楠木,回去给山长做个金灿灿的牌位。” 听自己的好友这么说,孟月池笑了。 “山长若是知道了,定要说你是奢费。” 息猛娘摆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山长的遗言是为了她自个儿顺心,咱们如何祭拜也是为了能得了一个心安不是?” 在孟月池跟息猛娘说话的时候,一群庐陵书院的学子们都下车来拜见这位同样在传说中生龙活虎的师姐。 这位渔女出身却成了一员猛将的息猛娘对于书香气浓的庐陵书院来说,就像是水乡竹林里长出来的一棵崖柏,透着些不可思议的古怪。 孟师姐从庐陵明月成了素手阎罗,尚且可以说是竹子生变,这位猛娘师姐嘛…… 小竹子们挤成一团,恭敬又畏惧。 息猛娘看得直乐: “咱们可说好了,这里面的人我先挑。” 孟月池微笑婉拒: “此事你回去与古参事说。” 既然已经有人来接了,孟月池就让之前请来的镖师们回去,没想到小半镖师竟然表示自己也要跟着孟节度使去往平卢。 这些镖师大多也都是出外讨生活的,走南闯北赚些拿命换饷的辛苦钱,跟着镖局干也是干,去了平卢,要是真能稳妥了,说不定还能把家中老小接过去。 “江边比之前冷清了不少,世家终于不往北去了。” 息猛娘牵着马上船,听孟月池这么说,她嘿嘿笑了一声: “倒也不是不想跑,十多日前,池州有人劫了卢家的船,光是光金银器就被抢走了一百三十多箱。” 孟月池原本在看着江面,又转头看向她: “你等我的时候倒是知道的不少有趣的。” “那可不,我可是带了二百多号人来呢,又有大人您这几十辆车……能寻的船都去问了,自然也就得了不少消息。”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孟月池知道自己这好友兼同袍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看看她们此时身处的船,孟月池点了点头。 十几艘楼船行了一夜,平平稳稳过了江就已经进了淮南地界,孟月池见江北各处布防严密,一挥手,让人将平卢军的旗打了起来。 各处关隘的守军见车队浩浩荡荡而来,还以为又是从江南来的肥羊,一看见“平卢”二字,慌慌张张让人把堵在路上的拒马给撤了。 凶名在外,也有凶名在外的好处。 走了两日,路过了路难山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孟月池看见息猛娘神清气爽地坐在马上,便问: “一百三十多箱金银器,留了多少?” “八十箱,借着咱们平卢军的名头把他们护送到路难山,保了他们几十人的性命,也是他们赚了。” 孟月池在心里算了算:“若都是金银器,拿回去熔了成锭子,差不多能凑出来给陛下的一半盐贡。” “嘿嘿,差不多。” 干了票大买卖的息猛娘很是得意。 平卢有钱,她手下的兵就能吃得饱打得赢。 “没想到卢家这等不显山不露水的世家都这么有钱,哎呀,你不知道那水匪头子花娘子找上我的时候,我可心动了,差点儿改行!要是淮南真的打起来了,陛下让你带兵南下,我能不能带人也去干几票?” 孟月池看了息猛娘一眼: “到时候再说。” 她在平卢量田分地,打压世家,这些江南豪族除了跟她合伙儿卖盐的,几乎都把她当了死敌。 能从他们身上撕下肉的时候,她自然也不会客气。 得了孟月池的应允,息猛娘一高兴,打了个呼哨就纵马冲了出去: “咱们走快些!快点儿回平卢!回家喽!” 看着她的样子,孟月池笑了笑,也夹了下马腹。 玉衡二十四年七月末,历时数月,屠勋带着与他一同返回淮南的“武宁戍卒”终于渡过了长江,抵达了淮南。 此时他手中已经有各路来投之人八千余。 就像所有人所担心的那样,他一到淮南就到处宣扬武宁戍卒在象州的悲苦,一面以同乡身份招揽民心,一面攻破县城夺取粮草兵械,在一路招降纳叛之后,玉衡二十四年十月,屠勋带人攻占了武宁重镇符离。 在符离,屠勋大开府仓,摆出金银。 百姓有人闻讯而来,屠勋便告诉他们,只要愿意为他卖命便可拿钱。 也有人趁机拿钱就想跑回家,被屠勋早就安排好的人直接拔刀斩杀。 如此一来,符离的丁壮竟然都成了屠勋的麾下之兵。 与此同时,武宁将军崔增派都虞侯刘密远领兵数千,想要夺回符离,却在符离城外中了埋伏,火攻袭营,风借火势,刘密元死伤惨重,只能迁营。 屠勋又假装要弃城而逃,引得刘密元追击数百里,入了他的圈套,连同刘密元本人在内被尽数全歼。 此战之后,屠勋愈战愈勇,直接点齐麾下一万余人发兵武宁的州府凤城。 大祸临头,崔增连忙向临近几处写信求援。 就在他的求援信抵达原平府的同日,平卢各地的秋收计数也送到了孟月池的桌案上。 “虽然早知道今年收成不错,看见这结果还是觉得高兴。” 年轻的书吏伸了伸懒腰,脸上是难掩的欢喜: “大人,今年收成这么好,咱们也能过个安稳年了吧?” 孟月池笑着点点头,看向桌案的另一侧。 “……三千七百九十六石加上七千三百九十三石加上……” “对了!” 男人抬起头,露出了一张美貌之中又缺乏了点聪明的脸。 “他们算对了!小六也算对了!” 说完,他还很用 力地点头。 孟月池笑着说:“辛苦了。” 男人连忙摇头:“小六不辛苦。” 被孟月池夸奖了,他很高兴,想要凑到她的身边,却因为被教导过很多次了,还是止住了脚步,只是两只手捏着衣角站在那儿。 这男人自然就是孟月池从庐陵带回来的陆寒城,经过了几个月的治疗,他的痴傻还没有明显的好转,好在他的脑袋坏了,却也没全坏,算数的本事还在。 正好他喜欢凑在孟月池的跟前,唯才是用的孟节度使就把他当了个人肉算盘。 这样一来每月还能让他给自己赚点薪俸,没有真成了个被人养着的傻子。 “将粮仓里的粮食入库,陈粮先别急着卖,今年武宁战事起了,流民北来,开仓赈济说不定用得上。” “大人放心,这些事我们心里都记着呢。” 没什么事可交代了,孟月池起身向外走去,如今自称是小六的陆寒城在她身后探头探脑,还是没忍住跟了出去。 孟月池也习惯了他跟在后面,离开正堂,她入了东边的偏房,里面张挂着武宁的舆图。 在舆图上,符离已经被画了个圆圈。 孟月容拿着军报说:“阿姐,那屠勋身边的谋士有些本事,开库散财一策,迅速补足了兵力之缺。” “既然是这种打法,那就是得猛攻大城,不然不能得钱,募集的兵跑得也快。” 走到舆图前,孟月池点了点图上的一处。 “凤城,武宁最繁华一地。” “大人,有急报从武宁来!” 孟月容走过去接过来看了一眼,笑了: “果然被阿姐说中了。” 孟月池却没说话,她还是看着这张舆图。 门外,小六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回头看向她。 树影轻动,移到了窗上,穿着一身白色氅衣的女子戴着轻便的纱帽,素淡得像是山里的兰花。 过了好一会儿,孟月池终于开口说: “凤城一破,江淮往繁京的粮道便断了……楚州来的船还没走吧?你亲自去一趟,跟他们说,陈粮也好,新粮也好,有多少,咱们平卢都要了。” 孟月容看向自己的阿姐。 却只看见了阿姐脸上的笑。 玉衡二十四年十一月,屠勋大破凤城,活捉了武宁将军崔增,兵力骤增至十万余。 同时上书繁京,自请成武宁节度使,统管淮南道各地。 帝不允。 同月,平卢四万大军领命南下兖州,与义武军、并州军共计十二万人对武宁呈合围之势。 玉衡二十四年十二月,屠勋攻占泗州。 玉衡二十五年二月,屠勋率军北上意图攻打兖州,被平卢节度使孟月容麾下大将息猛娘克于泗水河畔。 此役,平卢军歼敌两千,俘虏四千,屠勋战败疾走,仿佛是被打破了胆子一般。 玉衡二十五年三月初,急于建功 的并州都督林珫带人攻占泗州都梁城。 当夜屠勋带人撤出泗州城。 攻占了一座空城的林珫自以为屠勋真的不堪一击,没想到天降大雾,屠勋带兵去而复返。 三万并州军,仅有数百出逃,并州都督林珫死于乱军之中。 玉衡二十五年三月末,叛军围困寿张,江淮粮路彻底断绝。 第217节 玉衡二十五年四月,陛下封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左千牛大将军,总领平叛一事。 将军印信送来的那日,孟月池正在兖州前营。 “敕封左千牛大将军,这就是二品了呀。” 息猛娘还是挺高兴的,古往今来有几个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做到了二品? 孟月池没说话。 帝可予,亦可取,真正拿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这是她六岁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传令给义武将军王怀义,他自西,我自北,以袭扰之法清缴各城之外的叛军,使其退守城中不可彼此兼顾。” “是。” 重新看向武宁各地的舆图,孟月池长出了一口气。 比起江左益,屠勋有些地方更难对付。 他带着武宁戍卒们一路北上,跟着他的数百人与他可谓是患难与共,生死相托,自他们叛乱之后,与官兵几次交手能反败为胜,靠的都是这些死忠之人的悍不畏死。 武宁本就多悍兵…… 要对付忠勇无畏,最好的武器就是来自背后的刀。 “月容,之前从武宁出逃过来的官吏,你让他们将自己所知的被裹挟投靠了屠勋的人都写下来。” “是。” 当天夜里,被写好的名册就送到了孟月池的手中。 孟月容做事仔细,除了名字之外,籍贯和出身也都尽量列了出来。 孟月池翻看了一会儿,有些疲惫地活动了一下颈项。 “月池!” 通过哭闹爬行和绝食终于获得了从军资格的小六悄悄坐在桌案对面,小心地探着头。 “月池,我算好账了!” 算起来,陆寒城也已经疯了一年,孟月池都快忘了当年那位从淅川一路跑到庐陵来劝她别放弃科举的陆郎君了。 用手撑着头,她对着小六笑了笑: “你看看,这上面有你认识的名字吗?” 小六拿过名册,认认真真地翻啊翻。 “这个,张玄易。” “你认识此人?” “张玄易,玉衡十年任北山校尉,玉衡十七年升凤城守将。” “真不愧是干过御前奉旨的人。”孟月池满意地点点头,人肉算盘的新用法让她很惊喜,“还有你记得的吗?” “越灵棋,玉衡十九年任襄州学政,玉衡二十三年迁为符离学政。” “越灵棋?” 孟月池在小六认出来的这两个名字上都画了圈。 “既然是玉衡二十三年被贬,很可能是女旧臣遗脉,可以写信问问柳姨母。” 眼巴巴看着孟月池坐回去写信,小六举着名册轻声说: “月池,小六厉害吗?” “厉害厉害。”孟月池夸得很真诚。 男子俊秀的脸上浮起了纯粹的笑。 让孟月池没想到的是,几日之后,孟月池等到的不是柳朝妤的回信,而是她本人。 “我被贬谪之后少与人往来,竟不知道灵棋也被贬符离,月池,若是有法可用,你千万要救她。” “姨母放心。”孟月池一把扶住了柳朝妤,“要不是想要救她,我何必写信问您。” 说着,孟月池将那本名册又给了柳朝妤。 比起才入朝几年的陆寒城,还是在通政司做了许多年的柳朝妤更好用。 一旁的小六眼珠子跟着名册转,发现名册被月池给了别人,他扁了扁嘴,走到门口坐在了门槛上。 柳朝妤自从到了平卢,就一边调养身子,一边在清潭书院当起了夫子,孟月池几次请她出面做点别的,都被她拒绝了,这次为了自己的好友,她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身本事几乎被孟月池刨了个干净。 “姨母,我打算派人往符离送信,您可愿意写封信给越学政?” 柳朝妤自然是愿意的,孟月池又嘱咐她信上不必写透,只要能传了意思便好。 却得了她一个白眼。 “我进通政司的时候你还在吃手指头呢,这等事哪里用你吩咐?” 倒是有了几分当年英姿飒爽柳大人的模样。 送信之人是息猛娘精心养出的平卢军精锐,当天夜里涉水去了,第二日晨雾未散,她就带着越灵棋的口信回来了。 “越学政说如今符离守将有三人,除了张玄易之外另有两人,皆是屠勋心腹。越学政有把握说服张玄易与咱们里应外合,只是,越学政也说,张玄易是悍勇好杀之辈,降于屠勋之后也做了不少为虐之事,大人可用之夺符离,不可大用。” 听这人说完了正事,一旁等了一夜的柳朝妤忍不住问: “如今越学政处境如何?” 传话的女卫先是看了自家大人一眼,才低头说: “符离城内,越学政过得极为艰难,她是为了护着学中的女学子才被叛军裹挟。可如今……女学子们,多半都被叛军掳掠成姬妾,有几人舍身从大义,已经死了。” 柳朝妤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长叹。 孟月池看着她,轻声说: “那些女学子,我会上表朝廷,请赐忠勇匾。” 柳朝妤睁开眼看向她。 只看见孟月池对着自己略点了点头,就匆匆去召集众人研讨军略。 玉衡二十五年四五月间,平卢军沿泗水而下,连拔叛军数县,六月,大破叛军于乌江。 玉衡二十五年七月,平卢军分兵三万,与义武军汇合于睢阳,连营数十里,对凤城呈包围之势。 此时的屠勋各部已经被官军分 切于几城之中,唯有屠勋本人率几千人守卫凤城,叛军各部连忙回援,却遇到了凶名盖世的平卢鬼军。 平卢牙将息猛娘率领五千铁骑纵横凤城之下,将来援的叛军冲杀得不成样子。 敌将被杀,数万来援叛军被平卢军追杀至江边,正在叛军们决意殊死一搏之时,却见一身黑甲都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的息猛娘手持一张军令纵马而出。 “传平卢节度使孟大将军令,无论被俘官兵、从逆农户,被俘之后皆释放归乡,不复追究。” 抬手擦去脸上的血,息猛女对着这些人咧嘴一笑: “你们可以回家了。” 玉衡二十五年八月,凤城、符离等重镇要道,平卢军派人分发粟米红豆所做的粗粮饼,三指粗的小饼内藏纸条,只有一句话: “中秋,胡不归?” 柳孜镇乃是粮运要道,正扼守凤城符离中间之处,屠勋派心腹姚湾率数万兵马驻扎于此。 一月之内,平卢军攻打此地数十次,早晚奔袭,使其昼不能食,夜不能寐。 九月,大风骤起,平卢军从四面火烧柳孜,逼退叛军,中途,平卢铁骑以逸待劳,截杀万余人,其余叛军纷纷溃散。 “大人,叛军屠勋自立为王。” 看着送到自己手上的军报,孟月池吐出了一口气。 “他既然要凝势而死战,咱们就要避其锋芒。” 十月,平卢军连失两县,屠勋一路带兵北上欲与平卢军决一死战,却见平卢军望风而逃。 屠勋聚兵五万余再次攻打泗水,却入平卢军的伏击阵中,待他败退彭城,手边只剩六千余人。 见平卢军屡屡捷报,繁京之中人们渐起能胜之心,众朝臣纷纷上书陛下,奏请调兵遣将围剿屠勋。 看着那些蜂拥而来的奏折,吏部尚书梅舸凉凉一笑。 这些人,分明是怕平叛的好处被平卢节度使一个人都得了去。 “雪君,你觉得,朕只靠孟爱卿手头那十万兵马,能将这些逆贼一网打尽么?” 问这句话的时候,万俟玥是笑着的。 梅舸低着头,片刻后,才说: “陛下,孟节度使毕竟年纪尚小。” “是啊,才二十五岁就是大将军了,又把仗打得这么漂亮。” 当天,陛下下旨原本调来戍卫繁京的三路节度使合力东进,围剿逆贼屠勋。 这次的圣旨上没有了那句“着令左千牛大将军孟月池总领军事”。 圣旨到了军帐之中,孟月池还没如何,孟月容已经气成了个河豚似的。 “陛下是什么意思?” “陛下没什么意思。”孟月池笑了,“加上义武军,我现在手上有十二万人,再把这十万大军都归我调遣……我今天打完了屠勋,明天睡不着的就是陛下了。” “阿姐,你都不生气吗?” 早有预料之事,有什么可气的? 摸摸自己妹妹的脑袋,孟 月池说:“别气了,不管怎么说,符离和凤城两地,咱们筹谋日久,总要拿下。” 孟月容走了。 小六抱着册子探头探脑走了过来。 “月池,我算好了。” 第218节 “小六真厉害。” 小六嘿嘿笑了笑,突然低下了头,还闭上了眼睛。 孟月池看了看他发顶,也没落了鸟屎呀。 “怎么了?” “摸摸。” 他看见月池会摸人的头,他也要。 孟月池抬手捏了捏鼻子,如果陆郎君哪日治好了脑袋,说不定会当场自尽吧。 “我摸我妹妹的头,是因为她生气了,你懂么?她生气了我才摸她头。” “哦。” 小六低着头走开了。 随着各路大军逼近,叛军内乱象益现,各路大军则攻城拔寨,逼近叛军固守的要地。 玉衡二十六年一月,趁着符离外县土豪李氏带兵夺城,孟月池亲率大军焚烧符离外栅,围困了符离。 围困符离第十日,她收到了符离守将张玄易的降书。 正月十五,张玄易请另外两位叛军守将花亭饮酒,趁机用弓弦将令人勒死,随后开门献城。 第二日,几辆马车在平卢军的护卫下离开了符离,马车上,原符离学政越灵棋抱着一个女子,笑着说: “等咱们到了平卢,什么都是新的,天地是新的,人也是。” 又过十日,平卢军围困凤城。 原武宁卫书吏于寒衾连同数人趁机大开城门。 平卢军长驱直入,与叛军恶战于街巷。 “你们不是说以前的官兵的可以投降,就不追究了吗?” 看着被绑缚在马前的叛军将领,息猛女笑了笑: “你是随着屠勋从象州回来的。” 在没有公之于众的平卢节度使令上,随屠勋自象州北归的武宁戍卒,杀无赦。 屠勋一干亲信死忠死于刀兵之下,唯有屠勋自己带着数千人向西奔逃而去。 平卢军占下了凤城几日后,山南东道节度使黎东升带来了陛下的圣旨。 “随屠勋自象州北归的武宁戍卒,亲族不留。” 看着圣旨,所有人又看向了穿着一身素衣的孟月池。 “这事交给黎大人,咱们撤出凤城。” 巷间血战的痕迹还没擦去,凤城之内再生杀孽。 背对着凤城,孟月容低着头: “阿姐,一开始,他们好像只是想回家。” “他们只是想回家。” 孟月池面无表情。 她本以为,把那些戍卒杀了,就能给他们的家人一线生机。 “月池。” 不知道从哪辆马车上溜下来的小六突然跑到她的马旁边。 “你低头。” 孟月池有些疑惑地低头。 小六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傻笑着跑走了。 玉衡二十六年四月,屠勋被几路来抢功的节度使困于河道之间,再无可复胜之机。 孟月池引平卢军北回,路上,圣旨又来。 “平卢节度使孟月池骄狂自傲,剿贼不利,以至贼兵外逃,几欲危及繁京,夺左千牛大将军衔。” 第138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四) 玉衡二十六年,进了腊月,繁京比起前头两年看着要热闹不少。 粮道一通,南货也进了繁京,新绸披身,丝罗成群,不少到了繁京避祸的世家也一扫前几年的阴霾颓靡,搭起架子张灯结彩。 走在街市上,看着牛马往来,竟让人有了一种身在繁荣盛世的虚想。 “蓝娘子,刚刚那亮缎子极美,你正好刚得了赏钱,怎么不买下来做件新衣?” 几个女子提着置办的年货穿行在南市,一个穿着淡粉罗裙的女子还对方才看见的缎子念念不忘。 虽说她们这些布衣书吏身无品阶,不该穿缎子,可如今街上违制之人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们几个。 只可恨那缎子虽美,价钱却高昂,前两年因为屠勋之祸,繁京里粮价涨了十倍,如今祸事已去,像她们这些之前三日里只能吃两顿饱饭熬过来的人来说,还是不敢大肆花销。 粉裙女子又偷偷看了身边的穿着短袍和旋裙“蓝娘子”一眼,“蓝娘子”和她们不一样,都是书吏,得的赏钱比她们多多了。 “那块缎子不是我这等人该买的。” 名叫蓝昭的女子这般说。 粉裙女子却不太乐意,她是买不起,偏偏有人买得起又说这等话。 忽然听见有人说繁京东门进了车驾,她立刻又有了精神: “蓝娘子,你可听说了,东门进了节度使的车驾,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孟节度使来了繁京。” 蓝昭停在一家卖风干羊腿的铺面前面,仔细打量,嘴里说:“平卢节度使称病,不会入京。” 她们这些不入流的书吏,只要留心,打听一些消息是很容易的。 “孟节度使不来繁京?”粉裙女子想了想,说,“也是,辛辛苦苦打了两年,最后反倒让张玄易和王怀义二人得了高官厚禄,换了我,我也不来。” 蓝昭把目光从羊腿转到了自己同伴的脸上: “这等话不要乱说,臆测重臣对朝廷有怨怼之心,让旁人听见了,是会惹是非的。” 粉裙女子撇了撇嘴,气哼哼地说: “王怀义和张玄易不过是合谋夺下两城,一个成了河东节度使,得了林珫的地盘,统管三州兵马,一个成了右骁卫大将军、御史大夫,说是杀了十万贼寇,哪里还有十万贼寇给他们,被他们烧死在山上的十万人还不一定是什么人呢。真正出力出了两年的孟节度使,得了个左千牛大将军还被夺了官……” 蓝昭将选好的羊腿让人包起来。 “罢了,我去我朋友处,你就在这继续说吧。” “哎?蓝娘子?” 蓝昭提着一条羊腿出了南市,转了几个弯儿进了择善坊,偶尔抬头看见了隔壁坊的一角楼宇,蓝昭脚下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 择善坊旁边的如玉坊在百多年前是官府所设教坊所在,明宗继任后罪臣官眷不再被没入教坊,而是查实罪状之后按照从主治罪,正所谓是“男女同朝亦同罚”,可 惜扶正之乱之后教坊司又重设,如玉坊里供女子们谈谈说地的“摇落星辉楼”被一把火烧毁,又在那儿建起了“软玉香楼”。 摇落星辉楼有四层半高,是仁宗特意下旨“逾制”而成的,“软玉坊”身为教坊自然不能逾制,却偏偏将三层的楼盖得比四层半还高出了一尺。 到了一处院门前,她敲了敲门才进去,却没听着有人应门,略用力一推,门竟开了。 蓝昭叹了一口气,径直提着羊腿进去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唯有一株梅树半死不活,蓝昭绕过梅树,再进了屋内,果然看见一个女子身上裹着件丝衣只穿了肚兜躺在榻上酣睡。 两个酒坛倒在地上,都是空的。 被酒臭气熏了个倒仰,蓝昭走到榻前,一把将女子从榻上拖了下来。 “梅漪罗,你若是想冻死,也不必在这屋内躺着。” 那女子瘫在地上,蓝昭提起一旁的茶壶,见里面都是冷水,索性直接泼在了女子的脸上。 女子这才幽幽转醒,一见是她,先笑了: “阿昭你来了?我还记得你要来,没关大门!” 蓝昭放下羊腿,一脚踹在她身上,用了七八分的力气。 “你这左右都是些私娼之地,倘若进来的不是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嘿嘿,我每日醉生梦死,还真想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儿。” 女子抬手抹了抹流到脖上的冷水,打了个哆嗦,挣扎了几下才终于站起来。 “阿昭,你别生气。” 蓝昭如何不生气? “漪罗,你不能这般下去了。” “不这般,我哪般?跟你似的,去当个书吏,每日替那些男人写公文,写奏折,却不能落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去成婚?旁人问我什么出身门第?我就告诉他,我自小就是在教坊长大的?哈哈哈。” 梅漪罗摆手:“那还不如我现在,起码梦里的日子更好过些。” 蓝昭的脸上没有表情。 隔壁如玉坊里那座高高的软玉香楼,就是她们的出身。 因为这个出身,她们不能科举,不能为官,更不愿意嫁人。 离开那里十年了,她们却好像还是被困在了一座更大的软玉香楼里。 “梅漪罗,陛下之前下旨令平屠勋之祸有功的各节度使入京,平卢孟月池称病。” 一听见这句,刚刚还迷糊着双眼的女子突然神色清明。 蓝昭接着说:“今年平卢给内帑的盐贡也停了。” 梅漪罗随手用袖子擦了擦脸。 蓝昭蹲在熄灭的火盆前面,用火折子引燃了纸,小心地放了柴在上面。 第219节 火苗舔着木柴,她又说: “去年你就说陛下必定会找机会夺了孟月池的左将军之位,数年内不会再让她带兵出征,今年年初你又说陛下想要孟月池给她赚银子,不会轻易夺了平卢,你都说中了。现在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看 着被点燃的木柴,梅漪罗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的心思好猜,孟月池这位平卢节度使的心,我可猜不透……有意思。” 蓝昭又把几块炭放在了木柴上,才转头看向了梅漪罗。 “你既然觉得有意思,就跟我一起去平卢吧。” 梅漪罗有些讶然:“你要去平卢?” 蓝昭笑了笑,轻声说:“林珫兵败,其妻苏茗子本该被没入教坊或流放,却被人用千金赎买,不过半年,她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平卢的官名册上。漪罗,平卢,也许是世上唯一没有软玉温香楼的地方。” 让她这个已经心如死灰的前教坊琴姬,都生出了些许能扬眉吐气建功立业的妄念。 梅漪罗打了个嗝,却好像真的酒醒了。 “你去的话,我也去……只是咱们要走得快,别让我那阿姐得了消息。” 第二日,这座小院便空了,连那棵半死不活的梅树都失了最后的生机。 距离此处不远的软玉温香楼里莺歌燕舞,男人们进进出出,觑见了高耸的檐角,再看看满楼的温香软玉,眉目间都是得意模样。 议政殿内,没有孟月池的大朝会,却处处少不了这位平卢节度使。 新任的武宁将军常为用在哭。 哭平卢节度使霸占兖州,他们今秋想要在兖州收税却被平卢军驱赶。 新任的义武节度使封康平在哭。 哭平卢节度使霸占沧州、镇州、定州盐田和农田,他们想要收盐税收不上来,想要收农税,也收不上来。 新任的河东节度使王怀义也在哭。 哭平卢节度使霸道,之前借给了并州都督林珫的军粮竟然算在了他的头上,十万石新麦,还没来得及入库就被平卢军从田间拉走了。 新任的右骁卫大将军张玄易还在哭。 他手中兵卒多是叛军投靠和从淮北募集而来,之前为了发军饷,他向平卢节度使借了钱,本以为自己现在不用还了,可平卢节度使却告诉他,借给他的军饷是给陛下私下的盐贡。 “陛下!三大节度使都被平卢挟制,新任大将军被陷害至不忠不义之境地,还望陛下替我等做主啊陛下!呜呜呜呜呜!” 这些节度使按制手中都有几万兵马,可称作是一方诸侯,竟然就在议政殿上体面全无,就差撒泼打滚了。 万俟玥微微抬手,半遮住自己的眼睛,实在不敢相信就是这些人赢了那横行中原的屠勋逆贼。 也对,真算起来,也不是他们打赢的。 礼部尚书见他们闹得实在不成样子,连忙让他们收敛些。 这些人哪里收敛得了? 辛辛苦苦成了节度使,以为以后能收着税养着兵,从此过上好日子,结果就在税上被人卡了脖子。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那孟月池嚣张跋扈,大家都是占着地盘说话的人,凭什么就得受她的气呀? 万俟玥叹了一声: “兰君,你将平卢节度使送来的折子拿来给他们看。” 孟月池在折子上写的很清楚。 从平卢军自玉衡二十四年南下以来,兖州一地的春种秋收,平卢军皆视作与平卢相同,帮着垦荒、帮着播种,借了牛、借了犁耙给百姓,百姓也愿意向平卢军交税。 今年年初兖州大旱,是平卢军调拨四千人帮助兖州百姓修建水渠,保下了今年的收成,若是武宁节度使你有什么不满,麻烦憋着。 她孟月池没有春天忙完了,秋天让别人拿收成的爱好。 沧州、镇州、定州盐田是上一任义武节度使王怀义管不了,她帮忙代管,代管的时候她派人去置办了新的器具、用了新的法子,各州的盐铁转运司与她有契约在先,要用五年盐田所得分配作为报偿。 也就是说,朝廷的盐税没少,盐铁转运司的盐没少,唯独给节度使的这一块,她拿走了。 至于农田,是因为这三州三年来旱涝不断,都是靠着平卢军帮忙才度过难关,要是义武节度使想要拿走今年的粮税,就想把过去三年平卢的付出补上。 说到林珫生前还有张玄易后面欠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初大家通力协作打屠勋,她出钱出力,现在仗打完了,也到了亲兄弟明算账的时候了。 王怀义现在接掌了并州,要是不想认这债,就把并州都督的大印交出来,换个能还债的人来。 这封折子写的很是不客气,几乎是指着三个节度使加一个大将军的鼻子骂“没钱的废物”,几人传着把折子看完了,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红。 万俟玥高坐在上,看着他们的样子,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若不是怕孟月池功高之后生出不驯之心,她何必抬举这些只会杀人的莽夫? “如何,你们可都看明白了?” “陛下,那、那兖州没有财税……” “朕实在是不明白。”万俟玥慢悠悠叹了一声,“当年孟节度使到平卢的时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她倒比你们体面?” 钱,就是体面。 几人面面相觑。 这四人里面,对孟月池的观感各有不同。 新任义武节度使封康平是又惊又怕,自己一共四州地盘,现在被孟月池拿捏了三州,他怕自己招惹了孟月池,改天他能被这位杀星给盯上。 王怀义则是知道孟月池的厉害,他跟孟月池携手打屠勋,几次被孟月池的鬼兵解围,现在两人的地盘终于不接壤了,他更想敬而远之,如果能不还钱地敬而远之,那是最好的。 张玄易当初在符离投靠了孟月池,却不被她重用,还是依附王怀义之后才拿到了兵权,有了如今的成就,如今天下都说他冒领了孟月池的功勋,他也毫不在意,若有可能,如今的平卢,他也想收到自己手里。 至于新任的武宁将军常为用,他出身江南著姓,能趁机在御前踩孟月池一脚,他自然乐意。 现在看着孟月池的折子,竟然是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这四人哭也哭不下去了,只能再想办法。 “别的也就算了,张将军,朕对你有心提拔,你可别让朕失望啊。” 听了陛下的意思,张玄易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在淮水一带短短数月就带着麾下烧杀掳掠以良冒功,很是得了不少的好处,现在这一块儿都被他吐了出来,交给了陛下的私库。 看着张玄易送来的钱,万俟玥又是一叹。 “孟月池……朕如今真后悔让她当节度使。” 让三位节度使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耕之时,平卢军再次杀到了他们的地盘上。 不是,秋收也就算了,春种你们干什么? “新的粮种,收成能多一成。” 换了个法子,平卢军又来捞钱了。 这一年,是玉衡二十七年,在偌大中原,世家豪族以为风光如旧,各地百姓备受盘剥之时,平卢节度使不声不响,将自己的势力延伸到了中原腹地。 与此同时,她的麾下已经集齐了蓝昭、苏茗子、古莲娘、梅漪罗、裴文姬、孟月容、越灵棋,柳朝妤、梁褚九名谋士,又有息猛娘、宋芙、裴承康、叶嵘、恒昇五名猛将。 后世称这十四人为阎罗帐下的“九判五鬼”。 第139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五) “哎呀,整挖了一冬的河沟子,总觉得还没养回来。” 手里拿着木犁,汉子瘫坐在田埂上,岔着腿坐着。 看看头顶的太阳,他又叹了一声: “今年去官府赁牛去晚了……孙老婆子,你家不是赁了牛和犁耙?怎么还得自己动手啊?” 被称作孙老婆子的老妇人头上戴着巾帼,身前戴着兜布,用木镐敲打着土块,抬头看了汉子一眼,她手上的活计也没停。 再看看她孙女背着一篓子的草回来,汉子摇头: “这么多草,你家赁牛是让牛来享福的嘞?赁了几天呐?” 他在心里头算了算,一头牛往狠里用,一天能耕三五亩地,孙老婆子家里四个人有三十亩地,赁上六七天差不多了。 一天算一天的牛钱,还得割草、打水喂牛,哪家去赁了都恨不能让牛从早干到晚,只是官府会派人盯着牛的食水休息,来盯着的人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种不了地的老军汉,看牛比看人亲热多了。 正说着,突然一阵铃声晃晃荡荡过来,一个老军汉驾着一辆骡车,骡车后面跟着两头牛。 “长村孙阿梅家,赁牛十日,规矩都知道吧?” 名叫孙阿梅的孙老婆子连忙迎上去: “知道的,知道的,先水后草,喂到五分饱再加菜籽饼半斤,最后喂盐水,每天去坡上放牧至少一个时辰。” 老军汉听她说得利落,石头似的一张脸露出了些笑: “伯娘一看就是懂行的,往年赁牛也没出了岔子,把牛交给您这样的,我也算是得了清闲,选头牛吧。” 一头被阉了犍牛,一头去年刚空了怀的母牛,看模样都很温顺,孙阿梅绕着看了两圈儿,选了那头母牛。 “孙老婆子,这牛你租了十天啊?!”汉子活儿没好好干,旁人说的话他都听进耳朵了。 孙阿梅把牛交给自己孙女,跟老军汉一起从骡车上取了犁,任凭汉子怎么说,她都当没听见。 汉子看看自己的田地,再看看那结实的牛,心里就想着去借来几天,给钱给粮都行。 孙阿梅八十多岁的人了,见识也不少,邻田的汉子眼珠子一转她就知道是在想什么,见孙女急着要给牛喂水,她说: “我来,你去白家,今天让白娘子先把牛牵去用,你帮帮衬着。” 她的孙女点了点头。 自家的三十亩地,孙阿梅只打算用八天的牛,另外两天是要借给同村一个姓白的妇人。 那姓白的妇人家里和她家一样也是两个女人支撑家业,去年白家的女儿和她的曾孙女一起考上了清潭书院,今年白娘子一个人种二十亩地就成了麻烦事儿。 大家冬天的时候都是一块在织厂里服役两个月的,几个孩子在书院里也互相帮衬,刚开春的时候白家女儿还特意抄了书给孙家送来,孙阿梅自然也对白家种地的事儿上心了,知道自己一把老骨头去帮忙人家肯定不收的,就出钱多赁了几天的牛。 看着孙女儿牵着牛上了田道,孙阿梅不放心,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她孙女其实也聪明,只可惜读书晚了,勉强跟读了两年的书,能看懂街上的告示。 读书好啊,读书识字儿了,冬天去织厂服役干的活儿都比旁人轻省。 第220节 曾孙女儿在清潭书院学的好,今年就考进了策科地字班,再读两年少说也能去县衙当个书吏。 曾孙子才十一岁,不如他姐姐稳重,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上常科,常科都考不上的话,要不就送军营里去?那也得等到十五以后啊……心里盘算着,孙阿梅不知不觉就把地上的土块儿都敲了个差不多,还顺便收了几棵野菜。 晚上收工前,她孙女牵着牛回来了。 “奶奶,白娘子把他家的地一半种了棉!” 孙阿梅吓了一跳:“十亩地都种了棉花?” “官家不是说今年棉田只收一成的税么,白娘子打算把棉花卖给织厂。” 现在的东阳县不收丁口税,三年免税之后只按照田亩收成收税,比起早些年实在是轻省多了,再加上有了浇地的水车和更高产的粮种,她们可真是实实在在过起了以前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是,就这样真的拿出了一半的地种棉花,白娘子这魄力在临近几个村那都是头一份。 孙荞花看着自己的祖母:“奶奶,您想什么呢?” 孙阿梅的老脸上忽然浮现了笑意:“我在想,现在种棉花的人越来越多了,要是咱们收了棉花织棉布,再把棉布卖出去。” “奶奶,棉布卖给谁呀?咱们县里的织厂拿棉布是给了平卢军,咱们自己织了卖哪能赚了钱?” 孙阿梅一双老手捏着木镐: “明宗皇帝说过‘同工同料,制器以快,必得其利’,要是咱们织布能比旁人快些,旁人出一匹布的功夫,咱们出已经出了一匹半,不就有了得利之处了?” 孙荞花没想到自己奶奶还能扯到明宗头上,把奶奶脚边装了野菜的篮子提在手里,说: “奶奶,咱俩加起来四只手,怎么比旁人快呀?” 嗯,这确实是个事儿。 老太太活动了下肩膀,扛起木镐往回走。 “要是牛能纺棉纱就好了。” “牛能纺纱?奶奶你还不如指望村头的水车纺纱嘞。” 邻田的汉子早就回了家,现在蹲在家门口的篱笆外头吃粟饼,还惦记着怎么娶个新媳妇儿。 突然,田间道上传来一声惊叫:“奶奶!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真去河边啊!我牵着牛呢!” 牵个牛,显摆什么呀? 汉子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田道,继续啃粟米饼子。 “大人,春耕才刚刚开始,朝廷就跟咱们要今年的估税。”裴文姬看着繁京来的公文,都快气笑了。 坐在一棵玉兰下面看书的孟月池摆摆手,说: “去年平卢几乎撑起了半个中原的赋税,户部这是尝到了甜头,索性就把春旱夏涝冰雹蝗灾都写上,跟他们说估税今年只有往年一成。” 裴文姬这下真笑了。 行,真行,朝廷不要脸,她们家大人也不怕躺地撒泼。 “大人,我怎么觉得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半个大启都在惦记咱们的钱袋子?还有人上书说应该在咱们的北海港设卡收税。” “旁人都没钱,唯独咱们不光有钱,还在外头有债,被盯上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孟月池顿了顿,将手里的书放在了一旁,“这份折子是谁上的?” “是户部侍郎钱寇。” 从椅子上起来,孟月池伸了个懒腰拿起一件鹤氅披在了外面。 太阳虽暖,毕竟还只是春天,走到阴凉地里还是冷的。 “钱寇是相党,没想到啊,咱们这点儿钱,连李相都看在了眼里。” 嘴上说的轻松,孟月池带着裴文姬直接去了前面的偏院里。 又吩咐在院中的差遣: “去请柳娘子、苏推官、古参事一并过来。” 宰相李瀚仰是先帝给陛下选的肱骨之臣,从玉衡八年坐上了相位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前些年柳铉徵力主重新丈量天下土地,几乎在朝上夺尽了锋芒,人称柳亚相,他也没有吭声。 后来柳铉徵失势,梅舸得势,半个朝廷都盯着女官们之间的争斗,他也没做什么。 只有江左益行事比较有分寸,造反的时候说要“清贪臣”,清的就是这位,可见是选了个官大的。 现在李瀚仰的党羽忽然盯上了平卢,虽然只是一个苗头,孟月池却不想平卢成了繁京那些御史们的靶子。 “大人,我倒觉得这事儿没什么。” 穿着一身绣袍的柳朝妤是最先到的,捡了靠门的椅子一坐,先让人去把茶端上来。 “既然都知道平卢有钱,自然也知道平卢的钱是怎么来的,钱寇这种人也只敢在议政殿跳两下,等陛下真让他想办法,他只能憋出一屁股的疮来。” 淡青色的素服遮不住苏茗子的艳丽妩媚,她进门先行了一礼,才说:“大人,钱寇的儿子娶了李相的孙女,这等关系非同一般,若此事钱寇真的得了李相的指使,那也必有后招。” 古莲娘年纪更轻,性情也稳妥,进来了就在一旁坐下,没有立刻说话。 孟月池坐在上首,手里捏着公文。 裴文姬看看其他三个人,又看向孟月池: “大人你是担心此事不仅牵扯了李相,更有陛下的意思?” 孟月池轻轻点头。 屠勋虽然死了,可他前后曾经聚众二十万人,那些人里不知多少都遁入山野河谷成了草寇水匪,现在淮南的路说是通了,比起以前却差得远,去年还好些,武宁将军新官上任,把保粮道一事看得比天大,可调集重兵把守粮道是要花银子花粮食的,尤其是府兵还得种地,今年一开春,春耕的犁耙下了地,繁京的粮价就一下子跳了上去,比去年冬天高了一大截。 粮食运不进中原,盐自然也进不来。 繁京的盐价一涨,北海港里从江南来的盐,在旁人的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人,依我之见,这钱寇既然出了招,咱们自然可以回击,顺便试探下各方的意思。” 裴文姬的话让孟月池点了点头。 “我身上还有盐铁支度使的差事,就先写写中原盐运之乱,写点让陛下能拿到手的钱,要是能让陛下转向别处,咱们这儿也轻省些。” 包括柳朝妤在内的四位谋士都点头。 这些年里从繁京来的密旨,真是让她们明白了什么叫欲壑难填。 富有四海的陛下,在索要财物一事上,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其中感触最深的人就是柳朝妤,她在通政司的时候就每每惊讶于陛下在决断上的朝令夕改。 偏偏被世人称之为“帝王心术”。 到了平卢,看着陛下的步步索取,柳朝妤越发觉得自己效忠了这么多年的陛下,更像是一只恶狼。 “大人,下官以为,平卢应该在繁京等地设下消息往来传递之所在。” 古莲娘的话让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 苏茗子看向了柳朝妤,柳朝妤在喝茶。 裴文姬想了想,说:“这人得熟知繁京各处的关系,只怕在平卢不是很好找。” 柳朝妤轻轻放下茶杯: “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有些短处,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用。” 孟月池抬眼看向她。 柳朝妤垂着眼眸: “那人,原本是教坊司的歌姬。” 堂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节度使大人,手握近十万强兵,实际占有了十州的土地,她的出身,正是歌姬之女。 “歌姬能入了柳娘子的眼,那过人之处定然是很令人惊叹了。” 议事的时候,孟月池从不称呼柳朝妤为姨母。 就像柳朝妤也不摆长辈架子一样。 公私分明。 “确实,她出身不好,却极聪慧,繁京中的各家往来、前后纠葛,她都烂熟于心。她分辨消息的本事极强,若我还是在通政司的时候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肯定想方设法把她挖到手中来。” 这样的评价对于柳朝妤来说已经是罕见的盛赞了,孟月池立即对她说的人感了兴趣。 “柳娘子,你说的人现下在平卢?” “回大人,正是,她去年和她的表妹一起来了平卢,她表妹您也知道,就是在孟校尉处做事勤谨的蓝昭蓝随军。” 孟月池博闻强记,蓝昭这样的人才孟月池自然记得,听说柳朝妤推荐的人是她的表亲,她立刻让人去把那位叫梅漪罗的女子请了来。 从繁京千里迢迢来了平卢快三个月,梅漪罗过得并不如意。 蓝昭在繁京的时候就是做书吏的,长于计算,又通公文,到底有多好用,那是用过的都说好,只凭着一 封写好的文书就被人看中选去了军中。 后来,蓝昭知道一眼就选中她的人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现在的平卢校尉孟月容,还特意举荐了梅漪罗。 可梅漪罗对处置公文并无兴趣,她也写不好。 比起一个每天呆在屋子里的,她更想有个能在外面溜达的差事。 偏偏她年过三十,相貌绮丽,说的是一口繁京官话,神情举止都与旁人不同,那等巡街收税的差事也不会用她。 当然了,她也不想去做。 以上种种,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如意的一部分。 另一大半的不如意,来自于平卢的禁酒令。 平卢倒也有酒肆,可是在酒肆喝酒是有定量的。 梅漪罗的酒量是一日三餐,一次醉到下一次,如何能得了痛快? 蓝昭为她担心,梅漪罗面上泰然,心里也在想法子。 她喜欢平卢。 虽然平卢不能让她喝得痛快,却让她活得自在。 没有软玉温香楼的平卢,对于梅漪罗来说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于是,为了留下,为了不让好友担心,她不得不发挥一点特长,在等了一段日子后,她在茶肆“巧遇”了去买茶的柳朝妤。 第221节 柳朝妤为人疏朗,果然对她的行事很是欣赏。 被人引着走进平卢节度使府的时候,梅漪罗一直在心里勾勒着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模样。 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奇珍异草,可见她好朴拙天然。 从前被称作“庐陵明月”,应该有几分书卷气。 院中摆设兼有南北特色,听闻她曾在朔北呆过,倒也能看出来几分。 柳朝妤言语之间虽然有所遮掩,其实是对这个甥女极为欣赏,能让柳朝妤欣赏的人应该是言语爽快。 再加上繁京城里种种传闻,真真假假…… 当梅漪罗走到花厅中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孟月池的大致轮廓。 “草民梅漪罗见过大人。” “梅娘子不必多礼。” 抬起头的一刹那,梅漪罗惊呆了。 她想了这么多,没想过这位孟节度使,居然像她娘。 梅漪罗是随母姓,她娘叫梅玉娘。 当然了,梅玉娘这个名字在世人的眼里都是繁京教坊司最有名的歌舞教习。 一位被毁了容貌依然才华惊人的教习娘子。 她拉扯着两个女儿长大,两个女儿自然也随她一般在教坊司里当起了歌姬。 被毁了脸的女子,人们看她的时候都会只注意她脸上的丑陋之处,梅漪罗却不会,她娘的脸,每一处她都记得。 正因为记得,她为这种相似所震惊。 “梅娘子从前可是曾见过本官?” 梅漪罗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只是草民没想到,大人生得这般好看。” 孟月池对自己的相貌并不看重,她请梅漪罗落座,问起了繁京中不同朝臣 之间的往来。 果然,就像柳朝妤说的那般,这梅漪罗对于消息有天生的敏锐。 “户部侍郎钱寇参奏平卢,认为朝廷该直接派人在北海港上设卡收税,梅娘子你如何看此事?” 梅漪罗轻笑了下,说: “平卢凶名在外,此事自然不成,大人不妨派人查查最近可有地方上的转运使上奏朝廷请朝廷在水道上设立税卡,比如云梦泽,又或者淮水各路。” 孟月池恍然。 她低笑了下说: “我还真没想到,原来我成了别人的盾。” 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了! 梅漪罗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喝多酒了喝坏了眼睛看错了。 孟月池笑了那一下之后,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她垂着眸子,收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勾了下氅衣的袖角。 看到她的这个动作,梅漪罗瞳孔急缩。 孟月池对梅漪罗很满意,就是因为过于满意,才更要慎重。 梅漪罗退出去的时候,她看着女子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 回了住处,关上了房门,梅漪罗从行李里面把自己亲娘的牌位翻了出来摆在桌上。 “阿娘!我姐她偷偷搞了条人命出来!好大的一条人命啊都快二十七了,现在是朝廷的正三品节度使啊!” 长得像阿娘,笑起来更像,在袖子里勾袍角的动作却和她阿姐一模一样! 这位名震天下的素手阎罗居然是她阿姐的孩子? “二十七年,也就是说,她出生于玉衡元年。” 手握成拳,梅漪罗堵在自己的嘴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玉衡元年,正是她姐姐梅漪锦改名梅舸,以教坊司歌姬冒良籍入后宫为女官的那一年。 那她的孩子是……在是鹿州的时候生的? 隔了这么多年,梅漪罗还记得,阿娘去后,姐姐得罪了教司坊的管事,被发配去了鹿州,没想到她在鹿州才一年,就生了孩子出来。 算算时间,她姐姐从鹿州赶回繁京,进了宫当女官,甚至还没出月子。 用力敲了敲自己被酒泡透了的脑子,梅漪罗隐约又想起了些线索,那之前她阿姐还在信里说遇到了个好拿捏的三流世家子弟,后来这事就不提了,她阿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就是十年前她和蓝昭突然被人赎身,那时她的阿姐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吏部侍郎梅大人。 “阿姐啊,你不是最会处置首尾么?怎么就留了这么一道惊天之雷呀!” 把脸埋在手里深吸了两口气,梅漪罗猛地抱紧了阿娘的牌位。 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她都能认出来,阿姐定然也认出了孟节度使是自己的女儿,可她也绝不会让旁人知道她曾经是教坊司歌姬。 她们梅家,又岂止是教坊司歌姬这么简单。 “娘啊,你和大姨母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女儿我,保佑阿姐,也、也保佑你们的亲外孙女啊!” 神神叨叨了好一 会儿,梅漪罗再次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将牌位收好,她坐在桌前,突然很想喝酒。 不是为了压惊,是、是有些高兴。 她想笑。 “万俟壬,你说女子不配为状元,既然有些才学就该入宫做妃子,为你万俟家繁衍后嗣!你说女子站在朝堂上本就是世间的最大的笑话!你毁了三代女帝数十载的基业之时,又可曾想过?不过几十年,如今这大启,有一个野心勃勃要独揽大权的吏部尚书,一个才二十七岁已经手握雄兵俯瞰中原的节度使,她们的身上还都流着梅琴琴的血脉。” 无声地说完,她真的笑了。 笑也是无声的。 梅琴琴,穆宗朝最后的一位女状元,被那高高在的皇帝以三族性命相胁入后宫。 深宫里她怒骂新帝,举步跳进了山海池。 梅琴琴在入宫之前就已经有了孩子,正是梅漪罗两人的母亲,那时才几岁的梅玉娘。 梅玉娘十五岁那年不愿意皮肉侍人,三刀毁了自己的脸。 与她的表弟蓝家小郎君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 梅玉娘病逝,同样十五岁的梅漪锦被发配鹿州,却在鹿州得了替人冒名入宫做女官的机会。 她放弃了一个女儿。 “阿姐,你第一次看见月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看向繁京的方向,梅漪罗轻声问。 窗外只有东风吹过。 这世间万事兜兜转转,有些东西当日成因,如今是果。 只是不知道今日之因,又会在来日结出怎样的果子。 过了几日,孟月池再次召见了梅漪罗,这次她们见面的地方是节度使府的偏厅。 离开偏厅,梅漪罗的身份成了平卢节度使府的梅录事。 就在她刚刚将手下分来的五个人捋明白的时候,大活儿已经找上了她。 一直被传为情所伤避居深宫的乐宁郡王竟然在大朝会的时候闯入了议政殿,当众揭发瑞郡王万俟引其实是男子。 “陛下,你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一个表弟都容不下!怎么,你是怕他继承外祖之志再来一次扶正之乱,还是怕你这一个高坐皇座的女子,在朝臣的眼里比不上一个尚小的孩子?只因为他是个男的?” 入殿之前,乐宁郡王万俟袅就已经服了毒。 说完这两句话,她毒发身死,留下了陷入混乱的朝堂。 “议政殿是何等地方,怎么会这么容易被闯进去?” 听见孟月池的问题,梅漪罗轻轻一笑: “大人,能让一个被幽禁的郡王出现在前朝,避过无数耳目,让世人知道离帝位最近之人是个男子……此人自然是做好了打算的,要扶瑞郡王登基之人。” 孟月池垂下眼眸。 “陛下会这么想么?” “陛下,她只会这么想。” 宰相李瀚仰,在五日后被下狱。 陛下龙体微恙,令吏部尚书梅舸代领宰相之职,主领朝政。 第140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六) 田里的麦苗已经有半尺高,几匹马飞奔而过,有人勒住了缰绳,让马停在了田边。 “许十二,你在看什么?” 未及弱冠的年轻人脸上被阳光晒出了一层油亮,他左右看着麦田,笑着道: “这大名鼎鼎的平卢地界,看着也和旁处没什么不同,我还以为那孟阎罗夺了世家的地分给了泥腿子,这地里就能生出金子来呢!” 听他语意不善,跟着他同样停下的男子有些无奈: “许十二,咱们此番北上是有求于人,你一口一个孟阎罗……” “孟阎罗,孟阎罗,顾七哥以前叫得比愚弟我可响亮多了,如今不过刚过兖州,顾七哥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数年未曾来平卢,顾家七郎君顾淮珅望着不远处的岱山,长长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在两人身后,是被押运的十几车装满了礼物的箱子。 看着那些东西,已经蓄起了胡子的顾淮珅心中又是一堵。 前些年,他们若是想来,在楚州坐了船就能直接到了北海港,现在嘛,想想路上的艰辛,顾淮珅拿起帕子擦了擦脸。 第222节 虽然世人都知道兖州已经事实上成了平卢节的地盘儿,但是过了岱山之后的所见,还是跟兖州大有不同。 看着宽阔的官道和来往的盐车、粮车,许十二郎也不敢纵马狂奔,只跟在顾淮珅的后面。 “顾七哥,除了从江南运来的盐,孟阎罗自家盐场的生意做的可真不小啊,咱们一路走了一个时辰,光盐车就见了一百多辆。” 顾淮珅没有说话。 当年他和自己四哥来平卢的时候,这地界虽然到处都种了粮食,到底是经过了战火荼毒之地,连树看着都凄凉,如今,到处生机勃勃,跟他去过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提前派人入城探了路,顾淮珅一行人没有入住官舍,而是停在了一家三层的客栈门前。 “我还真以为青州是穷乡僻壤呢,这客栈看着跟淅川的比也不差什么。” 许十二郎四下看看,有些勉强地表示了满意。 顾淮珅看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四哥。 当年他们来平卢的时候,四哥总是用看傻子似的的目光看他,大概正如他现在看这许家的十二郎。 许十二郎许奉平仰着头在客栈里溜达完了,问客栈的女老板: “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 客栈的老板年纪在三十多岁上下,说话极爽利: “这位郎君,我们客栈里为了各位住的安生,是不开灶的,店里的小二可以替您从附近食肆点了吃的来。” “您要想吃羊肉,单家的白煮羊做得细嫩,还有隔壁东安楼烤羊腿、烤羊腹、凉拌的羊头肉,做了烩菜的酥羊肉,那都是一绝。” “您要是觉得旅途劳顿天气燥热不想吃羊肉,蔡嫂子家的炝炒青菜那是吃过都说好,还有瓜菜包的饺子、豆角肉末做浇头的切面。” “您要” 是想吃些咱们平卢的特色,不妨试试对面的东海楼,虽然蟹还不肥,好吃的鱼那是少不了的,清蒸黄鱼、汤烧鲍鱼、虾脍、姜汁的乌贼鱼、加了蒜烤的蚝,咱们靠海吃海,图的就是个鲜美。 “吃不惯海鲜,也有扒肘子、烩肉片、白面蒸饼,临街图大娘家做得极好,连好多官家大人都好去吃呢。” 许氏在江南富甲一方,许十二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要说吃海鲜,淅川吃海鲜的花样儿也不少呢,可他愣是在这“荒僻”的平卢,被一个客栈的女老板给硬生生说得吞口水。 顾淮珅原本在看着车队被押进院子,现在也被说得腹内打鼓了。 许十二直接掏了一块银锭子放在了柜上:“你说的这些,一样置办三桌过来。” 手下人跟着他一路奔波,他也不会在这等地方吝啬。 戴着银簪子的老板面上一喜,却被顾淮珅拦住了。 “店家,您最后说的那家扒肘子的店,这些钱去置办三桌,一桌上五个肘子,再要三荤三素,一屉白面蒸饼,再去东海楼点一道蒸黄鱼、一道汤烧鲍鱼,东西务必新鲜,若有好酒也来两壶。” 说完,顾淮珅看向许十二:“下人们没吃过海鲜,天气又这般热,万一水土不服又吃得不顺,徒惹麻烦。” 许奉平想想也觉得有理,跟着顾淮珅的步子往楼上走。 等到饭菜被端来,他先尝了肘子,很是惊喜,再吃海鲜,也觉得不错。 “这平卢的酒也很是甘甜清冽,奇怪,怎么这等好东西我在淅川都不知道?” 顾淮珅却越吃越不是滋味。 平卢物饶丰富,只看这一桌就能看出来了,在淅川也得花几两银子置办的席面,在平卢不仅也有,还更便宜,便宜,便是多。 多肉、多鱼、多麦…… 饭吃了一半,奉命去节度使府上送拜帖的管事回来了。 “郎君,拜帖送去了。” “是什么人接了帖子?” “是位老妇人,门房称是琴嬷嬷。” 说完,管事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锦囊: “七郎君您吩咐说若是见了老嬷嬷,就把这锦囊趁机送上,可那琴嬷嬷没收。” 顾淮珅叹了一声,将锦囊放在了桌上。 许奉平有些好奇,拿起那锦囊打开一倒,竟然倒出了足足二十颗金珠,每颗都有人的小手指肚那般大小。 “顾七哥?不至于吧?咱们来见那孟……孟节度使,怎么也不至于连她跟前伺候的嬷嬷都给这么大手笔吧?” 顾淮珅低头看着碗里的饭: “让你来平卢,你家长辈是怎么说的?” 许奉平想了想,说: “我伯父只说让我来长长见识,听你的话。” 顾淮珅抬头看向他: “你可知道你伯父是如何跟我说的?” 许奉平用愚蠢且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顾淮珅放下手里的筷子: “你伯父跟我说,若是你能入了孟家姐妹的眼,不拘是孟节度使,还是孟参事,就把你留在平卢。” 许奉平:“哈?!” 下一刻,他一跃而起: “不是说我是跟你来平卢送礼给那孟阎罗的吗?” 顾淮珅看着他,轻轻点头:“是,你许家十二郎,也是送给孟阎罗的礼。” 说罢,顾淮珅都有些不忍心看这少年的神色了,前面几年,顾家、许家、墨家、陆家一直分摊着供给往了平卢的盐,赚的盆满钵满。 不满之处也不是没有,其一是孟月池几次拒绝了他们到平卢圈买土地,其二是墨家出船出力,分到的“盐份”最多,又凭借楚州地利,赚得也最多,他们顾家和许家看着眼热。 去年,武宁将军找到他们两家,说是愿意与两家合作往中原贩盐,还想三家合作在淮北开盐田。 能绕开墨家和平卢赚了钱,顾家和许家自然是乐意的。 顾淮珅觉得不该为了些盐钱开罪了孟月池,就写信给了自己在象州做官的四哥、在繁京做官的六哥,四哥和六哥连忙写信劝族中长辈,却没有劝住。 盐利之丰,世人皆知,谁又愿意放弃送到嘴边的肉? 头两个月,有武宁将军派重兵护送,他们将盐送到许州售卖,很是赚了些钱财。 可进了八月,淮河大水,桥道被毁,不光没法往中原送盐,他们囤在武宁的盐库竟然空了,武宁将军常为用还信誓旦旦说盐是被河水给泡没了的。 就在这时,平卢节度使府派了一叫裴文姬的参事随着船南下到了楚州,直言既然许、顾两家另有生财之路,平卢就不拦着两家直奔前程了。 墨家直接甩出了十万两银子,顶掉了他们当年出资帮建北海港的出资。 顾家和许家的族老之前都觉得是自家带了那平卢节度使发财,对平卢节有帮扶之恩,被人这么在脸上抽过来,如何能忍? 加上淮水道路复通,他们干脆忍下了常为用的花哨手段,继续走淮河往中原送盐。 结果今年暮春时候宰相李瀚仰被下狱,户部侍郎钱寇等人也都被贬官,代掌了中书省、门下省的梅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在淮水设卡,清查私盐和粮运。 常为用信誓旦旦说不会被查到,可他们顾家七十车盐、许家的九十车盐都在淮水被扣下了。 接着,常为用便因勾结贩盐之罪被拿下,顾家和许家虽然没有被牵连,这一条盐路是已经没了。 到了此时,家中的族老们才知道孟阎罗这狠人有狠人的好,有她派人卸船送盐,有她将银子去往繁京打点,他们只要在江南高高兴兴把盐运上船,接着就是高高兴兴等着拿钱。 多好的买卖呀!怎么就让他们给交出去了? 当年不知阎罗好,错把旁人当成宝,追悔莫及的两家族老连忙派人去了楚州,给墨家送去之前的十万两银子。 墨家连门都不开,只说已经引了越州方家、东观沈家入伙,不劳烦许、顾 两家了。 被族老召去的顾淮珅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爹、伯父和叔公头发稀疏了许多。 这次送来平卢的十几车重礼加上这个姓许的傻小子只不过是两家的开胃菜,只要孟月池肯开口再给他们点儿好处,顾淮珅毫不怀疑自家的长辈能把最有前途的顾老六都洗刷干净绑来平卢。 不说送给孟月池,或者她妹妹孟月容,能送给孟月池她母亲柳氏…… 为了钱,他家族老也不是干不出来。 傻呆呆坐在桌前,许奉平看着面前吃了一大半的蒸黄鱼。 “吃肉的时候,都以为是在吃别人,等自己也被端上了桌,才知道个中滋味。” “你也不必太过悲观。”越过桌子,顾淮珅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是孟家的哪个娘子,都大概是看不上你的。” 许奉平:“……顾七哥,你这话是在安慰我?” 顾淮珅:“那不然呢?” 两人在客栈里住着,一日又一日地等,却迟迟未收到召见的消息,进了七月,平卢酷热不输江南,这两人实在受不住热,干脆去了北海,倒觉得凉快了许多。 “顾七哥,你看,平卢的船又回来了。” 顾淮珅手搭凉棚,眺望海上,风从海上来,很是怡人。 “这艘船,不是墨家的船。” 看着那不输墨家大船的“明光号”货船,顾淮珅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之前经手顾家往北来的生意,一年有半年在楚州,墨家的船他都见过,这艘船很是有些不同之处呀。 看着船工们扛下一包包的东西,又把棉布、丝绢、茶叶、盐装上了船,顾淮珅的心里忽然重重一跳。 这船不是往南去的,那它自然是往北走,北面……卢龙关,还是,更北……莫非是北边的蛮部? “姑娘,那顾淮珅和许奉平一直在北海停留,已经发现了咱们平卢和北边的生意。” “无妨,不过是一点通商的买卖,他们之前已经得罪了咱们平卢,要是为了这事儿彻底没有了往北贩盐的机会,他们才是真蠢了。” 刚过了生日的孟月池已经正式二十七了,一头只到肩膀的短发被她随手用木簪固定在脑后,身上穿着轻薄的短衣绣裤,看着和在庐陵读书的时候并无什么不同。 琴嬷嬷看着这样的姑娘,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 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照顾姑娘了二十年,她也从四十多岁到了六十多岁。 “姑娘,这是若音和若雅,我特意选出来以后伺候您的,您放心,我先把她们教好了才会告老呢。” 说着,琴嬷嬷就有些难过,她们家姑娘从来喜欢简单,如今执掌了这么大的地盘,身边近身伺候的人也只有她了。 刘嬷嬷在前几年被姑娘封了个参将,去了军营训练女卫,倒是干得挺好,如今又升了一阶。 第223节 让自己身边从小伺候的嬷嬷都能有个前程,这样好的姑娘,配得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 心里这么想着,琴嬷嬷抬手要收了自家姑娘放在架子上的衣衫。 “嬷嬷,那件衣裳放着吧,不必收了。” 琴嬷嬷点点头,又把衣裳放下了。 孟月池将目光从邸报上移开,看向她。 “嬷嬷,您的孙辈现在也都在清潭书院,您要是想去看她们,我在清潭书院下面有个小院子,您正好去消散几日。” “那怎么能行呢?” 琴嬷嬷连忙摆手。 脸上却高兴,她家姑娘对她好,她知道。 孟月池却还是笑着劝她: “嬷嬷你的寿辰也在夏天,这些年你一直为我操劳,从来没过过一个儿孙绕膝的寿诞,正好如今府中也清闲……”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嘈杂。 “陆郎君陆郎君!” “月池月池!我买了冰,冰化啦化啦!” 双手捧着一个白瓷碗,男人把头从池子对面的水阁探出来。 这些年里他也是学了些规矩的,知道月池同旁人说话的时候,他得在外面,不能直接进去。 透过开着的窗子,他看见了孟月池,也看见了琴嬷嬷。 “琴嬷嬷!我买了好多好多冰!” 他晃了晃手里的碗。 “我只能拿一碗,这一碗给月池,下一碗给琴嬷嬷好不好?” 已经过去了三年,男人还是这般稚气傻气,琴嬷嬷连忙说: “小六郎君不必麻烦,老身年岁大了,吃不得冰碗。” 说完,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傻人有傻福,现在这小六看着比当年那位陆郎君年轻可爱许多。 “大人,三年了,陆郎君一直如此,不如还是将他送回陆家吧。” “又不是没送过。” 孟月池轻轻摇头,陆家接人的船开出去了大半日,他也敢直接跳进海里,手脚还绑着呢,要不是船老大水性够好,陆郎君现在已经在海里当了几年的鱼了。 隔着一池水,小六也知道月池在看自己,傻笑着露出了一口的牙。 孟月池对他也笑了笑。 小六像是得了什么诏令一般,捧着手里的碗就沿着水榭跑了过来。 看着自家姑娘的笑,琴嬷嬷的心却提了起来。 她家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对旁的男人,姑娘可断没有这般容忍。 “姑娘?” “怎么了嬷嬷?” 琴嬷嬷又垂下了眼睛。 有些事,不声不响,说不定就淡了,一旦说破了,对谁都不好。 小六已经跑到了门外,试探着说:“月池,我能进来吗?” 得了应允,他立刻举着已经被冰冻得微红的手冲了进来。 “月池,吃冰。” 说是吃冰,其实是个摆了各色水果的冰碗,孟月池夹了一块桃子放进了嘴里就算是吃过了。 小六高兴极了,又让孟月池接着吃,却被人轻轻 把冰碗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 “既然送来了就把东西放下。” “嗯。” 孟月池看了一眼他的手没有冻伤,又拿了一本北海港的账册给他核对。 小六立刻忘了冰碗,转身去当人肉算盘。 阁内安静了下来,琴嬷嬷退出来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姑娘依在窗边看书,陆郎君算着账就悄悄蹭了过去想要抓她的衣角。 她家姑娘眼也不抬,说:“去捏那件衣服,别与我挤在一处。” 说的正是之前没让她收起来的那件。 见陆郎君真的走过去捏着那衣裳的一角算账,琴嬷嬷忍不住摇了摇头。 若陆郎君某日真的好了,想起今日种种……倒不如一直痴傻下去。 蠢人得善果,智人得恶果,自是当蠢人好。 孟月池并不知道自家嬷嬷想了些什么,梅舸掌理朝政以来,行事狠辣,先是拿武宁将军常为用杀鸡儆猴,暂时遏制了各家私盐牟利之风,又要整顿各地军备。 看着倒是都没错。 可如今的朝廷没钱。 没有钱,也没有人心,好事就未必会有好结果。 看着梅舸做的第三件事,孟月池轻轻抬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 她竟然让那个男扮女装二十年的瑞郡王万俟引上朝听政。 “陛下本不必这么做。” 被她派人找来的柳朝妤和苏茗子一人面前摆了一个冰盘,上面摆着些果子。 “对,陛下这般,反倒显出了些刻意和心虚。” 苏茗子附和了柳朝妤的话。 打压皇亲怎么了?哪朝哪代的皇亲没被打压过?皇位之争就没有谁是真正能争得体面的。 “梅尚书说服了陛下,瑞王才有了上朝的机会。” 孟月池手中捏着茶杯。 她真正好奇的是梅尚书为何如此。 “我还以为梅尚书大权在握会重用些女官。”柳朝妤和梅舸毕竟是有些旧怨的,说话也刻薄,“没想到她一招权在手,倒像极了个男人。” 孟月池轻声说:“梅尚书眼里,党争不分男女,她让瑞王上朝,是在拉拢许多有意扶持瑞王继位的——寒门。” “啧,拉拢那群酸儒有什么用?在御史台打架都打不过女臣。”柳朝妤对这些人从来不屑一顾,“她梅舸总不会是想在史书上混个好名声吧?酸儒也就这点儿用处了。” 名声? 孟月池垂下眼眸,手指在袖角勾了下。 梅舸绝不是个会顾念自己名声,尤其是在男人里的名声的人。 她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利可图,只是她不懂,到底是什么利。 繁京,皇城内殿。 病色更甚从前的万俟玥看着跪在地上的梅舸。 “雪君你近来倒是跟那些文臣走得近。” “陛下,让那些人闭上嘴不容易,不如让他们多些事做,微臣只是想了些法子。” 万俟玥坐在御座上,眯着眼看着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从内廷女官到如今的百官之首,梅雪君身上的全部都是得她所赐。 “最近梅尚书动作频频,朕在这宫里看着,还以为你也想换个男人来当皇帝。” “陛下,微臣如今在朝中战战兢兢,陛下千万可别拿微臣取笑了。” 说罢,梅舸差点儿就要把自己的官帽取下。 万俟玥真的哈哈一笑:“朕自然知道你,罢了,退下吧。” 梅舸恭恭敬敬退出内殿,和从前每一天都一样。 一路从内殿走到宫门,她略一抬眼,看向了天空中偏西的太阳。 骄纵了大半生的陛下呀,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陛下,只不过是一个男人站在她的皇座面前,就让她想起自己是女人了。 男人的目光,男人的野心,在男人们的注视下如身处刀丛一般的逼仄,遇事会先想“可是因我是女子,因他是男子?” ——这一切,她的陛下已经开始无师自通了。 “身为女子,这本是不必教的道理。” 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的耳边,让她停下了脚步。 可惜,陛下她得被教过才知道。 回头,看了一眼深深的宫门,她微微一笑,仿佛不经意间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 从今往后,女臣入朝,就该容易多了。 第141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七) 玉衡二十七年也没有一直太平,到了夏收之时,整个北方连降大雨,前几日还一片丰收气象的麦田地瞬间成了烂泥塘子。 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雨是要从哪儿下到哪儿去,今年物候反常,麦子刚黄了天就热起来,此时碰上大雨,麦子倒在了地上,老天爷遮了眼似的要跟老百姓过不去,她们也就只能泡在雨水里去争粮食了。 是争粮食,也是争命。 今年为了收粮食特意找人打的钐子是个好东西,可麦穗倒在地上了,用它也实在推不起来,趴在村子公田的地里孙阿梅只能趴在地上用镰刀割麦子,她孙女也是一样,大半截身子都滚在了泥地里。 第224节 两个曾孙不管大小都在往家里抱麦子,两条小腿儿跑得飞快。 邻田的汉子今年种的是粟米,要收还得等秋天呢,他把自家田垄里的水放掉,也推了木车拿了镰刀来帮着收麦子。 “孙老婆子,咱可说好了我帮你们一天,你好歹给我吃顿干的。” “好!你这时候来帮我们,我记了你的情分!”孙阿梅说话的时候都咬着后槽牙,干瘦的腕子上青筋暴起,全是用力气累的。 汉子嘿笑了声,埋头开始干活儿。 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从远到近,孙阿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发现身边多了个帮忙收麦子的人。 “白娘子?你怎么……” “我把一块儿种棉花的姐妹都喊过来了。” 头上戴着斗笠的白娘子也趴在地上干活: “我家的麦子前天就收净了,孙大娘您不用担心,其他没来的姐妹都在烧火呢,到时候把麦穗摘了在炕上烘干了,保准磨出来的面还是白的。” 今年整个长村种麦子的人家不少,大概有一半,像白娘子这般没有庄稼要操心的,纷纷下了田帮着抢收麦子。 孙阿梅收的这块地是村里的公田,得了粮食是专门给孤寡老幼的,前些年战事那么多,村里可是死了不少青壮,没到岁数能分田的孩子、早就在田间干不动的老人,失了家业儿女,失了父母庇护,都指望这块田呢。 雨水把孙阿梅的白发带到她的脸上,她也顾不得去管。 沉沉的云后面大概有了几分天光,孙阿梅甩了甩沉重的手臂,估摸着快到辰时了。 她回身,看见一队人举着镰刀来了。 “传节度使大人令,凡各城中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无论男女,下田帮收,辰初上工,酉初下工,一餐定于午时正,帮收一日可抵两日徭役。” 衙役的腰上也插着镰刀,读完了告示,他大声喊: “哪家缺人?来领人干活了!大人说了,不用你们担饭食,给口热水就好了!” 立刻就有人从烂泥地里跑了出来,点了个汉子帮忙,一时间田道上乱哄哄的,都是来找人帮忙的。 孙阿婆本想等最后才去,却有几个女子不声不响先来了她这儿。 “阿婆我们来帮你收麦子!” 女子的声音可真脆,是年轻的姑娘家。 孙阿婆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气,看了眼女子手里簇新的镰刀,笑了笑说: “你们就从那头开始吧!劳烦了!” 能有人帮忙,已经是想都不曾想的好事儿了。 中午的时候雨一点也没小,天还热,田里的水像是要蒸成气似的,能得了这么多帮手,孙阿梅心里也不那么焦了,让她的曾孙女回去烧火做饭,养的鸡下了蛋,她让曾孙女一口气煮了十个。 “添些蒜末子和香油,鸡蛋一块儿拌了,再蒸个茄子拿酱拌了,粟饭做足了,吃干的。” 邻田的汉子早就惦记着那一顿干的,听见孙老婆子的叮嘱,他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跟着那丫头回去,盯着她煮鸡蛋蒸茄子。 饭做好的时候,也到了休息的时候,来帮工的人一人能领两个杂面馒头,来帮孙家的两个姑娘家肩并肩坐在草棚下石头墩上,戴着斗笠挡着脸。 孙阿梅亲自打着伞,把鸡蛋和蒸茄子送到两个姑娘面前。 “哎呀,我们是有干粮的,哪能吃您的东西?” 两个姑娘都站了起来,不肯接。 孙阿梅笑着说:“庄户人家也就这点东西,劳烦你们二位一整天,总得让我这老婆子心里过得去。” 听她这么说,其中一个个子略矮的女子低头接过了菜。 孙阿梅看见了一个白皙秀气的下巴。 “多谢阿婆。” “是阿婆谢你们。” 看着姑娘手上的伤,孙阿梅觉得心里发烫。 人啊,老了老了,怎么反倒觉得这世道变好了呢? 回了自家屋里,一起来帮忙收公田的娘子们吃完了饭,还收拾出了地方帮她烘麦子,屋子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热的水汽,蒸到了天上成了雨,蒸到了地上成了河,蒸进了她的眼里,差点儿就变成了泪。 坐在外面的两个年轻姑娘家一口蒸饼一口拌鸡蛋,又一口蒸饼一口茄子,吃得挺香。 第二天,孙阿梅从自家的杂物间里翻出了一罐野蜂蜜,对自己的曾孙女说: “今天中午单独熬点粟米粥,给来帮工的姑娘。” 没想到今天来的倒是换了人,一个是高高壮壮一看就有一把力气的姑娘家,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妇人,高壮的姑娘家很是有劲儿,那妇人看着养尊处优干不动的活儿,被那姑娘都接了过去。 “姑娘,这是换人了吗?” “啊,我们天天换人。”高高壮壮的姑娘捧着热腾腾的粥,嘿嘿笑着说,“您这粥做得香甜。” 握不住笔的手上涂满了药油,孟月池略一凑近,就想打喷嚏。 “刘嬷嬷,这药油多久能去了?” “刚涂上没一会儿,姑娘不必着急,您这能握笔、能骑马、能射箭还能下田收麦子的手,总得好好养养。” 孟月池低下头没说话。 自从刘嬷嬷当了参将,脾气就大了,从前她不爱惜身子是哄着她,现在,变成了是损着她。 “姑娘想要去体味百姓之苦,也该顾惜自己的身子,哪能真的在雨水地里做一整天的活儿?” 琴嬷嬷端了热腾腾的药汤进来,茶盘上还摆着几封信。 先将药汤放在了自家姑娘面前,她又替姑娘将信开了。 为了从两位嬷嬷的夹击中逃脱,孟月池拿信的动作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嬷嬷,今天柳姨母也在田里?” “是啊姑娘,她和息将军一块儿都去了东阳的长村,就是姑娘您昨天去的那儿。” 孟月池点点头。 她的脸上带着笑。 “等柳姨母回来,我给她个好消息。” 确实是好消息,夜里,柳朝妤垮着肩膀拖着腿被息猛娘连拖带拽回了东阳县衙,听见这个好消息,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去看信。 “帝令,剑南司马柳铉徵,入京为御史中丞。” 从四品的御史中丞在品阶上比不得柳铉徵被贬谪前的殿中监,可如今的御史大夫是虚衔,御史中丞实实在在掌握着御史台,位卑而权高。 柳朝妤凉凉一笑,说:“看来陛下对瑞王和拥护瑞王的那些男人果然极为忌惮,连我姨母这样的眼中钉都愿意用了。” 孟月池在想的则是另一件事: “姨母,既然柳大人被起复了,你自然也有机会回繁京……” “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我如今在平卢过得还算如意,也没打算换地方。” 柳朝妤说的是真心话,宦海浮沉走过这么一遭,她也不想再入朝廷给旁人做掌中鹰犬。 “十二年了。”她勾了下唇角。 姨母和她两人被一夕贬落,整整十二年了。 抬手摸了下鬓角,她如今年过四十,鬓边都有了些许白发。 什么女旧臣遗脉,什么几代人重回朝堂的渴盼,在她的眼里都成了旧梦一场。 甚至不如她今日在泥地里翻来覆去跟麦子较劲更让她有兴致。 想起麦子,她扶着腰又重新坐回到了有坐垫儿的椅子上。 “节度使大人,今日我遭……我所见所闻,令我颇有一番感悟,平卢上下官吏,都该去试试。” 去繁京勾心斗角,哪有在平卢坑害同僚好玩? 柳铉徵的起复仿佛是一个信号。 七月开始,大批曾经被贬谪的女臣起复,有这些年被打压的女旧臣遗脉,也有因为其他由头被放下去的女臣。 邸报来来往往,但凡朝中人士变动总要提一句“女臣”,后来索性不提了,因为提女多,提男少,邸报上反而把升迁任免的男臣们都注了下。 十月末,受乐宁郡王案牵扯安平知府于若菲升为辰州刺史。 十一月,松阳县令韩亭榭升为柳州司马,太学博士苏婉青升为大理正。 这两人都出身勇毅学宫,十几年未得升迁。 进了腊 月,繁京城里传初来的加封旨意几乎就没停过。 腊月初三,御史中丞柳铉徵加封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 腊月初六,三年前去世的原勇毅学宫掌事、崇贤殿大学士、正议大夫薛重岁加封太傅、楚国公、谥号“文贞”。 同一天,陛下还下旨升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正二品节度使,兼齐青淄兖等八州两道镇守、按察使,晋为东阳县公、持节大都护、太子少师。 甚至连她妹妹孟月容都得了一个骑都尉的勋爵。 相比较从前的刻薄寡恩,拿了又收,如今的陛下真是大方得让人害怕。 圣旨送来平卢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接了旨意,孟月池笑着说: “咱们陛下说不定还会开恩科。” 坐了一屋子的谋士们看向她们的大人。 身穿正二品紫色官服,腰间悬着玉带钩,孟月池略垂着眼眸,手指在袖子里轻轻碰了碰:“写信往庐陵和朔北,让两边学子,尤其是女学子们都做好了准备。” 抬头看着外面冬日里让人欢喜的阳光,她眯了眯眼睛说: “要是后年开了恩科,说不定会出个女状元。” 玉衡二十八年,淮河乱事又起,陛下下旨平卢军南下平乱,两月即平,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平叛有功,晋辅国大将军。 玉衡二十九年,恩科考场上,第一次出现了从状元到探花头三名都被女子包揽的盛况。 “女子生而早慧善谋,长于文章,精于政事,栋梁辈出。” 陛下说着这样的话,废除了已经通行数十年的“记名法”,从今往后,不管科举之中有多少女进士,都不会再有所谓的“记名进士”递补。 第225节 国子监的男学子们甚是愤慨,在礼部外聚集抗议。 陛下听闻,说这些人是“占尽好处贪得无厌”,下令所有参与之人褫夺举子身份。 天下哗然的时候,孟月池正在东阳县的长村,河水奔流,河边,她看着一台模样奇怪的水车。 “这个水车,是在纺纱?” “回大人的话,正是,这是我们村里孙老太太带着一群女子制好的水纺车。” “水纺车……” 孟月池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女人们。 最前面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彻底白了。 第142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八) “要是水缓些,便能纺棉纱,一天能得十五六斤,只要两个人看着就够了,棉纱比寻常的硬些,制出来的布更挺括,要是雨后水急,棉纱容易断,倒是能纺麻,一天能得二十多斤,麻线也是更硬挺。” 老人的说话慢吞吞的,低着头,声音也低,说得倒是还顺畅。 孟月池也不催她,只让她站在河边慢慢说。 水车被河水带着哗啦啦作响,孙阿梅的孙女和白娘子两人小心理着棉线,要是水急了,棉线就收得快些,要是水满了就抻一下。 一个类似于江南水转磨的的水纺车,能改进的地方还很多,产量虽然比人要多些,也没多多少。 跟着孟月池来的参事和幕僚都看向东阳县令罗巧玉,她是六年前的进士,在繁京等选官等了五年,去年下半年才调来东阳当了县令。 之前江左益叛乱,砍了一个东阳县令,节度使来了平卢之后将高门豪强的地分给了百姓,豪强回来争地,县衙紧闭大门,节度使大人就废了一个东阳县令,上一任东阳县令也算勤恳,无论收税、安民、救灾、修路、织厂还是劝学都做的不错,去年被节度使大人保荐成了兖州瑕丘府知府。 她是十年间这东阳县的第四任县令,也是第一任女县令。 前有珠玉,亦有车鉴,罗巧玉自然知道该如何当好这个县令,不仅要将该做的做好,更要有双眼睛,替节度使大人看见她想要看见的。 比如这水纺车。 见大人一直不说话,罗巧玉低声说: “大人,如今这水纺车虽然还粗糙,却可再改……” “我自然知道这东西好。” 正二品的节度大人今日穿的是一身油紫的棉质罩衫,头上只戴了个小巧的花草纹金冠,风从河上来,撩拨着她的衣袖。 “这个水纺车真的是太好了,我手下有些会造军械的,让她们陪您一起将水纺车做得更好些,推行各处,可好?” 她问的是一头白发的孙阿梅。 孙阿梅看了一眼水纺车。 “大人看得起老身,老身便没有一个‘不好’。” 听见这位老人的话,孟月池微笑点头: “那就在这儿设一个农械司,阶同军械司,正九品,一应俸禄开销走节度使府,孙司正,我记得是你是能说会写的,需要什么东西,多大的地方,这些都要你费心,想好列好,派人送给我就好。” 孙司正…… 孙阿梅悄悄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看见了一个精致漂亮的下巴。 她有些慌。 孙司正,是、是叫她么? 知道节度使大人来了,长村的村民都来看,刚刚跪下的时候都老老实实的,现在站着,看这位神仙似的节度使大人说话和气,他们的胆子也大了。 一个汉子缩着脖子看了一眼那水纺车,问孙阿梅: “孙老婆子,司正是什么?” 孙阿梅还傻着呢,她的 孙女儿先反应了过来,捂着嘴想为奶奶高兴,眼泪哗啦啦地掉。 “司正是官,九品官!以后孙老婆子也是当官的了!” “大人,因为一个水纺车就赏官……”回去的路上,原平知府骑马,落后孟月池半个马身,“委实过于丰厚。” 苏茗子和蓝昭原本并辔而行在商量如何推行水纺车,听闻此言,两人连忙上前: “大人,几个乡间农妇能够想出借水力做纺车之法,虽然粗陋,却实在难得。”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孟月池笑了笑,“能封孙阿梅这等有勇有谋,未曾委顿于世事之艰的人为官,本官很是高兴,也认为很值得。” 原平知府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孟月池转头,看向前方的路。 繁京城里如潮来潮往,官也好爵也好,都藏着陛下欲以女臣为刀剑与清流相争的私心。 为刀剑者立朝堂。 劈前路者在田亩。 她封这一个官,恐怕比陛下甩出去几百个金印还高兴。 “朕提拔这些女人,是让她们替朕冲锋陷阵,替朕去让那些男人无暇他顾,别盯着朕屁股下面的椅子,结果这些女人在做什么?嗯?她们反过来要朕别任性妄为,哈哈哈哈!” 皇城的内殿里,当今陛下穿着金红色的大裙子,抬手将一摞奏折挥到了地上。 那些国子监里的士子不过是一群于国无用的虫豸,不知道多少人是自知自己无能考进士,就指望着能得一个“记名进士”,这种人就算真当了官也不过是尸位素餐的废物,她把他们全数废了有什么错? 男人们反对也就算了,连女臣都让她三思! “不过是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她们的一切是谁给的!” 说罢,她一脚将凳子踢翻在地。 抬头,正见窗外的玉兰花开得好,万俟玥眯了眯眼,突然说: “兰君,让人去把那株玉兰劈了!” 兰姑姑一直站在一旁,闻言连忙退了出去。 走在出宫的路上,御史中丞柳铉徵的脸上并无表情。 比起十二年前那风光无比的“柳副相”,如今在起复后直接执掌御史台的柳铉徵要深沉许多,哪怕刚刚被陛下训斥,也未曾让她变了脸色。 “柳中丞,梅相请您一叙。” 看见梅舸的帖子,柳铉徵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若是十二年前,柳铉徵是绝不会赴梅舸之约的,她不喜欢梅舸,从头到脚都不喜欢,在她看来,梅舸从一个人女官走到前朝,靠的“佞幸”之术,这样的人与她并不是同路人。 现在嘛…… 梅舸约见之地是景行坊里的一家私宅,柳铉徵一进去就知道这是专门借给朝中那些没有自家院子的臣工开宴之地。 “柳中丞忙了一日,先点几个菜?” 柳铉徵面无表情地点头,却不曾看菜牌,只说: “挑最贵的做十道菜来。” 梅舸失笑: “柳中丞可真不客气。” 将手笼在袖中,缓缓落座,柳铉徵沉声说:“我与你何曾有过客气?” 梅舸大笑。 窗外一树桃花正开着,有花瓣从窗子里飘落了下来。 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相对而坐,竟沉默了好一会儿。 先开口的人是柳铉徵: “从前有‘记名进士’,只要女子考上进士就能多遴选一男士子入‘记名进士’,如今陛下废了这一条,又让女子包揽了殿试三甲,今年秋闱,各地的女学子必会受百般刁难。” 这才是她一意反对陛下的原因。 国策,从上往下看,是棋局。 从下往上看,是磨盘。 棋局里争来斗去,不过是棋子多多少少。 磨盘轻轻碾动,就是多少人的得失、饥寒、寿数乃至于性命。 “此时陛下心意已决,你就算撞死在议政殿,陛下也不会改了主意……” 梅舸将一本折子往柳铉徵的面前送了送。 “我已经写了折子,今年秋闱,御史与通政司联手往各道监察学政。” 柳铉徵看看折子,再看看她,将目光移开了,显然并没有打开折子一观的兴致。 “你梅大人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价码是什么?” 梅舸原本拿起了一颗榛子仁儿,闻言又笑了。 “能从柳中丞嘴里听见‘价码’二字,我今日这顿饭也算请着了。柳中丞你放心,此事我不打算拿来跟你交换什么。” 柳铉徵没吭声。 她坐在那儿,静默的脸上写满了“不信”。 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 她了解梅舸。 梅舸无奈一笑:“柳中丞眼里,我就是个重利小人,罢了罢了。” 她将榛子扔进了嘴里。 “自从瑞郡王身份被揭开,陛下仿佛惊弓之鸟。” “这难道不是梅大人一力促成?”自见面到现在,柳铉徵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意,却是冷笑,“让陛下沉迷男女之争,也让世家寒门的男人都将女臣视作眼中钉,此次国子监闹事,两边勠力同心,还得多谢梅大人玉成。” 梅舸看着落下的桃花瓣,随口说:“柳中丞真会夸。” 第226节 柳铉徵:“……” 过了一会儿,梅舸将目光转到了柳铉徵的脸上: “男女之争亘古有之,只不过从前是男人压着女人打,打到女人不能哭不能叫,便可做没有,柳大人不会真以为是陛下撤了些男人、封了些女人,才挑起这争端的吧?一稚童和一壮汉互搏,我给稚童多穿件衣服,这争斗便是因我而起?怎么不说那壮汉连一件衣裳都容不得,委实无耻?” “若我只是局外之人,更义正辞严之话,我也说得出口。”柳铉徵与梅舸四目相对,“可我不是。那挨打的稚童,是这世上另一个我,我自然要将她护着,惟愿她安稳长大,不挨打不生病。” 梅舸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世人都觉得女旧臣们得宠的时候争强好胜,她却觉得这些女旧臣最让人讨厌的就是她们瞻前顾后。 被压抑了数十年的渴望和野心,在这些女人的心里变成了些令人生厌的怯懦。 她们向陛下献媚,同世家妥协,对寒门出身的酸儒也笑脸相迎,她们逢迎着男人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权力还沾沾自喜,她们觉得她们能和男人站在一处已经是胜利。 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柳铉徵又在说什么“安稳”。 哪来的安稳?世家大宅院里当个能笑能生的摆件儿那自然安稳! “柳中丞,被贬剑南十二年,你都没发现你根本护不住吗?” 柳铉徵抬手,从桌上拈起一片桃花的花瓣: “梅大人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可要是让我就为此而见那稚童被打,我是不愿、也不能。” 梅舸微微抬起下巴: “好,既然如此,柳中丞,让你去卸去壮汉拳脚,你可愿意。” 刹那间,柳铉徵的眼眸中锋芒毕现,她看向自己昔日的政敌: “以何为刀?” 梅舸忽然一笑,她这次的笑和之前不同,有些像窗外飞进来的桃花。 “刀快磨好了。” 她是这般对柳铉徵说的。 “柳中丞,利刃出鞘的那一日,你别忘了你今日是如何应了我的。” 第二日,宰相梅舸在大朝会上启奏,希望陛下能下旨重整天下盐政,各地盐铁转运使应该给朝廷送来更多银子。 有盐政这个钱袋子在前面,群臣暂时忘了之前的纷扰。 远在原平的孟月池收到消息,又看向这个月盐场交来的账簿。 盐价又要涨了。 “大人,要是咱们平卢的盐价还不涨,从平卢往外偷运盐的私盐贩子真的要杀不尽了。” “涨价。” 孟月池叹了口气,对账上要多出来的钱感到无奈。 “跟卢龙那边打个招呼,咱们今年多要些铁,多造些铁农具。” “是。” “还有各地的水井沟渠,多查看下,该修的修。” 这一年夏秋,洪水席卷整个中原,平卢所辖兖州青州亦不能幸免。 二十八岁的孟月池带着五万平卢军走上了堤坝扛沙袋,弯下了腰杆凿沟渠,接着便是帮着百姓们耕田补种,终于使兖州青州两地这一年的粮产未曾受损过甚。 玉衡二十九年,大旱,中原七月无雨。 第143章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九) “黄土道上枯树下,扶车尽是卖儿娘。” 前一年已经是饿殍满地,这一年又是旱火烧天,没了指望的百姓们弃田抛地,离开了家成了流民,朝廷下令禁止百姓抛荒,责令各地赈灾。 可这旨意在天灾的面前却像是挥动着木刀木剑的小孩子。 不说那等任由世家大族和官吏侵占土地的州府,像许州张乘这样的能吏前一年为了赈灾也已经消耗了府库存粮,又哪能变出更多的粮食? 逃荒的人又能逃去哪里呢?南下入江南、西南去泯州,与平卢相近的各州县早就知道平卢百姓的日子过得比他们好,自然首选了平卢。 和其他地方一样,平卢各州县对这些流民严阵以待。 看着高高的城墙,流民们只能求着、跪着、盼着能得了谁的善心被赏下一碗稀稀的粟米汤来。 站在城墙上,戍守此城的副将看着城下的纷乱,脸上并无表情。 “府衙那边来信,说赈济的粮食已经备好了。” “不着急。”副将抬手,拦住了要去传话开门的士卒。 “刘副将,城中不是定下了一天赈济一顿?” 被称作刘副将的女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此事,只是让你稍等,没说不赈济。” 传话的女子抿了抿嘴,看着城墙下凄苦可怜的百姓她根本等不下去。 “刘副将,咱们早点儿把粮食分了……” “你看那里。” 刘副将突然后退一步,还顺手拉住了义愤填膺的女子。 女子愣了下了,顺着刘副将的目光看过去。 她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佝偻着肩膀正在跟一个汉子说话。 在她茫然的目光中,那个汉子跟着清瘦的男人走了。 走的时候那个清瘦的男人转头看向城墙上,幸好女子之前被副将拽到了后面避过了他的视线。 “看懂了吗?” 听见刘副将问自己,女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再看看,看那边。” 刘副将又指了指另一处。 那里也是有个汉子似乎跟人说了什么话就要跟人走了,说话的人却不是那个清瘦的汉子,而是一个四十对岁的中年男子。 “刘副将,他们到底是……?” “这些流民里大概是混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老鼠。” 老鼠还会拉人入伙。 “刘副将,怎么办?要是他们趁机作恶,城内外的百姓都要遭殃。” 年轻的女子很焦心,她怕这些别有用心之人伤了人,也怕城外数千灾民被牵累。 “他们选的人除了高壮汉子之外,还有带着木棍的,缺人也缺刀……” 刘副将搭放在城墙上的手指轻轻勾了下。 之前的流民,平卢用以工代赈之法安置了不少,此时城下的这些大部分都是闻讯后从各地赶来的。 这些人的急迫和渴望更甚于之前 的流民,心思也更多。 又在城市墙上看了一会儿,刘副将说: “既然粮食已经运来了,就分下去,安排三十人护住粮锅。” “是。”年轻的女子看向身边的将军,眼中多了许多的信赖。 刘副将笑了下: “我换衣服下去一趟。” 付老三穿梭在流民堆里,看着哀哀可怜期盼着能得了些赈济的流民,他在心里冷嗤。 孟阎罗心狠手辣,自己正大光明地卖私盐,却要把他们这些私盐贩子斩尽杀绝,这些逃荒的把她当了救星,分明是耗子求猫。 眼看着城门处有异动,付老三就知道这是要送赈济的粥来了。 他转头看向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一个正抱着孩子的妇人对他轻轻点头。 “嘿嘿”付老三有些得意。 私下里,他们已经召了上百个汉子,一会儿趁着闹起来,他们冲进城里,就算什么都捞不着也没事儿,只要这守城的人被吓着了,不敢再赈济灾民,他就能把这些人都笼络成他的。 没家失地的苦命人儿啊,最该做的就是亡命徒。 果然,城门打开,有人推着装了饭食的车子在重重护卫之下出来了。 流民们立刻都来了精神,一窝蜂地往上挤。 护卫的士卒都生得粗壮且脸凶,大概也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立刻揽在了前面大声叱骂: “排队,拿碗,一个一个来!” 饿极了的人见了粮食哪里能听进了话?被人拦住了恨不能把眼前的人撕了。 只见高壮的士卒反手一拍,把冲到了自己身上的人给拍去了一边。 “好好排队就都有,都抢就都别吃了!” 大概是“别吃了”这几个字终于有了震慑力,流民们终于在三口大锅面前排起了长队。 这赈灾的粥,付老三吃过,不干不稀,用的粮食还算干净,几乎吃不着沙子甚至还放了盐——孟阎罗她都能把盐给流民吃,怎么就不能让他们赚些差价了? 在心里又骂了一通黑了心的孟阎罗,付老三缩了缩肩膀,小心躲进了人堆里。 一个人与他撞在了一处,他转头看过去,是个脸色灰暗的妇人。 晦气。 “啊啊!孩子,我的孩子!” 乱子是突然发生的,几个人争抢排队,一个妇人和来调解的士卒撞在了一处。 她怀里的孩子一下就跌倒地上。 第227节 没了声息。 “你们平卢人把我孩子摔死了!你们换我的孩子!” 什么?什么孩子死了? 几乎被饥饿挖空的大脑似乎传进了几个字,有人转头看向掉在地上的襁褓。 摔死的孩子。 能吃吗? 付老三本想引来群情激奋,可他没想到,他会被此时短暂的静默给吓到。 “我的孩子!”妇人还在哭诉,声嘶力竭,不依不饶。 数千人流民,却没人附和。 好一会儿,她身边有个女人长了长已经干裂如土地一般的嘴唇。 “别装了,你孩子的肉,闻着就不新鲜。” 哭诉的妇人瞬间噤声。 付老三突然听见了一阵细碎的声响,他回过神才意识到响的是自己的牙齿。 是他的牙在打架。 队伍的最前面,有人在派粥,有人在领粥,安安静静,却像是生与死在对峙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付老三觉得自己的肝胆都被人用冰冻透了,他想起了被他召集到了一处的那些汉子,那些汉子也是安安静静地,他给他们粮食,他们就跟着他走了。 对了,他姐夫,他姐夫刚刚还在找人呢,怎么看不见了? 付老三慌忙转身,却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一个汉子低着头,排在了领粥队伍的后面。 那汉子,刚刚明明拿了他的粮食,怎么还来排队? 付老三也顾不得其他,慌慌张张往回跑,等他到了那处他聚了人的树林子,竟然已经空了。 不仅那百来人不见了,他的姐夫几个原本拿着刀的家丁都倒在地上,身上被扒得啥也不剩,腿上甚至少了肉,就像他原本放在这儿的二百斤粮食一样,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的粮呢? 他的刀呢? 他的人呢? 生吃了几斤粮食还夺了刀的汉子站在领粥的队伍里,他想吃顿饱的。 看着远处的粥锅,再看看负责派粥的人脸上的肉,他吞了吞口水。 “后生,你东西掉了。” 身后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说话声,汉子不耐烦地回头,下一刻,他只听见“咔嚓”一声,就失了力气倒在地上。 用脚轻轻点了点汉子怀里的刀,老妇人弯下腰: “后生?怎得饿晕了?” 抱着刀的布被她藏在怀里,她看看左右,忽然说: “诶呀?后生你藏了粮食怎么还饿晕了?” “粮食?!” 立刻有人冲了上来抢粮,被吓坏的老妇人匆匆明明退了出去。 片刻后,又有一个汉子倒在了地上。 “六把刀,一把匕首。” 妇人洗去了脸上的灰,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几个女兵拿着她的铠甲,欢喜地说: “刘副将您可真是厉害,刚刚那个府衙的文书可是被吓坏了。” 不练兵的时候,刘桂子对年轻的姑娘一贯和气,见她们叽叽喳喳,她在一旁站着,脸上带着微笑。 “她是没经过事儿,以后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副将,你说这天灾还有多久才能过去呀?” 刘桂子不知道,她垂眸,摇了摇头,只说: “熬吧,熬到有生路那天。” 跟令行禁止的平卢军比起来,平卢附近只是手中略有些人手的私盐贩子自然 不成气候。 可在平卢之外的其他地方就另是一番景象了。 比如已经被乱军踏平过许多次的淮水一带,手中有钱粮的私盐贩子们很是招揽了些流民,不仅敢占山为王,甚至还攻打县城。 玉衡二十九年十一月,陛下下旨令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率军南下平乱。 一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孟节度使第一次违抗圣命。 没钱,没粮,她的平卢军动不了。 玉衡二十九年十二月,一伙儿流民组成的乱军绕过几处重关,竟然打到了距离繁京不过数百里之处。 他们效仿当年的屠勋,开库征兵。 这次,他们开的是豪强家的粮库。 一时间,只有数千人的乱军急速扩张,又有了数万人之数。 陛下一面下旨让金吾卫拱卫皇城,一面加封孟月池为三道按察使、盐铁转运使,命她带兵护驾。 玉衡三十年正月。 天寒地冻,冷霜凄凄。 三万平卢军仅用两战就克敌于繁京以北,立时不过十数日。 陛下大喜,命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入繁京。 孟月池入城的时候只带了一千人。 一千平卢黑甲,在纷扬的落雪之中格外肃整森然。 黑底红字的“平卢”二字仿佛摄人心魄。 马蹄踏在繁京的石街上,越发衬得四下里一片寂静。 孟节度使!许久不见了! 瘦高的男子穿着一身银纹麒麟袍,外面穿着金貂裘,头戴金冠,脚踩皂靴,一派华贵气象。 众人惊诧,甚至有人忍不住惊叫出声,却不是因为他的打扮。 瑞王万俟引,在孟节度使奉诏入京这一日,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说话了。 说完,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孟月池,忽然大笑说: “孟节度使果然是小王的贵人!不仅能救了小王的表叔,这平叛之喜还能让小王我开口说话!” 高坐马上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裘衣,头上戴着银冠,她没有下马,只是脸上略有了些笑意。 “瑞王殿下。” 万俟引抬头再次看向高坐马上的女子,双眼中是满满的纯粹惊喜。 一支利箭猛地射出,刺穿了他的金冠,然后牢牢地落在了地上。 “殿下,本官不喜欢自欺欺人的小把戏。” 将手中的弩扔回给身旁的息猛娘,孟月池骑着马,径直绕过了万俟引向前走去。 第144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 时隔多年,平卢节度使孟月池再次入繁京,真可谓是人、物皆非。 侧身看着身穿黑色大裘的女子健步走在自己身后,引路的女官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 “早闻节度使大人风仪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孟月池只是淡淡一笑。 刚出了正月的皇城仍是锦花处处开的荣华气象,一阵阵的东风里,被绑在树枝上的丝绦招招摇摇,仿佛立在道旁的翩翩丽人。 来往的宫人和女官身上穿的青绿色衣袍,在行动间犹如流淌的柳浪。 站在道旁,她们都对这位年轻的节度使大人行礼。 一路行至议政殿,满朝文武矗立久候。 “传陛下旨意,宣正二品平卢节度使、八州两道镇守、按察使、盐铁转运使,东阳县公、持节大都护、太子少师、孟月池入殿。” 在穿着黑裘紫袍、头戴银冠的女子入殿之时,高坐于御座上的陛下竟然站了起来。 “天赐朕之名刀烈马,快上前几步,让朕仔细看看。” 孟月池毫不迟疑,一路行至百官最前,才跪地行礼,可她的膝盖还没有挨着地,御座上的陛下已经迎下来亲自将她扶住。 “好,比从前结实了不少,朕以前给你的银甲怕是已经穿不上了吧?” 已经执掌一方十载有余的孟月池这些年里奔波劳碌,就算本不是个喜动之人,在用脚走过了自己每一寸辖地、几次带兵奔波转战数千里之后也不再是之前那个瘦削的少女。 她的臂膀不宽厚,却已经有力,手臂称不上健硕,挽弓射箭执刀杀人都是寻常。 连脸庞都不可避免的有了风霜之色,唯独一双眼睛幽深如从前。 万俟玥捏着她的臂膀与她目光相对,下一刻,这位女帝发出了一阵大笑。 “银甲穿不上便罢了,朕为你打整套的金甲,朕的宁国公就该穿全套的金甲。” 第228节 陛下仿佛开心到了极点,比从前更见疲惫的脸颊上泛着微红。 朝臣们低着头。 孟月池俯身行礼:“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今日微臣入繁京之时被瑞郡王拦路于前,微臣听郡王说他的嗓子因臣之战功而得痊愈,心生愤懑,便用箭射掉了他的头冠,请陛下治罪。” 万俟玥的看着孟月池的发顶银冠。 此事发生之时群臣都在议政殿内,只有女官替她传来了消息。 瑞郡王万俟引想要拉拢孟月池,不,甚至不需要拉拢。 “你是射了头冠又不是杀了他,有什么好请罪的。” 陛下此言一出,立刻有几个朝臣举起了笏板想要说话,万俟玥视若不见。 她只看着面前的孟月池。 “爱卿为何愤懑?” “微臣之功,半归皇恩半归将士,瑞郡王一不谢天恩,二不慰劳将士,微臣便生愤懑。” 孟月池一贯直率。 陛下又笑了,陛下,真的已经很久不曾这般笑了。 满朝文武似有似无地,将他们的目光落在了这位还不到三十岁就被封国公的女子身上。 站在群臣之首的梅舸一直低着头,纹丝不动。 她的目光能够看见侧前方女子的紫色袍角,绣着银色的蟒纹。 “世人皆知凤老而将衰,蛟势力渐成,如今这凤、蛟争斗,虽然老凤凶悍,也是知道了大势在蛟,宁国公甫一进繁京就踩蛟捧凤……莫非她是和一些女臣一般,打了另立女主的主意?” 净室之内,几人环坐,只有一位老者在说话。 “细算起来,南远郡王与宁国公的母族颇有些血脉干系,之前柳中丞被贬,宁国公的嫡母就投奔了泯江。” 另一人轻声说: “南远郡王的祖父是穆宗亲弟,陛下绝不会将皇位交回给穆宗一脉。此事宁国公心里定然清楚。” 又有人问: “那宁国公到底要如何?如今她手握平卢,兵强马壮……若她真的想要扶立穆宗之后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毕竟她可是薛重岁的关门弟子,谁知道薛重岁那老妖怪临死都教了她些什么。” 有人突然那跃跃欲试: “不如我们就在繁京中放些话出去,就说宁国公冲撞瑞郡王是为了南远郡王,那老凤可不是什么菩萨娘娘,只要她与宁国公离心……” 就在几人说的正热闹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这声笑和旁人都不同。 因为一听就知道,这笑声是女子发出来的。 “几位大人,你们真的想让宁国公想起来自己有个能搭上关系的郡王?” 仿佛有人打开了窗,将外面夹着雪的寒风放了进来。 净室内安静了下来。 那女子接着说: “大河以东,北山以南,十数州之地早就在宁国公的掌握之中,她要是真的被逼着去扶持了南远郡王,那夜深人静之时睡不着的人里除了陛下,也少不了瑞郡王。”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就像告诉一群在井底咕呱的青蛙,天空不像他们看见的井口那么小。 青蛙们忧伤地沉默。 “那不知梅相又有何高见?” 坐在角落里的女子抬眼看向跳动的烛火。 烛火照亮了她疏淡的眉目,光影变幻之下,她的五官仿佛平添了许多秾丽之色。 “此事还是要看瑞王殿下,殿下,宁国公是一方诸侯,手握重兵,更把持了中原的盐粮命脉,她在,繁京之内的皇座不论谁坐,都更安稳,这样的当世豪杰,你怎能将她当成器具来用?”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其他几人纷纷看向梅舸,却之看见了她神色中的罕见的严厉。 屏风后面,穿着一身锦炮的年轻人转了过来。 他神色恭顺:“梅师傅教训得是,是学生孟浪。” 梅舸并没有因为他的认错就放过他: “‘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不自操事而知拙与巧,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殿下今日就是弄巧成拙,不知进退,引福为疚……” 小王知错。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暗暗摇头。 为瑞郡王手段之粗糙,也为梅相的严苛。 他们扶植瑞郡王,可不是为了让朝堂上还有一位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训新帝如训孙子的女相。 宫里派来送赏赐的女官还是从前的绫儿,这么多年过去,她现在也可被称作一声“绫姑姑”了。 故人相见,总是值得惊喜的。 “国公大人风姿更胜从前,真是大喜事。” 绫儿仍是爱笑的模样,亲自取了陛下赐的宝刀替孟月池挂上。 “真是文可安天下,武能定乾坤的国公大人。” 孟月池被她逗笑了。 “绫姑姑也是,风采更胜。” “下官就算了。”绫儿又取了一顶金冠为孟月池试戴,“这些年里宫中也很是纷乱,下官如今的高兴都是因为跟国公大人有幸再见罢了。” 这话里透出了些凄凉,孟月池看向她。 “绫姑姑,我在德元建了个小庄子,有百多亩地,收留了些没有父母的女孩儿。” 绫儿的手停在了孟月池的耳边。 她有些惊诧。 “你回去,将此话告诉兰姑姑。” “国、国公大人……” “我几次来繁京,多得您和兰姑姑相助,从前是我有心无力,如今,我总能为善因凝善果。” 女子头上戴着金冠,腰间悬着宝刀。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被打趣的时候会垂下眼睛默默害羞的少女,可她依然是她。 绫儿抬手遮住了鼻子,她的眼眶红了。 “多谢国公大人。” 孟月池只笑着将金冠取了下来。 这时,一身上带着雪的甲士挎刀走了进来: “大人,瑞郡王府送了东西过来,说是赔礼。” “你去回话,不必。” 孟月池无心卷入繁京城里的权势争斗,以前她的无心是因为她自知己身不够强大,卷入其中绝无善果。 如今她的无心,则是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去在意其中如何争斗。 平卢如今有精兵七万,戍兵五万,另有三万人可以随时入编成伍,其中有三万女兵,被称作“黑羽军”,是以弓弩为械的骑兵, 有这十五万大军在手,她只需要等,等一个结果,或者一个时机。 息猛娘第一次来繁京,也是第一次来这“孟宅”,里里外外钻来钻去,怎么看都看不够,孟月池本以为她是突然转性对雕梁画栋感兴趣,却听她抱怨说: “这世家住过的宅子怎么挖不出什么窖藏的金子?” 孟月池:“你带两个人慢慢找,找到了咱们俩一人一半。” 说话间,又有一堆拜帖和请柬送来,孟月池还想和从前一样都推掉,却 被苏茗子拦住了。 “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您不妨见见这几位女旧臣。” 苏茗子将挑出来的几份拜帖放在了孟月池的面前。 孟月池看见第一份的署名是柳铉徵,又看向苏茗子。 苏茗子说:“大人得封国公,总该设宴。” 犹豫片刻,孟月池点点头说:“那就在府中搞吧,请些该见的人,一次见了……吃喝不用弄得很好,我记得咱们的军粮里带了些平卢特产的粟米面煎饼,就请各位大人们尝尝这个吧。” 苏茗子仔细看着自家大人的脸色,才确定了大人不是在开玩笑。 在繁京静默了许多年的孟宅终于开门宴客,就算没收到请柬的人都派了人去打探消息。 那边筵席还没结束。 这边半个繁京都知道了平卢特产的煎饼。 看着面前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煎饼和几样素菜,应约而来的几个女旧臣遗脉都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宁国公在故意拿她们取乐。 唯有柳铉徵直接拿起一张饼,卷了葱和酱狠狠来了一口。 “看我干什么?” 柳铉徵将口中煎饼咽下,说道: “一年大涝,一年大旱,繁京是天下首善之地,粮价涨了十几倍,这纯粟米做的饼里面干干净净,香得紧。” 一个女子学着柳铉徵的样子吃了一口,笑着说: “虽然有些费牙,味道却不错,国公大人,您说这是贵军常备的军粮,若是平卢军民都能吃这样的煎饼,那可真是天下难寻的安稳之地。” 有这两人带领,其他人也纷纷下牙啃煎饼。 女臣遗脉一向以君子自居,言行规矩多不胜数,今日呲牙啃煎饼的样子着实新鲜。 有几人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第229节 “各位大人。”新晋宁国公孟月池坐在上首,看着这些女旧臣。 她行到今日的路,有很长的一段,是从她们的身上走过去的。 走过她们的旧辙,也规避她们的错误。 “自前年起,平卢有几项新法,我想请几位大人帮我参详参详。” 她垂下眼眸,慢吞吞地说: “其一,男女同教,蒙学免束脩,女儿不入蒙学,则儿子也不可入。” “其二,男女同田,嫁娶入赘,田亩相随,凡添丁之户,另得柞林三亩。” “其三,男女同役,徭役分十等,难易不同,天数不同。” 柳铉徵捏着手里的煎饼,自进来之后,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外甥孙女”。 巧的是,孟月池也正好看向她。 目光撞在了一处,柳铉徵忽然一笑。 这上面的任何一条,在平卢之外的地方都难以推行。 原来如此,薛山长,你为了她与女旧臣们渐行渐远,是因为你已经看见了另一条路。 建在,大启的废墟上。 这么想着,柳铉徵低下头,继续啃煎饼。 “孟节度使,不知在你治下之地,男女为官者如何?” “文官,女七男三,武将,女四男六,校尉以下,男子略多些,近七成。” 在座的女子都有些惊诧。 “孟节度使,你可曾特意提拔女官,打压男官?” 孟月池看向问自己的那人:“自然而然罢了。” 那人低下头,她原本看不上这粗糙的煎饼,现在也开始亮牙。 天下竟有这样的“自然而然”,她好生高兴。 没有茶,没有酒,拿起煎饼啃两口。 这一天散席之后,一群女人揉着腮帮子离开了孟宅,繁京中立刻传闻宁国公得势之后把从前与自己不睦的女旧臣们都喊去抽耳光。 苏茗子听着传闻,哭笑不得,想起正事,她问自家大人: “大人,我以为你这次会招揽些女旧臣遗脉。” “不着急。” 其实也不喜欢吃煎饼的孟月池小口喝着粥,她的语气很柔和: “她们会自己走过来。” 走过来,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就像她,曾经从她们的前路上一点点看过去、迈过去一样。 这是各自的修行。 又过一日,陛下在内殿召见孟月池。 那日,繁京下了这个春天最后的雪。 君臣二人都没想到,这是她们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第145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一) 身处内殿的陛下并没有穿她的金红色金龙纹长裙,而是只在湖蓝的石榴裙上面穿了一件殷红大袖衫,比平时少了许多威严,倒显得随性。 “听说你请了柳铉徵吃你们平卢的粟米煎饼,差点崩掉了她的半口老牙,朕特意让人做了来试试,味道倒是还不错。” 桌案上除了一看就被改良过的煎饼之外,还有油香扑鼻的肉酱、十几种蔬菜的丝、十几种的肉丝和肉丁,另外还有不知道多少种的干果与果脯,满满当当地装在红木攒盒里。 大概是怕陛下这样也会噎着嗓子,御厨房甚至准备了香甜的奶浆。 目光从已经完全不像煎饼的东西上移开,孟月池在心里暗自佩服御膳房能在一夜之间就搞出这么多的花样儿。 万俟玥察觉到了孟月池的目光,她笑了: “你是不是觉得挺有意思?发生在这天下一角的小事,哪怕是个煎饼,到了朕的面前也会面目全非。” “陛下,御膳房的御厨应做之事是让陛下吃得顺心,而不是让陛下吃到真正的煎饼。” 孟月池的话让万俟玥抬眸看她。 片刻后,万俟玥笑了。 “当了这么久的节度使,你还跟十多年前一样,总在心里把什么都分的清楚明白。” 她起身,走到了孟月池的面前。 “那你知道,朕掌大启天下三十年,最大的敌人是谁?最喜欢的人是谁?最讨厌的人又是谁?” 说完这句话,她看向一旁伺候的兰君: “给朕的宁国公搬把椅子来,你们就退下吧。” 双鬓有霜色的兰姑姑立刻去亲自搬了把椅子来,又带着女官们退出了内殿。 空荡荡的殿中摆着一把椅子,太阳光从殿外投进来,在椅子下面消失了。 万俟玥看着那把椅子,拍了拍孟月池的肩膀: “坐下说。” 她说话的语气温和得甚至不像一个皇帝。 孟月池看着这把椅子,忽然想起了当年她第一次面圣。 那时的陛下含笑捏着她的手,如同把玩一件罕见的玩器。 那时的陛下喜爱她的年少乖顺,喜爱她声名在外却谨小慎微。 如今的陛下…… 孟月池一抬衣摆,坐在了御座对面的椅子上。 “陛下最大的敌人,自然是侵占土地拒缴田税的世家豪族。”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与她对坐的陛下。 “哈哈哈,天下人大概都知道,你知道,梅相知道,柳铉徵知道,寒门知道,那些世家豪族他们心里也该一清二楚。” 说完,万俟玥自己苦笑了下。 让大启无力养兵无力戍边的世家豪族,就像是趴在这个国家身上的蛀虫。 偏偏她不能把这些虫子一口气全杀了,因为她靠着这些虫子治理这个国家。 不,应该说,从她爷爷夺了帝位之后,数十年来,万俟皇族都依赖着 那些世家。 她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若是,朕给你更大的地方,你还能像在平卢的时候一样诛除世家,重分土地?” 孟月池笑着摇头: “陛下,真正让平卢的世家被根绝,靠的是不是微臣,是那些世家自己,灾年不恤百姓,以至于百姓造反,见刀兵便生畏惧之心,以至于被江左益视作待宰牛羊,微臣在平卢,不过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哈哈哈,顺势而为!”万俟玥抚掌大笑。 “你可知道,在那些世家眼里,你比江左益可怕多了。” 孟月池垂眸微笑。 陛下又问她: “那依你之见,如今的世家豪族,朕把哪一家杀了,能让其他人都生点儿脑子,给朕把隐田隐户吐出来?” “陛下,与其说是具体的哪一家,倒不如看看陛下最想做成的事,以此事为轴,行谋人之举。” 万俟玥静静看着在自己面前不疾不徐的孟月池。 她在最好的年纪,兼具着漫长的未来和当下的根基。 短暂的愣神之后,万俟玥咳了两声,笑着问: “你可知道明宗最大的敌人是谁?” 孟月池看着双眼发亮的陛下,有些犹豫: “明宗陛下最大的敌人,莫非是天下的陈朽不堪?” “不。”万俟玥摇头,“明宗最大的敌人,便是天命,天命不许岁月,让她盛年而逝。” 说罢,她感叹道: “明宗、仁宗两代皇帝打压豪强,可惜,天不假年,若她们两人有一个能多活二十年,今日的大启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说着这些,万俟玥突然有些高兴,她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说话了。 提起明宗,仁宗,提起她的父祖,所有人都会用他们来提点她,这是第一次,她在别人的面前只是单纯地感叹。 她真的曾经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变成另一个明宗。 她们有相似的高贵出身,登基时候面对着相似的时局……可那么多那么多的相似,在三十年后她终于可以承认。 她不是明宗,她只是她,万俟玥,一个……一个……无继往之能,无开来之功的皇帝。 她只是活得比明宗要久一些。 就像是窗外的玉兰树,隔了几十年重新种下,同样是玉兰,也不是当年的模样。 “你可知道,我皇祖父最大的敌人是谁?” 万俟玥的皇祖父,大启代宗皇帝。 第230节 孟月池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的问题。 她看向陛下。 陛下正笑着看她,笑容甚至有些淘气的意味。 “我皇祖父,他以为他最大的敌人是穆宗的后人、隆盛太子余党,其实他错了,就因为他错了,才让世家重新坐大。” 什么扶正之乱,什么清退女官,不过是向世家示好的手段罢了。 她的祖父迫不及待地想要用这种方法告 诉世家,他与明宗、仁宗不同。 “可惜,他也不过在位十几年,还没体会多少世家的掣肘便去了。到了我父皇,我父皇……他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就是不能生出儿子的他自己。” 十几岁就被立为太子的万俟玥,她看着他父皇扶植女官为她铺路,也承受着父皇看向自己时的失望眼神。 父皇让她看明宗和仁宗两位先帝的起居注,她看见了明宗对仁宗一路的扶持、爱护,也看见了明宗自己从少年时候就有的不驯和叛逆。 从那时候起,她就很渴望自己成为另一个明宗皇帝。 这是她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她默然不语的时候,孟月池也在看着她。 一个人何时起就不再年轻? 她问过她的恩师薛重岁。 好像一直年轻的薛重岁告诉她说,当一个人忍不住去怀念自己从前的时候,她就开始老了。 将记忆从过往抽出来,她换了个姿势,侧倚在御座上,看着面前过于奢靡的煎饼,她拿起一块,蘸了一点蜜酱就吃了下去。 “朕刚刚还问了你什么?对,朕最喜与最厌憎之人,你可知道?” 孟月池摇头: “陛下,臣做事循势而为,不循人之喜恶。所以,微臣没想过,不知道。” 万俟玥大笑。 “朕的宁国公啊,要是你当年没有错失科举,入朝做个文官,你说不定就是这世上朕最喜欢之人了。” 孟月池坐在椅子上,怀里突然多了一块儿用米浆纸包裹的蜜饯,是陛下丢给她的。 “尝尝看,这蜜饯是朕最喜欢的,宁州小桃做的,不会甜得生腻。” 将蜜饯拿起来咬了一口,孟月池看着好像很高兴的陛下。 “朕与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这世上,朕最讨厌的人,是女人。” 寂静的的内殿,两个女人对坐。 其中一个说她最讨厌女人。 没有哪一个女人,只是女人。 这世上最柔软最坚韧却千万次被逼入墙角,又在无数角落里伸出枝蔓的,女人。 她是女人。 万俟玥想起这几年间自己的心得,冷冷一笑。 有些自嘲。 孟月池看向她,仿佛能从这位传说中自幼矜贵的君主身上看出些自厌之意。 “陛下,这么说来,臣最讨厌的是男人。” 万俟玥怔了下,又是一阵的大笑。 “哈哈哈!朕也讨厌男人,一群自以为是,自以为生来就能对整个天下指手画脚的蠢物。” 想起那些男人,万俟玥的表情难看了许多。 比起对女人的讨厌,她此时的表情更真切,好像一瞬间想起了无的令她恶心的时刻。 “至于这世上,朕最喜欢的人,朕不能告诉你。”她看着面前的女子,“一个皇帝,不能把自己的全部好恶告诉旁人。” 说完这句话,万俟玥将目 光转向窗外的梨树。 那里曾经有过玉兰,一株属于明宗的,一株属于她的。 她看了许久。 “你早些回平卢吧,你在这儿,世家如鲠在喉,瑞郡王怕是也难消停。” 这是君主对臣下的吩咐了,孟月池起身,手里还捏着大半个桃脯。 “臣领旨。” 陛下没有再看她。 片刻后,兰姑姑走进内殿,要送孟月池出去。 “宁国公。” 陛下却在此时又叫住了这位与她对坐的年轻的诸侯。 “陛下。” “循势而为,你的行事没有错,若有一日,势不可挡,朕还是想你能记起今天朕与你说的话。” 这话好像没什么意思,又好像这意思太多了。 孟月池笑着行礼。 “陛下今日所言,微臣定不会忘。” 离开内殿,兰姑姑和多年前一样笑着送她往外走。 刚过一条游廊,就看见一个穿着锦绣银花大斗篷的男子站在那儿。 是瑞郡王。 “宁国公,小王是特意来赔礼的。” “瑞郡王,您真正该赔礼的人不是微臣。” 说罢,孟月池抬手一行礼,就绕过他向宫外走去。 站在原地的万俟引看看她的背影,又看向内殿。 宫外,一千平卢黑甲已经整装待发。 看着她从宫门内出来,息猛娘提马上前: “怎么啰嗦了这么久?” “陛下替瑞郡王赔不是来着。” 孟月池这般说着,翻身上马。 “走吧,回家了。” 玉衡三十年四月,陛下在祭天之后立瑞郡王为太子。 玉衡三十年五月,平卢军扩至十万精兵,其中一万是水师。 玉衡三十年六月,蝗灾爆发,蔓延至中原十九州。 玉衡三十年九月,淮水民乱再起,象州、关陇等地皆有响应。 朝廷调动各方军马往淮水平乱,唯独没有调用平卢军。 这一年的十二月,大启皇帝万俟玥心疾发作,猝死于内殿,享年五十又五。 太子万俟引登基为帝,年号“升平”。 新帝登基之后敕封宁国公、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为太尉,责令其领兵南下平乱。 升平元年二月,武宁将军、义武将军上书朝廷,称宁国公行事狂悖,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 第146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二) 一本折子,仿佛一块热炭,被扔到了朝堂上,带着滚沸的声响。 陛下登基后就颇为依仗的兵部侍郎隋正陆当即出列说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交付三司,若得查证……” “若得查证?”一身穿红色官服的女子昂首出列,“敢问隋侍郎,您打算如何查证?现下太尉正为国征战,刑部和大理寺是要阵前拿人不成?还是说您要通政司趁着太尉大人不在去平卢锁拿她的家人和僚属?” 说罢,她转身对着御座道: “陛下,造反一事兹事体大,太尉大人乃是国之柱石,怎能凭一面之词就令有司查问?” 混迹朝堂多年,在列皆是人精。 谋逆这种事,一旦真的“查”,至少意味着陛下是有所怀疑的。 替孟月池说话的女子名叫苏婉青,她十九岁考中二甲进士,也称得上是少年英才,只可惜,先帝多年间贬谪与女旧臣相关的女臣,她因为出身勇毅学宫,在三十二岁时候才做到从五品的大理寺正,如今她三十六岁,在新帝登基之后被封为大理寺少卿。 环顾朝堂,苏婉青再次对御座行礼: “陛下,此事还是应该从长计议。” 这时,又有人说:“陛下,不如让孟太尉写折子自辩!” “自辩?陛下,臣以为应该将折子发还两位将军,让他们有据上奏,无据治罪。” “没错!陛下,平乱剿匪正在紧要关头,战机可谓稍纵即逝,太尉自南下平叛以来有功无过,义武将军封康平、武宁将军吴崇茂二人却在此时状告太尉,又无实据,微臣以为两位将军乃是贪功之心驱使,才做出这等事。” “陛下,臣以为……” 万俟引高坐在御座上,看着下面的群臣。 为孟月池说话之人竟然占多数。 “陛下,义武、武宁两位将军平叛一年未曾建功,却在此时为抢功而攻讦当朝太尉,陛下若不责罚,微臣只恐阵前将士寒心。” 第231节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浅绯色长裙,腰间束着金带。 万俟引看了她一眼,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 为了拉拢朝中一些新贵士族,他在登基之前就一直想办法和楚州墨家交好,墨家这些年在平卢赚的盆满钵满,在朝堂上反而不思进取,墨桁故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都丁忧回乡,只剩了孙女墨怀袖一人任从五品的梧州长史。 万俟引为显恩宠,将她调入繁京做了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这其中,自然也考虑了墨怀袖的出身,还有她和孟月池之间似有似无的交情。 孟月池的背后太干净了,想要讨好她真的太难。 见事情渐渐转向了对封康平二人的口诛笔伐,有些人着急了。 户部尚书范徐说: “陛下,两位将军敢上书朝廷,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若是朝中畏惧太尉之威将两位将军定罪,臣只怕以后朝中众人见‘孟’而生畏,只怕到时……” 范徐没有将话说尽,话头却已经指向了孟月池的威势太过。 他也是先帝指给陛下的“师傅”之一,说出口的话陛下也得细细思量,见他亲自开口,立刻有人摩拳擦掌,准备跟上。 孟月池一个在外的节度使,跟朝中众臣没有什么往来,却能让群臣为她说话,这不正是她依仗平卢之威干涉朝政?这等人,她要是真有一日生出了不臣之心,朝中又如何防备? 算起来,平卢节度使为大启征战十余年,名声倒是一直没好过,从前有人说她凶悍过甚,后来又说她拥兵自重,现在,连不臣之心都出来了,范大人的话让本相实在是听不懂,怎么一个人在朝中被人说两句好话,也成了罪过?封康平、吴崇茂二人既然可以无证据就说平卢节度使是心有不臣,那旁人说他们两人是为了抢功而构陷上官,倒也不错。若要查孟月池,先查封康平和吴崇茂,这才说得过去。 梅舸的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了群臣之前。 先帝去后,陛下加封她是太傅,如今在朝中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察觉到梅舸出来只说了几句话,就压下了朝中的暗涌,范徐等人就算心中不忿,也不敢与她争锋。 没有人再说什么,梅舸退回了朝臣之中,手依然拢在袖子里,如今的朝堂上到处都是看着她的目光,她却好像毫无察觉。 两朝为相的梅大人,比起远在淮水的孟月池,她才是现在朝中许多人的心腹大患。 “既然如此,传朕旨意,令封康平和吴崇茂二人听从太尉安排,平乱安民,待战事了结,再行问责之事。” 对于这个结果,朝中想要拉下孟月池的人不满意,想要护住孟月池的人也不满意。 至于孟月池本人,她并没有等到朝廷给结果。 封康平二人的折子还没呈到御前,从繁京送给她的密信已经陆陆续续上路了。 “八份……”看着这些密信,这辈子第三次打下凤城的孟节度使用手撑着脸,有些无奈。 “要是早知道一份煎饼能换来这么多人给我送消息,当初我就该再加两道菜。” 听她这么说,在一旁处置公文的古莲娘笑了: “大人,封康平他们分明是记恨您不许他们二人入城,这般攻讦,实在是小人之举。” “话不能这么说,两位将军都是为国为民之人,怎么会是小人?” 孟月池摆了摆手,起身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舆图。 她点兵南下两月,兵分三路,打了小战数次,然后三路包夹合围,夺下被抢占的凤城,造反的刘参等人被迫带兵退回了泗州。 平卢军多年来早就有了章程,入城之后不掠民、不抢粮,这次进了凤城也是如此。 封康平和吴崇茂二人自称军粮不足,军心散乱,想要带兵入城“略作添补”,被她直接拒于城外。 二人心生不忿,这才有了此次之事。 此时,凤城内有平卢军四万人,凤城外有封康平和吴 崇茂的主帐加起来六万人。 “咱们的军粮还有多少?” “大人,从兖州调来的十万石军粮两三日后便能到凤城了。孟月池点点头。去告诉两位将军,我打算分义武、武宁两军将士一些军粮,让他们来见我。” 古莲娘看向自家的大人,却只见她眉目间有淡淡的笑意。 “是,大人。” 吴崇茂得信之后立刻去寻封康平,自从那本折子送出去,他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孟阎罗派了厉鬼吃他身上的肉。 “封将军,她这个时候要给咱们分军粮,是不是知道了咱们干的事儿了?” 封康平比他淡定多了。 新帝登基,女官早晚要被赶出朝堂,像孟月池这等手握兵权的女子早就成了朝中几位大人的眼中钉,他那份折子送上去,自然有人会对孟月池群起而攻之。 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早晚有一天送这个孟阎罗下地府。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哼,还能砍了咱俩的脑袋?既然她给了粮草,咱们就要。那些平卢兵穿的棉衣,要是能弄些来更好!” 第二日,两人带了上百精兵入了凤城。 穿着淡紫色的短衣绣裤的当朝太尉,刚刚年过三十的孟月池对二人礼敬有加。 “石灰填得足一些,省得送去了繁京,旁人认不出两位将军。” “是。” 替陛下传旨的兵部郎中匆匆赶到淮水后的第二日,平卢军的快马已经把来自淮水的两匣子重礼送到了政事堂。 巧的是,这一天政事堂里当值尚书正是户部尚书范徐。 在打开匣子的一刹那,他发出了一声惊吼。 封康平和吴崇茂,他们的头颅还维持着他们死前的狰狞。 “臣孟月池启奏,封康平、吴崇茂二人于军务上贪功冒进、不思退敌,一年来几番欲纵兵劫掠淮水百姓,臣身为太尉,奉旨平乱安民,此二人不听劝阻,任意妄为,臣不得已以军法惩之。” 干净有力的行书落在折子上,一看就是孟月池的亲笔。 她的这一手字,十几年前她被称作“庐陵明月”的时候就被人盛赞过,现在,人们看她的字,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后冒出。 这么干净的字,是怎么写出这么冰冷的话的? 什么叫“不得已”? 看看这两颗人头!看看他们死前的样子!太尉大人您不得已什么?您的不得已是嫌弃他们死的不够惨,还是装他们的盒子不够气派? 听闻孟月池竟然看了封、吴二人还把他们的人头送来了繁京,宫中很快就派了人来将人头取走了。 又过了许久,死一般的政事堂里才终于有了些许人气儿。 “大人,此事决不能这般就算了!” 范徐看向说话之人。 那人大声说:“大人!那孟阎罗想用此举震慑朝堂,我等断不能让她如意啊!定要让世人知道她的狂悖妄为……” 范徐的脸色仍然泛着青白,见此人慷慨激昂,他拍了拍此人肩膀:好,你去写折子,就写她狂悖妄为,再来一句“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 那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连杀两位将军,朝中该给太尉议罪才是。” 先帝时候最爱用的内殿又被封了,如今的陛下召见臣下用的是文远堂,站在文远堂内看着那两颗人头,被召来议事的梅舸神色平静。 听见梅舸说要给孟月池议罪,万俟引没有说话。 另外几人也都是他的亲信,此时叽叽喳喳窃窃私语,显然都拿不出什么稳妥主意。 “要是给太尉定罪,太尉……带兵回了平卢怎么办?” “陛下,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此次造反的刘参等人号称是要“平均田亩”,在淮水一带很是得人心,平卢军南下之前,朝廷十数万大军真的是被压着打。 比起封康平和吴崇茂的两颗人头,这些朝臣们考虑更多的是天下的安危,繁京的安危和自己的安危。 看着他们的模样,万俟引没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其余人都走了,万俟引叫住了梅舸。 “梅师傅,若是朕当机立断申饬他们二人,是不是反倒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梅舸摇了摇头: “陛下,你让人把那份折子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从这时起就错了。” 万俟引默然不语。 梅舸袖着手,走出了文远堂。 陛下想用封康平和吴崇茂的折子试探孟月池的底线。 孟月池却用这二人的人头试出了朝廷此时的虚弱无能。 路过内殿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抬起头。 又是一年梨花盛开之时。 她的陛下,没有等到。 “梅大人,兰姑姑带着几位女官,已经辗转到了平卢。” 宫女说话的声音又快又低。 梅舸站着不动,任由传话的人从自己身侧离开。 走吧,都走,等人走光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就应该倒下了。 第147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三) 刘参比当年的屠勋要难打,这是平卢军上下一致的看法。 当年屠勋作乱,既有他们身为武宁戍卒出身当地的地利之便,又有他们一路上以同乡之说招徕兵马的人心之利。 刘参出身私盐贩子,他所招徕的都是在三年大灾之后无路可去的失地百姓,一句“平均田亩”,为他招来了人心,灾荒不绝的中原,则是他的天时。 面对这样的敌人,首先经受挑战的就是平卢军原本的“从犯无罪”之策。 因为平卢军抓获的俘虏只要把他们放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想办法回到逆军之中,又因为平卢军军纪严明,对俘虏也优待,造反的军队中有不少人竟然打着“先去平卢军里混两顿干饭,再回来跟着将军干”的主意。 交战不过两月,有人已经被抓了三四回了,甚至能带着自己整小队的人一块儿进平卢军的俘虏营混饭吃。 “吃咱们的粮,杀咱们的兵,大人,以后这些俘虏抓了之后放不得呀。” 第232节 “放不得怎么办?养起来?养起来就得用粮食,要是咱们真有这么多粮食,这些流民也不会造反了。要么就杀了?如果知道只有死路一条,这些本就无路可走只有就只能以命相搏了。” 孟月池说服了自己的属下继续这种“怀柔”之策。 只不过在那之后,被平卢军俘获的“逆贼”在走的时候都得学会平卢军的“军纪”,奸淫掳掠、屠杀百姓、纵火烧粮被这些俘虏称作“三必死”。 明明是造反的逆贼,却要在平卢军的俘虏营里学平卢的军纪,此事说来何其可笑? 有人就故意说:“等俺吃饱喝足了出去,先把‘三必死’给犯个遍,你们平卢兵还真能杀了俺不成?你们怎么查?” 平卢军当然能查,光是凤城一地,他们找到了被害的苦主上千人,这些人先后在俘虏营指认出了九百多恶贼,被平卢军在凤城府衙前明正典刑杀了个干净。 后来,从平路俘虏营出去的叛军俘虏就少了很多。 不仅如此,在淮水一带前赴后继投奔刘参的各路人马也少了。 “人心对人心,刘参有他的‘平均田亩’,咱们也有咱们的‘三必死’。” 凤城里,孟月池带着自己的幕僚一起吃凤城特产的辣汤,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疲惫之色。 查案审案定案……看似简单的“你检举我砍头”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案牍劳作。 一碗带着鳝鱼丝的辣汤灌下肚,柳朝妤满头都是汗,她忍不住说了声“痛快”,才说:“这些年里淮水生乱,咱们平卢军多次南下,军纪之严明亦被广为人知,百姓信平卢军,这法子咱们才能用。” 古莲娘是几人中最能吃辣的,神色如常地连喝下了第三碗辣汤,她说: “百姓信平卢军,却不信朝廷……” 幕僚们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上首的孟月池将两合面的蒸饼撕进了辣汤里,吃了两口,才说: “若是少了旁人的投靠,刘参在泗州撑不了多久,他们要是离开了淮水,要么向西,要么向南……” 向西就是扑杀向繁京,向南就是南渡大江。 端碗吃着泡在辣汤里的蒸饼,孟月池起身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刘参是个很会分析自己得失的有谋之人,向西,他会遇到咱们和并州军的夹击,所以他多半向南。” 江南,世家豪族群聚之地。 孟月池看着那里,面无表情地喝掉了最后一点辣汤。 “给江南各家传信吧。” 升平元年五月,发现自己无法在城池攻防之中胜过平卢军的刘参下令分散在淮水几座重镇里的守军放弃驻守全数南下。 此时的大江上,江南世家们以船和铁链项链,竟成数十里链锁大江之势。 刘参只得带人向西,就在人们以为他会陷入并州和平卢军两方夹击之时,他竟然在江州一带渡江南下,尽管十数万大军只有六万成功渡江,可一入江南,他就重举“平均田亩”的大旗,损失的兵力在短短数日内就得到了补充。 平卢军在南下之时却遇到了麻烦,世家的锁链不止阻挡了刘参,也拦住了她们的南下之路。 若是也在江州渡江,很可能遇到刘参的截杀。 这时,有人找上了孟月池。 “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女人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疤,笑容却依旧爽朗。 孟月池立刻想起了她是谁——当年她南下见薛重岁最后一面,眼前这人就是送她渡江的船娘。 “一千条船,两千遍布三江上的兄弟,我花娘子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儿,就是为了能投奔大人,换个官儿当当。” 花娘子看着这位已经权倾天下的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没有投奔过别人,屠勋也好,刘参也罢,还有中间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看中了他们。 可花娘子一直都记得,只有眼前这人,会安慰她的失子之痛。 明明她也是为她的恩师奔丧,却还能说出让她的恩师在黄泉开书院这等话,这般不经意的豁达让花娘子记了许多年。 当然,孟大人护送了她们几日就拿走了八成金银的狠辣也让花娘子念念不忘。 花娘子此时带人带船来投,可谓是雪中送炭,孟月池自然也不吝啬,当即拜花娘子为平卢水师参将。 有了三江水匪相助,平卢十万大军在数日内度过了大江。 此时的刘参已经带人向东杀向了信州,一路上招兵买马,劫掠当地豪族。 江南世家本以为能将刘参截停在大江上,却等到了挥向自己的屠刀。 刘参为了能对抗平卢军,放任麾下兵分多路烧杀劫掠,所到之地,高门成灰,绣楼埋骨。 江南丘陵众多,大名鼎鼎的平卢鬼军受限于地势,冲杀之利不如从前,又恰逢江南雨多之时,铁甲沉重,难度江河。 孟月池一边让人紧急从兖州调拨来更轻便的棉甲,另一边水陆 并行,改变了辎重的运送之法。 一路追杀到了六月中旬,两军激战于信州,平卢军斩敌过万,刘参等人继续东去。 孟月池心知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是江南著名的富庶之地淅川,立刻派人乘船南下阻截。 路上,叛军路过尧州,抓了孟月池还健在的祖父、二伯等人。 只有孟月池的父亲一人逃脱。 六月二十七日,孟月池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孟叔恒。 二十多年过去,孟叔恒的脸上依稀能看见几分旧日的风采,他穿着一身脏污的衣袍,看着自己穿着紫色衣袍的女儿。 “不孝。”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孟叔恒双手握紧了拳头。 二十多年,他的女儿平步青云,声震天下,却没给他带来丝毫好处,这不是不孝,还有什么是不孝? 听见他的指责,孟月池抬了抬手: “让孟郎君下去休息吧。” 听见了女儿对自己的称呼,孟叔恒勃然大怒。 “我是你父亲!” 他看向一旁的孟月容,他的另一个女儿。 孟月容更是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那是你们的祖父叔伯!你们的兄弟!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逆贼手里吗?!我!我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体里有我的骨血!不管你们是什么节度使,什么、什么……” 孟月容的眼中露出了些嘲讽。 好爹,连自己女儿的官职都不知道。 “要不是我,哪有你们的今日?我……” 无论孟叔恒如何挣扎,如何怒斥,帐外进来的黑甲军还是把他给拖了出去。 孟月容长出一口气,连忙对自己的姐姐说: “阿姐,你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我也好,阿娘也好,早就当他是死人了。”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妹妹,笑了: “从我九岁以后我就把他给忘了。” 孟月容“嘿嘿”笑了: “忘了就好。” 回忆年幼岁月,孟月容一直都知道自己从父亲或者说整个孟家那里得到的比自己阿姐多得多。 当年刚到庐陵的时候,看着别人的阿爹把女儿放在肩头,她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爹。 可是,她长大了。 她在阿娘的养育、阿姐的保护和教导、夫子们的谆谆教诲中长大了。 阿姐说过,阿娘是她人生的第一本书。 阿姐从阿娘那里学到了“从善”,她学到的,是“分辨利害”。 孟氏嫡女的身份——孟家大宅里祖父祖母和下人们用阿姐的委屈来彰显这个身份,仿佛很美好,可它包裹的是温顺、乖巧、本分,和自欺欺人。 何为利?何为害? 她用了好几年,从阿娘离开孟家的决绝里读懂了。 笼子,不管被多少人赞美,它都是笼子。 笼中的鸟,会在别人施舍的米和水里 被拿走一切,哪怕笼子比别个鸟儿的笼子好看点儿,哪怕食水更丰盛一点儿,哪怕别人会抽打别的鸟儿来让人知道她是何等的与众不同。 在孟月容的眼里,这些都是毒药。 亲手捧着这些给她、给她阿姐、给她阿娘的她的父亲,自然也是她的敌人。 “大人,就是这两人护送孟叔恒出来的,卑职已经查过了,这两人名叫‘轻尘’、‘轻影’。” 孟月池看向跟着参将进来的两个女子,这二人的衣裳比孟叔恒整洁许多,手和脸都认真擦洗过,露出了姣好的容颜。 明明都是娇弱的模样,谁能想到竟然是两个高手? “你们二人是孟叔恒的妾?能从乱军中把他护送出来,真是好功夫。” 两名女子连忙行礼。 “大人谬赞。” 孟月池看着二人,片刻后她突然问: “你们两个跟在孟叔恒身边多久了?” “回大人,我们二人是玉衡十五年冬天被赎身送到孟大人府上的。” 玉衡十五年。 孟月池心中的猜想瞬间落定。 仿佛有许多珠子,在她的心里被一颗颗串了起来。 孟叔恒自从胡乱许婚之事之后就彻底沉寂下来,这么多年她功成名就,他都没有出来纠缠,都是因为有这两个武功高强的“妾”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至于这两人背后是谁…… 第233节 再想想当年孟叔恒突然谋到了官职,还是在鹿州,那时候也是梅舸在吏部站稳脚跟之后。 ——不管是为了遮掩梅舸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掩藏她们二人的关系,她还真要记下这份人情了。 “你们二人以后不必再守着他了。” 轻尘和轻影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坐在书案后的女子。 孟月池的语气很温和: “你们可以告诉你们身后的那人,这件事以后交给我了。” 当天夜里,死里逃生的孟叔恒突然发起了高烧,医官说是惊悸过甚,等他再次醒来,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第148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四) 逆贼南下,繁京暂时没有了被攻占之忧,朝堂上却仍是风声鹤唳。 江南是天下的粮库、财库,尤其是在中原灾患三年、饱经战乱之后,江南就变得尤为重要。 当然,对于朝中的群臣来说,更重要的是他们中不少人的祖上家业都在江南。 因此,他们中的不少人对刘参这大逆贼都变了态度,从前是欲除之而后快,现在,他们认真思考怎么能把刘参招安。 倒也不是说他们怕了刘参,主要是……刘参固然可怕,热衷于把世家撅根刨走的孟月池更让他们胆寒啊! 一想到孟月池此时带着十几万大军纵横在他们的老家,看见了他们家的房子、他们家的地,很多豪族出身的文武大臣那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停战!必须尽快停战! 朝堂上的主和派日益壮大,远在江南淅川城下的孟月池收到了柳铉徵派人送来的密信。 信上柳铉徵告诉了她如今朝中的局势,也附上了些自己的分析,在柳铉徵看来,大启的疲弱之相早已外显,刘参这等人能反第一次就能反第二次,即使议和,也不过是怯于平卢军的一时之威,反倒是孟月池,多年来她第一次有机会在江南扶植自己的势力,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将柳铉徵的信烧成灰,孟月池抬脚走出了营帐。 天上阴云密布,又有大雨将至。 双手搭在一起放在身前,她抬头仰望着天空。 淅川是江南大城,不仅有天下闻名的美景,更有许家、顾家、陆家的基业。 这些日子以来,求她不要强攻淅川的信几乎要把她的书案给埋了。 “月池,你在看什么?”抱着一摞文书的小六看见了她立刻欢喜地跑了过来,和她一起抬头看天。 “我在找东西。” 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找东西?找什么东西?月池我帮你一起找!” 说着,小六就要把手里的文书放下。 孟月池笑着摇头: “我呀,要找的东西是借口。” 小六的脑子养了这么多年,比以前还是好了好多的,至少知道这“借口”其实不是个能真的被找到的东西。 他抱着文书又站了起来。 孟月池转头看向他,笑了笑: “你怎么还穿着棉布衣裳?不是给你送去了丝衣?” 江南潮热,小六自己不知道增减衣物,身上生了痱子, “嘿嘿嘿,月池送我的衣裳,不换。” 看他的目光纯然像个稚童,孟月池只能说: “丝衣也是我送的。” “真的?!”小六一下子高兴起来,“那我就换新衣服给月池看。” “好。” 孟月池点点头,看着小六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大人,刘参又派人送信,让你退兵,这次信里……有您伯父的亲笔信。” 从 尧州掠走了孟月池的祖父和伯父,刘参几乎没几日都要送信过来,以孟氏族人为要挟,逼迫孟月池退兵。 孟月池二伯的信上写的都是些哀求之言,似乎把刀架在了他们全家脖子上的人不是刘参,而是他的亲侄女。 孟月池手指一松,轻飘飘的信纸落在地上,她又去看刘参的那封信。 在信中,刘参表示,只要孟月池愿意退兵五十里,他们就会对淅川内的世家秋毫无犯。 “看来已经有人跟刘参通了消息,告诉了他朝廷会招安。” 被穷追猛打的刘参需要这次招安,或者说,他需要些许喘息的机会,只要能在淅川城内修养一个月或者更久,他手下的十万乌合之众就会变得更加强大。 “大人,我等若是在此时罢手,数月来的辛苦便毁于一旦。” 古莲娘的话让孟月池轻轻点头。 原本,刘参是没那么容易攻入淅川的,孟月池在察觉到了刘参的意图之后一早就派人送信,还以太尉身份命令沿途各州各道想想办法拦截逆贼。 可尧州刺史文麒根本无心迎战,刘参刚刚渡江,他就点齐了尧州兵马护送他回自己的永州老家,将尧州上下弃之不顾。 尧州司马郑继等人倒是有心应战,可是文麒脱逃,直接击溃了尧州上下的军心。 最终,郑继战死,其妻女与孟氏族人一同被掳走,至今生死不知。 刘参过江之时未带多少粮草,为了筹措军粮,他一路放任劫掠,光是尧州下辖的四县之地,就有六千多百姓被杀,两万余人“自愿”投军。 “叶嵘回来了吗?” 知道文麒逃跑,孟月池就派了叶嵘带兵去追,两三日前传了消息回来说人已经抓到了。 “斥候传信,大概下午就回来了。” 孟月池点了点头。 “临阵脱逃,弃一州百姓于不顾……淅川城下,就用他祭旗吧。” “是。” 令人意外的是,叶嵘带回营帐的不止有文麒一家,还有文麒的妹妹文娇儿。 “孟节度使,十几年未见,可还记得我这位旧日同窗?” 文娇儿的身上穿着六品官服,她身为国子助教,之前正在洪州监察学政,她出身永州文氏,文麒正是她的嫡亲兄长。 在繁京为官多年,文娇儿的消息很是通达,她兄长不战而逃,依照军令他必死无疑,唯一的活命机会就在于招安刘参。 只要刘参成了朝廷的自己人,那她兄长的所作所为就有了说头,是响应朝中旨意之举。 要想达成此事,最大的困难就是拖住孟月池,准确来说,是拖住孟月池的砍头刀。 这位号称“阎罗”的当朝太尉,杀人又狠又快,根本不给人说话的机会,文娇儿很清楚,她要是今天不跟来周旋,今天夜里她哥的头就会被送回繁京。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孟月池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她是谁。 永州文氏嫡女,一位不知道是很有 身家,还是身价的小姑娘。 哦,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永州文氏身家丰厚,是打算用家产替尧州司马郑继、尧州守军校尉王柯谨……还有尧州六千七百三十四名被杀百姓买命了?” 这话说的真是极为不客气,孟月池也根本没打算对文娇儿客气。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带兵之人能容得下文麒这种当官拿俸禄,一看敌军来了就跑路的废物。 文娇儿低着头,正在她想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孟月池直接对叶嵘摆了摆手。 “趁着天还没黑,就把文麒押到淅川城下砍了,头送去繁京问罪,身子切块扔尧州路上任百姓践踏。” “是!” 文娇儿慌忙膝行上前:“节度使大人!纹银三十万两!买我兄长一月性命!” 孟月池低头看她。 在湿热的静默中,穿着紫色短衣绣裤的女子轻便得不像当朝太尉。 “我知道你是谁,永州文氏的嫡女,我也知道你在打得是什么主意,不过是想等着朝中议和招安一事彻底定下就能想办法帮你兄长脱罪。在你的眼里这世上任何人都有身价,只要能掏出钱,就能留住命。” 文娇儿一身冷汗,她抬起头,看见孟月池对自己缓缓摇头。 “战死之英魂,枉死之无辜,身价太重,你买不起。” “大人!文、文氏不能有一个临阵脱逃的嫡长子,求您开恩,救救文氏!”文娇儿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一下又一下,“我知道文氏在您眼里一文不值,您就看在杭夫子的面子上吧!我自知我兄长他罪无可赦,可要是我兄长被问罪,连累三族,杭夫子的独生女儿嫁给了我兄长的次子,她也逃不了流放之罪啊!” 杭夫子是庐陵书院里专教书法的夫子,她的独生女儿孟月池还见过,比她小九岁,是个鼓着脸跟着阿娘到书院里练字的白净小姑娘。 孟月池还真不知道这位小姑娘竟然嫁到了文氏。 算算时间,大概也是在先帝大肆提拔女臣、加封了薛重岁之后。 文娇儿跪在那儿,能感觉到冷汗一点点从自己的脊柱上往下流,好像一条冰冷的蛇,在吸食她身上的活气。 过了多久? 她的兄长是不是已经死了? 文氏以后怎么办? 她以后怎么办? “文麒必死,我可以给你们文氏一个脱罪的机会。” 文娇儿甚至不敢抬起头,生怕自己一抬头,站在她面前的人就改变了主意。 孟月池看向营帐外面的天。 “你文氏在江南经营多年,在淅川城内可有能用之人?” 第234节 听见孟月池的话,文娇儿立刻说: “有!文氏在淅川城内有别院。” “好,你让你族中派人潜入淅川城,联络许、顾等城中豪族,让他们想办法与我平卢军里应外合,拿下淅川。” 文娇儿吞了吞口水,才说:“大人,如今到处都知道刘参将被招安,各家只怕只想自保……” “所以,还有另一件事。” 孟月池弯下腰,看向文娇儿。 “我要你,先假意投靠刘参,然后,假冒刘参的手下,替我杀几个人。” 文娇儿的掌心全是汗水,她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想要我除掉谁?” “我的祖父和伯父。” 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她需要一个拒绝朝廷招安刘参的借口,她需要一个长期带兵留在江南的借口。 有什么比血亲之仇更好的借口? 第149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五) 尽管宰相梅舸认为招安逆贼刘参是养虎为患,新登基不久的皇帝万俟引还是采纳了朝臣们的意见,决心派人前往淅川,招安刘参。 至于去招安的人选,万俟引选中了右骁卫大将军、御史大夫张玄易。 张玄易在当年屠勋作乱时先是投靠屠勋,又在孟月池派人劝降时重新投效朝廷,依靠对屠勋麾下将领的了解和对逆贼的狠辣,他很快便崭露头角,将十万“逆贼”驱赶上山之后放火,更是为他赢得了朝廷的褒奖,后来朝廷论功行赏,把他定为了平定逆贼的首功,反倒是攻下凤城之后对“逆贼余孽”手软孟月池被褫夺了左千牛大将军。 因为这份前情,张玄易在心中一直将孟月池视作是自己的对手。 可后来朝廷无力养兵,一味仰仗在外的节度使,让孟月池凭借军功步步高升,终于成了天下间最强势的节度使,反倒是张玄易空有将军之名,却只能在繁京附近做些练兵的差事,多年来在朝堂上也没什么建树。 不过,这人虽然手上没有兵,却是有嘴的,每次朝中弹劾孟月池,他都会掺上一脚。 可以说,作为节度使的孟月池每一次被封赏、每一次扩大了治下州府、每一次得了战功,都伴随着张玄易的酸言醋语。 此次朝中选了他做“招抚使”,又给他拨了三千兵马,看中的也正是他“不惧太尉之威”。 指望着他能在孟月池十万兵马的威慑之下把招安刘参的事儿给做好。 对朝廷的此等心思,张玄易心知肚明,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数年来他兢兢业业地骂孟月池,总算给自己骂来了一个机会,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重新走上了赌桌的赌徒。从小小的一城守将一跃而成大将军、御史大夫,张玄易靠的就是他的狠辣和善赌,他当年能赢,如今孟月池讨逆不利、与朝廷离心,让他有了机会,张玄易觉得自己这次还能赢。 张玄易一路上走的不快,被派作副使的兵部侍郎隋正陆对他几番催促,他也没有加快南下的步伐。 “太尉行事,从来是三招,第一招,是事前谋划,定准了刀斧所向,第二招是出手迅捷,猛虎搏兔亦尽其力,第三招,就是行事稳妥,一旦行事,便要四角平稳,有前有后,兼顾左右。” 骑在马上,张玄易振振有词。 这些年,闲着没事儿,他可是把孟月池给研究透了。 年纪轻轻的女子为何能得了先帝青眼,以至于现在权倾朝野,不论内政还是军事,她在做事上的本事,实在是比朝中众人高明太多。 “咱们去招安刘参,在太尉眼里就是从她虎口夺肉,她定会对咱们做足了防备。” 隋正陆看着他,不知道他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但是啊,咱们的太尉大人、咱们的宁国公大人,她绝对想不到,其实本官的招安早就开始了。” 在他接旨当日,他就拟好了信派人快马送去了武宁和淅川。 “等咱们到了阵前,太尉大人阻挠咱们招安刘参之时,本官就可直接拿出刘参的降书……”说起来,张玄易的表情很是得意。 他要做的可不只是这些,义武将军、武宁将军都被孟月池砍了,他们麾下的亲信可都还在,能做内应,除了这两路之外,南边抚州刺史、建阳将军也能对平卢军成包夹之势,这是外援。 此外,还有刘参的十几万兵马。 一旦孟月池对朝廷有怨怼之言,他就可以立刻让刘参攻打平卢军,到时候官匪逆转,孤悬于江南的平卢军便是众矢之的。 就算孟月池不死,朝廷也不会让她好过。 而他,张玄易,则是真正的赢家。 心中将这计策反复推演,张玄易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好。 孟月池甚至不必真的有什么怨怼,以如今朝廷中对她的忌惮,他只要能在平卢军上磕开一条口子,剩下的很多事自然有旁人去做了。 在鄂州渡江的时候,张玄易果然收到了从淅川来的密信,信上,刘参答应接受招安,只是还有些条件还要再议。 张玄易大喜。 渡过大江的时候,这位自诩为儒将的赌徒甚至一夜之间写了四首诗,每首都意气风发。 带着五千兵马到了尧州,张玄易一行人遇到了来迎他们的平卢军。 看着来迎他们的参将肩膀上绑的白布,张玄易心中一喜,他连忙遮掩神色,问: “你们身上缠着白布,可是有谁故去?” 被孟月池派来迎接这些“招抚使”的人是裴文姬的堂兄裴成康,听到了张玄易的问话,他将头偏向一侧道: “是太尉家中的老太爷,在被逆贼刘参掳去之后,竟被虐待致死。” “什么?!” 张玄易大惊失色,他在乎的当然不是一个老头子的性命,而是如今的战局。 裴文康见张玄易的表情如丧考妣,温声道: “张大人不必为太尉大人难过,太尉大人已经夺下淅川,以告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夺下哪里? 这才几天? 张玄易连忙派人出去打听,又过了两天,快到淅川的时候他才知道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尧州刺史文麒弃城而逃,被太尉下令斩杀在淅川城下,太尉又派人大肆搜捕永州文氏其他人抓来问罪,国子监助教文娇儿闻得此事,带人投奔了刘参。 太尉逼迫刘参交出文娇儿,刘参不肯,两方在淅川城下数次交战,刘参都没讨了便宜。 一天夜里,淅川城里关押孟氏亲族之地突然着火,节度使的祖父葬身火海。 太尉闻得噩耗,当即立誓与刘贼不共戴天。 此时在淅川城里的文娇儿趁机联络了淅川城内的几个世家,趁着刘参手下防备外患之时趁机夺下了淅川东门,太尉则趁机攻入,一举夺下了淅川。 此役,逆贼刘参损兵折将,不仅失去了上万精锐,还有两名大将战死。 反倒是文娇儿,借着此次的功劳,保下了原本应该被 文麒连累到夷三族的永州文氏。 甚至顾氏、许氏和陆氏都论功行赏,太尉把请功折子都递上去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八天之内。 八天。 张玄易偷偷摸摸打开那封刘参跟自己讨价还价的信。 算算时间,看看落款,正是刘参的人杀了孟月池祖父的前一日。 张玄易有点慌,刘参失了淅川,身价立时大不如前,他离开繁京时朝中议定的种种“底价”,现在自然是不作数了。 一方面,他要想办法与刘参再次取得联络。 另一方面,他还得听着朝廷下一步的旨意。 “杀了孟月池的祖父!刘参是疯了吧!” 张玄易立刻命人快马加鞭赶往淅川,可等他到了淅川,不仅没找到刘参,甚至没找到太尉大人。 升平元年八月,平卢军从刘参手里夺回淅川。 升平元年九月,平卢军在弋阳大破逆贼,刘参转而南下南江府。 升平元年十一月,刘参攻南江府而不得,反被平卢水师截杀于南江,刘参只能带着仅剩的三万兵马向西逃窜。 南江府的山海镇,在逆贼被击退之后,原本带着兵器和船只支援府城的百姓又回到了自家的小镇上过起了和从前一样的渔耕日子。 “这次多亏了骑鹅娘娘保佑,咱们镇子去了这么多男男女女,竟然只有两个人受了轻伤,一个人呛了水。” 来骑鹅娘娘庙供奉的妇人手里端着一碗胙肉,一碗油笋。 “骑鹅娘娘啊,您显灵救了我家的孩子,能不能再灵一次,让我家大囡寻个好夫婿呀?” 妇人在蒲团上盘腿一坐,跟骑鹅娘娘有商有量。 “要是今年我家大囡寻了好夫婿,我给您供奉一整条胙鱼!” 在后面排队等着还愿的婆婆婶婶们都撇了撇嘴。 “秦宝鹅,别人也就算了,就你这做饭的手艺,你真把鱼送来,娘娘吃一口就得后悔!” “你要给你家大囡求姻缘你别来找娘娘,咱们家娘娘找男人的眼光可不咋地。” 又有人笑:“倒是跟秦宝鹅做饭的手艺对得上了哈哈哈哈!” 山坡上的骑鹅娘娘庙一片欢声笑语,穿着布裙的女子牵着马拾阶而上,听见了笑声忍不住抬头去看。 就看见一位胖乎乎的妇人端着两个碗气哼哼地往下走。 “笑娘娘不会找男人,那好歹也是找过了,寻了个坏男人又如何?敢使坏就打断了腿!娘娘眼光不好,娘娘手段狠嘞!笑话我拜错庙的才是真蠢!眼光不好怕什么?手段才是要紧嘞!哼!” 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妇人步子迈得大,碗里的油汤差点洒出来,她小心避开了牵着马来到姑娘,不好意思地对人笑了下。 女子没有在意,对她微笑点点头,就继续往上走。 庙门前坐了几个一边择菜一边说笑的妇人,见了生人面孔,一个妇人大声喊: “玉丫!庙里来客咯!” 等到这远来的女子将马栓好,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已经从庙里冲了出来。 “这位客人是来拜骑鹅娘娘的吗?” 女子笑着说: 第235节 “久闻此地的骑鹅娘娘庙是最灵验的,我正好途经此地,前来拜访。” 女孩儿点了点头,她生得和许多自幼生于海边的姑娘差不多,肤色微黑,脸颊泛红,一双眼睛不大,但是亮,穿着一身短袄草鞋,出口是流利的官话: “我听您说话是北面来的。” “正是,我从前去过朔北、庐陵和齐州的骑鹅娘娘庙。” 女孩儿有些好奇:“客人去过齐州的新庙?齐州的娘娘庙建得可好么?” “有朔北的主祭派人督建,自然是好的。” 女人说完,却没有随着女孩儿进庙,而是看向了门前的对联。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我曾听闻这里的对联是骑鹅娘娘真迹?” 女孩儿点头: “你在旁处看见的对联都是从这儿拓过去的。” 女子走到一侧,抬手摸了摸那个“神”字。 初见不知此中意,再见已是此中人。 同样的对联明明已经看过无数次,这一次,女子的心里却格外有感触。 “红尘烈火,于我是什么?” 她自问。 是生而被母弃。 是被关在小庄子里数年。 是在孟家被卡在一个“庶女”的框子里,成了宅院争斗的工具。 是在庐陵苦读多年却连科举入仕的机会都被人轻易毁去。 是在并州想要阻止天下苍生罹难,却眼睁睁看着人心鬼蜮吞灭了最后的希望。 是在原平看着人相杀相食。 是明明立下了战功,却在繁京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 是平卢土地上的毁灭和新生。 还是凤城无法阻拦的悲剧? 是她下令毒哑了自己的生父,杀了自己的祖父。 还是她走到了今天仍像是行于白雾? “烈火漫烧过,怎知谁是我?唯行我道,方能存真。要想历劫成神,有道可走,才是第一步。” 女子自然就是在南江府大败了刘参之后顺便来参拜骑鹅娘娘的孟月池。 此时是升平初年的冬天。 她吃了一碗胙肉就离开了山海镇。 半年后,刘参麾下大将晁勇出走,北渡大江,在武宁的泗州重整旗鼓,带兵七万,直捣繁京。 第150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六) 逆贼晁勇来势汹汹,在一两月间就召集了七万大军直扑繁京,朝廷急调河东节度使王怀义率军南下,王怀义一心建功,本以为晁勇手下皆是乌合之众,反被佯装失败的晁勇诱敌深入,在濮州城外被杀得片甲不留,只能带着亲卫仓皇西逃。 朝臣们建议陛下召平卢军北上护卫繁京,宰相梅舸却力排众议,坚持让平卢军在象州一带剿灭刘参。 万俟引坐在皇座上看着争吵的众臣,忽然想起了先帝对他说的话。 “不上不下,左右为难,不得天时,亦失人和,你费尽心机勾结朝臣,争来的是不过是个破破烂烂的天下,朕补不了的天,你以为你就能补得了么?” “朕让梅舸教你为政,让翁徐林教你识人,让江氏为你谋划,让孟月池与你结交……你呢,全当朕是要害你,你觉得梅舸教你的隐忍持重是让你畏首畏尾,你以为翁徐林教你的识人之法是让你察言观色,你以为江氏上下是攀附于你等着鸡犬升天,他们想要升天何必等今天?你以为不到一十岁就能掌握数州之地的节度使是你可以玩弄于鼓掌的器具,到头来,你学的全是狗苟蝇营之道。” “为君者,面前道路万条,可以于取舍间走小道,不可一直走小道,不然,你就会同朕一样,在错路上积重难返,纵使修修补补,也不过动了些皮毛。” 这些话,万俟引从前是不屑于听的。 他隐忍一十余年,男扮女装、又装哑巴,明明是距离帝位最近的人,偏偏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到了最后,他的皇帝表姐还是得立他为太子,把皇位传给他,他是无尽宫墙深处最后的胜者。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戏,他的戏已经足够起伏跌宕,足够精彩绝伦,足够让看客拍手称快。 他沉迷在自己给自己的欢呼声里,以为会诸事顺遂,再做大启的中兴之主。 可他面对如今的局势,根本无能为力。 朝臣说的没错,繁京是何等要紧之地,怎能被逆贼攻破?必须调平卢军北上。 梅舸说的也没错,晁勇攻向繁京,就是为解刘参之困,事到如今,不诛灭刘参,任由他在岭南一带盘踞坐大,这一年多的征战便是白费功夫。 不,他心里想的甚至是不只是这些。 什么时候起,大启唯一的能战之军只有平卢军了? 明知平卢军在数千里的外的岭南,繁京有危难,满朝文武想的都是把平卢军调回来。 那要是有朝一日,平卢军反了……大启何人能敌? 一时间说不出的郁结梗在了万俟引的心口。 “陛下,保卫繁京之战,不能让平卢军北上。” 没有得出结果的朝会被万俟引散了,他在文远堂里召见了自己的亲信、兵部侍郎隋正陆。 去年隋正陆作为副招抚使去招安刘参,却不了了之,身为正使的张玄易被陛下免去了大将军、御史大夫,直接发往房州做司马,隋正陆倒是因为陛下的偏袒而逃过一劫。 “这话你为什么不在朝会上说?” 隋正陆低着头,他在朝会上不吭声,自然是因为这话不能对别人说。 如今的太尉、宁国公、平卢节度使可不是从前了,随着她的战功积累,朝堂上为她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多,有女子、有寒门子弟、也有江南世家出身的朝臣,比如墨怀袖、顾淮琢、许奉安…… “陛下,如今太尉拥兵十数万,若她真到了繁京城外,向外自然是能击退逆贼,可她万一到时再持刀向内……” 隋正陆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仿佛生怕惊扰了谁。 比如那远在数千里外的素手阎罗。 文远阁楼内并不热,万俟引的身上却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是,这些戍守各地的节度使有粮有地有军备,孟月池还比旁人多了一支十几万人的大军……她已经升至太尉,大启如今能给她的,还真不如她自己动手拿到的更加丰厚。 当天,陛下传下旨意,令忠武、河中、河阳、宣武等地的节度使合力围攻贼寇,又命梅舸举荐的散骑常侍李承化为招讨使统领各路兵马。 李承化年过六旬,用兵甚是稳妥,他心知晁勇的战法没有根基可依仗,必须速战速决,只要模仿孟月池这一年来的追击围剿之法就能将晁勇剿灭。 与此同时,远在岭南象州的孟月池麾下十数万大军遇到了新的麻烦——瘟疫。 刘参的军队里有一半都是北方人,自南下以来便一直水土不服,去年夏日酷热之时,他们在淅川得到了些补给,将军中的疾疫压了下去。 如今他们藏身于岭南的山间,湿热瘴疠日日侵袭,身体实在是扛不住了。 同样的问题,南下的平卢军自然也有。 可孟月池这人从来算得深,早早就备齐了所需的药草,又从南江府请来了精通医术、通识南方药草的武红玉、武黛玉两姐妹,甚至写信往朔州请在庐陵呆了半辈子的武守北帮她写药方。 在两脉武家女的鼎力相助之下,平卢军并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造成伤亡。 双方在山岭之中对峙,一方医药不缺,以逸待劳,一方疾疫丛生,渐成祸患。 刘参自知已然是穷途末路,所作所为越发穷凶极恶,军中有人急病而死,他就让人将尸体堆放在水源上,试图以此逼迫孟月池退兵。 察觉到此时之后孟月池立刻带兵后退十数里,又重新挖井取水,没有让刘参的毒计得逞。 如此一来,真正的受害者就成了岭南山中世代居住在此地的夷人。 其中有一支名为“鸭西夷人”,之前夷部叛乱之时他们也没有搀和,如今平白遭了这等祸患,鸭西夷人的首领思来想去,决定向平卢军求援。 戴着银饰的夷人女子向自己跪拜行礼的时候,孟月池连忙起身相迎。 看着面色素白,身上穿着紫衣的女子来扶自己,鸭西部的首领楠华眨了眨眼睛: “像驱赶狼群一样让平卢军横行天下的孟国公,您生得像是溪谷里的兰花。” 说完,她连忙将自己腰间悬挂的镶银刀捧到了孟月池的面前。 孟国公大人,鸭西部愿意向您献上我们的忠诚,可是现在我们的部落勇士都生了病,需要请您帮帮我们。 那把刀的刀鞘上镶嵌的正是兰花。 孟月池看看那把刀,再看看这位夷人首领,没有立刻去接。 不是因为她不想与鸭西部结盟。 她怕自己接了这把刀之后,以后会多一个奇怪的称号。 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我刚到岭南的时候就听闻蜀南柔水部的楠华公主嫁到了鸭西,将鸭西部治理得极好,没想到楠华夫人不仅能干,还果决坦率。你放心,此事是因为我们追杀刘参而起,我们自然会想办法。” 孟月池让人取来了武红玉她们制好的五百粒药丸,甚至把药方也给了楠华夫人。 看着整整齐齐用匣子装的药丸,还有清楚明白的药方,楠华再次看向孟月池。 启人一向看不起夷人,之前夷部叛乱之时,明明鸭西部没有参与,岭南的启人将军还是想把鸭西部也逼反,用鸭西部族人的鲜血换取他的功勋。 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将楠华招去汉人的城池当众鞭笞羞辱。 楠华忍下了这一切,她安抚了自己的族人,甚至想办法希望能进繁京面见启人的皇帝。 启人里也有善良和不喜战争的好人,她们愿意帮她传递消息。 可惜,启人的女皇帝死了,新继任的皇帝鸭西不感兴趣,此事就被搁置了下来。 眼前这位孟国公,她愿不愿意为鸭西的夷人主持公道呢? 楠华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的热意。 几日后,部落里的族人在用了启人的药之后真的开始好转,楠华再次出现在了平卢军的营帐。 “孟国公!鸭西部愿意帮你一起剿灭山上的乱兵!只求您相信,鸭西部真的没有与启人争斗的心。” 孟月池看着在自己面前重新跪下的楠华夫人,面色平静地说: 第236节 “楠华夫人,您相信了我,我自然也会给您我的诚意。” 她将一个匣子递给了楠华。 楠华打开,看见里面装了一颗人头。 正是当初当众鞭笞她的那个启人将军。 鸭西部擅长山中设伏,又熟悉山路,在他们的帮助下,半个月后,孟月池全歼了刘参最后的五千兵马。 刘参本人意图逃亡群山深处,被息猛娘发现,一箭射杀。 庆功宴上,楠华夫人带来了她给“兰花大人”的贺礼——一块神奇的罗盘。 “大人,只要将人的血滴进这个罗盘,不论这个人去了哪里,都能被这个罗盘找到。” 只有巴掌大的罗盘仿佛是精铜打造,上面的八角都镶嵌了绿色的石头。 就在孟月池看着这个罗盘的时候,一旁好奇的武黛玉突然说: “这上面的感觉,和骑鹅娘娘庙的对联好像啊。” 骑鹅娘娘庙的对联? 孟月池看向武黛玉。 武黛玉比她姐姐要胖一些,也是黑乎乎的,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拿着那个罗盘。 下一刻,罗盘上泛起了微光。 “你们看!会发光!骑鹅娘娘的对联也会发光!” “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的?”孟月池问楠华夫人。 楠华夫人也很惊讶,她连忙转身看向自己的族人,身上的银饰哗啦作响。 “是好几百多年前,从一个负心汉身上得来的。” 鸭西部有一个传说,一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喜欢上了一个鸭西部的姑娘,可这个男人在新婚之夜却想杀了自己的新娘离开这里,被愤怒的鸭西族人囚禁在了山谷中。 男人想要跑,鸭西部的族人就用铁链锁住了他。 为了逃命,男人献上了三件宝物,这个罗盘就是其中之一。 “难道说这也是骑鹅娘娘用过的东西?” 武家两个姑娘一听见“负心汉”,就先想到了骑鹅娘娘,遭遇了好多负心汉的骑鹅娘娘。 武黛玉扣了下罗盘上的的石头。 这么精致的东西,跟她们娘娘的气质不搭。 “与其说是谁用过的,不如说,是不是,某种力量。” 孟月池想起了朔北骑鹅娘娘庙,还有武家女不惜分支北迁万里也要世代看守的地谷。 第151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七) 所谓“人世悲喜不相通”,大概就是因为有人在庆功,有人在喝风。 庆功的是歼灭了刘参叛军的平卢军,喝风的,则是在逃命的大启满朝文武。 八月十四日,平卢军牙帐将军息猛娘射杀了刘参。 就在几日之前,守卫繁京的最后一道关隘——青门关被晁勇带兵攻破。 青门关一破,繁京附近几州再无与逆贼相争之力,各州刺史要么逃亡要么投降,一时间,晁勇的军队如摧枯拉朽一般化作血肉洪流奔涌向繁京。 皇帝万俟引在最初青门关刚破之时还说要御驾亲征,过了两日就在朝臣们的劝阻下改了主意,开始祭天。 此时,繁京城中的豪族已经纷纷向西南奔逃。 寰丘是大启皇帝历来祭天之地。 百多年前,大启第一位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的皇帝万俟悠抱着被修改过的经书典籍祭问苍天,从此废掉了所有纸面上的男尊女卑。 后来,她又修改《大启律》,使三百女童在寰丘上读了整整三日的大启律法,从此大启女子也能继承家业、科举为官、同赏同罚也被成了公认之事。 站在寰丘上能俯瞰大半繁京,这里寂静的深林和辽远的苍穹见证了大启的一代又一代帝王。 有的雄心壮志。 有的不可一世。 大启绝不会有哪个皇帝像他此时这样。 站在寰丘上的万俟引想着。 像他这样,狼狈。 狼狈地祈求苍天能帮他。 无论如何,无论是谁。 梅舸已经带人准备好了难逃的车马,被抛下的宫女太监们在哀嚎,他在寰丘甚至都能听见那些哭声。 他不想成为逃离繁京的大启君主,离开繁京逃往剑南、泯州,等着其他人把繁京夺回来,他呢,是不是从此就要看着那些掌兵节度使的脸色。 史书上会如何写他? 后世人会如何看他? 天上的流云飘飘摇摇,跪在寰丘上的万俟引在心中求上天能救他。 可是苍天不会给他回答。 繁京的朱雀门大开,人们摩肩接踵带着自己的家当奔逃。 从皇城出发的马车比他们都要快一步,怕御驾受阻,梅舸在半夜叫开了城门,跟在御驾后面的,是国子监的学子和松园书院、青松书院和五年前才重新开起来的白梨书院学子。 “陛下,且小憩片刻吧!” 这话,御前伺候的太监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 万俟引都没有理会。 他透过辇车的幔帐看着在晨光里早就远去的繁京,还有目光尽头那些跟着的学子。 “梅相竟然让这些学子都跟着来了?” 万俟引的眸光深沉,尽管梅舸为他考虑得处处周到,可是看着那些学子,他就想起了刘参在玉州时候坑杀了数百玉山书院学子一事。 “陛下,您在看什么?” 听见心腹隋正陆的话,万俟引顿了顿,才说: “我在看梅相的善心。” 被先帝一手从女官提拔成了两朝宰相的梅舸,手段狠辣,行事狡诈,先帝说她有一颗持正之心,让万俟引觉得难以理解。 此时,他好像也察觉到了。 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能保全这些学子,梅舸也许比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要更多情。 伺候在辇车旁边的隋正陆听见陛下提起了宰相梅舸,心中又是一动。 陛下弃繁京出逃,这事必须有人将罪责揽下。 梅舸身为两朝宰相,正是最好的人选。 “百里夫子,您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呢?” 被称作“百里夫子”的女子穿着一身素袍,正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听见了学生的问题,她摇摇头说: “何时能回来?我要是能知道,早就投奔了宁国公做她麾下军师,又怎还会在这里?” 听百里夫子说起宁国公,问话的学子长叹一声: “希望宁国公能早些得了消息,早日北上,夺回繁京。” 百里青衣勾唇笑了笑,她抬起头,看向队伍最前方的富丽堂皇的车马。 也许,白梨书院重回繁京的那一天并不遥远。 可要说整个大启的朝廷,等他们回到繁京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不会再是天下之主。 不对,此时仓皇逃离繁京的人,又怎么还能被称作天下之主呢? 梅舸的骑术并不好,她几晚都未曾安眠,此时坐在她的马车里,人几乎要昏过去。 可人都累成这样了,还有人不断来找她。 “梅相,这次出来的人太多了,只怕这路上的是非不会少。” “无妨。” 梅舸依靠在车壁上,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倒出两枚黑色的药丸吃下。 “我已经去信西国子监,与掌事崔云铃定好,再往西几十里就有人来接应几个书院的学子往北去,若是国子监的学子们愿意,自然也可以去。” “往北去?” 梅舸刚说完不久,最前面开路的金吾卫就遇到了一队穿着黑甲的骑兵。 “来着何人?” “勇毅侯府府卫,奉命来迎几大书院学子往朔北去。” “勇毅侯府?”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要不是这些人兵强马壮铁甲精良,他们还以为这是来截杀御驾的逆贼呢。 “勇毅侯府?怎会有府卫?” 万俟引听到这消息也很茫然。 勇毅侯一爵是无嗣承继的,只有一座被称作“西国子监”的勇毅学宫,这些年其实已经算是脱离了朝廷,一直被薛重岁把持。 什么时候还冒出了府卫? 不过,这些人想把那些学子带走,万俟引倒是没有意见,人越多走的越慢,分一些人北上,说不定还能引走一些逆贼的追兵。 “陛下,勇毅侯府的府卫,是宁国公帮助勇毅学宫重建的。”隋正陆身为兵部侍郎倒是知道此事,“勇毅学宫为了纪念薛大家,在学宫内为薛大家立碑,宁国公感怀此时,赠与了勇毅学宫一千铁甲,一千良马。” 第237节 一千铁甲,一千良马? 万俟引坐在辇车里往外看,只觉得那些跪在道旁的黑甲兵与他在平卢见过的平卢军很是相似,一看就骁勇善战。 比起现在的五百金吾卫,他更想让这些人护送他去剑南。 “他们来了多少人?” “回陛下,来了二百人。” 万俟引的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调一百金吾卫护送那些学子北上,这些勇毅侯府卫,护送朕南下。” 隋正陆连忙劝阻:“陛下!这些人只怕……”这些人可是孟月池的人呀! “这些人也是我大启猛士。” 那些学子们走到岔路上挤成一团,才知道护卫他们北上的人换成了金吾卫。 立刻就有学子改了主意想要继续随着御驾南下,开玩笑,一百个金吾卫遇到了逆贼、乱民、溃军,最大的用处就是能把他们挡在前面。 白梨书院全是女子,松园书院大半是女子,比起男子,她们的顾虑更多。 “百里夫子。” “没事。”百里青衣捏了捏自己学生的手,“告诉其他人,咱们尽管北上。” 说罢,她抬眼,与松园书院的一名夫子互相看了一眼。 当年江左益之乱后,刚刚成为平卢节度使的孟月池曾经写了信给朔北的勇毅学宫。 其中提到两件事,其一,是她要在平卢建立书院,希望勇毅学宫能派人来帮她,其二,就是让勇毅学宫想办法把自己人送去各地的书院,这件事要做得尽量不显眼。 百里妇行,有史以来第一位成了国子监祭酒、翰林院大学士的女子,又在代宗朝被斥为异端,甚至被人掘坟刨墓。 身为她的玄孙女,要不是小祖师姨的信,她百里青衣还在朔北做她的典籍编纂,又怎么会来到繁京这背弃了她祖上的地方? 在一些夫子的安抚之下,女学子们渐渐平静下来,此时,不少男学子已经决定了继续南下。 “咱们走吧。” 几乎八成的女学子们都选择了继续北上,不知不觉间,她们再次走上了女旧臣们在数十年前曾经走过的道路。 走了几里路,突然,前方传来了马蹄声。 又有一队穿着黑色甲衣的骑兵带着马车飞奔而来。 “勇毅学宫府卫,奉命护送各位北上。”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三百。” “三百人,能护送我们去朔北吗?” 带头之人是一名女子,看着年纪大概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容貌英朗: “你们放心,要是这一面旗子不够,我这儿还有一面呢。” 女人打开一个包裹,掏出了一面黑底红字的旗。 上面写着“平卢”两个 字。 “我是勇毅侯府府卫校尉刘桂子,接这个差事之前,我可是平卢军的训兵统领。” 女学子们“哇”了一声。 一直拉着百里青衣手的女学生很激动:“夫子!是平卢军的统领!” “嗯。”百里青衣兴致不高。 虽然多年未见,她还是认出来眼前这位统领是小祖师姨身边伺候的嬷嬷。 连六十多岁的嬷嬷都提拔成了统领! 小祖师姨之前跟自己说等自己完事儿就能回朔北继续编书,一定不会骗她的,对吧! 对于夺走了勇毅侯府府卫这件事,万俟引的心中毫无愧意,他是皇帝,大启的根基,让别人保护他是天经地义之事。 被夺来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在他的面前很是小心谨慎。 万俟引一直不满金吾卫的尸位素餐,对这些朔北来的高大骑兵很是有好感,尤其是带兵的江晟。 “朕一直不知道姜氏还有能带兵之人,从前朕身边有个女官叫江吟,论辈分是朕的表姐,你可知道?” 江晟笑得憨厚:“陛下,末将只是江家旁支。” “旁支又如何?旁支,也是镇国公府血脉。” 隋正陆见陛下器重江晟,也私下与他交好。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到达剑南之前对宰相梅舸发难,在这之前,他也已经私下与剑南守将魏如隆通过消息,待斗倒了梅舸,他们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路走走停停,万俟引一直在等着孟月池带兵北上攻打繁京的消息,每到一处可休憩的地方,只要没有追兵和乱军,他就会让人下旨给宁国公。 晁勇在繁京登基,立国号为“燕”,他自封为大燕安天下皇帝,甚至宣布要均分天下土地,很是拉拢了民心。 各种消息,不断地追上南去的车马,看得万俟引恨不能将晁勇碎尸万段。 一千里路,万俟引带着满朝文武和世家豪族走了两个多月。 还有几天就能到剑南的时候,他拉辇车的骏马都死光了,梅舸想办法弄来了几匹健骡拉车。 吃喝也是很艰难,最难的时候,连皇帝都得饿着肚子,越是艰难,万俟引就越是依赖好像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江晟。 在还有一天路程就能到达剑南的时候,江晟终于接受了隋正陆的招揽。 十月初三,史称“剑南之变”。 兵部侍郎隋正陆、剑南守将魏如隆号称要“清君侧”,杀死宰相梅舸。 却被早就掌握先机的梅舸打为逆贼同党。 一夜之间,连同隋正陆、魏如隆在内的二十七名大臣被梅舸的同党江笙所杀。 是江笙,不是江晟。 “陛下,江家的女儿最擅长女扮男装。” 江笙笑着将隋正陆的人头扔进皇帐。 “我姐姐江吟,是怎么死的?” 万俟引沉默许久,才说:“是、是先帝。” 江笙淡淡一笑,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陛下,是你,一个有野心的废物,连一直照顾你的人都保护不了。” 扔下这句话,江笙就离开了,在走之前,她谢过了梅舸。 皇帐里的陛下还在哀嚎,梅舸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笑着说:“只打断一条腿,还是轻了。” 江笙也笑:“断得干净,至少半年不能乱跑,也省得给人添麻烦。” 朔北特有的海东青飞过了江河。 孟月池看着从远方传来的消息,长出一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打繁京了。” 升平三年四月,历时将近三年的刘参之乱终于以晁勇兵败自尽而告终。 如鹌鹑一样缩在剑南的朝廷开始准备重返繁京。 也在此时,把持朝政许久的梅舸忽然病重。 就像是一场过于绚烂的烟花,这位堪称传奇的一代女相湮灭得让人猝不及防。 从她在政事堂晕厥到去世,不过短短数日。 太医诊断,只有八个字:“心血耗尽,油尽灯枯。”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孟月池甚至没来得及收到她最后的消息。 升平三年七月十七,万俟引在平卢军的护送下回到了阔别许久的繁京。 重新开启的议政殿,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封宁国公孟月池为相。 这一年,她三十四岁。 刚刚失去生母,不到百日。 第152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八) 先到剑南,后到泯州,大启的朝臣们在离开繁京后的日子里很不好过。 因为陛下的辇车是半夜偷偷走的,绝大部分朝臣得了消息之后才开始匆忙追赶圣驾,一路上有流亡的百姓、被逆贼击溃的乱军,就算圣驾走得不快,他们追赶的也极为辛苦。 缺衣少食,人祸丛生,对于很多人来说,南逃的一路他们把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 比如礼部的膳部员外郎李方亦,作为一个六品小官,他拖家带口投奔朝廷的一路被打劫、被盗窃,还丢了个孩子,死了二个家仆一个妾,快到剑南的时候他想吃碗粟米粥都找不到,只能把自己才十八岁的爱妾也卖了。 结果他亲自提着换回来的粟米去找自己的家人,却发现他的奴仆卷了他仅剩的家财跑了,甚至连官服官绶都带走了。 只剩下他的老父亲倒在地上痛骂奴仆的忘恩负义。 李方亦悲从中来,写了好几首诗来哀悼自己命运的不幸。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繁京投了那晁勇。” 话是这么说,让他转头回繁京,他也没有这份勇气。 到了剑南,剑南的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原本不算繁华的州府如何能容得下几万、十几万人陆续逃命而来? 有人说剑南城外梅相发威杀了些谋逆之人,可到底如何,影影绰绰没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几日后圣驾就继续南下往泯州去了。 李方亦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听说那逆贼晁勇封自己为大燕安天下皇帝,一会儿听说逆贼竟然封了宁国公是“一字并肩王”,一会儿又听说那逆贼愿意与宁国公分天下共治,过了两天,消息已经传成了那逆贼愿意自己只当一个王爷,把天下共主让给宁国公。 这些消息每日都在磨灭李方亦继续南下追随朝廷的决心。 第238节 好在,在他放弃朝廷之前,朝廷先对他伸出了手。 梅相派人在剑南收拢朝臣,给他们吃喝衣裳,还能把他们送到泯州。 到了泯州,李方亦才知道如今的朝堂已经是梅相一人专断之地。 那边逆贼在繁京跟各路节度使血战得沸反盈天,梅相在泯州也杀得不亦乐乎。 晁勇是一路血战八方,梅相是关起门来打狗。 世家也好,寒门也好,谁敢冒头就杀谁,想要跟逆贼议和的,杀,想要趁机作乱的,杀,想要弹劾各路节度使,指挥战局的,也难逃一死。 繁京捷报传来之时,因为前面的人死的太多,李方亦已经成了光禄寺少卿。 可以这么说,当时的朝臣们连自己该不该高兴都不知道了,想要咧嘴欢庆都要看梅相的脸色。 等到梅相突然去世,群臣中的一部分如同绑住了嘴的鸭子一下子挣脱束缚,嘎嘎嘎嘎叫个不停,都吵着喊着要给梅相定罪。 高坐御座的陛下没有吭声。 站在下面的李方亦心中不禁发凉。 梅相有雷霆手段,却是稳住了风雨飘摇的朝堂, 她就算专断弄权,却没有家私更无亲眷,就算有些爪牙、同党之辈,这天下又有哪个权臣是孤臣? 分明是把一条命都舍给了大启,力挽狂澜于乱世的能臣,在这些人的嘴里已经成了妖魔邪物。 陛下竟然还坐视不管? 就在李方亦为梅相生出些唇亡齿寒之想的时候,数千黑甲精兵到了泯州。 是来迎陛下回繁京的平卢军。 平定了逆贼晁勇的宁国公要继续剿灭逆贼残党,只派了麾下大将叶嵘来迎回圣驾,没有銮驾,没有二十六匹马拉的车,没有天子仪仗。 但是那些刚刚还喊着说“梅舸对陛下言行不敬”的人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回繁京的一路也不好走,平卢军说迎回圣驾,就真的在只迎圣驾,其余的朝臣都要自己自备车马,带着干粮上路。 身为光禄寺少卿,李方亦时常在御前伺候,很是看到了许多说给别人听别人都不会信的奇景。 比如陛下要重赏来迎他的女将军叶嵘。 叶嵘却说她效力于宁国公牙帐,未得军令不敢领受皇恩。 李方亦眼睁睁看着陛下的脸从红转青。 又比如陛下写了圣旨要赏赐宁国公。 叶嵘却说她奉命护送陛下,为了不让人以为宁国公挟制陛下,不能让平卢军替陛下传旨。 可陛下因为记恨金吾卫听从梅舸号令,早在平卢军到了泯州之后就事事仰赖平卢军,此时又去哪儿找不是平卢军的人来替他传旨?! 李方亦回忆自己死了的儿子和背叛自己的家仆,才把笑给憋了回去。 行行走走,回到繁京,当日圣驾从朱雀门离开繁京,此时大开门迎接圣驾的,也是朱雀门。 朱雀门外刀剑林立,黑甲森然,是刚刚横扫了天下的平卢军。 在列队的正中,一个女子骑在黑色的骏马之上,身上穿着一身紫色的麒麟绣袍。 七月的繁京湿润多情,一如从前,闭上眼,假装自己未曾离开,好像还能从风中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李方亦却在宁国公驱马上前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洗不掉的血腥气,浸满了繁京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墙,亦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这个看起来只是有些清瘦,甚至带着些文气的女人,她走到今日,仿佛是从尸山血海里步步行来。 行至御驾之前,女子翻身下马。 几乎是同时,辇车上的陛下从车上挣扎着下来,抢到了女子的面前大喊: “卿,大启之恩人呐!” 陛下都这么说,臣子又能如何? 李方亦连忙跪下,却不小心看见了宁国公脸上的笑。 “陛下言重了。” “若非得卿,朕愧对天地,愧对先祖!” 陛下言辞恳切,李方亦却一直记得宁国公刚刚的笑。 仿佛冷笑。 接下来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表演,陛下要拉着宁 国公同乘辇车,国公婉拒,陛下要和国公一起进皇城,国公婉拒,议政殿大门大开,穿着簇新龙袍的陛下坐回御座上,下旨封宁国公为宰相、太子太保,又加封上柱国、襄平郡王。 群臣都高呼陛下圣明,唯有一直低着头领受赏赐的宁国公、不对,是襄平郡王一直没有说话。 “陛下,听闻宰相梅舸身故于泯州,不知她的身后事,陛下有什么打算。” 骤然听到“梅舸”两个字,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方亦看向御座,虽然隔得远,他也能看见陛下的脸色和刚刚不同了。 梅舸,满朝文武默认了她是罪人,恨不能将这数年来所有的仓皇和失败都堆到她头上,在刚刚回到繁京的时候,没人想听见她的名字。 孟月池微微抬起下巴,她的目光从一干朝臣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御座上。 “陛下,‘文正’二字,微臣觉得正和了梅相的风骨。” 她仿佛在建议。 却绝不是商量。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就低下了头。 静默的朝堂,经历了极为艰难的片刻之后,有人忽然开口道: “陛下,梅舸有功于朝,微臣以为,‘文正’二字极好。” 说话的人竟然是御史中丞柳铉徵。 她和梅舸之间争斗了数十年,梅舸几乎差点把她们这些女旧臣遗脉斩尽杀绝! 谁能想到柳铉徵竟然会开口替梅舸讨要谥号?! “陛下,微臣也以为,梅相一生,值得‘文正’二字。” “陛下,梅相守正一生为国无私,当得起‘文正’做谥号。” 一个人,又一个人。 金吾卫大将军宋菲娘站出来了。 大理寺少卿苏婉青也站出来了。 户部员外郎邱熙悦也站出来了。 李方亦从后往前看,心中忽然很是惊讶。 什么时候,朝堂上竟然有了这么多女子? 先帝提拔女子入朝堂,那时候也没觉得女子有这么多啊。 现在,竟然有了差不多二分之一的朝臣都是女子?! 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旨意,没有什么令人惊诧的动作,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和李方亦同样惊诧的人还有许多,他们看看后面,看看前面,看见了好多的女子从群臣中走出,穿着裙子袍子或者裤子。 她们的声音,让人听着有些陌生,好像之前关于梅舸的种种,她们都没有说话,让人误以为这世上只剩了对梅舸的口诛笔伐。 此时,她们在等的就是此时。 李方亦看向低着头站在群臣之首的女子。 那些女人,她们在等的,就是这个女子站在这里的此时!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绣袍,头上却只戴了素白的玉簪,与她如今的声势和现在的场合并不匹配。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让很多女人张开了她们的嘴,发出了声 响。 李方亦的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 他甚至说不出自己在恐慌什么。 这些女人低着头,做出恭敬的姿态,言语也并无出格,却像是一把利剑,在这久违的议政殿里亮出了锋芒。 万俟引看着这些女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孟月池的身上。 “下旨,封已故宰相、文渊阁大学士梅舸为安国公,谥号‘文正’。” 说完,他的脸上迅速堆起了遗憾的哀愁: “梅相是先帝赐给朕的恩师,朕一直想亲手为她写悼文……” “陛下,既然一事已经议定,不如再说另一件事。”今日刚上任的宰相孟月池打断了陛下的话,“天下久逢乱世,民不聊生,臣以为,陛下当下令重新丈量天下土地,以均分之地,安煌煌之民。” “……”李方亦缩了缩脖子,重新低下头。 从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手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杀伐决断的女人手里。 这天下还能好么? 孟月池用了二年的时间告诉了所有人,这个天下落在她的手里是什么样子。 从平卢到繁京,包括乱糟糟的淮水一带,在都在她的政令下变成了人间该有的样子。 这位寡言手狠的“孟相”明明白白地用粮食、盐、漕运和恢复耕种的土地、被修葺和新建的水利作她新的刀剑。 打天下,她孟月池会。 守天下,她孟月池也会。 只剩一个坐天下。 就连朝中最死硬的“倒孟”一派都忍不住在想。 孟月池,她走到了今天,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去“坐天下”? 第239节 孟月池不着急,升平六年,她收拾了河东节度使王怀义,又在江南十二州推行了土地新法。 她麾下的“九判五鬼”几乎都被她放了出去成了一地镇守。 无论是什么女旧臣遗脉还是寒门女臣、勇毅学宫出身的女夫子……这些人几乎被她用到了极致。 一心想要编纂典籍的百里青衣在这一年成了平州司马。 升平七年,孟月池在繁京建起了一座书院,名为“梅园书院”。 繁京百姓盛传那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五月的一天,陛下万俟引突然有了兴致,让孟月池带那些古怪之物给他看看。 这些年里陛下的小动作源源不断,却都被她以一力破万法。 听着陛下的旨意,孟月池想了想,答应了。 这一天是五月十六日。 在她进宫之前,一个锦盒送到了她的面前。 “给我做的新衣?” “是。” 孟月池看着呈给自己盒子的老人。 刘桂子,刘嬷嬷。 她已经七十了。 “嬷嬷,您说过,我身上的第一块襁褓都是您裹上的。”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刘桂子笑了笑。 当年是她将遴选女官可以钻漏洞的事情告诉了梅舸。 也是她抱着才出生的她家姑娘离开了鹿州。 桂花开在梅前。 梅玉娘的生父姓刘,正是她的伯父。 “姑娘,让嬷嬷把新衣裳,给你披上吧。” 衣裳,是耀眼的黄。 第153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九) 深宫里的陛下最近喜欢上了摔跤,为了讨陛下的欢心,有人特意挑选了几十个北蛮和乌蛮出身的精壮武士送进了皇宫。 其中有一个乌蛮武士名叫兀先达安,高大威猛,极受陛下喜爱,陛下为他起了个大启名字叫吴素忠。 传闻这吴素忠有力拔千斤之能,恰好孟相的“梅园书院”里做出了一种车,无需牛马人力就能前进,能拉动数千重的木车。 陛下很感兴趣,就让宰相孟月池带着这车进宫,跟他手里的乌蛮武士一较高下。 在繁京的孟月池和在平卢一样,去哪里都是骑马,进宫也是如此。 黑色的骏马,是她母亲柳朝姝为她选的,黑马金鞍,辔头上还悬着金铃铛。 当难得有了些许的闲暇的孟月池骑着马去书肆看书,又或者去梅园,人们看见的就是一个衣着随性闲适雅淡的娘子,偏偏座下鞍鞯华丽,路过之时会留下一串金铃碎响。 随着道路复通,繁京渐复繁华,外来商客和书生都多了,偶尔有人看见她这般,还会惊叹繁京风物实在非同凡响。 然后,这些人就会被告知这人是谁。 她是庐陵才高命薄的一轮明月。 她是平卢坐看人相食的素手阎罗。 她是几次平定中原之乱的宁国公。 她是在江南的驱十万逆贼横扫世家的兰花娘子。 她是继梅相之后愿意将这天下一力扶持的宰相孟月池。 所以,看着孟相骑着马慢慢悠悠带着一辆奇奇怪怪的马车和数十护卫直奔皇城的时候,繁京的百姓只是笑。 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之后,他们对她要多一个称呼。 “孟相今日的衣裳倒是挺好看。”有个卖花的老翁乐呵呵地说。 一个挑着水的老太太将水桶放下,擦了擦脸上的汗: “孟相的衣裳哪一日不好看了?那绣裤我给我家孙女做了好几条,她天天穿着去学堂,喜欢得紧。” 老翁乐呵呵地点头。 孟相穿紫色好看。 今日穿黄色,也好看。 皇宫里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万俟引站在文远堂的门前,看着弓箭手藏到了对面的议政殿的屋顶上。 在他的身侧,还站着以吴素忠为首的猛士。 万俟引看向他们。 “那弓手只是以备不测,你们,才是朕最大的依仗。” 吴素忠连忙跪地,用不是很熟悉的官话说: “陛下放心,我等定然替陛下擒下贼人。” 万俟引皱了下眉头。 他不想听见“贼人”这个说法,孟月池固然是个窃占皇权,让天下只知道孟相不知道皇帝的贼,可如果他承认了孟月池是个“贼人”,那他这个数年间被孟月池压制得不得喘息的,又是什么呢? 不过,这样的心思他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些人。 两个太监又急匆匆 跑了过来,跪地说道: “陛下,宫外已经准备齐备,待宫中事起,李将军他们便会立刻抢占四门,不让孟党余孽逃脱。” 万俟引点了点头。 他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机会,孟月池身边的叶嵘在江南巡视,宋芙任了岭南将军,恒昇去了朔北,息猛娘去了卢龙,宋菲娘跟花龙女去了楚州督建水师,裴成康刚刚接掌金吾卫,在京郊练兵,至于粟语珍、刘呈珏之流尽管多得孟月池提拔,现在还难成气候。 对了,还有孟月容,她在替她姐姐守平卢。 在内,他有吴素忠和精挑细选的弓手为他制住孟月池。 在外,他有左路偏将李重恩替他起兵。 至于繁京之外,还有几位刺史。 如果这样还不能成事…… 万俟引摇摇头,拒绝去想这种可能,他是大启的君主,天命在他。 刘参死了,晁勇死了,梅舸也死了,这就是天命,所有敢冒犯皇权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陛下,孟相带着梅园的那辆‘无马车’到宫门外了,奴婢已经传话了,让所有人都在宫门外候着。” 万俟引没有说话,太监自然知道应该怎么传话。 过了端午,繁京的雨水就渐渐多了。 今日大概也会下雨吧。 万俟引看着天。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才十几岁,先帝让他去平卢。 他在平卢,把一棵葱当了兰草。 告诉他真相的女子很年轻,能听出一点点言语上的迟滞,还有点犹疑和尴尬。 万俟引接着她手里的灯光,看见了她脸上有些微的红。 生活在无数传说里的素手阎罗,在那一刻变得无比鲜明,甚至有些可爱。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不知不觉就笑了很久。 孟月池很有意思,比他所有的夫子都有趣——在发现陆寒城对孟月池的恋慕之前,他只是觉得有趣,在那之后,他就有了别的心思。 从平卢回繁京不久,先帝就要给他娶妻,延续香火。 他毫不犹豫地说,他想要孟月池。 先帝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 “就算是一只猪也知道执掌一方的节度使和一个平平无奇的郡王妃,应该怎么选。” 那皇后呢? 万俟引在心里无声地问。 那么贫瘠的平卢,百姓的吃喝拉撒,她都要操心,要是让她成了皇后和他共掌天下,她会怎么选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万俟引一点点抬起手,想要去触摸至高无上的皇座。 他似乎赢了,可等他坐在了皇座上,他就知道了答案,一个要看节度使脸色的皇帝,做他的皇后又能如何? 更何况,那个被皇帝察言观色小心应对的节度使,正是这女子本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快忘了,原来孟月池也是他这一生中不能得到的执念。 陆寒城 就算成了个傻子,也依然喜欢孟月池……要是事成之后孟月池没死,就送她和陆寒城相守吧。 一个叫小六,另一个就叫小池,看他们傻呵呵地相亲相爱,又怎么不是他的成全? “陛下,您要看的车到了。” 万俟引转头看向孟月池来的方向,却看见了一片很耀眼的金光 第240节 身上披着黄衣的孟月池就在这样的阴沉天气里,刺痛了所有人的演。 “卿,今日的衣裳,还真是奇特。” “陛下看我穿这身衣裳,可还合身?” 万俟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自以为今日是图穷匕见,但是谁也没说过在他亮出匕首之前得先被人射上一身的乱箭。 是,乱箭。 黑漆漆怪模怪样的“无马车”,上面遮盖的布被人掀开,车里竟然下来了几个手持弓弩的女子。 她们站在了孟月池的身后,用弓箭对准了他。 万俟引惊怒:“吴素忠!你还不将人拿下!” 他以为能看见自己的那些乌蛮勇士扑上去和这些持弩的女子决一死战,可是他们竟然一动不动。 万俟引转头看向他们,却见他们避开了他的的目光。 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 “吴素忠!” “李纳恩!” 高大健壮被他视作依仗的猛士们跪下了,却不是对着他。 弓手!对!他还有弓手! 万俟引抬头看向议政殿的房顶,却看见那个弓手的尸身被人拖走。 此时应该在京郊练兵的金吾卫,现在竟然出现在了皇城。 还站在了孟月池的身后。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月池!你早有反心!你就是要看朕的笑话!哈哈哈!你就是个逆贼!窃国逆贼,你以为这天下能容你?!你以为满朝文武……” 孟月池并不打算听万俟引将话说完。 有些事既然已经决定做了,那就得快,赶紧做完了,她还得去看看今年各地夏粮收获是不是备齐了牛和犁耙。 随着她一抬手,万俟引被人直接摁倒在了地上。 “万俟一族剩的人也不多了,朕会酌情荣养。” 说完,她转身,从身旁人手中拿过了一支弩。 “等等!”万俟引大声喊,“孟月池!你如此行事,定会引来非议……朕可以逊位!朕可以逊位给你!” 孟月池看着这个还算年轻的亡国之君。 “罪人万俟引,毒杀先帝在先,谋害宰相梅舸在后,自知无颜面对天下苍生,写下退位诏书之后就自尽了。” 裴文姬缓缓走出,手中捧着一卷圣旨。 正是已经拟好的退位诏书。 万俟引听到让他死,大惊失色:“孟月池,你怎能杀我,什么毒杀先帝,什么谋害……” “梅相生前,留存了先帝去世之前三个月的医案。” 孟月池的声音幽幽响起,犹如一把削去无尽虚伪的寒剑。 “她找人看过脉案,先帝的身子每况愈下,是因为有人下毒,积少成多,终于爆发,便是不可挽回的心疾。先帝去后,梅相就在暗中探查此事……你是知晓此事的,便有了第二次,这次你下手的人是梅相。” 万俟引脸色苍白,想尽办法毒杀了先帝这件事,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再提起,却被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 他好不容易坐上皇位,梅舸却只想让他当皇座上的傀儡。 梅舸怎么能不死呢?只这一条,梅舸必死! 万俟引抬头看向孟月池,他忽然想知道,如果当年在岭南变成了傻子的人是不是陆寒城而是他,孟月池会如何对他。 可他的的这个想法还没说出口,一支弩箭已经洞穿了他的脑袋。 “国号定为昭,朕的年号,就叫……算了,朕想不出来,裴文姬,此事交给你。” 射杀了万俟引的孟月池脸色平静。 刘桂子从她的手里拿回了那把弩箭。 很多年前,一个姓梅的女子死在了这座皇城里。 很多年后,一个身上有她血脉的女子,没有凭借丈夫,没有凭借儿子,没有凭借家世……她成为了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有梅舸留下的万俟引谋害先帝万俟玥的证据,已经足以应付面子上的事儿了。 至于其他……还是靠她的兵强马壮来解决吧。 升平七年,从今日起便成了“明光”初年。 大启一朝,历经十数位皇帝,国祚绵延三百余年,有过中兴,也经历了数十载丧乱,终于亡于僖宗万俟引之手。 大昭的立国,新任皇帝的登基,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朴素。 可在那之后,便是轰轰烈烈的天下土地重新入册。 被逆贼、乱军扫荡过的世家刚刚重新回到故地,以为一切还能如旧,等来的却是黑甲军护送的农部官吏。 与此同时,新帝下旨,废止了勋贵、世家选官制度,以科举,作为官唯一途径。 柳铉徵看着这一切发生,像是看见了棋局上,被梅舸落下的最后一子。 “你的那把寒光凛凛的刀,终于是挥出来了。” 她说完,笑着饮下了一壶酒。 女旧臣遗脉中不少人将孟月池视作乱臣贼子。 无妨,这些事,她会替新帝摆平。 这是她答应了梅舸的。 金碧辉煌的马车缓缓驶入繁京。 坐在马车上的柳朝姝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白发。 如果当年她带着两个女儿离开孟家的时候,有人告诉她会有今天。 她会觉得那人疯了。 “早知今日,当年就该让月池多穿些喜庆衣裳,头上梳两个揪揪,我找人画下来。” 新任太后有些懊悔。 第154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 孟月池将皇城内的一应事务交给了自己的母亲,柳朝姝虽然没管过皇宫,可她曾经管着庐陵鹤洲外面成片的商铺,后来更曾经照管过平卢军的辎重粮草,之前更有兰姑姑在一旁辅佐。 要是问她管得怎么样,这么说吧。 柳铉徵这几年当御史中丞,一年的俸禄也不少,看中了一套前朝典籍,因为开价太高,她每隔几天去看一次,眼巴巴看了三个月,还是柳朝姝听说之后让人给自己的姨母买了送过去。 在平卢,有些女儿家七夕乞巧节的时候都要喊两句“柳夫人”,就是想从她身上蹭些财气。 进繁京之前,柳朝姝也不是没想过拉上兰君,却被兰君婉拒了,离开皇宫到了平卢的兰君没有改掉自己的名字,她依然叫自己兰君,也喜欢听别人叫自己兰姑姑。 深深皇城,是一些人的葬魂地,一些人的命中笼,一些传奇的开始,一些悲剧的收尾,于她,却只是人生一段。 她在皇城里活得坦然,离开得也坦然,不觉得自己的过往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她陪着一个女孩儿长大,看着她成了皇帝,也看着她死去,仅此而已。 即使这天下已经换了个新的朝代,她的存在也是过往的一部分。 当然,一起做生意的柳朝姝走了,她也不会闲着,花了大半家底,买了一艘船,当起了船老板,从此逍遥海上去了。 柳朝姝花了几天的功夫在皇城里逛了两圈儿,就呆腻了。 “连个公鸟都没有的地方,也就是你一个人的吃喝拉撒,有什么好管的?等着几百个人伺候我一个?那是谁管谁?” 孟月池点头称是。 柳朝姝让人拎起自己还没拆开的行李,打算出宫。 孟月池轻声说:“外祖母之前送了信来……” 柳朝姝的脸色立刻变了。 女儿当了皇帝,柳朝姝不觉得如何,大启朝最后这些年大半都是靠她女儿撑着,她女儿夺了万俟家的天下也是理所应当——平卢军二十多万精兵,十万辅兵,掌握大半中原,走到了这一步,她女儿要么登基要么死。 那当然是得登基的了。 可柳朝姝她的母亲柳铉徽不这么想,从她女儿三年前拜相开始,柳铉徽就一直给她写信,让她好好约束女儿,不要做犯上作乱的千古罪人。 等她女儿真的昭告天下取万俟氏而代之,柳铉徽的信可谓是痛心疾首,说她养出这么个庶女是大启罪人,说她对不起柳氏列祖列宗,甚至让她以死谢罪。 现在月池说收到了信,用脚趾头想想,柳朝姝都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你不用理会,之前她一直在梧州,现在把她接来繁京吧,找个安静的宅子安置着。” 看见女儿含笑看着自己,柳朝姝忍了又忍,没忍住: “你说你这外祖母以前因为是女旧臣之后,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怎么现在倒摆出了一副忠臣样子?她,一个被吓到早些年连字都不敢写的……” 柳朝姝叹了一口气。 她想不通。 别的也就算了,她女儿经营的平卢,那是从孩子落地开始就一步步让女孩儿们往上走,府县一年新生孩子多少,女孩儿有多少,满八岁入蒙学的孩子有多少,女孩儿又有多少……要是有一个数少了,当地的父母官是会被撤掉的。 从七八年前开始,平卢当地很多人就更希望能生个女孩儿,一方面是因为女子也能服徭役,还能在织厂做工赚钱,另一方面,要是能考上书院,十五岁之后分田,能免三年的税。 男子在读书上总是比女子差些的。 女子在平卢过得比在大启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好,这是明明白白能昭告天下的事实,柳朝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亲娘是在嚎哪门子的丧。 孟月池却不觉得奇怪。 毕竟此时此刻,她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本辞官的折子。 第241节 哦对,她登基了,她的桌子应该被称作御案了。 与此同时,繁京景行坊里的一家私宅,几边的门都关着,柳铉徵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些穿着素袍的女人。 她们年纪小的也已经五十多岁,再大些的,都到了该上书乞骸骨的时候了。 看着这些早就被寒霜染透了发鬓的女人们,柳铉徵暂时把自己要说的话放在了一旁,忽然笑了。 “真是一群老太婆了。” 其他人互相看看,也笑了。 一个女人找了位置坐下,笑着说: “天涯为官,见一面,少一面,宦海沉浮,此一时,彼一时,唯有这年岁,只有往前,没有后退呀。” 这话说得有些苍凉。 却没有人想要反驳。 仿佛茶肆的私宅里连个跑堂都没有,只在泥炉上摆了个铜壶,柳铉徵将茶碗依次摆开,先在里面放了碾碎的茶叶末,又取了个小纸包,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些。 “柳中丞,你这是要请我们喝什么茶呀?怎么还往里面放粉末呀?” 柳铉徵笑了笑,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茶碗里多放了些,才说:“是南边来的霜雪糖,甜的。都上了年岁了,也别在茶里添什么花椒茱萸了,做个奶甜茶。” 水开了,她将水冲进茶碗,只将茶粉冲开就够了,待将茶筛匀之后,再提起一个壶,往里面添了煮好的羊奶。 茶香、甜香伴着奶香,几人互相看看,各自端了一碗。 柳铉徵浅浅啜饮了一口,说: “从我三十岁中了榜眼到如今,一转眼,又快五十年了。” 好像不久之前还在为薛重岁的离世而忧怀,转眼,薛重岁已经去世十三年了。 她自己也成了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 “五十年”,听见这四个字,在座的女人们心中暗暗叹息。 “这五十年里,前二十五年,我算是春风得意,接着,便是被贬谪剑南十二年,直到玉衡二十七年,我又被起复成了御史中丞,直到今日。” 柳铉徵双目微阖,仿佛回忆了自己的过往。 她一贯是个端肃严谨的模样,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反倒有了几分随性。 靠着栏杆坐下的一个女人看着年纪也大些,见她这般模样,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柳中丞,明宗朝至今,我们世世代代所想的,都是将一身才学用来承继明宗遗志,保大启的安稳太平,如今大启国祚被夺,我们生了退意,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开口了,其他人也说道: “柳中丞,女旧臣遗脉,怎能做了投靠两朝的二臣?” “我这一辈子在政事上没什么建树,总不能把祖上的世代清名也赔进去。” 柳铉徵捧着香甜的奶茶,定定地听着她们说话。 见她并不阻拦,这些女人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先帝登基七载,也就是行事昏庸了些,也未曾作恶,更不曾打压我等女臣,那孟月池既然得了薛重岁教诲,也是受恩于明宗的,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幸好她与我等女旧臣遗脉向来没什么交集,也省得后世将我们扯到了一处。” “我实在是不明白,她一个女子……” “她一个女子,怎么了?”柳铉徵从这些女人的脸上一个个看了过去,“陈细君、姚丽娘……还有你,于若菲。” 柳铉徵看向那个一开始说“天涯为官”的女人。 于若菲,二十多年前,她是殿中监,于若菲是大理寺少卿,两人也曾联手抵挡了世人对她们的攻讦,一步步走到了高处。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是让大启千秋万载?若真如此,她怎会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留下?我是真没想到,你们竟然有朝一日,会用明宗的遗志去反对一个拯天下于将倾的女子。你们真的,好生令我刮目相看。” 柳铉徵说完,摇头苦笑。 “玉衡二十八年,梅舸在这儿请我吃饭,那时,我们二人为‘记名进士’引国子监男学子生乱一事起了争执,我觉得取消了‘记名进士’会让女人的科举之路更难,她却笑我瞻前顾后的怯懦。” 柳铉徵已经老了,即使有香甜的奶茶滋润,也遮掩不了她说话时的喑哑。 “如今过去了十年,上一次科举是去年,女进士占了一半有余,为什么?嗯?在孟月池她为相之前,大启朝堂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朝臣是女子,为什么?你们不会以为是那个所谓‘仅仅是平庸’的先帝的恩典吧?不是!是梅舸,是有一个女人她站在高处,用她的脊梁为这世上的其他人撑起了一条路。明宗陛下是这般的人,闻相是这般的人,咱们祖上的那些为官的女子,她们是这般的人!孟月池,她也是这般的人!是她们告诉了我,退让也好,妥协也罢,换不来我想要的,唯有争,唯有斗!” 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柳铉徵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哪怕是她自己直到三十岁才在世人面前第一次提起笔。 哪怕是她在世 家和陛下的夹缝之间进退维谷。 哪怕是她一次次地被贬低被嘲笑。 她没有过这般的愤怒。 “明宗的遗志是什么?我们这些人,我们的母亲、姑姑、姨母、祖母、外祖母……她们踩过热炭走在通往朔北的路上,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在想如何求存么?她们在想着我们该如何讨好男人让我们能得一息安稳么?还是在想着女人绝不能靠着造反称皇帝,绝不能取了他们万俟家的天下而代之?” 说罢,柳铉徵站起身。 “来人!开门!” 几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所有人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每一个门外面都铺满了赤红的热炭,在外面延伸出了两丈长。 “你们既然不愿在新朝效力,就效仿那些女旧臣们走出去,让我看看你们的决心。” “柳铉徵。”于若菲看向她,“你是在效仿代宗当年吗?” “效仿万俟壬那个贱人?” 柳铉徵冷冷一笑。 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位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人脱下了自己的鞋袜。 “我决心走另一条路,此路上有一新朝名为大昭,为女子所创,我虽然老迈,也只盼着新朝能为天下间女子谋更多的路!” 说罢,她径直走到了一处热炭前。 就在她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有人拦住了她。 “柳大人,您这条路既然是为了朕而走,自然是朕来帮你才对。” 穿着一身金边素锦衣裳的女子笑着出现,让柳铉徵惊讶至极。 “你……陛下。” 来的人,自然就是大昭的开国皇帝孟月池。 她低头看看这些热炭,浅浅摇头。 “柳大人,您为朕、为大昭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令朕不知该如何谢您。” 说完,她抬脚踩在了炭上。 她穿的是牛筋底短靴,几乎立刻就有一股烤肉的味道传了出来。 “陛下,您……” 柳铉徵就看着孟月池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 走到柳铉徵面前,孟月池弯下了腰,竟然直接把她给背了起来。 端肃镇定了大半辈子的柳大人傻了。 “陛陛陛下?!” “柳大人可别乱动。” 柳铉徵毕竟年纪大了,当了一辈子的文官,又哪里比得过看起来文弱,其实却能搭弓射箭半辈子都在马上的孟月池? 竟然真的被她给背着走出了两丈长的热炭路。 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孟月池小声“嘶”了一声。 这是鞋底被烫穿了。 可她的腰背还是很稳,把柳铉徵安安稳稳地放下了。 私宅内,其他人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很复杂。 “把这些热炭都撤了吧。” 孟月池踮了下被烫了的脚,让人撤掉其他门口的炭。 吩咐完了,她看向 柳铉徵。 “柳大人,实不相瞒,我小时候第一次听了女旧臣们的往事,便想着……” 孟月池顿了顿,才接着说, “这世上总该有一日,不会再逼着女人去走铺了热炭的路。” 说罢,她抬起眼,转而看向其他的女旧臣遗脉。 于若菲低下了头。 姚丽娘也低下了头。 “女旧臣,天下女子的先驱,朕亦受恩泽。朕既然敢夺了万俟家数百年的国祚江山,自然也要有自己的臣子,一些知道男女生来不同,却并非男尊女卑的臣子,一些,一生昂首,脚下没有走过炭路,心里也没有那一条炭路的臣子。” 柳铉徵看向这位年轻的皇帝。 她果然是一把极好的刀。 从最初,就是锋利的模样。 “陛下此言若能成真,天下之大幸。” “一条新路而已,能不能走通,先走走试试。” 孟月池是这般说的。 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做的。 第242节 她来寻柳铉徵,其实也是想柳铉徵能开解下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这一生有很多的坎都迈了过来,唯有母亲自己的亲缘,总让母亲为难。 之所以亲自来,也是希望能跟柳铉徵聊聊自己的那位外祖母。 没想到竟然能看见这位老臣的决然、愤怒和自省。 实在是意外之喜。 跟着孟月池离开了那处私宅,柳铉徵轻声一叹: “陛下,若是让这些人就此辞官,她们的后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说实话,虽然孟月池是她的甥女的女儿,两人也同朝为官多年,却几乎没有交集。 盘踞一方的节度使,朝廷里备受瞩目的御史中丞,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二十年来,这是她们俩第一次私下接触。 柳铉徵之前对孟月池的印象就是年纪轻,心机深,此时却觉得这位恶名在外的前阎罗今皇帝身上其实一直有些少年人的率性和坦诚。 “她们的后人自然会来朕的朝堂,她们不过是有些痴,又不是疯了。”孟月池很看得开。 柳铉徵没忍住,笑了。 “陛下说得有道理,今日之前,微臣还想留她们,此刻,微臣觉得她们走了也不错。” 坐在马车上,柳铉徵静静看着脱了鞋之后长出一口气的孟月池。 忽然觉得她的神态有些眼熟。 “说实话,她们的才华确实不错。”孟月池把差点儿被烫穿了鞋底的短靴放在一边,换上了一双木屐。 “柳大人,你说我要是给大启朝修史,她们会去做吗?” 柳铉徵看着这位刚登基一个月的皇帝陛下。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种含笑算计的样子,她觉得更眼熟了。 经历了女旧臣们想要辞官一事之后,孟月池一直隐隐期待着有些男人也能拿出自己的骨气。 尤其是一些朝中 动辄以男女论事的酸儒,之前孟月池为相,他们经常把“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一副自己是为了大启国泰民安才勉强和这些女人同朝为官的清高模样。 可惜了,她等啊等,那些人却像是缩起了脖子的鹌鹑,怎么也不肯吭声,竟然就在一个女人建立的新朝里默默窝了起来。 实在是没有气节到令人失望的地步。 是,新任陛下很失望。 于是她大笔一挥,下令新任吏部尚书蓝昭筛选满朝文武,第一次把“未曾欺压同僚”纳入筛选。 果然,改变了标准,这朝堂上站的人也就不一样了。 陛下很满意。 当然,新朝初立,不谐之处也有不少,除了朝堂之上要整肃之外。 朝堂之下,遥远的北方,北蛮入侵,战事又起。 在平卢军北上平叛的同时,景州民变又起。 大江水患,景州豪族房氏为了保自家田地,趁夜扒掉了两处堤坝,让洪水向江对岸蔓延了近百里,被淹死的百姓尸体陈尸在溃堤之上,至少有数千人就在夜里被淹死了。 百姓们在愤怒之下杀了房氏上下几百口人。 三万平卢军抵达景州,看着那些整齐划一的黑甲和马匹,占领了景州城的百姓们已经准备好引颈就戮,他们甚至找刽子手问了怎么被砍头能不疼。 第二日,景州城下,平卢军在众目睽睽之中砍掉了出逃的房氏长老还有景州刺史的脑袋。 “咋不杀咱们?”城墙上百姓们面面相觑。 一个人踢了踢另一个人的脚后跟:“要不你去问问?” 得到的是一对白眼。 第155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一) 平卢军在景州对豪族房氏出手,犹如夏日里的一道惊雷,令天下世家辗转不能寐。 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折子,孟月池皱了皱眉头: “要么是给房家喊冤叫屈的,要么就是来试探我的意思,若都如此,这些折子也不必给我看了。” 殿中监古莲娘微微一笑: “陛下,因房家一事,来的可不只是折子。” 孟月池抬起了头,她在心中算了下,说: “顾淮琢回京述职,你觉得他要当面给房氏求情?” 古莲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对襟衫子,下面是一条翠色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纱帽。 “陛下,顾氏与房氏一贯亲近,又曾结通家之好……” 将笔放在一旁,重新审读了一遍自己写完的圣旨,孟月池在上面用了印,才把圣旨放在一旁。 “顾淮琢是个聪明人,莲娘你不必担心。” 古莲娘苦笑了下,说道: “陛下,若顾淮琢真是个聪明人,顾家也不至于至今还战战兢兢。” 她的话里有些讽刺,按说顾家是江南世家里最先和平卢做生意的那一批,若不是做了些首鼠两端之事,现在早就如墨家一般鸡犬升天了。 孟月池当宰相的时候,墨家这一代的家主墨怀袖就已经从正四品的越州刺史升任了正三品的两道观察使。 墨怀袖如今才刚四十岁,有家世、有才华、有功劳,也有运气,满朝大臣都清楚,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年,六部尚书里定有她一席之地。 顾淮琢四十岁做到五品刺史,也算是有些本事的,他的同辈兄弟也以他为首,如果他有墨怀袖一半的气魄,没有受族中前辈掣肘,未尝不能让顾家再上一层。 有机会却没把握住,一次错误的选择毁掉了从前积累和运气,所以古莲娘认为顾淮琢并不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乖觉。” 孟月池将折子都推到一边,又拿出了一张空白的圣旨。 “他既然乖觉,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那些百姓,又为什么要杀房家的人,一边是朕治下被人毁了家园田地的百姓,一边是于国无功,还天天想着怎么能隐户隐田,从朕手上拿走赋税的蛀虫。” 说话的时候,孟月池落笔都比平时重两分。 “景州长乐堤传闻还是骑鹅娘娘修的,数百年间庇护景州万顷良田,他们房家人竟然说扒就扒了……我之前已经令工部调派人手,用最好的材料把长乐堤重新建起来,这事我有些不放心,让岳持善带人去看一眼。” “是。” 相伴快二十年,古莲娘早就知道孟月池的行事,知道她骨子里对堤坝水利都极为看重,房家做出这等事,还不如真去扒了孟氏祖坟 ——祖坟被扒,她们的陛下说不定只会一笑了之,用了几百年的堤坝被扒了,陛下会把房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扒干净。 “陛下,景州的带头起事之人也是私盐贩子……叶将军的折子上说,百姓可恕,这带头之人还是有一颗作乱之心。” “盐。” 孟月池说了一个字儿,又沉默许久。 盐铁官营施行了几千年,历朝历代以此法维系国本。 若是站在盐的角度看,朝代更迭,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人在争夺控制和售卖它的权力,一旦这种权力逐渐丧失,也是这个朝代走向衰亡的时候。 她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何尝不是因为她把持了大半中原的盐? “平抑盐价的法子,咱们还得继续用下去,我之前让人去了泯州建起了盐场,用了最新的制盐法子,增量降利的办法能不能通行天下,还是得试试。” 孟月池之前之所以能拿捏了中原盐路,靠的其实就是用量换利,用更多的盐和更低的盐价来稳固一地。 过了一会儿,孟月池召见了顾淮琢。 顾淮琢果然如她对古莲娘说的那般乖觉,来面圣的时候根本不提房州一事,反而说起了各地正在兴建的书院。 顾家愿意出资兴建书院,孟月池自然答应,当然也少不了顾家的好处,后年平卢新建的大船,顾家可以预定一艘。 “三两年间,官盐,朕是一定会重建起来的。” 顾淮琢告退出去的时候,孟月池突然开口。 顾淮琢的脚步顿了下。 现在这些世家赚钱靠的都是私盐,陛下对他说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要写信给七弟,让他把私盐的生意都停了,和墨家一样,改做船运生意。 顾淮琢退下,孟月池却还不能休息,有礼部的郎中来试探陛下有没有空试穿新的礼服,孟月池立刻表示自己忙得快要上天了,礼服就不用试了。 大昭立朝几个月,什么礼制规制都还没定下,孟月池最不耐烦操心这些,把它们一股脑儿都扔给了掌管礼部的卓静波。 卓静波之前是翰林院的学士,才学深厚,声名不显,当年梅舸去世之前给孟月池送去了一张名单,此人高居第二,仅在邓州刺史岳持善之后,孟月池出任宰相,对这些“梅党”也很重用。 如今她登基,卓静波成了礼部尚书,岳持善被则被她委任了都防使,在繁京周围整顿军务。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在梅舸手里也不过是做些出谋划策的营生,到了孟月池这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卓静波原本是个喜欢养鸟喝茶的文雅之人,现在根本就是一块爆炭,每日用桑叶泡水,都止不住她嗓子里的火。 在梅舸的名单上的第三个名字其实也是孟月池的熟人——言方应的妻子韦晴蓝。 曾经和孟月池携手护卫原平的言方应言大人八年前因为肝病而逝,享年六十有余,因他从前之功,他死后被赐爵清平县公,韦晴蓝倒一直还活着,拿着朝廷每年赐给的脂粉钱在繁京郊外建了个园子,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在里面织布为生。 孟月池自从任平卢节度使,与言方应之间的同袍之情维系得很 好,跟韦晴蓝之间自然也亲近,后来言方应生病,她还特意请武云缨来了一趟繁京,韦晴蓝感念孟月池的情谊,每年都要给她做一身新衣裳。 这么一位“温婉贤淑”的女子竟然能被梅舸如此推崇,孟月池很好奇。 她的疑问倒是很快就被解答了 ——晁勇攻占繁京,韦晴蓝竟然护住了四千余名女子全身而退,她训练了八百女卫,然后告诉晁勇,这八百女卫挡不住晁勇的大军,却能撕下三千条人命。 为了四千名女子失去三千可用之兵,晁勇舍不得,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韦晴蓝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连着写了十几份圣旨,孟月池才再次将笔放到了一边。 她如今所在之地是皇城的内殿,前朝明宗时候这里叫集贤殿,启朝明宗、仁宗、穆宗三位女帝都将这里做召见朝臣之地,代宗万俟壬在这里谋朝篡位,杀了隆盛太子,把这里也封了,直到肃宗将这里重新启用,又在这里骤然离世。 前有三代女帝寿数不永,后有肃宗被末帝僖宗毒害,孟月池决定启用这里的时候,很多人都劝她这里不吉利。 第243节 孟月池实在不在乎这个。 对于她来说,在这个一开窗就有清风穿堂的殿堂,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权力,有最初在皇权面前的小心谨慎,也有后来与肃宗对坐论政的认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在这个殿堂的门口,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们是一对注定不能相认的母女。 身为女官的梅君不能承认自己生下过一个女儿,就像她绝不会承认自己是教坊司里的歌姬梅漪锦。 身为朝臣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有一个被女旧臣之后抚养和教导的女儿。 身为宰相的梅舸不能承认自己是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母亲。 身为太尉统领天下大半兵马的孟月池,也不能承认朝堂上专权独断的梅相是自己的母亲。 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揭露了僖宗的罪行,给肃宗和梅相报仇,冠冕堂皇,不必再讲过往。 就这么一步一步到了今日。 她们两个人站在名为天下的棋局之上,一时为子,一时执棋,交互错落,与天相争。 偶尔互助,更多,则是各行其是,各有其道。 未曾相知,未曾相认,不必相亲,不必相近。 看了一眼门外,孟月池低下头,继续写着税改之法。 开商路,开矿藏……振民生补盐政,每一步都要小心。 “想想你和你那女儿,还真是有趣。” 万里外的海上,穿着一身短衣的兰君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天。 “你告诉我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们俩竟然是母女,我还以为你是算计好了要用薛重岁的徒弟做刀去杀那些女旧臣,你告诉我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俩不愧是母女,若不是才奇怪。” 半躺在甲板上的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一 张素白的脸已经被海上的阳光照成了红色。 用一把腰扇遮住了脸颊,她低声说: “兰君,自从出海,你每天都要讲十遍我们母女的笑话,能不能干点儿正经事儿?” “正经事儿?你看看这海,除了抓鱼吃饭还有什么正经的?” 兰君没有回头,一抬脚,用脚后跟撞了撞女人的腿: “说实话,我之前还觉得你那女儿能看着你去死呢,没想到啊,你都准备好在朝堂上当场来个‘面斥陛下毒杀先帝之罪而后吐血身亡’的戏码了,她还能想办法把你从泯州偷出去。” 每天都要被自己的同僚兼好友抓着复盘自己母女之间的这点儿过往,女人烦不胜烦。 “我都说了,那是薛重岁让她救我一次,报了我的生恩罢了。” “是么?”兰君嘿嘿一笑,“我可听那柳生尘说过,你女儿是重金请他护你十年,不光把你抢出来,又把你一直当药吃的毒给解了,这份用心,哪怕一次,也值了。” 女人终于不说话。 一片云挡住了太阳,海鸥从船舷边上飞过。 她站了起来,看向辽阔的大海。 “整个大启都没有了我梅舸能呆的地方,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死了呢?” “若你真觉得这里你无路可走,不如去别处看看?” “别处?这个罗盘是什么?” “这是用一滴血就能寻到人的罗盘,靠的是四角上的石头,我派人四处搜罗这等奇异之物,有了一个猜测,也许,在海外有另一个人间。那里的人与我们不同,能通天彻地,成仙飞升,还能来到此间,做些奇异之事。”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证据吗?” “南江府山海镇的骑鹅娘娘庙,也就是还圣元君的飞升之地,记录了秦四喜的生平,她有过三任丈夫,这三个人都是修真者,他们能炼制灵药、操纵飞剑,还能直接飞走,也许这些奇怪的传说都是真的,只是真相如何,要到海外去寻找。” 那是梅舸记忆中最后与孟月池的相见。 她的女儿给了她一条奇异的路。 她们的嘴上说着仿佛神话一般离奇故事,表情却是一样的冷静。 梅舸看着自己的女儿。 片刻后,她说:“要是我回不来……” “这个罗盘里滴了一滴血,是我的。” 她的女儿眸光微垂。 “天涯海角,它会带你找到我。” 云被风吹散了,璀璨的金光泼洒在波澜之上。 “梅船长?你干嘛呢?”兰君戳了戳她。 梅舸低下头,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在……看路。” 想女儿。 第156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二) 明光元年腊月,作为大昭开国皇帝,孟月池穿着一身黑帝耀金九龙争珠长袍,徐徐走上了繁京南郊的寰丘。 隔着十二串白玉制成的旒珠,她环顾四周,只能听见冷肃的风声。 代表山川星辰的旗帜列于四方,苍生跪拜,群臣俯首,恍惚间,让人觉得此地只有她与天。 这就是“天子”。 走到人间权力的巅峰,就仿佛获得了与天相对而言的资格。 孟月池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台阶。 在台阶最下面,好像有个小女孩儿,日日站在窗前,等着自己几个月才来一次的父亲。 她的手指那么细,却已经学会了拿针,能给父亲做一双袜子。 那个女孩儿呢? 她去哪儿了? 孟月池转头,恍惚看见了跪在孟家佛堂里的小姑娘。 是了,还是那个女孩儿,她长大了一些,被人教了许多的规矩。 那些规矩是什么?是长满了刺的笼子。 很短暂的瞬间,她以为只要自己不乱动,就不会被刺伤,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世上就是有人要用她的伤、她的血去证明些什么,证明嫡母的地位稳固,证明孟家的规矩森严,证明这世上就应该有高低尊卑。 “运气好的小姑娘”穿着龙袍的孟月池在心里轻声说。 多么幸运,她有一个坚守善念的母亲,没有真正的亲缘,她却因为善良而救出了那个小姑娘。 耳边似乎隐隐有读书声。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物各有其所在也。”穿着绣裤的少女坐在桌前,全神贯注。 “月池,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投军。”她的好友挤在她的身边,笑着说,“虽然薛娘子愿意为我作保,让我去当个武夫子,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得劲……月池,你可真厉害,早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女孩儿抬头,看着自己好友离去的背影。 她只是想往前走,走到一个,不用仰赖一份善念才能活下去的位置上。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吾往何处? 女孩儿问自己的心,却没有答案。 娘从孟家带出来的家财,需要一个功名守着。 可她因一念之善能在庐陵书院读书,又因一念之鄙失去了科举晋身的机会。 寰丘飘摇的旗帜里,仿佛有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 “月池,你走吧,去外面看看,鸢知天远,鱼知水阔,你也一样,先去知道这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再去寻找自己的以后。” 吹动旗帜的风,大概也在多年前吹动了女孩儿向着北骑马而去时的头发。 冬日里的阳光并不温暖,却也灿烂,几日前下过雪,残雪停留在远处山坡的树上,成了一抹炫目的流光。 朔北的明仁宫,天、雪、霞光交相辉映。 好像一点点把她的心也照亮了。 这世上挣扎而谋前路的人有那么多,她们勇毅无畏,心地比霞光中的明仁宫更耀眼,她们的前路在哪里? 她的前路,又在哪里? 旒珠轻摇,大昭的开国皇帝孟月池一振袍袖,她似乎看见了无数个自己。 在并州,在原平,在繁京,在淮水……天下大乱,她奔波于乱局之中,能做的却那么少。 她要弯下腰,匍匐在地,让胸口贴在地上,时时记得自己的两手空空,才能继续面对日复一日的波折。 她要在心里反复推翻那个更仁善的自己无数次,才能面无表情地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当然,这些选择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她还要往前走,她要把更多的人拉到自己的路上,她要把未来无数的天光拉扯进未来。 她要让人间之路,有天下宽。 满头白发的柳铉徵站在一侧,念着祭天的祷文,她在说大启末帝的无道,说天下苍生的困苦,说孟月池一心为民的果敢与担当,每个字都如花似玉,遮掩了背后的背叛和杀戮。 孟月池面无表情,她看向苍天的牌位。 “若是觉得我不配,便一道雷劈死我,不然,这人间我说的算。” 天上一抹云慢慢悠悠飘过,是猫头的形状。 第244节 一只小猫蹲在上面,气哼哼地用云朵磨爪子。 “这一世的秦四喜看着温温柔柔,怎么比上一个还要狂?” 一只鹅叉腿坐在云朵上,用嘴悄悄地叨着云,想把下面的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小猫看见了它的动作,又把碧绿的眼睛移开了。 “她还要好多年才能离开,我也就只带你来看一次。” 鹅忙着叨云,不理它。 开创新朝之后的第一次祭天,也不止是祭天那么简单,这一天之内,光是从皇城内颁出的圣旨就有一百六十多道。 各种新朝礼制的颁布自然是不用说,让礼部所有人少了一半头发的东西,刊印成册也是厚厚的一摞。 接着就是关于修法的圣旨。 接下来就轮到了各种新制度的颁布和人事任命。 三省六部制度精简为尚书台直属七部,除了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之外加设财部,统管天下盐、铁、矿和行商规制。 废止各节度使,沿边境分设九处镇守,五年一轮换,设常军,分守大昭各地,五年换将,镇守轮换、兵将轮换一事交给新设立的枢密司管理。 设水师,除了作战之外,也要护卫航道。 设都察御史台监督文武百官。 尚书台设三位宰相,分别是柳铉徵、苏茗子和息猛娘。 三位宰相也要领七部尚书之职,所以七部尚书分别是:吏部尚书柳铉徵,户部尚书苏茗子,礼部尚书卓静波,兵部尚书息猛娘,刑部尚书柳朝妤,工部尚书陈正与男财部尚书越灵棋。 此外,蓝昭任侍诏大学士、翰林院掌事,裴文姬任督察御史台都御史,梅漪罗接掌通政司,任通政使,梁褚(男)任大司农,宋菲娘任枢密司枢密使,叶嵘任南镇守将军,花龙女任水师都督,宋芙任朔北镇守将军,楠华任岭南都督,刘桂子任京畿羽林将军,韦晴蓝任巡防使,恒昇(男)任河东镇守将军,裴承康(男)因为之前受了伤,不能带兵,改任水路转运使。 其中息猛娘虽然已经是宰相,却还领兵在外,身兼北镇将军、护国大将军等职,她身上兵部尚书的差事由兵部侍郎、枢密司副枢密使孟月容代管。 新朝新气象,新帝大封亲信,就连在留在平卢没有来繁京的孙阿梅都得了个正正经经的五品工部员外郎,竟然还有个朝请大夫的散官在身上。 明明是一辈子跟粮食打交道的农妇,竟然已经能靠自己的俸禄带着全家过好日子了。 当然那,她的家人也不用她来养,她的孙女儿也有个七品官职在身上,人家自己能养了自己,曾孙女儿已经考中了进士,曾孙也得了举人……朝为田舍妇,暮登天子堂,孙阿梅一生坎坷跌宕,粗识些字,会种地,会织布,聪明坚毅,在她这样的人身上是活下来的必有之能,怎么看,她也不过是平常年月里能勉强混个温饱的田间老妪,却在这等年纪成了个传奇。 早在孟月池当年第一次给她官衔之后,平卢就刮起了一阵改良器具的风潮,现在,这风几乎要席卷天下。 就连她家从前隔壁的那个汉子,没事儿的时候都拆了自家的镐头研究。 一边研究,他的嘴也不闲着:“那孙老婆子哪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时运好了罢了,把水车和纺车改到一起,咱们这些汉子又不纺纱织布,哪里能知道嘞?” 妇人在一旁剁菜叶子和粟壳拌了喂鸡,只当他说话的放屁。 汉子和这个死了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成了婚,倒也说不上是嫁娶还是入赘,两家人将田并在了一处,搭伙过日子,妇人身子不好,下地的活儿干不了,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让他活得也有个点儿人样,带过来两个孩子都是嘴比手大的年纪,肚子填不饱,汉子只能哼哧哼哧将四十亩地种起来,骂骂咧咧的话也不敢让人听见,比从前勤快多了。 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他为人有多好,而是这妇人的小女儿聪明,一看就是能读书的料。 虽然不是自己的种,以后他也能被人称一声“老泰山”,嘿嘿,想着也挺美。 “五品官……哼,孙老婆子她家肯定是选了个好坟场儿,赶明儿我也打听打听,把咱俩爹娘的坟要是能迁过去……” 妇人转头看了他一眼,说:“昨天有口信儿说村头的五亩地得种新粮,招五个人去干活儿,一天给五十个钱。” 汉子“嚯”一声站了起来。 “你咋知道的?” “在织厂碰到了孙家姐姐,她说的。” 孙家姐姐就是孙阿梅的孙女了。 汉子连忙把镐头插回去,趿着草鞋就往外跑。 妇人见他 这般,召来大儿子说:“炕上那件衣裳你拿给你二爹,再让他把裤子带重新绑绑。” 大儿子赶紧照办。 妇人转进屋里,就看见自己才九岁的小女儿在收拾书本。 “阿靖,可是将书背完了?” 女孩儿点头,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二爹总是说些对孙大人的不敬之言,不好。” 妇人笑了: “一些庸人之言,你能不去听,可它总是在的。今日这些话说了孙大人,来日也会落在你头上,你到时如何?” 女孩儿沉默许久,才说: “不会的。” 她娘有些惊讶,女孩儿拿起一旁的书册: “现在已经是大昭了,娘,世道会变的。” 世道如何,孟月池如今还没空点击,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些许的头疼。 平卢出身的一干旧部都得了封赏,唯一的例外,自然就是陆小六。 陆小六自从跟着孟月池来了繁京,就被他的恩师和师兄带走去治病,只是一直没有成效,因为他会发了疯一般地找孟月池,旁人也不敢把他带得太远。 如今他住在安顺坊的一处宅子里,倒是离皇城不远。 可再近,也终究是宫外,想要见孟月池,比从前要难太多太多了。 “月池,我要跟你住!” 陆小六才不在乎什么官职俸禄呢,他就想和月池在一起。 “你要是跟我住,你就成后宫了,以后想要去朱雀门买块饴糖都麻烦。” 陆小六却还是眼巴巴看着她,眼眶发红,可怜得紧。 明明已经年过四旬,陆小六看着却比当年二十多岁刚中状元的时候要年轻许多。 “月池。” 手指头一点点往前蹭,他捏住了孟月池的衣摆。 “我要和月池一块儿!” 孟月池看着他的手指。 看了很久。 “好。” 她点点头。 陆小六很惊讶,他虽然很渴望,可他已经知道了月池总是会拒绝他。 他没想到月池会答应,他好高兴。 看见他笑了,又傻又孩子气,孟月池也笑了。 陆小六搬进皇宫的事儿却不顺利。 他的师兄和同门怎么能忍受自己当年名冠江南的师弟成了皇帝的禁脔,与他很是起了一番争执。 在混乱中,陆小六撞到了头。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五天后。 他醒来的地方,是皇城中的漪澜殿——从前朝明宗起,这里就是女帝宠幸男人的地方。 孟月池到漪澜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政务繁忙,就算知道陆小六早上就醒了,她也只有晚上能来看看。 漪澜殿内没有燃灯。 孟月池提着灯笼走进去,忽然被人抱住了。 “小六?” “嗯。” 借着灯火,孟月池看见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在颤抖。 她沉默许久,忽然一笑,灯光照亮了她的眉目,又让她沉在了更深的黑暗里: “陆郎君,好久不见。” 第157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三) 繁京这一年的春雨来得早。 还没进一月,雨水绵绵飘在了没生芽的枯枝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礼部侍郎程铮同躺在床上,睁着眼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身上“嘭”的挨了一下。 “要睡就睡,不睡就滚,明天还有大朝会,老娘还得上朝呢!” 程铮同呲了个牙,没敢吭声。 悄悄背过身去,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下他更睡不着了。 他是出身淮南的士子,家境平平,侥幸拜在了江南大儒翁徐林座下,赶在科举之前,家里为他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十九岁那年,十七岁的妻子大着肚子送他科举,全家指望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他也都做到了,中进士、做官、升官……他的恩师在儒林之中声名赫赫,连陛下养在宫里的几位郡王见了都要喊声翁师傅,有同门照应,有恩师指点,程铮同以一甲进士之身不声不响地往上爬,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六品梧州司马。 按说这时候他也该把妻子女儿接到身边,可家中爹娘仍在,离不了妻子,他就只能让妻子留在了老家。 那一年是前朝玉衡一十五年,他的家乡泗州被造反作乱的武宁戍卒攻破。 程铮同白日里处理政务,和同僚上官谈论朝政和淮水的战局,晚上回家就悄悄烧香拜佛,求自己的爹娘能平安。 虽然妻子的脸已经记不住了,一天,他路过还圣宫的时候,还是送了一炷香给自己的妻子,还有女儿。 第245节 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已经死在乱军中的妻子在家乡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带人放火烧了叛军的粮仓,砍下了敌将的头。 因为他是朝廷命官,叛军一入城就把他全家抓了,武宁戍卒们深恨这些为官之人,屠勋把抓到的官眷要么赐给了亲信,要么就派去做劳役。 他的妻子就被赏赐给了一个所谓的“左将军”,屠勋在泗州杀了并州都督林珫,这位左将军周逢就成了泗州守将,他的妻子因为小意逢迎,被泗州其他人称作“将军夫人”。 几个月后,平卢军完成了对屠勋所据各处的分割,开始沿着泗水收割各处叛军,周逢心知不敌,打算固守都梁城,拖住平卢军的脚步。 一把烧了大半军粮的火,也烧掉了周逢部下的军心。 都梁城破,平卢军冲入都梁府衙,看见的是一个女人手持菜刀,手里提着周逢的人头。 程铮同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多年之后,在那之前,他在淮水刚刚平定的时候就亲自去淮水接自己的父母,娘已经去了,爹还在,他问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爹只是摇头,不说话。 他以为他的妻儿死了,却不知道他的妻子穿着平卢军给她的干净衣裳去见公爹,却被他爹骂残花败柳,赶出了家门。 他十一岁的女儿追出去,母女一人一起投了平卢军。 给娘守孝还没守完,接着给爹守,倒是让程铮同避 过了朝堂的动荡,等他起复就是三年后,那时恩师还在,给他一番运作之后,将他安排在了兖州做司马。 当时的兖州已经归平卢节制,在各处生乱的大启,倒是难得的清静之地,身为司马,他少不了与当地守军打交道,平卢军分驻兖州的将军姓宫,是位容貌秀美行事狠辣的女将。 旁人都称这位“宫将军”是“宫夜叉”,程铮同却觉得这位宫将军行事果决,实在是令人心动。 初见时有几分眼熟,在他心动之后,也成了“缘分天定”的印记。 正想着那些过往,外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将军,郎君,一辆宫里的马车送了陆寒城陆郎君过来。” 程铮同立刻坐了起来,小心看一眼床上,他披着衣裳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别喊了,我去看看。” 嘴上说着,程铮同叹了一口气。 陆寒城是他的同门师弟,自幼被寄予众望,连中三元的陆郎君名冠天下,偏偏在十几年前成了个傻子,还成了个追着平卢节度使不肯走的傻子。 他在平卢节度使手下做过官,也知道当年的孟大人,如今的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品他清楚得很,说实话,别说陆师弟现在是个傻子,就算不是,陆寒城说到底也就是个才子,他跟陛下你情我愿能进了后宫,那是陆家祖坟烧香。 没看陛下让陆师弟进宫陆家人都不吭声吗? 偏偏他的这些同门师兄,一会儿说什么“折辱君子”,一会儿说陛下是“趁人之危”。 现在的程铮同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以为爹娘是真的离不开自己妻子的书呆子了,师兄们想什么他可太明白了,不过就是因为陛下大封功臣,三相七尚书多是女子,所谓的“江南寒门”一派觉得自己被排挤,就要抓着陛下的私德给陛下添堵。 他们是真的为了自己的师弟着想?哼,要程铮同说,陆师弟掉下池子,说不定就是这些人故意的,陛下这么多年只对陆师弟有了些许心思,这些人是闻见了味儿,要在陛下的心上撕出口子。 “幸好师弟福大命大……” 想起陛下亲自将陆师弟接进宫,程铮同的脸上有了些笑。 也不知道师弟来找他是干什么,要是又来问他怎么把媳妇追回来的,他就把师弟打出去! 细雨之中,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廊外,一动不动。 程铮同连忙把身上披的狼皮斗篷解了裹在他身上: “陆师弟,你这是怎么了?和陛下吵架了?” 男人抬眼,门廊上的灯笼照亮了他清明的眉目。 程铮同的心里打了个突。 “陆师弟,你……” “程师兄,这些年蒙您照顾。” 程铮同傻了,他疯了快十四年的师弟竟然好了?! “怎么是在这个时候呢?”话脱口而出,程铮同拍了下自己的嘴巴,“师兄没别的意思,来,你先进来坐,我让……” 看看守在门廊下的女军,程铮同改口说: “师兄我给你烧点热茶,好了也是好事儿。” 陆寒城只闷声说了句“多谢”。 把妻子亲手制的狼皮斗篷挂在书房里,杂役提来了炭火,消去了室内的清寒,程铮同看着自己的师弟,问: “你从前是御前奉诏,想办法给你活动活动,也能……” 程铮同有些为难。 一个人痴傻了十四年,就算好了,谁又敢让他直接接手政事? “师兄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些年错过太多,打算先回淅川,为恩师结庐守孝,再见见母亲。” “你娘倒是挺好的,陛……一直都有人照顾,之前她帮忙筹措军粮,还得了个大夫的散职,就是年纪大了些。” 说完,程铮同神情讪讪。 他有心绕过这些奶奶陛下和师弟之间的过往,可这么一绕,他就无话可说。 将铜壶放在了泥炉上,他垂下头,终于叹了口气,罢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你此时来寻我,可是……不想留在宫里?” 陆寒城轻轻一笑: “师兄,我……我醒过来了,少时抱负,师门重托,父母期盼,也便,都醒过来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程铮同摇头,又找了件衣裳给自己披上,“你这十几年里没病没灾,没受人打骂欺辱,靠的都是,都是那人庇护,我在兖州为官的时候常见你,虽然你那时不识得我,过得却是自在的。” 回忆起在平卢的“陆小六”程铮同面上松了下来。 “我那时候刚知道我自以为逝去的妻子女儿其实都在平卢,一个做将军,一个读书院,替我操持家里十几年,独力养大了女儿的素娘,我却见面不识,还自以为是在求娶平卢的宫将军……整个平卢都把我的蠢事当笑话,唯独你愿意听我说话,还给我出主意。” 陆寒城没说话。 程铮同转头看他:“这些你不会都忘了吧?” “……我记得。” 点点滴滴都记得。 从水里捧出的桃花,带着春雨的梨枝,亲手做的风筝,撒娇耍赖要那人题字的灯笼,是春日。 赤着脚蹚过雨水,将手指冻成了深粉的冰碗,守在门口要替那人做“驱蚊大将军”,在雷声里奔向乘夜而归的她,是夏日。 还有秋,有冬。 有十四年的日夜和岁月。 “既然都记得,陆师弟啊,你对陛下,也是有心的吧?” 说话时候,程铮同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你当年去了一趟庐陵,哈哈……哎呀,若是没有中间这些年的波折,你们一人反倒未必能走到一处,既然、既然已经相守了这许久,你又何必执着从前的陆寒城呢?你要是一路平步青云,成了清流寒门在朝中的中流砥柱,这些话我也不会说,可现在世家十不存一,清流也渐渐分崩,你倒不如把手里有的先抓稳了。” 当个男皇后有什么丢人的? 他程铮同吃一品羽林将军宫素娘的软饭,吃得也很开心呢! 陆寒城抬头看了自己师兄一眼。 师兄的眼中带笑,神态松弛,可见说话皆是真心。 真心希望他能从心而动。 可是…… “师兄,没有了。” 陆寒城苦笑,烛火照亮了他眼中的晶莹和红晕。 “没有,从来没有。” 这世上真正得了孟月池那颗心的人,只有懵懂坚定的陆小六。 不是他陆寒城。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清醒过来的陆寒城选择了假扮陆小六。 却被瞬间识破。 “陆郎君,好久不见。” 穿着胭脂色襦裙的女子从他的怀里转了出去,回头看他的时候,神色平和。 “恭喜陆郎君久病得愈。”她说。 “陆夫人这下也放心了。”她又说。 陆寒城轻轻将伸出的手收回来。 他想,他应该跪下,感谢陛下这些年的照顾。 可他却没了力气,仿佛在刚刚的瞬间,他丢了这世上最期盼的一切。 “漪澜殿不合给陆郎君居住,趁着宫门还没落锁,来人,将陆郎君送出宫去。” 殿门打开,女子离开的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仿佛避嫌。 “孟、孟娘子。” 已经是当朝皇帝的孟月池停住了脚步。 “孟娘子,这些年多谢。” 男人一揖到地。 春雨不知何时飘洒而下。 孟月池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灯笼上写着“他年谁共东风,明月曾照寒城。” 那是陆小六在六年前写的灯。 “明月”一字是他缠着孟月池写的。 一盏灯,从平卢到繁京,从来没有被人丢下。 陆寒城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颗在他靠近孟月池的时候就会发热的红珠,在顷刻间碎成了粉末。 第246节 “师兄,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我。” 陆寒城说了实话。 程铮同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呢?说一声造化弄人? 唯有轻轻转开眼,不去看自己师弟眼里流出来的泪。 与此同时,皇城里,女官轻轻走到窗前。 “陛下。” “这盏灯,收起来吧。” 第158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四) 三月,卢龙大捷,踏着新草萌发的土地,兵部尚书、北镇将军息猛娘率十万大军远逐北蛮王帐五百里,刀锋所向之处,尽是北蛮人的等待鹫鸦鬣狗吃掉的血肉。 北蛮七位王子,四位死在乱军之中,两位随着父亲图伦王远逃北海,剩下五王子与左右贤王被俘。 “你们南人说是跟我们做生意,用盐和茶叶换我们的马,其实早就在草原上布下了探子!无耻狡诈!” 一想到十五年前与平卢的交易是自己的父王一手促成,五王子的心中便生出了寒意。 他的父王有意挥兵南下,想要利用平那个姓孟的女人,何尝不是也被对方利用? 父王以为孟月池会搅得中原大乱,那是就是北蛮的机会,却不知对方一面南下,一面竟然还在平卢留下了重兵和猛将,等着北蛮人踩进早就挖好了的陷阱。 隐藏在一艘艘商船背后的博弈,是让北蛮失去了经营了三百年的草原。 四月,北镇军带着数千北蛮王族权贵在南下繁京,在朱雀门外献俘。 自前朝穆宗到如今,百多年来中原王朝终于再次彻底压制了虎视眈眈的外族,一场献俘,繁京所有的花几乎都被摘光了。 更名为北镇军的平卢将士们踩着繁京的花雨,走在了宽阔的石道上。 在众人之前,是身材壮美,气势凌人的息猛娘,她高坐马上,面带风霜,却犹如战神临世。 一直到她行至御驾之前,看着穿着黑金两色绣袍的女子,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女人翻身下马,跪倒在地。 “陛下,北镇军幸不辱命,此役北蛮远逃,王帐覆灭,皆在陛下料算之内。” 披九龙在身的女人笑着将她扶起来: “息将军你带着镇北军沐风淋雪大半年,到头来把功劳都给了朕,朕在繁京高坐,若真能谋算千里,倒更想着这世上无争无战。” 息猛娘看向孟月池,手指轻轻用力: “放心,总会有这么一日。” “好,朕等着长安侯的好消息。” 凭借战功,息猛娘一日封侯,封号长安。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仿佛还是几十年前鹤洲桥上的旧风景。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那息猛娘乃是孟氏麾下第一猛将,若是能将她说动,让她举旗反孟……”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她与孟氏情同手足,又是同门,如何将她拉拢过来,还得再商榷。” “我倒觉得此事容易,孟氏当年也不过是个四品的节度使,现在却高坐龙椅,她息猛娘这些年出生入死,却只能看着别人坐皇位,心里就真的没有怨怼?” 其他人都看向他: “魏兄,那我们该如何行事?” 被称作魏兄的人名叫魏中玉,若是陆寒城或者程铮同在这儿,都得称他一声师兄。 见其他人都看向自己,魏中玉勾唇一笑: “先找人设局,引诱那些刚进了繁京的北镇军泥腿子,等他们闯下了祸事,咱们就让御史弹劾息猛娘。如此天长日久,她们二人怎能不生嫌隙?” 更名为“集英殿”的内殿里,孟月池穿着淡青色的绣裤短衣,手上批着奏折,偶尔跟息猛娘闲话几句。 息猛娘坐在一旁,抓耳挠腮地写军报。 “月池,我还是说给你听吧……” “说给我听干什么?你在卢龙跟余新蕾吵到连军报都没人替你写了,堂堂一个大将军得带着嘴来找我,像什么样子。” 听孟月池这么说,息猛娘一声长叹。 “我就知道你会说我,唉。” 息猛娘之前在孟月池手中南征北战,无论战略战法,还是后勤补给,都有孟月池亲自操持,这次抗击北蛮,孟月池在繁京鞭长莫及,只能为她组起了一套幕僚班底。 摩擦是在所难免,息猛娘在军中呆惯了,又极少有败绩,威风赫赫,自然会生出些骄狂。 孟月池不在乎她对敌军如何,却不许她对同僚也如此,驱逐幕僚以至于军报都写不出个能看的,这种事她不想再看见。 认识了这么多年,自家好友想什么,息猛娘心里明白的很,又叼着笔哼哼唧唧了半个时辰,她直接瘫在了孟月池的桌前。 “对了,你现在把那个小傻子陆小六安排去哪儿了?” 听见“陆小六”三个字,孟月池的笔迹没有一点异样。 “他的脑疾好了,上月就回了淅川去见他母亲。” “好了?”息猛娘看向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这位从来粗中有细的大将军抬手揽住了孟月池的肩膀,“十几年也挺久了,很多夫妻都没办法相伴这许久。” 被她抱住的孟月池低着头,片刻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该知道的道理,我知道的比你多。” “道理归道理,难受归难受,月池你知道的再多又如何?再抱抱。” 垂着眼看着孟月池的发顶,息猛娘的神色中有些许的心疼。 孟月池索性倚在了息猛娘的怀里,窗外种了些竹子,在暮春的风里沙沙作响。 “猛娘,一会儿我母亲让我去见她,你陪我一起吧。” “干啥呀?吃饭啊?” “嗯……秀色可餐,怎么不算是饭呢?” 息猛娘:“啥玩意儿?” 身为太后的柳朝姝如今并不住在宫里,昔日的孟宅改成了行宫,她住在那儿。 每隔十天半个月,大昭的开国皇帝就会骑着马来看她母亲。 到了行宫,息猛娘终于知道了孟月池的那句“秀色可餐”是什么意思。 男人,好多男人。 好多身家清白、身高腿长、体型矫健且秀色可餐的男人。 他们一见到孟月池就跪在地上,清风吹过他们身上轻薄的衣裳,显出了几分的楚楚可怜。 “这些人是……” “是母亲给我寻的。” 柳朝姝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自己吃过男人的苦头,本是不在乎自己的女儿如何的。 孟月容之前跟军中一个少年将军有过露水情缘,她知道了只当不知道,只是让人去查了那将军有没有过嫖宿之类的龌龊。 到了孟月池这里,她愿意跟陆小六一个小傻子相守,柳朝姝也觉得没什么,陆小六虽然傻,却是内心真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女儿绷紧的心神能松一松,对柳朝姝来说这陆小六就是有价值的。 现在“陆小六”没了,变回了陆寒城,自家的女儿伤心,柳朝姝怎能不管? 不就是男人么? 找来就是了,什么模样的,什么性情的,只管堆在女儿面前,那陆寒城之前是什么江南才子?那之前科举的什么探花也不差什么。 至于说一心一意。 这反倒是柳朝姝在找人的时候最不在乎的。 她的女儿是如今的天下之主,若男人敢不一心一意,哼。 随着孟月池一起走进正院,息猛娘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这孟宅她从前常来,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怎么说呢,男、男色袭人的盛景。 下一刻,息猛娘又傻眼了。 孟月池也没比她好多少,看着给自己行礼的男人,她的眉头微皱: “母后,裴转运使怎么在这?” “陛下,微臣是来自荐枕席的。” 水路转运使裴承康如此说道。 “微臣心悦陛下十余载,闻听太后娘娘在为陛下择选后宫,便来自荐枕席。” 孟月池看着男人的背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承康是从繁京开始追随他的麾下大将,虽然因为伤病不能再领兵,如今也是正三品水路转运使,掌管天下漕运海运,在她现如今的班底之中是难得的男臣。 这么一个人竟然想入后宫,孟月池几乎能想到一些酸儒气到要撞柱子的场面了。 “裴转运使,比起后宫里的一个男人,朕更想要的是……” “陛下,微臣跪在这儿之前,已经将消息传给了旁人。”裴承康的声音不疾不徐,“陛下想要任何人,都是理所应当之事,任何人伺候陛下,都该感激皇恩。” 他话里有话,孟月池听出来了。 “裴转运使……”孟月池轻声一叹,“你用自家清名来维护朕,何至于此。” “这是微臣的心意。”裴承康看着地上的石砖,“陛下想要水路转运使裴承康,微臣便是,陛下想要后宫中的侍君裴承康,微臣亦愿往。” 柳朝姝坐在堂中,看着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睛。 “月池,裴转运使也不是第一个来我这儿的朝臣了,我倒觉得他们年纪都大了,男人啊老的快,年纪大的就不值钱了,那点子知情识趣,谁又敢在你面前不知情识趣?你倒不如选些年轻人,用个三五年,再换一些。” 听母亲说得头头是道,孟月池 第247节 有些无奈。 她当然不会选裴承康,爱惜自己的旧部是一方面,裴氏一族世代出武将,选一个裴家人入后宫,风险也不小。 七月,她选了三个男人入宫,名分都一样,住的地方也没什么差别。 这三人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是她母后层层选出来的,果然温顺乖巧,知情识趣。 他们中有一人出身江南,生得面白瞳深,在家中行六,年纪也更小,才十八,孟月池对他格外偏爱几分,七夕的时候还让人专门做了绘有烟柳江南的跑马灯给他。 有趣的是,从那之后,朝堂上的男臣们都注意起了自己的仪表,修鬓剃须,看着比从前年轻了许多。 八月,在息猛娘即将北上回卢龙的时候,北镇军中生了些乱子,有人状告北镇军兵士强占民宅。 一时间朝中御史闻风而动,弹劾长安侯息猛娘为人轻狂,行事骄纵。 陛下将折子留中不发,过了几日,突然下旨让息猛娘闭门思过十日。 过了不到五日,息猛娘却出现在了朝堂上。 议政殿的地上整整齐齐摆了七颗人头。 其中正有出谋划策要离间息猛娘和孟月池的魏中玉。 “想要我息猛娘谋反,这事儿简单的紧,只要孟月池能做皇帝,你让我造谁的反我都行。” 手持长矛的息猛娘身上颇有传闻中的“鬼将”风采,让朝中的众臣忍不住打颤。 孟月池高坐在御座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自己好友的身上。 “回去卢龙,别和你的幕僚再使性子,若再有一次,我就要亲自回平卢了。” 息猛娘摆摆手,扛着长矛走出了大殿。 散朝之后,孟月池回宫,看见一个女官捧着块铜牌在等自己。 “陛下,这是前朝明宗用过的茉莉铜牌,今日有宫女不小心将它摔开,里面竟然藏有一张帛书。” 孟月池接过薄薄的帛书,看见第一行字的时候就笑了 ——《致灭启者言》 “大启不灭,此物应被供奉在奉先殿,难有人碰,所以啊,我就当看见这帛书的是灭大启之人,最好是个女子,男人就别看了,烧了吧。” 身为女子的孟月池自然是继续往下看了。 “我见之天下,男人以德以仁以廉耻以孝顺结网,女人以良以善以卑弱以恭顺入网,一张大网铺天盖地,从上到下,网尽了天下的贤良淑德,也勒死了天下的妖奸疯妇。” “我借万俟皇族百年之势,破网上一绳结,所用之法名为“女子承继”,方保大启后世不会将我赶出奉先殿,其余诗书也好,书院也罢,女子入朝也罢,必有反复……” “展信之人可有何法可保了后世仍有女子为帝?女子入朝?女子治学?千万想清楚,别把我破了的绳结再绑回去。” “……朔北深谷,有魔气流溢,我身死后二百年,若无解决之法,朔北将成死地。千万小心。” “留信之人,破网狂人万俟悠是也。” 第159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五) 明光三年,一场雨淅淅沥沥,拉开了江南又一年梅雨的序幕。 雨水落在池塘里,也落在了屋檐上,屋檐上的水汇聚流下,进了竹筒制成的水车,水车旋转,将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送进了池塘。 坐在廊下看着水车一圈又一圈地兜转,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在廊下,问一旁的侍女: “二郎还在前面见客?” “回夫人,那肃州的檀郎君一直没走。” “唉。” 妇人叹了口气: “你去寻二郎过来,就说我今日见了风,头又疼了。” “是。” 待侍女离开,老妇人轻声说: “盼了快二十年,这雨水总算清净了,怎么总还有人受不得这份清净。” 妇人虽然上了年纪,一双眼睛却仍清澈,她的目光缓缓转动,从池塘一点点看到晦暗的天空。 听闻自己的母亲身子又有不适,陆寒城匆匆送走了自己的师兄檀珎,来探望自己的母亲陆雪妍。 却看见母亲伸出手,在接雨水。 “母亲,您不是头疼……” “我要是不那么说,你岂不是还要受那檀珎的羞辱?翁徐林辛劳半生,教了那么多弟子,他一死,有几个能用的?倒不如薛重岁,教了那么多学生,只选了几个弟子,每个都有自己的筋骨。” 陆雪妍将手上的雨水弹掉,看向自己的儿子: “魏中玉那等小人自己没有半两钱的本事,还想要学做螳螂身后的黄雀……结果倒好,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横扫天下才得了皇位的当今陛下,他一次得罪了两个杀星,不光自己丢了性命,还把你恩师从前在朝廷里的那点儿香火情分都丢光了。现在檀珎还想让你去陛下面前求情,没把他大棒子打出去,是我看了你的脸面。” 陆寒城没说话,他随母姓,陆家的家业也一直靠着母亲支撑,前面十几年,他成了个傻子,母亲一面抓住机会让他的妹妹入仕,一面自己亲自出马示好平卢,才能在连番的动荡之中保住了陆家。 在看人这件事上,母亲一贯比他通透。 没等到儿子的回答,陆雪妍看向他。 片刻后,她说:“陛下后宫里已经有了五六个侍君,去年得宠的那个小郎君,今年也失了恩宠。” 陆寒城的喉头一哽。 “檀珎让你去繁京,不过是让你去做当初那个陆小六的替身罢了,一个一心一意只想着陛下的傻子,旁人都能替了,何况你本就与她有同样的脸。我说的可对?” “母亲您放心,孩儿定不会做出有辱陆氏门楣之事。” “屁话。”陆雪妍冷笑一声,“你要真能得了宠,成了陛下心尖上的人,我会不让你去吗?那可是圣恩,别的不说,光我那祖父,他活到七十岁,做了礼部尚书,都后悔自己年轻时候没有接下明宗皇帝的茉莉铜牌。” 她摇了摇头:“寒城啊,不是因为你是陆家子弟,也不是因为你的才学和名声,我不让你去繁京,是因为你对陛下有情。” 陆寒城猛地抬头,和自己的母亲对视。 陆雪妍淡淡一笑:“你自幼才高,世人仰慕于你是寻常,所以啊,你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傻子能得到的,偏偏你这个才华横溢的陆郎君得不到,因爱生痴,因痴生妒,你嫉恨那个能得了圣恩的傻子,陛下聪慧更胜于你,她如何看不透你在想什么?一个心怀妒忌之人,真把你送到了陛下的面前,就是给我们陆家上下招祸患。” 陆寒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从母亲这里听到了这样的一番话,他的神情有些呆滞, “别拿陆家当借口,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后悔了一辈子。” 陆雪妍说完就转身向回廊的另一处走去。 “安心在淅川教书,养养名声,以后那些同门师兄弟你也不必再见了,估计,过一阵也没几个了。” 陆雪妍一语成谶,魏中玉等人意图挑拨息猛娘和孟月池二人的关系,不仅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整个江南儒林都受了一番清洗,不过这件事也不全是孟月池的授意。 看着长长的名册,孟月池用手撑着头,脸上带着些许的笑。 “这案子做得漂亮,单看这名册,江南儒林可真是个豺狼虎豹云集之地,能称得上好人的就没几个。” 经手此案自然少不了刑部、大理寺和通政司,刑部尚书柳朝妤、大理寺卿苏婉青、通政使梅漪罗三人站在御前,神色平和。 她们既然敢在这时候出手,自然是做足了准备,每一条罪名都查有实据。 “朕以女子之身开国,这些男人的嘴里自然少不了怨怼之言,这一个又一个的大不敬之罪……朕允了。” 说罢,她提起朱笔,在折子上写了个“准”字。 好像全然不在乎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一旁站着的宰相柳铉徵想说什么,陛下却看向了她。 “柳相,总没有女人当皇帝就比男人低一等的道理,一样的话,对男皇帝是大不敬,对朕,就要朕宽仁,若真如此,那这皇帝朕也不必做了。” 柳铉徵微微抬头。 人言可畏。 她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女子为官要遭受多少非议,当年她自己怀着一腔清正之心入朝,不也差点被逼到不敢跟同僚说话?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入仕,对于她想要走的路来说,不过是个开始。 可渐渐的,她开始觉得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连同她在内的女旧臣遗脉,何尝不是在这样的岁月中被一点点改变? 世家势大,豪强势大,不仅根深叶茂,还往各处通连有亲,只要对他们示好,就能借助他们的人脉做事,比从前不知容易多少。 人情是一点点欠下的,人心是一点点改换的。 曾经因为这世间的不公而想要改变这世间的人,也许也会站在得利的那一方俯瞰别人不驯的挣扎。 孟月池侧 坐在椅子上,忽然说: “这些人不会以为用些许言语,就能把朕关回网中吧?” “网?陛下,请问这网是何意?” 柳铉徵有些疑惑。 孟月池笑了,片刻后,她说: “网就是网,从古至今,男人站在这世间的正中,他们不止要成家立业,要家财万贯,要为官做宰,要出将入相,也要女人如家财家业官位一般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便编出了一些网。” 她看向窗外。 去年冬天,她在竹林的一旁种下了一棵玉兰,今年就开花了。 “女人该做的,不能做的,都是他们说的算,顺从他们的就会被他们用网带走,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不顺从的,就会被他们用网子勒死。” 目光重新转向那本写满了人名的折子,孟月池淡淡一笑: “这些人,就是日思夜想,想把朕用网勒死的人。” 震惊朝野的清洗历时整整两年,世家也好,清流也罢,曾被人们传为“素手阎罗”的当朝陛下孟月池,用血泼洒向了千古以来的罗网。 明光五年春,武守北在朔北病危,总领太医署的武云缨北上奔丧,在两个月后带回了一包种子。 看着那袋种子,身穿素袍的孟月池有些惊讶:“你说这是武主祭研究的新棉种?” “是,我母亲研究了快二十年,终于让长丝绵稳定了下来。” 说起已经逝去的武守北,武云缨的眼眶还是红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声威日隆的陛下,又低下头,说: 第248节 “启禀陛下,这长丝棉种,是我母亲用地谷魔气培育的,杂交混种七代,终于能稳定结出长丝棉桃。” 孟月池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武守北在自己死后才让武云缨献上棉种。 一年后,十六块棉田产量惊人,产出的棉花不仅更加的雪白,连棉丝也更长,即使是在江南的水力纺车也能将新种棉花纺成棉纱。 孟月池一边让大昭各地都种棉,取代原来的麻,另一边又拨银两在朔北的地谷边上建起了一所“安平学宫”。 武守北因为献粮种有功,被她封为“安平侯。” 明光六年,从楚州传来消息,有大船自海外归来。 孟月池很是惊喜,穿着一身素白棉衫就走出了集英殿。 上次素服是为了武守北,这次她是在给刘桂子守孝。 当了半辈子官婢,半辈子嬷嬷,半辈子将军的刘桂子死了。 临死的时候守着她的,除了她的甥女梅漪罗,还有她从小养到了大的小姑娘。 “姑娘,这条路,嬷嬷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她抓着她家姑娘的手,她家姑娘的手,以前那么小,那么细,现在也成了大人的手了。 能杀人,能写字,真好啊。 “嬷嬷告诉你个秘密,我把你抱着送到鹿州书院的那天晚上,我在书院的柴房里做了个梦,梦里啊,有个神仙娘娘,我说,神仙娘娘,小姑娘她那么轻,那么小,我就得把她送去了一个不知道深浅的地方,这份孽业,都算在我的头上吧,神仙娘娘告诉我,这是缘分,不是孽业。” 和薛重岁一样,此时的刘桂子也已经看不见了,她将头偏向孟月池的方向,轻声说。 “我信了。”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三个字。 随着大船回来的却只有兰君一个人,她带着从船上卸下来的灵石一路到了繁京。 “别担心她,她听说北面百万里之遥有个地方的规矩是男人女人颠倒,她觉得挺有意思,诓了个用剑的修真者带她看热闹去了。” 多年未见,兰君仍然是从前的样貌。 打趣了这个当妈没等到的女儿,她的神色一整,对着孟月池弯下了腰。 “陛下,你猜对了,离陆地三千里之遥,便有灵气,我和梅舸走访了一处名为枯岛之地,大岛有七州之大,岛上生活之人自称修真者,有飞天入海之能。我们稍作打听便知这世上灵气与魔气相生相克,唯独凡人境,与禁天绝地两处没有灵气。” “没有灵气,却有散溢魔气的地谷。” 孟月池拿起了一块兰姑姑带回的灵石。 “这是中品灵石,你娘坑蒙拐骗来的,那些修真者确实挺好骗。” 孟月池:“……”以前没发现兰姑姑说话这么不正经。 “姑姑只带了灵石回来?” “还有一个人。” 兰君对着属下一招手,便有人抬了一顶小轿子上来。 “只不过修真者到了凡人境都受制约,那人说他自己吃了能禁绝身上灵力的丹药,也没有了力气。” 要带这人来“面圣”,兰君也是做了些准备的,比如给这人下了几十种毒药,用天天刀戳针刺,寻些破绽。 孟月池倒是不在乎这些,听闻竟然有个真正的修真者,她有些好奇地去看。 这份好奇倒是跟她娘一样。 兰君心里这么想着,亲自去打开了帘子。 “在下修真界丹师第五鸿,见过凡人境皇帝陛下。” 刚说完一句打招呼的话,这人就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孟月池看向兰君:“他这么吐了一路都没死?那果然与众不同。” 兰君:“那倒也没有。” 两人说话的功夫,第五鸿又喷出了一口血。 第160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六) 集英殿内,一干重臣围坐,如同之前在平卢时候一样。 梅漪罗将手里厚厚的册子分给其他人: “按照那第五鸿的说法,民间的一些传说也都是真的,什么御剑穿云,什么白日飞升……我让人从各地带了几百年前的地方志回来,很多记载差不多跟骑鹅娘娘差不多同时,甚至还要早些。这些年倒几乎不可见了。” “若是海外真的有修真之人,还能来到咱们这儿,又有这等通天彻地的本事,岂不是大可以将咱们这些凡人当做奴婢?又或者,更可以左右朝堂……”手里捏着那册子,古莲娘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儿啊,她昨日这个时候还在跟陛下讨论今年的夏收,怎么才一天光景,所有人就得坐在这儿说什么修真,什么求仙问道? 穿着一身紫色长裙的裴文姬摸了摸下巴,说: “想来是咱们这儿对那些修真者有什么限制,他们来了之后才只能藏头藏尾,至于说这些修真者进朝堂,我倒是在一些志异杂谈里见过,最有名的几个,一个是《镇海平江传》里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的徐恩泰,书上写他能用剑在山上刻字,被当时的皇帝封作了国师,一个是《翻江平妖奇谈》这里面的妖异之人可就多了去了。” 毕竟当年也是靠话本子名震繁京的“瑶池闲客”,裴文姬对这些志怪传说可谓是信手拈来。 同样是一身紫衣,柳朝妤今日穿的却是棉纱制的袍子,她整了整袖口,忽然笑了: “那本《翻江平妖奇谈》我小时候也看过,讲的是还圣元君在各地降妖除魔之事,杜撰得很是不成样子,还圣元君的功德在于兴修水利,什么降妖除魔,不过是后人臆想。” “绝不是臆想。” 和一群朝臣们坐在一起,武云缨身上也毫无扭捏模样,她很坚定地说: “骑鹅娘娘在凡间的时候确实遇到了很多修真之人,甚至包括她的三任夫婿,根据山海镇本庙的记载,修真者在修真的时候会遇到劫难,为了度过那些劫难,他们就会选择来到凡人境,想要留在凡人境,修真者必须与某个凡人有所关联,或是认为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或是结为夫妻。被这般利用的凡人被称作‘化劫引’,刚刚古大人说修真者将凡人当做奴婢,确实如此,所以很多被当做‘化劫引’的人下场都不好,尤其是女子,骑鹅娘娘自己吃过苦,也愿意为了其他吃苦的女子张目,着实杀了不少来渡劫的修士。” 武云缨的语气十分自豪,骑鹅娘娘的功绩,她不怕说给天下任何人听。 柳朝妤刚想说什么,忽然看见自己的姨母,当朝宰相柳铉徵在看着自己,端整的脸上似笑非笑。 “你小时候竟还有闲暇看志异杂谈?” 柳朝妤:“……姨母,这事儿咱们私下再聊。” 其他人已经偷笑出声。 柳铉徵轻轻摇头,说:“我倒觉得这修真之事的真假已经无需再议,无论是咱们这些年从各地搜罗来的奇异之物,还是兰内官……兰君娘子这些年在海外的所见,皆可佐证。比起此事,陛下,这世上真有能活千年万载,能通天彻地的修真之人,您想要什么呢?” 群臣们讨论的时候,孟月池一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 兰君是昨日到繁京的,那位第五鸿的吐血一直没停,外面的雷雨交加也没有停止过。 就好像这天在发怒。 凡人,修真者。 看着不能驾驭灵力的凡人竟然开始触及灵力,哪怕视万物为刍狗的苍天都开始为此震怒? 孟月池抬起手,摸了摸鼻梁。 “按照兰君所说,海外两千里处礁石遍布,风浪凶狠,寻常人根本无法得过,她们一边南下一边寻路,忽然遇到了一群银色的鱼,跟着鱼群穿过了礁石。至于回来的时候,则是得了一女子相助,直接起巨浪将船送过了礁石。”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其他人都神色沉静。 乍一看,仿佛大昭的开国重臣们是在团团围坐,听开国皇帝讲故事。 “也是天不让咱们与修真界相通,不让咱们知晓灵气的存在。偏偏,却让朔北有那么一条地谷。” 这不公平。 孟月池在心中想。 灵气与魔气相生相克,那没有灵气的凡人境岂不是成了被天道抛弃的牺牲品? 将凡人境与修真界隔绝的罩子,到底是在保护凡人不被修真者侵扰,还是在保护修真界不要被凡人境的魔气侵袭? 抬眼看向天空,年过不惑的皇帝陛下眸光深沉。 在她脚下的土地年年灾患不断,天下百姓为了一口粮食辛劳耕作在田间,却不能得三餐饱腹,从生到死,他们弯着腰,低着头,只祈求明年不要有涝灾,有旱灾,有蝗灾,不要落雹子,不要生疾疫…… 山有山神,地有地仙,生儿育女、去病治疾,百姓们求了那么多的神。 他们跪在地上,一天天,一年年。 可这天给了百姓们什么? 没有灵气的凡人境,让明宗用自己的尸首去压制的魔气地谷。 此时此刻,平卢的百姓们在求着麦子灌浆,中原的百姓在算粟米的收成,泯州的旱灾刚刚缓解,水田里的稻谷刚喝了两顿雨水……苍生碌碌求生,苍天却不仁至此,那她这凡人境的皇帝能怎么办? 只能,去他的苍天了! 天不让她做的事,她就偏要做。 此间苍生被放进了一个名为“凡人”的框子里,她就偏要寻出一条新路来。 “兰姑姑从海外带回来了十几万块灵石,我打算先从第五鸿那里挖出来这些灵石的用法,再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以灵石为核,造出各种器具。” 柳铉徵看向临窗而立的皇帝陛下。 孟月池转身,窗外的风雨遽然猛烈,吹掉了她头上的小发冠,她毫不在乎地抬手理了下长发: “既然那灵力这般玄妙,我们自然要以之为己用,就算咱们凡人不能以己身之力飞天遁地,用灵石之力也不错。就当它是晒谷子的太阳,驱水车的河一般,用起来。” 一道闪电似乎要撕碎天幕似的落了下来,发出了骇人的巨响。 有小黄门浑身湿透地跑进来,满脸惊惶: “陛下,安顺殿的屋檐被雷劈了。” 孟月池不在乎地摆摆手: “可见是名字不好,叫什么安顺啊,该叫雷劈殿吧。” 柳铉徵等人早在那声巨响的时候就纷纷起身,护在了孟月池的身侧,孟月池笑着拿起一根丝带系住了头发。 天怒?不过如此。 七八日过去了,第五鸿只在第一天见过那位凡人境的女皇帝,余下的时间里,总有人一直在问他各种关于灵石使用的法子。 本来就是送上门的,第五鸿当然将自己知晓的都尽数掏了出来。 但是这些法子里,凡人能用的,寥寥无几,修真者能够使用灵力,是因为能与天地间的灵气发生感应,这一步对修真者来说是先天便有的,对于凡人来说却成了天堑。 负责问询的裴文姬和蓝昭二人却并不气馁。 第249节 蓝昭看着几日来记下的厚厚一摞纸,又问: “想要刻画阵法,或者画符篆,也得使用灵力么?” “那是自然。”第五鸿擦掉嘴角的血,“不用灵力,如何把灵力引出来?” “引出来……” 裴文姬的手里拿着一块灵石。 在她手里,这块灵石只是一块漂亮的石头,她没办法把灵力引出来,自然也不能使用。 她有些急躁,就好像改变这天下的钥匙就在自己的手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用。 “我将灵石碾成粉末,做成颜料,用来画阵法,如何?” 第五鸿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凡人女子。 这两个女人通身没有灵力,却让他不敢小觑。 蓬勃的野心仿佛从她们身上蜿蜒而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 “以灵石做颜料,确实是一些刚入门的符篆师所用之法,至于你们凡人能不能用,我不清楚。” 裴文姬连忙把这一条记了下来。 蓝昭看向第五鸿,忽然问: “第五郎君,要是用你们修真者的血,能引出灵石里的灵力吗?” 她只是心有所感,第五鸿却好像能想象到凡人们猎杀修真者制成血池,然后把灵石泡进去的画面。 秦四喜她这一世到底是从哪里寻来了这些可怕的女子?跟她上一次弄的女官完全不一样啊! 两人一直在观察着第五鸿,见他神色微变,心中也都有所怀疑。 若此法可行……裴文姬的目光飘向了第五鸿吐出来的血。 “此法不行。”第五鸿语气坚决,“在下刚刚是被两位吓到了,两位大人行事果决,不拘小节,在下佩服。” 第五鸿觉得自己语气已经很诚恳了。 裴文姬走的时候还是让人取了他吐出来的血,并 且吩咐以后这些血都要留好。 能暂时休息片刻,第五鸿长出了一口气。 他此番来到凡人境,也是冒着不成功便成仁的风险,只不过…… 手轻抚自己的腹部,第五鸿冷冷一笑,自从进入凡人境,他的元婴就震荡不安,之前只是见了在凡人境的秦四喜一面,他的元婴竟然就要碎开。 “秦四喜啊秦四喜,我赔上了元婴境千年修为、天道责罚,来偿你当年的债,若是还不成,我真的只能深林做猴王了。” 话音刚落,他的喉头一甜,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裴文姬和蓝昭带回来的消息,孟月池和武云缨等人一点点细细端详。 除了武云缨之外,孟月池还分别下旨去了朔北和南江府,让南北两脉武家女齐聚繁京,群策群力求灵力能被凡人所用之法。 只不过她们此时还在路上。 “若真有一天咱们凡人也能用灵力,陛下,您可想过咱们能做什么?” 武云缨也已经从当年的少女成了一个稳妥的朝官,和孟月池说话的时候却总还带着少年时的亲昵。 孟月池认真想了想,说:“我想飞。” “我也想飞!”武云缨很激动,“我想飞去天上,看看骑鹅娘娘,陛下,咱们到时候一起去吧!” 孟月池:“其实我是想飞去不同的地方看书,比如书上写云雾缭绕,我就去看云雾,书上写海日初升,我就去海上……” 武云缨看着自家陛下,生平第一次觉得英明神武的陛下有点没志气。 既然能飞,当然要去看神了! 她还要抱大鹅! 正在畅想着以后的人们并不知道,就在此时的九天之上,被人朝思暮想的鹅刚刚架起了铁锅。 “喵!喵!喵嗷!!!” “秦四喜她的转世妄自勘察天机!对天不敬!只是劈一道雷警告已经很轻了!喵嗷你放开我!” 大鹅扇了扇翅膀,大锅下的火苗渐渐旺盛起来。 一群小纸鹅提着纸质的水桶,往锅里倒水,一小桶又一小桶,积少成多。 天道猫猫一身猫毛都炸开,奋力挣扎都挣不开身上的鹅掌。 “喵!你放开我!” “趁着鹅不在,就下雷劈四喜!” 鹅生气。 飞起一脚,它把天道猫猫踹进了锅里。 “喵!呜噜噜噜!” 鹅的大翅膀展开,就成了严严实实的锅盖,把天道猫猫扣在了里面。 不祭神君说过,天道不好,就炖了炖了! 第161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七) 见过孟月池之后的第十天,面色苍白的第五鸿看向再次离开的裴文姬,缓声说道: “在下最多还能在凡人境呆一日了。” 裴文姬转身,看向这位修真者。 日复一日,她看着这位修真者的吐血一日少过一日,却并无痊愈之相,血是少了,吐出来的黑色血块却透着不祥,面色也从苍白转为发黄。 竟是渐渐有了病入膏肓的样子。 第五鸿看着这凡人女子,想要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五内如焚之痛时时折磨着他,让他生出了无尽的悔意,甚至觉得当猴子也好过这般痛楚。 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元婴破碎是必然,不撑到最后,他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些时日,几位大人让在下长了不少见识,若几位真的能堪破天机成就仙途,说不定九陵界七洲豪杰也会添上几位的名姓。” 如狼似虎的求索,急不可待的探寻,这些女人就像是南洲一种名为“噬灵虫”的灵物,一旦破壳而出就迫不及待地向着世间索求更多的灵气,一只噬灵虫就连练气修士也能轻易对付,一群噬灵虫却是连化神修士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可怕之物了。 秦四喜这一世有着这样的一群属下,第五鸿隐隐觉得她这一世定会做出让整个九陵界都为之震动之事。 以一个凡人的身份。 “在下想见见你们的那位皇帝。”第五鸿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求,为了还债,他还得在此世的秦四喜面前好好表演一番。 裴文姬对他行了一礼,说道: “也多谢第五郎君一直为我等解惑。你想要面见陛下一事,我会转达。” 裴文姬走了,第五鸿立刻闭上了眼睛,他体内灵力混乱,只剩一点点可用。 过了一会儿,他又将眼睛睁开,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得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要是不够惨,他还可以再来颗毒药。 奋力走到铜镜前照了照,他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挺好,看起来也不能更惨了。 “陛下,如果我们想要靠堆砌灵石的方式弄出一处堪比朔北地谷一般的灵气之地,只用灵石是不够的,得有灵脉。” 裴文姬将自己今日的所得如数告诉了孟月池。 孟月池点点头。 她的手上拿着一块灵石,和一把精钢刻刀。 在她面前,摆着第五鸿之前随手画的引灵阵。 这种阵法和引灵符一样有引动周围灵气的效果,适合低阶修士修行所用。 孟月池从前跟着薛重岁学了一点篆刻,干脆就试着将阵法刻在了灵石上。 刻好了阵法的灵石好像没什么变化,孟月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脉络,身为凡人,她不能感知到灵气,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篆刻是成或者不成。 “也不用等明日,我今晚先去看兰姑姑,接着去见他。” 说完,她的眸 光转向桌案上尺高的文书,这里面有兰君她们在海外记载的见闻,也有裴文姬她们从第五鸿身上扒出来的修真之法。 为了得到这些,付出代价的人不止有第五鸿一个。 从五日前开始,兰姑姑就忽然不能说话了。 孟月池很清楚地知道,这也是“天意”。 兰君和梅舸都是世上难得的聪明人,她们在海外甚至还买到了许多修炼的书籍,和低阶灵草的种子,据兰君所说,在她带着第五鸿返回的路上,一路都是狂风暴雨,几乎要吞噬掉她们的船,起初以为是天气异常,后来发现乌云和巨浪紧追着自己的船,兰君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扔掉了一些种子和自己背过了的书籍,海浪真的小了几分。 第五鸿告诉她这是天谴,因为她试图将不该属于凡人的东西带到凡人境。 兰君明白,可她出海而来就是为了探知在这个秘密,又怎么肯放手? 随着她的船即将抵达凡人境外海,狂风骤雨到了骇人的地步,兰君干脆将种子包裹在蜡丸里,准备随时吞下,又将第五鸿与自己绑在一起。 在最艰难的时候,是一位身材高壮的女子突然出现,操纵巨浪将她们送入了凡人境。 自从孟月池带着其他人开始研究这些记录和东西,兰君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 她瞒了几日,等她不能说话了,也终于瞒不住了。 天道,在让不驯的蝼蚁付出代价。 兰君是这样的蝼蚁,第五鸿是这样的蝼蚁……孟月池很清楚,她自己也是。 第250节 可她们还是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孟月池去探望兰君的时候带了些宫里的点心,兰君看了,很高兴。 明日天晴,逛园子,吃点心。 她将自己想说的写给了孟月池。 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却很坦然,仿佛她生来就不会说话一样。 看着她的样子,孟月池也神色如常,只是垂眸时候有些许的涩然。 兰君仿佛没看见一样,只是走的时候给了孟月池一封信。 半生宫闱,数载出海,见生之深窄无常,观世之浩大奇诡,细算来,我与命争,不曾输。 看完了这封信,孟月池深吸了一口气,又去见第五鸿。 她这一生之幸,就是总有人用善作灯,用勇铺路,让她能往前走。 柳朝姝是如此,薛重岁是如此,梅舸是如此,兰君,也是如此。 她也只能往前走。 巍巍苍天,要么杀了她,要么就看着罢。 在见到此世的秦四喜之前,第五鸿为自己设想了许多的台词,可等他真的见到了人的时候,他却觉得这些话自己都不必说了。 这个容貌明秀的女皇帝,和秦四喜一样,又不一样。 大概有什么事情惹怒了她,让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就如同那日,将他拖去了狼窝的秦四喜。 “第五郎君想要见朕,可是有话想说?” 第五鸿垂下眼,轻声说: “在下这里有一丸续命丹,可令凡人得寿百年,在下愿将此物献给陛下,请陛下允我一请。” 说话时,他掏出了一个青玉瓶子,放在掌心。 孟月池没有动。 她的目光落在了第五鸿的脸上。 “孟郎君,此物,你是早有准备?” 第五鸿轻轻一笑,不管是哪一世,秦四喜都有在无尽诱惑面前保持冷静的本事。 做一个潦倒孤女,她不求旁人庇护。 做一个手握权柄的君主,她在“长生”二字面前,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冷静。 好在,第五鸿早有准备: “陛下,实不相瞒,在下身为修士,受这许多苦楚来凡人境,为的是寻找数百年前的妻子,这丹药也是为她准备的,可听说她如今也已经不在此间……” 第五鸿的语气有些落寞,配着他的可怜模样,透出了十成十的情真意切。 “在下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皆是陛下为黎民苍生殚精竭虑……倒让我想起了我从前的妻子,将此药献给陛下这么一位仁君,我妻子若知道了,也该高兴才是。” 心知转世的秦四喜也不好忽悠,第五鸿也没指望她能顺着自己的本子接戏,叹了一声,他有些怅惘又有些怀念: “实不相瞒,我从前在凡人境的妻子,现在被你们称作‘还圣元君’。” 孟月池的神色有了些许波动。 她曾经在山海镇看过骑鹅娘娘的生平,也知道骑鹅娘娘有过三位夫君,这位第五鸿,恐怕就是那位“陈鸿”了。 “算一算,第五郎君离开这里已经近千年了。” 她的语气平淡,第五鸿却听出了些许的嘲讽,他信念坚定,惨淡一笑,说: “千年,我才能修出一身修为,让我回到凡人境。可惜,从前我与她是仙凡不同道,此后,她是神君,我,也不过是一个负了她的古人罢了。陛下,这丹药你若不放心,尽管找人去试就是了,只是要快些,咳咳,我怕时日久了,这药也会被天道察觉。” 他话音刚落,那青玉瓶子在他手中突然湮灭成了粉末,连其中的丹药也成了灰。 见状,第五鸿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他千辛万苦给此世的秦四喜送来长生的机会,就是为了能将债一举还清,天道的惩罚他认了,可天道凭什么对他的药下手? 一颗低阶延寿丹,他上次来凡人境的时候还掰开来卖过呢! “哈哈哈哈!”在他对面坐着的孟月池笑了。 “第五郎君,朕决心让凡人境的凡人也能操纵灵力,以对抗朔北地谷里的魔气,苍天在上,早把朕视作是逆天狂徒,它如何会让我这逆天之人有机会延寿百年呢?” 操纵灵力?魔气?逆天?什么意思? 第五鸿有些懵,回忆这些天来蓝昭和裴文姬问自己的问题,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这些凡人问自己的问题,不是为了借灵石之力问道长生吗? 第五鸿其实想的很简单,他借助弱水沉箫那把“断天因”上的观世镜看见孟月池再次登基称帝,他心中立刻就有了主意。 上一次来当了那个短命的皇子,虽然才当了几天就死了,还是让他从皇子的记忆中发现了这凡人境的皇帝都喜欢求长生。 这次他就是奔着“送长生”来的。 怎么回事儿,怎么就逆天了? 他虽然告诉了裴文姬她们许多修真界的法门,可他也知道凡人根本没办法修炼,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今天把这颗延寿丹送给秦四喜的转世。 结果,丹药没了,他好像还牵扯到了了不得的事儿里。 心口猛地一痛,第五鸿忽然想到了自己是见到了秦四喜的转世之后才开始吐血的。 之前他以为是天道惩罚他为了还债入凡人境,现在…… 看着男人的脸上有几分死寂,仿佛想通了什么又仿佛被吓到了似的,孟月池探身看向他,轻声问: “第五郎君,我还有最后一问,想请您解惑。” 孟月池从袖中掏出了她刻有阵法的灵石。 “这块灵石里的灵力,可曾被引出?” 丹田剧痛,第五鸿知道,这是自己能留在凡人境的最后时刻。 他的目光从灵石转向了面前的女子。 秦四喜入凡人境四十余载,这个女子的年纪在凡人境来说也是人到中年了。 却依然有一双极亮的眼睛。 秦四喜,他当年第一次教她认字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亮的。 太亮了,看得人心慌。 认了字以为就能逃出去了? 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低头看书!这一页记不住,三日不能吃饭。” 哈……他总是错,总是自以为是,总是猜错了她在想什么。 “阵法刻画在灵石上,确实,引出了灵力。” 第五鸿说完,便笑了。 “轰!”一声巨响,整个房子都塌了下来,孟月池想要拉过第五鸿,却见他直接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天上阴云密布,无数道雷光穿梭于云间,仿佛想要噬人的群蛇。 黄泉地府,冥河翻滚,坐在冥河岸边的女子身侧一本功德簿仿佛被无数只手抢着翻页。 是功德,是孽果? 是有功?是有过? 铁链声一阵又一阵,是鬼差们携手稳住了黄泉的震荡。 一个扛着巨剑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冥河岸边,手中阵阵金光打在了功德簿上。 “人间得灵力引动之法,此乃改世之道,是非功过难定,怎能以天道旧规相缚?!” 功德簿得她相助,金光大盛,渐渐压制住了另一种力量。 被直接送出了凡人境的第五鸿差点儿掉进海里淹死,他挣扎着浮在水面上,血自七窍流出。 别说元婴了,连金丹都留不住,经脉萎败,丹田坍缩……灵根怕是也受损了。 乍然成了个筑基修士,连本名灵宝都差点碎了,第五鸿苦笑一声,忽然听见了一声鹰唳。 “第五丹师,你还好吧?” 第五鸿努力抬头,认出了是青竹道院的女修。 他一点都不好!他…… “第五丹师,恭喜!” 恭喜什么?恭喜我没死吗? 第五鸿眼前被血水糊住,只当那人是在嘲笑自己的狼狈。 却听那女子说: “第五丹师,你头上的欠债没了。” 第162章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八) 大昭历明光十年,泯州大旱,启朝遗族趁机在泯州举起了万俟王室的旧旗,集结万余人高呼“复启兴国”。 带头之人自称是隆盛太子之后,名叫万俟复,民间称他是“八太子”,这位“八太子”通过大量地杜撰和各种似是而非的“皇城秘闻”将自己的出身牢牢地嵌在了万俟王族的族谱上。 真正的穆宗一脉后人,能跟隆盛太子扯上些关系的前朝南远郡王万俟玠如今是大昭的“怡安伯”,住在繁京的一处别院里,因为和柳朝姝关系不错,日子也算优哉游哉,得了消息,她是最着急的,连夜就将怒斥逆贼欺世盗名冒充万俟皇族的信送进了皇城。 集英殿内,这封信与“万俟复”的檄文并排放在一起,孟月池单手撑在桌案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石头。 “着令羽林左卫程兰璧南下泯州平乱。” 第251节 这位“万俟复”选的时机极好,此时恰好到了九镇守将轮转之时,轮到镇守西南的宋芙还没到任,原本镇守西南的恒昇又因为旧疾提前一步先回了繁京。 守军群龙无首。 朝中又恰好不太安定。 捏着手里的灵石,四十七岁的皇帝陛下无声叹息。 与她同进退近三十载的同袍,当初是她们辅佐一位少年节度使,如今,她将知天命,那些同袍也都成了老臣。 三四年间,刘桂子去了,被追封武安侯,兰君也去了,她不要死后哀荣,只将遗骸埋在了老家德元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宰相柳铉徵告老,大概也就是这一两年光景了,枢密使宋菲娘带病告老,财部尚书越灵棋得了肺病,也辞去了尚书一职,只留了个散官,被孟月池破例留在繁京治病。 还在任上的,也不都是全乎人,通政使梅漪罗有肝病,宰相苏茗子得了心疾,刑部尚书柳朝妤每到秋冬就咳喘难止,还有水路转运使裴承康,他旧年征战时候受了伤,这两年越发重了,除了面圣,几乎都要坐轮椅。 如今的大昭并不是没有人可用,只是后面被提拔上来的这些人,终究不是与孟月池相伴三十年的旧人。 从前的殿中监古莲娘如今升任尚书台宰相,与苏茗子和息猛娘并列,息猛娘如今带兵在南江,苏茗子几日前心疾发作,尚书台可以说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支撑。 “陛下,程兰璧有几分莽撞,未必肯受宋镇守辖制。” 古莲娘说话有几分委婉,程兰璧是平卢军息猛娘麾下出身,在平卢的时候就不把宋芙这等凭借家世到平卢带兵的人看在眼里。 现下她自己掌兵,更是变本加厉,羽林军在前朝时候是世家高门子弟谋职高升之地,在她手里却成了另一番模样。 “程兰璧不是不知轻重之人,另外,这万俟复既然早有准备,我也该让他看些新奇东西。” 眸光从万俟复檄文中那句“弑君弑父”上滑过,孟月池将手里的灵石放在了桌案上。 “让程兰璧在泯州不必客气,那一百支弩箭,她怎么完完整整带去的,也得给朕完完整整送回来。” 听到陛下提起弩箭,古莲娘微微抬头,看向陛下桌案上的那块灵石。 “陛下,您要调用‘灵弩’?” 孟月池笑了笑: “这些年,有些风吹草动,就有人跳出来说这不配,那不配,什么都是天谴,什么都朕该罪己、退位,那朕,也该让他们看看,什么是‘天谴’。” 说话的时候,她垂着眼睛,脸上带着些许的笑。 半个月后,攻占泯州府城不成的万俟复正要再写“诏书”鼓动各地万俟遗族一起起来反了这倒行逆施女子称孤的“逆昭”,忽然听见了自己属下的惊呼。 “王爷!快跑啊!快跑啊!” 如遇神鬼的哭嚎声让万俟复心中发寒,他拿起武器大步走出自己三间半房的“王府”,就看见一道红光闪过,所过之处皆起烈火。 “这是什么?!” “鬼啊!鬼啊!王爷!” 奉旨剿灭这些逆贼的程兰璧手臂上绑着一把弩,弩上却没有箭,只有一块被刻了花纹的红色石头。 看到“敌军”在灵弩之下抱头鼠窜,程兰璧的脸色一片漠然。 她身侧的副将也曾跟着她一起试用过这灵弩,真见了此物在战场立功,脸上的喜气怎么也藏不住。 “将军,要是咱们军中能人人有一把灵弩,别说乌蛮了,乌蛮再往西,北蛮再往北,咱都能去杀个对穿!” 程兰璧眸光斜看过去,语气淡淡:“人人得一把?几百个雕灵师一年也不过制出这一百把,你倒是不贪。” 副将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将军,要是咱们一年能得一百这灵弩,咱也不嫌少。” 看着逆贼被灵弩里射出的火光被烧得屁滚尿流,程兰璧举起手里的剑: “灵弩营撤下,左右两营随我冲进去!砍下逆贼的脑袋!” 喊杀声里,高高在上的黄色“万俟黄旗”沾染了四处纷飞的碎焰,熊熊燃烧了起来。 战后,所有人都在说那神乎其技的灵弩,程兰璧没有去理会那个贼首的脑袋,先去查看了一百把灵弩可有损坏。 跟在她身后的副将眼巴巴看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陛下既然这次让咱们带了灵弩出来,是不是以后这些灵弩就配给咱们用了?” “不管怎么安排,你只管听命就是。” “哎哎哎!将军!这事儿不能听命啊!这等神异之物,可不能让那些靴子兵得了去。” “靴子兵”是从前平卢军里的叫法,平卢军分作两派,一派是包括息猛娘麾下精锐在内,从平卢、义武等地募集的兵勇,包括了孟月容,还有从前刘桂子训练的女兵,另一派则是当初随着陛下从繁京到了平卢的兵士,宋芙、裴承康、恒昇皆在其列。 因为从繁京来的兵都穿了靴子,本地募集的兵都穿草鞋,两边互相便称呼对方是“靴子兵”、“草鞋兵”。 哪怕后来兵将差遣,平卢军从几千人到几万人,到 十几万人,这种称呼竟然被继承了下来,成了如今朝中的派系代称。 程兰璧看向自己的副将: “咱们跟靴子军争,是争军功。只盼着别人没有好用的武器,胜不过咱们,你可真有出息!” 副将立刻不敢再吭声了。 几日后,和军报一起送到了孟月池案前的,还有灵弩的效用与缺陷。 孟月池仔细看着,又拿起了手边的灵石。 这块灵石已经不是上一块了。 经过这数年里的研究,孟月池与武云缨、武黛玉、武云桐等人研究出了十几种能刻在灵石上的刻纹。 这些阵法脱胎于各式各样的阵法和符篆,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和效果引出灵石里的灵力。 孟月池便又找了数百名手巧力稳的女子,让她们专门篆刻灵纹,这些人便被称作是“雕灵师”, 在不停地筛选中,孟月池发现有些女子虽然不能感应到灵气的存在,却能在长期与灵石接触之后感受到灵石上力量的流动。 如果有第五鸿此时还在凡人境,他会很遗憾,这种天生五感敏锐的凡人,若是有灵根,定会成为极好的丹师,当凡人实在可惜。 孟月池并不觉得可惜,她觉得惊喜。 这些人雕刻灵石成功的概率比寻常人高出许多,在通过反复遴选得了几十人之后,她下令遣散了其他人,转而开始在全国境内寻找类似之人。 遴选和寻找只局限于女子,甚至连灵弩的试用也都是女子,陛下的这种做法让工部尚书陈正宇很是不安。 尽管不知道这种灵力到底能把这世间变成什么样子,看着不需要箭的弩,陈正宇至少能意识到这些“利器”如果只被女子掌握,似乎意味着某种颠覆。 可这事陈正宇甚至没办法公开反对。 去寻来了灵石的人是兰君,得到灵石用法的是裴文姬和蓝昭,精研灵石用法的人是武家女和陛下。 都是女人。 这么一看,让女子当雕灵师,让女子先配用灵弩,似乎是顺其自然之事。 “顺其自然,之后女子”让陈正宇有些骇然。 平心而论,比起前朝压制男臣,大肆启用女臣的肃宗,陛下从不曾公然“重女轻男”,从平卢到大昭立朝,陛下在男女之间可谓是春风化雨,“贤良入瓮,唯才是举”,几十年来,陛下一直是这般做的。 可不知不觉,女子就站在了更高的地方。 七部尚书男少女多,男臣们不是没有非议,但是论功劳苦劳,无论怎么看,也都是因为陛下在平卢的班底里男人太少了。 这也能理解,毕竟当年的平卢刚被几波乱军逆贼扫过,男人死的太多了,陛下甚至都没有向自己的师门求援,只能一点点凑人来用。 每一步好像都没问题。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陈正宇想了许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前朝肃宗用女子,是给官,给权。咱们陛下用女子,是给差事给路,给机会。” 除了灵弩之外,孟月池还让人造出了一种灯,放入火灵石就能让冬日的屋子里温暖如春,放入水灵石就能让炎炎夏日也不再难捱。 这样的好东西比灵弩还难做,一共成了两个,一个被她给了柳铉徵,另一个自然孝敬了母亲。 自从自己姐姐得了这东西,柳朝妤没事儿就跑来,尤其是冬天,她肺不好,去蹭姨母的,姨母嫌她烦,没事儿,她亲姐不嫌弃她。 上面那句话,正是她跟自己姐姐说的。 “要是雕灵手艺一直传女不传男,咱们女子也能凭借这些灵石往前走。” 柳朝妤明白,这是孟月池为了防范“扶正之祸”重演,而走的一条路。 柳朝姝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前几天还有命妇来求见我,想让我劝劝陛下,不该只让女人雕灵石……我真想挖开她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生了根屌出来,这天下传男不传女的手艺多了去了,倒没见她说声不平。” 说得心累,她叹了口气。 “我不过是一点见闻都觉得累,也不知道月池一日日过得有多难,她在我的面前总是报喜不报忧的。” 难么? 柳朝妤认真回想,都只想起工部尚书陈正宇还有那些男御史、男儒生无数次欲言又止、无言以对的脸。 “对了,柳家的女孩儿,你都寻来,让她们试试能不能做了雕灵师。” 初闻自己姐姐这话,柳朝妤有些不解,片刻后,她瞪大了眼睛。 “陛下是要从柳家……” “月池是不会认孟家的,我也不打算陛下从柳家选人。” 柳朝姝看向自己的妹妹: “柳家走到今天,走的是纯臣之路,我这太后为什么连皇宫都不肯住?你总是懂的。” 柳朝姝要替自己的女儿着想,也要替柳家想。 明光十一年,皇宫中多了几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年纪大的十岁,小的两岁。 所有人都明白陛下的意思,可这些孩子的来历却让人有些奇怪。 她们不是柳家人,也不是孟家人,好像只是从各地随便寻来的。 在这些孩子进宫后不久,梅漪罗将通政司交给了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下属,她说自己身子不好,只领了个翰林学士,从此竟然清贵起来,过起了大隐于朝的日子。 见陛下已经开始选继任之人,从前朝哲宗时候就入仕,经历了两朝四代皇帝的柳铉徵闭上了眼睛。 她这一生的前几十年一直想要证明什么,证明当年的女旧臣心魂不死,证明这世上女子还有能出头之日,证明她柳铉徵清正自守,可到头来,她只证明了自己的错误。 被贬谪剑南十二载,几经起落,重回朝堂,她眼睁睁看着梅舸如何将更多的女臣带入朝堂。 大昭灭启,她这前朝旧臣反倒成了今朝的开国宰相。 倒也没什么建树。 “待我去后,就在我碑上写个‘没甚建树’柳铉徵。” 第252节 正经了一辈子端庄肃正了一辈子的柳相这么叮嘱柳朝姝、柳朝妤两姐妹。 见自己两个甥女都哭丧着脸,她反倒笑了。 “历经两朝四代君主,没甚建树却能在最后几年当了宰相,这不更显出了我的运道么?” 她就是要让人知道,她有个好运道。 她见到了女旧臣们的起起落落。 她见到了梅舸的狠绝孤绝。 她也见到了孟月池的为苍生寻路。 世人知晓,自该羡慕。 柳铉徵去后丧仪,当今陛下孟月池亲自为她捧灵,又为她赐下谥号“文端”。 又过一个月,琴嬷嬷也去了。 死之前,她还给她家姑娘做了新一季的衣裳。 可惜太小了。 琴嬷嬷从六年前就得了“痴病”,她只记得那个耳慢语迟的小姑娘,得她一点点地开蒙,一点点地喂大。 孟月池将衣裳好好收起来,这是她给自己选好的第一份陪葬品。 明光十五年,雕琢好的灵石装入桐木雕刻后再用灵石液浸润过的木鸟上,再加上机括之术,成功让木鸟飞天。 这一年,五十二岁的孟月池送走了蓝昭。 明光十六年,武黛玉依照修真界的阵法研究出了添加雕琢灵石后能被凡人所用的阵法。 这一年,五十三岁的孟月池送走了自己的母亲。 一直在平卢的孟月容也已经五十岁了,她哭得还像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 母亲的墓前,孟月容抓紧自己阿姐的手。 “阿姐,你一定要活好久好久!我不送你的!” 孟月池含泪点头。 明光十七年,五十七岁的墨怀袖从两江道观察使升任吏部尚书,同日拜相入尚书台。 她顶替的是苏茗子的位置。 七十四岁的苏茗子告老还乡。 她做过勇毅学宫的学子,做过武将家的娘子,做过都督夫人,朝廷的二品命妇……谁能想到,她发迹的起点,是自己丈夫兵败被杀? 明光十八年,自登基后就顶多在附近几州巡视的陛下第一次北上到了朔州。 她带来的是制好的阵盘。 她要试试能不能用这个阵盘压制朔北地谷的魔气。 年纪越大越身康体健皇帝陛下仍然从半夜就起来,步行向明仁宫走去,然后她看见了明仁宫的日出。 “来的不是时候,没有雪。” 她笑着回头,目之所见,已经没有故人。 这一年,她已经五十五岁。 阵盘摆在地谷之后起初并无反应,直到第三日,仿佛是崖边枯藤一样的女萝生出了新芽。 “你们从哪儿弄来的灵气呀?” 说完这句话,小芽仿佛愣住了似的,过了片刻,它说: “怎么又是你?” 第163章 姑娘请穿黄袍 “怎么又是我?这位……女萝姑娘,可是与我见过?” 孟月池穿着一身深灰嵌金的衫子,配着一条绣裤,和四十年前比,她的身形高壮了些许,脸上也有些许岁月痕迹,久掌天下,她的眉目间的锋锐还未被岁月扫平。 小巧的新芽突然蜿蜒而出,迅速生长的芽包张开,露出了一个只有手指那么高的小巧姑娘。 这位真正的“小”姑娘打量着面前的凡人君主,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 护卫圣驾的年轻将军拔出了自己的剑,站在了陛下的身前: “圣驾在前,尔不可近亵。” 绿色的眼睛缓缓转动,女萝看向将军剑上篆刻了阵法的灵石。 枝叶调转,她一点点看向四周,在地谷旁边有各式各样她没见过的东西,是朔北安平学宫的弟子们在用魔气培育不同的种子和树苗。 没见识的山鬼女萝:“……我是只睡了一百年吧?” 孟月池笑着将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拂到一旁。 “凡人无长生,便只能世代相继,薪火相传,有这么一个会令人入魔的地谷在此,凡人,只能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试试。” 女萝重新看向孟月池。 “还不够的。”她说,“地谷是凡人境的结界裂缝,下面就是魔渊之底,凡人活得太多,结界的缝隙就越大,可要是凡人死的太多,魔气就会侵染来不及被地府收拢的魂魄,养成厉鬼。” 孟月池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听完之后,她笑了: “你是说,我们自以为的天下,其实更像是一个笼子,而我们,不过是被养在笼子里的蚂蚁,蚂蚁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女萝想了想说:“你们比蚂蚁好看。” 所以就是好看的蚂蚁。 孟月池垂下了眼眸。 她看着地谷。 结界,裂缝,魔气、灵气,灵力、海外…… “我们去往海外,是不是也有你说的结界?所以海外的灵气不能进入此间?” 女萝没有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天空。 刚刚还是朝霞满天,如今已经是阴云密布。 孟月池说:“你不用回答我了。” 天的反应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女萝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数万年来最没有见识的山鬼了。 借助阵法中的灵气,女萝清醒了整整两个时辰,再次睡去之前,孟月池问她: “要是我死后把躯体也……” “要不起!” 小芽迅速萎败干枯,仿佛刚刚那个小小的山鬼从来不曾存在过。 之前护卫在孟月池身边的将军姓徐,叫徐鸢,今年不到三十岁,却是年轻一代将领中最拔尖儿的。 见陛下一边往朔州城走,一边沉思,她轻声说: “陛下所欲行之事,末将百死亦往。” “嗯?”五十多岁的皇帝陛下看着年轻人,笑容有几分慈和。 “怎么总想着死呢,人生在世,得想着活,求活。” 明光十九年,在温善慈和的皇帝陛下一力支持之下,朔北两大学宫与武氏联手,制造出了凡人境的第一门灵炮。 “陛下,这一炮打出去,半座山都塌了,咱们用来打哪儿啊?” 偌大天下仍有疾疫灾祸,新生不到二十年的大昭王朝四处救灾安民、未雨绸缪,凭借着日益蓬勃的商税和伴随盐产量增加而增加的盐税来守护这广袤国土。 没有人造反,北蛮被打服了,乌蛮也已经在朔北的震慑下俯首称臣,岭南夷人在岭南大都督楠华的带领下快快乐乐地跟昭人做生意,这炮用来干什么? 孟月池还是给这灵炮找了用处。 九曲江上阻碍江流的石山,被三炮轰掉。 “准度不错。” 孟月池很满意。 “再造二十座。” 总领此事的武黛玉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咱们有那么多山要打吗?” “不是用来打山,是用来移山。” 孟月池笑着摆手。 她挺高兴,因为楠华进京了,带着她的女儿楠梨和楠棠。 当年孟月池打到岭南的时候,楠华小女儿楠棠的年纪还小,如今也是三十多岁举止有度的大人了。 “兰花陛下!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孟月池:“……” 有些人长大了,嘴没变。 有些人不仅登基还已经快六十岁了,还是会被一些特别的事情尴尬住。 很好,总有些东西岁月带不走。 楠华第一次来到繁京,也是最后一次,她打算把自己的职位和权力交给自己的长女楠梨,需要得到大昭皇帝的支持。 楠棠则被她留在了大昭,孟月池在鸿胪寺为她封了个官儿。 “陛下,您的英明与慷慨犹如泉水滋润着鸭西部和所有的夷人,愿您能安康喜乐,像永不停歇泉水一样走向远方。” 楠华在临走的时候送给了孟月池一个小巧的盒子。 第253节 “我的母族柔水部一直有一个传说,每六十年,会有女神从月亮上降临,女神从溪流上走过,溪流会开出月光一样的花。花会祝福柔水部最幸运的姑娘,让她能沿着溪流走到最远的地方。” 盒子里是一朵石雕的花,却透明得仿佛一块冰。 楠华把柔水部万年来的传说送给了孟月池。 她没有说更多,转过身的时候,这位支撑了鸭西夷人几十年的首领鬓边生出了白发,一缕一缕,都藏在帽冠下。 她没回头,肩平步稳,没有让人看出异常。 和中原、江南都不同,闭塞的夷人部落里流传着太多关于女神的传说,那些女神勇敢无畏,能直面上天给与的福运和长生,也能对抗世上一切的不公和苦痛。 这一年的冬天,岭南下了雪,幽幽月 光洒下,仿佛万年前的女神来送别了她钟爱的勇士、她赐福过的女儿。 楠华送来的这块石头并不是灵石,或者说,她不是孟月池和雕灵师们习以为常的灵石,最好的刻刀都没办法在上面留下痕迹。 但是只要把雕刻好的灵石和它放在一起,它就会泛起和灵石同色的微光。 “这是告诉我们这里有灵力?”孟月池觉得这朵石花绝不止有这个用处,她将它随身戴着,继续对付堆积如山的奏折。 明光二十年,孟月池又见到了一位故人。 是那位神出鬼没的游侠儿柳生尘。 自从登基之后孟月池就没见过他,这次一见,孟月池忍不住说: “是不是不操心就会显年轻?” 尽管乱糟糟还是看不清柳生尘的脸,孟月池还是能察觉他的样貌没什么变化。 “我自觉寿数将近,是来跟陛下道别的。” 孟月池隔着两尺高的折子看他。 柳生尘余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孟月池反而笑了: “下次你不如说自己要出海远游,别咒自己死。” 柳生尘抱着剑,片刻后才说: “你早就发现我与其他人不同?” “之前见了一位修真者,总觉得他的气质与你有些相像,仔细相像,不是相像,而是你们都活得太长。你,算修士吗?” 柳生尘摇头: “我只是个炼剑之人,说不上来是不是修士,不过你下次见到的我也不是我了。每过六十年,我的记忆就会消失,只留下对剑意的感悟。” “厉害。”孟月池夸得真心实意,“道无止境,心无芜杂,令人向往。” 柳生尘只是笑,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见孟月池已经低头继续处理奏折。 于是他也转过了头,离开了皇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位已经名传天下的少女一面应对着城外的敌军,一面对付着城内的人心,偏偏还有闲情烤栗子。 热烫烫的栗子入怀的时候,柳生尘隐约觉得自己与这个人之间有些牵扯,大概在那些被他放下的过往之中。 那些牵绊不如剑重要。 那些牵绊,也不如这天下苍生重要。 将剑扛在肩头,江湖闲人柳生尘,自此绝迹。 明光二十二年,二十门灵炮造好了,镶嵌有上千块灵石的灵炮比之前的更大、更有威力。 孟月池将这些炮安在了平卢新造出的船上。 “陛下……咱、咱们要去炸鱼?”水师都督花龙女也将近古稀,身子还健朗,看着这巨船大炮,她又激动,又茫然。 难道说海里的虾兵蟹将要造了她们大昭的反? “不是炸鱼。” 楚州的海边,孟月池看向远方,有海鸟飞过。 “你把船开到三千里处,去打天。” “啊?” “炮全打废了就回来。”陛下笑着 说,“别替我省。” 花龙女看着陛下,几千块灵石啊,陛下怎么说的好像请她吃蚕豆? 一个月后,船行到了海外三千里处,花龙女找准了位置,打出了第一炮。 明明是打向天的第一炮,竟然似乎真的打中了什么。 花龙女精神大震:“都瞄着一处!打!” 此时的孟月池已经回到了繁京,集英殿里陪在她身侧的是宰相墨怀袖。 “墨相。” “陛下。” “你可知道精卫鸟?” “精卫填海的故事,世上读过书的人应该都知道。” “微木小石,精卫之怒……” 不再年轻的皇帝透过窗子看向天。 明明是秋冬相交时节,天上却是阴云翻滚。 孟月池却笑: “炮声阵阵,凡人之怒,苍天在上,应是听闻。” 人,不是笼中的蚂蚁。 墨怀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一笑。 在她的袖中有一本密折,今日陛下心情好,那就改日再说吧。 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寒城死了。 在脱离陆寒城身体的瞬间,过往的记忆进入脑海,褚澜之还没来得及理清过往,就发现自己竟然被绑着。 他的身体不应该在戏梦仙都吗? “啪嗒、啪嗒。” 宽大的鹅掌拍在石面上,褚澜之察觉到自己此时身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 捆他的竟然是秦四喜身边的那只鹅。 与鹅对峙是一群人。 “沧海神尊秦四喜她此世以炮击天,意图打碎凡人境的结界,既然神尊都能如此,为何我们不能从外面打碎结界入凡人境?” 褚澜之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魔修。 他迅速思考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凡人境的地谷散溢魔气之事被这些魔修知道了,他们想要闯入凡人境…… 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的出身已经被世人所知? 鹅叉着腰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 “你们打,他嘎。” 褚澜之眉头微皱,正要调动灵力挣破束缚,却突然顿住了。 他的体内怎么没有灵力?只有魔力? 这时,有人在一旁说: “鹅尊,微生舆醒了。” 微生舆? 连鹅带人都看向了自己,褚澜之终于明白,他的魂魄从断天因里出来,带着自己的记忆,进入了微生舆的身体里。 那微生舆呢? 下一刻,褚澜之想到了陆寒城在凡人境得到的那颗红色的珠子。 那分明是被人逼出体外的情种! 给他那个情种的人,是微生舆! 戏梦仙都里,“褚澜之”睁开了眼睛。 “九陵界第一人,果然灵力澎湃,非同凡响。” 微生舆笑着推开门想要走出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在哪儿?月池呢?” 他听见“自己”的嘴在说话。 这一天,戏梦仙都的人都看见了九陵界第一人,乾元法境之主清越仙君哭着喊着“月池”像个傻子一样跑来跑去,最后跑离了戏梦仙都。 接下来的数年间,清越仙君成了赫赫有名的“傻子仙君”。 九陵界的修士们听着他的笑话炼丹、炼剑、除魔,感觉津津有味。 凡人境,明光二十五年,孟月池再次见到了梅舸。 “十万块中品灵石,从那些修士手里赚灵石容易的很,讲讲故事,写些话本子就行。” 大概是灵气的滋养,梅舸的容颜和当年并无不同。 母女相对,看着年岁竟然差不多。 第254节 “你辛苦了。” 听见女儿的话,梅舸淡淡一笑。 “你等得也辛苦了,不用再等了。” 她的容貌一点点淡去,散在了风里。 “好了,这凡人的嘱托,我也做完了。”背后三把剑的女子将孟月池熟悉的罗盘放在她的掌心。 六十一岁的孟月池,终于不用再等她的母亲了。 从这一年开始,大昭皇帝陛下孟月池决心迁都。 她要在繁京以东四百里处的洛州建起一座城。 这座城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到处可以看见灵石使用的痕迹,用来照明,用来饮水,用来织布。 十六年后,这座城令世人仰望的大城终于建成。 墨怀袖、古莲娘都已经逝去,陪在她身边的故人只有息猛娘和孟月容。 在无数年轻的人的目光里,孟月池给这座城起名叫“微木”,世人称之为“微京”。 微京城中汇聚天下九千六百名雕灵师,全是女子。 灵石和灵力的存在从此公之于天下。 凡女子可试雕灵之术,可学雕灵之法,可学制作灵器,凡雕灵师皆可领俸禄穿官服。 “猛娘,今年科举的榜眼让我放开灵术禁制,让男人也能学习雕灵之术……” “嗯——不如把他送去朔北醒醒脑子。” “礼仪道德,圣人文章,男人把持了几千年,如今就受不了了。” “嗯,贪心,贪心。” “猛娘,你别睡,再陪我说两句。” “说,陪你说,说啥呀,你都退位了,咱们仨,你我月容,咱们三把老骨头转了那么多地方,看过了,品过了……行啦,够啦。” “月容真娇气,真的走在我这个姐姐前面了。” “嗯。” “猛娘,月染这几年干得不错,她之后还有月卿……一代,又一代,都在拿炮打那结界,天快被我气死了。” “……” 大昭太祖,承光七年薨,年九十有六。 不修墓不立碑,骨灰做成一弹,轰向天海。 回敬苍天。 第164章 多彩 海风呼啸,女人的一头银发被发冠裹在里面,纹丝不动。 她的脊背没有丝毫的伛偻之态,背手而立,像是一颗奇异的钉子。 在她身侧,扛着剑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 她们都看着天际,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 “轰!” 不远处的海面上船炮发出一声巨响。 一颗炮弹发出了尖锐的呼啸,轰击向了天空。 “嘭!” 有什么无形之物好像被打中了。 白发的女人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微笑,在她的笑容里,隐隐的碎裂声越来越清晰。 “万载禁锢一朝去,改天换月奔赴来。”扛剑的女人语气轻轻,“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哈哈哈!我就知道,女萝都不肯要我的尸身,那尸身就必然有别的可用之处。本以为只能得个痛快,没想到,竟是真的痛快哈哈哈哈哈!” 白发女人隐隐能听见船上有人在欢呼,那些碎裂声,代表着结界被击出了缝隙,以后灵气也可以进入凡人境。 她也笑,笑得开怀。 终其一生,她想做之事,终于做到了。 灵气与魔气相生相克,凡人境有能够让魔气进入的结界缝隙,也就该有能让灵气也进入的结界缝隙。 这才公平。 这是她做了一世人君,倾其所有,能为此间求索来的一条路了。 “盛阴差,劳烦你这许久,如今,我可以去黄泉了。” 扛剑的女人看向她:“陛下不再看看么?” 她的语气温和中带着尊敬。 让一个阴神对一个凡人称呼陛下,这本就是敬意。 孟月池摇头。 “我都死了,人间以后如何,自有后来者。” 盛斩魂一张青黑的脸上浮出了些许的笑意。 “只怕世间再难有孟月池。” “再要一个孟月池干什么?历经二十年乱世,打了二十年打成皇帝?世间总不缺寻路人的,下一个不必是孟月池。” 涛涛浪声转瞬消去,海上的礁石变成了灰色浓雾中的一条路。 盛斩魂走在孟月池的身侧,二人一直往前走,孟月池都没想着要回头。 “陛下没有什么挂念么?生人死人,陛下要是有什么挂念,本差愿意给陛下行个方便。” 阴差竟然都是这么善良的好人么? 孟月池笑着摇摇头: “人各有路,我活着的时候就送走了我的亲朋同伴,她们有人为国为民,有人为人间苍生,有人为心中之道……来生如何,我不必操心,至于还活着的,死了的人是我,哪有死人给活人操心的道理。” 活了九十多岁的大昭太祖过于豁达,以至于见多识广的阴差都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锁链声响起,隐隐能听到浓雾深处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盛斩魂忽然问: “陛下,若是我告诉你,刚刚你所见,皆是虚幻,人间结界并未被打出裂隙,你又该如何?” 孟月池停住了脚步。 她思索了片刻,才说: “嗯,有这等神仙手段,我也不意外。无妨无妨,自有后人烦恼。” 盛斩魂低下了头: “陛下,人间结界被打出缝隙是真的,我方才一问,并非是要为难你,只是心中有一劫,已经藏了太久。” 孟月池只是笑着看她: “有劫就渡,有难就结,藏在心里,就是一日日与自己为难罢了。” 说罢,她头上的白发渐渐成青丝,九十多岁的孟月池重回了十五岁那年的模样,对着盛斩魂摆了摆手。 下一刻,她便不见了。 第一缕灵气伴着风,从海上吹到朔州,地谷之上,女萝生出了新的绿芽。 “凡人境怎么会有灵气?” “那个人不会真把凡人境的结界打碎了吧?” 下一刻,她仿佛伸了个懒腰,又在瞬间生出了更多的枝蔓封住了地谷。 “长得那么正经,竟然是个疯子。” 冥河岸边,伴随着冥河的翻滚声,秦四喜身侧的功德簿发出了阵阵的金光,好像在疯狂地计算着什么。 忽然,一只手摁住了功德簿。 手的主人打了个哈欠。 “一下子活了快一百岁,早知道这辈子这么能活,我就该给自己垫个坐垫儿。” 冥河岸边的石头可真凉。 摁着功德簿的秦四喜转头就看见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鹅和夕昔。 胖了的鹅,和已经金丹中期的夕昔。 “四喜!” “前辈!” “哎哟!鹅你这日子过得挺好呀。”空着的手揽住鹅,秦四喜任由它的头在自己的颈间蹭了又蹭。 “四喜四喜!鹅去打了魔修!” “鹅可真厉害!” 秦四喜站起身,怀里还抱着鹅。 鹅乖乖被她抱着,在云端用大锅炖天道猫猫的霸道鹅、在人间境结界外一翅膀拍飞了成千魔修的“鹅尊”现在就是个宝宝。 “沧海神君,你此次去往凡人境,破开结界使凡人境得入灵气,这般功德,为何您不肯让功德簿记上?” 秦四喜抬头,看见了一个头戴文士帽的女子,打扮得竟然跟凡人境的女臣们有些相像。 “你就是传闻中的文判官?” 第255节 女子弯腰行礼: “下官黄泉文判折月惊澜见过神君。” “折月”二字让秦四喜的眉头动了动。 掌管凡人生死的黄泉,不仅收集了盛九幽的残魂,还让折月皆萝的后人当了阴差……冥河四万载,会不会也记下了盛九幽与折月皆萝从前的过往? 心中想着,她看向折月惊澜身后那个扛着剑的女阴差。 “盛阴差,刚刚黄泉路上,多谢一路相助相护。” 盛斩魂淡淡一笑,拱手行礼: “神君入人间一世,实在精彩,不过同行一道,就让我深受点拨,是我该向神君道谢才对。” 盛斩魂和王剑记忆中的盛九幽有七分像,却比她平和许多,身后同样背着大剑,那剑跟王剑很是不同。 可见,万年后的盛斩魂,与盛九幽并不能算是一个人。 就算把徐渡归也捏回去,也不是一个人。 “盛阴差身为将星,每次入世都为平乱世护苍生,想来有说不尽的精彩。” “不比神君的两世改天命,两世称人君。” 文判官折月惊澜看着这两人,她们在凡人境两次相逢,一次,有血缘牵绊,又有君臣之义,这次,未曾回归神体的孟月池竟然点破了盛斩魂万年来的迷障。 再加上盛斩魂的执妄之魂徐渡鬼曾得秦四喜点化。 冥冥之中,有些是巧合,有些,又是必然。 上万年过去,有些陈旧过往,或许就像是凡人境的结界一样,已经被撞出了缝隙。 “神君,您去凡人境之前曾服下一枚情种,还请将其取出。” 秦四喜一手抱着鹅,一手捏着功德簿,闻言,她看了看鹅。 鹅直接在她的胸口拍了一下。 一颗珠子从她的嘴里被吐了出来,浮在半空中。 折月惊澜看着珠子,又看向秦四喜。 “神君,这是……情种?” 秦四喜眨眨眼:“拿给我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折月惊澜很是惊诧: “下官还是第一次看见五颜六色的情种。” 这下惊讶的人成了秦四喜。 “情种,顾名思义,乃是情思之种,本是白色,随着情爱渐深,便成了红色,神君,你这颗情种上的蓝色黄色绿色紫色是什么?” 秦四喜哪里知道? 她走近一步,看着情种上的缤纷颜色,属于孟月池的过往又在她的脑海中纷至沓来。 师徒之情、母女之思、挚友之谊、照料之恩、姐妹之爱、君臣同僚同路相偕之豪情……还有陆小六和孟月池后宫那换来换去一共十来个男人。 “既然是情思之种,也不能说这世上只有男女之爱这一种情,是吧?” 是这样么? 折月惊澜语气幽幽: “自有情种以来,似这般的,也唯有神君你了。” 目光看见情种上那窄窄浅浅的一抹红,折月惊澜在心中觉得好笑。 天定沧海神君在凡人境会历经情劫,这“情”竟不知该说是太多还是太少。 就像也不能评价这位神君到底是多情,还是寡情。 “折月惊澜!转轮殿要忙死了,你跑来冥河边上干什么?” 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儿跑了过来,一看见秦四喜,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秦四喜看见她,先笑了。 “薛山长,你怎么……” 小女孩儿头上梳着两根小辫儿,神气又可爱,听见这个称呼,她深吸了一口气。 “多谢神君你记得我四五岁的样子。” 这个小女孩儿就是薛重岁,她生前教书育人,积攒了许多功德,死后入黄泉成了专职教化魂鬼的文判官。 在冥河边上和秦四喜相见,薛重岁都不知道该怎么叙这个旧。 真说起来,秦四喜上一世是万俟悠的时候,算是她薛重岁的恩师、伯乐、君王和一生之指引。 可秦四喜的这一世孟月池又是她薛重岁的小徒弟。 小辫子晃了晃,她弯腰行礼: “先谢过神君为下官解了夙世牵绊。” 什么夙世牵绊? 折月惊澜笑着说: “神君曾经帮修士易水遥寻找其生母的魂魄,薛判官正是历经了十数次转世的易微柔。” 居然有这种事? 秦四喜抱着鹅的手打了个响指,撤去了自己眼中的阵法,果然看见了薛重岁与自己身上有一道金色的因果。 “我之前看的时候你就快当阴神了,如今直接做了判官,恭喜恭喜,升官发财。” 薛重岁笑了。 比起她的徒弟,秦神君行事要不羁一些。 不过那改天换地的胆子,还真是一如既往。 既然见到了“故人”,孟月池自然又想起了那位三世救了她,又让她能借机入凡人境的人。 “请问,从前那安如意……” “她上一世叫刘桂子。”回答秦四喜的是薛重岁,“神君放心,她已经投胎去了,从前她的命格总有缺损,要么年少失父母、要么盛年守寡、要么一生无子、要么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多有贫病,下一世起,她命格圆满,福寿双全。” “多谢薛判官相告。” 秦四喜让自己把目光从薛重岁的头上移开。 说话的时候小辫子会晃诶,可爱可爱。 薛重岁却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想法,连忙抬起两只手固定住自己的小辫子。 一对旧日师徒,嘴里客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儿了。 折月惊澜和盛斩魂假装没看懂二人之间的官司,把未来三十年各种要加班的悲苦在心里过了一遍,才把笑意忍了下去。 “这次神君入凡人境,许多阴差也都去了,宋无常转世成息猛娘,寿数还剩几年,总算与神君有了挚友之情,阴差孟停知转世做了裴承康,阴差邢初转世为叶嵘,二人都成了神君麾下猛将,阴差石寒山这一世做了女子,姓方名穗,可惜一世未曾到了神君面前,只在玉州做一小官……神君放心,此世您的两位母亲一个妹妹也都得福缘,各有造化。” 秦四喜看向自己手里捏着的功德簿。 “梅舸、兰君、蓝昭、武黛玉……我在凡人境执意探寻凡人也能用灵力之法,又以炮轰天,引数次天谴,她们要么殚精竭虑从修真界得取灵石,要么苦心孤诣,寻求灵石使用之法,既然当时得了天谴,只怕魂魄也会有损。” 随着她的话语,黄泉阴云密布的天上裂出一道金光。 那道金光想要投向秦四喜,却被秦四喜用手里功德簿接住。 金光四散,那些功德竟是被她送了出去,无数道流光,去往人间境,也去往了黄泉深处。 做完这些,秦四喜才松开了手里的功德簿,任由剩下的功德落在功德簿上。 在她的眼中,许多与她牵绊的因果线逐根断开。 因果清偿,大家各行前路吧。 …… 离开黄泉,孟月池没有回戏梦仙都,而是先去了凡人境的上空。 她花了这么多年、那么多银子、那么多灵石打出来的裂缝,她还没看够呢。 此时的人间境外可谓是热闹非凡。 看见济度斋的剑修们带着剑灵飞过,秦四喜给自己、鹅和夕昔身上都用了幻术,让人不会看见。 “这是怎么回事儿?” 夕昔连忙说:“前辈,是魔修想要进人间境!是鹅前辈和蔺前辈,还有、还有济度斋的剑修、聚财楼的修士们把他们打跑的。鹅前辈,特别特别英明神武!” 一听有这么多人,秦四喜就知道当时的阵仗一定小不了。 凡人境的地缝,对于凡人境是灾难,对于魔修们来说就是修炼胜境,他们趁机生事,秦四喜毫不意外。 “带头的魔修是谁?抓住了吗?可曾让魔修得了便宜?” 鹅还在梗着脖子骄傲。 夕昔倒是能将当时之事给理顺了。 “一开始的时候是济度斋的剑修在枯岛巡视,防备有人用化劫引入凡人境,也是她们先发现了魔修的踪迹……宗悦飞剑示警,受了伤,要不是济度斋的红药前辈和乾元法境的风前辈在,宗悦差点儿就被魔修杀了。魔修见事情败露,就立刻转为强攻,来了上前的魔修,围攻济度斋,也围攻凡人境的结界,紧要关头,是鹅前辈扛着那个魔修微生舆先赶到的。等青竹道院蔺前辈她们来的时候,鹅前辈已经打趴下大半的魔修了。” 秦四喜看向鹅。 鹅头翘得几乎要仰过去。 “是猫帮我开的门。” “天道猫猫也搀和进来了?” “就开了个门,不开门鹅揍猫。” “臭鹅!” 天上晃晃悠悠飘过来的一朵云落在了秦四喜的肩头,成了一只雪白的长毛猫。 秦四喜有些惊讶:“天道猫猫你的毛比以前齐整多了。” 她明明是夸奖,天道猫猫却并不高兴,猫头都转去了另一边。 第256节 一旁的夕昔看着,忍不住笑了。 “前辈,猫前辈之前洗了个澡,毛就顺滑了许多。” 秦四喜更惊讶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洗澡了?” 天道猫猫烦躁地一爪子摁在秦四喜的嘴上。 被肉垫捂嘴,秦四喜看鹅在自己的怀里扭啊扭,就猜到大概又是 鹅干了什么。 察觉到了秦四喜的眼神,鹅心虚地把脑袋转到了另一边。 “之前微生舆和褚澜之在戏梦仙都同用一个偶人,微生舆趁机在褚澜之的魂魄里做了手脚,这次褚澜之用断天因入凡人境滋养魂魄,出来的时候,他的魂魄被困在了微生舆的身体里,微生舆想要趁机霸占褚澜之那具大乘末期的身体,却又出了差错。” 自己离开的这些年竟然有这么多好戏登场吗? 果然啊,人活久了什么都能看见。 “你是说褚澜之被换了魂?那他头上的欠债是跟着人走了还是跟着魂走了?” 天道猫猫哼了一声: “自然是跟着魂,现在他的欠债还在微生舆的身子上飘着呢,这也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褚澜之的肉身。” 蹲坐在秦四喜的肩头,天道猫猫开始舔自己的爪爪。 “你可还记得陆小六?” 秦四喜找了干净地方坐下,已经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听见“陆小六”这三个字,她愣了下。 对于自幼就什么都得自己去争的孟月池来说,陆小六执拗又无所顾忌的那份情,在别人眼里是“傻”,在她眼里却是世上难得之物。 不去思量过往,也无需思量以后,属于当下的陪伴,是陆小六的独一无二。 可惜,这份独一无二,在陆小六变回陆寒城的时候,就消失了。 陆寒城再如何惊才绝艳,也不是陆小六,给不了孟月池想要的。 “陆小六竟然还存在于此世间?” 陆寒城都死了,怎么陆小六就还在呢? 哪怕陆寒城是褚澜之在凡人境的又一重身份,那陆小六对于褚澜之来说,大概就只能用“差池”来形容了。 褚澜之怎会容忍这样的“差池”还在世上? “唉。”天道猫猫叹了口气。 如今的局面,真是让猫猫焦虑到舔毛。 “该怎么说呢……其实,陆小六不是陆寒城摔坏了脑子出现的,他是褚澜之当年离开凡人境,用转灵鉴斩去自己的魔族血脉,也斩去了自己身体里的情种,陆小六,就是他的情根执念。” 身为魔族与修士混血的褚澜之为了能飞升才寻找转灵鉴,又因为转灵鉴而落入凡人境。 他和秦四喜的相遇,也是他的情劫。 别的也就算了,情种这玩意儿秦四喜知道啊,她刚吐出去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呢。 “等下……你是说,褚澜之当年也是吞了情种才跟我做夫妻?” 秦四喜瞬间抓住了重点。 天道猫猫又开始焦躁舔毛。 “也不能这么说,褚澜之一直在防备我暗算他,吞下情种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她秦四喜就成了不时之需。 “那现在这个陆小六,跟当年的褚时……”是一个人吗? “情种就是情种,是执念,不是记忆。” 天道猫猫打断了秦四喜的联想。 “有人得到了这份情种执念,趁着褚澜之变成陆寒城的时候,又让这份情种执念回到了他身边,后来陆寒城受伤,与他魂魄同源的执念就进入了陆寒城的身体,成了陆小六,陆寒城清醒之时并不是陆小六真的消失了,而是这份执念与褚澜之的魂魄勾连在了一起,让修养好的魂魄重归主位。” 要解释这么多人和人之间的情情爱爱,天道猫猫觉得好烦。 它舔完了后腿,开始舔自己的前爪。 “陆寒城身死,褚澜之的魂魄回归,却被微生舆调换,按说微生舆应该能占据褚澜之的身体,可惜,他的魂魄与褚澜之身体之间的牵绊之深不如陆小六的执念,如今,反倒是他的魂魄被困在了褚澜之的身体里,只能任由陆小六带着褚澜之的身体每天到处跑,跑了好几十年了……鞋都跑烂好多了。” 秦四喜:“……” “如今能把他们两人换回来的办法,只能指望你了。” 天道猫猫用它绿色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秦四喜。 大乘境后期修士,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褚澜之,就算魂魄不在,那肉身也不是旁人能对付得了的。 最能指望的,自然只有这位神君了。 天道猫猫好歹知道求人的时候得态度恳切,尤其是求秦四喜。 它的眼睛瞪得浑圆,两只爪搭在一起,凑到了秦四喜的眼前。 秦四喜被它卖萌的样子吓了一跳,用手推开半尺远:“……谁教你的?” 天道猫猫看向夕昔。 夕昔一脸尴尬:“猫前辈,我是说其他猫扮可爱会让人心软……”没说您。 天道猫猫气鼓鼓地转回来,眼睛仍是圆圆的,却是生气的样子。 秦四喜倒觉得比刚刚虚伪的可爱要有趣多了。 “行啊,我想想办法,但是先说好,让我出手,好处不能少。” 天道猫猫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处你跟褚澜之要,跟乾元法境要,想怎么要都行,我替你定契,他们违约就劈死他们!” “那褚……陆小六人在哪儿呢?” “在西洲。” 天道猫猫说。 “他在西洲刨了三百里的山洞出来。” 秦四喜:……说得这是陆小六还是穿山甲? 第165章 麻烦 西洲,位于九陵界极西之地,除了有被称作“魔谷”的繁渊,这里更多的是各种不同的秘境,万年或者更久之前的九陵界修士将自己的洞府或陵墓建在此处,万年后,他们已经死去,却给后辈留下遗泽与传说。 每次秘境开启,对于很多修士来说都是逆天改命的机缘。 西洲最大的山名叫钱来山,钱来山下有一座小城叫“钱来城”,每逢有名的秘境开启,这里都和南洲的大城一般热闹。 今年恰好是个“大年”,不仅有十年一次限制金丹境以下修为能进的炎火秘境开启,还有六十年一次化神境以下修为能进的神龙秘境,又有传闻说钱来山北灵气有异动,多半是有新的秘境。 钱来城从去年年底开始就被各洲涌来的修士挤得满满当当。 北洲的兽皮、南洲的渔获、东洲的灵草……在这小城里都能买到。 当然,这里也少不了各种关于秘境的传说以及各种秘境里特产的宝贝。 比如蕴华秘境特产的晴雨蘑菇,平时是小小巧巧的白蘑菇,一旦要下雨,就会变成比伞还大的蘑菇。 “这位道友,我看你修为不高,用这蘑菇正好,还剩了灵力,五块下品灵石一棵,您离了我这儿别人都得收您个十块八块灵石的,这也就是在西洲了,南洲、东洲,聚财楼里你去问,广源楼里你去找,这都是找都找不见的宝贝。” 西洲比旁处要干热许多,还是二月天呢,太阳热辣辣的照下来,小摊子的摊主在头上随意包了块布遮阳,一张嘴说得唾沫横飞。 他对面的卖家穿着简简单单的棉纱衣裳,浑身上下也没看见什么护身的法器,也不像是揣了很多灵石的样子,摊主还是不想放过这笔生意。 毕竟西洲常年又热又旱,晴雨蘑菇根本用不上,也只有趁着这个时候卖给外面来的傻子。 “可我下雨天为什么要举着蘑菇?” 听见客人的疑惑,摊主笑着说: “这位道友,下雨天您总不能淋雨吧?一张避雨符一块灵石,一件驱雨的法器少说也得十块灵石,用灵气凝罩子更废灵力,不知道得吃多少补灵丹呢……这个晴雨蘑菇,平时不占地方,下雨才变大,我只要您五块下品灵石,真的不多。” “我可以站在屋檐下躲雨啊。” 摊主:“……” 难不成这是个真傻子? 见对方没有回答,客人站了起来。 他的脚上只穿了一双草鞋,磨得只剩二分新,摊主这才看出这人生得瘦瘦高高。 “倒是有副好相貌,可惜了,脑子不灵性。” 摊主在心里啧啧可惜,就看见那位“客人”摸着肚子继续往前走。 在钱来城里常年摆摊都是耳聪目明的人精,此时周围一些摊贩也都看出来这位“客人”好像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有人就索性不再招揽他,也有人特意迎了上去。 “这位道友,要不要看看我这儿的飞梭?虽然旧了些,价格也便宜,二十下品灵石。” 一个鬓角上扎着小辫儿头上裹着头巾的男人拦在了路上。 其他人都没吭声。 钱来城里鱼龙混杂,骗子比好人多,有人“宰羊”的生意要开张了,他们都假装没看见。 被拦住的瘦高男人看看那个鱼型的飞梭,摇头说: “你这个是铁的,不能吃。” “道友!我这可是飞梭!五块中品灵石就能让你飞到东洲去,中间都不带停的,要不是我急着攒钱回家,我才不卖呢!不信你看看,这可是真的好东西。” 说话间,小辫儿男人就要把东西往对方手里塞。 可他一抓,没把对方的手抓起来。 再一抓,还没抓起来。 第257节 男人用过于纯真的目光看着他,见他还要抓第二次,就把手背到了身后: “你别扒拉我。” 正在争执间,另有一人快步走了过来: “小六,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前面等我么?” 被称作“小六”的男人转头,对走来的那人说: “我饿了,那个蘑菇下雨才能变大,现在不能吃。” 他指着刚刚那个摊子上的晴雨菇。 已经几十年了,被困在微生舆身体里的褚澜之每次看见陆小六用自己的身体做这种幼稚之事,还会觉得眼前一黑。 “我带你去吃饭,走吧。” 陆小六“哦”了一声,跟在褚澜之的后面。 那个鬓角上绑了小辫儿的骗子还想继续碰瓷,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能动了。 待两人走远,他忽然看见自己手里用来碰瓷骗钱的“假飞梭”渐渐消融,在他的惨叫声里消融出来的玄铁液把他的手裹成了一团。 “我跟你说过,这西洲到处都是居心叵测之人,你决不能接别人的东西。” 教训了那个骗子,褚澜之没忘记教训陆小六。 陆小六立刻说:“我没接,他扒拉我手。” 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扒拉”这种凡人境俗语,对于褚澜之来说又是另一种痛苦。 他无声一叹,说: “不接就对了,以后也要记住。” “哦……我要吃烤肉。” “你昨天吃了烤肉。” “昨天吃了烤肉今天就不能吃吗?你刚刚还喘气了,怎么现在还喘。” 褚澜之:“……” 这家烤肉摊子用的方子据说是从北洲戏梦仙都传出来的,确实比别家都好吃,生意也好。 好在现在不是饭点儿,褚澜之带着陆小六在角落里坐下,先点了二十根肉串。 陆小六霸占了他这个大乘圆满的躯壳,却不怎么会用灵力,他也不是真的笨,而是不想学。 这些年里他亲力亲为教他,但凡换个人,他都能一口气把人从练气拔到元婴!这陆小六呢?一身的灵力,全用来吃饭了! 要不是他和乾元法境 里的同门护着,他这躯壳怕是要死几百次了。 陆小六坐在食肆里也不老实,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看邻座一个人耳朵上爬了条蛇,他端详了一会儿又赶紧缩回了脖子。 然后,他看向了用着微生舆身体的褚澜之。 “小八,你办完事儿了,咱们就回去继续挖洞吧。” 小八…… 头顶“欠债六斗八升”的褚澜之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不是说过在外面不准这么称呼我?” 陆小六认真闻着肉香味儿,说: “你说的话太多了,我哪能都记住啊。再说了,你的头上有六有八,我不叫你小八,还能叫你小六吗?我才是小六。” 这傻子只有在回嘴的时候能显出几分灵巧! 还不如一直傻呢! 褚澜之从储物袋里取了一个药瓶出来,从里面倒出来两颗药丸子。 “先吃了。” 陆小六看看药丸,还是接过来吃了。 褚澜之这才松了一口气。 能哄着傻子吃下温养经脉的药,倒也能让他的辛苦不白费。 二十串油香冒泡的烤肉被端了上来,陆小六一边吃一边被烫得呲牙。 褚澜之看着,只能也拿起一串肉慢慢吃。 “一会儿再买点烤肉带走,咱们还是回山上去。” “嗯,好,咱们回去继续挖月池出来!” 陆小六高高兴兴。 褚澜之却神色莫名。 他刚刚去见了乾元法境的弟子,已经知道了凡人境结界被凡人轰出了裂隙,凡人境外金光流溢,功德之力翻滚,想来四喜也已经从凡人境出来了。 回到修真界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褚澜之一直在等秦四喜,他如今这局面九陵界无人可救,最大的希望就是借助秦四喜的神力能让他的魂魄回到身体里。 可此时,他又有些犹豫。 他已经知道了陆小六是他吞下情种之后的情爱执念,情种,是南洲天河与黄泉交接之处一棵情花树产的种子,数百年里也不过只能得一枚。 世人都知道情种能帮助人渡过情劫,却不知道情种本身就是让人去应情劫之物。 让无情者动情,让动情人离情,这才是情种。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留在情种上的执念竟然这般深重,竟然能在他的身体里把微生舆的魂魄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褚澜之微微低头,脸上露出了苦笑。 说到底,他也是自作孽。 第一次入凡人境之时,他没能还债,究其根由,他认为是那一世的杜行舟并没有真正爱上万俟悠。 于是,这次在进入凡人境之前,他找出了这枚情种,交给了自己的门下弟子,让他们寻机将这枚情种送到他在凡人境的托身面前。 这颗情种里有他当年对秦四喜的执念,自然会牵引着他再次爱上秦四喜入凡人境之后的身份。 他猜到了这个开始,却不曾料到后续。 他托身成的陆寒城爱上了孟月池,可在陆寒城的心里,他的才华抱负都更胜过男女情爱。 反倒是他藏在情种里的执念,趁着陆寒城脑袋受伤,占据了陆寒城的身体。 呆呆傻傻的陆小六,一点点得到了孟月池的偏爱。 不仅陆寒城嫉妒陆小六,他褚澜之又何尝不嫉妒? 现在陆小六离开了凡人境,还主导着他的躯壳,他能让秦四喜见到这样的陆小六么? 褚澜之自己都不清楚,他是更害怕让秦四喜知道自己当年服下过情种,又将情种剥离自身,还是更害怕看见秦四喜和孟月池一样对陆小六偏爱。 在他思索的时候,陆小六已经啃完了所有的肉串,眼巴巴看着褚澜之手里那剩下的半串。 褚澜之不能忍受自己的身体吃别人吃剩下的,就算这个别人是“他自己”也不行,又点了五十串。 看着陆小六吃的满脸是油,他索性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这些年他过得很是辛苦,刚到修真界的陆小六像是一只光知道喊着“月池”的鸭子,到处寻找“孟月池”,有山过山,有河过河,有海……他不会游泳,又不会被淹死,像个棒槌一样在海里被海流裹着到处走,让褚澜之足足找了两个月才找到。 堂堂九陵界第一人,成了一个聒噪又到处乱跑的傻子,不仅“褚澜之”,整个乾元法境都成了九陵界的笑话。 这傻子什么都不会,偏偏占了他的肉身,破解寻常阵法、幻术都如喝水一般容易。 他曾经让乾元法境的化神长老给自己的肉身施展幻术,不过瞬息就被破了。 他又不能大张旗鼓告诉别人现在的“清越仙君”不是真正的清越仙君,毕竟,比起“清越仙君修炼之时神魂受损走火入魔”,“清越仙君魂魄离体,如今身体里是个傻子”要可怕的多。 无奈之下,褚澜之只能自己陪着陆小六,天长日久,这傻子总算能听他几句话。 为了不让他在别的地方继续丢人现眼,褚澜之就告诉他“孟月池”在钱来山里。 这才把人引来了西洲。 虽然看着自己的躯壳每天挖山让他不痛快,但是无数种不痛快里相比较,这一种对褚澜之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 从一堆烂事里选一个勉强能让自己接受的——二十多年来,堂堂清越仙君竟然也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 “嘿呀,这钱来城的人比以前可真是多太多了,小明,这家烤肉一看就好吃!” 食肆门口,几个手里身后背着剑的剑修走了进来,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蹲了只兔子。 这只兔子叉着腰,神气活现地打量着食肆内部,突然说: “嘿呀,小明,你们看,那边那人头上有字!” 一只手连忙捂住了兔子的嘴。 被称作“小明”的剑修连忙把兔子紧紧抱在怀里。 “前后语前辈,那人自然是欠了神尊债的,您就别看了。” “嘿呀,可他欠了好多啊,六斗八升,难不成他骗了神尊的身,又骗了神尊的心,又始乱终弃,还害得神尊九死一生?” 兔子二瓣嘴,说话实在太快,虞清明还没来得及再次把它的嘴捂上,它就先稀里哗啦说了一大串儿出来。 褚澜之一眼就认出了这些后辈是济度斋的剑修,他对陆小六说了句“走”,就把剩下的肉都收进了一个专门的储物袋里。 陆小六手里捏着二串,跟着他走了出去。 剑修们点了烤肉,又叫了几碗凉茶,嘴上说的都是寻常言语,唯有身后的剑隐隐发出嗡鸣。 清明师姐,刚刚那人是个魔修。 与他同行之人修为深不可测。 如今西洲龙蛇混杂,这二人凑到一起恐怕会成祸患。 六升八斗,欠了神尊这么多债的人绝不会是九陵界寂寂无名之人。 虞清明没说话。 她点了两串烤萝卜,专门用来喂兔子,啊不是,是喂剑灵前辈。 第258节 “嘿呀,我也不是真兔子,怎么天天给我吃萝卜。” 嘴里这么说,“前后语”用两颗门牙咔嚓咔嚓把香喷喷的烤萝卜都吃了下去。 嘿呀,你们别着急,有我在呢,那个魔修不过元婴修为,好对付,你们要是害怕就叫人。 前辈,还有那个法修。 嘿呀,那个法修明显神智有损嘛,想办法引开就是了。 神智有损。 虞清明心神一动,她想起了魔修会将法修炼成傀儡的传闻。 此事还是得传讯宗门。 几人正在用剑鸣声讨论着应对之法,却忽然察觉那位修为深不可测的法修又跑了回来。 “你这里还有烤萝卜,我闻见了,我也要烤萝卜。” 那个魔修,此刻应该在城外。 先动手,制住魔修,前后语前辈,您正好看看我们的无相剑阵修炼得如何。 褚澜之虽然现在修为不咋地,神识却只比从前稍差些。 察觉到了些微剑意,他指尖一点,一道魔气刚好挡住了攻来的剑。 “你们这些济度斋的小辈不要在此地生事。” 虞清明身后五把剑展开,就算头顶仍然蹲着那只兔子,周身也是挡不住的剑气森然: “这位魔修前辈,你头顶神尊欠债,又行踪诡秘,还请往济度斋一叙。” 她的语气很客气,动作却是另一回事了。 只见剑光闪过,四五个剑修的二十余把剑竟然结成了剑阵。 褚澜之抬眸一看,已经认出了这是传说中的无相剑阵,他自知自己现在修为不够,不敢力敌,手中魔气凝出了一条鞭子,正是微生舆的本命法器。 虞清明在一百多年前曾经毁剑重修,现在不过刚刚重回五剑,相当于修士的金丹境中后期,带着一群四剑的师弟师妹对付这位元婴境界魔修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时间剑光粼粼如波,剑意绵绵不绝,竟然将这只有二十多支剑的无相剑阵催动出了七八分的火候。 反倒是被困剑阵之中的褚澜之左右支绌。 不仅得对付这剑阵,还得小心别伤了人,不然引来了济度斋的剑首长生易,他还得应付。 另一边,他也没忘了那只兔子。 昔年无相樊的本命剑“前后语”,被秦四喜点化成了剑灵,修为堪比八剑剑修,它一旦出手,就靠微生舆这点儿修为,肯定死无全尸。 济度斋的这些剑修,经历过了宗永续引诱剑修入魔一事,行事比从前狠辣果决了许多。 心念一动,褚澜之假意露了个破绽,手中魔气一点,一个幻阵瞬间从他周身而起,趁此机会,他当即抽身而退。 肩膀上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蹲在虞清明头上的兔子很高兴地跳了两下: “嘿呀,修为不咋地,小东西你手段不少!竟然还会这等幻阵。” 知道虞清明她们一时难以破阵,“前后语”的剑灵干脆直接带着剑直接杀向了褚澜之。 褚澜之纵风急退,眼睁睁看着指着自己鼻子的剑一路攻杀过来。 “前辈不审不问就要对我赶尽杀绝?” 听见这个“魔修”的话,“前后语”乐了。 “嘿呀,我年轻时候杀了那么多魔物,也没人让我审让我问呀。” 想起和魔物同归于尽的无相樊,自己从前的剑主,“前后语”周身杀气四溢,是真的对这个魔修动了杀心。 褚澜之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乾元法境的秘传身法和幻术用到了极致,只想能寻机脱身。 “叮。” “前后语”击中了他,却被他瞬息之间使出的秘法拦住。 短短片刻,一人一剑交手数百次。 肩膀有伤,在交手之间又被剑意所伤,褚澜之强行提着一口灵力,疾驰在山石之间。 见他竟然愈战愈勇,“前后语”大笑一声,追得更快了。 “噗!” 终于,一剑贯穿心口,“魔修”倒了下去。 在数百丈外,使出了保命秘法的褚澜之强行催动灵符离开了此间。 刚刚到了海面上,他猛地吐出了一口污血。 钱来城里,陆小六高高兴兴地举着手里的烤胡萝卜给自己面前的女子: “我还有烤肉,你要吃吗?” 女子看着他这般样子,轻轻摇头: “我不要,你要是有灵石,我更高兴。” “我有啊我有啊!” 陆小六看着面前的这人,怎么看都觉得她是月池。 他什么都可以给月池! “月池,我好想你啊,你想我吗?” “我自然是想的。”眼前的人看着他。 陆小六的眼睛渐渐红了,他吸了吸鼻子,还是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月池你根本不想我,我在山里挖了那么久,小八总是跟我说我再挖就能见到你了,我都挖了好久好久了!我真的挖了好久好久了,你都不来见我!” 站在陆小六面前的人神色有些不耐: “你到底要不要把灵石给我。” “我给你!” 陆小六掏出自己的储物袋。 “月池,我、我找你,我在心里画了两千四百又二十二个‘正’字,你猜我找你找了多久?” “我怎么知道?”那人直接伸手要去拿储物袋。 陆小六却一把将他推开:“你骗人,你连算数都不会,你不是月池!” 随着那人被推开,香气骤然散去,陆小六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巷子里,面前也不是月池,甚至不是个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我就知道,骗子都不会算数。” 将储物袋重新收好,陆小六转身,就看见一个女子正看着自己。 女人的身边还有一只又白又大的鹅。 也在看着自己。 “陆小六是吗?” 陆小六点头。 “你……你是月池吗?” “我不是。” 第166章 青藤 “你真的不是月池吗?” 跟在秦四喜的旁边,陆小六问的小心翼翼。 秦四喜在看一个摊子上摆着卖的小玩意儿,没有回答他。 陆小六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真的不是月池吗?” 一旁的鹅梗了下脖子,在鹅的翅膀下面,小纸鹅在计数。 “一百九十七。” 这是陆小六问的第一百九十七遍了。 “道友好眼光,这是我去年从一个秘境里寻着的宝贝,虽然只是个残片,但是你看这上面的灵气可足得很,说不定就是什么上古灵宝的碎片呢,为了这块残片,我被七阶魔物追杀,要不是得了天道庇佑,怕是早就殒身了,道友你要是想要,给我两块中品……” 摊主说得天花乱坠,秦四喜只是把玩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摊主把嘴闭上了,脸上还有几分眼睁睁看着别人错过机缘的遗憾之色。 秦四喜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叹,这戏还有头有尾儿的。 这块所谓的残片上面只有寥寥几条因果线,并不牵扯什么久远过往,可见是这位老板自己动手用心雕琢的,只为了来忽悠渴望在西洲一夜暴富的傻子。 虽然没怎么来过西洲,光是呆在“随性院”里看话本,秦四喜就看过无数主角“本是根骨平平之辈,被人打压欺凌,经受灭门(或者退婚)之祸,在西洲偶然入一秘境,得上古传承,从此仙路通达,平步飞升”。 果然,一到了西洲,讲故事的人就从用纸笔,变成用嘴了。 “这个坠子多少钱?” 摊主原本以为没戏了,一看秦四喜拿起了另一样东西,他立刻说: “道友真有眼光,我这可是绝好的东西……” “三块下品灵石。” 摊主:“……道友,这可是……” “最多四块下品灵石,你再缀我个小添头。” 秦四喜又把一个小巧的银色哨子拿了起来。 第259节 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外地傻子而是内行冤家,摊主深吸一口气:“十块下品灵石!” “四块。” “八块。” “四块。” “你还拿了个哨子呢,七块灵石,我算是做个开张生意。” “四块。” “……六块,能行就给灵石!” “四块。” “五块!” “成交。” 掏出五块下品灵石,秦四喜直起身。 陆小六的那句“你真的不是月池吗?”在她和摊主交锋的时候,已经问到了二百一十三次。 捏着那枚银色的哨子,秦四喜手指一点,一道光就进了哨子里。 她看了陆小六一眼,越来越沮丧的陆小六突然有了精神,像是被水浇灌了的花。 秦四喜又从须弥袋里取了一根细绳,将哨子绑了。 “你戴着吧,遇到麻烦的时候吹一声我能听见。” 说完,秦四喜想了想,又改口: “遇到有人要砍你的时候再吹。” 看不见孟月池,对于陆小六来说大概就是最大的麻烦了。 陆小六很用力地点头,把哨子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秦四喜又看向手里的坠子,这坠子上的穗子什么的都是做旧的新东西,唯有里面镶嵌的那块石头有些意思。 制作这个坠子的人大概以为这石头是寻常的风灵石,没想到这块石头里竟然藏了一缕春风。 一缕,几千年前的春风。 “神……秦前辈!” 虞清明等一干济度斋弟子挣脱了那个“魔修”的幻阵,折返钱来城寻找刚刚那个“魔修”的同伴,就看见了秦四喜。 她们济度斋得沧海神尊之助才能揭穿宗永续的真面目,剑山上的旧剑更是得了神尊点化才能化为剑灵,成了指点她们这些剑修碎剑重修的良师,也是一路扶持她们重走剑修路的可靠前辈。 秦四喜未必记得这些剑修,却还记得“前后语”这把聒噪的剑。 “前后语,许久不见,你还真是被养得不错呀。” 化成了兔子的剑灵蹲在虞清明的头上,甩着长耳朵跟秦四喜打招呼。 “嘿呀,许久不见,你怎么也来了西洲?” “我来寻人。” 陆小六在秦四喜身侧挺胸抬头,竟是几乎看不出傻气了。 虞清明看了他一眼,沉声说:“前辈,最近这些年魔修异动频频,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前几日凡人境的结界被凡人打出裂隙之后,我们剑首就令我们济度斋弟子往各处巡视,以防魔修再出手段。方才我们发现了一个元婴境魔修,可惜他手段太多,我等一时不察中了幻阵,虽然‘前后语’前辈伤了他,还是被他脱身而去。他和您身侧这位‘好友’之前同进同出,若是他又寻了过来,前辈只管召唤我等。” 这说话做事,倒是有些长生易的做派了。 秦四喜看了这个年轻的剑修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济度斋虞清明。” 秦四喜点了点头,她大概猜到和陆小六在一起的就是被困在了微生舆身体里的褚澜之,就说: “那个魔修与我也有些账要算,你们要是发现了他,就传信给我。” 说罢,秦四喜往虞清明的剑鞘上点了下。 “你敲剑鞘三下,我就知道了。” “是。” 虞清明沉默寡言,刚刚能说一长串话已经是难得,此时她有心退去,却听自己的头顶传来“前后语”前辈的声音。 “嘿呀,既然见了面就该约了吃顿饭才对,老堪它们一直说要谢你呢,我们这些年过得真是比从前自在多了。” “你们剑修口袋比脸还干净,请我吃饭就算了。我之前就说你们应该多出来看看,别总在剑山里带着自己跟自己玩儿,见了如今的九陵界,可觉得高兴?” 兔子抬爪用耳朵盖住了脑袋两边儿,说: “嘿呀,到底是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要说太平,是比以前太平,但是一太平了,人就懈怠。” 语气里颇有几分对现在后辈们的恨铁不成钢。 济度斋的剑修们微微缩着脖子,都成了不敢吭声的鹌鹑。 秦四喜笑了: “到底还是太平世道更难得些。” 这话倒是没错。 “前后语”虽然嘴碎了些,对虞清明这些晚辈其实很是关爱,虽然偶尔也觉得他们不如无相樊那时候的剑修们有锐气,也会觉得他们现在这种太平光景里养出来的“天真”也算难得。 跟在秦四喜旁边的鹅一直仰着头看着那只兔子,见兔子一直能蹲在人头顶上,鹅用翅膀戳了戳四喜。 秦四喜立刻明白了鹅的意思,把鹅抱进了怀里。 鹅满意了,高兴地展了下翅膀。 “前后语”蹲在虞清明的头顶,跟着她走出去挺远一段儿路了,忽然说: “嘿呀,刚刚那只肥鹅是不是跟我显摆呢?” 虞清明:“……” “褚澜之受伤了,先寻着他,再看看怎么解决你们这乱局。” 陆小六看着身侧的女人。 她比月池略高一些。 长相和月池也不一样,没有月池那么白,那么瘦,行事、说话也跟月池不同。 可他的心一直在说,她就是月池。 “你是月池吗?” “不是。” 秦四喜再次明确地回答了他。 陆小六却执拗地看着她。 “唉,你看这副画。” 秦四喜走到一个卖画的摊子边上,指着一副山水给陆小六看。 “你看那座山,有瀑布,有花草的那座山,它是孟月池,我呢,是这一整幅画。” 秦四喜分得很清楚。 她不是自幼就被生母抛下的孟月池,属于孟月池的篇章开始于凡人境的鹿州,而她秦四喜的故事开始于南江府的山海镇。 孟月池的人生是她的一部分,她却不是孟月池。 尽管孟月池一生的浩荡与波澜也磨练了她的心境,让她心魂中的一部分变得更加斑斓而坚毅,她却不会因为陆小六的执拗而对他心生偏爱。 看着那副画,陆小六终于沉默了下来。 他盯着,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卖画的人以为自己的画轴秘图是有什么缺漏,久到卖画的人确认了画没有缺漏而是人有问题。 秦四喜一直站在旁边,还拿了几颗灵草丸子喂鹅。 让微生舆和褚澜之各归其身并不难,如何处置陆小六这一缕执念倒是最棘手的。 她得让这个一根筋的家伙自己认清处境,做出决断。 孟月池记忆里的陆小六并不是个纯粹的傻子,他有种本能的聪慧,秦四喜觉得不能把他简单粗暴地就归类于是什 么“执念”,随随便便交给褚澜之处置。 终于,陆小六转头看向了她: “那你叫什么?” “我叫秦四喜,是个受人所托,解决你们眼下困境的神。” 陆小六点了点头。 “你是神,你很厉害吗?” 秦四喜点点头。 “那你能让我看见月池吗?” “不能。” “哦。” “那你……” “我提前回答你三千次,我不能让你看见孟月池,你在心里把这三千字都问完了,再跟我说话。” 陆小六沉默了。 钱来城的城门处忽然变得嘈杂起来,有人大声说: “炎火秘境开了!” 钱来城的客栈里有人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秦四喜抓着陆小六的衣服,让他后退别挡了旁人的路。 这些人的修为都不到金丹境,撞在了大乘修士身上跟鸡蛋碰石头也差不多了。 第260节 电光火石之间,秦四喜在奔跑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第五鸿? 第五鸿也看见了秦四喜,还有她身侧一看就脑子不正常的褚澜之。 “神尊从凡人境历劫归来,真是可喜可贺。” 秦四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很是惊讶。 虽然记忆告诉她第五鸿在凡人境受了天谴,可真看见这位高傲的元婴丹师沦落成现在的样子,秦四喜还是觉得有些离奇。 相较于此,第五鸿头上的绿字不见了,她反倒并不意外。 尽管只是短短几天,可第五鸿在凡人境的时候几乎是把所有修真者使用灵石的方法都倾囊相授,又帮助孟月池确定了将阵法雕琢在灵石上的这条路——这些,足以抵债了。 在这等情境下见到秦四喜,第五鸿并不如表面上这般平静。 过去,他是灵宝玄清观高高在上的元婴长老,七品丹师,做事一向只凭喜好,虽然被无数人求着炼丹,也得罪了许多人。 一朝元婴毁、金丹碎,只成了个不入流的筑基修士,对他来说不亚于从天上跌落到地上。 从前求着他炼丹的那些人未必觉得自己对他们有恩,那些他得罪过的人可是结结实实地记着仇呢。 如今的他在宗门里想要拿一份灵草都得看那些管事的脸色,用不了自己的本命丹炉,想要用宗门里的丹炉还得像寻常弟子一般排队。 那些灵宝玄清观的弟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厚道点儿的好歹还记得从前被他点拨过炼丹技艺,更有些下作的想尽了办法折辱他。 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也不至于隐姓埋名来到西洲,还得跟其他人去炎火秘境里争机缘。 炎火秘境,十年开一次的下品秘境,里面最好的火种也不过四品炽炎灵火,搁几十年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既然在下如今已经不再亏欠神尊,以后也可当是陌路之人,区区一个散修丹师,也不必神尊费心了。” 秦四喜点头,也不拦他。 第五鸿体内灵力运转,一口气离开了钱来城。 看着他的背影,秦四喜微微一笑。 她看见自己和第五鸿身上还有些许因缘牵扯。 不急着去找褚澜之,秦四喜就在钱来城里暂时呆了下来,反正陆小六霸占着褚澜之的身体,褚澜之就是个风筝,线头儿被人拽着呢。 西洲多妖兽,能吃的妖兽也比别的地方多,各种吃妖兽的食肆也是钱来城的特色。 傍晚的时候,秦四喜选了一家店去吃他们特色的爆炒狌狌,狌狌是一种生了白耳的猕猴,比一般的猴子要凶暴许多,秦四喜带着陆小六刚坐下,就听见陆小六说: “我数完三千次了。” “那你问够了吗?” 看着秦四喜,陆小六“嗯”了一声。 秦四喜点点头,先给鹅点了一道凉拌鬼草。 正要点自己想吃的,她猛地抬起头。 “鹅,你看着他,别乱走。” 话音刚落,秦四喜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 钱来城当地人发出了惊叫:“那是炎火秘境的方向!炎火秘境出事了!” 话音未落,人们就看见了远处的山上爆发出了火光。 “是灵焰!炎火秘境里灵焰暴发了!” 饭桌边上,陆小六和一只鹅面面相觑。 “秦四喜让你看着我。” 陆小六歪了歪头。 “你能这么厉害吗?” 鹅懒得理他。 虽然知道现在这个人不是“嘎”,但是在“嘎”的皮囊里,那也是半个“嘎”。 炎火秘境入口,受伤的修士们哀嚎着往外跑,他们的修为都在金丹境以下,哪里能想到自己不过进个低品秘境都会遇到这等惨祸? 与从天到地往四处奔逃的人相逆,秦四喜站在半空中,手中拿着她的山河随性扇。 随着她的扇子里有风涌出,旋转着扑向那秘境入口,秘境入口的火势被压下去了许多,趁着入口处没有被火封堵,大量的修士从里面跑了出来。 救人的也不止她一个,只比她晚了两步,一个穿着灰色锦袍的女子也迎着火光飞了过来: “道友,我用我的丹炉去吸这秘境里的火,再用镇灵藤去稳固秘境,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看着一个黑色的小鼎飘向秘境入口,秦四喜手中扇子一转,狂风卷着火焰直扑向了那鼎,瞬息之间,火焰就被吸走了许多。 “道友好神通。” 那女子抓住一把草种,看着狂风将火卷出,她口中默念灵咒。 秦四喜看向她,正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那女子眯了眯眼睛: “我还道是九陵界何时又有了这般的天纵之才,没想到是神尊亲临救人,实在是西洲修士之大幸也。” 话语里有几分的阴阳怪气。 秦四喜笑了笑,见那些种子泛着绿光飘向了秘境,她从须弥袋里取出了她今天花灵石买的一缕风。 “咔嚓”。 锁风石碎开,一股春意被秦四喜送入了秘境之中。 刹那间,秘境里绿光大震,竟然是有藤蔓无惧灵火之焚,生根发芽,渐渐把火焰压了下去。 “谢大丹师的藤,果然是好东西。” 本是藤妖的谢惊鸿眉头一动,看向秦四喜,皮笑肉不笑。 “不敢跟神尊的手段相比。” 见局面得到控制,两人先后落回地上。 谢惊鸿几步走到了秦四喜的身边,低声问:“凡人境的凡人将天道结界击出裂隙,此事……” 可与你当年跟文柳的谋划有关? 她的话没说完,也没办法说完。 看着眼前相貌平平、神色平和的秦四喜,她又想起了自己在禁天绝地看见的那个半鬼半妖的凡人。 秦四喜只是笑: “凡人境之事多半是凡人境的凡人为了抵御地谷魔气想出的法子,倒也有些道理,一个凡人境,魔气都能进了,凭什么灵气进不得?” 谢惊鸿将想说的话压了回去。 眼前的这个神,在她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就有了了不得的心思,这次重回九陵界,算起来她也呆了快二百年了,她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做,谢惊鸿反而会觉得惊讶。 炎火秘境的门口,第五鸿吐出了一口的黑烟。 他好歹曾经是元婴修士,保命的手段比其他人多了不知道多少,偏偏倒霉,都已经逃到秘境门口了,就在门口处发生了炎爆,把他给崩了个正着。 不光一身法衣碎了,他的经脉里还中了火毒。 火毒在经脉里流窜,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有人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第五鸿隐约看见了一张在噩梦里非常熟悉的脸,连忙大喊: “别救我!” 秦四喜笑了,直接将第五鸿扔给了谢惊鸿。 “谢大丹师贵为灵宝玄清观的太上长老,救治同门也算是本分。” “同门?” 谢惊鸿看向自己脚边这一滩,好半天才认出了这张脸。 “第五鸿,你怎么沦落成了这个样子?” 见第五鸿的耳朵和鼻孔里还在冒黑气,她掏出一枚丹药打入了他的丹田。 “守心蕴灵,你修为毁了九成,受了伤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心魔发作的征兆?” 第五鸿闭上眼睛,没有再欠下秦四喜的债,他很满意。 可以安心装死了。 谢惊鸿也不会只救自己的同门,掏出一颗六品丹药碾碎融成水,她直接将丹液投入了河里。 对于筑基修士来说,喝几口河水药性已经足够了。 秦四喜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把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丹药直接喂鱼。 “谢大丹师的丹术仁心,令人敬佩。” “有话就直说,别跟我玩儿拐弯抹角的那一套。” 虽然在复活文柳这件事上和秦四喜目标一致,谢惊鸿可从不把这个人当自己的同路人。 从前她是人的时候不是,现在她是神,更不是。 秦四喜抬手摸了摸鼻子。 “谢大丹师姓谢,不知您这一手丹术可是家传?” 谢惊鸿几乎要冷笑。 藤妖天生天长,所谓的“同族”也并无父母承继,她哪来的“家传”? 正要讥讽秦四喜两句,她却一顿,转头看向秦四喜。 “你是在问什么?” “我听闻万年前有过一位丹师,和谢大丹师出身相似,也是这般仁善。” 谢惊鸿眯起了眼睛。 第261节 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又看向面前的沧海神尊。 受伤的修士们都被各宗门来支援的人带回钱来城救治,就连第五鸿也不例外。 白天还人来人往的炎火秘境,刚刚还喷火吐烟的炎火秘境,此时显出了些冷寂和静谧。 “万年前的丹师?” 抬手,谢惊鸿指了指炎火秘境的入口。 “你要找的那位丹师,正是在此地碎炉毁道,丹火与地火相通,成了这个秘境。” 秦四喜转身,看向秘境的入口。 碎炉毁道。 秘境中隐隐还有爆炸声传来,谢惊鸿却化作一道流光,直接进到其中。 秦四喜跟在她身后,也进了秘境。 秘境外面,一朵云慢慢悠悠飘过来,还顶着一对猫耳朵。 “她们一定在秘境里面说悄悄话!” 天道猫猫气得喵喵叫。 秘境内自成规则,它进不去。 进入了炎火秘境的谢惊鸿直奔一处而去,各种禁制和陷阱对她来说都如无误。 真是像回家了一般自在。 终于,她在一座山前停了下来,回身看向秦四喜。 “你为什么要打听谢青藤的消息?” 秦四喜看着远近的火焰,又看向秘境内被火照亮的天际: “原来万年前和折月神君一起救人的丹师叫谢青藤。” “折月”两个字让谢惊鸿的目光更加防备。 “你是为了折月皆萝而来?” “算是吧,也不止如此。”秦四喜看向谢惊鸿,“盛九幽被人谋害,折月皆萝下落不明,微生琴自戕在乾元法境,谢青藤碎炉毁道在西洲……我想知道,万年前的九陵界修士做了如此多的下作之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谢惊鸿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可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到了后来,竟仿佛是嚎叫一般。 “你要问那些人的目的,倒不如问问盛九幽她们四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长发渐渐显出了青绿色,谢惊鸿在秘境中毫不顾忌地展示出了自己是藤妖的本相。 “她们的错,就是她们想救所有人,想救修真之人,想救魔族之人,还想救凡人。” 万年来无人飞升的修真界。 被封印在地下,如今只有寥寥现身人前的魔族。 困在结界之中如蚂蚁般的凡人…… 金色的功德,黑色的孽业,接连天地的因果。 秦四喜深吸了一口气。 炎火秘境里的气炙热干燥,几乎在瞬间就要把人从里到外烧干。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火焰,每一丝、每一毫,这些火焰都牵连着因果。 连接着万年前谢青藤的怒火和绝望。 九陵修真界万年来的太平和安稳,牺牲了谁? 自然是最弱小,弱小到一无所知,只能在混沌茫然之中接受一切安排的凡人。 “谢大丹师,凡人境的结界,是怎么来的?” 第167章 抬头 不远处的山上吞吐着火焰,熔岩从山口中缓缓流淌而出,偶尔闪烁着微光,是灵火的精华和上等的火灵石。 听到秦四喜的问题,谢惊鸿笑了。 “沧海神尊,你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她转头,从下往上打量着这个在九陵界掀起无数惊涛的神君。 “已经过去一万年了,不管万年前修真界和魔族是如何联手,谢青藤也好,盛九幽也罢……反倒是那些在当年做出了恶事的人,也到了该偿债的时候。” 灰色的法袍流光奕奕,包裹着谢惊鸿变回了藤蔓的手脚,与文柳不同,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在看人的时候有种冷冽的漠然,即使是带着笑,也让人觉得那笑是不怀好意的。 “神尊,回去诸天神界吧,在这腌臜地界,只会折损你的功德。” 秦四喜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一招手,一块火灵石从岩浆中飞了出来。 “这句话,当年的谢青藤是不是也对折月皆萝说过?” 她的语气慢慢悠悠,手里还把玩着那块火灵石。 “四个人中,第一个被算计的就是盛九幽吧?手持王剑,剑指魔族,得天下拥戴,这样的人不先除掉,余下的事都做不了。所以,微生绪与盛九安联手,他们先是设下迷障,让人以为盛九幽疯了,又用剑首令压制了她的修为,将她囚禁。对了,他们还用了玉符宗的符篆。” 说完,秦四喜将手里的这块火灵石放在了地上。 再一抬手,又一块灵石从缓缓流淌的岩浆中脱身而出。 “第一个,就轮到折月皆萝,仁爱慈悲的神尊,能用来威胁她,让她散尽一身功德的,大概只有两件事,一件事是设下结界庇护人族,一件是封堵魔族入口。” 第一块灵石,也被她放在了一旁。 将第三块灵石招入手中的时候,秦四喜深吸了一口气。 “欺神,是会付出代价的,九陵界天道震荡,天道规则有了缺损,于是,天道从无形而变有形。藤妖一族天生天养,对天道的变化最是敏锐,不管修真界的人之前用了怎样的手段遮掩,在天道变化之后,谢青藤一定知道了真相,或者说,她更早的时候就知道了,可就算她去劝了折月皆萝,也没用。于是,悲愤绝望之下,她在这里碎炉毁道。” 手中的灵石是热的,秦四喜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把它和其他两块灵石放在一起。 “第四个人,就是魔族公主,微生琴。她有天眼,会占卜,修真者们既然要算计折月皆萝,就要把她困住,也许一开始微生绪将她困在了魔渊,等她逃出,她又遇到了乾元法境之主褚元。遗世独立的神仙眷侣,可歌可泣的仙魔相恋,何尝不是囚笼?更何况,她被毁了天眼,自然只能落入旁人的算计,直到有一天,她直到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之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自始至终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于是便死了。” 这些年里一点点得来的线索,被秦四喜慢条 斯理地梳理出了经纬。 剑山上的剑。 寒月山的雪。 炎火秘境的火焰…… 好像一座又一座陵墓,埋葬着万年前的大善和大恶。 “九陵界万年来无人飞升,就是你说的偿债吧?你觉得这样就够了么?害死了盛九幽的人得了长生,害死了折月皆萝的人编造故事哄骗了世人万载,害死了谢青藤的人高高在上在各大宗门的深处还被人敬称一句太上长老,害死了微生琴的人竟然还是受人敬仰的前任乾元法境之主……如果这就是你以为的偿债,那我只能说以后这样的坏人我也去当。” 四块灵石摆在地上,秦四喜看着它们,又仿佛在看着她们。 “啪。” 她打了个弹指,四块灵石的外表开始发生变化。 第一块灵石变成了剑的形状。 第一块灵石变成了月亮。 第三块渐渐变成了灵石雕琢的藤蔓。 第四块变成了一把琴。 她并不知道微生琴是什么样子,只是很多年前,褚时偶尔提起自己的母亲,都会说她喜欢弹琴。 看着那四块灵石,谢惊鸿沉默。 她也选了一块石头坐在了上面。 “我忽然想起来我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凡人……不对,你是个半人半鬼半妖的怪物。” 谢惊鸿和文柳的年岁相差不多,只不过她从小得了谢青藤的传承,又被人族丹师庇护在了玄清观,学的人族道法,人族规矩。 跟她比起来,文柳像是乱世堆里找不着饭吃的野狗。 可文柳有能观因果的天赋,只这一条就足以让所有的异族羡慕。 修真界对藤妖赶尽杀绝,谢惊鸿在玄清观,私下里给文柳传递消息,让她和其余的藤妖能有机会避祸。 她本以为藤妖的命运就是如此了。 人族得势,藤妖就注定隐姓埋名隐匿于这世间。 偏偏文柳并不这么想,一次又一次,她得到了其他同族被抓的消息就会赶过去,不仅救人,还要大开杀戒。 文柳说藤妖不该四处躲藏,而应该主动出击,将所有对藤妖心怀恶意的修士都杀了。 谢惊鸿觉得她疯。 她觉得谢惊鸿傻。 如此过了上千年,文柳一次次地被人族围追堵截,因为伤到了根基,修为也渐渐不如从前。 谢惊鸿当时已经是玄清观的八品丹师,受人敬仰,看着文柳渐渐衰弱,她连劝都懒得劝了。 “藤妖千百年难得一个,即使是生育艰难的修士每天也都有数不清的人在繁衍,你想要杀光仇视藤妖的人族,根本就是个笑话。” 文柳因为重伤,身体显出了枯败模样,连谢惊鸿给她的丹药都没办法服下了。 谢惊鸿一挥手,让丹药进了她的嘴里。 “不成之事,就是笑话?那藤妖数千年来求生而不得,岂不是说藤妖一族还留存在世上本就是个厚脸皮的笑话?还是在我们谢大丹师眼里,只有如你这般苟且求存,装了人样,学了人法,就不是笑话?” 又一次不欢而散。 数百年后,文柳在七洲大会上被人族围攻,谢惊鸿就失去了她的消息。 再见又是数百年后,这次是文柳主动找上了她。 “有没有延寿丹,我给我的小友求一颗。” 第262节 谢惊鸿有些防备地看她:“什么小友?” “嘿嘿嘿,我认识了一个凡人,你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要杀修真者呢!” 谢惊鸿一听,只觉得是一个疯子遇到了另一个疯子。 “你好歹是个藤妖,别拉着凡人与你折腾。” 事实上,谢惊鸿希望文柳也别折腾了,她一眼就看出来文柳的身子比从前更差了,好像是少了灵气的滋养一样。 文柳只是笑。 “来来来点儿丹药。” 谢惊鸿给了她丹药,文柳转眼就走了。 过了没几个月,文柳又出现了。 “要是一个凡人,她身体里用的是山鬼的心,那个山鬼又已经死了……你有办法吗?” “一个凡人如何能用了山鬼的心?除非两人都是自愿的,既然是自愿,那山鬼怎么又会死?” 谢惊鸿看着自己新制的丹方,头也不抬。 凡人何其孱弱,山鬼何其强大? 文柳仰天长叹。 “因缘际会,你快说,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是丹师,这等疑难杂症,大概只有传说中的琴笙界九弦山医修能治得了。数千年来九陵界只有单向的界门,你就算想去找都找不到。” “不是说北面也有医修么?”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青竹道院的医修是灵枢净水,也弄不来换心术,要是这能换,我还真想把你这颗心给换了,别整日只想着打打杀杀。” 文柳“哼”了一声,抱着连摸带抢的丹药罐子跑了。 过了没多久,她又收到了文柳的传信,说她那个小友在南洲受了重伤,就剩一口气了,让她给一颗能给凡人续命的药。 谢惊鸿派出灵鸟,将丹药送了过去。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联络,谢惊鸿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那一日,她的心悸突如其来,无数的杀念在她的心头萦绕。 谢惊鸿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沿着自己在丹药瓶上留下的印记赶到禁天绝地,文柳的身体已经成了朽木。 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用藤蔓杀死了一个金丹修士,她手里握着一把剑,那把剑被她从修士的心口拔出来,又捅进去,又拔出来…… 只能遮盖半张脸的面具上有一只金色的眼睛,面具上的红色和绿色斑驳,是修士的血,是藤妖的血。 又一个疯子。 谢惊鸿在心里想着,她已经猜到了,这个人就是文柳几次来替她讨药的那个凡人。 文柳是被人用诛邪阵困 住,引天劫击杀的,临死之前,她用自己的眼睛做成了面具,用来庇护这个凡人。 却把对修真界的怨恨,对天道的恨意,留给了自己的同族。 谢惊鸿冷眼看着那个大开杀戒的怪物,又觉得文柳把她的疯都给了这个凡人。 哦,也算不上是凡人了。 “她还有一线生机,我会想办法寻到她的核,藤妖一族被天道和修真者盯着,你将她的这根枝带回凡人境种下。” 谢惊鸿用自己的本源之力在文柳的枯藤上催生出了一枝新芽。 女人用剑支撑着她的身体,她摘掉了面具,露出了一张毫无出奇之处的脸庞。 “你是谁?” “我是谢惊鸿,文柳的同族。” “你也是藤妖。” 谢惊鸿有些不自在,很快,她就明白了,原来她是不习惯一个凡人用这么锋利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身上有伤……” 拿下面具的凡人真的太普通了,连吐血的样子都是“哇”的一下。 吐了血,随手一擦,凡人又问她: “为什么这些修真者总想占尽了天下的便宜?” 这句话让谢惊鸿笑了: “虎豹吃肉,羊兔吃草,天经地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要怨,就怨她是个藤妖,你是个凡人,在修真之人眼里都是鱼肉罢了。” “鱼肉?虎豹吃肉,吃饱了也就算了,羊也好,兔也好,也还都有个能喘息的地儿,这些身上生了灵根的仙君们,可是真的要把我们一寸寸一点点榨干用尽。” 谢惊鸿没说话。 她察觉到有个筑基修士用了秘术,还没死。 “凭什么?谁能告诉我到底是凭什么?!凭什么什么都是你们修真的人说的算?!你们要用凡人渡劫,要用凡人修炼,还要用藤妖炼丹……” 凡人嘴里在质问。 在她身后,那个筑基修士无声起身。 就在修士法器亮起的瞬间,谢惊鸿看见那个凡人已经把面具重新戴在了脸上,她身后生出了藤蔓,在修士攻来的瞬间洞穿了那个修士的四肢。 反手持剑,直接扎进了那人的丹田,凡人用尽了全力,竟然用剑穿着那个修士后退了几丈远,直接将他钉在了山石上。 被文柳看中的凡人,果然非同凡响。 戴上面具,平平无奇的凡人立刻有了些邪气,眼睛透过了文柳眼睛所化的金色眼眶看向了天际。 “文柳说得对,这个世道不公平。” “这个世道不公平……” 每次想起这句话,谢惊鸿都想笑。 那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女子成了神,又回到了九陵界,竟然还想揭开万年前的过往。 傻子。 和文柳一样的傻子。 和盛九幽、折月皆萝、谢青藤、微生琴一样的傻子! 定定地发呆发了许久之后,谢惊鸿的笑容忽然真切了些,她说: “藤妖是天地间的异族,和山鬼一样,每一只的出生都要得天地造化。一只山鬼,从出生起就有其他山鬼积累的记忆,一只藤妖死了,其他的藤妖可以分享她的怨恨和记忆。谢青藤精通丹道,盛九安说盛九幽心魔缠身,请她炼制七品净心养神丹……” 酷烈的热风席卷着碎石和翻滚的火焰,阵阵轰鸣声,仿佛是有人在怒号。 “正是颗丹药被人动了手脚,让盛九幽心神不稳,那两个狗贼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四喜,谢惊鸿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獠牙。 “西洲在万年前遍地陵葬禁制,谢青藤传信整个修真界,说要在这里炼制九品灵丹,实则是要替盛九幽和折月皆萝报仇,一个并不精通术法的丹师,准备了上千颗毒丹,想要这九陵界的修士们血债血偿。微生绪却在紧要关头突然出现,告诉了她盛九幽之所以会沦落至此,是因为她。” “没能杀人,谢青藤又如何甘心?盛九安以盛九幽为要挟,让她继续给修士们炼丹,她不肯,就在这里毁了自己的丹炉,毁了自己的丹道……为什么修真界要对藤妖赶尽杀绝,就是因为所有的藤妖都被谢青藤种下了她的怨恨和记忆。” 从石头上站起来,谢惊鸿舒展自己双手的藤蔓。 她刚想说什么,整个炎火秘境又是一阵激烈震荡。 秦四喜也站了起来,两人一同看向秘境深处。 “这个秘境里有什么?” “谢青藤的‘核’。” 让炎火秘境这般躁动,谢惊鸿只能想到这个。 秦四喜这下真有些惊讶了。 她觉得文柳让自己把她的枯藤藏在禁天绝地已经挺厉害了,没想到藤妖还都挺会藏啊。 谢惊鸿看了秦四喜一眼: “我就是听闻你凡人境的结界有了裂纹,才来西洲查看,果然,谢青藤的‘核’被惊动了。” 秦四喜摆手: “应该不是因为这个。” 在因果神的眼里,她看见了一条线,一条黑色的线,一头在秘境深处,另一头……也在秘境之中。 秘境里还有一个人。 钱来城里,一只白胖的大鹅扭着屁股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俊逸非凡的男人。 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学鹅走路,那就还能看。 可惜,这个男人不光生了腿,还生了嘴。 “你是要带我去找秦四喜吗?” 鹅低着头,假装听不见。 不听不听,嘎嘎念经。 “灵草丸子,西洲特色灵草丸子……” 听见“灵草丸子”四个字,鹅猛地抬起头。 鹅要吃! 原本跟在鹅身后不自觉也在扭屁股的陆小六发现鹅突然转了方向不走直线了,他也跟着转了方向。 摊子上在卖的红色灵草丸子,鹅没见过。 “人也能吃,灵兽也能吃,加了源凝草的灵草丸子,离开了西洲别地儿没处寻啊!” 鹅把挂在胸前的灵石袋子从翅膀下面掏了出来。 “你是要买这个吗?” 陆小六弯腰看着摆在外面的灵草丸子。 第263节 鹅懒得理他。 陆小六拿起来一个,放进了嘴里。 摊主想拦他都没拦住。 “不好吃。”陆小六说,“苦的。” 刚刚还兴致勃勃的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陆小六用力点头:“真的很苦。” 鹅失望了,转身就走。 陆小六跟在鹅身后,说:“你会说话,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呀?” 鹅拒绝回答。 “你跟我说话吧。” 鹅才不! “你……” 陆小六这次没把话说完,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鹅转头,看见倒在地上的陆小六脸上泛起了青色。 聪明的鹅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刚刚的灵草丸子,有毒?! “哗” 宽大的鹅翅展开,几十只拿着刀枪剑戟的小纸鹅立刻飞出来,在半空中排兵布阵。 与此同时,炎火秘境里,秦四喜看着眼前这人。 这个人的这张脸她见过。 在济度斋的剑阁里,这张脸被摆在盛九幽的画像旁边,被人当做是盛九安拜了许多年。 魔界王族之主,微生琴的兄长,微生绪。 “细算起来,我和神尊大人还有些交情……澜之行事孟浪,辜负了神尊大人,我这当舅舅的从前不知道,其实也该出来好好惩戒我那外甥一番。” 细看起来,微生绪的脸和褚澜之大概有一两分相像,在鼻唇之间。 只不过同样是偏薄的嘴唇,在褚澜之的脸上是清淡偏冷,在微生绪的脸上就带了几分风流意味。 谢惊鸿防备地看着微生绪,秦四喜看着倒比她自在多了,淡淡笑了笑,她说: “凡人境有句话,外甥肖舅,我从前还只当是传说,后来得知了你对盛九幽的那份下作,啧……” 凡人出身的神尊没有把话说完,可她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在万年前就能搅得整个九陵界天翻地覆,微生绪的养气功夫极好,他仿佛只是听了个笑话,笑得甚至有些对晚辈的宠溺。 “神尊大人还能为过往故旧之事动气,可见是年轻气盛,意气未退。其实万年间有些事早就传得面目全非,若是神尊感兴趣,我也愿为神尊细细解说。” “好啊。” 秦四喜点点头。 可在她抬起头的瞬间,红色的面具已经覆在了她的脸上。 她一抬手,指间竟然出现了红色的线,每一根线,都狠狠地扎在了微生绪的身上。 随着她的手指轻动,微生绪发现自己体内的魔气,丹田里的魔气运转,甚至脑海中所思所想都不能被自己所控。 身上素淡的袍子渐渐变长,仿佛从炙热的火焰中吸取了颜色,竟然一点点成了黑红相间。 衣角上金色的花纹随着微光泛出,原本随意挽住的头发散开,木枝爬在她的头顶,重新将她的头发簪住。 自从回来九陵界,这还是秦四喜第一次以神相杀人。 是,杀人。 抬起的手指轻舞。 不需要祝祷之语,也无需向诸天神界的神们借力借法。 红色的线上流光闪烁。 下一刻,微生绪的身体崩碎成了屑。 面具没有覆盖的那半张脸上浮起了些许的笑。 在碎屑之中一团黑影猛地向秘境入口方向飞去。 秦四喜却看都不看一眼。 繁渊之下,微生绪猛地切去了自己与傀儡的联系,神魂为之一痛。 那傀儡是他用神魂炼化,也有魔君境后期修为,竟然在沧海神尊的面前没有任何回击之力?! “说好了要给我讲,怎么就跑了?” 女人的声音从微生绪的身后传来。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了一阵轰鸣。 是他身体碎开的声音。 秦四喜却没有停下自己动作,她又一次原地消失,再次出现的地方是南洲的一家茶肆。 “跑就算了,还跑得这么慢,真是不行呀。” 随着她的调侃,又一个“微生绪”轰然碎开。 一、一、三……九 秦四喜在心里默数着。 微生绪给自己炼制了八具傀儡,每一具傀儡都以为自己是本体,而他的神魂用秘法随时可以更换身体。 万年来,他用这个办法无数次地逃脱别人的追缉。 只可惜,这一次,他遇到的人很特别。 杀人从不看结果,看因果。 毁去了了微生绪的本体肉身,秦四喜将他的元神抓在手里。 因果线在秦四喜的指间绵延伸展,编织成了笼子,将微生绪的元神锁在了里面。 半面是人半面是鬼的神注视着他,脸色带着些笑: “从前如何,过往如何,你可以为我细细解说了。” 第168章 生烫 纤云不动,微风歇止,流霞散溢于天际,在白日时候竟然有群星招摇在琼宇。 九陵界各地异象频出,哪怕都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以惊动各处的大能。 东洲、南洲,各大宗门纷纷派人出来探查消息,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引动天地异象。 炎火秘境里,谢惊鸿还没搞清楚微生绪到底死了没有,就看见沧海神尊重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女人抬手,摘下了脸上诡谲阴森的面具,身上仿佛沐血一般的红色渐渐褪去。 抬手便连破微生绪的真假九身,将微生绪的魂魄随手扔到地上,秦四喜的神色很轻松。 坐在石头上,她在须弥袋里找了找,找到了几串烤肉,又寻到了一杯不知何时放进去的酸梅汁,仰头就喝了下一小半下肚。 看她的做派,谢惊鸿尽管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承认,被困在了小小笼子里的魔修元神,正是微生绪。 藤蔓伸展,用细细的尖儿把笼子挑了起来,谢惊鸿看看微生绪的元神,又看向了秦四喜。 “你,你真的毁了他的肉身?” 秦四喜啃了几串肉,才将动用神力之后种心神的空虚压了下去。 在诸天神界和虚空之外的地方动用神力,她都会受到此界天道的压制,那种压制当然不会让她丹田受损或者吐血,只是让一个人突然居高临下俯视自己乃至于整个世间的感觉也很不舒服。 她吃东西,也是利用自己的五感压制这种“神的感觉”。 “那摊活了万年的肉坨子,确实毁了。” 谢惊鸿沉默。 “你是神,这般对他出手……” “一点因果而已,我要是担不起就不会出手了,你放心就是。” 秦四喜叼着肉串签子,忽然嘿嘿一笑: “谢大丹师不会是在为我担心吧?” 谢惊鸿移开了目光,和文柳那等疯子混在一起的人,就多余得她这一问。 “今日有我,有谢大丹师,对了,还有个……‘核’能算半个谢青藤吗?那咱们这就是三堂……两堂半会审这位魔主了,排面儿不小。” 秦四喜看向微生绪,脸上似笑非笑: “你最好是将自己从前所作所为尽数交代清楚,我能连着扒了你的九层皮,也就不在乎扒了你的元神直接控魂取念。” 笼子里的微生绪像是一团红黑的雾,却又让人能依稀看到他的五官。 他没有吭声,整团雾气都是凌乱的,还未曾从被人连续杀死九次的痛苦中完全清醒。 见他这般,谢惊鸿笑了。 凡是知道从前他所作所为的人,凡是知道万年前的盛九幽、折月皆萝、谢青藤、微生琴之事的人,看见了微生绪落得这般下场,都会觉得欢喜。 大大的欢喜。 不在乎善恶之分的欢喜。 不会自省和赧然的欢喜。 “哈哈哈!微生绪,你也有今日!你也有被人困在笼中不得解脱的一日!你也有无处可逃的一日哈哈哈哈!” 第264节 她提着笼子,向炎火秘境的四面八方显摆。 这就是、这就是天道也站在自己这边的感觉吗? “微生绪,你还记得吗?当日盛九幽被你暗害之后神智受损,谢青藤去寻你……是,谢青藤她去寻你、问你,就算知道你是魔族,她们还是那么信你!你是如何回答她的?你说,你说天意如此,盛九幽杀心过盛,入了心魔迷障,未必不是天谴。哈哈哈哈!天谴!” 高举着微生绪的元神,犹如举着死敌的头颅,谢惊鸿一次又一次地大笑。 在她的心里,是谢青藤数千年前留下的恨意在翻滚。 也是她自己的恨意在激荡。 她不恨么?她因为继承了谢青藤的丹道,得了灵宝玄清观的庇护,可她几千年来所见,就是修真界对她同族的赶尽杀绝,是如文柳那般的藤妖们争命殒命,是修真者们欺天瞒地的嘴脸,是为恶之人高高在上,为善之人不得好死。 她怎能不恨? 一次又一次,她骂着文柳是疯子,却又出手相助,她的心里何尝没有一个被恨意折磨的疯子?! “折月皆萝为了庇护凡人境舍下了自己的功德,却因为困于心魔而落得神念消散,你们也说是天意!天意让九陵界的神死在了自己的九陵界。” “轮到谢青藤,她一个藤族丹师,救人无数,一生没有杀死过一个人族,可她在此地碎炉毁道,你们还说是天意!” 这么多年了,谢惊鸿仰着头。 她看着被火焰炙烤的天空。 看着远远近近在流淌的岩浆。 还有,在岩浆里缓缓升出的绿色光点。 是谢青藤的“核”。 “不是天意!”谢惊鸿对着那个“核”大喊,“不是天意!是他们的阴谋!是他们铺天盖地的阴谋!是他们卑鄙狡猾!利用了你们的真心,利用了你们的力量!然后他们欺骗你们所有的苦痛皆是天意,又欺骗世人,揽下所有的功劳,还把罪责推给你们!” 因为剥离元神之痛,笼子里的微生绪一直神色狰狞,到现在,他的意识才渐渐清醒。 “尤其是他,微生绪!他骗你们,他说他也不希望魔族与修士再有杀戮,除了盛九幽,你们都信了!结果又如何?他靠‘打败’盛九幽,成了魔族之主,他利用折月皆萝舍功德而成的结界中止了和修真界的交战,他还拿你做交易!谢青藤,你的死敌就在你眼前,你还要一直睡下去吗?” 谢惊鸿的声音回荡在秘境里,秦四喜坐在地上,微微眯了眯眼。 这热腾腾的风,要是不这么干,倒是挺适合让人睡觉的。 果然,人间境的那个结界就是折月皆萝的功德。 至于困于心魔。 秦四喜想起了万俟悠死后天道问的那些问题。 天道问万俟悠可曾有愧,可曾有悔。 万年前的折月 皆萝也被问了类似的问题,可她没有走出来。 仔细想想,天道猫猫真的告诉了她许多事儿,有意无意地,她的面前早就落满了珠子,只要将它们穿起来,就能知道了这九陵界的万年旧事。 折月皆萝的功德,庇护凡人境的结界。 散溢着魔气的地谷…… 等等,天道猫猫说过,现在的凡人境、枯岛和禁天绝地在一万多年前那是一整块,名叫中洲。 也就是说,现在的凡人境本不是在那个位置上的。 这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够将九陵界最大的一块陆地一碎成三? 自然是神力。 秦四喜轻轻勾了勾唇角。 或许,她和谢惊鸿,甚至谢青藤在折月皆萝这件事上都弄错了顺序。 微生绪一个魔族,怎么会设计折月皆萝舍下功德庇护凡人境? 他应该巴不得凡人境沦为魔域才对。 藤妖是没有眼泪的。 谢惊鸿直勾勾地看着谢青藤的“核”。 藤妖,只要还留有一点点残藤,凭借存着她们记忆的“核”,她们就能复生。 数千年里,谢惊鸿无数次来到这里,只是希望谢青藤能活过来。 被关在笼中的微生绪轻声说: “你若是想让谢青藤复生,我有办法……” 谢惊鸿没有理他,把他的元神带着笼子一起摁进了炙热的岩浆之中。 秦四喜看见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谢惊鸿用藤枝把笼子提出来,还没等微生绪从元神被炙烤的痛苦中回过神来,她又把他摁了下去。 秦四喜:“哎呀。” 感觉快熟了。 谢惊鸿看着谢青藤的“核”:“你、你真的不想回来吗?已经快一万年了!我弄了很多的新丹药……” 脸上悲悲切切,手上滚滚烫烫。 秦四喜在一旁龇牙咧嘴,听谢惊鸿翻来覆去都在求谢青藤回来,她忍不住说: “谢大丹师,你换个说法,你别跟她说那些没用的呀,你就跟谢青藤说,她要是现在能活过来,也能玩儿一把生烫微生绪元神,可以三滚三烫三分熟,还能七滚七烫七分熟,要是还不过瘾,也可以去北荒挖块极寒冰玉过来,先烫死,再冻死,先冻死,再烫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限时体验啊,过时不候。” 被万人敬仰的大丹师谢惊鸿:“……”虽然生烫微生绪元神这事儿她正在干,也确实很爽,但是说出来真的好吗? 微生绪虽然是元神,也受不住这般的折磨,听见秦四喜的话,他忽然有些恍惚。 传说沧海神尊是功德成神,假的吧? 这等手段,魔神都得甘拜下风! 提着他的谢惊鸿却真的被启发到了,她伸长自己的藤蔓,将微生绪的元神提到了那一枚“核”的面前。 “三……三滚三烫,三分熟,微生绪。” 说这种话,谢大丹师竟然显出了些 青涩无措。 七滚七烫,七分熟……忘词儿了,她转头看向秦四喜。 被魔族之王怀疑成神途径的真功德飞升因果神,此时不得不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限时体验!谢青藤你要是还不肯活过来,我过几天就把微生绪捏死了,你也没机会烫他了!什么天理昭昭,什么万年后的公道,都是虚的,亲手折磨微生绪这玩意儿的机会,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听了她的话,谢惊鸿忍不住看向谢青藤的“核”。 秘境里,一缕数千年的春风飘飘摇摇,被那个发着光的“核”引了过来。 只是一缕很淡的春风,当它吹过岩浆,吹过被火焰炙烤成了红色的石头,整个炎火秘境又开始震荡了起来。 秦四喜笑了,她忽然想到,要是能跟盛斩魂和徐渡归说,只要她们变回盛九幽,就把微生绪交给她一剑一剑片了,是不是也能商量? 要是一个微生绪不够,不是还有别人吗? 钱来城里,第五鸿将解毒丹喂给了躺在地上的男人。 “这赤蚺毒虽然霸道,也并非无解,按照清越仙君的修为,他本是能自己解了毒的。先吃了在下这颗解毒丹,要是还不行,玄清观的大丹师也在西洲,去跟她求一颗药也不难。” “他怎么眉头还是皱着的?” 听见这句话,第五鸿的脸色有些许尴尬。 “鹅尊,您从他身上下来,他就不会皱着眉了。” 哪个男人被这么胖一只鹅踩着……能无动于衷啊? 鹅从男人的身上下来了。 一群小纸鹅也下来了,跟在鹅的身后摇摇晃晃。 第五鸿的目光第八次看向了“褚澜之”的头顶。 那里没有欠债。 六斤八两债,一钱都没有了。 自己这些年在西洲不问世事,倒是错过了不少热闹呀。 “鹅尊……” “鹅尊,既然第五丹师说了这位道友没事,您也可以放心了。” 济度斋的剑修们之前都不敢说话,听说了人没事儿,终于有个胆大的开口了。 鹅展了展翅膀。 鹅才不担心,被人下毒都会死的人,早晚也会因为别的死。 鹅又开始摇屁股走路了,显出了些得意。 “嘿呀,这只神鹅可真厉害,连化神魔修都能轻易抓住。” “前后语”化成的兔子从虞清明的头上跳下来,围着鹅看了一圈儿。 “嘿呀,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神尊点化的器灵,没想到你竟然真是一只鹅。” 那当然,鹅就是鹅,什么化神魔修,更厉害的域外天魔鹅也能打。 鹅扇了扇翅膀,跳到了那个化神魔修的身上。 魔修的身体已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身子,一部分是头。 鹅的一翅膀扇过去,差点儿毁了半个钱来城,这个魔修一躲,头躲过了,身子没躲过,原地起飞转了几十圈儿,把头干干净净地拧了下来。 所以,现在这魔修的元神被一群小纸鹅看管,战战兢兢,怂得很。 头还在,身子没了,这样的事儿谁受过一次都遭不住。 老老实实,坦白交代,说不定还能请人帮吗把身子缝好,元神放回去。 “化神境魔修公羊奕,你将毒丹伪造成灵草丸子引诱鹅尊,到底有何图谋?” “是我主上让我这般做的,也不是真的要害了鹅尊……就是,就是想请清越仙君往繁渊一趟。” 第265节 虞清明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丝毫不被他的胆怯样子所惑。 “你的主上是谁?” “主上就是主上。”公羊奕说,“主上就是……就是……” 见他说不出自己主上的名讳,剑修们都觉得他在装模作样。 前后语却说:“嘿呀,这人身上被下了意念禁制,真是许多年不见的老手段了。” 意念禁制?那是什么? 年轻的剑修们面面相觑。 “意念禁制是一种禁术,用了此法,就能在人的意念中上锁,让施法之人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锁在被施法之人的意念之中,还能让人把离奇之事当做寻常。这禁制极为霸道狠辣,若是强行破除禁制,此人会立时死去。” 说话的人是第五鸿。 虞清明转头,对他微微点头,以示感谢。 第五鸿面无表情掏了一枚丹药给自己服下。 他自己身上的火毒还没好呢,才不跟这些没见识的剑修搀和。 “那你可知道你的主上让清越仙君去繁渊,又想做什么?” 公羊奕说:“少主的魂魄被困在清越仙君的身体之内,在繁渊,可助少主脱困。” 少主? 所有的剑修连同兔子一起看向躺在地上的褚澜之。 第五鸿冷笑了一声: “少主这个称呼,我就不陌生了……当年在戏梦仙都重伤我的微生舆,来救他的魔族就称他是少主。” “微生”这个姓让所有的剑修眸光一冷。 虞清明手掐剑诀,袖中飞出一把小剑,她用灵识将此间之事传入剑中,下一瞬,小剑便成了剑书化作流光飞向远方。 “剑首她们正好在繁渊,想来很快就能到此。” 剑修们从围观那个魔族,转而围观躺在地上的褚澜之。 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人就是如今的修真界第一人清越仙君褚澜之。 “师姐,既然他身体里有一个魔族的魂魄,是不是应该把他捆起来?” 虞清明想了想,看向了鹅。 “鹅尊。” “里面有一个傻子和一个自以为不是傻子的蠢人,鹅都能打得过,不用捆。” 鹅的身后小纸鹅们亮出刀枪剑戟表示鹅说的对。 化神境魔修的元神看向自己完整的头和不完整的身子,发出了一声无声抽泣。 别人不信,他信, 呜呜呜呜。 炎火秘境里,秦四喜看着地上寸高的嫩芽。 “就谢青藤现在这……身量,想玩儿那个笼子也有点儿太小了。” 谢惊鸿一直处于巨大的惊喜之中,话都说不完整。 “长大,很快的很快的。” 在嫩芽的边上,谢惊鸿掏出了一堆灵石和丹药,秦四喜看着,觉得她这一套大有凡人境里“追肥”的架势。 只不过凡人境的肥…… 咳。 微生绪的元神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秦四喜正好有话问他。 “为什么剑阁里盛九安的画像会变成你的?” 微生绪没有回答。 秦四喜笑了笑。 她抬起手,从微生绪元神的旁边,抓住了一条因果线。 “你是魔界王族第七子,微生琴是你同父同母的妹妹。” 秦四喜没想到,自己抓住的一条黑色的因果线,竟然是微生绪和微生琴的兄妹线。 察觉到微生绪“看”向自己,她轻声说: “你主动说,还是让我一点点把你的过往扒干净?扒完了,我可以告诉谢青藤、谢惊鸿,还可以告诉褚澜之,告诉魔界,告诉修真界。” 片刻后,微生绪说: “盛九安,就是我的傀儡……” 惊才绝艳的剑修盛九幽,仗剑行天下,她从魔物手里救下了一个灵根低下的少年,给他取名九安,却没想到那不过是魔族七皇子的傀儡。 身为七皇子,微生绪本和魔族王位无缘,他天生魔体不强,又不像自己的妹妹竟然有魔族罕见的天眼,在强者拥有一切的魔界,没人觉得他会成为下一任的魔主。 这些人里甚至包括了微生绪自己。 比起幽暗深邃的魔界,他更喜欢修真界,为了不被人察觉身份,他就炼制各种傀儡,让他们带着自己的识念行走在繁花秋雨春风夕阳之中。 被盛九幽捡到,是一场意外。 遇到了元婴魔物,他都打算舍弃傀儡了,却被一把剑救了下来。 那时的盛九幽名声并不好,桀骜不驯的剑修想要在九陵界立下道统,把挑战各宗门当作寻常。 那时的九陵界也和现在完全不同,各大宗门背后是将灵根品阶当作唯一标准的修仙世家,在他们的眼里,盛九幽是个惹人生厌的虫子,让她输了,她下次还来,让她赢了,又丢人。 想在暗地里解决了她,却被她一次次躲了过去。 跟在盛九幽的身后,微生绪看了许多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热闹,盛九幽对他很照顾,还教他用剑,在这样日复一日之中,微生绪爱上了盛九幽。 他开始幻想自己能够摆脱了魔族的身份,从此只做盛九安。 如此过了几十年,魔族突然生乱,为了争抢下任魔主之位,他的兄长们斗得不可开交。 魔族推崇这样的厮杀,可谁也没想到,微生一族的兄弟们杀红了眼,微生绪的五 哥放出了魔狱里的魔物。 魔族,说到底也是人族一支,和修真者一样,只不过是天生能用魔气修炼罢了,与魔气滋养而生的魔物们没什么关系。 面对魔物的侵袭,无力支撑的魔族决定向修真界求援,至于求援的人选,微生绪的父皇想起了自己那个孱弱又有些聪明的七儿子。 微生绪第一次以魔界王族身份到了修真界。 修真界的世家们答应了魔族的求援,然后,他们设下结界,却不是封锁魔狱,而是封锁了魔界和修真界的入口,魔族连退路都没有,只能在魔界与魔物们日日鏖战。 一百七十年后,魔族终于打破了修真者们设下的结界,他们恨修真者的背信弃义,用新发现的驱使魔物之法将魔物驱赶到了九陵界各处。 无数人死在了魔物的嘴里。 包括盛九幽的好友、挚交,以及傀儡盛九安。 修真界和魔族的战争从此愈演愈烈,魔族人少,为了能对抗修真界,他们将凡人抓了,用魔气灌体,制成魔兵。 因为魔界被魔狱浓郁的魔气浸染,魔族们越发嗜血和不择手段,微生绪的兄长们要么死于内斗,要么死于和魔物或者修真者的厮杀。 微生绪再次见到盛九幽的时候,她已经是带着一群同伴征战魔族的一方势力首领,她又救了一个少年,同样是根骨不好,她还给他起名盛九安。 过往相伴的岁月,在时势的变换和动荡之中滚滚而去。 除了自己的亲妹妹之外,微生绪率领他豢养的魔偶和魔兵,杀死了所有反对他成为魔主的人。 同一年,盛九幽立下剑道,建立济度斋,成为济度斋的第一任剑首。 微生绪亲自送上贺礼,却只得到了盛九幽冰冷防备的目光。 第169章 天谴 炎火秘境说到底还是热的,秦四喜抱着一个冰碗吃里面切成块儿之后又浇了酪浆的果子。 酸酸甜甜的,好吃。 跟声语柔慢的故事倒是相配。 听到微生绪说他以自己的身份去见盛九幽,却被盛九幽防备的时候,秦四喜笑了。 “且不说你这魔族的皇子本就与她没什么交集,就说你那傀儡,好歹也是被盛九幽救了,又带在身边照应、保护了几百年,怎么到了你这儿一点人家的好处都不记?还委屈上了?” 微生绪停下了诉说。 他元神受到连番的重创,又被困在因果网中,语气甚是颓靡: “神尊与盛九幽一般,因我是魔族,就从一开始就把我当做异类……” “得了,这话你可别跟我说,诸天神界里魔族成神的朋友我也认识些,那是锅里抢肉,战场相护的关系,我有个魔神朋友,那是疯了几千年,被人当祭品用了几千年,还知道以身封魔的英雄人物。我确实把你当异类,倒不是因为你的出身,而是因为你的卑劣恶毒,想来盛九幽盛剑首与我也是一样。” 一旁的谢惊鸿小心翼翼地培育着谢青藤的新苗,旁人求之不得的灵液,她跟不要钱一样地浇在了小苗的身上。 倒也没忘了微生绪,刚刚听了微生绪那话她想反驳的,听秦四喜骂得这么狠,她就把自己想说的咽了下去。 耳朵倒是支棱了起来。 “卑劣恶毒?”微生绪淡淡一笑,“神尊说的是,我确实卑劣恶毒……若一界苍生之中,唯有卑劣恶毒之人才能活下来,才能居高位,如盛九幽那般的人却只能被人背叛、算计,神尊,这也并非我一人之错。若是那些修真宗门愿意对魔族施以援手,若是……” 秦四喜回答他了一声:“啧”。 “好歹是个魔族的皇,修为也高,活得也久,怎么说话的时候这么弱气,好像这全天下都对不起你似的。不会吧?你不会真觉得别人对不起你?盛九幽不过是被人污蔑、被人陷害、被人害死还要忍受万年污名,你呢?你堂堂魔主,深情款款,捧着一颗真心,却没有被盛九幽爱上呢。你不会觉得自己才是受害之人吧?” 说着说着,秦四喜觉得冰碗里的刚刚吃下去的酪浆有点黏嗓子。 轻轻咳了一声,她才意识到出问题的不是吃的。 是眼前这玩意儿着实让她倒胃口。 第266节 将冰碗收起来,秦四喜直接开始啃西瓜。 “你少往你的话头儿里添那些恶心人的心思,好好交代你是如何算计了盛九幽她们的。” 微生绪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 当时的魔界有几个出口,最大的出口在中洲边上,盛九幽炼出“王剑”,想要封禁魔界出口,最大的战场也靠近中洲。 微生绪就假意称自己虽然是魔界皇族,却并不想与修真界交战,他想谋求修真者与魔族之间的共处之法。 盛九幽一开始也并不想对 魔族赶尽杀绝,她的剑指向了魔物,和操纵魔物祸乱九陵界的魔族。 对于微生绪的说法,她将信将疑。 为了应对她的怀疑,微生绪将真正想要中止战争的人——他自己的妹妹微生琴带来了修真界。 微生琴性情温和,也是真的怀有一颗仁善之心,她的天眼让她看到了世间的苦难和杀戮,一见到盛九幽,她就算了一卦。 “王星死,将星起,杀星活,二星入命,盛剑首这一生怕是波折不断。” 被批名的盛九幽只是淡淡一笑。 她连飞升都可以放弃,人生中的波折又有什么值得她记挂在心呢? 微生绪却将这一句批命暗暗记了下来。 修真者与魔族在中洲的厮杀牵连到了生活在中洲的凡人,为了能将这些凡人免于战火,盛九幽求助于生活在北洲的折月一族。 折月一族的巫女被盛九幽打动,愿意替她求助于飞升了几千年的戏梦神尊。 却没想到折月皆萝不忍九陵界生灵涂炭,竟然直接通过请神台回到了九陵界。 折月皆萝精通结界幻术,她在北洲建起戏梦仙都,又在中洲凡人聚居之地设下了结界让凡人免受战火之扰,得她相助,中洲的修真者和凡人都得到了庇护。 有手拿王剑,半步可成神的盛九幽,有从神界回到九陵界的戏梦神尊折月皆萝,济度斋为首的灭魔同盟声势大振,她们剿灭魔物,救助散修,在九陵界的名声极好,完全压过了那些掌控在世家手里的古老宗门。 这些宗门的长老们渐渐开始反对自家的子弟再去追随盛九幽。 微生绪就是在此时窥见了机会。 他先是挑拨盛九幽麾下的散修与各大宗门的天骄弟子的不和,又与那些宗门私下勾结。 一面大肆命魔族攻打修真界,一面又把各种魔族出没的消息告诉了各大宗门。 那些想要在声势上压盛九幽一头的宗门又如何愿意放过这样的机会? 盛九幽带人征战,要用人命换回胜利,这些宗门只要装装样子,就能让魔族“败退”,此消彼长,盛九幽的“王剑”之名渐渐被折损。 可盛九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为了能挽救自己的同袍伙伴,她与名声并不好的藤妖结盟,请到了藤妖中最有名的丹师谢青藤出山相助。 谢青藤不止能炼丹,她天生有净灵之能,是魔气的克星,被魔气侵体的修士得她相助,很快就能重返战场。 眼看盛九幽重整旗鼓,微生绪还未如何,那些大宗门先坐不住了。 这次,是他们先找到了微生绪。 微生绪拿着那些宗门的传书,找到了盛九幽。 他想知道,面对这样的背叛,盛九幽会如何。 盛九幽没有如何,她行事坦荡,也不是未曾经历风雨之人,带着王剑,她在中洲召请各大宗门的掌门相聚。 当着万千修士的面,盛九幽展示了自己十剑修士之威,又指天立誓,自己的剑乃为求天下太平,而非为了自己独霸九陵界。 被她气势所慑的各大宗门竟然真的又收了收自己的小心思。 各大宗门走后,微生绪来见盛九幽。 盛九幽大剑出鞘,指着他的心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用人心鬼蜮消泯我们的气势,夺去我们的战心,我有剑在手,就不会让你得逞。” 她以剑意砍伤了微生绪。 “看在阿琴的份上我饶过你这一次,微生绪,若你再行这等手段,我定会取你性命。” 身受重伤的微生绪回到了魔界,此时的魔界畏战之心渐起,在微生琴的努力下,越来越多的魔修也希望能停止这样无休止的战争。 微生绪先是让自己收买的修士叛徒重伤了微生琴,又将和微生琴一起劝说止战的魔族赶尽杀绝。 他用魔皇令强令魔族倾巢而出杀向修真界,又加紧掳掠凡人,魔气灌体,让他们成为魔兵。 接着,他制作了一个魔偶,假扮成微生琴的样子与谢青藤通信。 在信里,他把微生琴当年给盛九幽的批命告诉了谢青藤。 “王星死,将星起,杀星活,二星入命,九幽这般杀戮下去,只怕会被杀意引动心魔。” 与此同时,盛九幽的同盟内部也渐渐有了不谐之音,许多人都不满盛九幽的弟弟盛九安。 这第二个“盛九安”根基平平,可是盛九幽倾力传授他剑修之法,还是一步步让他成了七剑修士。仗着自己是盛九幽的“弟弟”,盛九安私下里的行事越来越张狂,他在遇到盛九幽之前是宗门弃徒,有了机会踩在一众天骄的头上作威作福,他又怎会放过? 只是在盛九幽的面前装得很好。 盛九幽对他很是信任,把济度斋的内外事务都交给了他。 微生绪找到了盛九安,告诉了盛九安一个能够真正将济度斋掌握在手中的计划 ——只要盛九幽是个疯子,她的一切自然都是她弟弟的。 盛九幽是十剑修士,半步成神,想要让她“疯”掉并不容易。 微生绪筹划了上百年,这百年间,他想尽办法让人看见盛九幽杀人之时是如何凶狠残暴,加上那些蠢蠢欲动的宗门在暗中造势,“盛剑首杀星入命,定有入魔一日”的说法影影绰绰流传在了九陵界。 那一日,微生绪放出了九阶魔物鬼头蛊,还有魔气滋养的“蜃”。 这是专门为盛九幽打造的陷阱,在她被蜃暗算中了幻境之时,盛九安趁机使用济度斋的剑法杀了几个大宗门里的天骄弟子。 他们也是盛九幽亲信和同袍。 同时,微生绪还把魔物放去了北洲和凡人境,引开了折月皆萝。 在诸多手段之下,人们都开始相信盛九幽疯了。 当然,很多修真者也大概知道真相,可对他们来说,真相并不重要。 盛九安用剑首令压制了盛九幽的王剑,又请谢青藤出手替盛九幽炼制丹药。 那些“清神养心”的丹药送到了济度斋,就都被浸泡了腐尸冥草的汁液。 连谢青藤都觉得盛九幽疯了,折月皆萝却不肯信。 微生绪便又设计让盛九幽从济度斋逃出,大开杀戒。 即使吃了几个月的腐尸冥草,盛九幽却还不肯对寻常修士和凡人出手,微生绪无奈,只能先让魔物牵引盛九幽的杀机,再和盛九安联手制造冤案蒙骗世人。 明面上还在支持盛九幽的微生绪这次假意折月皆萝站在了一处,拦住了那些要处死盛九幽的宗门。 折月皆萝想要将盛九幽送去戏梦仙都,微生绪却建议将盛九幽关在西洲。 一番斟酌之后,折月皆萝答应了。 为了保下盛九幽的性命,折月皆萝愿意舍去自己的功德为凡人设下结界,这个结界非同凡响,无论是魔族还是修士,只要进了结界修为都会被压制。 数千年功德散去成了金色的结界,趁着折月皆萝没有功德相护,各大宗门联手结成“问心阵”,能引动心魔的问心阵。 折月皆萝原本是能过了这阵的,她温善慈悲,怎会有悔愧? 可是,微生绪告诉她,盛九幽没有疯。 “折月皆萝,你妄自称神,却只能被这世上的奸邪之辈算计,亲手把盛九幽送到了我的手里,你真的无愧?真的无悔?” 瞬息之间,高高在上的神入了迷障。 她怎能无愧怎能无悔? 她和盛九幽筚路蓝缕,为了九陵界苍生而耗尽心血,得到的却是无尽的背叛和谋算,她恨!她恨! 神怒惊天,在折月皆萝的一击之下,中洲一分为二。 折月皆萝抽空了其中一块地的灵力,想将凡人聚居的那一块地推向北洲。 可她困于心魔,力有不济,只能眼睁睁看着用自己功德所化的结界堵住了魔界的入口。 “背信弃义,欺天欺神,以凡人填堵魔界入口,尔等今日所为皆是血债累累,万载难偿。” 天道激荡,微生绪听见了天道的声音。 “以凡人境渡魔侵之劫,九陵一界修士十万年无飞升之机。” 借助魔偶回到了魔界,突然听到这句话,微生绪狂笑不止。 最后的赢家,不是那些宗门,不是自以为能成为济度斋之主的盛九安,只有他,只有他这个魔族之主做成了数万年来、十数万年来魔族从来无人能做成之事 ——他断绝了修真界的飞升之路。 从今往后十万年,九陵界修真者再无飞升之机,那些宗门,他们以为毁了盛九幽和折月皆萝,又成功堵住了魔界入口让魔兽不能再随意出现,他们就赢了。 殊不知,同在他微生绪的棋盘之上,他们都是被他玩弄于鼓掌的棋子。 微生绪本以为自己大获全胜,盛九幽神智渐失,被囚禁在西洲,以后也能任他摆布,可他忘了,藤妖能感应天机。 在天道生变的那一刻起,谢青藤就知道盛九幽并没有疯。 她潜入西洲, 想要救出盛九幽。 微生绪拦住了她。 这位大丹师,微生绪不想与她为难,盛九安在济度斋对盛九幽用了刑,下手极重,他还要让谢青藤救了盛九幽的性命。 谢青藤却给盛九幽喂下了毒丹。 自以为已经大获全胜的微生绪,自以为通晓人性,却错估了藤妖的果决和狠辣。 谢青藤不止杀了盛九幽,为了不被微生绪操纵,她直接碎炉毁道,引动了西洲地火,从此湮灭于世间。 微生绪做了这么多,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又如何能甘心? 他哄骗微生琴,让微生琴替自己占卜出能复活盛九幽的方法,他的妹妹却用天眼看见了他对神的欺骗。 天真善良了半辈子的微生琴逃出了魔域,遇到了乾元法境之主褚元 ——一个原本能在千年后飞升,如今仙途断绝的大乘修士。 第267节 “所以,褚澜之的出生,也是你诸多谋划的一部分?” 啃着西瓜听着戏梦神尊是一步步被算计和利用到死的,秦四喜的神色一直很平和。 结合她之前所知,在刨去了那些微生绪对盛九幽的所谓“真情”之后,她大概明白了万年前的真相。 她看向了自己之前随手拿的几块火灵石。 在最后一刻还想保护凡人境的戏梦神尊折月皆萝。 在最后一刻也不肯伤害人族的九天济度斋剑首盛九幽。 这一生只杀了一个人,却是自己挚友同袍的谢青藤。 还有,被自己的兄长利用到死了微生琴。 她无声一叹,将那几块灵石收入了怀中。 “那是褚元的谋划,他掌乾元法境,一生所求就是飞升,就算他做不到,他也要让自己的孩子做到……哈哈哈,可惜了,他让澜之成为人魔混血,是为了让他可以在飞升之时改换血脉,蒙蔽天机,澜之却把自己的魔族血脉当作耻辱。” 说完,微生绪轻轻一笑。 “折月一族和长生无济一心要杀我报仇,我索性死遁……要不是澜之飞升受阻,误判天机,将神尊你请回了九陵界……” 听这语气,这是觉得要是没有自己这个神,他是能一直赢下去呀? 秦四喜哼笑了一声: “天下哪有人会一直赢?尤其是你这等坏事做尽害人无数的,你以为没有本座,你便是赢家,又岂知本座不是你的报应?” 微生绪沉默。 秦四喜捧着西瓜走到了谢惊鸿身侧,分了一块儿出去,又弯腰看地上的小苗苗谢青藤。 “我两次入凡人境,经历生死轮回,在黄泉遇到了两位阴差,这二位一个是治世将星,一个是乱世杀星。” 谢青藤真的杀了盛九幽? 还是给盛九幽留下了一线生机? 那生机,就在黄泉。 “神尊!神尊!你有办法复活九幽?!”微生绪在笼子里猛地挣扎起来,他的元神死死地“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却不肯再说了。 她只看着地上的小苗。 “我出去之后,你封住炎火秘境,别让人察觉谢青藤的生机。” 谢惊鸿抬头看向秦四喜。 只看见了笑容。 “至于微生绪,我也留在这儿,这因果笼是我神力所化,被困此间,气运散尽,因果不寻,哪怕是天道也不能察觉他的所在,只当他从此魂飞魄散,不用担心他能逃出,只要笼子一碎,微生绪就会消泯于天地之间。” 听着秦四喜的话,谢惊鸿隐隐有些不安。 “神尊,你……” “这四块灵石里记下了微生绪交代的四人的过往。” 剑、月亮、藤蔓和琴,四块形状各异的灵石,被秦四喜放在了谢惊鸿的手上。 谢惊鸿刚想说什么,刚刚还站在她身侧人却不见了。 烈焰熊熊,岩浆滚滚,她环顾四周,却找不到秦四喜的踪迹。 离开了炎火秘境的瞬间,秦四喜就戴上了自己的面具。 红衣招摇,黑发乱舞,一道天雷劈下的瞬间,被天空中出现的半面鬼像的法相拦住了。 秦四喜抬头看向天。 “本座不过是撕了个罪有应得之人,天道何必动怒。” 回答她的是又一道惊雷。 紫色的雷裂天而来,惊世骇俗,戴着一半面具的沧海神尊岿然不动,她和她身前的法相一起看向天。 眸光平和,平和得近乎于嘲讽。 第二道雷是金色的。 秦四喜一抬手,撤去了自己的法相,金色的闪电直接劈在她身上,整个西洲都震荡了起来。 二道雷之后,浓云散去,秦四喜跌坐在地,面具从她的脸上掉了下来。 她的手轻轻一颤。 迟缓了片刻,才将那个面具捡起来,收回了自己的须弥袋。 “微生绪万年前能算计了折月皆萝,也因为他本就是气运所钟之人。” 一小片云朵飘忽忽地落下,天道猫猫蹲在云上看着秦四喜。 “你之前撞开了结界,尚可算是大势将变,人心所向……显露神相,以神力杀人,杀的还是魔族之主,只能受天谴。” 绿色的猫眼看着秦四喜,天道猫猫忍不住开始舔爪子。 “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呼——”秦四喜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一道雷要毁我身,第二道雷要毁我魂,第二道雷要毁我神力……天谴也太狠了。” 听见秦四喜说话,天道猫猫放心地放下了爪子。 “你要是当众审了微生绪,就像当初对百里覃,受天谴的就不是你了。” 秦四喜笑了:“这话你信么?微生绪是魔族,大争之势下,他身为魔主,自有魔族气运相护,万年来魔族的气运都在他身上,天谴?” 天道猫猫低下头,又开始舔自己的肚子。 变相承认了秦四喜说的是对的。 秦四喜垂下了眼眸。 在她看到了微生绪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只能亲自动手,才能让他付出代价。 “啪嗒啪嗒啪嗒……” 鹅一路飞奔,屁股摇出了残影,终于跑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四喜!” 看到黑黢黢的小眼睛里满是担心,秦四喜抬手摸了摸鹅的脑袋。 “回去诸天神界,很快就好了。” 鹅把头放在了秦四喜的肩膀上,张开翅膀,仿佛想要护住她。 天道猫猫舔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被气运所咒,会倒霉好久,赶紧回去诸天吧。” 秦四喜看向它,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天道猫猫又沉默。 “我暂时动不了,麻烦你送我回去戏梦仙都吧,还有那个陆小六,别忘了。” 戏梦仙都随性院里,早一步回来的夕昔早就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了,看见自家前辈抱着鹅前辈突然出现,夕昔的眼睛里立刻亮了。 “夕昔,门外还有一个人,你传信给弱水沉箫,让她带走,再让青竹道院的医修看看。” “好。” 夕昔察觉到了秦前辈有些不对劲儿,连忙去把前辈吩咐的事儿做了。 把鹅放下,秦四喜深吸一口气,终于,憋了许久的一口血被她吐了出来。 传信回来的夕昔看见这一幕,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前辈!” “吐出来反倒是好事。” 夕昔勉强一笑,她又不是个孩子,前辈怎么还哄她? 可她也说不出别的,只能顺着说:“那、那我去让小纸人送些补血的菜过来?再做几个前辈和鹅前辈喜欢的菜,算是洗尘?” 秦四喜笑着点头。 鹅没有像平时那样追着去点菜,只是紧紧地贴着她。 “四喜。” “别担心。” 秦四喜不会告诉夕昔,她现在已经没有味觉了。 所谓的“天谴”在剥夺她的五感,这就是她以自己的神力对抗魔族气运的下场。 魔族气运强横至此,只有一个原因。 修真界无人飞升、魔渊魔气散溢凡人境的大势之下,万年来的孽果已经渐有雏形 ——九陵界整界堕魔。 她不会在此时离开。 第170章 微雨 随性院里种的各种奇花异草,秦四喜一走将近百年,它们倒是长势良好。 食不知味地被夕昔灌了两碗补血汤,秦四喜在廊下躺椅上一坐,看看花,看看草,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花香味道。 还好还好,都还在。 鹅没有去跟小纸鹅玩耍,只在秦四喜的身边安静地蹲着,头贴着她的腿。 看鹅这样,秦四喜反倒不自在了。 第268节 “鹅,你这些年过得很不错呀。” 屁股比从前更圆了呢。 鹅梗了下脖子:“四喜再去凡人境,鹅也去。” “……你咋去啊?投胎成鹅?万一一不小心被人……” 天上一朵云,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从左边飘到右边,从右边儿飘到左边。 四喜看见了,鹅也看见,四喜装没看见,鹅也装没看见。 某只猫猫在天上急得来回走,她们才不知道呢。 得知神尊回到了戏梦仙都,弱水沉箫连忙齐整了衣裳上门拜见。 “弱水掌事,你这衣裳倒是有意思。” 听见神尊这么说,弱水沉箫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 “这衣裳叫戏梦裙,倒是一条旋裙穿在绣裤外头,倒是方便。” 秦四喜点点头,她当然知道这穿着方便,毕竟她穿了好多年呢,只不过孟月池从十岁起就极少穿外面的旋裙,只穿绣裤,加上织布的技法日新月异,棉布料子越来越挺括,现在凡人境的女子也都喜欢了只穿裤子,骑马种地都利落。 “弱水掌事怎么穿了裙子?” 戏梦仙都男女颠倒,男子穿裙,女子穿袍,这规矩她还记着呢。 弱水沉箫淡淡一笑:“几十年前,戏梦仙都来了一位奇人,我持执念数千年,竟被她一语所破。” 那人虽然已经寿尽而终,又身无灵力,弱水沉箫每每想起来,心中仍是敬佩不已。 坐在廊下,听到流水潺潺,弱水沉箫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人同我说,女子在戏梦仙都之外,所受种种,不过四个字‘不得自在’,戏梦仙都真想与世间相逆,所做之事就该是让女子‘得自在’。” 说罢,弱水沉箫的脸色多了几分郑重: “让女子穿衣自在,行事自在,言语自在……想来这般的戏梦仙都,才是当年皆萝神想要看见的样子。” 她看向沧海神尊,却看见神尊在笑。 神尊生得绝谈不上美貌,却另有鲜活动人之处,弱水沉箫却从未在她的脸上见到过这般笑容。 淡,且真。 “那人叫什么?” “她自称姓梅,叫思月。可惜,她是个凡人,吃了几次延寿丹也未能延寿,在戏梦仙都寿尽了。” 淅淅沥沥,随性院里突然下起了小雨。 弱水沉箫有些诧异地伸出手,雨水软软地落在了她的指尖。 “她葬在了何处?” “她说自己是从凡人境而来,不肯葬在此间,我便将她的骨灰送去了枯岛,洒在了海里,只在城外给她立了个碑,至于她的遗愿,她托付给了禁天绝地的长生弦。” 弱水沉箫极善于察言观色,知道神尊对那梅思月感兴趣,她自然愿意多说些。 凡人境结界被凡人轰出了裂隙引入了灵气,恰好发生在神尊入凡人境之时,那梅思月将自己赚的全部灵石都请长生弦送回凡人境,说不定也是神尊上一世的“故人”。 她慢慢地说,廊外的雨慢慢地下。 她说梅思月虽然是凡人,手段却多,在戏梦仙都做起了倒卖的生意,竟然在短短几年间就积攒了不小的家业。 她说梅思月行事不羁,在戏梦仙都也有了不少朋友。 她说梅思月有个女儿,她经常挂在嘴边,跟她谈生意,夸她女儿几句,她就会变得很好说话。 秦四喜慢慢地听。 随性院里水汽氤氲,她手里的随性扇轻轻扇几下,就有软风柔柔吹过去,卷着水汽润着花草。 “可惜了,这般人才要是能得延寿,哪怕不能修行,光靠头脑也能在九陵界名动一方。” 听弱水沉箫这般说,秦四喜只是淡淡地笑。 她看向自己的指尖,浅淡的因果线,勾连着一对曾经的母女。 雨停了,水汽渐渐散去。 弱水沉箫想起了自己此行真正要说之事: “神尊,这些年魔族异动频频,西洲繁渊,还有凡人境的结界,魔族几番侵扰,比从前张扬许多。” 秦四喜看向她: “我记得之前魔族微生舆的一缕魂魄我交给了你,那魂魄后来枯竭而死?” “是。” “那魂魄应该不是死了,而是被魔族用了什么法子抽了回去。我交给你的那人,看着是褚澜之的皮囊,内里却有两个魂魄,一个叫陆小六,一个就是微生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微生舆的魂魄抽出来。” 再次听见微生舆的名字,弱水沉箫看向了鹅尊。 “神尊,我们曾经抓住过微生舆,可惜被他跑了,他的魂魄怎么会进到清越仙君身体之中?” “说来话长……总之先交给你,看看有没有办法,要是抽不出来,也不必担心,现在掌控褚澜之身体的是陆小六。” “是。” 因为刚刚的一场雨,兰花的叶子上存了水,一滴一滴,从叶尖落下去。 水滴落的声音惊动了秦四喜。 她看过去,又看了一眼天上的云。 那朵云还在飘来飘去。 “我这次去黄泉,发现了盛九幽的魂魄还在。” 轻轻的一句话,让弱水沉箫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我想去万年前的戏梦仙都看看。” 秦四喜对弱水沉箫说。 四目相对,弱水沉箫用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神尊先说了盛剑首的魂魄还在,又要去万年前的戏梦仙都,这让她不得不生出些妄想,或许、或许神尊也能帮她找到皆萝神?! 秦四喜没有再说什么。 弱水沉箫走了,她抬手对着那片云招了招手。 “万年前的戏梦仙都,那地儿算是秘境吧?你也去不了?” 一屁股结结实实落在了秦四喜的身上,天道猫猫刚要说什么,忽然脖子一缩,宽大的鹅翅从它头顶扫了过去。 “坏猫劈四喜!你给我下来!” 天道猫猫又不傻,它可是被摁到锅里煮过的天道猫猫呢,才不要跟这只凶鹅打架。 也打不过。 也不知道这只鹅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什么神通都没有,偏偏钢筋铁骨的,打在猫猫身上很疼的! “鹅,别打它,要劈我也不是它说了算的。” 鹅气鼓鼓,在鹅身后,小纸鹅已经亮出了十八般兵器为鹅助威。 天道猫猫干脆把头直接埋在了秦四喜的怀里,只出来一个炸着毛的屁股,以及一条同样炸毛的尾巴。 “你看你看!她都这么说了凶鹅你不能打我!” “坏猫!” “凶鹅!” 鹅生气,鹅扑棱翅膀也落在了秦四喜的身上,要把天道猫猫从四喜的身上挤下去。 一个胖胖的鹅屁股和一个炸毛的猫屁股挤来挤去,把秦四喜的衣裳揉得一团乱。 坐在椅子上的秦四喜只能无奈地看着天。 “从前我还在想,你这个天道行事不公允,原是我误会了。” 听见秦四喜的话,天道猫猫挣扎着把自己的脑袋从鹅翅膀下面拔了出来。 “折月皆萝殒身在九陵界,九陵一界修士十万年不得飞升……从那时起,便是魔族兴,修士败,正道倾颓,人心入鬼,九陵界成堕魔之势,你这个天道,也是堕魔界的天道呀。” 秦四喜笑着给天道猫猫捋了一下凌乱的长毛。 这么一想,这个天道猫猫倒还是很善良呢。 天道猫猫用绿色的眼睛看着秦四喜。 鹅用黑黢黢的小眼睛看着它。 片刻后,天道猫猫点头。 “害死了折月皆萝,堕魔之后永不超生,才是那些人的下场。” 一直以来天道藏在不公之后隐隐约约的恶意终于有了答案。 天道猫猫想要舔爪子,又忍住了。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走了!” 它可是堕魔界的天道呢,它才不跟这些功德成神的家伙玩儿! 连折月皆萝都抛下了它。 这些神,哼! 这次它先走,它走得远远的。 想走的天道猫猫被一只手捏住了脖颈。 “人改势,势成道,九陵界如今危局,也不过是万年前的恶因成的孽果,跟你一只应运而生的小天道猫猫有什么相干的?” 天道猫猫挣扎了两下,却没挣扎开,它看着自己甩来甩去的尾巴,就是不看秦四喜。 “若我没猜错,这万年间和济度斋一样的宗门怕是也不在少数,魔修之法,邪道之心,早就侵入宗门之内,披道袍、执法器,行邪魔外道之术,念清明正道之经。或许其中一些邪魔之法已经像炉鼎之术一样、化劫引一般,被许多修士当做寻常。” 天道猫猫没有回答,它翘起了一条后腿,作势要舔,其实在悄悄地看秦四喜。 第269节 它不回答,秦四喜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微微垂眸。 “微生绪死了,也只不过是魔族气运受损,不能逆转九陵界堕魔之势,因为这九陵界的魔修只会越来越多……” 还需要多久呢? 花团锦簇的九陵界,南洲繁华,东洲清逸,北洲荒寒,修士们修行、炼丹、入秘境,又哪里能想到自己所在之地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还有人间境的凡人。 日出锄草田间,日中造饭灶旁,日落织布灯下。 心里念着刚识得的字,想着自己的孩子在蒙学认真读书,以后也有机会进书院。 盼望着今年能风调雨顺,也盼着来年不要加税加役。 若是这样的日子有一天被魔物一脚踏碎…… 秦四喜轻轻闭上了眼睛。 “还能救么?”她在心里问自己。 就好像千年多前,她站在江边看着浩荡的洪水,里面漂浮着牛羊和人的尸首,漂浮着茅草屋顶和断掉的树。 还能救么? 被洪水反复侵袭过的土地,连能造堤坝的泥层都被冲走了,还能救么? 就算建了也未必能挡住洪水。 建起一座堤坝却要她付出自己的钱财和岁月。 曾经用坏过无数器具,磨烂了无数缠布的手抬起来,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天道猫猫胸前的铃铛。 “我刚刚跟弱水沉箫说我要去那个万年前的戏梦仙都,说不定能找到些许折月皆萝的踪迹。” 天道猫猫瞪大了眼睛看她。 秦四喜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作为交换,我要把九陵界堕魔一事告诉旁人,你不能算我是泄露天机。” 天道猫猫的那条后腿还翘着呢,它抱着自己的后腿想了想,说: “你是自己猜出来的,不是我告诉你的。” 泄露天机?不算。 “好。” 目的达成,秦四喜挠了挠猫猫的下巴。 西洲钱来城,虞清明等到了济度斋的剑首长生易。 “见过剑首,见过前代剑首,见过王剑前辈。” 长生易一边肩上坐着自己的师傅宗衡,另一边肩上蹲着一只在睡觉的白泽。 “你传信给我说钱来城有魔族踪迹……人呢?” 虞清明立刻给长生易看那个化神境魔修的元神。 “这是……”杀得这么利落啊? “鹅尊下的手。” 长生易默然点头。 “嘿呀,这魔修被下了意念禁制!王剑老大你别睡了!意念禁制!会用这个的魔族你就没想到谁吗?” 在前后语说出“意念禁制”四个字的时候,白泽已经睁开了眼睛。 懒散的剑灵在此刻眸光如剑。 “微生绪。” 它只说了这二个字。 兔子在虞清明头顶蹦蹦跳跳: “嘿呀嘿呀!对呀对呀!我也是立刻想到了这个孙子!” 白泽转头,看向长生易。 “如果真的是微生绪,你对付不了他,叫上相柳,我们得去一趟禁天绝地。” 长生易在听到“微生绪”名字的时候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再听白泽这般如临大敌,她轻声问: “王剑前辈,禁天绝地有人能对付微生绪吗?” “那是自然,长生无法还活着,她是长生无济留在这世上专门用来杀微生绪的剑。” “长生无法?” 长生无济,长生易知道,她是济度斋的第二代剑首,行事果决狠辣,传闻当年陷害了盛九幽的不少人都死在了她的手中。 只可惜,这位以上古剑意入剑的传奇剑修却死在炼剑之时,出任剑首不过千年,留下了现在成了相柳剑灵的一匣九剑,和无数简短的传说。 “长生无法是长生无济的妹妹,就像你和你妹妹青苇一样,长生无济剑骨不过两寸五分,长生无法则是二寸剑骨的天纵奇才。” 白泽的语气懒洋洋的。 “长生无济知道自己做事不留后路,便只让自己的妹妹在宗门中做一寻常弟子,极少现身人前,后来长生无济大概预感到了什么,便让长生无法带着长生一族脱离济度斋,迁居禁天绝地。长生无济一直疑心微生绪没死,让长生无法防备着呢。” 躺在自己徒弟肩膀上的宗衡叹了一声: “比起时时防备魔族的前辈,咱们这些晚辈实在是懈怠多了。” 感叹完了,她也看向自己的徒弟: “要是济度斋的后辈得了王剑前辈指点去长生一族求援也就算了,小易,你要是去,还是小心点儿好。” 毕竟长生易的母亲长生棋曾经叛出长生一族,宗衡担心自己的徒弟会受刁难。 长生易安抚自己的恩师:“师父你放心。” 她行事一贯利落,繁渊的事情交给了文说天,西洲追索魔族的事交给了柳长眉,她则带着镇守繁渊的相柳剑灵启程去往禁天绝地。 黄沙漫漫,天色沉沉,穿过空旷的峡谷,头上戴着帷帽的长生易透过沙尘隐隐看见了一个人影。 在禁天绝地,修士是不能施展灵识,也不能动用灵力的。 那人站在高高的黄石上,手握一柄形制特别的剑,竟是在演练剑法。 长生易驻足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剑法大开大合,气象万千,同是剑修,她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自己受益良多。 “那边的小丫头,你看了这么久了,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被称作小丫头的长生易上前几步,弯腰行礼: “晚辈长生易,见过前辈。” 你姓长生?看你的剑,你是济度斋的剑修?长生棋是你什么人? 长生易略一低头: “长生棋是我娘。” 那女子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你来禁天绝地干嘛?给你娘报丧?她既然叛出,生死不论,也不必你再跑一趟。” 长生易看着地上的黄沙,声音有几分涩然: “我娘已经去了许久了。” “哦。”女子围着长生易看了一圈儿,“那你就是有求于人了?” “晚辈想求见长生无法前辈。” 说着,长生易从背上取下了剑匣。 看了一眼剑匣,女子点头:“一块上品灵石,我带你去找人。” 长生易立刻掏了灵石出来。 女子带着她往前走了百多步,在一块山石上拍了下,山石震荡,竟然渐渐显露出了一个洞口。 长生易跟在她身后走下去,走了约有一刻,又转而向上走。 终于,眼前渐渐有光,她走出洞口,看见了一个石屋搭建的村寨。 “多谢前辈,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女人笑了笑,将拿到手的那块灵石抛起来又接住。 “如何称呼?你得管我叫一声大姨。” 将上品灵石收起来,长生弦拿出一块下品灵石放在长生易手里。 “这是大姨给你的见面礼。” 有一个高高壮壮的女子路过,跟长生弦打招呼: “族长,今日又赚了灵石了?” “嗯,带了个路,赚了一大笔,哈哈哈哈。” 长生弦得意洋洋,有人见了,也来跟她打趣。 有一女子生得容貌娇媚,衣裳也和别人不同,见她得意,便说: “族长既然有了灵石,也该出去买些灵米和药回来了。” “哎呀,姨姥儿,灵石刚进我袋子里,你让我多揣一会儿嘛!”长生弦又一把将长生易拉到自己身前,“姨姥儿,这个小辈是来寻你的!阿棋的女儿!” 又对长生易说: “她就是长生无法,我姨姥儿,也是你娘姨姥儿,你就叫太姨姥儿吧。” “天啊,这是小棋子的孩子呀?都这么大了?” 容貌娇媚的女子转瞬就出现在了长生易的面前,她撩开了帷帽,看着长生易的脸。 “真像小棋子。” 第270节 “什么?这是小棋子的孩子?”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小棋子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儿,怎么现在她孩子都支棱这么大个儿了?” “那是你闭关太久了吧?” “别挤!哎呀,孩子,你叫什么?从哪儿来呀?小棋子一走这么多年,也不送个信儿回来。” “小旗的女儿?快,先叫我一声小姨!” “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姨姥儿?” “我是你八姨……” 长生易在来到禁天绝地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什么情景。 可她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人排队等着认亲。 长生无法生得比其他人都娇弱,却随手把所有人都扒拉到了一边。 “走,小棋子的孩儿,跟太姨姥儿走。” 又叮嘱长生弦: “去外头杀只黄砂羊回来。” 长生易被人拽着往前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沿着剑柄爬到长生易的手上,宗衡翘脚坐着: “早知道这样,就该早点儿劝你来一趟。” 听见她这么说,长生易低头,嘴角多了一丝的笑。 这里的人,都叫她娘“小棋子”。 可爱。 …… 北洲戏梦仙都城外,秦四喜提了一壶酒,两包肉。 “这肉你大概吃过,酒嘛,是南洲的,甘醇甜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当了一世母女,她们彼此不知道对方是喜欢甜,还是喜欢酸。 山坡下,只有一个二尺高的碑,碑的正面写着: “凡人梅思月之墓。” 碑的背面,则写着: “岁月久长不渡愚人,流年稍短我自有辉。”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投胎去了,讨债要钱再等十八年。” 看着碑上的字,秦四喜笑了。 “自绝境寻出路,凡人境里干熟了的事儿,到了修真界还得干,连这一条都一样,你和我真是不愧一世母女缘分。” 将酒浆缓缓倒在地上,秦四喜对着碑行了一礼。 “轮回之后的新天新地,你一定好好看看。” 鹅看着四喜,也跟着一抻脖子。 斜阳渐渐落下,戏梦仙都里灯火流溢,热闹非凡。 秦四喜抬头看着那一轮圆月,轻轻闭上眼睛。 等她再睁开,喧嚣不再,灯火不再。 墓碑也不见了踪影。 冷冷清清的月光之下,是一座空荡荡的城,屹立在荒僻孤寂的北洲荒原之上。 没有后来加盖的高墙,也没有从城门处往外绵延的集市,这里是万年前刚刚被折月皆萝建成的戏梦仙都。 秦四喜带着鹅,抬脚走向了城中。 第171章 故梦 寒夜为万年前的戏梦仙都镀上了一层清霜。 踩着月色走在城中,秦四喜依稀还记得在百里覃为了炉鼎一事袭击戏梦仙都的时候,这城里有几处受损。 如今再看,已经完全看不出当日打斗后的痕迹了。 还是那日的月,还是那日的城,秦四喜顶着月辉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放任自己的神识流转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好像只有风声。 鹅跟在她的身边探头探脑,看着那些街巷空空荡荡,鹅直接把小纸鹅都放了出来。 胖乎乎的小纸鹅飞到屋檐上,飞到树杈间,扑棱着翅膀,勤勤恳恳。 秦四喜在下面仰头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鹅不不太像鹅,更像扑棱蛾子。 “四喜,这座城都是空的呀。” 听见鹅这么说,秦四喜点头。 “弱水沉箫几千年来不知道来了这里多少次,要是真能随意找到线索,也轮不到咱们俩来了。” 鹅拢了拢翅膀,晃着屁股跟在秦四喜的身后。 忽然,鹅的脚步停了下来。 鹅感觉到了! “四喜!神力!这里有神力!在风里!” 鹅甚至没有像以前一样得意地扇翅膀,只盯着那一缕神力,生怕它跑掉。 可是那一缕属于神的力量却还是渐渐散去了。 差点变成斗眼鹅的鹅很失落。 “我上次来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了此间有神力,却觉无处可寻。” 秦四喜安慰鹅。 鹅很快又发现了一缕神的力量,就跟上一缕一样,它突然出现,也渐渐散去。 秦四喜干脆找了一处坐下。 “折月皆萝将万年前的戏梦仙都如同一页书一样地存着,这书里就定然有她想让人知道,或者她想记住的东西。” 秦四喜环顾整座城。 折月皆萝,在万年前,她想记住什么,又想让别人知道什么呢? 习惯性地拿出了一个肉包子,秦四喜啃了一口,想起来自己如今没了味觉。 瞪了那汤汁流淌的肉蛋子馅儿,她撇了下嘴,勉强自己把包子吃了下去。 吃完了,她拍了拍手,心情有些沮丧,明明是顶好吃的包子,她还记得从前那味儿呢,现在就一点也尝不到了。 “鹅,你看上面那个月亮。” 吃着灵草丸子的鹅立刻抬头。 “既然咱们在城里寻不见东西,就去那月亮上看看吧,你能飞上去吗?” 鹅看向秦四喜,黑黢黢的小眼睛里意思很明显。 你说呢? 飞,鹅是会飞的,就是飞不高,飞不远,扑扇翅膀追打域外天魔大概可以,直接飞到月亮上去…… 鹅拢着翅膀,慢慢转身,把屁股对着秦四喜。 虽然鹅也梦想过带着四喜飞,可说到底那也只是梦想呀。 “唉。” 秦四喜 叹了一口气,仿佛有些失望。 鹅梗起了脖子: “飞不了就是飞不了!四喜你以前也没指望过鹅会飞!现在要鹅飞,是欺负鹅。” 秦四喜笑着把鹅抱在怀里。 “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哼。” 鹅还是不高兴,秦四喜抱着不高兴的鹅,向着月亮的方向瞬移而去。 她的身影一闪,下一刻,她出现在了一处屋舍的房顶。 又试了一次,这次她干脆出现在了戏梦仙都的城外。 秦四喜笑了。 “看来这次真的得飞上去了。” 飞,对于金丹境以上的修士来说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剑修御剑,法修驭器,像褚澜之和谢惊鸿那等修为高深的,直接是驭云。 可秦四喜只是个凡人,她从凡人变成神,步子迈得大,正好跳过了会飞这一步。 背着手看着那月亮,秦四喜深吸一口气。 “鹅,借我你的一根毛用用。” 鹅看向她:“鹅就知道。” 如水的月光缓缓流淌,渐渐汇聚在秦四喜指尖的鹅毛上。 第271节 微风拂过,轻摇秦四喜鬓边的发丝。 “皙皙白羽,入骨还轻,垂垂扬扬,慕天而生,远天三万丈,顺我一斗风。” 随着她的话语,白色的鹅毛一点点散在空中,渐渐升起的幽光包裹着秦四喜的身体。 鹅带着小纸鹅一直在围观,看见巨大的白色翅膀出现,鹅连忙凑了过来。 “等等!” 秦四喜低头看向自己的翅膀。 是的,是低头看。 她的双臂竟然成了巨大的白色羽翼。 秦四喜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我以为是背后生出翅膀来,居然是直接手臂变翅膀啊。” 看着她试图摆弄翅膀的傻样子,鹅无声狂笑,几乎要笑晕过去。 小纸鹅们也笑成了一团,手里的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都落到了地上。 手臂抬起,放下。 翅膀抬起,放下。 秦四喜眨眨眼,开始奋力挥动自己变成了翅膀的手臂,她就像是长出了翅膀的钉子,直直地“飞”了上去。 鹅笑得更夸张了,几乎要仰躺在地上抱着肚子笑。 秦四喜:“……那些修士御剑飞行的时候应该比我体面多了。”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奋力飞舞,十分努力,十分没用。 一个神,用自己的身体告诉了鹅,人之所以没长出翅膀,大概就是因为怕丢人。 像她现在这样,哪个好人受得了啊? 眼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秦四喜看向月亮。 她努力幻想自己是在游泳,调整着身体向着月亮的方向……扑棱了过去。 果然,此间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悬在空中的明亮圆球。 秦四喜在自己的身上选 了一圈儿,最后决定用头去顶一下这个圆球。 没办法,“翅膀”得用来飞,至于用脚——那是另一个她现在想都不敢想的高难度动作。 在用头碰到了“月亮”的瞬间,秦四喜的神魂忽然一晃。 等她再睁眼睛,就看见了一个人女人正笑着看着自己。 “皆萝神,整天打坐多没意思啊,陪我们去看看你的这座城吧。” “好。” 秦四喜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不对,这不是她,这是……当年的折月皆萝? 唤醒折月皆萝的女子容颜清雅,穿着万年前九陵界风靡一时的衣裙。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语先笑,温柔和气,让人不自觉就亲近了起来。 秦四喜听见折月皆萝叫她“般若”。 折月皆萝和这位“般若”一起到了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就在自己身边,稍微掩盖了容貌的神很是欢喜。 “般若,她们都好喜欢我建的城,我真高兴。” 此刻折月皆萝的言行有一种秦四喜意料之外的天真。 同样遮盖了容貌的“般若”只是笑。 “般若,九幽说长生无济和长生无法都很合她的剑修之法,想要收她们做弟子,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般若”只笑没说话。 她看着折月皆萝的背后。 折月皆萝似有所感,转身,就看见了一个身后背剑的女子,身边还跟了两个孩子。 女子气势极盛,仿佛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剑,见折月皆萝看向自己,她的眉目柔缓了些许。 “皆萝神,听闻你新城建成,我带着我两个新收的弟子来给你贺喜。” 这张脸,秦四喜在王剑的记忆里见到过。 是盛九幽。 至于跟她一起来的两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模样,都生得俏丽可爱,其中一个更有锐气,依稀能看出来跟济度斋剑阁里长生无济的那副画有些相像。 果然,盛九幽对折月皆萝说: “怎么样,无济和无法跟我有几分师徒相吧?” 说着,盛九幽弯腰,让自己的脸跟两个徒弟的脸并在一处。 折月皆萝被她逗笑了:“她们两个年纪小,又是从外界来的,满心钦慕你这剑首,想要随你之道,你可别只顾着教她们这些逗趣的玩笑,真敢误人子弟,我可是要罚你的。” 她说话似怒似嗔,盛九幽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对自己的两个徒弟笑着说: “你们看,以后可是有了告状的地方。” 说说笑笑,一群人在城中悠哉闲逛,折月皆萝极为喜欢这等街头的熙攘热闹,一条街接着一条街地逛,看见有什么没见过的都当做是稀罕玩意儿。 偏偏她的身边还有人捧场。 她拿起一块玉佩,盛九幽就说:“这手艺挺好。” 她拿起一枚花簪,盛九幽就说:“好看好看,像是真的把花戴在身上似的。” 她拿起一块石头,盛九幽说:“这是魔兽身子里挖出来的……就那个,胆啊胃啊里面。” 折月皆萝把石头轻轻放了回去,放的时候恨不能把所有的指头都翘起来。 盛九幽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一起哈哈大笑。 至于一旁的“般若”,则是掏钱付灵石的那一个,玉佩,买,花簪,买,魔兽的结石……那就算了。 “哟,早知道盛剑首也是今日来,我就不来了。”路上与另外两个女子相遇,一个生得明丽,唯独头发是绿的,一看就是藤妖,另一个女子则是穿了一件嫩鹅黄的衣裳,一头白色的长发随意挽着。 虽然未曾见过,秦四喜也知道这两人是谁。 藤妖谢青藤,魔族公主微生琴。 看见她们,折月皆萝很高兴。 “今日竟然能在我刚建成的城里凑齐你们,实在难得。” 浓浓的喜悦传给了秦四喜,秦四喜却只想叹息。 戏梦仙都既成,谢青藤也已经出山,若干年后成为了济度斋剑首的长生无济也已经拜师,可见今日这一场偶然的相聚,也不过是故园一梦,只能等物是人非。 若说发生了什么,这一天实在是寻常,不过是一些彼此相熟的女子聚在一处,往各处逛逛,再买些吃食,优哉游哉。 秦四喜却越发明白,为何这样的一日会被折月皆萝从自己的记忆里裁出,存在了万年前的戏梦仙都。 不过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在心中轻轻一叹。 今日里笑语嫣然的女子,如同明光下的青竹苍柏,静溪边的桃杏幽兰,谁能想到,她们竟然无一人有好下场? 哪怕还是个孩子的长生无济,也是盛年而逝,壮志难酬。 转眼已经是夜里,盛九幽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练功去了,其他人还在小酌,折月皆萝回房取了一瓶花酿,无意间看到了镜子。 一息之前还眉目含笑的女子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她对着镜子说: “不知客人从何处来?竟入了我的故梦旧境?” 她对着镜子一点,秦四喜就发现自己脱出了折月皆萝的的身子,眼前是一个温柔淡笑的女子。 “晚辈沧海神君秦绿柳,自万年后而来,见过戏梦神君。” 折月皆萝上下打量着镜中的女子,轻声问: “鸟人也能成神么?” 两根胳膊还是大翅膀的秦四喜:“……” 谁是鸟人?! 第172章 残愿 初次见面就被叫“鸟人”的秦四喜乐了。 她本以为折月皆萝的性情是天道猫猫和弱水沉箫描述中的温柔慈悲,没想到温柔慈悲之外还有些促狭。 “我不过跟我家鹅借了翅膀,怎么就成了鸟人?再说了,三千世界里我听说过有翼一族,还没听说过什么鸟人。” 看着镜子里自称来自万年后的“沧海神君”认认真真和自己解释,折月皆萝忽然笑了。 “你果然不是邪魔。” 你也没那么天真单纯呀。 秦四喜心中一叹。 还没等她说什么,折月皆萝又说: “你有鹅是吗?我有一只猫哦。” 说着,折月皆萝立刻起身,秦四喜在镜子里看着她跳起来去看自己的床顶,又弯下腰去看柜底,嘴里“咪咪咪咪”叫个不停。 好一会儿,折月皆萝惊喜地“哇”了一声: “绒绒你好聪明啊,你居然会抓鱼!” 伴随着她欣喜的话语,秦四喜看见折月皆萝拎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走了回来。 第272节 白色的小猫看着只有几个月大,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满眼写着不乐意,身上的毛湿透了,四爪纤细,肚子倒是实打实的圆。 如果不是手臂变成了翅膀,秦四喜甚至想抬手跟那只眯着眼的小猫咪打招呼。 “这是我的绒绒!我刚捡到的小猫。” 折月皆萝的手指从小猫的脑后一点点挠到小猫屁股上,湿漉漉的小猫重新变得干燥蓬松。 长长的白毛柔顺光滑,小猫咪虽然满脸写着不高兴,还是忍不住在折月皆萝的掌心翻了个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 秦四喜甚至听见了它的小呼噜。 重新坐在镜前,折月皆萝抱着猫笑着看镜中的秦绿柳。 “绒绒跟沧海神君打招呼,神君可是从万年后来的呀。” 小猫咪嫌弃地闭上了眼睛。 折月皆萝一边揉着它的小肚子,一边笑,又是有些天真的模样。 “皆萝,你说是要取花酿,怎么一去就是这许久?” 名叫“般若”的女子走进房中,见折月皆萝这般模样,她忍不住摇头苦笑: “自从得了绒绒,你就整日这般,也不知道你和这猫到底谁是主人。” 折月皆萝笑着招呼她: “般若,你快来,咱们这儿来了一位稀罕客人。” 般若走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有些惊奇: “我听说过人可巨大如侉人,微小如焦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以翅代臂的……奇人。” 那一处可疑的停顿是因为般若姑娘你也想叫我一声鸟人吧。 秦四喜看向那位叫般若的姑娘,就看见她移开了目光。 果然。 “般若,这位是从万年后来的沧海神君,我正想问她万年后我这北洲大城如何了。”头倚在般若的手臂上,折月皆萝笑吟吟地看着秦四喜。 秦四喜笑着说: “万年后此城名叫‘戏梦仙都’,是天下皆知,能让女子自在无拘的好地方,每年,各家宗门都来此地招收弟子。” 折月皆萝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竟、竟有这么好吗?” 秦四喜略一垂眸,抬起眼的时候只有真诚。 “那是自然,我在戏梦仙都常住几十年,城中刚出炉的肉包子好吃,城南一家涮锅子也好吃,肉片切得极薄,一烫就熟,最绝的是一家烤肉,腌肉的料里放了元茴果,烤出来的肉有奇香,每日都有人排队去吃。” 折月皆萝听着,轻轻吞了下欣喜的口水。 “那、那那你可曾见过折月族的后人?” “见过。”秦四喜说的是实话,“精明能干,位高权重。” 弱水沉箫是不是折月一族的直系后人秦四喜不确定,在地府当判官的折月惊澜秦四喜是见过的,孙瑶瑶她们提起这位文判官都有些惧怕,可见她“位高权重”四个字用的不错。 折月皆萝高兴得把小猫揉在怀里,原本都快睡着的小猫挣扎了好几下,小爪爪蹬出了四朵粉色的小花,到底还是没逃出去。 “喵!” 一旁的般若见折月皆萝高兴,她的脸上也有些许的笑意,转向镜中,她的眸光却有了几分清冷凉意。 秦四喜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一片坦然。 “怎么你们在这儿说的这般高兴?有什么乐事,也跟我们说说呀!” 谢青藤与微生琴联袂进来,微生琴的手里还端着一盘香榧,抬手捏碎了一个香榧的壳子,她将果肉送到了折月皆萝的唇边。 折月皆萝叼着干果,笑着说: “沧海神君告诉我万年后这儿被人叫戏梦仙都,是个极好的地方。” 这一下,听故事的人变成了四个。 “沧海神尊,我们藤妖一族可是已经与人族平息纷争?” “实不相瞒,我成神一路,多得藤妖相助。” 谢青藤很是欢喜,指尖开出了一簇簇黄色的小花。 微生琴打量着这位神尊,神色恭敬地问: “敢问神尊,魔族可是已经止了将九陵界转做魔界之心?” 之前秦四喜就觉得褚澜之的模样与微生绪有些像,看见了微生琴,她确定了褚澜之是容颜肖母。 微生琴的额心有一抹蓝影,大概就是她传说中的天眼。 听见她的问题,秦四喜就知道了她为什么身为魔族公主却要帮助修真者。 原来魔族想要九陵一界堕魔的打算,并不是从微生绪当上魔主之后才有的。 微生绪交代的供词之中倒是没有这个。 若盛九幽知道了魔族的这个打算,她执意带兵攻打魔族的缘由就更明晰了。 那后来微生绪连同盛九安还有各大宗门陷害盛九幽,说她疯了,自然也要把这一处藏好。 微生琴长久被困在魔界之中,以至 于后来被毁掉了天眼,也不光是因为要让她心甘情愿生下褚澜之,也是防她给盛九幽作证。 “有这等心思的魔族,已经因果了断,永不翻身。” 微生琴的眸光亮了起来。 “好一句因果了断,永不翻身!”盛九幽肩上扛着一个徒弟,手里还抱着一个,大概都被被她操练得累了,两个小孩子眯着眼,连跟人打招呼都像是哼哼唧唧。 大跨步走进屋中,盛九幽将自己的两个徒儿放在榻上,才从谢青藤让开的地方挤到了镜前。 “今日本就是来给皆萝神贺喜的日子,不曾想却遇到了这等天降欢喜。” 盛九幽本人气势极盛,秦四喜从王剑记忆中拓出她的样貌变成画挂在了济度斋的剑阁里,豪迈进取之势,跟她本人比起来,却不及万一。 这样的盛九幽,连目光也像是剑。 “秦神君既然是从万年后来,可曾与剑修打过交道?她们没忘了九天济度斋的规矩吧?” 秦四喜与她四目相对,只说: “济世度人,一众剑修执此念,未有懈怠。” 盛九幽勾唇一笑。 一旁的折月皆萝轻轻“啧”了一声: “九天济度斋能传万年不改其心,盛剑首得意就得意吧,忍着做什么?” 说罢,她先笑了。 盛九幽低了下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其他人也都笑了。 “万年后竟是那般好光景,倒让我觉得此时的辛苦劳累都值得。” 折月皆萝长出了一口气,将怀中小猫的尾巴挠了又挠。 她看向一直没出声的般若: “般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秦神君的?” 穿着一身素淡衣袍的般若看向镜子。 她似乎有些犹豫。 终于,她轻声说: “秦神尊,万年后的你,未曾见过我们,我说的可对?” 屋中安静了下来。 谢青藤摇头说:“怎么可能?咱们也就罢了,皆萝神乃是神君,沧海神君也是神君……” 般若看向秦四喜的目光很执著。 秦四喜无声一叹。 她很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她们,她所处的是一段记忆,所以,她竟有些不忍,让折月皆萝美好到单独留下的记忆被后来的一切所侵染。 “是,我来自万年之后,未曾见过诸位。” 戏梦神君折月皆萝,九天济度斋初代剑首盛九幽,天眼巫女微生琴,藤族丹师谢青藤…… 九陵界过去的万年似乎一直在下雪,层层叠叠,将她们覆盖在了下面。 她们为了此界殒命,为彼此舍身,留下的东西却被放逐到了世间的角落,只有最坚强、最勇敢的人去寻找她们的遗存,却也几乎死在了路上。 她们安静了下来。 般若依然直直地看着镜子: “沧海神尊,若连皆萝神都死了,那世间真的会变好吗?” 秦四喜垂下了眼睛。 传说皆萝神为救凡人境,舍弃一身功德,却因心魔突生,困而殒身。 般若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折月皆萝的肩膀: “皆萝神,明日你就回诸天神界,从此九陵界如何与你再无干系。” 盛九幽身后,一把宽剑出鞘。 “皆萝神自回来九陵界只是救人而已,连一个魔族的性命都没动过,却还是逃不过诸多算计,心魔突生?那些宗门里的老狗贼弄了个叫困心境的玩意儿,明日,也不必明日,阿琴,我将无济无法两姐妹先留在你这儿,等我去把那些人都宰了,再来接她们。” 谢青藤连忙说:“盛剑首,我与你同去,也省得你再被人算计。” “不必了。”坐在椅子上的折月皆萝轻声说。 盛九幽手掐剑诀:“怎么不必?既知此事,咱们自然要早些动手……” 第273节 “我说,不必了。” 折月皆萝的话音未落,周遭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杀意腾腾的盛九幽,皱着眉的微生琴,清点丹药的谢青藤,都停在了那里。 只有折月皆萝,她看向了镜中的秦四喜。 “将记忆取出放在此间之时,九幽已经疯了,般若回了无相界,阿琴也已经许久没有消息,魔物失去压制,侵害中洲,将这段记忆取出,我就是已经打算去为九幽讨个说法……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知道我定是没有好下场。” 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下镜子。 此时的折月皆萝,是与友人相聚的折月皆萝,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只能将自己记忆做成梦境的折月皆萝。 “你是凡人根骨,却有无尽功德,这样的神在万年后竟然带着天谴,九陵界是什么景象,我已然不敢想。” 过于天真,过于聪慧,这就是戏梦神君。 “……也没那么差。”秦四喜轻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 折月皆萝笑了。 “沧海神君,要是我能活着遇到你,定会与你做了朋友。” 秦四喜的声音柔了两分: “盛九幽虽然死了,魂魄在黄泉成了将星和杀星,九天济度斋虽然生了些波折,如今到底还是秉持济世度人之道。谢青藤重新发芽了,微生琴……我会去找找她的天眼,说不定也能有救回来的机会。唯独你的魂魄,折月一族的后人找了许久都没有消息,这万年前的戏梦仙都,是她们请我来寻你的。” “寻我?” “对,她们都在寻你,不光有折月族的后人,还有你的猫,它融了天道,现在是一只容易炸毛的天道猫猫,还会拿雷劈坏人。” 劈得自己也跟着炸毛呢。 折月皆萝看向被自己放在椅子上的绒绒,笑着说: “绒绒居然这么厉害呀。” 亲了亲不能动的小猫,折月皆萝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何必寻我呢?若我未曾做了错事,又怎会被人用心魔困住。” “你们如明月清风,一心想着救九陵界,不过是被小人算计。” 折月皆萝轻轻摇头: “失道,便是行事有瑕,我们对旁人失了防备,这何尝不是错呢?九幽,她行事磊落,总以为只要自己行正道,便百邪辟易……哪有那般容易。”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镜中的秦四喜。 “沧海神君,多谢你。” 秦四喜看着她: “你谢我做什么?我也不过是受人所托,也没做什么正经事儿。” “谢你心有慈悲,连我这已死之人的一片旧梦,也愿意相护。” 折月皆萝笑着说完,对着秦四喜弯下了自己的腰。 下一刻,在折月皆萝身侧,盛九幽、般若、谢青藤和微生琴……都渐渐成了虚影。 “我在凡人境留下过一块神祝石,沧海神君若是需要,只管拿去用了吧,至于我的魂魄,不必再寻。” 镜子碎开的瞬间,秦四喜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灿烂明光之中。 竟不知方才那一切是别人的记忆在看镜中的她,还是她透过一面镜子看见了折月皆萝万年前的旧梦。 在她身侧,明光周转,一点点汇聚在她面前。 最后,成了一面镜子。 “残愿旧梦可入镜,赠与挚友皆萝。” 落款是无相般若,姓无相的女子,秦四喜知道一个无相樊,不知有没有关系。 抬起手拿住那一面镜子,秦四喜再看向四周,只见低矮的山坡,远处有城,她是站在了戏梦仙都城外。 城内灯火辉煌。 她的双臂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鹅在一旁站着,黑黢黢的小眼睛里都是茫然。 为这场旧梦长长一叹,秦四喜打算将镜子收起来,却看见镜子上多了一行字。 “一夜挚友也相投,此镜转赠鸟人神秦绿柳。” “噗呲。”刚刚还神色凝重的秦四喜笑了。 一滴水落镜子上。 碎成了许多泪。 第173章 钥匙 秦四喜去往万年前的戏梦仙都寻找折月皆萝的踪迹,知道此事的不只有启动了戏梦仙都秘法的弱水沉箫,还有蹲在云头上的某只猫。 那朵有猫尾巴的云晃晃悠悠,跟在秦四喜的后头,她进了戏梦仙都,它也跟着,她往东去,它也跟着。 等秦四喜进了仿佛碧玉雕琢而成的戏梦楼,那朵云就停在了碧色楼上。 夜风轻飘飘地,把几朵云送过来,遮挡了云朵上的尾巴。 在戏梦楼里给秦四喜开门的是小纸人。 白色的小纸人很有礼貌地给秦四喜行了个礼,带着她往戏梦楼的地下走去。 秦四喜走到楼梯口,突然对小纸人说: “一个叫青书的医修应该在戏梦仙都吧?你见过她么?” 小纸人轻轻点头。 “你能不能帮我去将人寻来?让她直接去下面找我?” 小纸人侧着身子,仿佛是真正在听秦四喜的吩咐,听完,它又点了点头。 看着小纸人飞走,鹅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叹了一口气:“有备无患,咱们忙乎了一趟,总不能连个付灵石的人都没了。” 戏梦楼地下第七层的密室门打开,弱水沉箫仿佛是从水里被人捞出来的一样。 她的几位亲信甲卫连忙迎上来,被她抬手挥开。 “只是灵识耗损,不妨事。” 见到秦四喜,她的眼中迸出了巨大的欢喜: “神尊,可是,可是有所得?” 原本就是柔婉秀丽的一张脸,带了这种苍白之色,应该是更显柔弱,弱水沉箫的目光却像是冰锥,直直地盯向秦四喜。 太久了,她等了太久了。 “万年前的戏梦仙都里只是存了折月皆萝的一日的记忆。” 弱水沉箫看着秦四喜。 在她的目光中,期盼就如焰火,升腾,绽放,消散。 “皆萝神的魂魄?”她的心还不肯死。 秦四喜只轻轻摇头。 万年前的戏梦仙都,并没有折月皆萝的魂魄,更没有能复活她的方法。 弱水沉箫的唇角微动,仿佛是想笑,下一刻,她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数千年的执念,犹如晨间的雾,雾散之后,什么也没有。 就在她几乎要倒下的时候,秦四喜和其他人一敲扶住了她。 青书背着药篓被小纸人一路引来,见状连忙冲了过来。 把弱水沉箫交给她,秦四喜退到了一旁。 鹅摇着屁股跟在她身后。 “四喜,你不要变成折月皆萝……也会有人吐血的。” 反正是有人,鹅不吐血。 秦四喜把鹅抱了起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 鹅却还是张开翅膀扑在她的身上。 见此地人人都忙,秦四喜找人问清了陆小六身处的密室,带着鹅走了进去。 密室里的门一打开,陆小六就探头往外看,见到秦四喜,他立刻贴着墙角站了起来。 “你身上的毒解干净了?” “嗯,可干净了。” 陆小六连忙点头。 秦四喜抬手捏了下他的脉,又松开了。 “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但是在那里你不能说话。” 陆小六捏了捏自己的嘴,连连点头。 秦四喜看着他的样子,又加了要求: “也不要点头,脖子挺直不能动,眼睛也不能看人。” 鹅趴在秦四喜的怀里看着陆小六梗着脖子,怎么看都觉得他在学自己。 秦四喜端详了一会儿,也不满意。 第274节 “这样也不对。” 摸了摸下巴,她说:“如果你看见一个人,这个人欠了我的钱,你怎么看他。” 陆小六立刻变成了暴躁的陆小六。 秦四喜又说:“他不光欠了我的钱,我去讨债他还揍我。” 陆小六一下子就变成了气鼓鼓的陆小六。 “其实我给她的钱是假的,是纸做的,他揍我呢,揍得也是假人,他马上要家破人亡了,这样人,你如何看他?” 陆小六的脸上成了五彩斑斓的样子,好一会儿,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样子。 嗯,这种表情就有些像真正的褚澜之了。 秦四喜满意了。 带着陆小六,秦四喜瞬移到了一座白玉山门之下。 仙气萦绕,灵草斑斓,山门之后云母雕琢的台阶层层往上,直直没入云中。 山门上悬着一块匾,上书四个字——“乾元法境”。 “我们要从这里走上去吗?” 以为要爬山的陆小六跃跃欲试。 秦四喜点了他一下:“不要说话。” 陆小六立刻闭上了嘴。 “乾元法境的炼心云阶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咱们闲着没事儿去爬他干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四喜笑了笑。 “几位不是来乾元法境求道的?” 山门附近有寥寥几人,还有一位老翁,手里拿着几块灵笺。 秦四喜看向他,笑着说: “我们确实有事要做,却不为求道。” 老翁点点头,却不死心: “不管所求何事,道友都可以买一份灵笺呀!这乾元法境乃是九陵一界的道法圣地,两位道友根骨精绝,不如试试,只要走到二千阶,便能入法境与元婴修士论道,走到六千阶能见化神修士,走到八千阶能见返虚修士……求道法、求丹药、求机缘,凡有所求,皆可得应!” 他说得热闹,他面前的两人听得却不专心。 陆小六一直在试着用刚学会的眼神看人。 秦四喜则是看向了云阶深处。 “若我想要见大乘修士,要走到哪里?” 大乘修士? 老翁笑了: “道友莫不是在拿老朽取笑?炼心云阶亦被咱们称作炼心云劫,每一层皆是在磨练心智,至今最多之人也不过是走到六千七百阶……想要见大乘修士,怕是要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吧?那可真是走到了登仙台呢!” 登仙台,是炼心云阶的另一个名字,传说只要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就能瞬息顿悟,一步飞升。 说完,这老翁看见不远处来了几个年轻气盛的修士,立刻迎了上去。 秦四喜还是仰着头。 陆小六生怕自己说话被别人看见,小小声说: “爬山找神仙原来这么累呀。” 秦四喜这次没有阻止他说话,她转头看向他: “比你想的还累。” 如果陆小六是个脑子正常的,他就会意识到秦四喜说这个话意味着这高高的炼心云阶她也曾爬过。 可惜,他是傻子,所以他很认真地说: “那我们是不是要带饭?” 秦四喜笑了。 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个凡人,她第一次独自离开了凡人境,不是为了截杀那些在凡人境为非作歹的修士,而是为了求援。 南江府大旱六年,万物枯萎,饿殍满地,秦四喜带人挖井十丈才能得水,一口井,要十几条人命来换。 人力将尽,秦四喜想起了那些曾经在凡人境亏欠了她的修真者。 一人一舟,她踏上了远航之路。 在南洲,她千辛万苦到了济度斋,却被人认出了剑法来自于宗佑。 她一路奔逃,遇到了文柳,文柳对她出手相助,那些剑修越发认定了她是和妖物勾结觊觎济度斋剑法的邪魔外道,她逃到枯岛,却差点中了埋伏,逃到禁天绝地,才勉强逃出生天。 如此惊险的一路,她越发不肯死心,济度斋去不了,她就去乾元法境。 巍峨仙山,她一层一层往上爬,却因为是凡人,被无数人奚落打压。 那些人告诉她,只要走到最上面那一层就能拜见清越仙君褚澜之。 却没告诉她每一步都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靠着绿腰的那颗山鬼之心,她才走了二个月没有饿死在白石雕琢的仙山上。 每一日都不知是真是幻,每一步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迈出下一步。 在最绝望的时候,她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此处,为什么来受这个罪,可她知道,只要自己退后一步,就输了。 那些嘈杂人声是何时消失的,她并不知道。 她的血流淌在白色的石阶上,红色的血滴落在了无人到过之地,她也不知道。 那位老翁连吹带骗好不容易卖掉了两份灵笺,转身却不见了刚刚那一男一女一鹅。 “唉,虽然一看就是穷散修,我也能租一套一天二灵石的房子给他们呀!” 对炼心云阶如数家珍的老翁,真正的生意是将乾元法境附近的屋舍租出去。 乾元法境 深处,秦四喜有些郁闷地拿出了扇子。 她本以为褚澜之所住之地应该有很多人伺候,不然她也不会让陆小六模仿褚澜之那副模样,没想到这里竟到处都是浓雾,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 虽说这些“雾”都是灵气吧,秦四喜还是下意识清了清嗓子,仿佛它们会塞进自己的喉咙里似的。 一缕风勾住了秦四喜的手腕儿,她一摇手中的扇子,顿时扇出了一阵强风。 强风滚滚,山上的雾气被卷去了天上,像是一群被驱赶的羊。 传说中的东洲圣境,乾元法境深处,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阳光下,一座琉璃塔流光溢彩,犹如天神造物。 “四喜,好看!” 鹅喜欢! 秦四喜点点头:“确实好看。” 褚元为微生琴精心打造的囚禁之地,又怎么会不好看呢? 琉璃塔有六丈高,檐下悬着水晶铃,伴着雾散的一幕,格外清逸浩渺,不落凡尘。 秦四喜走到塔前低头看了看,看见了阵法。 “陆小六,你来这儿。” 片刻光景,陆小六手中摸到的结界就散去了。 秦四喜满意地点头。 褚澜之的这具身体,当钥匙用还挺好。 陆小六兢兢业业把整座琉璃塔上的阵法结界全解了,高大的琉璃塔渐渐缩小,竟然落入了秦四喜的手中,仿佛只想给她当一件法器。 秦四喜:“这多不好意思。” 说着,她将琉璃塔收进了须弥袋。 第174章 薅秃 身为万年来九陵界唯一飞升的神,秦四喜也不是个没见识的。 诸天神界大部分神君都是修炼了数千年、手握无数天材地宝的豪富,秦四喜虽然是个两手空空抱着鹅就飞升的凡人,可她靠着一套叶子牌跟大半神君都有来往,不少神君打牌打得红了眼,那是连本命法宝都愿意往牌桌上放的。 回到九陵界这么多年,秦四喜一直以为一些天材地宝是九陵界没有,到了乾元法境她才知道,不是没有,而是那些东西都藏在了这种地方。 什么百年一得的净神朱果,什么三万棵金悬铃里才有一棵的禅音悬铃树,什么这一片叶子吹响就能招来天地飞鸟的啼音叶兰…… “我也不是没去过大宗门啊,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光能打个兔子捞个鱼……” 秦四喜嘴里嘀嘀咕咕,想起来自己去过的大宗门是济度斋。 啧,剑修。 不行。 这些宝贝都属于乾元法境,按说秦四喜不该拿。 可架不住旁边有个陆小六,秦四喜的眼神往哪儿飘,他的手就往哪薅。 秦四喜看净神朱果,他拔下来,还用帕子擦了擦。 秦四喜看禅音悬铃木,他把上面悬铃花全摘了,还扎成了花环。 秦四喜看啼音叶兰,他把长得好好的兰花直接连根撅了。 秦四喜:“哎呀,你也别这样……带点土,换个地儿还能种。” 她能怎么办呢? 第275节 她也很无奈啊! 这乾元法境之处是褚澜之,陆小六是褚澜之的执念,又用了褚澜之的身子,真论起来,那真正的褚澜之魂魄现在不全乎,两边儿摆一块儿,陆小六这还更正统一点儿呢! 大半个乾元法境之主把乾元法境的东西薅了非要给她,她还能不收? 这些灵物也不知道是被化为雾气的灵气给滋养了多久,都长得非常水灵,秦四喜一边走,一边将路边的银叶菩提果摘了,她一串,鹅一串,陆小六一串。 乾元法境深处虽然没什么人,却有重重阵法,好在秦四喜身边有个陆小六,把他往前一摆,那些阵法瞬间就被化解了。 一路走到一座白玉堆砌的大殿前,看着上面“揽星殿”三个字,秦四喜猜测这就是要紧的地方的了。 殿外站着一个青衣少年,一看见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尊上,属下察觉阵法有异动,就知道是是您回来了!” 又给秦四喜行礼: “小人勾云,见过沧海神尊。” 秦四喜点点头,看向陆小六,他已经摆出了之前秦四喜让他摆出的样子。 勾云却又说:“多谢神尊送回我家尊上的身子,不知我家尊上如今可还在西洲?” 得了,装了也是白装。 看着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勾云修为却不低,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是褚澜之在乾元法境内近身伺候的亲信,秦四喜脸皮倒是厚: “我只遇到了他,正好我来乾元法境要找些东西,你在此地多年,各处都熟悉吧?” 勾云一直弯着腰,听到这句话,他连忙应“是”。 摆出的姿态端正且谦卑,心里冷汗却不知道已经流了几茬。 清越仙君并不是个温善好伺候的面团子,勾云能在他身边一呆上千年,靠的就是全套察言观色的本事和一颗机灵的脑袋。 其实早在灵雾被一股风带上天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有人来到了乾元法境深处,能让琉璃塔禁制瞬间消失,这世上也只有他家尊上的身子。 勾云也认识沧海神尊。 当年戏梦仙都门前,沧海神尊引天雷惩罚百里覃的时候他就在云舟前面跪着呢。 更不用说神尊还带了她那只鹅一起来 ——神尊回到九陵界那一日,他家尊上被鹅一翅膀抽飞的时候,他也在。 不光如此,他家尊上这些年里为了“还债”做的许多事,他也都参与其中,虽然看起来只是传话,传话可不是个容易的事儿。 就比如那座海上的请神台,得用白色的灵玉雕琢,灵玉最大的产地就在东洲,光是他们乾元法境的长老里头就有三位手里捏着灵玉矿,怎么传话能让这三位长老比着降价,怎么传话能让几位长老主动找上门,把最好的灵玉掏出来,那都是学问。 再比如他家尊上要乾元法境弟子去查欠债之人,那就是“查”,决不能将话说多了一分,不然哪个弟子立功心切把人直接抓了回来,那就是给他们乾元法境额外惹出麻烦。 又比如尊上说乾元法境弟子要帮助青竹道院弟子查清炉鼎一事,这事儿就是做给神尊看的,就得让门中弟子明白,吃苦受累交给青竹道院,实实在在的灵石好处,也给青竹道院,该掏灵石掏灵石,乾元法境要名声,不要功劳。 今天这事儿也是一个道理,他家尊上身子里的这位“傻郎君”要把整个乾元法境深处里的花花草草都薅光了,他当然可以坐视不理,等尊上回来了他也不是没话说。 可是,旁边有个沧海神尊,那就不一样了。 他家尊上这些年里一次次出入凡人境,那是在干嘛?是在还债! 眼看神尊把东西都收了,却只记得这位傻郎君,他家尊上咋办? 他家尊上回来了,让他怎么回话? “尊上,您不在的时候,那位傻子不光占了您的身子,还用您的山头儿去讨好了沧海神尊,神尊笑纳了。” “尊上,您不在的时候,沧海神尊带着您的身子来了一趟,把乾元法境深处给薅光了……东西拿走了还不给您减债。” 这话说完,他这千年的钻营也就到头儿了。 所以,勾云还是现身了,他没指望自己能拦住神尊薅东西,只不过他在这儿,好处就不至于都被“傻郎君”占光了。 “沧海神尊,此处是我家尊上少年时候读书之地……” “小六,那个是不是栖凤树?” “沧海神尊,这里是星海崖,在此地参天悟道……” “鹅,快看,下面的云里有鱼。” 勾云全程笑眯眯,心里则是在念经:“东西都是尊上的也不是我的,东西都是尊上的也不是我的。” 五千年才得一棵的混沌碎星草被拿走的时候,他的眉头跳了下。 他忽然觉得,他家尊上这些年的折腾都是白折腾,沧海神尊这人其实很容易讨好,他家尊上把乾元法境的基业全数奉上,肯定比他归啊求啊去凡人境历劫啊有用多了。 “你在乾元法境多久了?” 忽然听到了神尊问话,勾云连忙弯腰: “回神尊,小人七岁被管事带上乾元法境,至今一千三百余载。” 一千三百余载,有些太小了,未必能知道微生琴的消息。 “你不是爬炼心云阶上来的?” “神尊说笑,能爬炼心云阶入乾元法境之人,无一不是天骄……” 秦四喜看向他: “可我记得,想要见乾元法境里的人,都要爬炼心云阶。” “神尊,若只是想要求见法境中某人,只要让管事传话就好。” 女人眸光轻动,咬破了嘴里的银叶菩提。 她尝不出味道,好在还能感觉到汁水淋在舌头上。 果然,当年那些让她爬炼心云阶的修士,就是戏耍一个凡人。 秦四喜轻轻一笑。 又在乾元法境深处转了许久,秦四喜停了下来,寻了一个清静地方坐下。 除了被她收起来的琉璃塔,这乾元法境深处并没有微生琴的因果。 勾云是个灵巧的,一见神尊想要休息了,立刻去取了上好的灵食和酒,真把她当了另一个尊上伺候着。 对吃喝一事失去兴趣的沧海神尊打开须弥袋,掏出了那座琉璃塔。 此时的琉璃塔只有她的手那么长,精巧绝伦,秦四喜将神识探入其中,也只看见了一间锦绣闺房。 轻纱轻动,宝镜雕花。 这般富贵锦绣模样,似乎是要硬生生地堆砌出一个“爱妻至深”的男人。 堆出来的都是假的。 “陆小六,给我一滴你的血。” “好。” 陆小六拿起了刀。 “一滴就行。” 秦四喜摁住他的刀,自己取了血。 血液悬于她的指尖,秦四喜的另一只手手指轻动,一抹流光射入琉璃塔,塔上立刻多了几条因果线。 微生琴是褚澜之的母亲,借助血缘之力,能让许多已经随着微生琴死去的因果重现于她的眼前。 看着一道红色的因果线牵连着远处,秦四喜轻轻将手指放在了上面。 “勾云。” “神尊有何吩咐?” “我听说攀爬炼心云阶之人,最多也不过走到了六千多层?” “神尊,实不相瞒,我家尊上也曾爬过云阶,走到了八千层。” 勾云的语气是有些骄傲的。 秦四喜把玩着手里的琉璃塔。 “要是一个人从前爬过炼心云阶,还能从之前爬过的地方继续吗?” “自然可以。”勾云笑着说,“同一层云阶不会为难一个人两次。”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眼前的神尊消失不见了。 炼心云阶,九千九百九十层。 秦四喜环顾四周,只能看见层层云雾。 “原来有些路,当年没走完,如今还是要走完。” 说完,她笑了。 在她的手里,琉璃塔微光隐隐,一条因果牵连着不远处,正是炼心云阶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层。 还没等她抬脚,云雾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你是何人?不管你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之法到了此地,速速退去,我姑且饶你性命!” 秦四喜抬头,看见了一个眉目温和的男子。 有些眼熟。 “你是个凡人,走到顶也无用处,早些回去吧。” 很多年前,那个只剩了一腔孤勇的凡人,就是在此地,被人一挥手,送回到了乾元法境之下。 她在炼心云阶上耗损过多,血流过半,露出了山鬼之相,要不是文柳再次救她,她怕是已经被修士抓去炼药了。 “你在此地镇守多少年了?” 那个修士没想到这邪魔外道竟然还敢对自己问话,冷笑一声说道: “我在此地镇守千年……” “那我就没找错人。” 秦四喜一挥手,手中因果线层叠而出,将那人抓到了自己眼前。 果然,此人头上还飘着三升的欠债呢,大概是因为一直都在这儿守着炼心云阶,反而没被人发现。 第276节 “你的修为姑且放在这儿,等你什么时候爬上来,什么时候就能拿走了。” 说罢,那人被她直接扔下了炼心云阶。 自己给当年的自己出了口恶气,秦四喜抬脚,又向上迈了一层。 九千九百九十一。 涛涛洪水翻滚,她所造的堤坝尽数被毁。 九千九百九十二。 冥河破碎,她在黄泉的挚友魂飞魄散。 九千九百九十三。 诸天神界因果颠倒,域外天魔杀入三千世界。 …… 褚澜之费了一番周转终于逃过了济度斋对他这个“魔族”的追杀,回到了乾元法境。 就看见乾元法境后山光秃秃的,连数千年积攒的灵雾都不见了踪影。 “……那陆小六是拿我的身子欠了高利贷?” 第175章 丢人 “在下对乾元法境仰慕已久,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乾元法境深处竟是这般……朴拙天然。” 褚澜之并不是一个人回到乾元法境的,他在西洲遇到了第五鸿,还是头上没有绿字儿的第五鸿,自然就把人一起带了回来。 想要相信一个魔修竟然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清越仙君褚澜之,对于第五鸿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无论头上六斗八升的欠债,还是说话时候颐指气使的做派,都比一副皮相更好认。 再次被带来乾元法境,第五鸿的心里也不抵触。 虽然他不再是元婴丹修,但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乘修士清越仙君成了个藏头露尾的元婴魔修,这足够抚慰他心中所有的创伤。 一个倒霉蛋怎么能开心?自然是看别人比自己更倒霉啦! 褚澜之深吸一口气,对第五鸿说: “你将一道灵力打到那棵树上。” 第五鸿依言照做,只见一道微弱的灵力自他指尖弹出,慢慢悠悠飞向那棵树。 褚澜之再次深吸一口气。 第五鸿看向他:“仙君,在下如今只是一个筑基修士,灵力外放伤人都得凭借灵器,要是仙君看不顺眼,不如您自己来?” 穿着一身净白衣袍的男子看向第五鸿。 乾元法境阵法密布,防的就是魔修,他如今用的是微生舆身子,哪有灵气能用?一道魔气打到阵法上,凭借他现在的修为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之前他把陆小六哄去西洲挖山,也因为乾元法境不适合他久留。 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第五鸿露出了一个愉快的微笑。 “哎呀,在下疏忽了,清越仙君不同以往,不同以往。” 说完,他还轻轻摇了摇头。 褚澜之默默运气,若是从前,他心念一动,就能让第五鸿五内俱伤,可现在不是从前。 眸光从第五鸿的头顶扫过,褚澜之将胸中的浊气缓缓吐出。 正好这时候察觉到异动的勾云寻了过来,一见到自家尊上连忙拜倒在地: “尊上,您终于回来了,梧长老之前传了消息,一直未曾寻到尊上踪迹,小人便让他们散在了西洲各处等尊上传讯,只是一直未得消息。” 被一群济度斋的剑修追杀,身为乾元法境之主却不得不流窜于西洲各处……想起自己过去这段日子的经历,褚澜之的脸色又难看了些许。 “这山上……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褚澜之看见了勾云身上挂着的果子,脸彻底黑了。 山门里面跟被人上门讨债了似的,自己的亲信身上挂着一身的灵果仿佛果农,他才离开多久,乾元法境是要完蛋了吗? 勾云弯着腰,连忙解释: “尊上,陆郎君带着沧海神尊来了乾元法境,这些东西,都是陆郎君拔的。至于小人身上,沧海神尊进了炼心云阶一月有余,陆郎君和鹅尊一直在等神尊,陆郎君好拔草,鹅尊好摘果。” 在乾元法境待了上千年一直心态良好的勾云,此时有些疲惫,还有些憔悴,连笑容里都有两分狼狈。 褚澜之:…… 一旁的第五鸿已经蹲在地上,用袖子捂住了嘴。 “神尊去了炼心云阶?” “是,神尊一去炼心云阶便先将余长老的修为废了,小人这才发现余长老头上有三升的欠债。” 褚澜之的眉头微皱。 返虚境长老余升隆看守炼心云阶三千年,从未离开过,怎会欠下债务? 一旁的第五鸿抬头问道: “那余长老的修为是怎么被废的?神尊打烂了他的丹田?” 勾云如实回答: “神尊把余长老的元婴取出,放在了炼心云阶九千九百九十层,说余长老只要走上去便能取回修为。” 褚澜之抬手,揉了揉额头。 有欠债之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都丝毫不知,此事他还得向秦四喜解释。 一个返虚境长老在自家宗门里被废了修为,他这个乾元法境之主也必须得处置。 勾云想也知道自家尊上现在心中定是苦闷非常,他又一弯腰,身上挂着的灵果跟着晃了又晃。 “尊上,鹅尊那边,小人找别人去伺候……” “不用了,你去吧,守着那鹅,还有吾的身躯。” “是。” 勾云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果然,只要把诸多事情都堆出来,尊上就连责问他的功夫都没了。 “尊上,这些天里陆郎君和鹅尊拿的东西,小人都记下来了。” 看着勾云双手奉上的玉简,褚澜之并不想接。 第五鸿顺手拿了过来,以灵识一探,当即笑出了声。 “乾元法境家大业大,在下真是涨了见识,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都是旁人送出去的,清越仙君,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在神尊刚回来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全数家业奉上,多多少少减掉些债,也好过让旁人去借花献神。” 褚澜之没有说话。 那边勾云刚刚退了几步要离开,就听见有人大声说: “小八,你也来了!” 他惊讶抬头,看见“傻郎君”兴高采烈喊着“小八”冲向了自家尊上。 他又连忙把头低下,假装自己是个聋的。 第五鸿刚刚站起来,差点儿又蹲回去,他的目光看向了褚澜之。 “仙君辛辛苦苦带在下上乾元法境,就是为了让在下看乐子?仙君真大方。” 褚澜之:“……” 说话时候陆小六已经奔到了褚澜之的跟前:“小八,这里真好玩!好多好漂亮的灵草!还有一座好漂亮的塔!” 鹅跟在后面,路过勾云的时候,还叨走了他手臂上挂着的一串灵果。 “四喜进了那个炼心云阶,她多久能出来?” 褚澜之的脸上实在已经摆不出什么表情,只能慢声说: “炼心云阶自五千层之后皆是幻境,何时堪破,都看个人毅力,最多在里面两个月,也该出来了。” 褚澜之自己走炼心云阶走到了八千层,用时五十余天。 此时距离秦四喜进入炼心云阶已经过去了四十天。 鹅一直数着日子呢。 黑黢黢的小眼睛看着褚澜之,鹅点了点头。 刚到乾元法境一天就亲眼见证了褚澜之破财破到变脸,第五鸿看得心满意足。 等褚澜之终于寻出功夫问他如何还债,他也愿意多说两句: “仙君从前想的太多了,什么情爱,所谓一斗一死,我们欠了沧海神尊的分明是命,既然是命就得用命还,将一身性命舍在神尊想做之事上,自然能将债还了。” 说话时,他站在乾元法境深处的揽星殿内,面带微笑地看着高坐在上的褚澜之。 他从前是元婴丹师,却觉得褚澜之高不可攀,威势慑人,在对方面前战战兢兢,如今的他只是个通晓丹术的筑基修士,竟然觉得这清越仙君也不过如此。 褚澜之倚在椅子的扶手上,问他: “凡人境结界被凡人打出了裂隙,此事与你有关?” 第五鸿淡淡一笑:“在下不才,不过是顶着天谴,将修炼之法告诉了人间君主孟月池。” 褚澜之盯着他的双眼,他也淡定回望。 过去几十年,第五鸿经历了无数挫折,几次后悔自己竟然为了还债而沦落如此境地。 此时他也不后悔了。 他头上没债! 能让清越仙君羡慕嫉妒恨!他爽! 能让清越仙君顶着头上的六斗八升对他羡慕嫉妒恨,他爽了又爽! 让第五鸿退下,褚澜之又召来了勾云。 “余长老真的从没离开过乾元法境?” 第277节 “回尊上,余长老确实从没离开过乾元法境。” 勾云顿了顿,又说:“尊上,小人请两位长老帮忙一起清查炼心云阶,发现了一样东西。” 褚澜之微微抬眼,看见勾云将一物用丝帛垫着,送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在炼心云阶第八千零一层上放着的。” 看着被呈上的东西,褚澜之久久无语。 那是一片沾血的竹叶。 他在上面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力。 用转灵鉴恢复了灵力的那天,他留下这片竹叶,还留了一张纸,告诉了秦四喜他的身份,让秦四喜若是有极为难之事可以找他。 留下那张纸条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冠冕堂皇,他明知道秦四喜是个凡人,根本不可能跨过无数天险到达东洲,可他留下了这句话,就仿佛可以证明自己对那个凡人境的女子并无亏欠。 可笑,可笑。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秦四喜曾经来过乾元法境,走上了炼心云阶。 那时的他在做什么? 褚澜之听见自己的呼吸隐隐变得急促。 勾云将头深埋,又说:“小人也让人去问过了,从前守在炼心云阶下的外门弟子早在二百年前就寿尽而终。炼心云阶上没有秦四喜的记录吗?余长老说,从前有个凡人,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走了上来,被他送了下去。” 拿起那片竹叶,褚澜之忽然笑了。 “原来,我欠债最多,不是因为她对我情深,是我负她不止一次。” 说罢,他心口气血翻涌,竟然又吐出了一口血污。 揽星殿外,陆小六正打算在山上挖个洞,突然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 “鹅,我的心口好疼啊。” 鹅看了他一眼,说: “有个会炼药的‘嘎’,咱们一会儿去找他。” “‘嘎’是什么?”陆小六很好奇。 鹅梗着脖子,镶着金边儿的小眼睛看了看他的脸。 “你是半个。” “啊?” 自那日得知了秦四喜曾经真的来乾元法境找过自己之后,褚澜之好久都没有再现身人前。 在秦四喜进入炼心云阶的第六十日,鹅闯入了揽星殿,在微生舆身体里的褚澜之对上鹅可谓是毫无反击之力,直接就被一翅膀干翻在地。 “怎、怎么了这是?鹅尊您手下留情,有话好好说呀!” 褚澜之恢复意识,听见了勾云惊惶的声音。 他的视角有些奇怪。 天在下,地在上。 片刻后,褚澜之明白了,他现在正被倒挂着。 在他的脑袋下面,一口大锅里热水翻滚。 褚澜之:“……” 这一幕有些熟悉。 “你们说六十天四喜就出来的。” 站在锅前,鹅挥舞翅膀。 在鹅身边,陆小六拿着一根木棍为鹅助阵。 他们的声势不小,乾元法境的不少修士都悄悄用灵识来探查。 一旁的第五鸿笑着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马扎。 前几天清越仙君刚回乾元法境的时候丢了些钱财,那时候的热闹已经够好玩儿了。 今日倒好,财物丢完了,清越仙君开始丢人了! 哎呀,想他第五鸿还了沧海神尊的债之后不仅无债一身轻,连运气都变好了,这等“大锅煮仙君”的奇景,他修了多少年的功德才能坐在这儿亲眼目睹呀? 小纸鹅负责烧火。 把大锅烧干了一次又一次。 鹅守在炼心云阶的入口,把所有来求情的乾元法境修士都打倒了。 褚澜之被倒吊在锅上的第三十九天,也是秦四喜进入炼心云阶的第九十九天,天空中突然云霞汇聚,白日现星。 一声凤凰的啼鸣响彻云霄。 声势之大,仿佛有人要飞升一般。 接着,整个炼心云阶都开始震动起来,白色的玉阶上隐隐发出金光。 这般奇景,让人忍不住生出遐思,仿佛走上这金色的阶梯就能真的举霞飞升。 站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层炼心云阶上,秦四喜看见了凭空出现的又一层台阶。 台阶上坐着一名女子,白发,赤眸。 是微生琴。 第176章 巫琴 微生琴的前半生,似乎并无什么太大的波澜。 她出身皇族,生来便有天眼,刚一落地就被送进了魔族的祭塔里当圣女。 祭塔里空寂无聊,除了几个奉命伺候她也看守她的魔族之外,就只有一对会说话的寒鸦与她逗趣。 极少能见到外人的时候,就是她的父皇和七哥来找她。 父皇对她很宠爱,每次来都带来许多奇珍异宝,作为交换,微生琴只要用天眼去卜算父皇想要做的事就好。 七哥微生绪对她也很宠爱,虽然七哥不受宠,也没有很好的封地,不能给她很多宝贝,但是七哥能陪她说话,给她讲外面的故事,作为交换,微生琴只要让七哥带走他喜欢的宝物就好。 万物都有价值,都可以交换,作为魔族的公主和圣女,这是微生琴从记事之时就知道的道理。 就像她养的寒鸦,它们陪她解闷,也是因为她能给寒鸦吃冰核。 “大吾,不要去抢一吾的,一吾,你快些吃呀。” 少女模样的微生琴坐在窗前,给自己的寒鸦喂饭,一只寒鸦闷头吃得香,另一只却在发呆。 发呆的寒鸦低头,叨了一块冰核。 咔嚓咔嚓咔嚓。 看它吃得慢,微生琴笑着摸了摸鸟头: “一吾是不是不舒服呀?今天飞出去被灰燕揍了吗?” 大吾在旁边探头来抢冰核,听见微生琴这么说,“哈——”地笑了声。 “一吾今天忘了怎么飞!差点儿掉下去!” 秦四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上次在折月皆萝的秘境里当了“鸟人”,这次直接就成了鸟。 还叫“一吾”这种仿佛猫叫一样的名字。 幸好,这鸟是会说话的。 虽然她现在啥也不想说。 微生琴只当一吾是丢了面子,还在生闷气,又加了一把冰核在它面前。 鸟喙坚硬,看起来像是石头一样的冰核也能嚼碎了,可秦四喜到底没当过鸟,这种吃饭不能用手,嘴还长出来一截的日子她也是第一回 过。 一边咔嚓着冰核,她一边偷眼去看微生琴,这位在诸多传说里都没什么存在感的魔族公主此时还是少女模样,一头白发如同月下的雪,红色的眼睛里闪烁微光。 她披着长长的衣袍,一只手撑着头,神情倦懒地看向窗外。 窗外只有黑色的山崖,流淌的暗河,即使是那一窝凶悍的灰燕,距离这里也很远。 这位生活在山崖上的公主就这么看着窗外,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一年下来,她没烦,秦四喜先烦了。 秦四喜也是当过公主的,万俟悠早些年的日子虽然也闷,可骑马打猎,上山祈福,湖上游船……能玩儿的事儿也没人拦着她,哪像微生琴这么正儿八经地坐牢啊? 没马没山没船,也没有各式各样争奇斗艳的男人,秦四喜觉得微生琴这公主做的真是没意思极了。 更让她倒胃口的还有那个微生绪,在微生绪的说法里,他是和微生琴兄妹情深,结果她看见了啥? 你好歹也是个狗苟蝇营上万年的魔主,好歹也是个算计了整个九陵界,让无数惊才绝艳之人死在你算计之下的枭雄。 几百岁的魔了,天天靠给自己妹妹讲故事来坑蒙拐骗拿那点儿东西,也不嫌磕碜! 每次微生绪只要一来,一吾版的秦四喜就当机立断开始发癫,要么就扔石头,要么挥翅膀,她自己一鸟技穷,她就去回忆鹅发脾气的时候干啥。 不光自己癫,她还鼓动大吾和她一起癫,抓吸血的小虫子往微生绪的头发上放。 微生绪修炼了几百年,修为早就过了金丹,甚至元婴,秦四喜知道自己的这些小打小闹伤不了他,可只要能让他别在微生琴面前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好兄长的嘴脸,秦四喜就觉得自己不亏。 每当她闹得微生绪体面全失,微生琴就会笑,笑得还很开心,这位从小就被关起来的公主好像不知道这世上有人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旁人的性命还重要,看见微生绪因为从天而降的虫子跳起来,她甚至会拍手叫好,仿佛自己的兄长在表演什么有趣的把戏。 若是微生绪真的要对她这只鸟动手,微生琴就会把自己的两只寒鸦护在身后,让微生绪不能出手。 “哥哥,大吾一吾是在跟你玩笑呢!” 她总是这么说。 微生绪到底不如后来那般老奸巨猾,也不敢跟自己的妹妹(财主)闹翻,只能悻悻离去。 这一天,赶走了微生绪,秦四喜扑扇着翅膀落在了微生琴的面前。 经过一年的勤学苦练,她不仅学会了飞,还能飞得很灵活。 第278节 “公主,咱们出去玩吧!” 微生琴看向自家的寒鸦。 “我不能出去。” “出去出去!”秦四喜学着鹅的样子撒娇,头仰得老高。 鹅生得白胖,小眼有神,脖子还长,撒娇的时候很是可爱,寒鸦却是长喙短脖,又因为是开灵魔物,比一般的鸦鸟还多了些狰狞,一张嘴,全是密布的小齿,同样的撒娇,鹅做起来是可爱,她做起来像是被人拧断了脖子。 微生琴被她逗笑了。 被关在山崖上没什么见识的小公主很容易就能被逗笑。 “我就算出去了,也很快会被抓回来的。” “啪嗒。”秦四喜从自己的翅膀下面叨出了钥匙。 这是她偷来的。 “出去,有密道,我们出去玩儿!” 密道是秦四喜跟踪微生绪发现的,他一个不得宠的皇子,魔主怎么会让他这么频繁地来找微生琴?自然是他凭借密道偷偷来的。 秦四喜行事严谨,沿着那条密道飞了好远,她发现那条路不仅人迹罕至,还能通向繁渊——也正是魔界与修真界的交接之地。 至于钥匙,也是她从接应微生绪的那个人身上偷来的,那人私下跟微生绪勾结,自然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有 一把私配的钥匙。 微生琴收起了钥匙,却没有走。 她的神情依然倦懒,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秦四喜没有多劝她。 这位年轻的公主总有一日会去往魔渊之外的世界,遇到许多人,发生很多事,得到许多,又失去许多,即使明知自己在幻境,秦四喜希望她是主动去的,而不是被迫。 一天夜里,秦四喜正瘫着翅膀躺在床上窝里睡觉,突然听见了异响。 是只穿了一件薄衫的微生琴。 “一吾!我看见了!” 黑夜里,微生琴的额间蓝光隐隐,是她开了天眼的标志。 她的双眼明亮异常,仿佛看见了什么绝世珍宝。 双手把寒鸦从窝里拽起来,微生琴用很惊喜的语气说: “一吾,我看见了,我是死在了修真界的,我没有死在这儿!我死在了很亮很亮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魔界。” 她那么高兴,那么雀跃,像是一下子知道春天来临的雀鸟,却让秦四喜的隐隐生痛。 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带着许多宝贝,还有自己的两只寒鸦,微生琴离开了她从小居住的孤崖高塔。 扇动着翅膀,秦四喜俯视着微生琴,看着她兴高采烈,去走自己的死路。 出走的一路,微生琴充分展示了天眼的强大。 一直到她离开繁渊,她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魔族,也没有遇到一个修士,走走停停,前路的一切都被天眼提前告诉了微生琴。 几日后,她们到达了中洲。 魔族小公主在这里遭受了魔生最大的诱惑。 “这个是什么?” 她站在一个小摊子前面,轻轻吞口水。 摊子的老板笑着说:“这是俺们部落的巫做的肉蒸饼,四块贝币两个肉蒸饼。” 贝币是什么? 微生琴看向同样在流口水的寒鸦。 “一吾,我要吃这个。” 秦四喜无声叹息,从翅膀下面叨了一颗蚌珠出来。 此时的凡人连铜钱都还没倒腾明白,用的钱币都是贝壳,她路过海边的时候叨了几颗珠子,应该也能用。 老板高兴坏了,给了她们十块肉饼。 微生琴咬了一口,一头白发都要飘起来了。 “一吾,这个好吃呀!” 秦四喜没有回答她。 进了这个秘境,她居然能尝得出味道! 寒鸦大吾看看自己吃相凶残的主人,再看看自己吃相更凶残的妹妹,小心翼翼地退后,不去跟她们抢肉饼。 此时的中洲是凡人聚居之地,凡人部落之中也常有身具灵根之人踏入宗门,也有修士和各个部落的巫游走在中洲各地。 微生琴在离开魔界的时候带走了一样宝物叫“造化袯”,魔族只要把它穿在身上,就能凭借此物能遮掩身上的魔气。 在中洲逛逛,吃吃,微生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她自称自己是外出历练的巫,旁人也不会对她生出疑惑。 就这样,她从中洲西边吃到了中洲东边,从熊罴肉做的肉饼吃到了鲛鱼做的鱼羹,烤鴈翅和鹡鸰粥都是她的心头好。 “人寿虽短,却能从心从欲,以前人之汲汲,赠后人之闲闲,虽然数十年光景,却有代代更迭,数万载不息的气势。” 夜晚,微生琴坐在树梢上看着月亮,她的眼睛比月亮还亮。 她喜欢凡人,虽然她从未将“喜欢”一字说出口,可是她的眉目,她的嘴角,她的一举一动,无不诉说着她的喜爱。 凭借着占卜之术,微生琴在中洲渐渐有了一点点名气,因为她自称是巫,别人都叫她“巫琴”。 在中洲流浪了几年之后,微生琴在中洲东海边上定居了下来。 渔人部落出海的时候总要占卜天时,每到风起之时,她就会站在海边的礁石上,用龟甲去为渔船卜算风雨。 海风吹动她长长的白发,她闭着双眼,眉心隐隐生光。 从前只为魔主所用的天眼,被她毫不顾及地用来庇护凡人。 她在东海住了六十多年,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渔人。 新的部落首领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被祝福过的蓬帆,开始在海上新的征程。 目送着木船远去,上一代首领跟着微生琴进了她的小屋。 “巫琴,我真希望我的海这一代也能如我一般平安顺遂。” 在占卜的帮助下,渔人部落已经有了数千人,是远近闻名的大部落,前任首领海妁已经四十多岁,黑亮的皮肤依然紧致,步伐也依然矫健。 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巫琴,却没有得到回答。 渐渐的,她的双眼黯淡了下来。 “会有灾祸降临,对么?” 微生琴沉默。 离开小屋的海妁仿佛一下子老了一十岁。 秦四喜跟着一缕海风舞动着翅膀飞了进来,看见了微生琴沉默地坐在那儿。 许久之后,她听见微生琴说: “魔渊,会有魔物冲出。” 她的额心隐隐有蓝色的光,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像是捂住自己不想看见的未来。 “是我告诉我父皇,只要让我的皇兄们尽情厮杀,就会有汇聚魔界气运之人,带领整个九陵界堕魔。”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离开了孤崖上的高塔,她有了自由、快乐,也有了痛苦。 秦四喜展开翅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做出选择的人不是你。” 这句话让微生琴露出了苦笑。 “没有选择的命运……不是更可笑吗?” 几天之后,微生琴离开了她住了几十年的渔人部落,乘坐一艘小船,她到了东海以东的一座小岛上。 借助星辰,她再次施展自己的天眼之力。 秦四喜守在一旁,看见她额心有血流了出来。 “我未来五百年都不能用天眼,可我看见了。” 极致的痛苦让白发的魔族公主脆弱得像是晨间的霜,她的脸上却在笑。 “神,神是此界最大的变数。” 第177章 石头 命运像是一条已经存在的河流。 无论后来的人如何筑起堤坝,如何挖掘沟渠,最初被看见的河水已经按照既成的河道奔流而去。 没有人能在看见它的时候改变它。 也没有人能在看见它之后改变它。 可以说,许多事情,在天眼看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所以微生琴付出巨大的代价,看的不再是命运,而是天。 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在她目不能及的下游拦住河流的奔涌,这是唯一能更改命运的机会。 神,就是这样的石头。 回到了中洲的微生琴再次开始游历,这次她不仅在中洲各处行走,还去了南洲和东洲,她在中洲的时候仗着法宝,能掩盖自己的身份,南洲和东洲都是修真者,魔族出身的微生琴在他们眼里就是死敌。 第279节 就算能凭借造化袯遮掩她自己身上的魔气,两只寒鸦一看就是魔物,这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微生琴把两只寒鸦留在了中洲的一座山上,一走就是六年。 六年后,秦四喜等到了微生琴的召唤。 此时的秦四喜已经学会了怎么用嘴去串肉、生火、撒料、架肉……烤出来的肉还很香很好吃。 她在凡人境那么多年都没有精进过的厨艺,在她当鸟的时候得到了提升。 去见微生琴的时候,她是叼着肉串去的。 大吾扇着翅膀飞过来,用小眼睛瞪了她好一会儿,也去下面叨了一朵很美的花。 “北洲有一个部落叫折月,她们有一任巫女在五千年前飞升成神。” 离开了几年的魔族公主神色有些疲惫,双眸却熠熠生辉。 看到烤肉,她惊讶极了。 “我烤的!”秦四喜挺着胸脯向她邀功。 微生琴笑着摩挲寒鸦的脑袋。 大吾呆呆地叼着那朵花,连想送花的机会都找不到。 微生琴把它也揽在怀里,那朵花她自己插在了如雪的发间。 一人二鸟重逢的温情脉脉很短暂,秦四喜这些年在中洲可不光苦练烤肉之术,她如今的身体是魔物,自然能感应到魔气。 中洲的魔气越来越重了,越来越多的凡人开始得病。 据微生绪交代的供词来看,此时的魔界已经打破了魔界与魔渊的门,无法被操控的魔物肆虐在魔界,微生绪会来到修真界,代表魔族向各大宗门求援。 接着,就是各大宗门联手将魔界一并封禁,魔族决定报复修真界,冲破封印,将魔物驱赶向九陵界的每一个角落。 盛九幽的王剑,折月皆萝的降神,都在并不遥远的未来。 微生琴带着两只寒鸦回到了渔人部落,此时的渔人部落繁盛依旧,让中洲其他部落深受其苦的“大疫”还未曾来到东海之滨。 海妁见到“巫琴”,很高兴。 微生琴也很高兴,可是回到了小屋,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秦四喜低头,用嘴叨了叼自己的翅膀毛儿。 微生琴之前预见了渔人部落会有灾难,大概就在最近了。 终于把一根要掉的毛叨了下来,秦四喜站在了微生琴面前的桌子上。 微生琴呆坐了许久,她走到门前,打开门,咸腥的海风迎面扑到她的身上。 她说: “我要想办法救她们。” 身为魔界的皇族,微生琴的根骨很好,利用四处散溢的魔气,她调动了体内数十年都没有用过的魔力。 虽然一直没怎么修炼,她的修为已经很接近修真界的金丹修士。 魔气不止会让凡人生病,还会逐渐影响中洲的物候,旱涝频发、邪风四起,都是魔气过浓的迹象。 有一天,海上突然起了风暴,渔人部落的船都在海上,微生琴催动魔功救下了渔船,秦四喜也扇动翅膀,发现了好几个被大浪甩出了船的渔人。 成功救了人的微生琴很高兴。 回到岸上,迎接她的是渔人部落其他人的尸首。 一群修真者手持染血的法器,用轻蔑的目光说: “区区凡人,也敢跟魔族勾结。” 前任首领海妁被木钉钉在了架上,四肢都被穿透。 看着微生琴,她张了张嘴,用嘶哑的声音说: “巫琴,快走!” 留在部落的大吾,脖子诡异地歪向了一边,它也死了。 或许是修真者发现了大吾,或许是修真者发现了微生琴使用了魔力的痕迹,总之,他们选择将这一整个凡人部落都屠杀干净。 微生琴第一次杀人,七个修士,一个金丹,六个筑基,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魔族的宝物那么多,一把溯血魔刀就足以让这些修真者灰飞烟灭。 被救回来的渔人们收殓了自己的亲人,在半日之前,她们还高高兴兴地喊微生琴是“巫琴”,此时,她们连眼眸都无法抬起。 “大祸,原来是我。” 秦四喜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一头白发的女子放火烧掉了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屋。 渔人部落决定迁徙去往别处,那些矫健的渔人是在深夜里离开的,她们乘着船去往远方。 微生琴远远地跟在后面,确定她们安全,才转身离去。 生有天眼的魔族公主,在极度的痛苦里明白了命运的力量。 她自己,也是长河里的一滴水。 身有天眼,亦在命中。 大吾的尸身被她埋在了一棵花树下,那是大吾最喜欢的花,喜欢到摘下来,看她戴在发间。 秦四喜也用爪子刨土,埋了几个贝壳,大吾不喜欢吃烤肉,喜欢吃鲜嫩的贝肉,她记得呢。 “我会更小心。”白色的头发垂到泥土里,是微生琴正匍匐在花树下。 “我会更小心。” “更小心!”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命运。 能够生有天眼,似乎是命运的恩宠,此时的命运惩戒了她的宠儿,仿佛在告诫她不要妄想去更改什么。 痛苦是命运的鞭。 痛苦,是微生琴的脊梁。 秦四喜看着眼前的微生琴,又想起了那个欢欢喜喜说自己的死地在光明处的少女。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就在她以为寒鸦也能掉眼泪的时候,她眼前的景色突兀变幻。 高高的祭坛上,穿着白色大袍的女子头戴花环,念着悠长的祭词。 秦四喜只呆愣了片刻就知道此时正是在向戏梦神君折月皆萝祈福。 人们跪倒在地,而她……是一条鱼。 虽然水性很好,可秦四喜以前游泳的时候到底是有手有脚,现在她只有鳍,着实扑腾了好久才让自己没有沉底。 这一个幻境,到底是要让她学会多少乱七八糟的! 扑腾到了水面上,秦四喜看见了祭坛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了斗篷的人。 一缕白发从帽子下面被海风勾了出来。 秦四喜恍然,在微生琴真实的记忆里,大吾和二吾,应该都死在了东海。 天上一道流光闪过,是神力从天而降。 冰雪凝成的花飘飘摇摇自天外而来,伴随着万里云霞。 花落在了请神台上,天上开始下起了雪。 那朵花一边绽放,一边化作飞雪,终于露出了身在其中的神君。 秦四喜“噗噗”地吐着泡泡,用雪凝出的“神舟”让她想到了弄雪神君。 她又吐了一串泡泡。 别人、别猫的各种回忆和讲述之中,都说折月皆萝因为卜算之术与微生琴结缘,秦四喜此时已经明白,从一开始的神降,都有微生琴的手笔在其中。 或许,不止这一次的请神。 眼前再次模糊,秦四喜再次清醒过来,看见的是一张放大的人脸。 “绒绒,绒绒,你看,这是我的好友阿琴,你还记得吗?她还给你喂过鱼呢。” 秦四喜:“……” 听见绒绒这个名字,她就知道自己此时是谁了。 变鸟变鱼又变猫啊! 有人捏着她的爪子跟微生琴打招呼,秦四喜只能假装爪子不是自己的。 “阿琴,我在此界所受桎梏颇多,算的卦也越来越不准了,卦象上说九幽此次出征为凶,可她分明赢了。” 微生琴戳了戳小猫的胡子垫儿,说话的声音柔缓: “所谓征战,从来不止在战场上,刀枪之外,唇齿口舌、人心向背,何尝不是能杀人也能救人?” 折月皆萝看向微生琴。 “你的天眼看见了什么?” 微生琴只是摇头。 秦四喜把猫猫脑袋转向微生琴。 以她对微生琴的了解,此时的她应该已经知道了盛九幽的结局。 甚至不止盛九幽。 “皆萝神,与其为盛剑首担心,不如咱们再去中洲看看吧。” 折月皆萝笑着把猫抱在怀里。 “你等等,我之前攒了些肉干和药草……阿琴,若是战事再这般下去,中洲和西洲的寻常修士怕是难过了,我打算北洲建一座城,让他们迁过去。” 秦四喜努力抬头,只看见了一个精巧的下巴。 “我的结界隔绝灵气魔气,他们这些修士在里面太辛苦了。” “皆萝神。” 第280节 “怎么了?” “……你真是世上最善良的神。”微生琴的语气里有着极淡的哀伤。 只有四爪朝天的小猫听了出来。 眼前模糊的时候,秦四喜甚至已经习惯了。 她熟练地观察周围,顺便确认自己的物种,下一刻,她四脚离地,是整个跳了起来。 她居然成了老鼠! 还不是普通老鼠,是魔界的老鼠! 看着自己眼睛下面长长的嘴,秦四喜努力把眼睛朝上看。 不远处的两人并没有发现这里有一只老鼠爱上了翻白眼儿。 他们正在说话,准确来说,是在争吵。 “七哥,你已经是魔族之皇,为什么你还不肯收手?再这么下去,盛九幽一定会众叛亲离……” “我要的就是她众叛亲离。” 微生绪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七哥,你要是想要盛九幽死,办法多的是,何必用这等诛心之计。” 面对自己妹妹的质问,微生绪笑了。 “你也知道我用的是诛心之计,自然要诛心了。我不光是要诛了盛九幽的心,我还要九陵界的各大宗门的守道持正之心一起死,我要让盛九幽成为他们的禁忌,成他们的心魔……盛九幽的分量还不太够,没关系,还有那个神尊。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又有谋害神君这样的大罪,九陵界正道湮灭必是定局,不久以后,整个九陵界都是我们魔族的。” 铁链的声音响起。 秦四喜看见微生琴被绑在石柱上。 “阿琴,你是我的妹妹,魔族的公主,九陵界堕魔,你该高兴才是!” 微生琴仰头看着自己的兄长:“九陵界堕魔,数千万凡人必死无疑,七哥,你何必造下这等大孽。” “我是造孽吗?我怎么不知道?你去了一趟修真界,满脑子都是些修士的愚笨酸腐,若九陵界成了魔界,那些凡人成了魔偶,随我征战天下,那是我给九陵界的功德。” 微生绪上前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 “妹妹,你别忘了,是你告诉了父皇,只要诸多皇子厮杀,最后的胜者就会有气运加身,那个人就是我。我身负气运,注定是一界之主,我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他离去的时候,微生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 “一界之主又怎么样?你成不了魔神!就算九陵界堕魔,成了九陵界之主,你也不可能飞升成神!” 黑暗的 山洞消失,成了一片明亮的白雾。 秦四喜蹲在枝头,手里还抱着一颗榛子。 距离她蹲的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子正缓缓散步。 “阿琴,今日孩子可曾扰了你?” 女子回身向说话的男子看过去,秦四喜看清了她的脸,是微生琴。 仍是一头白发的微生琴,额间却是红的,有一片骇人的疤。 “他才三个月大,如何能扰了我?倒是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也不过是寻常巡视,怎会受伤?只是如今魔族藏得越发隐蔽了。” “我早就说了,你去寻我兄长是寻不到的,他身有气运,若他有心躲藏,这世上也只有神能寻了他。” “他挖走了你的天眼,我自然要与他清算。” 男人说的义愤填膺,女子脸上被疼宠的喜悦也很真诚。 “气运?阿琴,你兄长身上的气运就这般厉害吗?” “那是自然,阿元你放心,我为孩子卜算过了。我们的孩子也会有气运,他有魔族皇血,又有你的九品混元灵根,你在九陵界证道,他承你衣钵,气运比我兄长只强不弱。” “竟这般厉害?” 褚元看向微生琴的腹部。 “他的气运能有多强?” 微生琴抬手,将一缕白发拂到耳后。 微微低头,她笑而不语。 秦四喜手里的榛子“啪啦啦”掉到了地上。 不能成为魔神,是微生绪的心结,为了此结,他才会与褚元联手设局,把微生琴囚在乾元法境深处,是想从她嘴里知道成神之法。 褚元自然也有自己的谋算,他证道之后飞升不得,寄希望于自己的血脉后代也是常理。 微生琴利用的就是他们的所求。 褚元借她的腹,她也是将计就计,用褚元的种。 生下来的褚澜之确实得天独厚气运强横,是九陵界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等他不得飞升的那一日,他会做什么? 他会,请下一位神。 连请神之法,他娘都替他准备齐全了。 微生琴赌上了自己一生的谋算,就是向天外寻一块石头。 落向河水奔涌的下游。 “扑通”。 第178章 绝运 发光的白雾渐渐散去,秦四喜长出一口气,腿下一动,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微生琴的虚影看着她,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 “你就是来此间的新神?” 秦四喜点头,轻声说: “你算计了这么多,就是想让褚澜之能够请神,想来对召请来的神也有预料吧?” 微生琴笑了。 “我听皆萝神说过,她在神界有一挚交,若是皆萝神出了事,她大概会来的。” 当过寒鸦,当了鱼,当完小猫当耗子,最后又当了松鼠,秦四喜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竟然有几分不适应。 想要有这十根手指头,也真是不容易。 当人真好。 看着她的样子,微生琴柔声说: “皆萝神一事,我算计颇多,神君想要为皆萝神报仇,尽可以将我的天眼取了去,连同我这残魂一并炼化成法器。” 秦四喜抬起头,问:“你的天眼,是你自己毁的?” 微生琴抬手摸向自己的额间,仍是笑着说:“我若一直有天眼,微生绪又怎会放心把我送给褚元?” 看着她的笑,秦四喜忽然想起了微生琴在孤崖高塔上的时候的日子。 她除了天眼之外,她也精通蓍草筮法,五十五根蓍草要取出六根取四十九,每次筮算的时候,她都会认认真真对自己取出来的每一根说“这次就不用你啦”。 因为太过于认真,甚至显出了些傻气。 人在命中,自从悟出了这道理,微生琴就把自己也放入了棋局之中,她在温善面容之下算出了盛九幽的末路,算出了折月皆萝的陨落,也算出了九陵界万年来的沉沦和绝望,她连一根干枯的蓍草都会觉得抱歉,又如何会放过自己? “你不必如此小心,我不是阮弄雪。” 寒月山上的初雪,大概就是当年弄雪神君送折月皆萝入境九陵界时候的那朵花,雪花带着神君的神念散落在此间,年复一年,等着把人带回去。 微生琴的目光有些惊讶。 她把折月皆萝和弄雪神君之间的深情厚谊也算入其中,竟然还是出了变数? “不知神尊该如何称呼?” 秦四喜笑了,这下终于轮到她让微生琴惊讶了: “真算起来,你我还有一段婆媳缘分。” 大概是太过惊诧,微生琴连说话都磕绊了起来: “澜之、澜之为了成神,竟是卖身了吗?” “不是不是!” 秦四喜连忙摆手。 “他要是真卖我就不要了。” 微生琴的神色还是有些呆呆的,倒是品出了些嫌弃的意思。 她到底不是折月皆萝,支撑这幻境许久,残魂之中的力量已经耗损大半。 秦四喜指尖一点金光亮起,被她点在了微生琴的额间。 感受到自己的魂魄渐渐凝实,微生琴说:“神尊不必如此,我自愿将自己的魂魄化作炼心云阶的器灵,也不过是盼着有一日能与你分说其中因果,如今诸事已去,我也该魂飞魄散了,天眼被我藏在了北荒虚无山的因果镜里,神君用神力就能取出。” 说到虚无山,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 “我怕弄雪神君出了差错,便留了一条退路,想来那异界来的蔺修士,如今也还安然?” 蔺修士? 蔺无执? 微生琴算的人可真多啊! …… 第281节 趁着金光大盛,勾云趁机把自家尊上从树上解了下来。 鹅已经顾不上那个“嘎”了,挥动着翅膀就扑向了炼心云阶的最高处。 秦四喜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显现,张开手臂抱住了沉甸甸的鹅。 “四喜四喜!” “没事……” 在她脚下,炼心云阶一点点裂开,起初只是裂隙,很快就发出了轰鸣声。 数千年来令无数修士心驰神往的炼心云阶,竟然就此湮灭。 此时的秦四喜已经稳稳站在了半空中,察觉到了那些扫来的灵识,她手中“山河随性扇”一扫,那些灵识就尽数退去,再也不敢冒头。 “当年我在此明明就要登顶,却因为是凡人,被人一掌挥落。既然这炼心云阶要看身份,那我如今是神,将它毁了,也是应当?” 看着脚下绵延至山脚的废墟,秦四喜的眉目间带着笑意,却没人真以为她是在笑。 那些藏在云中的山上皆有异动,是乾元法境的长老们纷纷出来拜见神尊。 秦四喜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见陆小六在地上蹦蹦跳跳跟她打招呼,她笑了笑说: “咱们先去趟北洲,我再把你的事了结。” 说罢,她已经带着鹅和陆小六消失在原地,徒留满目疮痍,给这九陵界的所谓修仙圣地。 虚无山,因果镜。 秦四喜看着被风蚀的因果镜,手腕轻转,从“山河随性扇”里放出了微生琴的魂魄。 果然,因果镜与微生琴的魂魄之间有一条因果。 抬手轻抚那条因果线,神力探出,随着一道银光流转,一颗素白色的珠子自因果镜中徐徐飞出。 要是不知道这是“天眼”,还以为是什么名贵宝珠。 “先把你的魂魄凝入其中,正好还能让你帮我的忙。” 微生琴看着自己的天眼,脸上似悲似喜,她看向秦四喜,轻声说: “神尊尽可吩咐。” “我要寻折月皆萝的残魂。” 微生琴霍然转身看向秦四喜,只看见了她的笑。 一个响指,一道金色的因果巷将微生琴的魂魄与天眼连在一起,引着微生琴的魂魄进入了天眼。 天上,一朵云急匆匆赶过来,只能看见秦四喜将一颗珠子收在了手里。 “微生琴的魂魄!天眼!” 云朵变成一只猫,猫爪子捞向了秦四喜的手心,被秦四喜用扇子格开了。 天道猫猫整只猫都趴在了秦四喜的手臂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球引诱玩耍的小猫。 “别闹,你拿了天眼有什么用?” 碧绿的眼睛看着秦四喜,天道猫猫背上的毛炸了起来。 “别炸毛。” 秦四喜把它的背毛摁了回去。 “你把天眼给我。” 秦四喜拒绝。 天道猫猫再次炸毛,秦四喜又给它摁了回去。 “你是天道,若你真的寻到了折月皆萝的残魂,也是落在气运鼎盛之人手中。” 天道猫猫沉默了。 秦四喜原本并不在意什么气运,直到她以因果之术杀了微生绪,她才见识到了气运的可怕。 连她这不被天道辖制的神都会因与气运对抗而被剥夺五感,身在此界的天道猫猫又如何能躲得过呢? 天道猫猫抬头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只是顺手摸了摸它的长毛。 在幻境之中,微生琴不光让她学会了怎么飞,还让她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做一块石头。 一块从天外来的石头。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让褚澜之的魂魄复位,此事我定然会做成,不过我得去趟魔界,你得帮我。” 天道猫猫看看秦四喜,又看向一直探头看着自己的陆小六。 “只两天。” 它哼唧了两声,从秦四喜的怀中消失了。 秦四喜的袖子轻轻动了动,一只仅有小手指甲那么大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只有手指高的白发小人儿走到了秦四喜的掌心。 “刚刚那是绒绒?” 微生琴看看自己的新身体,又看向了那个容貌秾丽,神情憨傻的男人。 看了一会儿,她笑了:“要是我儿子真是这般,倒好过满腹精明,一腔算计。” “小人儿会说话!” 陆小六吓了一跳。 秦四喜将微生琴拢在手中,抱起鹅,带着陆小六回了戏梦仙都。 虚无山的另一头,几个高高壮壮的女修围成一圈儿在啃果子,只有一个人仰着头说: “俺刚刚明明看见一朵云像个小猫儿,咋这就不见咧?” “像猫有什么用,又不解馋,你应该把云看得像是烧鸡。” “肉包子,肉包子也行。” “这果子挺甜,俺去给神尊供奉一个。” 穿着一身黑色布袍的红堇起身,跑了几十步,把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供奉在了供桌上。 除了一碗米和一块肉之外,桌上还摆了各种鲜花果子,甚至有一块灵石,正中间一柱香淡烟袅袅,伴随山风来去。 天光变换,山的影子由短变长,东侧的山壁上渐渐被山影所笼。 在去往魔界之前,秦四喜打算先去一趟西洲的炎火秘境。 刚到钱来城,她遇到了 也同样刚到此地的长生易。 还有长生易身后那一群大吃大喝的剑修。 “神尊,这位是我的姨母长生弦,这位是我的太姨姥长生无法,余下这几位也都是长生族的前辈。” 这些人里面,秦四喜认出了长生弦。 但是长生弦不认识她。 梅舸将自己在戏梦仙都多年的积蓄送回凡人境的时候是请托了一位剑修,那位剑修就是长生弦。 想来也是,寻常的修士到了凡人境都痛苦不堪,还得有“化劫引”助他们化去天道排斥之力,数千年都呆在禁天绝境的长生族剑修倒是习以为常了。 听到长生易喊这位貌不惊人的女子是“神尊”,长生无法抬起头看向了她。 秦四喜也正看她。 长生无法,是盛九幽的那个小徒弟呀?小时候说话细声细气,长大了也是秀气可爱。 “神尊?” 这位神尊的眼神过于慈爱,长生无法将目光转到了她身后的陆小六身上,一张娇柔妩媚的脸上杀机乍现: “神尊怎会带着一个魔魂容器到处跑?” “我这一番奔波也是为了将魔族的魂魄从他身体里取出来。” 秦四喜还在端详着长大了的长生无法。 剑修她见了不少,在折月皆萝的幻境之中她甚至见到了盛九幽本尊,却没有一个人给她的感觉这么像剑。 在沧海神尊的神识观照之下,长生无法不太像个人,没有了恩师和姐姐,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把剑。 一旁的长生易生怕自己的太姨姥得罪了神尊,连忙挡住了她的太姨姥。 “神尊,我太姨姥是为了魔界之主微生绪而来,不知神尊可知道他的消息。” “微生绪?你们要杀他?” “是我要杀他。”长生无法说,“他身负气运,寻常人若是对他动手,不仅不会杀了他,还会被气运反噬,神尊若是知道他的消息只管告诉我,余下之事就不必担心了。” “别人都怕气运反噬,你不怕吗?” 秦四喜的话让长生无法再次看向她。 柔美的脸庞上浮现了一分笑意: “神尊,我剑名九绝,七千年成一剑,无杀人之力,却有破运之能。” “九绝剑,只有绝运之人能成,她应该是从长生无济死后才开始练此剑的。不仅是绝运剑也是绝命剑,长生无法是想用九绝剑与微生绪同归于尽。” 坐在秦四喜怀里,微生琴给秦四喜传音。 在禁天绝地那种地方呆了几千年,长生无法所求的还是一条舍生搏命之路。 万年前的戏梦仙都,盛九幽带着长生无济和长生无法两个小姑娘逛街的时候,定不会想到的两个徒弟为了给她报仇都付出了什么。 秦四喜垂下了眼眸。 片刻后,她笑着说: “微生绪已经死了。” 不知道为啥,五感渐失这事儿,她忽然不在乎了。 第282节 第179章 石头 眼睁睁看神尊左手牵鹅右手拽陆小六,说走就走没回头,第五鸿忍不住转头去看褚澜之。 “神尊就这么走了,仙君这一遭真是……啧啧啧,好歹神尊看见你被倒吊的尊荣啊。” 说完了,第五鸿还看了把褚澜之放下来的勾云一眼。 勾云缩了缩脖子。 第五鸿乐了:“要是神尊看见了你家尊上被倒吊着,好歹能问一句。光知道帮你家尊上护着颜面,不知道帮他卖惨,岂不是让他白白被吊了这许久?!” 勾云没吭声,只当自己是个脑子不够用的傻子。 护着尊上颜面是他的本分,帮尊上卖惨是额外的差事,额外的价钱,没有尊上首肯,他擅作主张,回头就是一顶“不守本分”的帽子把他扣死了。 褚澜之看了勾云一眼,说: “不必听他虚言。” 勾云在心里暗暗得意,第五丹师从前那般声名远播,到底不如他会伺候人。 褚澜之看向被毁掉的炼心云阶。 昔日远入云端的石阶,如今坍塌也是如鸿鸟坠山一般。 “勾云,你传我法旨,各峰长老都可去寻坍塌的石阶,带回去各自精研其中阵法。” 勾云微微抬头,就看见自家尊上的脸上一片漠然。 他一时不敢动。 乾元法境的炼心云阶是前任乾元法境之主一手打造,其中所用的独门阵法数不胜数,怎能轻易交给别人? 褚澜之摆了摆手,让他只管照做。 一旁的第五鸿“嘿嘿”笑了声:“没想到啊,如今的清越仙君已经沦落到用祖上传下的家底儿来笼络人心了。” 褚澜之没有说话。 他的魂魄被困在微生舆的身体里,之前还能假装是在乾元法境深处闭关,偏又有一个用着他躯壳的陆小六暴露在人前,那些长老只要不是瞎的就能察觉他如今情状有异,让他们拿着那些阵法好生研究,也好过让他们到处试探。 站起身,褚澜之转头看向整个乾元法境。 他爹褚元四千岁时候立下了阵修道统,其后数千年耗尽心血造起了这乾元法境。 “阵修以阵法拟天地之变换,窥人心之幽微,驭阵之人应有窥破万法迷障之大气魄,方能使自己不堕阵中,为此,为我我造炼心云阶,只愿乾元法境道统恒久,入我境者皆是心智坚毅之辈。” 他第一次入炼心云阶,是他爹陪着他来的。 他一口气走过了五千层,高高兴兴去找她娘。 “娘,我如今才筑基,等我到了元婴,我一定能一口气走完六千阶。” 她娘笑着应了。 可她娘没有活到他成就元婴。 他走过炼心云阶八千层,到头来还是迷障重重,心魔难解。 落到今日处境,他已经有身在绝处之困。 第五鸿看着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仙君,冷冷一笑。 宗佑从前是剑 首,却不得不毁剑弃道,顶着满头欠债重寻剑心。 他是过去是丹师,九品火灵根被天谴削作七品,经脉凝滞进阶艰难,过往的自命不凡如今皆成报应。 他们失去的,都是他们最看重的。 对秦四喜的种种,皆是以一种生不如死的方式让他们偿还。 欠债最多的褚仙君,他真是迫不及待看他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一日了。 褚澜之察觉到了第五鸿的目光,他看向第五鸿,看见他乐颠颠地抓出了一把瓜子。 不为何,看着第五鸿蹲在地上嗑瓜子的样子,褚澜之想起了山上的野猴。 隔着无数山水,此时的西洲钱来城忽然被一道剑意所慑。 鸟雀喑,走兽伏,熙熙攘攘的街市在剑意之下竟仿佛凝固一般,是一众修士不敢动也不敢说。 这道剑意自然是出自长生无法。 听闻微生绪已经身死,长生无法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位沧海神尊。 “为了杀微生绪,我阿姐不惜与魔族联手,可惜花费千年光阴,也不过杀了他的三具化身,神尊,你说你杀了他,我不是不信,是不敢信。微生绪奸猾绝伦,手段百出,未曾亲眼见微生绪魂飞魄散,不对,就算真的亲眼看见他魂飞魄散,我也得点燃九千九百盏引魂灯,请人作法,把他的每一缕魂魄都找到之后再用九绝剑一点点剁碎成烟。” 容色柔媚的女子剑意凛然,几乎要冲破天际,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杀意。 字字句句,皆是对微生绪的痛恨和忌惮。 秦四喜看着她的样子,又仿佛能看见过往的无数艰辛。 长生无法,她的姐姐,她的同门,她的同族,还有她的恩师盛九幽……万年里,微生绪就像是蠊虫(蟑螂),在她们最无防备的时候出现,杀不死,灭不尽。 蠊虫到底只是让人恶心,不至于害人性命,微生绪的每次出现却几乎都意味着这些剑修们的死与伤。 “我带你去看。” 秦四喜这般说着,又看向了长生易,两个剑灵都出现在了长生易的肩头,跟她打招呼。 宗衡是摆手。 白泽没有手,它摇尾巴。 “你跟我走。”她对长生易说。 至于其他人,包括陆小六,她都留在了钱来城。 炎火秘境内,化成藤妖本相的谢惊鸿正在勤勤恳恳地给谢青藤“催苗”,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的树藤瞬间掏出了几十枚紫色的丹药。 秦四喜一看她的阵仗连忙说: “别激动呀,是我。” 看见是秦四喜,谢惊鸿长出了一口气,大概是心神崩了太久,一贯刻薄的大丹师居然还跟秦四喜开起了玩笑: “神尊不必怕,这些东西不过是些能吞了人几百年修为的毒丹罢了。” 秦四喜还没说话,长生无法先笑了: “你们这些藤族这么多年了,还玩儿这些吓死人的玩意儿。” 谢惊鸿眯着眼看着说话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了一声说: “不知在哪个旮旯里蹲了几千年,一听说微生绪现身了,你也蹲不住了?” 一看这俩人就认识,秦四喜悄悄退了两步,她之前坐的那块石头还在呢,不光能坐下她,还能坐下鹅和长生易。 “来,咱们先坐会儿,让她们这二位几千年没见的叙叙旧。” 随手掏出来三包瓜子,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有味觉,秦四喜收起了一包,剩下的给了长生易和鹅。 长生无法和谢惊鸿却都看向她。 “你们不叙旧吗?” 长生无法微微皱了下眉头: “神尊,你不是来带我看微生绪魂飞魄散的证据?” 秦四喜也没站起来,只见她指尖金光闪烁,一个金色的小笼子就从岩浆里被提了起来。 受了无数炙烤之痛的微生绪整个元神都在发抖,看着极为可怜。 在看清微生绪的瞬间,长生无法的双眸中银光微闪,身后乍然出现了一把巨剑之影。 “别激动,他这般样子,如今也算是死了,你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了,问完之后将这笼子捏碎,他便从此魂飞魄散,不存于世间。” 长生易一看自己太姨姥的样子就知道她不肯信,连忙掐剑诀,将王剑挡在了太姨姥的身前。 看见恩师的剑,长生无法渐渐冷静了下来,眼中的银光也褪了下去。 秦四喜随手抡着因果线,有些好奇地看着那把巨剑的影子渐渐消失。 长生无法还真是把自己炼成了剑呀?这得吃多少苦头?受多少磨难? “这就是神尊说的因果笼?” 站在秦四喜的手腕上,微生琴的脑袋跟着金色的小笼子转啊转。 “你如今找回了天眼,不如看看微生绪身上可还有因果,若一个人因果全消,他便是彻底死了。” 说着,秦四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微生绪提到了微生琴的眼前。 在看见微生琴的瞬间,微生绪想要握住笼子的边缘,却又不敢。 “微生琴!你没死?!” 微生琴看着自己血缘上的兄长。 她笑了:“七哥,你身上的气运没了。” 微生绪目眦欲裂。 “不可能!” “我从你身上看不见任何的未来,你果然如神尊说的一般,已经因果全消,彻底死去了。” 微生琴的语气很欢喜,小小的人儿蹲在笼子跟前,笑着笑着,忽然落下了泪。 长生无法和谢惊鸿从微生琴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傻了,见她蹲在秦四喜的手腕上哭泣,她们两个人忽然信了微生绪是真的死了。 王剑铮然出鞘,白泽蹲在剑上也来看笼子里的微生绪和小小一点的微生琴。 “巫琴,你也还活着?” 白泽绿色的眼睛扫过微生琴,又看向秦四喜。 “你用她的残躯凝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就有功德,又还有一颗眼珠子,凑巧了凑巧了。”秦四喜表示这功劳也不能算自己的。 第283节 “盛九幽也有剑骨……” “她的魂魄不在呀,她的魂魄在黄泉当差呢。” 说完,秦四喜想起来自己忘了告诉王剑盛九幽魂魄的下落。 这下好了,之前只是有一个人一个藤妖傻了,现在又多了个剑灵。 她转头看向长生易,就见长生易已经执剑跪地。 甚至连宗衡都跪在了剑鞘上。 “多谢神尊不辞辛苦告知初代剑首的魂魄下落!” 又有一声闷响,是长生无法也跪了下来。 她像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张了张嘴,如同一个傻子。 一个等了太多年,已经绝望的傻子。 “罢了罢了,不必如此,咱们把事儿摊开来慢慢说,跪来跪去的也没法儿好好说话呀。” 说着,秦四喜又掏出了她之前雕琢的四块火灵石。 “谢青藤的苗儿,微生琴算是,活了一半儿,盛九幽的魂魄在黄泉,也不能算是死透了,现在就剩一个折月皆萝……我得去一趟凡人境,拿到她的神祝石头,去一趟魔渊,看看魔族当年还动过什么手脚,会不会与折月皆萝有关,这是一件事儿。” 藤、琴、剑和月亮被她依次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另一件事儿,九陵界堕魔,若要阻止此事,到底该怎么办。” 她说话的时候很从容,仿佛是在凡人境修坝挖渠。 这些人里,长生易、宗衡、谢惊鸿和鹅是不知九陵界堕魔一事的,此时都抬头看着秦四喜。 微生琴在看谢青藤的苗。 长生无法在看恩师的剑。 秦四喜深吸了一口气,拿出了当年对着山河挥镐头的魄力。 “一样一样算,当初九陵界会堕魔,说白了,就是一群修士勾心斗角不肯往好了奔,就如同千里之堤,终是溃于蚁穴。那重建堤坝,不是,阻止堕魔,就得一堆人你一镐头我一袋沙,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事儿不能只是几个人干,得把所有能找来的人都找来。” 明明是和她们万年前所做之事一样,听起来却不同,微生琴看着两眼发光的沧海神尊,不知为何有些怯。 “神尊,您是想找什么人呢?” 秦四喜看向她,笑着说: “所有人。” 见其他人都不说话,秦四喜又说: “当然了,有些旧仇旧账,得清算清楚,得让世人知道洪灾,啊不是,九陵界要堕魔了,万年前的一些老混蛋做了龌龊事儿,让咱们的堤……” 秦四喜拍了下自己的嘴。 “不好意思,一下子回了老本行,我这嘴总是瓢。” 明明是很要紧的事儿,谢惊鸿却忍不住笑了。 不止是她,连长生无法和微生琴都没忍住,带着笑意看着这位神尊。 “总之,我去人间境和魔界,你们……” 秦四喜看向长生易、长生无法和谢惊鸿。 “你们去联络各大宗门,还有戏梦仙都,青竹道院,万年前折月皆萝、盛九幽、微生琴、谢青藤所做之事,得让世人清楚明白。” 鹅悄悄走到了秦四喜的另一边,用小眼睛打量着“小人儿”,头上一片阴影,微生琴一仰头,就看见了厚厚的白色羽毛。 是鹅的脖子毛儿。 微生琴不得不向前走了几步,才让自己没有被鹅毛淹没。 “神尊可有法子对付气运?若是魔族气运不除,许多事就算我们尽心竭力,也都不过是徒劳。” 就像长生无济姐妹追杀微生绪不成,其因便在气运。 “气运这东西,我也用过,确实奇异。我在凡人境曾有二十年帝运在身,当皇帝都容易多了,许多本该困难重重之事,于我却势如破竹……但运,并非不可胜。” 秦四喜看向长生易。 “只要心正志同。” 她说得太过轻易,反倒让其他人都有些不解。 只有长生易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说是堕魔,济度斋早该堕魔了,又怎么一点点爬起来的? 秦四喜摸了摸鹅的脑袋,垂眸道: “人心何尝不是气运?得一人之助,是力,得百人之助,是志,得万人之助,是势,得千万人之助,不就是运么?” 说话的时候,她的眸光与微生琴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对微生琴眨了眨眼。 她这块天上掉来下的这块石头,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 对吧? 第180章 判官 “喜乐皆是灶下火,” “生平一钵炖豆腐,” “昨夜见是满床笏,” “醒是黄泉路未熟,” “金银万两三升米,” “玉液琼浆孟婆汤……” 白色的灯幽幽晃晃,等在槐树下的女子遥遥就听见了歌声,转头看过去,片刻后,她失笑: “徐阴差你这次真是,让我出乎意料。” 执灯之人步伐有些踉跄,一张青黑的面孔在冷冷的白光照耀之中越发阴森。 唯有一双眼,似乎有些温度。 走到槐树下,执灯之人深深一拜,才说: “秦娘子几次折返人间,使女子为官为将都成容易之事,我这般也是适俗随时。” 别号徐渡鬼的杀星,此番重见竟然是女子模样。 秦四喜偏偏还认得这张脸。 孟月池为君时候的麾下大将徐鸢,比孟月池小二十四岁,在孟月池六十三岁那年,她官拜上将军,平乱、镇边,也是大昭一朝的国之柱石。 只不过比起她的前辈们,她杀性更重,手段也更狠辣,江南士族之中的不驯之辈死在她手中的不知凡几。 “我记得孟月池病逝之时徐鸢还在世……” “三月前一场风疾,旧伤复发,便回来了。” 徐渡归看向自己的左腿,秦四喜也看了过去。 徐鸢五十九岁时候腿上中过毒箭,当时是孟月池请了武黛玉的女儿武丽君去救治的,好歹一条命下来,只那以后就不能骑马了。 没想到过了十年,她还是折在了上面。 “杀星入世本就波折坎坷,寿短痛多,这次能活到几近古稀,已经是我得了仁君庇佑。” 说完,徐渡归又对秦四喜行了一礼。 仁君本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徐渡归瘸着腿转身,像从前一样为秦娘子引路黄泉。 “徐阴差,我看别的阴差不会如你这般,将生前之伤带到黄泉。” “秦娘子那些故旧亲朋皆是功德加身,累世而成阴神,只要折返黄泉便能恢复康健,我却不同。” 秦四喜看着徐渡归的背影。 “盛斩魂盛阴差……好像也不是如此。” “斩魂身有大功德,自然与我不同。” 所以,盛九幽的魂魄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身有功德,就成了将星。 那成了杀星的一部分,是什么? 秦四喜想起了陆小六。 或许,徐渡归也是盛九幽的执念,她一生想要除魔,却壮志未酬,心中杀念成执,就成了徐渡归。 转眼就到了冥河岸边,秦四喜弯腰拜向冥河,冥河河水翻涌,仿佛回礼。 秦四喜看向徐渡归。 “徐阴差,因我活人百万,冥河为我断流,那万年前竟没有人曾活人百万吗?” 修真者和魔族打得你死我活,折月皆萝庇护 凡人那么久,怎么也算活人百万了吧? 徐渡归提着灯,原本正要将手中的灯化作桥,听见秦四喜的话,她瘸着腿转身看了过来。 隔着一盏灯,一神与一阴差相望。 好一会儿,阴差仿佛叹息一样地说: “秦娘子,神与人是不同的。” 秦四喜听懂了。 神利用神力设下结界庇护苍生,与一个凡人夙兴夜寐耗尽一生,是不同的。 第284节 “况且以结界隔绝灵气与魔气,也使凡人境独有六千余种灵物至此断绝。” 秦四喜微微垂眸。 “多谢徐阴差解惑。” “秦娘子,我和斩魂在这万年间投生人间不知多少次,见凡人聚微末之力求济世安民也有所悟,及至秦娘子修坝筑堤,我才真的破心中怨愤。” 徐渡归这是承认了自己就是盛九幽对这世间的怨愤和执念。 阴差青黑的脸庞上一片坦荡。 “徐阴差你所说,也令我心有所悟。” 穷尽修真界之力对抗魔族,盛九幽做错了吗? 论心,她匡扶一界之正,除魔卫道,何错之有? 论迹,她数百年征战不休,折损的正是修真者中最坚毅求战之人,在无数牺牲的背后,是苟且求存的宗门日渐坐大,是苍生厌战之心渐起,终究使得战事无力为继。 在微生绪卑鄙、各宗门阴险之外,盛九幽本人并非无过。 哪怕对盛九幽有些同情,也很敬佩,秦四喜还是能以外人的角度评判她们当年的种种。 这并不难,只要想想在那样的年景里如夕昔那般的底层修士是如何求生的,还有如凡人秦四喜那般的凡人又是如何度日的,秦四喜就像是站在独木之上,寻到了自己的维持自己不跌下去的那个点。 白色灯散落在空中凝成了桥,秦四喜缓步走上去。 到了冥河对岸,秦四喜再拜冥河,又看向自己撑着小船慢悠悠过来的徐渡归。 “徐阴差,我会走一条与前人不同之路。” 徐渡归举着黯淡了许多的灯,缓缓转身。 秦四喜笑眯眯看着自己曾经坐了快一百年的地方。 “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再做一次凡人。” 徐渡归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宋无常与秦娘子一世为友,我实在羡慕。” “好,若有来世,我也盼着能和徐阴差做一世好友。” 说罢,秦四喜就熟门熟路地往有鬼的地方去了。 徐度归低着头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忽然发现秦娘子并没有直奔黄泉路,而是去了转轮殿。 到凡人境取东西固然重要,来一次地府这么麻烦,秦四喜也想顺便干点儿事儿。 比如请教转轮殿的文判官折月惊澜一些“琐碎小事”。 虽然地府多了位文判,折月惊澜看起来依然忙碌非凡,秦四喜在旁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很是佩服。 就 这位判官的本事,拿到凡人境一个人能顶一个户部! 她站在转轮殿门口,不少阴差都认出了她,很快薛重岁就顶着头上的小揪揪跑了过来。 “神尊,你来地府有何要事?” 秦四喜一个没忍住,把只有五岁样貌的薛重岁直接抱了起来。 薛重岁:“……神尊,你我上一世也曾有过师徒缘分。” “各论各的,宋霜回来黄泉也不会再喊你山长,对吧?” 薛重岁:“不管怎么论,也不会把我抱起来。” 秦四喜笑容和蔼:“那可不好说。” 虽然容貌变了,身份变了,薛重岁还是从秦四喜的身上看到了明宗和月池两人的样子。 她认命地长叹了一声。 可鬼是没有呼吸的,所以她的叹息也无声。 “神尊……” “我本名秦绿柳。” 薛重岁有点紧绷的小脸上露出了微笑:“秦娘子以后也称我薛文判吧。” 旧缘新续,就仿佛春花秋月之后,又有霜雪满枝——另是一番风景。 “薛文判,我是来寻折月文判问些旧事,不知她会忙到何时?” 薛重岁看向折月惊澜。 “罢了,你把我放下,我去替她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可够?” “够了够了,薛文判辛苦。” 秦四喜嘴上道谢,直接将薛重岁抱进了转轮殿,放在了折月惊澜旁边。 薛重岁:“……” 被惊动的折月惊澜抬起头,先是看见了薛重岁,又看见了秦四喜,她将自己的笔稳稳当当放好,才起身走了出来。 薛重岁的小短手拿出判官笔,正要核对生死簿,旁边的阴差凑过来小声问: “薛文判,被秦娘子抱着,您可真是地府头一份儿!” 薛重岁:“……” 她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地府无聊,也不知道这些阴差又会念叨多少年。 “折月文判,我有一物想请你看看。” 秦四喜从须弥袋里掏出了那把镜子。 看着镜子上的字,折月惊澜青黑呆板的脸上浮现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 “一夜挚友也相投……神尊,这、这是皆萝神的字。” 对方没有把“鸟人神尊”几个字说出来,秦四喜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点头: “对对对,我跟她的一道神念相处甚欢,她神念就把寄身的灵器送给了我。” 折月惊澜的手指从镜子的花纹上缓缓摩挲而过。 “神尊,我如今已经是阴神之身,虽然旧名未改,到底不能与修真界牵扯过甚……多谢神尊让我看到了皆萝神旧物。” 秦四喜看着这位端方勤恳的判官,她嘴上说着不能与修真界牵扯过甚,眼睛却像是要哭出来了。 镜子照着折月惊澜的眼睛,诚实得让人难过。 “北洲有一座戏梦仙都,掌事叫弱水沉箫,不知你可认识?” 折月惊澜轻轻点头: “折月一族在皆萝神去后分成两支,留在戏梦仙都的一支改姓弱水,弱水沉箫从前叫折月惊箫,是我同辈姐妹,我死时,她大概也就刚刚几百岁。” 折月一族诞生于十万年前,是九陵界的古族之一,在其他古族失去了母姓渐渐消泯之时,折月族因为修行术对男子的限制而绵延承继。 作为古族的折月族不仅精通占卜、祝祷,更能与天地灵兽相通,借天地造化之奇异打造出与众不同的幻境。 折月皆萝在两万年前便是折月一族的族长,她修为高深,以月神之力渡引魂魄,消泯灾祸,在九陵界极受崇敬。 修行四千年,折月皆萝飞升成神,受其庇护,折月族越发壮大。 “以月神之力渡引魂魄,就因为这修炼之法特殊,你们就认为折月皆萝还有残魂存留于世上?” 面对秦四喜的疑问,折月惊澜缓缓摇头: “是,也不是。” “神尊,皆萝神陨落之后,曾经有一片神魂留下,折月族一千族人以己身寿数为代价试图借此重聚神魂,那片神魂却飞往戏梦仙都,之后再不见踪影。” 难怪弱水沉箫听说万年前的戏梦仙都里没有折月皆萝的残魂,她就吐血了。 原来是真的有一片残魂消失了。 秦四喜看向手中的镜子。 “凡人境有一块神祝石是折月皆萝留下的,我此次入凡人境就是为了它。” “有劳神尊,不知神尊还有什么要问的?” “打造这个镜子的无相般若,你知道多少?” 折月惊澜的目光凝在镜子上。 “无相般若。” 她看着第一行的落款。 “皆萝神殒身两千年后,般若前辈曾来过九陵界,留下了许多奇异灵器,现在应该都还在戏梦仙都。” “奇异灵器?有多奇异?” “比如能凝聚魂魄,让修士可以在黄泉入轮回的‘阴阳册’,还有之前神尊你入凡人境,那些修士追随而来所用的‘断天因’。” 秦四喜眯了眯眼睛,这些东西她之前可是跟弱水沉箫合伙,坑了褚澜之和第五鸿不少灵石。 “无相般若的意思是让你们在黄泉寻找折月皆萝的踪迹。” 说完这句话,秦四喜闭上了嘴。 很好,她知道折月惊澜为什么从一个修士变成黄泉地府大总管了。 折月惊澜抬起头,青黑死板的面庞一如过往。 “黄泉四千载,我未曾有所获。” 因为她神情僵硬,旁人也不会知道她是想笑,又或者想哭。 秦四喜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站在角落里,看着秦四喜抱起薛重岁,又拍折月惊澜的肩膀安慰她,徐渡归面无表情。 牛头马面路过,见她这般模样,马面突然笑了。 “徐渡鬼,你又看着秦娘子算计啥呢?” 牛头也笑: 第285节 “上一世是第一美男子,这一世是女子,要是秦娘子再投胎一次,徐渡鬼你打算变啥?” 徐渡归一言不发。 秦四喜转头看向那位提灯阴差,脑海中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 折月皆萝的执念是什么? 她为自己没有救了友人而被困于问心阵。 所以她的执念是——盛九幽。 “徐阴差,我能不能请您和盛阴差陪我一起去凡人境?”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手中金光闪烁,徐渡归身上的因果线渐渐显现。 第181章 后路 初八逢集,铁皮锅盖子一掀开,水煎包的香气立刻扑了出来,钩子似的,恨不能把人的鼻子舌头一起勾下来。 “韭菜豆腐包子五文钱两个十文钱五个,肉包子四文钱一个十文钱三个。粟米粥不加糖两文钱一碗,加糖三文钱一碗。” 卖包子的老板头上戴着巾帼,身上穿着短褂,一边叫卖一边往粗陶盘子里装包子。 半尺多高的条凳摆在摊子边上,一小陶罐醋摆在筷笼边上任人取用。 虽然是不起眼的小买卖,热腾腾的香气驱散初秋的凉意,引着行人不自觉地排起了队。 “老板,要十个素包子,九个肉包子,包起来带走。” “好嘞。”一张粗麻纸展开,热腾腾的包子被拣在了上面。 老板是个爽利人,收了一小串钱,她干脆包了十个肉包子。 “客人您一看就是外地来的,送您一个包子,好吃可记得我这梁大娘子的摊子。” “多谢多谢。” 接过两个满当当的纸包抱在怀里,客人笑着说:“梁大娘子,这摊子我记得准准的。” 梁老板笑了,正好她家女儿拌了咸菜出来,她说:“军娘,你包一角咸菜给那个穿了蓝衫子的女客送去。” 梁军娘抬起头往摊子外头看了好一会儿: “娘,哪有穿蓝袍子的女客啊?” “怎么没有?抱着咱家二十个大包子呢!头上插着根簪子……” 往锅里下包子的梁老板抽空抬头看,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诶?怎么走这么快?刚刚还跟我说着话呢!” 打开钱兜子看见了那一小串儿簇新的铜钱,梁老板皱起了眉头。 “我确实卖了二十个包子啊。” 穿着一身蓝衫子的秦四喜抱着二十个包子出现在山顶,就看见徐渡归拄着拐杖倚树站着,盛斩魂则是坐在了一个树杈上。 “来,两位阴差陪我出来这一圈儿,总不能空着肚子干活儿。” 盛斩魂从树上跳下来,也不跟她客气,两种包子一样抓了两个。 秦四喜又走到徐渡归面前,让她也拿几个包子吃。 “秦娘子请客的包子,不来这一趟咱们还吃不着呢。” 盛斩魂三口两口吃了个包子,愉快地打了嗝。 “人间饭食就是好吃,可惜了,平常实在是吃不着。” 不投胎的阴神每日里就是做勾魂引鬼的差事,若与生人往来会影响生人的寿运,除非那人福泽深厚,有运加身——比如活了百多年时候的秦四喜。 盛斩魂是将星,跟寻常鬼差还不一样,能让她渡引的鬼不多,她一出手,大多是那鬼已经到了该魂飞魄散的时候。 “可惜我钱实在不多,也只能请两位吃点儿包子。” 还剩了几个包子,盛斩魂和徐渡归都不要了,秦四喜深吸一口包子的香气,将它们收进了须弥袋。 就这几十文钱还是她找了块儿铜矿石现塑出来的呢。 大昭开国之君,太祖陛下,甫一回到凡间就铸假钱五十文……想起包子是怎么来的,盛斩魂啧啧称奇。 秦四喜摸了摸鼻子。 她们停留之地叫毗州,站在山上能看见大河之水好好流下,刚建起不久的堤坝就在城外数里之处。 秦四喜好像只是随便选了个地方买了些包子。 盛斩魂和徐渡归身为阴差,又都曾在秦娘子称帝后为她心腹,自然明白秦四喜来这里不只是为了买包子。 去年毗州洪水,朝廷调拨三千精兵救灾,又下旨保粮修坝,秦娘子刚出了黄泉就来此处,就是想看看这里如何了。 水煎包用的是磨过两次筛了麸子的麦粉,做的时候又添了油和柴,却都卖得不贵,可见此地今年年景不错,百姓嘴里不缺粮。 太阳渐渐升起,林间的树影变幻,映在青黄野草上,却没有了刚刚三人的身影。 楠华当年送给孟月池的那块石头能够检验灵石被雕刻后的品质,自从发现了它的这个作用,孟月池就把它放在了雕灵坊中。 雕灵坊从繁京搬到了大昭的新都城微京,那块石头自然也跟着去了微京。 被雕琢过的灵石放在了屋顶,以其中的灵力为火烛,石壁上的灯久亮不熄。 一群穿着短袄长裤的女子说说笑笑沿着石阶往上走,她们被称作“预雕灵师”,只等着手艺精湛,也能通过考核成为官制的雕灵师,雕琢灵石。 看着她们的背影,盛斩魂摸了摸下巴,她的一身黑色袍服也变作了短袄长裤模样,只是手臂处仍然是束起来的,为了挥剑方便。 “这么穿倒是挺自在。” 说罢,她头上的发髻也散开成了那些女孩儿一般的简单样式。 她看向徐渡归,早就这么打扮的徐渡归没说话。 秦四喜从怀里拿出折月皆萝的那一面镜子,随着她一个响指,一道金线勾连着镜子和塔中的某处。 下一刻,秦四喜出现了金线另一头所在之地。 一群雕灵师们安静且忙碌地雕刻着灵石,不同阵法的图纸几乎挂满了整个房间,晨间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们指间的刻刀上。 “照明阵双套辅灵阵,能省一块灵石,这法子之前是试过的,怎么这次不行了?” “看看阵法的连接处是不是有些异样?” “越灵师,用七块灵石组合起来加固堤坝的阵法,我有些新的想头。” 即使有所交流,女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 被雕琢过的灵石在阳光照耀之下犹如精美到了极致的神秘摆件,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也没人想到它们已经被用来改变这个人间。 一个年轻的雕灵师小心翼翼将自己雕琢好的灵石放在了一块花朵形状的石头边上,看见石头亮起了明亮的绿光,她高兴地几乎跳起来。 “这少说也是四品灵石,可以试试能不能催产十亩良田!” 用雕灵石催产? 秦四喜凑过去看了一眼那块灵石。 孟月池才死了半年,这些小姑娘们鼓捣出的东西可真不少呀! 趁着那雕灵师转身的功夫,秦四喜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透明石头替换了那朵“花”。 盛斩魂乐了:“先造假钱后偷石头,秦娘子你这回来凡间可真是干了不少作奸犯科好买卖。” 折月皆萝的神祝石到手,秦四喜抛了一下又拿在手里。 “我特意请人做的石头,单说测灵的本事比这块儿强多了。” 也不光能测灵,秦四喜请了阵师在里面刻了几个阵法,也不知道来日哪位雕灵师有机缘,能从里面寻得更多阵法之秘。 又到了一座高山之巅,秦四喜将那块神祝石与镜子放在一处。 “这面镜子里是折月皆萝的一日记忆,记的是戏梦仙都落成之后她和朋友游玩闲谈。” 说话的时候,秦四喜看向徐渡归和盛斩魂。 对她们而言,盛九幽已然是很久之前的前世。 万年来无数次的轮回,入世出世,洗淡了她们的记忆。 就算盛九幽那一世的记忆还在,回想起来也如长河撒盐,滋味难起。 秦四喜又看向那块石头。 折月皆萝看似天真,却也聪慧,她将这一块神祝石放在凡人境,是为什么? 当凡人的时候她只是隐隐觉得这石头非同凡响,重归神身,她再看这块石头,就能看出这块石头确实被赋予了测定灵力的本事。 两根手指分别摁在石头和镜子上。 秦四喜闭上了眼睛。 天上流云飘转,风来云去。 再睁开眼睛,她一只眼睛变成了金色。 无数因果线出现在她的眼中,世人悲喜,红尘因果,穿过无尽岁月和广袤大地,尽数出现在她的眼中。 “红尘芜杂事,忧烦多,欢乐少。” 随着唱词,她的周身渐渐显出光彩,仿佛无数的因果在向她聚拢而来。 “今日看昨日,左叹息,右叹息。” 在她的指尖,无数因果线跳动着穿梭向了目不能及之处。 “一只因果眼,看苍生,看来生。” 长风吹散了她的头发,藤枝又将她的长发拢起。 她身上的蓝色衣裳渐渐成了红色,又渐渐消失,仿佛她整个人都正在成为无数因果中的一部分。 在她身后,徐渡归伸手要阻止她,却被盛斩魂拦下了。 “千年万年旧,我是你,你是我。” 第286节 黑色的发散成金光,刹那间,秦四喜仿佛消失在了世间。 时光如河,因果交错。 在无数错综复杂的线里,一滴水沿着其中一条,缓缓逆行。 它是一滴水。 它只是一滴水。 “折月皆萝,你号称要庇护凡人,如今九陵堕魔之势将成,你却一事无成。你可愧否?” “折月皆萝,你有神君之力,却无洞察之心,盛九幽信你,你却不肯信她,至今日境地,你可悔否?” “愧否?悔否?” 大阵之中的女子笑容惨淡,她抬头看向晦暗不明的天,又看向脚下的土地。 “我愧,我悔,又与你们何干?!” 她的神色渐渐变得坚毅,一道流光闪过,竟是她以神力凝成一巨锤,在她重锤之下,整片中洲土地裂成了三份。 神君周身绚烂的金光与那巨锤一道溃散开来,化成星星点点融入了凡人境的结界。 那是磅礴的神力。 人们仓皇躲避着神君至怒一击,只有一滴水,看见了一道光飞向了凡人境内。 发现了一道新的因果线勾连了折月皆萝和那道光,水滴轻轻蹦到了那一根因果线上,晃晃悠悠继续向前走。 “九陵界若真的堕魔,凡人何辜?数百年来,修士与魔族争斗,凡人连自保都不能,我身为神君,总要护他们周全。” 一只手轻轻捞住了那一滴水。 水是透明的,手也是。 仿佛她们都将化作虚无,归于永寂。 “神祝石能测定灵气和魔气的浓度,若有一日魔气充溢凡人境,我汇聚于人间境地下的毕生神力就会带着凡人境脱离九陵界,另成小世界。” 那一滴水在女人的掌心轻轻晃了晃。 几近于虚无的女子仿佛听到了水在说话。 “你说,在万年后能见到盛九幽?” “盛九幽?!她……” 透明的手溃散又凝聚,那滴水差点落下,又被手接住了。 可就在水滴与手即将触碰的瞬间,那滴水消失了。 金光散去又聚拢,无数红色与金色的线突然凭空出现,交织在一处,在流光之中,秦四喜渐渐显现。 她只是消失了极短的时间,对于盛斩魂和徐渡归来说却漫长到可怖。 秦四喜看着自己面前的因果线,这是她从“过去”带回来的。 是她以己身之力与万年前的折月皆萝勾连,创造出的一条“盛九幽在万年后”的因果。 金色的眼睛缓缓闭上。 汇聚在秦四喜身上的因果线再次散开,仿佛一张网要从无尽天地之间捕获到什么。 “两位阴差,还请借我一点魂力,一点就足以。” 盛斩魂和徐渡归互相看了一眼,两道米粒大小的金光渐渐飘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金色的流光闪过,秦四喜的手中出现了一个铜铃。 那两点金光进入铜铃之中,铜铃发出了脆响。 “召!” 向四面八方铺散开去的网骤然收回。 一点细细的光仿佛被铜铃的声音吸引,从网中飘飘摇摇飞了出来,飞入了铜铃之中。 “折月皆萝确实有残魂在凡人境,她的残魂是为了救凡人境离开九陵界,也是为了能在万年后再见到盛九幽。” 铜铃变幻,一道虚影渐渐浮现。 “九幽,万年后你的魂魄真的还在……真好。” 只说了这一句,女子的虚影就消失了。 退去神相的秦四喜猛地一握拳头压下神力翻涌,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她抬手将长发挽起,唇角露出了笑。 能在被逼死的关头为凡人留下后路,太天真太聪慧,太折月皆萝。 第182章 旧友 北洲戏梦仙都的随性院,晨光透过桂花香气在廊下透了影子,小纸人把同样香喷喷的早饭搬上了桌。 梳洗过的夕昔在墙上画了一枚花瓣儿,才放下笔笑着说: “鹅前辈,猫前辈,用早饭啦,今天的鱼饭好肥!” 小纸人手拉着手要回去戏梦楼,夕昔将一枚玉简递到了它们面前。 “带回去给弱水管事,这是温养灵识的法子。” 小纸人们给她鞠了个躬,站成一队,举着玉简整整齐齐地跑走了。 从暖和和的窝里钻出来,天道猫猫看了一眼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鹅。 一大清早,这只鹅就把它白胖胖的屁股扭来扭去,路过它的时候还斜了它一眼。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子。 它是堂堂天道,它才不怕这只鹅。 这只胖鹅以为能把她困在这小院子,做梦,哼! “吃鱼吃鱼!”鹅带着一群小纸鹅又转了回来,小纸鹅用翅膀举着刚采下的花,挺胸抬头站在鹅的背上。 到了桌前,小纸鹅们跳上桌子把带着朝露的花插到了花瓶里。 绿色的眼睛眨了眨,天道猫猫一伸爪,从最后一只小纸鹅那把花打了下来。 鹅和所有的小纸鹅都扭头看它。 天道猫猫一脸不屑。 “鹅前辈,猫前辈,你们要是再打架,我可不在秦前辈面前替你们瞒着了。” “哼。” “嘎!” 金光出现的时候,鹅第一时间向夕昔扑了过去,天道猫猫的动作却比鹅更快。 然后被鹅一翅膀扇了出去。 “别动她!” 天道猫猫大声说。 鹅已经冲到了夕昔的身边,又停了下来。 “是神力?” 金色的光笼罩着夕昔,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这是四喜的神力!” 被直接扇飞差点撞上多宝格的天道猫猫悬在半空里,有些焦躁地舔了几下毛。 “这些光是秦四喜的神力,她真不愧是因果神,竟然能直接进入因果。” “你在说什么?” 天道猫猫把一条腿翘起来,脑袋从下往上舔。 “我是说,秦四喜,她自己进了因果之间,从果到因,沿着因果线她就能找到……” 天道猫猫愣住了。 秦四喜去凡人境之前并没有跟它说这次她要去干什么,只是让鹅看住它,不让它捣乱。 能让秦四喜冒着舍去身体的危险在凡人境施展神术,她要找的是什么呢? 天道猫猫化成一缕云气,又被鹅一翅膀拍了回来。 猫爪鹅翅翻飞,最后是天道猫猫又被鹅揍了。 “我就是去看看,你不担心秦四喜吗!” “你还没说夕昔是怎么回事!四喜用神术跟夕昔有什么关系?” 四喜要鹅保护夕昔,鹅是前辈! 绿色的猫眼眯了起来,天道猫猫的毛都炸开了,它不耐烦地说: “一个神想要降临此界是需要接引的,就像修真者入凡人境也要引,夕昔她就是秦四喜在此界的引!” 鹅看着猫。 天道猫猫“嗷”了一声。 “不是那种化劫引,就是一个引子!你就没奇怪过吗?夕昔根基那么差,也没什么机缘,为什么秦四喜回九陵界就出现在她身边了!” 鹅梗着脖子:“因为四喜要防备天魔才先去了别处!” 天道猫猫:“因果神降临九陵界,又怎么会不在因果中呢?!” 鹅愣了下,看看天道猫猫,又看向浑身冒金光已经入定的夕昔。 “夕昔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有她在,秦四喜没那么容易被困于因果。” 鹅却还是不放心。 第287节 自从那次四喜在凡人境差点被天雷劈了,鹅就对各种九陵界的规则心生警惕。 天谴已经拿走了四喜的味觉。 天谴不能拿走夕昔! “真的没事,她身上的气运仅次于褚澜之和微生舆,快赶上长生易了。” 小声说着,天道猫猫的半截身子又悄悄散去,秦四喜这么大动干戈,她一定是在凡人境寻找折月皆萝! 夕昔身上的金光渐渐退了些,趁着鹅看她的功夫,天道猫猫直接消失了。 鹅看了它消失的地方一眼,又去守着夕昔。 枯岛上,长生易的左肩坐着宗衡,右肩坐着白泽,头顶还坐了一个白发小人儿微生琴。 蔺无执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剑意极深的一群陌生剑修。 “长生剑首,你剑书上说欲谋大事,是为何事?” 长生易从自己的头顶把微生琴摘了下来。 这位昔日的魔界公主在离开了神尊之后可就没那么温善可亲了,非要坐在最高的地方晒太阳看风景。 “蔺皇女,数千年未见了。” 微生琴站在长生易的手心,对蔺无执行了一礼。 蔺无执弯腰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小人儿,恍然: “您是那位镜子里的算命姑娘!我来了九陵界寻你好久呢。” 微生琴有些赧然地低下头,蔺无执是在她的算计下一步步来到九陵界的,因为她身上也有诸多神尊的牵绊,微生琴本是怕神祝石不够为引,引不来弄雪神君,又千辛万苦利用无相般若造的灵器寻来了异界修士蔺无执。 “我叫微生琴,是魔族。” 蔺无执笑了笑,百多年过去,她身上比从前更健壮几分,却又威势外显,显然修为已经不同往日: “你也别叫我啥皇女了,我血脉不纯叛出海族,海皇印都消了,如今就是个自立门户教徒弟的体修,我在虚无山搞了个青竹道院,有空找我玩儿去呗。” 微生琴弯着腰,轻声说: “蔺掌院,当日我同你说你的机缘在九陵界,是我骗你的。” “我知道。”蔺无执咧嘴一笑,把微生琴托到了自己掌心,“于当日的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就是看你头上有伤,以为来了这儿能帮你一把,结果没寻到你,倒是遇到了一群有道心却没有好灵根的姑娘,如今她们都是我徒弟,我教她们,她们也助我解了我自己的心结。” 蔺无执疏阔豁达,并不把当年微生琴哄骗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长生无法和长生弦交换了个眼神,她们没想到这位她们未来的“盟友”也是个有气魄的女子。 “先将正事儿说完再叙旧。”蔺无执将微生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还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颗烤栗子给了微生琴。 抱着烤栗子,微生琴眨眨眼,竟然很乖巧。 长生易说:“蔺掌院,我们打算去往各大宗门,请各位太上长老出面说清万年前戏梦神尊陨落一事。” 蔺无执“嗯”了一声:“此事你们告诉弱水沉箫,她定然欢喜。” “弱水掌事我们也会去请,此外,聚财楼易水遥易楼主也愿意与我们同道,还有玄清观的谢大丹师。” 四大宗门里御海楼只剩了个空架子,彻底成了圣济玄门的附庸,大丹师谢惊鸿是玄清观丹道第一人,易水遥从前是御海楼的副楼主,再加上如今声势重振的济度斋…… “想要找到那些老妖怪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蔺无执的青竹道院也受过四大宗门打压,自然知道那些宗门里的老顽固都是什么货色。 “虽然难,也得去做,神尊说九陵界正在堕魔,必须正本清源,集一界之同心。” 听见“堕魔”两个字,蔺无执的眉头一跳。 没等她说话,长生易身后的长生无法先开口了。 “要我说,一个一个去寻人真的麻烦。”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一道巨大的剑影在她身后显现,长生无法面带微笑,手掐剑诀: “各大宗门那些活了万八千年的老东西听着,我是盛九幽的徒弟长生无法,当年我恩师被害,你们这些老杂毛儿一个个都拖不过干系,从今日起我一个个上门拜访,我输了自毁剑骨,你们输了,就如实说出当年你们造下的孽,若不然,你们道心毁尽立决当场!” 只见她手腕轻转,无数赤色小剑从巨大的剑影中飞了出去。 蔺无执:“不是,刚刚不是还在研究咋办么……这咋就……骂人了?” 长生无法看向蔺无执:“小姑娘你不用担心,我用的是秘剑,凡是被我誓言所寻到之人就必须与我打过一场。” 蔺无执:“强制开打?” “对呀!”长生无法看向自己身后的小辈,“要不是有这个秘剑我都不知道怎么教训我这些小辈,一个个就会跑。” 别人都能溜出去,偏偏她一直不敢离开禁天绝地,只能用这种办法把她们逼回来。 蔺无执叹为观止。 感叹完了,她抬眸看向 了那些小剑飞向的远方。 抱着栗子的微生琴侧头看她。 当年那个为了海族传承而自我放逐的海族皇女,数千年来真的是变成了极好的样子。 她不会再为自己不纯的血脉自怜了。 她也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往。 “微生姑娘,你曾经说过,我会有一界道统,这句可是骗我的?” 听见蔺无执轻声的询问,微生琴差点儿把自己怀里的栗子扔出去。 诶? 折月皆萝回到九陵界靠的是折月族数千年的祭祀为引。 弄雪神君的引是她留下的神祝石。 蔺无执是她为其他神准备的引。 那沧海神君,她的引是什么? …… 看见猫猫云出现的时候秦四喜毫不意外,虽然她让鹅拦住天道猫猫,但是折月皆萝的魂魄碎片出现,天道猫猫肯定想尽办法要来的。 铜铃轻晃,她举给从天而降的小猫看。 天道猫猫抱住秦四喜的手,用最渴望的眼神看向那个铜铃。 “折月皆萝!” 圆乎乎的猫爪子轻轻拍了下。 又拍了下。 铜铃无声。 绿色的猫眼湿润了。 “得温养呢,她的更多魂魄碎片都在凡人境的底下。” 秦四喜的另一只手还拿着那块神祝石。 天道猫猫又看向秦四喜身后,眯了眯猫眼。 “折月皆萝是大傻子!把盛九幽的苦也算在了自己头上!她自己魂飞魄散,别人当阴差还活得长长久久呢!” 猫猫狡猾地指桑骂槐,两个阴差全当没听见。 盛斩魂跟秦四喜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徐渡归要回去黄泉。 秦四喜自然答应,还再次谢过了她们。 “没想到折月皆萝的魂魄真的还能寻到。” 黄泉路上,徐渡归手里的拐杖再次变成了灯。 盛斩魂扛着大剑,走得比瘸了一条腿的徐渡归还慢。 “千年噫,万载,” “长恨生长恨。” “一人噫,两人” “同伴未同伴。” “相忘噫,相遗” “知己无知己。” 咿咿呀呀的歌声响在黄泉路上,盛斩魂回头,看向了那个铜铃的方向。 “盛斩魂,过了这么久,你还有多少是盛九幽?” 听见徐渡归的话,盛斩魂脚下微顿,又把头转了回来。 “徐渡鬼,一离了秦娘子面前你就作妖儿,小心我哪日在她面前揭了你这层皮。” “盛斩魂,你怎得不敢答我?” 盛斩魂没说话,越过他,走向了黄泉深处。 看着她的背影,徐渡归缓缓摇头,捏了捏嗓子,她又唱了起来: “人间底,万载孤,奈何桥,三千寂。” 折月皆萝散魂万载,能为盛九幽而聚魂。 曾经在奈何桥边守了三千年没有守到一个旧友的盛九幽,对得起她。 第183章 甩头 太平了几十年,朔北的百姓也比从前多了许多,朔北城往西那高达数丈的铜墙铁壁之内原本只有兵士把守,因为铁壁挡风,这几年雨水也多,竟然也成了热热闹闹的市集, 第288节 朔北的秋风凛凛如刀,千刀万刃都被高墙所挡,三文钱两个的二合面芝麻烧饼里刷过素油,秋风能令诗人瘦,烧饼能让世人肥。 卤好的羊肉切碎了,混着沙葱和盐末拌匀,填在豁开的烧饼里,外地来的客人甚至等不及坐下,垫着麻纸就大口啃了起来。 这些人大多牵着从西边来的皮货或者羊马,又或者从东边和南边来的布匹和茶叶。 稍稍填了肚子,就将手里的货物换了别地的特产,只要能安安稳稳带回自己的故乡,就能得了让自己过一冬的钱货。 铁壁之下,流传着各种外地人一夜暴富的传说,大概每个行商都梦想着自己能得了了不得的宝贝,从此做了富家翁。 除了各处来的货物,朔北也有自己的特产,安平学宫培育出的棉种、麦种,每隔一段日子会往外放一批,行商们若是能得了一些带回乡里,也是能让人高价买去的。 此外,还有勇毅学宫的书。 有人往骡车上一摞一摞地搬勇毅学宫今秋新出的书册,这些人是书商,把书拿去了中原或者江南重新开版刊印,再放进书肆,也能引来各地读书人竞相抢购。 在青色短袍外面裹了件旧裘衣的女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脸上露出了笑。 跟在她身后的另一女子笑着说:“上次的书刊了三千册,这次的书商一来就先给了你这么多钱,你倒是赶紧去买两件厚衣裳,别回头又把钱花在了书肆里。” 得了钱的女子将钱袋收好:“既然有了钱,自然要先去吃只烤羊!正好今日休沐,学宫不少人都在边城,咱们去叫上几个她们,一块儿吃烤羊去。” 同伴不甚同意,却还是被她拽着胳膊拉走了。 “先去挑了羊让店家烤上,再烫了酒……再去叫人。” “我看你不是想吃烤羊,你就是喝酒。” “哎呀!文章自酒来,今日得一醉,明日我又能下笔千言。” “歪理!” “嘿嘿。” 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穿着一身蓝色袍子的女子轻轻揉了揉手里的小白猫,看着她们的背影。 “你之前进了因果之中,现在看这些人是看见了人,还是见了因果?” 小猫被揉得眯了眼,头也仰着,一脸的享受,就是说的话不好听。 抱着它的人笑着说: “世间万物本就是因果集合,我看见的是因果,又何尝不是人?” 就像刚刚说笑离开的两个年轻女子,她们身后各有其因,来日一个庙堂为相,一个远逐山野,政见相悖,人事相违,那又如何? 今日的这一顿酒肉是她们过往情义之果,也是来日相争相念之因。 身为因果神,她仍觉此刻酒香肉美。 趴在她怀里的天道猫猫哼了一声。 寻到了折月皆萝残魂的秦四喜并没有选择立刻离开人间境,反正天道还没赶她,她又干嘛着急? 身上挂着一只天道猫猫,她先到了朔北的地谷。 地谷大半已经被人用雕琢好的灵石布阵封住,留了一道小口子给安平学宫的人继续研究用魔气改良种子。 女萝的枝杈从里面伸出来,顶着新生的绿芽。 有了灵气的滋养,能同时吸纳灵气和魔气的山鬼俨然是寻到了一个修炼的宝地,已经有了要在这扎根千百年的架势。 秦四喜并未现身在女萝面前,她进入地缝,拿出了那块神祝石。 几乎瞬间,那块神祝石就感应到了魔气的存在,仿佛一滴墨滴在了上面似的,秦四喜拿出山河随性扇,轻轻拂去了周围的魔气,神祝石又渐渐变回了透明的模样。 “让凡人境离开九陵界自成小世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折月皆萝为凡人境谋来的后路,秦四喜非常欣赏。 万年来凡人境孤悬在海中,九陵修真界的好处,凡人们未曾受过,遭的难可不少。 修真者们用凡人境来镇压魔族的出口,让凡人境灾患频仍,民不聊生。 又搞出“化劫引”,几乎是要对凡人敲骨吸髓一般利用。 天道猫猫用绿色的眼睛看向秦四喜。 “可如果凡人境离开了九陵界,你就不是九陵界的神了。” “嗯?” 秦四喜低头看向它。 天道猫猫的目光很认真。 “那无所谓。” 秦四喜咧嘴一笑。 天道猫猫低下了头,小脑袋往秦四喜的臂弯里钻了钻。 “说不定你会在凡人境脱离九陵界的时候就被迫返回诸天。” “这样啊,那我再等等。” 秦四喜将手里的神祝石收了起来。 离开了地谷,她在朔北逛了逛,又去了几处堤坝看了看。 然后,她再次回到了南江府山海镇。 山海镇也比从前热闹了许多,长河边上有了一个走货的码头,停了三四十艘船。 骑鹅娘娘庙前几年大概刚翻新过,顶上的瓦片都是新的,门口挂的匾额还是从前那块,看着宽宽肥肥的“鹅”字,秦四喜笑了笑。 忽然,路边传来了嘈杂声: “快让让快让让,大鹅来了!” 秦四喜转头,瞪大了眼睛。 一只鹅,一只约有丈高的鹅一路横冲直撞地飞奔而来。 粗壮且长的脖子随着鹅的飞奔疯狂甩动。 虽然这鹅一看就是纸糊的,脖子上却极为灵活……过于灵活了。 秦四喜悄悄后退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其他人一会儿惊叫一会儿哄笑。 白胖胖的鹅下面罩了个人,这人似乎想让鹅上了石阶进到骑鹅娘娘庙里去,到了山下就停了下来,可惜还是冲过了不少,又在人们的大声呼喊里匆忙转向。 努力上山的鹅完全不是刚刚的狂野模样,操控它的人小心翼翼,大概还把鹅抬起来看着脚下石阶,就露出了那人穿的浅绿色绣裤。 顾了下面却顾不了上面,鹅头磕在台阶上,随着人的走动晃来晃去磕磕绊绊,挺白净的一只鹅,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实在是狼狈。 “武十七!你再做怪小心你娘揍你!” “我这是为了今年的祭典专门做的!今年我就用这大神鹅给骑鹅娘娘开道!” “鹅”身子里传来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 其他人笑得更大声了。 “你鹅做了,怎的不直接扎个骑鹅娘娘在上面?” “鹅”也知道别人是在笑什么,晃了晃屁股,依然以断颈之态继续向上爬。 “武十七!” 庙里一个女子大步走出来,看着费力上山的鹅,猛地一声爆喝。 “鹅”见势不妙,连忙调转方向,甩着头又从山上跑了下来。 围观的人又是一阵爆笑。 “别的不说,主祭娘子,十七的手艺真好,这鹅做的又肥又白!” “哈哈哈哈!今年祭神就让这个鹅开道吧哈哈哈哈!” 在人们的哄闹里,秦四喜悄悄低头,挡住了自己不忍直视的眼睛。 这可千万不能让鹅看见。 不然鹅说不定能跟万家一一要个修真界的同款。 想象一下鹅趾高气扬地坐在了巨大的纸鹅的屁股上,秦四喜就觉得眼前一黑。 “秦娘子。” 秦四喜转身,看向来人。 是徐渡归。 “秦娘子,宋无常今日归位黄泉。” 大昭一朝开国重臣,历任将相,镇守北境数十年的征天亲王息猛娘,寿终正寝,岁九十又七。 去前,她留下遗言,海中水冷,她要去陪她的陛下,她的挚友孟月池。 黄泉无常使宋霜归位黄泉,因功德加身,累进为鬼王。 自功德池里出来,宋霜先看见了徐渡归。 “之前都说秦娘子来了凡人境,我是不是错过了?” 徐渡归轻轻点头。 “你在功德池里呆了月余,秦娘子不能在黄泉久留,等了一日就走了。” 宋霜有些失望,虽然她的青黑面庞上看不出来。 “秦娘子留了东西给你。” 徐渡归将一个小巧的盒子放在了宋霜的手里。 新晋鬼王打开了盒子,看见了里面装的是一碗蒸肉,还有一张纸条。 “赠友以贺升迁——秦绿柳。” 功德池里出来,人间记忆尚在,七情却会淡漠许多,宋霜看着蒸肉,却忽觉眼前一阵模糊。 庐陵书院里对坐吃蒸肉的两个女孩儿。 她们的故事结束了。 第289节 …… 秦四喜刚从黄泉出来,就收到了 济度斋的剑书,请她去往南洲。 她带着鹅赶到圣济玄门的时候,就看见天空中一柄巨剑劈下,将一个金光闪闪的宝葫芦破成了两半儿。 嚯! 滔天剑意之下,方圆千里连蚂蚁都搬家了,唯有她毫无防备,被剑意冲了一脸。 仰头看向半空中的剑修,秦四喜慢慢悠悠吐出了一口气。 长生无法说她能杀了微生绪,她这下是真信了。 那个老头儿至少也是返虚后期修士,比当年那个百里覃还要厉害不少,长生无法这一剑下去,他半条命都没了。 看着那把老骨头从空中掉在地下,秦四喜抱着鹅又退了退。 半空中的剑直直逼下,正对那修士的额间。 “百里间松,你以为你练出双元神我就奈何你不得?!” 长生无法的喝问声回荡在云间,如她的剑一样令人震撼。 “长生、长生无法!你逼上我山门强令我与你对战,削去我数千年修为,这就是你们济度斋济世度人的道理?!” “济世度人?” 长生无法手掐剑诀,巨剑直接压向那人的额间。 只听一声惨叫,里面仿佛掺着裂魂之痛,让人浑身汗毛倒竖。 “若那道理就是什么被人打了不能还手,还得被世间诸多框子框着……” 毁了对方一个元神的长生无法缓缓走向自己的对手。 “那我这长生无法的‘无法’二字,就是无法无天的无法。” 惨叫声中,那人结结巴巴地求饶: “我说!当年之事!我说!” 长生无法轻轻哼笑一声,轻轻打了个弹指。 “你说吧,把你当年如何与微生绪勾结,与盛九安勾结,害了盛九幽,害了折月皆萝之事,一一说干净!” 原本孤零零看热闹的秦四喜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渐渐站满了人。 全是圣济玄门的弟子,被济度斋的剑修们押着,一起来分享他们太上长老当年的“丰功伟绩”。 这些弟子面色惨淡,听见自己憧憬的太上长老亲口说出当年是如何贪生怕死,他们的表情变化极为丰富多彩。 等到这老头儿说他虚造了盛九幽滥杀无辜一事,让别人相信盛九幽疯了,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挣扎了。 “有点眼熟啊这一幕。” 秦四喜和鹅面面相觑。 “她们是不是学我?” 第184章 星台 南洲自来是仅次于东洲的修炼圣地,鸾鸟飞,云雀舞,灵物遍地。 圣济玄门这等传承了超过万年的大宗门不仅占了灵气汇聚的绝妙之地,更凭借长久经营让自家的山门内成了人间福地、红尘云天。 在长生无法的巨剑之下,这一切几乎都成了陪衬。 什么传承万载的宗门,什么洞天福地……都成了笑话。 被人抓着摁在地上看自己的同门长老忏悔,对于圣济玄门的掌门百里蓁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过上次动手的是乾元法境,她跪的是沧海神尊。 这次动手的是济度斋,她跪的是…… 百里蓁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穿着蓝色短袍,怀里抱着鹅的女子,她神情专注地看着长生无法的剑。 若是没有神尊在背后扶持,早就销声匿迹的长生无法又怎会重回九陵界? 人间境、禁天绝地、枯岛,在她记事起就是那副样子。 济度斋的剑修又为何济世度人,活了两千年,百里蓁从来没想过。 垂下眼眸,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长生无法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长生前辈,九陵界曾有戏梦神尊飞升而后回来此界拯救世人之事,我之前已经通传宗门上下,只是不知我门中太上长老与她从前有过恩怨。” 长生无法看向说话的女子。 “你管这等谋害,叫恩怨?” 百里蓁垂头缄默。 被长生无法毁掉一半元神的太上长老百里间松只差一步便可大乘,万年来他是圣济玄门的脊梁、支撑。 就连她百里蓁都曾受过其教诲。 于理,百里间松谋害神尊、构陷盛九幽,百死莫赎。 可世上不是只有这一个理。 圣济玄门万年来能跻身四大玄门之列,百里间松居功至伟,她身为圣济玄门的掌门,又岂能不念其功?若是任由外来修士闯入山门直接将其打杀,圣济玄门颜面何存?门下弟子又该如何自处? 她身为掌门…… 长生无法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勾了下唇角。 即使是一场雪下了一万年,人们也会忘了被雪覆盖的土地,以为这世间就是冰冷和不毛。 还会忘记蓝色的天空,以为这世间从来没有晴日存在过。 一万年,足够孽业开花结果,生出根,让九陵界的无数人,与作孽之人休戚与共。 瞬间,长生无法有些心灰。 即使有些事情她在禁天绝地里早就想明白了,真正遇到的时候,她仍然觉得不值得。 折月皆萝不值得,盛九幽不值得,微生琴不值得,她的姐姐长生无济也不值得。 “欺世盗名。”抱着鹅的女子迈步走到了长生无法的身边,“冒领功劳,残害通道,陷九陵界于不义,以至于九陵界有堕魔之势,这样的人,害的人又怎么会只有盛九幽和折月皆萝。” 将鹅放在地上,秦四喜掏出山河随性扇,放在手里摇了摇。 她看了眼百里间松,又看向被押着的一众圣济玄门修士。 “你,出来。” 她仿佛随手一指。 一个元婴修士有些惊诧地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跟着一把济度斋的剑。 他们这圣济玄门上下,与其说是被济度斋的人给劫持的,不如说是被这些剑。 “别怕,我就是想问问,你想报仇吗?” 修士猛然抬头看向面前的神尊。 “神尊,我不懂您……” “啧,你这人真没意思,饭送到嘴边儿还得我替你嚼?你的元婴……?” 那女修士在圣济玄门之中也是被尊称一声长老的人物,即使被化神境的剑灵威逼也未曾生怯,此时却“扑通”一声跪下。 “神尊,我自从成就元婴,便被百里间松看中了元婴,从此便要我以己身之元婴为他清除丹田污浊。” “陆白薇!你说话要有真凭实据!若是趁机构陷百里长老,陷宗门于不义,你就是圣济玄门的罪人!” 开口怒斥之人修为比这陆白薇高上一层,说话之时一股威压便袭向陆白薇。 秦四喜晃了晃手里的扇子。 那股威压便原路回去了。 “真凭实据?” 因果交错成经纬,秦四喜在其中一条上面轻轻一点。 下一刻,天上云气翻涌,无数水雾排列变换,虹光透过,如梦幻一般。 渐渐地,水汽仿佛成了一面镜子,照在了众人面前。 轻扯那根因果线,再随手松开,一道流光乍然生出,飞到了水镜上。 “陆长老,你生有八品木灵根,元婴有滋养丹田之能,这是你的福气。” 水镜之上那个和蔼可亲之人,不正是百里间松? 眼睁睁看着陆白薇被强行取出元婴,偏偏那百里间松还做出一副道貌岸然模样,不少修士都垂下了眼睛。 元婴境修士,寿数数千载,在四大宗门内称长老,在外面那些小宗门里已经能当了半个家,寻常小修士遇见了,隔着几十丈就会得跪下行礼。 这样的修士,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地位,也不过是被百里间松随手利用,还得自觉“福气”?! 看着这些人神色的变化,秦四喜转眸看向人群里站着的蔺无执。 万年前死去的神只是传说。 万年前死去的剑修与你无关? 那近在咫尺被伤害的呢? 如果那个被伤害的人,是你呢? “你,你,你……” 秦四喜随手又点了三个人出来。 这三人只是金丹修士,甚至从未有幸见过百里间松这位太上长老。 “你们这几年是不是倒霉事儿特别多?” 第290节 三人彼此看看,其中一人轻轻点头。 扇子随手一扇,又一面水镜在半空中缓缓变换而成。 秦四 喜随手一弹,那面水镜上呈现出是数百圣济玄门弟子的名牌。 “这些人的运势还是浅了些……” 嘴上这般说着,百里间松催动法诀,顿时,无数金光从那些名牌上进入了百里间松的身体。 “这、这是借运之法!” 随着一个长老的一声大喊,许多人惊叫出声。 他们在水镜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水镜中,施展了借运秘法的百里间松长出了一口气。 “百里蓁她们几个姐妹的气运又有些回升,再养几年就又能用了。” 说罢,几块名牌被他放在了阵法之上。 正是百里蓁和她几个姐妹的名字。 看见这一幕,百里蓁再次低下头。 其他人已经快要疯了,气运!他们的气运竟然被百里间松拿走了?! “百里间松!你怎么敢?!” 被毁了一个元神的百里间松默然不语。 长生无法看向那个轻摇折扇的女子,还有她身边的鹅。 嗯,这鹅生得真好。 白胖白胖,让人喜欢。 鹅大概察觉到了有人看自己,扭头看向她。 还展了展翅膀。 “一个万年前就一身罪恶未曾偿还,未曾反省,未曾受到惩罚之人,你们不会以为他就能从此收手,再不为恶吧?” 女人的声音略有些低,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万年前一心拯救九陵界的神,在他眼里该死,因为他有利可图,这万年中,万年后,他又岂会放其他能让他得利之人?神修为高绝,他尚且要与人合谋,你们这些修为不如他的,一条性命也不过是他的指间玩物,他如何会放过?” 手指拨弄过了一排的因果线,天空中又出现了三十多面水镜,每一面水镜上都是百里间松,都是在作恶的百里间松。 “这样的人,还是应该遭天打雷劈,让世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说罢,秦四喜手中的扇子里渐渐浮现出淡淡的星辉。 穹顶之上仿佛有人扯下了太阳,将群星匆匆挂上。 星海突显,流云散尽,无数灿烂的星星闪耀在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 “穹野从来分,星汉自古流。” 扇子里的星辉飘飘摇摇往天上去,像是无数的萤虫,对着天空呼朋唤友。 天上的星子仿佛被揉碎一般,竟然真的化作点点散碎之光流淌而下。 身上的蓝色短袍在星光的包裹中变成了流光溢彩的白,脑后的长发散开,星辉凝成珍珠一般的明珠,与她的发编织在一处。 山河随性扇的扇面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副银河图谱,正与此时的天空相对。 又仿佛这天本就是被人从扇子里放出来的,才有了这般对照无差的相同。 “银河舞,北斗转,谁立光影?” 星辉骤然大亮,仿佛无数双眼睛将世间的一切都看了个分明。 在星光围绕之下,秦四喜站立其中,手中扇子微微合拢。 “角、亢、氐、房……” “井、鬼、柳、星……” 她用扇子点向自己身前的星光,立刻就有各种星宿的显在她的面前。 不止是她面前的星辉,天上对应的星宿也亮了起来。 二十八个星宿仿佛被她操控一般明灭变幻,她身后的长生无法看着这一幕,心中惊叹万分。 这沧海神尊的神通跟折月皆萝大为不同。 点完了二十八星宿的秦四喜此时闭上了眼睛。 “列星神君,借星辰阵法一用!” 随着她话语落下,无数星辉落入了九陵界,仿佛群星坠海,却又在半空中骤然停住。 接着,原本挂在天上的水镜盘旋而上,与星辉合在了一处。 “整个九陵界,无论任何人抬头,都能看见。” 天上的星幕渐渐淡去,明媚的阳光重回此间。 身上仍然在发光的秦四喜脸上带着些许的笑,仿佛自己刚刚只是干了点儿小事。 都能看见什么? 人们抬头看去,就见百里间松作恶时的模样挂在了天空之中。 不仅如此,原本在地上起不来的百里间松不见了。 无数幻影一般的天空中,能看见一座发光的高台。 群雷落下,赫赫扬扬,仿佛有毁天灭地之势力,每一道都正中百里间松。 “长生无法,你以后与人约战,不必找上门去。” 长生无法“啊”了一声。 秦四喜对她伸出手,一张发光的名单飘到她的手中。 “你点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出现在那星台上。” 他们的人,他们的孽,他们的罪,和他们的果。 长生无法看了手里的名单,又看向秦四喜。 “用你的剑战胜他们,用你的恨把他们打倒在地,剩下的,交给公道。” “公道?” 长生无法想笑。 这世上那还有公道?这些圣济玄门的后辈,要不是事关他们自己的气运,他们说不定还会给百里间松求情呢。 秦四喜看着她,已经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放心。” 褪去身上星辉的神笑了笑,她手上的扇子再次打开,上面有四个字。 “公道在我。” 长生无法挑了下眉。 就看见那把扇子调转,露出了后面的四个字。 “无数之我。” 第185章 认命 “小鹿,又出门去呀?” 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鹿平安转头看过去,手微微抬起来一点,动了动,算是打招呼。 那人对她笑了笑,又说: “小鹿,你不会又要去跟那些枯岛来的人做生意吧?一群穷酸,拿来的些东西也卖不上价,真不如去松云山脚守上几日,前些日子吴宁真是得了不少好东西,说不定过几年就能筑基了呢。人家一趟比你折腾几年都强。” 鹿平安将手中提着的背篓架在背上,又对那人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你劝她作甚?”一个看着有些年岁的妇人不知何时到了树下,正整理着灵蚕的蚕种,嘴里说着话,“那松云门的弟子眼高于顶,吴宁不知奉承了多久才得了那些好处,小鹿她连说话都不能,去了那边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知道,从枯岛来的那些人是穷了些,倒是和善,又是跟她往来惯了的,生意做的好好的,哪里用你去出些糊涂主意。” 刚刚劝路平安那男人讪讪一笑: “云大姑,我也是为了她好。” “少打这等幌子。”被称作云大姑的妇人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挑蚕种。 男人不敢多留,抬脚就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云大姑也端起了装了蚕种的笸箩往回走。 进了屋里,一个正在纺纱的女子笑着说:“我还想你怎么端着蚕种就出去了,原来是怕小鹿被人纠缠。” “哼,这些人打了什么主意还以为旁人看不出来?小鹿生得好,将她哄去了松云门附近……” 云大姑未将话说尽,只把笸箩里的灵蚕种放在了银白色的桑叶上,又骂了一句: “下作东西。” 织布的女人笑了笑,面前的飞梭无需她用手去碰,就自顾自地织布。 银丝灵蚕需要灵力催发,养起来不需要堆天材地宝,只是琐碎,吐出来的银灵丝织成的布水火不侵,一匹能卖上一块中品灵石,是这两个女子谋生的手段。 “你也歇歇,已经织了一早上了。” “无妨。” “那你将药吃了。” “好。” 织布的女人转过脸。 第291节 光从窗外照进来,恰投在织机和她的身上,随着她的转头,几乎只有骨头的另外半边脸显露于光下。 她另一半上的温秀模样越发衬出了这一半脸的可怖。 沿着萍叶村的石路一直往下走,先是能看见一条河,顺着河再往下,总共二百里路,走到头就是一个小小的港,四五条船停在那,岸上有几个棚屋,有几个修士和鹿平安一样背着背篓来了,和鹿平安一样,都是来跟这些枯岛修士做生意的。 鹿平安用了小御风诀,走走停停,又吃了三颗补灵丹,才赶在正午之前到了这儿。 “道友你又来了!昨日我阿兄的船也到了,带了新的蒿子,我给你留了三十斤。” 鹿平安走过去看了一眼,点点头,从怀里掏了灵石出来。 “道友,这次给我一块中品灵石就行了,上次您给我那药好用的紧,我该多谢你,这还有些竹果,你拿回去尝尝。” 看见那些鲜嫩红艳的果子,鹿平安连忙后退了两步,又摇头。 见她这样,穿着一身短衣皮肤糙黑的女子笑了。 枯岛的修士和其他地方不同,因为灵根低微,修行艰难,他们也不像南洲修士一样追求姿容净美,即使是女子也多是一副久经风霜的模样,明明年纪也不过一二百岁,看着比南洲的修士都要老上许多。 鹿平安生了一张娃娃脸,修为好歹也是练气五重,年岁也有三十多了,对方却把她当了孩子似的照顾,总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女子又哄她:“拿着吧,明日我们就得回去枯岛了。” 听见这话,鹿平安瞪大了眼睛,连忙从自己的背篓里掏出了一块石牌子。 上面有字渐渐显现。 你们不是要去婺城,怎么忽然要走了? 要去婺城在这里上岸再走一千六百里也就到了。 黑皮儿的女子笑了笑:“今日早上有几个松云门的弟子来跟我们讨要蒿子草,我不在,我两个侄子年轻气盛,跟人吵了起来,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界,还是先回枯岛避避风头。” 她的笑容里有些苦。 被枯岛人称作蒿子草的素心蒿是炼制清心丹的材料,品相要是好些,在南洲一些大城里十斤就能卖一块中品灵石,这几年因为济度斋和青竹道院的修士斩杀海上怪物,又在禁天绝地设下了能休憩的港口,像他们这样修为低微的修士也能驾船南下,把一些枯岛的特产卖来南洲。 要是运气好些,跑一趟两三个月,能赚几十块中品灵石,足够他们这样的修士过几年安稳日子。 九陵修真界,天才众多,机缘众多,在天分和运气之下,是无数既没有天分也没有机缘的修士,这一生止步于练气便是他们的归宿,口口声声说着问道长生,却在刚测出灵根的时候就知道长生与自己此生无缘。 仰头看天,天上御器飞行的筑基修士便是他们这一生的可望不可及。 至于再往上什么金丹、元婴……他们想都不敢想。 低下头,做些小生意,织布、种草、卖些灵谷,活个二三百年,就如蝼蚁一般走完自己的一生,便是他们的归宿了。 只可惜这样的小生意也不长久,尤其是在宗门林立的南洲。 小宗门无力与大宗门争城池、争秘境、争人才、争矿藏,向上无力,向下就不必顾忌。 就像松云门这种小门派,门内有几位金丹长老,内外管事都是筑基修士,去到大宗门面前当鹌鹑都排不上,却能对松云山附近几百里雁过拔毛。 像这些来做生意的枯岛修士,人人都知道他们身后无可以依仗,松云门又怎会放过? 鹿平安低了低头,勉强想笑又笑不出来,她从竹篓里又掏出了几个瓷瓶递给了对方。 看着瓷瓶上贴纸写着“凝神散”,黑皮儿女修士瞪大了眼睛,再看向鹿平安,只看见了一张胆怯中略带些友好的脸。 六十下品灵石一瓶。 想了想,她手上的石头又冒出了一行字: 卖给药行,也这个价。 “好好好!”根本没有门路进城去药行的黑皮儿女修心知自己占了大便宜,连忙掏了灵石出来。 拿了灵石,鹿平安转头匆匆往回走,小御风诀施展到极致,她穿林过河,很快就走出去了五十多里,扶着一棵榕树休息片刻,她忽然看见了几个法器正向她来的方向飞去。 几把下品的法剑被一个中品法葫芦甩在了后面。 是松云门的修士。 鹿平安缩了缩脖子。 “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认命。”十几年前她测出灵根的时候,她的舅舅就是这么说的。 二品木火灵根,因为在娘胎里中了寒毒,火灵根被削,水灵根也无蕴养之能,这样的修士连松云门都去不了。 她娘年轻时候是三品水灵根,进了一个叫泽阳门的门派,却被人视作炉鼎。 她娘不肯认命,为了能将水灵根变成冰灵根,服下了能改换成冰灵根的丹药,却不知那本就是一场骗局,丹药是寒毒草炼制的,别说变成冰灵根了,她娘整个人都差点凉了,因为她娘这番折腾,也不能再当炉鼎,泽阳门将她娘赶了出来。 她娘成了散修,每日辛苦度日,却还未放弃长生执念,花了大半身家几十年功夫才将毒素排出去大半,她娘又去秘境谋求其他能改换灵根的灵物…… 在鹿平安长大的水兰村,她娘是被人津津乐道上百年的笑话。 一个不肯认命的笑话。 所以她娘死后,鹿平安就学会了认命。 灵根低是她的命,天生不能说话也是她的命,在这里辛苦度日是她的命,眼睁睁看着那些枯岛来的修士被松云门磋磨,也是她的命。 她认命的。 手指在榕树的树干上抠了一下,鹿平安吃了一颗补灵丹,低着头继续往自己住的萍叶村去。 又往前走了十几里,鹿平安停下了脚步。 河里漂着一具尸体。 是吴宁。 那个在邻居嘴里因为巴结了松云门弟子得了很多好东西,以后筑基有望的幸运儿。 鹿平安走上前,手掐法诀,将一道符打入水中,刹那间河水翻涌,将吴宁的尸体送到了岸上。 他是被人用剑打穿头颅而死的,身上并没有剑意残留,说明杀他的人是用剑为法器的法修,而非剑修。 用剑的法修。 鹿平安转身看向天际,刚刚那些松云门弟子,用的法器就是剑。 不认命的人,总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鹿平安扭头继续往萍叶村走去。 草鞋踩过树下的青草,褐色的短衣从野花丛上拂过,她越走越快,小御风诀竟在此时突破了。 又走了十几里路,鹿平安停了下来。 她的呼吸很重,就像是有一股气卡在她的心肺里,不管她怎么用力都吐不出来。 汗水从脖子后面流下来,鹿平安的手有些抖。 萍叶村的修士除了云大姑姐妹两个都很穷,十块中品灵石一个的储物袋都买不起。 其实,鹿平安是有储物袋的。 她娘留给她的。 她娘不光留了储物袋给她。 从领子里将储物袋提出来,鹿平安拿出了一只金色的蝴蝶。 “收起来。” 突然响起的话语把鹿平安吓得差点跳起来。 云大姑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身旁还站着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是云大姑的“妹妹”。 云大姑,松云门杀了人,又往海边去了,海边有枯岛的修士。 被吓坏了,鹿平安连拿出石头都磕磕绊绊。 云大姑点点头。 “你这宝贝亮出来,被人察觉了,别说几个枯岛修士,方圆百里都未必能剩活人,赶紧收起来。” 金色的蝴蝶轻动翅膀,一缕风拂过青草,草上开了花。 鹿平安吓了一跳,赶紧收起了宝贝。 “你回去萍叶村收收东西,赶紧走吧,松云门说要征发一千低阶修士去挖云石矿,消息快到咱们村了。” 缩着肩膀,鹿平安连忙点头。 走了两步,鹿平安又转了回来。 云大姑,你们也走吗? 云大姑点点头。 “若是家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也不必回去了,立刻往凌山走,进了玄清观地界能好些,今日你没见过我俩。” 戴着幕篱的女子突然开口。 鹿平安又点头。 看着云大姑姐妹两个往海边去了,鹿平安再次施展小御风诀。 却是追上两人,将自己背篓和储物袋里的丹药掏出了好多瓶。 云大姑:“……让你走你听不懂,是要我说让你滚你才会知道去哪儿吗?” 鹿平安这下真的滚了。 走着走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待了十年的萍叶村待不得了。 认识了这么久的云大姑以后见不得了。 会哄她的枯岛修士,他们怕是要死了。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修士?可曾见过两个女子?” 被几个松云门弟子围住的时候,鹿平安的眼睛还是红的。 她环顾四周,一群筑基修士站在法器上,居高临下看着她,仿佛她是一粒尘土。 鹿平安缩着脖子。 “我问你话呢,你听不懂吗?”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手。 第292节 高高在上的松云门修士冷冷一笑:“原来是个不能说话的废物。” 在鹿平安身后,有人用剑挑起她背篓里的药草。 “是素心蒿,这人也是跟那些枯岛的修士勾结的。” “嘴巴不能说话,胆子倒是不小。” 鹿平安还没想好怎么辩驳,就被人抽飞了出去。 背篓甩出去,她自己的脊背重重地撞在树上。 匍匐在地,鹿平安吐出一口血,看向那些素心蒿。 这是什么命啊,都说她们这些底层的修士是蝼蚁,笑话,蝼蚁也不过是一死,哪有她们这么惨? 她娘没认命,到死都是别人的笑话。 她认命了,怎么好像连个笑话都不是? “你既然跟那些枯岛贱民勾结,我们也留不得你了……” “师兄,她生得倒是不错。” “师弟,那些青竹道院的穷酸女修还在到处追查炉鼎之事,你可别给宗门惹麻烦。” “师兄,我养个丫鬟,怎么能说是炉鼎呢?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不能说话,倒是别有些意趣。” 鹿平安抬头,看见一个人正俯身看着自己,在他的眼里,自己狼狈可怜,是个可以任意把玩的物件儿。 她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命,这也是她的命吗? “平安,娘帮你想了一个绝招,你要是有水灵根,以后就能用啦。” 不能说话的小女孩儿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俯身看着她,母亲的眸间突然出现了一根透明的刺。 “你体内被为娘我传了寒毒,寒毒也有寒毒的用法,用寒毒和凝水诀就能做出这有寒毒的冰刺。” 小姑娘又低下了头。 “平安,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你测灵根的那天,反正呀,你娘我这一辈子折腾得一无是处,唯独开心。” 开心吗? 小姑娘又抬起头。 她娘寿数将尽,丹田里的灵力压制不住寒毒,面色青白,很吓人。 “你是问娘为什么开心?” “问道长生呀,生有灵根,岂能不求长生?你娘我这辈子所做皆是所求,虽然没有成为逍遥云天的修士,可我自有我的自在。长生是身,逍遥在心。” 枯瘦的手抚过她的脸,也是冰凉的。 唯有娘亲的笑是热的。 “你娘我没认命,没认命,便是没有被这狗苍天打趴下。”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她娘清醒的样子。 折腾了二百多年,她娘刚刚练气七重,就死在了小小的村子里。 成了个笑话。 寒毒和凝水诀。 掺着寒毒的血,也能用吧? 淡粉色的冰刺刺破那修士额心的时候,鹿平安觉得这个人间都亮了起来。 她娘之所以是个笑话,不是因为她娘没认命,是因为别人都认命了。 为什么要认命呢? 这连蝼蚁看见了都得呸一口表示同情的命,她为什么要认呢? 杀死第一个人的瞬间,鹿平安将小御风诀施展到极致,整个人连退了近百丈,她知道那些筑基修士的法器倏然将至,连忙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几颗黑色的丹药。 这也是她娘留给她的。 毒丹,伤人也伤己。 无所谓,反正她今天绝无生机。 就在三支剑向自己飞来的时候,鹿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天。 星光灿烂。 等等,大白天哪来的星光? “师兄,你看天上,那是什么?” 群星凝落而成的金色台子上,一个人跪在那,天雷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觉得是劈向了自己的眼睛。 “返虚长老?” “师兄!师兄!上面这人是圣济玄门的返虚长老!他居然因为作恶挨劈了!”说话之人有些心虚。 “师兄……” 等松云门的修士想起那个哑巴的时候,已经寻不到那哑巴的踪迹了。 “咱们赶紧回宗门!” 召回自己的法剑,几个修士看着上面挂着的东西,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黑色丹药似的东西就炸开了。 是鹿平安趁机挂上的毒丹。 寻了个上风口站着,看着那几个筑基修士倒地,躲在榕树后面鹿平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刚刚死里逃生,她在想自己能不能把那几个修士的储物袋夺了。 杀人、杀人总得越货是吧? “小鹿!” 云大姑带着人折返,看见了地上的背篓就连忙寻鹿平安。 鹿平安从树后出来,又是缩着脖子的可怜样子。 见她手脚俱全,云大姑长出一口气:“行啊,你居然还真动手了。” 云大姑,你们没事吧? “没事。” 云大姑难得语气轻松。 在她身后跟着几个皮肤糙黑之人,正是和鹿平安做买卖的枯岛修士,看见她们,鹿平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 带头的女修对她笑了笑:“多谢道友你帮我传信。” 鹿平安缩了缩肩膀,她其实什么也没做。 “你看见天上的东西了吗?” 听见云大姑的话,鹿平安点头。 云大姑再次看向天空。 “我打算去寻人伸冤,咱们就此别过吧。” 寻人伸冤? 鹿平安有些不解,她再次仔细端详那突兀出现在天空的光阵,忽然看见了一个了光阵上的对联。 “陈冤诉难,害人偿命。” 好普通的一句话。 正常地就像“不认命”一样。 鹿平安看着天上的星台,又透过无数的星,看向澄净天空。 云大姑,你们要去天上吗? “能让圣济玄门的返虚长老跪地受天罚,这世上唯有沧海神尊能做到。” 说话的人是戴着幕篱的女子。 “听闻神尊常在戏梦仙都,我们打算去北洲。” 鹿平安又低下了头,北洲有些远,她存的灵石不够。 枯岛来的修士却突然开口说:“也不必去北洲那么麻烦,能找着青竹道院修士,就能寻着神尊。” 见其他人都在看自己,黑皮儿的女修士笑的露出一口白牙。 咱们跟那些女修常有往来,要不是得了她们传功,咱们也撑不到云道友你来救咱们。青竹道院有神尊道场,她们拜的就是神尊,吃饭前还得给神尊上香嘞。找她们比去北洲方便多了。 戴着幕篱的女子将几个松云门弟子的储物袋取了,都给了鹿平安。 “那咱们就去寻青竹道院弟子。” 鹿平安将自己的竹篓背起来,跟在她们后面。 “道友你也跟我们去呀?” 鹿平安点头。 她又看了看天。 白日出星斗,天雷劈返虚,天上都有这么离奇的事儿,她为什么不能走她娘走过的路呢? 这么想着,她又在脚下用了小御风诀。 …… “秦神尊是觉得只要让世人看见百里间松的下场,就能从此向善,逆转了九陵一界?” 看着坐在自己手臂上的微生琴,秦四喜摇头。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第293节 “那你这般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 “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九陵界这万年里憋了太多的不平,就像是一个已经化脓的伤口,咱们得先把脓血挤出来。百里间松是脓血,那些恃强凌弱作威作福的大宗门小宗门也都是脓血,先挤一挤。”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微生琴皱起了眉头。 蔺无执走过来,看见小小的人儿坐在那儿,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块蜜糖。 突然被塞糖的微生琴抬头,看见了蔺无执。 “好吃的。”蔺无执微微一笑,“微生前辈您尝尝。” 微生琴低下头。 还真的啃了一口。 “之前红药传信过来,说南洲有几个小门派掳散修做奴隶,送去矿山开矿,我让青苇带着人去看看,不然她俩定是要来见神尊你的。” 高大的女修在秦四喜的身侧坐下,把微生琴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神尊,你何时有空,我想请你给我做个见证。” “忙是有点忙,说了要去魔族还没去呢,让我见证什么?” 鹅看见白发小人儿有蜜糖,立刻对秦四喜扬起了头,秦四喜也赶紧拿了吃的哄她,蔺无执语气平常,她连头都没抬。 “见证我在此界立道统。” 秦四喜转头看向蔺无执。 蔺无执笑:“九陵界这些大宗门,太平日子过久了,还真以为什么好事儿都是他们的。” “你要在九陵界立体修道统?” 蔺无执点头。 秦四喜在诸天神界有不少身负道统的朋友,但是对道统这玩意儿知道的还真不多。 “怎么立道统?你一个一个打上去,打到那些门派服?” 蔺无执:“……你等等,我还真没想过这个路子。” 一旁的微生琴抬起头想说什么,看看这两个不是很靠谱的后辈,她又把头低下了。 算了,让她们折腾去吧,吃糖。 第186章 魔界 道统,一道之统,说到底是让自己的“道”为此界天道承认。 立有道统的宗门从此便可在此界生根发芽,受天道庇护,宗门大兴,则天道盛。 “立道统的法子有不少,最常见的就是发宏愿,立誓将一界苍生福祉一肩担待,其次是修为足够高,召其他各道集会,让各道承认此人有此间道统,再提请天道同意,再次是争道统,跟有道统的宗门在天道见证下开启道统之争。” 蔺无执给秦四喜讲了讲这道统是怎么回事儿,秦四喜很快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这道统就是做一地诸侯,天道就是朝廷。第一种是先占了地盘,再跟朝廷讨封,朝廷说你得做下什么功绩才行,这算是以力。第二种则是威逼利诱,周围的刺史也好节度使也好都认了,再上书朝廷,算是以威。第三种就是以朝廷之名去征讨已经有了封地的诸侯,算是以争。” 秦四喜脑子转得够快,一下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门道。 “那你一家家打过去也是好办法……只是你能打过吗?” 秦四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之前的蔺无执之前和八剑的宗佑算是能打个平手,两人都比不过那个杀到戏梦仙都的百里覃,更比不过刚刚被处置了的百里间松。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只要能战胜与我修为相当的人就行。” “那你道统是什么?体修道统?” “嗯,对,体修道统。” 蔺无执淡淡一笑。 鹅吃完了秦四喜喂的糖,又看向坐在蔺无执肩膀上的白发小人儿,看着看着,鹅一展翅,露出了自己的小纸鹅。 抱着米糖的微生琴看着翅膀上拿着十八般兵器的小纸鹅,看它们一会儿在鹅身上层层叠叠摆造型,一会儿又呼啦啦地飞,却不懂其中意思,只能又看向那只胖鹅。 干嘛?是想打架吗? “一起玩!” 这就不用了吧? 怎么也是一万多岁的前辈了,微生琴表示拒绝。 “鹅在诸天神界也有一个和前辈你现在身量仿佛的玩伴。” 秦四喜解释了下。 “鹅是有些移情。” 微生琴眨了眨眼睛。 她从前也有两个玩伴,是两只寒鸦,她第一次以为自己能够改变未来的时候,两只寒鸦被正道修士杀了。 “糖吃多了。” 白发小人儿轻飘飘地落在了鹅的面前。 她原本是赤脚的,蔺无执用细绢编成绳子,给她编了一双鞋。 曾经的魔族公主微微抬了抬下巴:“你想怎么玩儿?” 鹅一下子就高兴了,梗着脖子扇了扇翅膀。 看着微生琴飘飘摇摇在前面引着鹅带着一群纸鹅追她,秦四喜乐了。 “也不知道谢青藤那苗长出来的人能多大,要是也这般大小,倒是正好和微生前辈作伴。” 蔺无执也看着她们,片刻后,她说: “我与微生前辈相遇之时,已然是心灰意冷,所以纵然察觉她言语中对我多有哄骗,我也决意来到九陵界。” 秦四喜转头看她。 蔺无执勾了下唇角:“我五百岁之前,是实实在在的天之骄女,母亲是海皇,父亲虽然只知道追着母亲跑,可他从前的同门都对我极好,我还有几个姨母,有的纵横几界,声望无两,有的是一界支撑……五百多岁的时候,我体内多了一条灵根,原本的七品水灵根也只剩了五品。” 啥玩意儿?灵根还能多?还能变? 秦四喜没说话,蔺无执却已经从她脸上看出了她想说什么。 “这事儿说起来就太长了,总之,我父亲曾经差点就被留在黄泉当了鬼王,他身上带着黄泉轮回之力,轮回之力藏在我的体内,原本并不明显,可是海族五百岁成年,有个祭典,会进一步提炼海族血脉,就在祭典上,长老们发现我血脉不纯,水灵根竟然萎缩了。” “他们想要强行提纯我的血脉,差点儿弄死我,反倒使我体内的轮回之力彰显于外,成了另一条灵根……我还且得说一会儿呢,你要不要来点儿瓜子儿?” “好好好。” 蔺无执从储物袋里抓了一把炒瓜子放在了秦四喜的手上。 “来来来,说别人的乐子得吃瓜子,说自己的乐子当然也得吃。” 抓着瓜子儿,秦四喜问蔺无执: “那这轮回之力还挺厉害,能救了你。” “是啊,能死里逃生是我幸运,可惜那时候我倒觉得自己不如死了。那些年事情太多了,我的一个姨母突然失踪,她的大徒弟又寿终而去,另一个姨母偏偏在长眠,我娘本想在我成年之后就把皇位传给我,去另一个世界寻我失踪的姨母……最后穿过异界之门的人却成了我,我妹妹阿罗若无意外,就是下一任海皇了。” 海族大皇女,未来的海皇,这样的身份扛在肩上扛了整整五百年,到头来阴错阳差,都成命运作弄……秦四喜听得直呲牙, “我看你抓鱼的本事还挺厉害的。” 这话,蔺无执苦笑了下: “实不相瞒,自从来了九陵界,不知道是不是这儿的风水确实好,又或者是因为我修炼了我父亲那边的功法,我的水灵根又渐渐恢复成七品。” 秦四喜:“……” 蔺无执叼着个瓜子仁儿说:“越是如此,我越没办法再回去。” 秦四喜点头,嘴里咔嚓咔嚓吃瓜子,吃不出味道也不耽误她吃个热闹: “确实,要是没好,你回去了,是尴尬你一个,现在好了,你回去是尴尬你们一群。那你姨母呢,你没找找?” “到了九陵界才知道这九陵界的界门在大宗门的控制之下,想要离开得花一大笔灵石。我捡徒弟,养徒弟,哪里能凑出灵石?不过我运气不错,还是把我姨母找到了。” 蔺无执看看秦四喜,又看了鹅一眼。 她的姨母身边就有一个和现在微生琴这般大小的人儿,她还 得叫声“小舅舅”呢,她那“失踪”的姨母,分明就是不知道怎么就飞升了,现在也在诸天神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凭她姨母的本事,肯定也往无争界母皇那里送了消息。 两人再未说话,看着鹅和微生琴玩耍,把手里的瓜子都吃了个干净。 “我去打道统了,一家一家打过去,倒是比讲道理方便。”蔺无执拍掉手里的瓜子皮儿站了起来,“微生前辈,你跟着我走吧。” “来啦。” “那我去魔界,你好好打,带着你精通医术的徒弟。”秦四喜也站了起来,“鹅,我要走啦,你去不去魔界?” 啪嗒啪嗒。 是鹅跑了回来。 “若是,道统之争我输了,等你回了诸天神界,记得把我的故事讲给旁人听。” 蔺无执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 秦四喜皱着眉看她: “吃你一把瓜子儿,你就又给我添了个差事?” “我那些徒弟徒孙里炒瓜子手艺最好的是红堇,你去找她,要多少让她给吃炒多少。” 说罢,蔺无执先走一步。 秦四喜看着她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又抬头看向天空。 星台之上,休息了半日的长生无法又将一人强请上台。 抱起鹅,秦四喜消失在了原地。 …… 第294节 因为微生绪、微生琴和微生舆,微生琴记忆中的上一任魔皇、盛九幽记忆里斩杀的魔族大将都长得跟人差不多,让秦四喜还以为魔族就是跟人长得差不多,只是肤色不同,发色不同,眼睛颜色也不同。 等真到了魔界,她发现自己是想当然了。 看着一个手腕子上长了蟹钳的魔族走过去,秦四喜瞪大了眼睛。 这么大的蟹钳子那得怎么吃……不是,这是人跟螃蟹杂交了? “这是魔族万年来苦心研究出的修炼法,把魔物的肢体装在自己身上。” 说话的男子生得长眉秀目,却是红色的眼睛,正是如今顶着微生舆躯壳的褚澜之。 秦四喜本来想把微生绪从炎火秘境里带出来当向导,又觉得现在的褚澜之比他更好用些。 果然,褚澜之对魔族之事知道的也不少,又有一副魔族的外貌,行事倒是方便。 秦四喜手中拿着山河随性扇,一头长发变成了红色,眼睛也成了红色,红色眼眸在魔族是“世族”的象征,倒是让她行事更方便。 鹅非要跟她一起来,褚澜之施展秘法,让旁人把鹅看作是魔界的黑血鹤。 “把魔物的肢体装在人身上?这么丧心病狂的法子,不会是微生绪想出来的吧?” 说话时,她看向褚澜之。 褚澜之默然。 秦四喜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不远处又有一人半截身子是人,四肢都是巨猿,走路的时候手臂撑着地。 “你舅舅在魔界都搞得这么花里胡哨了,你还在九陵界惦记着怎么飞升?” 秦四喜啧了一声。 “我要是你,我晚上能愁得睡不着觉。” 褚澜之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压低了嗓子: “与魔物相合,虽然短时能令魔族逞凶,却并不长久,这样的魔族活不过五百岁。” “五百岁还少?刚刚那猩猩活五百岁,少说能抵个元婴吧?在九陵界都够把一座小城杀几个对穿了。你告诉我,那些小城里的修士可还有机会活到五百岁?” 褚澜之无言以对。 秦四喜轻轻摇头,一头红色像是海藻在水中轻摇。 魔族不喜束发,她也只能任由长发披着,时不时就得抬手拂一下脖子后面。 褚澜之在她身侧,目光偶尔瞥见她的动作,手指动了几次,到底也知道自己早就没了替她拂发的资格。 “魔族做买卖用的也是灵石?” “灵石能帮助魔族维持神志清明,至于修炼,魔界魔气充溢,不需要额外吸取魔石之力。” 除了路上的人千奇百怪之外,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处魔族的街市,魔族来来往往,交易买卖,和九陵界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 “你们两个别乱跑,尤其是你。” 秦四喜看向另一侧。 红色眼睛的少年和她仿佛姐弟,其实是同样被施了障眼法的陆小六。 秦四喜打算在魔界顺便解决这两人的魂魄的问题。 陆小六憨憨一笑。 又有一人屁股后面竟然有个孔雀尾巴,他张着嘴看了好一会儿。 秦四喜又拂了下头发,说: “魔族的皇宫我大概知道方位,咱们过去吧。” “等等等等。”陆小六嘴里喊着,秦四喜回头,发现他已经站在了旁边一个摊子前面。 “给。”看着陆小六递过来东西,秦四喜眨了下眼睛。 “这个可以弄头发。” 陆小六比划了一下。 是一枝黑色的翎羽,陆小六看见刚刚那个孔雀尾巴的人用孔雀翎将头发盘了起来。 “谢谢。” 秦四喜将东西接过来,坚硬的翎羽从她的头发上划过,固定在了她的脑后, 陆小六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旁的褚澜之看着自己的这一幕,片刻后,又移开了目光。 第187章 大局 既然是在南洲,蔺无执的“立道统”之旅索性就从南洲开始了。 她也不挑地方,正好在圣济玄门,也不必往别处去,直接叫门就好。 圣济玄门的掌门百里蓁得了消息,竟然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的圣济玄门,日子不好过。 因为太上长老百里间松从宗门弟子身上抽取气运一事,宗门上下就已经怨声四起,从长老到寻常弟子全部人心惶惶。 实际上百里间松做过的孽又何止这些?只不过这些人年纪都还轻,在活了万年的百里间松眼里可利用的不多,也只有些天子骄子的气运罢了。 一万年的陈雪被沧海神尊抬手化去,留下的是令人作呕的污浊和在很多人心里心照不宣不该见天日的泥泞。 比如圣济玄门一位八千岁的长老,六千年前她爱徒去世,她一直以为是死于意外,如今才知道是因为她爱徒命格特殊,被百里间松拿去给他的气运秘法当了“引子”。 八千岁的长老出山,修为是不如百里间松,却也是返虚大能,为了让她不至于掀翻整个山门,百里蓁不得已请了另外一位百里族长老暂停闭关。 结果那位长老一出自家闭关的山峰就看见星台上的水镜上被剖取元婴之人是她恩师。 八千年前的恩师。 百里蓁也不敢再请别的长老,只能手持掌门令先请两位长老以大局为重。 瞬间结成同盟的两位长老同时笑了。 “掌门,若你数千年前未曾跟那为恶的百里间松说这一句,倒也不必再说了。” “圣济玄门有今日,乃是我等拼杀之果!难道我们数千年来舍生忘死,为的就是造下一个束缚我等的的笼牢吗?大局为重?哈哈哈哈,如今天下何为大局?莫非是掌门的掌门宝座?” “身为掌门,放任百里间松坐大,你们百里一族世代掌管圣济玄门,难道真的未曾给他做过遮掩之事?” 句句诛心,句句刺向宗门根基。 百里蓁却不敢反驳一字。 她受圣济玄门万年基业荫庇,如今的苦她也只能吃,只能吞。 两位长老甚至没有从云端降下,高坐法器之上,二人以灵识俯视百里蓁。 “掌门,百里间松的徒子徒孙,经此一事还能留在宗门之内?” 百里蓁心中一动。 这就是最让她为难之处。 百里间松的徒子徒孙太多了,尽管他们也被吸了气运,现在却没人还在乎他们过往的委屈。 此时,她羡慕极了济度斋和现任剑首长生易,一个宗门有魂,就算掌门入魔又被改道千年也能浴火重生。 两位长老说出这句话本意也不是让百里蓁选择的,她不吭声,一个长老淡淡一笑,身上威势直直压上百里蓁,让她几乎喘息不能。 “这世上只有一个圣济玄门,便是与百里间松毫无亲故的圣济玄门,掌门,你可要想清楚,要么,是你下令把百里间松的徒子徒孙废了修为赶出去,要么,就是咱们动手,为圣济玄门清理门户……百里间松手中冤魂无数,孽债无数,他的徒子徒孙这些年仗着他的身份和权柄在宗门内作威作福,怎么就到了还债的时候就能撇清?如此,置门内受害弟子于何地?掌门,别忘了以大局为重。” 她把百里蓁的话还给了她。 这还只是宗门内的一点麻烦,百里间松作孽的对象可不局限于宗门之内,对宗门内与他修为相当的同门,他还知道遮掩行迹,在宗门之外,他屠人满门之事可是做的干脆,玄清观的长老在水镜上认出了自己早年被满门屠戮的至交,此时也已经杀到了圣济玄门之外。 和他们相比,蔺无执跟她说要立道统,可谓是清新脱俗。 “你们寻个化神境界后期的修士与我比过,若我赢了你们便认我青竹道院的体修道统,如此简单之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 穿着一身深青色布袍的蔺无执脚踩草鞋,头发半披着,一点也没有是来别人门上做客的自觉。 不过也这对,毕竟她本来就是从圣济玄门的后山走来的。 圣济玄门吹响号角,敲起山鼓,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甚至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蔺掌院,道统一时怎可敷衍了事?您既然选我圣济玄门为第一战之地,我们宗门上下自然要慎重待之。” 穿着绣金法袍的百里蓁亲自应了上来,把礼数做到了极致。 “还请蔺掌院稍等些时日,让我们能派人往各处请人来做见证……” 百里蓁脸上的热络和其他人的冷淡都被蔺无执看在眼里,她环顾左右,大概明白了此时的局面。 圣济玄门内外交困,百里蓁想用道统一事转移旁人视线,也能趁机让别人知道百里间松倒了,圣济玄门没倒。 她暗暗啧了一声,点点头,算是应了。 “正好济度斋的道友们没走,也请她们来做个见证。” 听见济度斋几个字,有些人的脸上一僵。 济度斋何止是没走,一些在水镜内与百里间松狼狈为奸之人此时还都在济度斋的手上,不少作恶之人此时心虚至极,生怕自己的过往也在济度斋的筛查之中被人发现。 传闻济度斋有一把秘剑,修为低于持剑之人,就会被秘剑逼问出心中的秘密。 这把剑,和高高在上的星台一样,悬在无数人的头顶。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对济度斋赶尽杀绝!” 一处隐蔽的洞府内,一个男人看着别人的传信,立时暗骂出声。 嘴里在骂着,他手上却施展法诀,把自己的隐身阵法又加固了几十层。 就在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个极小的金色光点突兀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光点的后面竟然连着线。 金色的线轻轻一卷,一支短剑被这线卷到了男人的面前。 第295节 “长门宗太上长老秦赫行,请往星台一战。” 秦赫行在自己的洞府之内也不是毫无准备,几乎瞬间,无数的术法砸向那剑和光,同时,他甩出了一把符咒,想要趁机从自己的洞府内脱身。 可是在无数术法的光中,那一条金线却安然无恙,在男人即将消失的瞬间,它变成了一个大网,将人网在其中。 男人只觉得眼前光影变换,等他回过神来,就察觉到自己站在了一个发光的台子上。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背后有巨剑影子的女子。 在台子的边上,跪着二个男人,他们的头顶天雷滚滚,每一道雷劈下去,都有灵气从那些人的身上脱离而出,回归天地之间。 这是天劫? 这是凌迟! 秦赫行认出了他们二人中的两个,另一个实在是被劈得不太像个人了。 那两个还有点人形的分别是数千年前从玉符宗出来自立门户的晋弧、晋弘兄弟两个。 他俩的修为比他高多了!现在一边吐血一边挨雷劈一边还得看着自己的罪行被公之于众。 他对面的长生无法活动了下手臂,刚刚那一场她打了个痛快:“秦赫行,许久不见,盛九安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身为他的至交好友倒是活得潇洒。” 秦赫行看向那个女子和她的剑,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 “我交代!我有罪!盛九安勾结魔族一事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他认怂,长生无法咧嘴一笑。 “秦阵师,有些话你万年前不曾说,如今跪,可是跪错了人。” 话语刚落,长生无法的剑已经逼近了秦赫行。 …… “这魔族的王城也真是……风味独特。” 看着可以用张牙舞爪来形容的魔族皇宫,秦四喜自觉自己点评的很委婉。 都说魔族魔气吸多了,脑子不太能转玩儿,看他们的房子就能看得出来。 随便削几下就直接垒成房子,这种随性在魔界随处可见。 跟那些寻常房子相比,魔族的皇宫就走了另一个极端。 整齐,整整齐齐的魔兽头骨、腿骨、獠牙经过严格筛选之后成了魔族皇宫的翼角、斗拱和飞檐。 褚澜之心情复杂,他厌恶自己身上的魔族血脉,实在没想过自己还有能看见魔族皇城的一天。 “传说魔族皇宫内的九层高塔是王族藏宝之地。” 听见他的话,秦四喜看了他一眼。 在她杀了微生绪之后,褚澜之魂魄上的因果线变多了,其中几条比从前粗了很多。 同样有这等变化的还有褚澜之的身体,毕竟那身体里有微生舆的魂魄,秦四喜倒是不意外。 无论褚澜之还是微生舆与那座九层高塔的因果都不深,秦四喜深吸一口气,一只眼睛的眼眶微微泛起金光。 “不去九层塔,再往城外走。” 沿着一条比较粗的因果线一直走到了城外山上,秦四喜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塔楼。 她来过这儿。 准确来说,是她 在幻境中来过这,那时候她是一只叫二吾的寒鸦。 这里是从前微生琴住过的那座崖上高塔。 进了塔内,陈设和微生琴在的时候已然不同。 用金碧辉煌来形容毫不过分。 “传闻初代魔皇曾经深入地底魔渊,捡到了魔神遗物,靠此物,他保了自己后裔的神识不会被魔气所损,也让自己的后人魔功精纯,远胜寻常魔族。” 秦四喜说着自己从微生绪记忆里看见的旧事。 她来魔界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此物。 在微生绪的记忆中,他曾想用此物生下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继承人,偏偏他没有成功,后来,他把这件宝贝用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九陵界修士,由此而来。 在秦四喜的身侧,褚澜之忽然有些心悸。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一颗青色珠子,在一种宝物之中,它并不显眼。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有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这个给你!” 陆小六把青色的珠子递给秦四喜。 秦四喜看着被送到自己面前的珠子,轻轻摸了摸被自己抱在怀里的鹅。 她来此,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斩去魔族极盛的气运。 微生绪身死,魔族的气运最有可能转到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他的儿子微生舆。 一个是人魔混血,同样有魔族王血的褚澜之。 现在,秦四喜想到了第二个可能。 她缓缓抬头,看向陆小六。 “疯子!你怎能将魔族至宝给她!” 借着魔族至宝梵青珠,微生舆终于短暂控制了褚澜之的身体。 在这瞬间,秦四喜手中掐着一根鹅毛,手指点在了“褚澜之”的额心。 “摄!” 她从褚澜之的身体里摄取了一个魂魄。 只见“褚澜之”的身体晃了晃,一招打向了秦四喜。 可惜那一招还没出完,就被鹅扇了出去。 一旁,还在微生舆身体里的褚澜之看着这一幕,忽然惊觉: “你摄取的魂魄是陆小六?!” 秦四喜将那根鹅毛捏在指间,眼睛还是盯着“褚澜之”的身体。 那几条与魔族息息相关的粗壮因果线不见了。 魔族的气运…… 将梵青珠收起的瞬间,秦四喜逼近了被打飞出去的“褚澜之”身体。 金色的因果线在她手中成网,这一招她上次用,还是对付微生绪。 第188章 棋子 “神尊。” 在秦四喜将要以因果线捕获微生舆魂魄,也算是从因果角度把他杀死的时候,褚澜之拦住了她。 褚澜之是挡在自己身体的前面。 “神尊,区区微生舆的魂魄不必您以神力对付。” 秦四喜的眸光转向褚澜之,她手中的金线如同有生命一般蜿蜒,在片刻后又渐渐消失了。 “不愧是九陵界修真第一人,能认出本座是神力。” 她说话的语气不是夸奖,褚澜之垂下眼眸。 “本座”,秦四喜回到九陵界之后,只有极少的时候会这般自称。 几乎每一次,这种自称都代表了她放弃了属于人的宽和和仁善,选择了神的冷漠和凶狠。 褚澜之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得罪了秦四喜。 他也有些心虚,现在的他也并不是从前那个时时有依仗的九陵界第一人。 可他实在不敢放任秦四喜将神力施展在自己的躯体上。 如果说从请神到现在的几百年里褚澜之在哪里有了长进,那其中定有一条是他对神力的敬畏。 他害怕一旦秦四喜的神力进入他的身体,他就越发不能回到自己身体中去了。 楼外忽然传来吵嚷之声,大概是有人察觉了魔族至宝梵青珠的异动,地面和墙壁上隐隐浮现出青色的纹路,像是什么阵法。 秦四喜抬手摄过褚澜之的躯壳,带着鹅一起瞬移到了一座山上。 “鹅,看着他。” 把被打晕的那副皮囊扔给鹅,让鹅盯着,秦四喜指尖夹着那缕鹅毛。 陆小六如今正依附在这鹅毛之上。 眼中金光闪烁,秦四喜以神力看见了与陆小六魂魄相连的因果线。 果然,那些与魔族有牵扯的因果更多是来自于陆小六,只不过他之前和微生舆一体双魂,让秦四喜之前误以为这些因果是来自于微生舆。 所有的事情,在陆小六伸手抓住了梵青珠的那一刻,就像是一把刀划开了无尽迷障,让秦四喜得以窥见真相。 魔界的高山上连雾气都是灰色的,山壁上,不知名的紫色花朵孤零零开在光秃秃的树干上。 透过虬结的枝干看向天空,秦四喜微微眯了眯眼睛。 气运影响着人,人也是气运的一部分,陆小六这一团执念是如何一点点成为九陵界堕魔的应运之人的,仔细想想,她秦四喜在其中也做过不少事。 这世上所有在观棋之人,执子之人,也都是身在棋盘之上。 微生琴如此,她想要将九陵界堕魔一事阻断,她也必会如此。 第296节 只是这一刻到来的太快了。 掌心的鹅毛微微闪烁,金色的因果线渐渐生出,又渐渐淡去。 褚澜之寻到她的时候,她仍是一头红发,只是头上那根用来束发的黑色翎羽已经不见了踪影。 “神尊……” “清越仙君褚澜之,本座有几问,你最好想好了再作答。” 听她再次说“本座”,褚澜之立刻让开两步,跪在了地上。 姿态真是一如既往的谦卑。 “当日在凡人境,你用转灵鉴削去了自己的半身魔骨,那魔骨在何处?” 摆满了宝物的高塔之上,被困在微生舆身体里的褚澜之像是一粒尘土般卑微。 他看着地上的砖缝,轻声说: “魔骨落地成灰……” 秦四喜淡淡一笑,她敛衣蹲下,看着褚澜之的发顶: “你当时已经是大乘境修士,就算你从不曾修炼魔功,你的魔骨在你体内受你滋养,也不可能平平无奇地落地成灰。” 男人在另一副皮囊之中,秦四喜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倒不是因为过往那些年的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而是这清越仙君褚澜之这些年里这般谦卑、恭敬又有所依仗的姿态,秦四喜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不如我替你说吧,你的魔骨不见了。” “你同时具备了最好的灵根和最好的魔骨,这样的身体是你舅舅微生绪苦心孤诣算计而来,难道他真的要给九陵界打造出一个万年来距离飞升最近的天才吗?不……” 秦四喜缓缓摇头。 微生绪,他在盛九幽死后就销声匿迹,后来更是让人以为他死在了长生无济的手中,自然不只是为了躲清闲。 他在等。 等褚澜之长大。 等他早就相中的这具身体长大。 “他是要为自己,选一个好皮囊,好身份。明面上是乾元法境之主,九陵界修真者第一人,暗地里却是魔族之皇,他是为了这个才以梵青珠为你提炼魔骨。所以,你以转灵鉴削去魔骨之时,他自然要将你的魔骨拿走。自然,他拿走的也不止是魔骨。” 指间的鹅毛周围漂浮着点点碎光,秦四喜看了鹅毛一眼,又看向褚澜之。 “他还拿走了你的执念,用你的执念继续蕴养你的魔骨,只等某日趁着你魂魄离体之时,再把的魔骨送回你的身体。不对,到那时,那身体也未必是你的了。” 大概是第一次,从秦四喜回到九陵界之后的第一次,褚澜之毫不遮掩地,用直直的目光看向秦四喜。 那目光尖锐到可以穿破他自己的所有伪装。 秦四喜勾了下唇角。 “比起你那些装模作样,你如今的眼神倒更像是个人了。” “神尊,你说的这些,更像是在向我讨债。” 褚澜之的意思是秦四喜是因为过往的旧债才杜撰了这些。 这其中带着恶意的揣测让秦四喜乐了,她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笑意: “你害怕了,你害怕我说的是真的。” 目光相接,褚澜之的脸色在一点点的变冷。 因为他眼前这个女人不闪不避,坦然得像是山海镇的晴日。 她说的都是真的。 每个字都是真的。 她说的 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 是他数千年来自以为是的人生,是他的身份,他的存在,他的一切。 他褚澜之,又怎么会是别人为自己豢养的皮囊? 收回扇子,秦四喜直起身,她吹了下手里的鹅毛,在它飘起来之后又抓紧。 “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若只是寻常执念,为什么陆小六能在凡人境将你取而代之?又怎么会压制了微生舆的魂魄?他不只是执念,他本就是你的半身。” 有最好的魔骨,有魔族的王血,又是执念所化,比起一心飞升的褚澜之,陆小六是更适合的魔主人选。 所以,在微生绪死后,魔族的气运被分成了几分,陆小六拿到了最多的那一份。 我本想在给你和微生舆换回身体的时候直接杀了微生舆。虽然会让你的躯壳受些伤,但是能斩杀了微生舆,我也觉得值得,可惜,如今事情生变了。 秦四喜深吸一口气,语气和缓,说出的话却像是寒夜里的锋刃。 “你的魂魄在微生舆的身体里受魔气浸染,头上又有欠债,反倒是陆小六,不仅是魂魄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又因为得了神的眷顾而平白被滋养气运……又或者神眷本身也是气运的一部分,谁有能说得准呢。” “若是那样,褚澜之,你能从陆小六的手中争到你的身体吗?” 褚澜之怔怔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只胖胖的鹅站在本属于他的胸口上,趾高气昂。 褚澜之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心口晃了晃。 他这一生,从呱呱落地就是天之骄子,是乾元法境未来的主人,数千年来,他修行,突破,得宗门赞誉,受天下追捧,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理所当然地做一切事,纵有些瑕疵,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描补。 因为他理所应当地能付得起一切的代价。 一直到此时,一直到此刻。 秦四喜看着褚澜之。 他的头上欠债原本是六斗八升,在瞬间,已经成了八斗八升。 倒是吉利。 大概在天道看来,她救了褚澜之的魂魄,又救了褚澜之的躯壳,这算是两条命。 又或者她把真相告诉褚澜之,这本就是在从无数迷障中救他。 不过秦四喜也并非为了救他才说了这么多。 抬起头,她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 黄泉的天有一层黄色的雾气,却又仿佛在发光似的,所以虽然并无太阳,可黄泉里大部分地方都还算是明亮。 魔族的天却是阴沉灰暗。 山风呼啸,衣袂飘卷,秦四喜看着无尽的因果,又想起了微生琴。 微生绪的诸多算计,微生琴也知道的很清楚。 她选择在微生绪算计成功的时候自尽,何尝不也是把褚澜之的教养直接放手,任由他成了一颗天、人、魔之间的棋子。 秦四喜曾经问过微生琴,要不要让褚澜之知道她还没死的消息。 微生琴拒绝了。 现在想来,她拒绝时说的话也很有趣。 “澜之过往数千年没有娘,以后也不必有,当一个没娘的孩子,于他是幸运。” 若微生琴一直活着,会不会也利用褚澜之的身体去算计微生绪,甚至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哥哥同归于尽呢? 秦四喜觉得,如果有几分能成的把握,微生琴是会这么干的。 “神尊,你……” 褚澜之刚说了几句话,身子突然一晃,接着,他喷出了一口黑血,头往后一仰就倒了下去。 第189章 可笑 到魔界的时候是来了三人一鹅,现在就成了一人一鹅和俩死狗都不如的麻烦。 秦四喜神识散开,能“看”见从魔族王城里飞出来的各种魔物和毒鸟,一看就知道是来寻找梵青珠的,这俩人她是必要带走的。 “从这儿把人带出去算救命之恩吧?那说不定褚澜之更想你把他带出去。” 瞅了眼褚澜之头上的那绿光莹莹的八斗八升债,秦四喜对鹅说。 鹅抬头看她,小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 这“嘎”是你弄晕的,鹅不管。 秦四喜苦笑:“我一手薅着一个,再抓着你,咱怎么把人带走啊?” 鹅看看自己脚下踩着的“半只嘎”,又看看吐血的那另外半只,忽然,鹅抬起脚掌,踩住了属于褚澜之的脖子。 鹅的意思真是太过于明显了,秦四喜捂脸咳了一声。 天上一团黑云晃晃悠悠地飘着,假装自己是一朵正常的云,此时,云停了下来。 鹅还在撺掇秦四喜: “这个‘嘎’杀了省事!要不就杀那个丑的!” 褚澜之这只“嘎”的脸比微生舆的脸好看,鹅也是承认的。 秦四喜揉了揉额头,终于忍不住开口说: “天道猫猫,你要是再不给我们想办法,鹅就把人踩死了。” 云端,一只小白猫探出了自己乱糟糟的脑袋。 秦四喜抬头看见,乐了: “你这毛之前好不容易齐整了,怎么又乱了?” 天道猫猫气急: “你知道劈返虚境要多累吗!我劈好几个!要劈好久好久!” 第297节 它头上的猫毛都炸成了一撮又一撮,毛色也不像之前那么亮,看起来格外可怜还狼狈。 鹅看着它的样子,梗着脖子展着翅膀无声大笑。 天道猫猫更生气了,要不是忌惮此地是魔界,它早就下来扯鹅毛了。 秦四喜张开扇子遮蔽灵气,对它招招手: “来,咱俩唠两句。” 天道猫猫防备地看着秦四喜,碧绿色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它还是跳到了秦四喜的怀里。 “你之前骗我好惨啊。” 秦四喜的第一句话就让天道猫猫的身子僵住了。 “你跟我说长生无济杀了微生绪,却没说微生绪没死,你跟我说九陵界气运最盛的是褚澜之,但是魔族气运却应在了褚澜之的半身陆小六的那一半魂魄上……” 用手指一点点整理猫毛,秦四喜一点点细数天道猫猫骗她的旧账。 猫猫有点心虚,翘起了一只后腿开始舔,嘴上还逞强: “天机不可泄露,怎能事事说透。” “还不可泄露,九陵界的天机都快成了筛子了……” 秦四喜没有跟天道猫猫在这上面纠缠太久,天道猫猫在微生绪一事上骗她,反倒让她对九陵界的一切“规则”都心生防备,这并不是坏事。 若是一味相信天道不会对自己撒谎,她说不定早就被坑死了。 当然,心里想得通透,也不耽误她跟天道讨价还价。 “我尽心尽力帮你寻来了折月皆萝的残魂,你却总对我遮遮掩掩,不尽不实,唉,看来我做事也不必尽心,为折月皆萝重塑身子一事还是作罢吧。” 折月皆萝四个字让天道猫猫将两只前爪打在了秦四喜的脖子上。 “你说你能给折月皆萝重塑身子?怎么做?” 秦四喜避而不答: “猫猫待我以诚,我自然回以真,猫猫欺我骗我……” 天道猫猫几乎要把脑袋蹭在秦四喜的脸上,两只软乎乎的肉垫爪爪似乎想抱住秦四喜的脑袋。 “不骗你不骗你,你快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 秦四喜觉得自己要是现在把猫猫放地上,它能蹭着自己的腿转圈儿。 “法子简单的很,只要有神君愿意在诸天神界打开虚空,借一道神碑之力出来,就够了。” 果然简单。 简单到猫猫都不敢相信。 “真的吗?” “诸天神界众神飞升之后就会在神碑上出现名字和神印,用神碑之力给折月皆萝养魂塑身,应该不难。” 天道猫猫“喵嗷”了一声,欢喜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 “赶紧去!找神打开虚空!” 秦四喜却挠头: “想要借神碑之力,得有惊动诸天的大事。比如,逆转一界堕魔。” 她语气随意,天道猫猫却愣住了。 好像过去了好久,没了刚才那些精气神儿的天道猫猫才说: “大势将成,魔界气运汇聚……你如今所处的局面,比折月皆萝她们当年还要凶险。” “无论如何,该做的事是得做的。” 趴在秦四喜的怀里,天道猫猫开始舔爪子。 它想要折月皆萝彻底回来,它也想让九陵界堕魔。 它自己就是堕魔天道,想要这个世界完蛋的决心还是很坚定的。 可是,那是折月皆萝。 猫猫好纠结,把腿上的长毛舔得更乱了。 “你打算怎么做?” 秦四喜捏着山河随性扇,又对它说: “我的扇子存了一道神力,是聚宝神君打牌输给我的,这神力类似聚宝神君的本命神器。聚宝神君的本命神器是一把称,可管世间一切交易往来,只要称上之物分量足够,可以交换世间一切之物。” “我扇子里的这道神力自然并无这般通天的本事,但是加上一个合适的秤砣,却能有大用。” 秦四喜再次拿出梵青珠。 “喏,这个就是秤砣。” 天道猫猫扒拉了一下梵青珠,又仰头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解释:“梵青珠里有魔族气运,自然就能称出九陵界其他气运的分量。” “什么分量?” 秦四喜笑着挠了挠天道猫猫的小脸儿: “自然是人心的分量,道,发乎于人心,如何能让此界改弦更张,没有堕魔之忧,不在于一人一门一派,又或者哪个神,从来,都在人心。” 她说得这么简单,天道猫猫瞪着绿色的眼睛,却仿佛在发呆。 “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先开门把我们都送回西洲,咱们再聊聊我给你重塑折月皆萝的价码。” 秦四喜笑眯眯的,天道猫猫后背上的毛儿却差点儿炸开。 这个坏蛋!她又在算计猫! 鹅看着炸成毛球的天道猫猫,不屑地扭开了脖子,踩过“嘎”脖子的宽大脚掌在天丝制成的法袍上用力蹭了蹭。 傻子猫,四喜早就知道你在呢! …… “照这么说,这位清越仙君也挺倒霉,一辈子从头到脚被人算计好了。” 换了一身衣裳秦四喜坐在桌边,翘脚看着谢惊鸿给这两人诊治。 长生易坐在她一侧,另一侧坐了她的姨母长生弦。 比起一直正襟危坐态度恭谨的长生易,长生弦对这位“沧海神尊”的态度就随意多了。 摸出来些果干,在桌上摆着,她自己抓得最勤。 刚刚这句“倒霉”就是她说的。 “他倒霉?他有什么倒霉的?天生九品五行灵根,不到一百岁就接过了自己亲爹传给自己的道统衣钵,寻常修士为了一颗筑基丹说不定要辛苦上几年,他呢?筑基丹怕是都没他小时候吃的糖豆灵气更足。微生绪机关算计给他弄了这绝好的出身、天赋,都是他倒霉,那寻常人家,有几个孩子不是也被人当了养老的?又有几个有他这般时运?没享过他的福,倒是吃了不知多几倍的苦呢。” 此时她们身在炎火秘境,谢惊鸿要在这里把谢青藤的苗苗养大,不光弄来了无数灵宝丹药,还在这儿建了一间木楼,有床榻桌椅,甚至有藤蔓制成的箱柜。 整套茶具和装了果干的盘子也是藤制的。 在这里,谢惊鸿以自己的本体示人,十几根藤蔓缠着褚澜之和微生舆身体上的脉门。 画面是很有些不堪入目的。 也只有谢惊鸿说的话比她藤蔓伸进褚澜之衣服的角度还要刁钻些。 长生弦捏着果干嘿嘿一笑:“我也不是真觉得他可怜……微生绪你可真是个狠人。” 一旁被关在金色笼子里的微生绪目光呆滞。 因果断尽,并不是意味着他的魂魄能在那个因果线编织的笼子里长久存在。 失去了因果的人会逐渐消失在这世间,知道这一点的因果神秦四喜看向微生绪。 微生绪的魂魄已经开始失去对世间一切做出反应的能力。 他知道了自己的谋划已经被褚澜之所知,可无论他如何想办法,他的魂魄已经成了凝固的泥,将他的魔识困在其中。 “被神以因果所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此时的他正在一点点体会。 没有了味觉的秦四喜啃着果干过干瘾,没忘了喂坐在自己腿上的鹅。 “褚澜之的身体没什么毛病,各方面都不错……神尊当年在凡人境倒是挺会享受。”嘴上说着检查结果,谢惊鸿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坦然回看她,笑着说:“谢大丹师,你这藤不太像正经藤啊。” “没遇到几个正经人,我一个藤妖哪里正经得起来?” “至于这微生舆的身体……”谢惊鸿想了想,才说,“这身体的上窍,也就是识海里被下了禁制,要是对微生绪动了杀念就会受反噬,褚澜之也是倒霉,正好跟这禁制撞在了一处,也就是他的灵识比微生舆强不少,不然这么强烈的杀意,换了微生舆早就死透了。” 谢惊鸿掏了两颗丹药出来。 “这个吃了之后能立刻清醒,就是灵识的伤难以痊愈,还得后面慢慢调养,另外这一颗,吃了之后睡两个月,再醒过来就没事儿了,我说的褚澜之的魂魄和灵识,要想彻底养好这身体的识海,我得开炉炼丹。” “听起来倒是挺麻烦的,要是我把他们两人的魂魄直接换回来……” “神尊要是这时候给他们换魂,俩人都得吃药养灵识,少说三五年,多则十余载,才能养回大半。不过话说回来,神尊,你要是想把他俩换回来,这微生舆你也不必找我治了。” 让谢惊鸿给微生绪的儿子诊治,她是不肯的。 秦四喜点了点头。 她看向被藤蔓层层绑缚的褚澜之的肉身,又看向困住褚澜之魂魄的微生舆的肉身。 正在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微生舆的身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褚澜之茫然地转动眼睛,最后他看向了秦四喜。 “若,褚澜之成了陆小六,神尊,你可会欢喜?” 话音未落,他又吐出了一口浊血。 所有人都看向身穿宽袍的秦四喜。 甚至包括鹅和它翅膀下面的小纸鹅们。 都探着头呢。 第298节 这么多年过去了,沧海神尊为何会回到九陵界,又和几个男人有什么纠葛,早就传遍了九陵界。 长生弦这样蹲在禁天绝地里的孤老剑修都略有耳闻,遑论旁人。 传说中清越仙君对神尊求而不得的画面竟然在自己面前上演,长生弦的眼睛都瞪圆了,她真的没见过这种啊! 看褚澜之如今嘴角带血,面如金纸,着实有些可怜。再看神尊,镇定自若,怀里抱鹅,嗯,鹅真肥。 秦四喜垂下眼眸,又抬起来,不遮不挡地看向褚澜之。 “褚澜之,若有一日陆小六和你争夺你们的身体,只要你不曾作奸犯科,我便不会出手帮他。” 说罢,秦四喜将陆小六寄魂的鹅毛取了出来,又从须弥袋里翻出了一个小纸人。 这是万家一一送她的,不想鹅的小纸鹅那般灵性十足,倒是适合用来寄魂。 随着她将鹅毛贴在纸人头上,小纸人的手脚开始伸展。 大概是发现自己变成了纸人有些新奇,陆小六竟然开始原地翻跟头。 褚澜之看着他这般模样,又吐了一口血。 自己数千年来苦心孤诣,到头来,不仅一切是空,连、连秦四喜,那个真正爱的是“他”的那个人,现在也更偏爱这个憨傻可笑的陆小六。 哈,哈,哈。 “褚澜之,你可真是可笑。” 冷笑一声,褚澜之抬手抓住了同样被吊在空中的属于自己的身体。 一道银色的流光在两具身体上流转。 渐渐的,微生舆的身体竟然显出了灰败之态。 谢惊鸿神色一变:“褚澜之!你怎能将魔族的魂魄炼化为自己所用?!” 第190章 选择 修真之路,如登险峰,求道之人需修身,修魂,修己身,受三灾九难五劫之苦,受心魔之困,受不入轮回之绝望。 在这等险要之路上,想要一直走下去极难,想要止步不前容易,想要堕落,也容易。 就像褚澜之,他过往数千年成就了“九陵界”第一人的名号,少不了要时时自省,事事小心,如今,他不过刚刚开始炼化微生舆的魂魄,便有魔气渐生,灵气涣散,竟然开始显现了堕魔之相。 谢惊鸿早在第一时间就收回了自己的藤蔓,没有她的支撑,褚澜之和微生舆的身体还飘在半空中。 银光闪烁间,令人不安的晦涩气息渐渐升腾而出,谢惊鸿眯了眯眼睛,冷声说: “没想到,褚仙君竟然能以自己的身体为炼魂之器。” 褚澜之身体里的微生舆也被惊醒,他的魂魄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没办法离开褚澜之的身体。 随着他魂魄的挣扎嘶吼,本属于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灰败,仿佛已经死了一般。 谢惊鸿在一旁看得分明,却觉得心惊肉跳。 炼魂之术这等邪道,褚澜之不仅会用,显然还早有准备,可见这位被世人追捧了上千年的“九陵界第一人”也并不像他一直以来示人的那般清正。 “这等炼魂之术,不仅是练了旁人魂魄,也炼了自己的魂魄,清越仙君,你数千年修为难得,何必让自己沦落为众矢之的?” 谢惊鸿好言相劝,身上的藤蔓姿态变幻,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在魔气渐显的瞬间,长生弦已经拿剑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数剑出鞘,结列成阵,用的是济度斋最正统的剑阵之法。 “褚澜之!你若是堕魔,我今日可要开杀戒了。” 长生易更不用说,在她身侧,白泽站在王剑上,也是杀机必现。 被炼化的微生舆在褚澜之的身体里犹如困兽,他神色狰狞,嘶吼如鬼哭: “褚澜之!褚澜之!你怎可杀我!表哥……” 旁人的一切言语,褚澜之都恍若未闻,他看向秦四喜,秦四喜却未曾看他,片刻后,他闭上了眼睛。 渐渐的,本属于褚澜之的身体安静下来。 窗外岩浆翻滚,赤云流晖。 终于,褚澜之的身体再次睁开眼睛。 只看一眼,在场其他人都知道,这是真正的褚澜之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 眼底有血色渐渐升起,褚澜之看向面前这用剑指着自己的剑修,轻薄的唇角缓缓勾起。 “我以己身堕魔,上,应天命,下,合人心,中……也全了神尊谋算。” 褚澜之笑了,笑意中甚至带了些癫狂意味。 “你们方才劝我?倒不妨问问你身后的那位神尊,她将我这被人算计谋划的一生尽数相告,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生弦转身看向秦四喜。 秦四喜双手拢在袖里,静静地站在那儿。 “神尊?” “微生舆、陆小六、褚澜之,若魔族气运真的要应在一个人的身上,褚澜之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说罢,秦四喜抬头。 四目相对。 褚澜之眼眶中的红意又重了一分。 “神尊,你我皆知,吾不过是选了吾唯一能走之路。” 继续修行,不仅无法飞升,头上还有欠债让他蒙昧渐生,他褚澜之只能困在大乘后期,无路可走。 无论微生舆还是陆小六接下了魔族的气运,他是混血魔族一事定会被公之于天下,到那时,他褚澜之就算是修为再高,又能守住什么? 是乾元法境的基业? 还是阵修的道统? 又或者九陵界第一人的名头? 那些大宗门里都有多少龌龊,他又岂会不知? 若是余生要向那等小人周旋妥协,他这数千年的修真之路才真是白走了一遭。 倒不如破而后立,成为魔界之主,拿住魔族的气运,再与一众修真者交易。 这么想着,褚澜之又笑了。 他的目光凝视着秦四喜,又仿佛透过眼前的人看向许久之前的那个女子。 “褚郎君?”她穿着布衣,踩着草鞋,神采飞扬,眼中带着笑。 他这一生,起于人心谋算,又将奔赴天命世道,唯有那么短暂的几年岁月,属于他自己。 太短了。 太短了。 眼中热意翻涌,褚澜之只将它当做是魔气的侵染。 “神尊,微生舆取人魂修炼,吾早知他通过偶师傀儡意图侵占吾之身躯,今日吾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以其魂魄为吾堕魔之始,倒也全了吾与他血缘之亲。” 此时,褚澜之的笑中已经带了些许的邪气。 他的长相本就秾丽,从前被仙君之势所压,尚可说是端秀清雅。 现在他堕魔将成,面相也改了,七分秾丽的相貌在魔气加持之下又添魅色,竟比从前更增色十倍,有摄魂夺魄的绝色模样。 “神尊,微生绪敢在我身上这般算计,定有依仗,不然,他如何知道自己算计能成?而不是被人反算计了去?” 褚澜之终究是褚澜之,不仅入魔一事当机立断,心中也在算计着种种因果,此时,手中力量凝聚,却不再是从前那样精纯的灵力,他垂眸一笑,轻轻落回地上,缓声说道: “神尊,吾如今已经入魔,脱身于旁人的棋盘,却也落入了神尊的掌中,到底该做什么,还望神尊据实相告。” 说罢,他屈膝跪地,和从前一样谦卑,却又和从前每一次的下跪都不同。 从这一次起,他不会再期盼秦四喜的心中还有他们的过往。 …… 跋涉许久,鹿平安跟在云大姑的后面,沿着海岸一直走,终于走到了一座名为“珈蓝”的大城。 听说珈蓝山上就是玄清观所在之地,鹿平安立刻觉得整座大城都飘着仙气。 走在珈蓝城的街上,鹿平安目不暇接,珈蓝城里修士一看就和她们这些小地方的修士不一样,穿得好,用的好,仿佛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傲气,壮着胆子,鹿平安背着自己的竹篓走进一家丹行,看见丹药的价格,她几乎傻了,连忙退了出去。 在门口抬头看看确实是一家丹行,鹿平安又小心走了进去。 这些丹药的价钱是真的吗? 守着药柜的童子看她一眼,笑着说: “瞧您这话,我们写个假的价钱做什么?” 鹿平安连忙掏出自己的储物袋,却被云大姑拉住了手臂。 云大姑,这边的丹药好便宜好便宜好便宜。 鹿平安想把把自己的全部家当——一百三十块中品灵石都换成了丹药! “这边可是珈蓝山脚下,十个人里三个是丹师,丹药自然便宜。” 云大姑说话的语气很是寻常,丝毫没有鹿平安这般的惊喜。 大姑,这边的丹药便宜又多,要是带去旁处卖了,不就发了? 看着鹿平安的话,云大姑凉凉一笑。 “傻孩子,你以为这样的生财路子只有你一人想得到?灵石在那儿摆着,能不能赚了钱,看的是命。” 见不会说话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云大姑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将她从丹行里拽了出来。 “你要是真缺丹药,缺多少,买多少,够你自己用的就好,千万别多买,更别打了卖给旁人的主意。” 云大姑说话的语气很郑重。 鹿平安从她的语气里察觉到了她的意思。 第299节 轻轻点头。 大姑,我懂了,你放心。 见她这样,云大姑轻轻叹了口气。 在她身后,带着幕篱的女人轻声说: “她确实是为了你好,这珈蓝城虽然是在玄清观治下,在咱们这些小修士头上压着的,却还是那些宗门,珈蓝城对外的丹药生意,都在他们的把持之下。” 我知道了,谢谢鱼姑姑。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鹿平安也知道了和云大姑一道的这位姑姑叫玄鱼,她就称她是鱼姑姑。 鹿平安喜欢说话爽利的云大姑,也喜欢温柔和气的鱼姑姑。 小姑娘背着竹篓往前面走去,她身后,云大姑和鱼姑姑互相看了一眼。 位数四大宗门的玄清观在底层修士中的名声不错,甚至比到处打妖魔赚灵石的济度斋还要好些,就是因为一些寻常丹药玄清观都卖得很便宜,哪怕是囊中羞涩之辈,要是不辞辛苦来一次珈蓝城,多半也能低价买到自己想要的丹药。 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玄清观内部松散,对名下城池也缺少管束,珈蓝城中深埋着其他宗门的势力,各家早有默契,绝不会允许寻常修士离开珈蓝城之后兜售珈蓝城的丹药,每个离开珈蓝城的寻常修士身上都被做了记号,一旦卖药给别人就会被他卖药之地的宗门发现。 至于下场…… 鹿平安背着她的竹篓实在像个刚进了林子不知深浅的傻麻雀,云大姑拉住她的肩膀,又给她传音。 “珈蓝城里什么人都有,也少不了松云门的人,小鹿你小心些,咱们先寻了青竹道院的女修,余下的事都不要放在心上。” 鹿平安认认真真点头。 这次进来珈蓝城的只有她和云大姑姐妹俩,那些枯岛修士陪着她们一路到了珈蓝城外,又返回到了海边。 让她们深入南洲腹地来到珈蓝城,她们是万万不敢的。 “四品灵丹,可令白骨生肌。” 从一个路口转过去,鹿平安听见了一阵吵嚷声。 她停下脚步去看,就见一座楼上有人挂出了一块银色的牌子,牌子上写着“试药”二字。 还没等她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群人突然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我我我我!丹师!我可以试药!” “丹师,我这有已经写好的生死状!” “丹师!丹师!白骨生肌……我这一条腿都是白骨!” 最后说话那人撩起裤管,露出了一整条腿,果然都是森森白骨。 “你这算什么!丹师上人,您要看白骨生肌,不如看看我这手!” 双臂一抬,长袖落下,露出的手上只有一根手指还有一点肌肉贴在骨头上。 站在楼上的人穿着一身绣金袍子,神色有些不耐,看着楼下众人露出的那些受伤之处,他随意点了两人。 并没有选中那个双手都是白骨之人。 “丹师!丹师您选我呀丹师!” 那个双手都是白骨的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高处依着窗栏的丹师笑了: “你这双手看着是可怜,到底也只是双手,哪有双腿和肋骨长肉那般清楚?” 丹师话音未落,那人忽然召出了一把法器,竟是把他双臂的肉也齐齐削了下去。 惨叫声里,那人几乎要晕过去,却硬挺着,他双手举不起来了,鲜血沿着指骨流到了地上。 “我这也只有两颗药能用来试药……”丹师语气轻快,仿佛不曾有人在他的面前削去自己的血肉。 另外两人刚刚还在庆幸自己被选中,此时见丹师竟然又对旁人有了兴趣,连忙跪下哀求。 鹿平安站在路边看着,明明很近,却又觉得那一切离自己极远。 “这也是珈蓝城的特色,这里有研制新药的丹师,自然也有无力买丹药,只能依靠试药为自己余生一搏之人。寻常皮外伤,一颗养元丹就能救回来,这些人皮肉不能再生,都是因为伤他们之物非同寻常,要么是被人下了毒,要么就是沾染了魔气,一颗能让白骨生肉的丹药寻常要百块上品灵石,还未必能买得到……只是这样的试药,有伤天和。” 耳边传来鱼姑姑的话,鹿平安深吸了一口气。 要是,要是药 不好用呢? 字还没有显示完全,鹿平安已经知道了答案。 靠着削去自己两臂血肉才得到了试药机会的男人倒在地上,他的手臂上生出了肉,却是一个接一个的肉瘤,那些肉瘤还在动,仿佛里面藏了无数的活物。 男人痛苦哀嚎,仿佛痛苦到了极点,他的双手却生出了长长的指肉,那些肉在地上扭动着,像是没有骨头的肉蛇。 另一个人不比他好,原本是白骨的两条腿现在已经变成了很多肉柱子,裤腿都被撑碎了。 鹿平安差点吐出来。 她彻底明白了鱼姑姑说的“有伤天和”是什么意思。 鱼姑姑,他们这般可还有救? 鱼姑姑没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片刻后,浑身上下已经看不出人样的两人在人们的惊呼声里失去了生机。 鹿平安抬头看向那个丹师,却只看见了一扇关上的窗子。 鱼姑姑,他的丹药吃死了人呀。 “试药前签了生死状,这两人之死就与他无关了。” 鹿平安隔着幕篱看向鱼姑姑,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缓缓摇头。 明明是他的丹药吃出了事。若他是故意的呢?若他本就是想要杀人取乐,骗了人来试药呢?也与他无关吗?丹师受人崇敬,是因为他们治病救人,又怎能这般草菅人命? 鹿平安很着急,连石板上的字都比平时出的更快了。 玄鱼看着那上面的字,却只能沉默。 还没等她想好该如何回答,突然在人群中爆出了一声暴吼。 “诶?刚刚那鳖孙给了药,吃出了人命嘞,怎么那鳖孙儿就撒手不管咧?” 玄鱼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赭石色袍子的女人轻轻一跳,手已经捞住了那扇床的窗台, “轰!” 一声巨响,是那女人直接一拳开窗。 楼顶传来了争吵声。 这争吵极为短促,大概就是那丹师说了两句什么,就结束了。 “轰!” 楼顶被人一脚踹烂,那高壮的女人拎着丹师从楼顶的大洞里一跃而出,落在了地上。 原本看热闹的众人纷纷退开,正好让站在后面的鹿平安看见了那女人如同拎着死狗一般拎着刚刚那位不可一世的丹师。 “恁说恁的药能肉白骨?恁有什么证据?” 丹师满嘴冒血,却无力从女人手下挣扎出来。 “我!我是丹师!” “俺打的就是恁这丹师!说!恁这丹咋练的?” “我!” 一记重拳砸在丹师的下巴上,鹿平安看见有白的红的从丹师的嘴里飞了出来。 红的是血。 白的是牙。 这丹师到底没有捱得住女人的重拳,哼哼唧唧,把自己的药方说了出来。 鹿平安自己也炼丹,虽然一直只能弄些便宜东西,那也是背过了几本百草谱的, 一听这些丹药的名字就皱起了眉头。 这些药凑在一起,根本没有考虑过病患伤势,只是一味抽取人本身的生机,让人全部生机都用来“养肉”。 看看死状可怖的两个试药者,鹿平安垂下了眼眸。 从一开始,这个丹师就是要杀了他们。 “珈蓝城内不可行凶!” 一队穿着银色甲衣的修士驭法器而来,一上来就先把那女人给围住了。 女人看看这些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丹师,大声说: “这人把根本救不了人的药骗了人吃,恁管不管?!” “你休要口出狂言,快将丹师放下!” “嘿!”女人听出了这些人的意思,手上一转,这丹师已经被她当盾似的提在了身前。 “啥意思?恁不管杀人的,要来管俺是吧?” 女人面色黝黑,样貌憨厚,站在人堆里,那高壮身材与周遭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只熊出现在了百鸟之间。 她环顾左右,一抬手将那个丹师拧断脖子扔在了地上。 女人这么做自然不是要束手就擒,哼了一声,她说: “俺还以为珈蓝城是什么好地方,原来也都是腌臜,来,俺倒要看看,恁这些人有几分的本事!” 说罢,她以手为刀,直接像带头的银甲卫士劈了过去。 鹿平安看得两眼发亮,她转向鱼姑姑,手中的石板飞速出字。 鱼姑姑,身材高大,腰间悬有铜铃,还是体修,这位女修就是出身青竹道院吧! 她找到青竹道院的人了! 第300节 玄鱼点了点头。 “她确实是青竹道院女修,只是如今这情景,咱们又如何与她搭话?” 对啊。 鹿平安心中顿时有些焦急。 鱼姑姑又安抚她:“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些人并非是玄清观的护卫,未必是这位体修的对手。” 她们几句话的功夫,那边的女修已经将五六个银甲修士打翻在地。 剩下的两个见自己不能敌,连忙退走。 女人活动了下肩膀,从腰间取了水袋,吨吨吨喝了好一会儿,又向鹿平安和鱼姑姑的方向看了过来。 “俺确实是青竹道院的,俺叫红堇,恁要跟俺说甚?” 鹿平安举着石板,挡在了鱼姑姑的身前,战战兢兢。 俺、俺叫鹿平安,俺要告状! 红堇摸了摸鼻子。 这个小姑娘,她是不是不能说话? 咋用这个石板出字儿,还带口音嘞? 第191章 秘密 那些被红堇打退的银甲卫士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红堇也不是傻的,知道别人是去找帮手的,她也赶紧摇了摇自己腰间的铜铃。 “恁别担心,俺是和俺师妹一块儿来送信,还有俺师叔,这些人伤不了俺。” 做完这些,红堇才拿出了一个册子和一支笔。 “说吧,不对,写吧,恁有什么冤屈?” 蹲下,把册子放在膝头垫着,她看向容貌有几分清丽的鹿平安。 “有鳖孙儿逼恁当炉鼎?” 鹿平安摇头。 她看向左右。 高高的楼宇被红堇轰得破瓦残窗,有人正闷头往外逃。 “试药之人”的尸首横在路上,他们明明已经死了,身上的肉却好像还在往外长,一团又一团,像是贪婪求索的肉虫。 害死这些人的罪魁祸首,那位刚刚还不可一世的丹师也死了,断着脖子被扔在角落里,眼睛还瞪着。 鹿平安又抬头看向穹顶。 苍天之下星台璀璨,在上面跪着的人更多了。 每个人,她都可以看清他们的罪行,他们的过往。 是每个人。 鹿平安总会在休息的时候抬头看向星台,巨大的水幕流淌在天际,告诉她那些名字陌生的仙君做了好多好多的恶,他们害死了一心想要拯救九陵界的神君,害死了拼尽全力想要剿灭魔物的济度斋初代剑首。 这些被害之人对于鹿平安来说都很陌生,她们好像都是好人,都很善良,可即使她们的功绩昭显在星辉之下,对于鹿平安来说还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仿佛神话。 但是,一块块水幕看过去,鹿平安还是能感觉自己的心越来越通透。 高高在上的宗门弟子说起他们长老的时候总是满脸崇敬,那些在层层仙门后的长老们有极高的修为,仿佛也有了极高的品行,他们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他们做的一切也毫无错处。 鹿平安没见过那些长老们,她只见过那些长老们的应声虫和小走狗,在那些虫啊狗啊嘴里,宗门代表了世上一切的道理,宗门说太阳是黑的,太阳从来是黑的,长老说月亮不存在,月亮就是不存在的。 明明人人头上都有一片天,那些宗门、那些长老和他们的拥趸却硬生生造出了另一个天。 那个“天”很低矮,人人都要低头,甚至都要跪下。 星台和水幕,星台上的天雷和水幕中的鲜血,星台上哀嚎求饶和水幕中的张狂得意,它们帮着鹿平安在心里击碎了那一层“天”。 原来什么化神、什么返虚的长老,也会有私念,会生嫉妒,会做恶行,他们所做的一切是“恶”,是原原本本应该被惩罚的恶,而不是被粉饰成“道理”其他,被涂抹的善恶终究是被涂抹过的。 鹿平安也明白了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这些人作恶,也要付出代价。 “天”的恶早是不能言说的秘密,“天”作恶会付出代价,才是袭向众人头顶的惊天之锤。 俺要状告松云门背信弃义,草菅人命,害死我同村邻居吴宁,这是第一状。 看着石板上的“俺”字,鹿平安脸红了,匆匆忙忙也不知道该说“我”还是“俺”,只能凭借心口那股撑着自己的气闷头闷脑往下说。 状告松云门横征暴敛,欺压松云山外修士,强买强卖,为祸一方,这是第二状。 鹿平安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手中石板上的字渐渐淡去,又出现了新的。 状告长门宗长老傅重华谋财害命,他在一百七十年前骗婚散修鹿凝,实为盗取鹿凝的宝物稚草,成了长门宗长老,却怕自己罪行败露,又杀人灭口,先杀鹿凝,又杀鹿凝兄长鹿准……这是第三状。 红堇一直看着石板上显现的字,结实的手指捏着笔,认认真真地抄了下来。 “鹿凝,鹿平安,第三个是恁替恁亲人告状来的?” 鹿凝是我娘,鹿准是我舅舅。 举着石板,鹿平安低下了头。 傅重华是她的生父。 细说起来,这是一个很可笑的故事。 她娘鹿凝为了求仙问道,拜入了泽阳门,可因为她的水灵根,她在泽阳门内便被人视为炉鼎,不仅不能学习道法,人人都可以欺她辱她,平日里她和其他几个炉鼎都被圈在一个极窄小的院子里,也不让她们见人。 只要来了“贵客”,泽阳门的掌门和长老就会让她娘她们去“款待”。 如此过了几年,有一天夜里,鹿凝奉命去“款待”一个大宗门来的贵客,说是一位元婴长老的儿子,可鹿凝去了,那人却只是让她在榻上睡了一夜。 隔着层层珠帘,鹿凝往内室看去,只看见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在床上打坐。 那人就是傅重华。 那时的傅重华出身高贵,言语温文,他不过是没有如其他人一般,鹿凝就把他记在了心里。 后来鹿凝为了能不再做炉鼎,被人欺骗吃下了有寒毒的草,几乎没了半条命,能滋养别人丹田的水灵根也被毁了,她被赶出了泽阳门,不能再当炉鼎,也没了能修炼的机会。 鹿凝不肯认命,为了能凝炼灵根,她在西洲几番进入秘境,十数年过去,她没有寻到宝物,却再次遇到了傅重华。 此时的傅重华却不再是那个清逸出尘的天之骄子,他修炼出了岔子,灵根跌品,经脉受损,从高高在上的长老之子沦为在西洲讨生活的散修。 长门宗的傅长老并无亲生子,他是从自己族中选出来天分最好的后辈认作亲子,傅重华废了,他自然会选别人顶上,对喊了自己上百年“父亲”的人也并无什么怜惜之情。说来也没什么出奇的,一个男人,只要有权有势,想要“当爹”那是再容易不过的。 一别经年,鹿凝虽然仍然修为低下,却因为常年混迹秘境,靠给人带路和售卖秘境地图赚了些身家,若她不再执着于灵根,带着这些钱回到南洲去,至少能丰衣足食活到寿终正寝,只是她不肯 罢了。 这番他乡重逢,鹿凝心中波澜连连,不能平抑。 与傅重华隔着帘子同屋而眠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那一夜,在鹿凝的心里意义非凡,在泽阳门内的数年里,只有傅重华一个人明明有高高在上的身份却未曾欺辱伤害她,看着在西洲落魄求生的傅重华,鹿凝仿佛看见了掉进泥坑里的明珠。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尽量对傅重华和从前一样,只把他当从前那位高高在上的长老之子。 鹿凝做过炉鼎,后来又在西洲打混,自然不是会没头没脑把自己一切都奉上的人,她给傅重华的这种“尊敬”只在面上,让她往外掏灵石她是不肯的。 对鹿凝的这种示好,傅重华没有拒绝。 在西洲的艰难日子如同一面面的镜子,观照其中只见他的悲惨狼狈,唯有鹿凝,她看向傅重华的时候,让傅重华依稀以为自己还是在南洲,还是众人仰望的长老之子。 数月后,两人在西洲结成道侣。 鹿凝认为自己是捡起了明珠。 傅重华也在她的帮助下重新振作,脱去了一身黯淡衣袍,他穿着鹿凝为他买来的银白法袍,又有了几分过往的风采。 看着这样的傅重华,鹿凝心中的志向越发宏伟,她不仅要改了自己的命,还要改傅重华的命。 “我们要搏到好灵根,搏到好修为,回到南洲,再无人敢瞧不起。” 鹿凝对傅重华是这般说的。 傅重华的回答是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又过了几年,鹿凝打听到了消息,西洲西北有一处名为“招摇”秘境将要开放,此处秘境灵物众多,一直被各大宗门把持,鹿凝不肯死心,她搜罗所有关于秘境的传说,按图索骥,竟然真的让她找到了曾经进入过秘境的散修。 那散修早已身故,留下的后人庸常胆怯,鹿凝花了一大笔灵石,得到了进入秘境的信物。 秘境开启之时,正逢清越仙君向整个九陵界寻求阵修一同修建请神台。 整个西洲能够稳固秘境的阵修都被调走,秘境危险大增,许多人都打了退堂鼓。 鹿凝却自知如果这次不进这招摇秘境,她未必能活到下次招摇秘境重启,孤注一掷,她混在稀疏的人群中进入了招摇秘境。 招摇秘境仿佛传说中灵草遍地的招摇山,只是其中灵草多半都是假的,鹿凝混迹秘境多年,准备极多,连续避过了许多陷阱。 她修为低,身上看着也穷酸,所有人都惦记着这秘境没有阵修帮忙庇护,只想拿了东西就走,也没人在意这么一个落魄散修,却不知道鹿凝这次真的得到了宝贝。 稚草,传说中产自招摇山的灵草,能勾连天地造化,洗去人灵根中的芜杂,将灵根升品。 只是这灵草使用的条件极为苛刻,必须是刚出生的稚童,年岁越小,功效越强,且一生只能用一次,服用稚草之后也再不能用其他提纯灵根的灵物。 抱着这样的一个宝贝,鹿凝想了很多。 她可以把稚草拿去换了给她和傅重华提升灵根的宝物,稚草效用极强,那些宗门里的天骄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先人一步,一定愿意掏出重宝和她来交换。 等她把稚草带回家,傅重华却给了鹿凝另一个选择 ——用稚草生一个天资绝佳的孩子。 “阿凝,你我就算侥幸得了四品灵根,也不过混个金丹,若是真的有一个七品灵根的孩子,拜入宗门成为真传弟子,不仅你我以后修仙之路再无艰难,等孩子成了元婴、化神境界,他也不会坐视你我寿尽而终!” 鹿凝心动了,其后许多年,她尽心竭力寻找灵材,就为了能搭配稚草,生下一个有七品以上灵根的孩子。 终于,她怀孕了。 因为中过寒毒,她怀孕的时候修为倒退,无力应付里里外外的琐碎,许多事她都交给了傅重华。 怀孕到第八个月,生产在即,鹿凝却发现傅重华常常外出许久不回来。 她强撑着身体跟过去,发现傅重华已经和另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 第301节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一开始傅重华就不想跟她有孩子。 一时不慎,鹿凝被傅重华发现了踪迹。 傅重华看着自己的道侣,言语温文:“阿凝,我一生所系,都在这孩子的身上,你做过炉鼎,又中过寒毒……” “哈!哈!哈!我就知道知道,你嘴上说着什么不在乎,说着懂我怜我,其实你根本也嫌我,嫌弃我?你也配?!你一个被赶出来的废物,要不是我,早就死在西洲不知道多少回了!从我手里骗走了稚草,你就自觉自己高人一等了?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装模作样只为从我手里弄到件新法衣的贱人。” 一瞬间,傅重华的脸色变了。 他的法器还是鹿凝为他寻了器师炼制的,自从和鹿凝在结为道侣,他极少有需要对敌的时候,这法器难得饮血,却是对鹿凝痛下杀手。 鹿凝一生要强,就算心痛欲死,她也要给自己和自己搏一条生路。 她自知自己现在无力与傅重华相争,就连连示弱,她身受重伤,又将伤势伪装得重了几分,见她不仅面色青白,腿上衣裙也都被鲜血染透,眼看就要一尸两命,傅重华带着他那个已经吃下了稚草的儿子离开了。 事实上,鹿凝早年从秘境中得到了一件宝物,是传说中的秘宝“望生蝶”,名为蝶,实际上是能动的花,望生蝶是秘境之中生机所化,是能够将人从生死一线上拉回来的宝贝。 鹿凝用望生蝶救回自己和孩子,生下了不足月的鹿平安,她自己被寒毒反噬,身体也垮了。 鹿平安还未成人,她就去了。 傅重华靠那个有傅家血脉的儿子重回长门宗,怕旧事败露,又到处寻找鹿凝的踪迹。 哪怕知道鹿凝已死,他还是让人杀了鹿凝的兄长鹿准。 只有鹿平安,侥幸活到了今天。 总有人跟我说,那些事都该放下了,说这些话的人,有我血亲,有我亲朋,还有我自己,可我就是放不下。 鹿平安抬头,看向天空。 人既然作恶,就应该付出代价才对呀。 “放不下才对咧!凭嘛要放下?俺师祖说嘞,放不下才是人,放下了那是没长手的虫子。”宽大的手掌拍拍她细瘦的脊背,红堇的脸上带着笑。 “宽仁”二字,她们青竹道院最喜欢了 ——在第一时间把仇报了,就是她们对世间的宽仁。 鹿平安被红堇拍得连退几步,抬眼见她笑得憨厚,也悄悄笑了。 红堇知道自己力气太大,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储物袋里掏了掏,抓了两根烤肉串子给鹿平安。 “这是俺们北洲的特产,楞好吃!恁也是要告状嘞?” 后半句话,红堇是对戴着幕篱的玄鱼说的。 云大姑听闻这边出了事,也寻了过来,正好看见红堇在对着玄鱼说话,她连忙挡在了玄鱼的身前。 红堇看向云大姑,皱了下眉头。 “大姐你……是不是有个姐妹儿?” 云大姑瞪大了眼睛。 红堇拿起自己的册子翻啊翻,翻了好一会儿,她停了下来。 “不在俺这的册子上,等会儿啊,俺问问俺师叔和师妹。” 说罢,红堇又仔细端详了下云大姑的脸,鹿平安在一旁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是越发肯定了。 一向爽利的云大姑此时却有些踌躇,仿佛有什么难以置信之事正在发生。 “这位道友,你见过,你见过一个人和我生得像?还是说有人求您寻一个人,那人是生了我的模样?” 说着说着,她的嘴唇逐渐颤抖。 红堇点头。 “别着急。” 她一脸肉疼地又拿出了两串烤肉塞到了云大姑的手里。 鹿平安也赶紧低头啃了一口烤肉,很好吃。 “那人是我妹妹。”云大姑的眼眶红了,“道友,我妹妹余随风可还活着?” “余随风!俺想起来了!你是余从云!”红堇一拍自己大腿,拍得震天响。 似乎是拍的声音太大了些,竟然从云大姑的眼里把泪震了出来。 “我妹妹,还活着。” 手中被塞了方帕子,余从云转头,看见了玄鱼戴的幕篱。 她连忙把玄鱼推到了红堇的面前: “道友!道友!玄鱼她原本是听兰宗弟子,却被门中长老强迫为妾,她不肯从,竟被人毁容之后扔下悬崖!还请青竹道院为她寻个公道!” 红堇小心看着眼前的幕篱: “她说的都对吧?” “不对。”玄鱼轻轻摇头,“我不是听兰宗弟子,我是乾元法境弟子舒玄鱼,害我之人也并非什么小宗门长老,而是乾元法境的化神长老柯生恩,他害我,也不止是想要我为妾,而是因为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说话间,舒玄鱼拿掉了头上的幕篱,露出了一张极为可怖的脸。 半张脸是柔雅美人,另外半张脸却是白骨森森,只有眼眶里还有些肉,吊着眼球。 鹿平安叼着肉,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她知道鱼姑姑的脸怕是不能示人,却没想到竟然是被人毁成了这般。 “至于那个秘密,红堇道友,还是等你请来了贵宗门中一位化神境的长老来了再说吧。” “不必等,说就是。” 冷冷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舒玄鱼戴好幕篱,转过头,看见了一个手握大刀的女子。 南洲四季如春,这女子却穿着翻毛的白色斗篷,仿佛是从风雪中走来。 兜帽之下露出了几缕发都是灰白模样,说话的声音倒是很年轻。 “师叔!”红堇两步冲到女子面前,高兴得不得了。 比起她的热情,这女子的动作却冷淡到让人替红堇伤心。 她举起刀,隔开了自己和红堇之间的距离。 “不准举我。” 她说。 鹿平安用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把嘴里的烤肉喷出来。 红堇生得高壮非常,相比之下,即使穿着斗篷遮掩身形,这位持刀的女修士还是能让人察觉到身体的单薄。 想来红堇要把她举起来定是轻而易举之事。 红堇收回了自己张开的手。 “师叔!她们都是来告状的!” “我知道。” 女子抬手掀开头上的兜帽,露出了一张苍白冷淡的脸庞。 “我是青苇,青竹道院二代修士。”她看向舒玄鱼,“化神修士,我也杀过。” 她话音落下,一柄极小的剑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此乃秘剑,有它在,你说的话不会被第三人所知。” 舒玄鱼看着那把小剑,嘴张了张,终于把她守了几百年的秘密说出了口。 “乾元法境为了聚九陵界一界气运助清越仙君飞升,在替各宗门做护山大阵之时都在里面布下了能盗取气运的暗阵。” 一口气说完,舒玄鱼仿佛被自己吓到了似的轻轻颤抖了片刻,才长出一口气。 乾元法境,九陵界众生向往之地,她身负洞玄妙体,是天生阵修,七岁就拜入了乾元法境。 之后的七百年里,她时时以自己“乾元法境弟子”的身份为傲,直到有一天她奉命跟柯生恩一同前往一个宗门替他们修补护山大阵。 她洞察了那个护山大阵的秘密,本以为是柯圣恩私自做的手脚,还想向法境中的其他长老揭发柯长老,却不知自己才是别人眼中的笑话。 看向那个自称是青苇的女修,舒玄鱼并未从她的脸上看见震惊之色,对方平静得仿佛知道的不是一个秘密而是一个菜谱。 这反而让舒玄鱼更不平静了。 “你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被害的?害你的人除了柯圣恩还有谁?” 舒玄鱼又说出了几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青苇点了点头。 “偷气运,你有证据吗?” “有!”舒玄鱼语气坚决,“窃取气运的阵法少不了地运石为阵眼,那块地运石要经过特殊炮制,只要是元婴境以上的阵修都能轻易认出那块地运石,只是未必认识这阵法。” 青苇又点了点头。 隔着幕篱,舒玄鱼看着她。 她也看着舒玄鱼。 又过了片刻,青苇觉得舒玄鱼大概是想自己说什么。 她想了想,说:“我知道了,柯生恩不必留活口当证人。” 舒玄鱼:“……”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 …… 圣济玄门,蔺无执刚走下擂台就收到了青苇的传信,她甩甩手上的血,只用一只手拎着信纸。 场中寂静无声,三天三夜,蔺无执以一人之力击败了圣济玄门七位化神长老和两位返虚境前期的长老,出手果决,下手狠辣,那些滴下来的血,是她撕开一位偷袭她的返虚长老时溅上的。 只知道种地的青竹道院,居然是这般的存在? 作为见证的各宗门掌门和长老彼此眼神打架,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出声。 “乾元法境的柯生恩长老可在?” 听见蔺无执的话,所有人都看向乾元法境的云舟。 很快,一个身穿淡金色法袍的男子自云端现身。 第302节 “在下便是柯生恩,不知蔺掌院有何赐教?” “不是赐教,你谋害同门,手段残忍至极,我今日要替一位叫舒玄鱼的姑娘讨个公道。” 说完,蔺无执叹了口气。 她是真累啊。 “来,上擂台。” 听见舒玄鱼的名字,柯生恩脸色骤变,他手中流光闪过,还是没有快过蔺无执。 “柯长老,别跑呀,咱们慢慢聊。” 带血的手搭在柯生恩光洁华美的法袍上,蔺无执的眸光转动,看向云舟上的其他乾元法境之人。 窃盗其他宗门的气运? 玩儿的挺脏啊。 蔺无执突然觉得百里蓁为她的道统之争这般大操大办是一件好事了。 这么想着,她看向坐在主座上的百里蓁,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 正在第六百次后悔的百里蓁轻轻转开了目光。 第192章 缘尽 把手从柯生恩的丹田处抽出来,蔺无执用干净的手指轻轻点了下柯生恩的脑门,看着他仰面倒了下去。 “各位有耳朵,也有眼睛,能听见也能看见,刚刚这柯生恩柯长老亲口认了自己的罪。” 周围坐着各大宗门的掌门和长老,加起来有几百人,看着蔺无执刚刚捏爆了柯生恩元婴的那只手,很多人完全不想说话。 他们抬起头,天上的星台熠熠生辉。 一个女子正坐在上面俯瞰此地。 那是强行将各个宗门活了万年的长老“请”上去的剑修长生无法。 她销声匿迹数千年,刚一回来,就让人想到了她是何等的人如其名。 长生无法,无法无天。 一个无法无天的在天上,另一个满手是血的在地上。 想到这突然跳出来要立道统的蔺无执,各宗门的掌门和长老又是一阵头疼。 “我记得,蔺无执蔺掌院,是异界来的修士。” 听见耳边的传音,永星山的山长吴丛辛转头看向不远处坐着的玉容派掌门。 对方正在看他。 吴丛辛低下了头,他明白对方的意思,是怨他没有想办法把这煞星早早送走,让她有了在九陵界坐大的机会。 不用别人来说,他现在都快后悔死了!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地抽自己的耳刮子。 早知如此,当年她要离开的时候,怎么就非要跟她要十块极品灵石呢? 还不是因为她从传说中物资丰饶修行无忧的玄泱界来,就觉得她一定身家颇丰! 还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已经是元婴修士,就认定了她身上一定有宝贝! 永星山号称是守护界门,其实这些年里也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从其他世界来到九陵界的修士早就被他们视作了自己锅里的肥羊,有些修为高本事大的,刚来的时候他们永星山奈何不了,没关系,你要走,总得交了“过门费”才行。 当年的蔺无执交不出“过门费”,被吴丛辛带着弟子们硬生生拦在了界门之外。 要是早知道会给九陵界留下这么一位煞星…… 不。 过去两千多年修为也不过元婴境界的永星门掌门突然一阵后怕。 幸好当年他也不过是嘲讽了两句蔺无执的穷酸,没逼出她的杀性来。 幸好,幸好呀! 刚刚给他传信的玉容派掌门见他脸上一时忧愤一时欢喜,还以为就他是有了什么能对付蔺无执的法子,连忙又传音给他: “咱们这些九陵界宗门断不能被蔺掌院挟制,吴山长你有什么对付她的法子,千万别藏私。” 法子?什么法子? 吴丛辛正没头没脑地庆幸着,就见要走下擂台的蔺无执又收到了一封传信。 看了信的蔺无执抬起头,正好看向他。 瞬间,吴丛辛感觉到自己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永星山,劫掠异界修士温嫣。” 身为永星山山长的吴丛辛在众人的目光中“唰”地站了起来。 “我山门中竟然有此事?!蔺掌院放心!既然有苦主相告,我定会把此事查清楚!不管是谁,长老也好,管事也罢,就算是我的亲传弟子、我亲儿子,只要让我查到有胆敢劫掠异界修士的,我定严惩不贷!” 蔺无执抬了下眉头。 吴丛辛的态度让她十分意外。 意外的人又何止是她? 刚刚憋了一口气想要声援吴丛辛的玉容派掌门被他这做派整岔了气儿,刚喝进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 “巫山长有心了,苦主并不知道为恶之人姓名,只知道他身穿永星山道袍,腰上挂着六星牌,是金丹后期修为,左手与挠骨相连之处有一颗小痣。” “好好好,多谢蔺掌院详细告知,此事我永星山定会给天下一个交代!” “啊……嗯,行,吴山长你……”蔺无执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对吴丛辛点了点头。 吴丛辛恨不能在自己左脸写上“公正”,右脸写上“严明”,端着一张脸又坐了回去。 “呸!胆小如鼠!” 听见玉容派掌门传音骂自己,吴丛辛只把脸扬得更高了些。 温嫣的状子并不是最后一份。 蔺无执下了擂台刚喝了两口水,又有新的传信到了。 这次是散修余从云状告东洲梧桐城城主为夺宝而构陷其母余乐宁与魔族勾结,为捏造罪证,梧桐城城主纪和永杀死梧桐城百姓十余口,更引魔物黑风吼入梧桐城,令数千低阶修士被魔物震聋了耳朵。 “余从云,余随风。” 蔺无执看向自己的徒弟青书。 “余随风就是你之前收留的女子吧?”她抬手指了指耳朵。 青书点头。 “余随风现下在戏梦仙都,知道了有她阿姐的消息她定高兴。” 蔺无执“嗯”了一声,咧嘴笑了。 鏖战日久,她一身煞气,就算笑也跟平常不同。 青书捏着她的手腕,以灵水荡涤她经脉上的暗伤,轻声说: “我已经传信给了红药和青苇,让她不要再传信过来,直接把人带过来。” 性情沉稳的医修劝说自己的恩师: “师父你凭着她们的传信就动手,威吓有余,信服不足,还是该让人面对面指认才好。” 蔺无执点了点头。 “对了,余随风的耳朵好了吧?” “……是,已经好了,用了鹅尊给的灵药。” 听见“鹅尊”这俩字,蔺无执憋不住笑出了声。 “你别说,它给的那一锅东西可真是好东西……还有吧?” “装了两千瓶,还有一千七百三十六瓶。” “省着点儿用。” 青书看向自己师父的脸。 那灵药是几十年前,鹅尊在枯岛给她们的,那时正 逢魔族想要入凡人境作乱,她们青竹道院所有人都赶赴枯岛,鹅尊见她们为了凡人境受伤,就突然掏出了一大锅“灵药”。 青书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的师父好像知道,却不肯说,只是再三叮嘱这东西一定要好好用。 说完了,她师父就去凡人境的结界外守着,一守就守到了神尊从凡人境出来。 青书能猜到那药是了不得的东西,就像她徒弟红药丹田发生的异变一样,甚至无法宣之于口。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用灵液救人之前,向神尊多供奉一碗扒肘子。 红亮亮的扒肘子,虚无山下镇子上一家老字号肉铺做的,她的徒弟们最喜欢了,在山中苦修的时候做梦都在想。 神尊一定也喜欢。 西洲魔渊外,秦四喜看着趴在云端的天道猫猫,有些好奇: “天道也会着凉?” 刚刚打了个喷嚏的小猫猫吸着鼻子阻止自己继续打喷嚏,绿色的眼睛看向秦四喜身旁那只同样好奇的鹅。 哼!臭鹅!把煮……把泡……把……喵呜!反正是把它堂堂天道沾过的水给了青竹道院的医修用,平白给青竹道院加了气运。 那些医修还不知道那水是什么,每次都还要感谢秦四喜和这只臭鹅! 气死猫了! “你就这么让褚澜之去了魔界?” 天道猫猫想起正事,努力看向魔渊深处,当然了,褚澜之走了它才敢现身,现在是看不见人的。 第303节 “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秦四喜抬手挠了下猫猫的下巴。 天道猫猫打了个滚,小云朵飘开了一截,又慢吞吞蹭了回来。 绿色的猫眼睛看着神色平淡的神君,天道猫猫忽然说: “其实,你对他是有恨的吧?” 秦四喜抬头看向它。 每天都认认真真发天雷的天道猫猫现在毛发凌乱得像个白色鸡毛掸子,它翘起前腿开始舔,后腿也跟着翘了起来,看起来格外傻。 “你对他是有过期待的。” 用粉色的小舌头舔毛,不耽误天道猫猫说话。 “第五鸿和你,有过一点点师徒情分,一点点相濡以沫的陪伴,更多是居高临下的欺辱和你的恨意。” “宗佑是骗了你,可你早早就知道啦!所以宗佑对你的亏欠,在你算计了他,让他不能再见你之后,你是放下了的。” “呲溜——”天道猫猫一脸沉迷,从自己的后腿根一下子舔到了自己的爪尖尖。 “只有褚澜之,在凡人境,你不止爱他,你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伴。” 天道猫猫趴在云头看了万年的人世浮沉,也知道了很多本不该猫猫知道的道理。 情爱,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一时,唯有“同志、同袍”的“同路人”,在这些人眼里才是最重要的。 情爱是花。 “同路”是不孤 独。 折月皆萝对盛九幽,秦四喜对文柳和绿腰,她那些在黄泉的旧日同伴……还有褚时。 “褚澜之不知道,他心心念念再也得不到的东西,曾经是就在他的手中。” 世道太平,是褚时对秦四喜的诺言,又何尝不是秦四喜对褚时的? 守着山海镇,守着南江府,守着凡人境的山山水水,也守着褚时——秦四喜是渴望着这样度过她一生的。 所以,同样是被骗,秦四喜对宗佑说永生不见,却会横跨九陵界的浩瀚大海,去东洲爬炼心云阶。 秦四喜以自己的凡人之躯爬上去,也不过是为了再见褚澜之一面,她想见的不是那个舍她而去的负心人,而是那个曾经与她有过誓言的同路人。 褚澜之错过了,炼心云阶让凡人秦四喜坚定了以凡人之身整改凡间水脉的志向,也让她一点点把褚时这个人从自己的心里挖掉了。 面带笑容的沧海神君垂下了眼眸。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山海镇猫耳山小院里的秦四喜,她短暂地有过一个爱侣,又失去了,她努力向前走,走到南江岸边,走到泯江之畔,走到九曲江的洪涝之地…… 在翻滚的江水中,那一切都过去了。 “有褚澜之在,魔界至少能有一二百年都在内斗,正好,这是九陵界修士的机会。” 天道猫猫没有吭声。 为了这个机会,秦四喜毫不犹豫把九陵界的清越仙君逼得堕魔。 真狠。 “褚澜之堕魔的消息瞒不了多久。” “也不必一味瞒着。” 秦四喜将鹅抱在怀里。 “晚上我回小院儿,戏梦仙都外面那条河的虾正是好吃的时候,我晚上做点儿你尝尝?我现在做饭的手艺可比以前好了不少。” 当鸟的时候学的。 天道猫猫本来还想矜持下,见秦四喜抱着臭鹅就要瞬移,它连忙说: “我要炸的!” “好!” 秦四喜消失在原地,天道猫猫收回了刚刚不小心伸出去的小爪,它理了理自己的毛,端庄坐好。 “你都听到了。” 魔渊里,一道灰色的雾气渐渐显现。 褚澜之看向那只猫。 “多谢你帮我解惑,也多谢你,替我遮掩行迹。” 天道猫猫并没有看褚澜之,它看着自己胸前挂着的铃铛。 “你既然要做魔主,以后我就不会再在你面前现身,你也不必再找我。” 褚澜之深深行了一礼。 “从前我总觉自己被天道针对,如今堕魔,才知道从前种种自以为是的艰辛,皆是天道眷顾。” “以后不会再有了。”天道猫猫的身形渐渐化去,成了白色的云朵。 褚澜之低着头,掌心一翻,露出了那片绿色的竹叶。 这是他法相。 法相,便是修真者的执念所化。 他的执念一直都在,却早就被他割舍,法相知道他悖逆本心,又怎么会完整呢? 看着竹叶在自己手中再次碎去,褚澜之苦笑一声,转身看向魔渊深处。 许久之后,他一步步走了进去。 第193章 新火 北洲的长钳虾,秋冬囤肉,春日攒鲜,到了春末时节,连荼蘼花都花期过半,也正是吃虾最好吃的时候。 随性院的堂屋里时时发出脆响,是秦四喜将虾壳掰开的声音。 “你一个。” “你一个。” 失去了味觉的某个神君蹲在方寸大的小院子里找到了消磨时光的好法子 ——剥虾壳。 剥出来虾肉喂给鹅,再剥出来虾肉喂给猫。 鹅抻着脖子,猫探着头,四只眼睛黑的绿的都盯着秦四喜的手,实在是平时罕见的乖巧。 “我就说,我现在做饭的手艺比以前好了,信了吧?” 刚离了水的长钳虾哪用什么好厨艺?煮熟了就是锅里鲜! 不过是看在虾的面子上,无论鹅还是天道猫猫都懒得和秦四喜计较罢了。 夕昔在一旁看着,眼睛笑眯起来,像是两道弯月。 “鹅前辈,猫前辈,要不要尝尝烤虾丸?也让秦前辈歇歇。” 这是她特意去烤肉铺子买来的新鲜玩意儿,正是卖得红火的时候,她在烤肉铺子门前可是排了好一会儿呢。 “先留着!” 鹅从秦四喜的嘴里叨了虾,小眼睛里满是精明。 虾肉丸子放在储物袋里坏不了,让秦四喜勤勤恳恳剥虾壳自己还不会吃的时候可实在不多! 鹅看了天道猫猫一眼。 要是没有这只猫就更好了,就是四喜伺候一鹅! 但是看见天道猫猫身上凌乱的长毛,鹅只是瞪了它一眼,就转开了小脑袋。 鹅不跟猫毛掸子计较。 “秦前辈,文判官跟我说我再去黄泉就能突破元婴了。” 夕昔搬着小凳子坐在自家前辈的椅子旁边。 不过百多年光景,她竟然从一个筑基修士到了可以突破元婴的境界,要是说出去,定能吓坏九陵界传说中的一群“绝世天骄”。 秦四喜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挺好,我虽然不懂修真者的修炼法子,但是我看你你与天地的因果都稳妥,可见你的修炼平稳得很,文判官是折月惊澜?她既然说了你就去做,要是不放心,过几天蔺无执回来了,你拿着你那本修炼的书再问问她,你不也算是她师妹吗?” 听秦前辈说自己是蔺掌院的师妹,夕昔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下。 “好,前辈,我听你的。” 说完,夕昔就坐在那儿掏出了她的那本修炼功法。 她这本功法需要滋养神魂,因为她不被黄泉所束缚,在黄泉修炼比在修真界快多了。 除了黄泉之外,这个小小的随性院里,她的修为进境也很快。 手里的修炼法看着看着,夕昔的目光慢悠悠飘到了在剥虾壳的秦前辈脸上。 “前辈,我之前修炼的时候突然生了心魔劫,但是我一下子就好了。” “这么厉害?” “嗯。” 小小的院子里灵气充溢,各色繁花不计时节地开着,一株月纱海棠是前几年弱水沉箫送来的,此时正开得娇怯。 还有一种花叫覆雪荼蘼,正好在侧边门前的花架上,红色的花瓣只要被阳光照了就会从花瓣外面一点点褪色成雪白,叶子也是同样,一架子的荼蘼花,架上是白,架下是红花绿叶,“覆雪”二字因此而来。 看着那些花,夕昔笑着说: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别人的心魔劫都是什么‘求不得’、‘怨憎会’,到了我这儿,我就是看见自己一遍一遍地走在黄泉路上,走黄泉路,过奈何桥,每次都有人跟我说什么,我都摇头。” 第304节 午后的阳光照在覆雪荼蘼上,白色的花瓣几乎要被烫成金色的。 夕昔认认真真说着自己的“心魔劫”。 “后来,我听清了,有人问我‘你不后悔吗’?我都摇头。” 秦四喜剥虾壳的手慢了下来。 鹅和天道猫猫也都看向了说话的女子。 夕昔却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笑:“然后,我突然看见了秦前辈,前辈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跟我说话,我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心魔劫也过去了。” 天道猫猫舔了舔爪子,仿佛突然对这个小修士有了些兴趣。 飘飘摇摇,它飘到了夕昔的面前。 舔着爪子飘过去,又舔着后腿儿飘回来,啥也没说。 只是它绿色的眼睛瞟了秦四喜一眼。 秦四喜:“……” 怎么说呢,一只猫猫一边舔着爪爪一边试图暗示你“我有话咱俩悄悄说”的样子,非常……非常…… 有个词叫鬼鬼祟祟,天道猫猫这做派可以说是“猫猫祟祟”了。 鹅看见了猫的样子,展开翅膀,拍在了天道猫猫的屁股上。 “喵!” 一猫一鹅立刻又打得白毛乱飞,小纸鹅也飞速跑出来助阵。 秦四喜无奈地给这两位祖宗让开地方,对夕昔说: “咱们出去逛逛,不带它俩,你正好带我在城里溜达溜达。” 可以逛街吗?! 鹅和猫同时停住了,被鹅用翅膀扇下来的猫毛还晃晃悠悠在半空中飘着。 “逛街,鹅也去!” “喵也去!” 秦四喜先看了鹅一眼,又看向天道猫猫: “学鹅就学呗,你这腔调怎么还比鹅甜了那么两分?” 天道猫猫:“……” 一直坐在栏杆上的小纸人一直在看着,偶尔晃晃小脚,看着鹅和猫打架,它还会外头,好像看热闹看笑了似的。 秦四喜领着鹅抱着猫,衣袖从栏杆上拂过,小纸人就轻飘飘地贴在她的衣角上。 这个小纸人自然就是陆小六的魂魄所在,安安稳稳坐在秦四喜的袖子里,探头探脑,他自己还玩得挺高兴。 “好好一个胳膊,还坐了两层……幸好你现在坐不到我头上了。” 秦四喜这话是对鹅说的。 鹅梗着脖子没理她。 柔软的纸页划过手腕儿,是陆小六在看热闹,秦四喜勾了下唇角,步子比平时稳了几分。 上次从戏梦仙都离开,是弱水沉箫吐血那天,细算起来也没过去,秦四喜却觉得这戏梦仙都和之前又不一样了。 春花笼着戏梦仙都,在暮色中,柔软的天光穿过繁叶浓花映在往来之人的身上脸上。 男子依然以轻纱遮面,穿的衣裳依旧多是罗裙。 女子的着装就随意多了,有男装,有女装,有人间境流行的绣裤配短袍,还有青竹道院女修们在阔袍里面直接只穿了件裹胸的穿法,都好看。 像是无数种花。 秦四喜边走边看,看见一片片发光的绿叶自半空落下,快到行人头顶的时候,落叶就消失了。 戏梦仙都,就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幻象堆叠,如梦如幻。 她正想问夕昔是不是这城里又要过什么节,就见有人向半空中射出了一道灵力。 “北洲牤山修士裘胜衣心怀冤屈,请开兰台!” 说话的人是个脸上有疤痕的女子,只见她的灵力落在了那落叶幻影上,那片叶子竟然就变成了一张薄薄的信笺落在她手中。 在女子手中的信笺渐渐生出了字。 那些字又渐渐飘到了半空中。 “牤山修士裘胜衣状告南洲修士卢昉借口宗门同气连枝,抢夺牤山派镇派之宝,勾结杀死牤山派上下一百六十三人。” 一字又一字,从黑到红,像是洒在了半空的血痕。 红色的光几乎融入暮色,又清晰地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等到那些字迹淡去,戏梦楼外突然出现了一座青色的石台。 高台上有一口钟,钟声响了三声,整座喧嚣的戏梦仙瞬间安静了下来。 “冤屈响,兰台现”穿着黑衣的甲士出现在了裘胜衣的面前。 “裘道友,请上兰台。”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裘胜衣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抬脚走上了兰台。 “秦前辈,这是弱水前辈模仿星台建出的兰台,若是这人有冤屈,讲清原委,请出兰台,就能登台陈冤。” 圆滚滚的石头烧到炽热,一勺水浇下去,热气蒸腾,铁架上的蚌贝都轻轻张开了口,露出了内里汁丰鲜浓的贝肉。 鹅和猫都眼巴巴看着,想买来尝尝。 秦四喜掏了灵石,买了三十个,鹅十个,猫十个,夕昔十个。 小纸人没有嘴,神君没有味觉,那就不用吃了。 摊主手上戴着特制的手套,拿起一个开了口的贝,直接撬掉壳子,又刮了下贝柱,壳里的汤水还是满满当当。 秦四喜一个喂鹅,一个喂猫,一个给了夕昔。 接过半熟的贝肉,夕昔一口连汤带肉吸进嘴里,被鲜美滋味顶得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此时的兰台上,裘胜衣拿出了卢昉作恶的证据,一点点讲述最让她痛苦的过往。 许多人都在兰台下面听着,听卢昉对牤山派如何威逼利诱,如何巧言令色,在痛下杀手之时又是如何的丧心病狂。 “我门中弟子,最小不过五岁,刚刚测过灵根,连《黄庭经》都还未曾学过一篇,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还是被卢昉派人所杀,一剑枭首……” 群情激奋,秦四喜没有往人堆里挤,仍是站在买贝肉的铺子边上。 “她讲完了冤情,再如何?将那卢昉抓来杀了?” “兰台没有前辈您的星台那般神异,凡是被控诉之人都可以自辩,也可以拿出证据,等他也说完,兰台上会落下叶子,叶子不一定飘到谁头上,头上落了叶子的人就是这次的‘兰台官’,这些人可以对此次事情争论,然后用‘兰签’作票,论定此案。” 九陵界的各大宗门内“戒律森严”,在宗门之外却总是“疏于管教”,从没有什么能真正能让这些宗门弟子付出代价的手段。 戏梦仙都的“兰台定案”之法真的能将大宗门弟子绳之以法,受到了无数散修追捧,千里迢迢来告状的人大概也正在路上。 秦四喜在意的却不止如此。 “论定之后呢?就直接处置了?” 夕昔摇头:“无罪自然放了,还要把告状之人问清楚,至于被认定了罪行轻的会关大牢,最轻大概关一百二十年。” 修真者的一百二十年不算什么,岁月久长,年岁早成了淡去的数字。 秦四喜淡淡点了点头。 “被告之人怎么抓来?怎么杀?” “大概是弱水长辈用了什么秘宝,只要兰台钟响,就去搜寻被告之人,戏梦仙都的甲卫只要跟着就好,至于处置手段……等几天戏梦仙都复查妥当,会一并处置。” 唇角勾了下,秦四喜脸上的笑渐渐真切。 “老板,您这贝,再来五十个。” “好好好。” 夕昔看见自家前辈双眼有光,仿佛看见了什么宝贝,笑着说: “前辈……您部下的星台就像是这滚烫的石头,戏梦仙都的兰台则是热气,石头能把蚌烤熟了,石头上冒出来的热气也能烘羊,真厉害。” “不一样。” 秦四喜摇头。 “最重要的不是石头,是火。” 人们仰着头看着兰台上的裘胜衣。 红艳的暮色笼罩之下,整座城都仿佛被点燃一般。 “我不过浇了瓢水,很多人就知道了可以这般去做,便也就都来做,也都能做成……这难么?” 秦四喜说着话,一抬手,把原本要喂鹅的贝肉放进了自己嘴里。 鹅一直看着,愤怒地瞪大了小眼睛。 舌尖没有吃到味道,秦四喜却没意识到,她看着不远处的兰台,仿佛在看着晨间的日出,春日的新树,又仿佛在屋檐下听到了稚嫩的鸟啼 ——总之,那些新的,是新的火焰。 第194章 来讨 “掌门,山下又来人了,一百多人,都是来找青竹道院盛掌院告状的。” 圣济玄门内门长老百里芝走到百里蓁面前,说话的语气轻缓。 百里蓁皱着眉,轻轻揉了揉额角。 “让他们在山下等着,过两日,青竹道院的道友们就会下山了。” 这句话说完,百里蓁的心里轻轻一松。 一个月,蔺无执在圣济玄门一掌挑翻了十三派的化神长老,顺便受理了上百份“诉状”,打残、打死了曾经为恶的修士一百七十余人。 第305节 蔺无执是体修,武器就是那双大掌,在手段繁多,喜好法器、法术或者符篆阵法的法修眼里,她的手段简单到用两个字就能概括,一个字是“撕”,另一个字是“捣”。 所以所谓“打残”就是被撕了胳膊腿、一拳捣进丹田。 所谓“打死”就是被人拽着胳膊腿从中间撕开,又或者一记重肘捣碎心脉。 凶狠粗暴,令人胆寒。 一个月,青竹道院过往那些与世无争,只知道种地和穿着草鞋到处跑的傻名声是彻底没了,整个九陵界的修士说起“虚无山青竹道院”六个字,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大宗门长老还是最不入流的散修,那表情动作都惊人的相似。 先挤挤眼睛,再指指天上。 跟他说话那人就会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一群女修!” 说完,还要双手往中间一抓再一分——这是在模仿蔺无执将人撕成两半儿的动作。 可见名声之凶残。 圣济玄门的比斗台被血水浸了一次又一次,连圣济玄门的弟子都忍不住绕道走,仿佛那上面的石纹都已经被血浸透了似的。 “掌门,如今礼送青竹道院下山,倒有几分撇清的意思。” 说话的是坐在一旁的女子,跟容貌端庄华美的百里蓁不同,同样穿着一身绣金法袍,衬出的是清丽雅致之美,正是圣济玄门派驻北洲的长老百里蔚。 百里蓁看向她,淡淡一笑: “蔚娘这些年在北洲,倒是把胆量养大了。” 言下之意竟是把“撇清”这事儿给认下了。 百里蔚端起一旁的灵茶轻轻喝了一口: “阿姊,事到如今,圣济玄门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那么多人因为一张状纸就死在了圣济玄门的比斗台上,场子是圣济玄门给的,人是圣济玄门请的,说是给青竹道院的立道统做个见证,结果远远近近心里眼里都被呲了一身血。 圣济玄门说自己不是青竹道院同伙儿,谁信啊? 百里蓁没有立刻回答。 一道光从门外照进来,渐渐倾斜成了现在的样子,百里蓁看了好一会儿,说: “蔚娘,咱们宗门之中死了五个人。” 死了五个人,所以呢? 百里蔚看着百里蓁。 她和百里蓁,还有此时站在那不吭声的内门长老百里芝,再加 上圣济玄门新上任的戒律长老百里茉自小都是一起长大的,一起受教,一起读书,也一起被宗门打压。 最难的时候,她们四个人除了百里蓁之外都被逼嫁给了圣济玄门里的外姓长老,花样年岁成了数千岁老人的“道侣”。 现在,百里蓁是大权在握的掌门,威逼她们的百里覃早就灰飞烟灭,她们反倒不如从前亲近了。 深吸了一口气,百里蔚说: “阿姊,你想为那几人翻案?” 那五人,百里蔚连状子带证据都细细看过,一个个作奸犯科证据确凿,死得着实不冤。 百里蓁只是笑了下。 百里蔚拍案而起: “掌门,若咱们私下做手脚,被人发现,来日如何自处?星台还在高天之上,若蔺无执与你约战星台,你怎知咱们如今所做种种不会为人所知?” 星台是什么?是照妖镜!是颅上剑!是不可欺的神迹! “这么想的人并不是我。”百里蓁轻轻摇头,“你看,我只是一点,你轻易就想到了会有人用这等办法对付青竹道院,那其他人,此刻只怕已经在动作了。” 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若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圣济玄门,你又怎知不会有人挑拨青竹道院与圣济玄门?将蔺掌院她们礼送下山,让咱们宗门不再是此间瞩目之地,也有这等考量。” 百里蔚却仍是不认同: “阿姊,事已至此,咱们圣济玄门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青竹道院的同盟,倒不如趁机将此事坐实,现在各大宗门都是一脑门子官司,咱们趁机进取,也能像济度斋一样割去腐肉……” 百里蓁打断了她的话。 “蔚娘,你在北洲见过沧海神尊几次?” 百里蔚跟戏梦仙都弱水沉箫有些交情,当年圣济玄门让神尊震怒降下天罚,整个宗门也受了牵累,只有百里蔚,被神尊出面要去了北洲主管圣济玄门在北洲收徒一事,因此避开了无尽风波。 “若是说去随性院拜见神尊,只有三次,若是说在街上偶遇神尊……我数不过来。” 神尊喜欢在街上闲逛,买吃的还分给她那只鹅,更喜欢砍价。 见过神尊吃肉包子,见过神尊喝羊杂汤,见过神尊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法宝跟人砍价只为了便宜五块下品灵石,见多了,百里蔚和戏梦仙都其他人一样都把“神尊”两字当成了“隔壁家的王老五”。 是自己人。 “阿姊,神尊是个心里清明的仁善之人,也不喜欢心机手段……” 百里蓁到底没忍住,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百里蔚。 百里蔚察觉到她的意思,也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百里蓁。 “神尊心思之深……” “阿姊,要是咱们九陵界争气一点儿,真能做到善恶有报,别今天堕魔,明天杀人,神尊怕是更喜欢窝在戏梦仙都里吃着烤肉看男人跳大腿舞。” 百里蓁:“……大腿舞?” 正在 两人的争论要偏题的时候,有弟子从门外进来。 “掌门,聚财楼楼主易水遥正在外面。” 百里蓁想了想,还是让易水遥进来了。 “百里掌门,听说你要让青竹道院的修士们离开?能不能且等几日?我楼里找了上前要告状之人,此时刚上飞舟,得往各处接人,怕是要耽误个一两日。” “飞舟?” “对呀,咱们聚财楼能打的少,唯一的本事就是赚钱,那些修士苦了这么多年,想要告状求个公道,咱们弄十几辆飞舟接接送送,也算是做了点儿好事儿。” 穿着一身赤金色大袍,易水遥从头到脚写着“不缺灵石”四个大字,说话也是钱味儿十足。 “易楼主,现在那些为恶之人都生了警醒之心,杀人灭口的事情只怕不少,您让飞舟接送,若有人行凶……” “没事儿没事儿。”易水遥对着百里蔚摆摆手,“百里长老你不用担心,我们聚财楼是和济度斋的剑修们一块儿,我们出灵石,她们出人。” 听到聚财楼已经和济度斋联手,百里蓁微微抬眼。 易水遥对着她嘿嘿一笑。 “掌门!玄清观伍源长老来寻蔺掌院,说蔺掌院冤杀了他的侄儿伍充。还有那个鹿平安,她状告的傅重华带了证人来说当年根本没什么稚草,是鹿平安的娘想提升灵根想疯了……还、还有人来告状,告的就是青竹道院女修。” 果然会出事。 这些手段还真是,没有一个是出乎她意料的。 百里蓁对百里芝抬了抬下巴: “你去看看,别让事情闹得太难看。” 意思就是拦着蔺无执,别让她随随便便把人撕了。 百里芝点点头退下了。 百里蓁这才对易水遥说:“易楼主,你的聚财楼与九陵各洲各派做生意,早早就选了地方站,是不是太着急了?” 易水遥挑眉一笑: “不紧不慢是忘八。” 百里蓁:“……” 不过半个时辰,百里芝就回来了。 “掌门,事情已然了结。” 百里芝的声音沉沉稳稳: “伍充一事,蔺掌院又找了五六个受害之人,证据确凿,伍源长老也认了。状告青竹道院女修之人窃取了女修的铃铛,却不知那铃铛有存音留影之能,如今栽赃之事已然暴露。” “至于鹿平安和傅重华之争,鹿平安随身带了她娘和她舅舅的骨殖,玄清观三位丹师一同看过,鹿平安生母鹿凝曾常年被人下毒,鹿平安的舅舅鹿准则是被四品火灵根修士所杀,用的正是傅重华所在长门宗的杀人之术,另外,玄清观查阅过,傅重华曾经请玄清观丹师用稚草炼制升灵丹,时间正与鹿平安的供词对上了。” 易水遥哈哈一笑: “那傅重华真是可笑,一个‘疯’字,他还以为就能让人当不了人?” 说完,易水遥重新看向百里蓁。 “百里掌门,你说过,万年来下的雪太厚了,除非雪化了,不然你只能守着雪上的亭台楼阁,不敢看雪下,如今,你以为那雪是化了,还是没化呢?” 百里蓁没吭声。 高高在上的星台像是燃烧的火,照亮的不只是夜晚的天空,还有许多人隐藏在心中的暗火,那些无声燃烧的角落原本像是纸页的一角,在黑暗中一点点独自湮灭成灰,任由自身的愤怒星火像蛇一样蜿蜒在自己的身与魂上,蚀骨之痛只能变成两条路,一条自毁,一条放下。 自毁,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放下,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现在,苍生有了另一条路。 在北洲,告状的人几乎要塞满戏梦仙都的城门。 在南洲,圣济玄门山下,数千人手中拿着自己的状子,仰望着直入云霄的仙山。 她们来,她们见。 她们来讨。 她们见到。 来讨公道。 见到公道。 第306节 第195章 神道 从北到南,轰轰烈烈的热闹里掺着血泪,每日都有人大哭嚎,每日都有人头落地。 在这样的动荡之中,起起落落的不止有人,还有宗门。 随着两位化神长老昔日恶行被揭发,御海楼彻底掉出了四大仙门之列,它原本据有的南洲沿海诸多城池也纷纷驱逐了御海楼派驻的管事。 这些城池中靠海吃海的散修居多,从前每次出海都要给御海楼上缴灵石和收获的宝物,如今御海楼式微,这些散修们就联合起来成立了“海生盟”,与附近的几个宗门达成约定,共同维持这些城池的运转。 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也因为争权争财闹出了许多纷争,闹哄哄之中甚至有人忍不住想“还不如御海楼在呢,至少清净”,又过了几年,诸多细则颁布,闹事的人被收拾了许多,城中的修士们再说起御海楼统治之时,也没了那些一以贯之对宗门的容让,反而显出了现下修士们自给自治的好处来。 御海楼早就日薄西山,如同垂老之巨鲸,早就有人知道了鲸落海空,只不过这巨鲸没有死在其他海兽的围剿之下,而是在骤变的深海中死于自身的腐朽。 圣济玄门是另一只盘踞仙山的巨兽,却更警醒,见势不能挡,掌门百里蓁当即改弦更张,表示自己宗门上下愿意内肃外惩,与济度斋、聚财楼和青竹道院联手惩戒不法,为天下受害之人张目。 过了两年,九陵界中“求公道”之潮越发汹涌,仿佛群川聚而向海,河水奔涌浩浩,无能能阻其势。 人不能。 仙君不能。 神也不能。 当神的秦四喜这段日子过得挺消停,夕昔去了黄泉修炼顺便准备结成元婴,随性院里她带着鹅和偶尔来的猫安安稳稳过日子。 养花,没滋没味地吃饭,玩小纸人儿,看花,逛街,装模作样地吃饭,玩名叫陆小六的小纸人,睡午觉,晒太阳,食不知味地吃饭,玩小纸人儿玩到睡觉…… 隔一段日子,她会去一趟西洲,看看被谢惊鸿温养的谢青藤苗苗。 也有人来看她。 蔺无执、长生易每次到北洲都会来看她,微生琴精于谋算,有料事于先的本事,大概是憋了太久,她现下那么小小的一个,心思却不少,一时是帮着戏梦仙都梳理兰台的规范,一时是帮着蔺无执排忧解难,一时又去帮剑修们解决麻烦。 有几次,微生琴的“交接地”就在随性院,长生易找人给微生琴专门打造了用来储物的法宝,因她现在太小,“储物戒”实在是用不了,就给她搓成了腰带挂在腰间。 储物戒用的“空石”对微生琴来说还是太笨了些,她不耐烦穿戴在身上,蔺无执便让人做了一个小巧的储物口袋,那袋子比寻常储物袋小一些,放在微生琴的身上却像个褡裢。 幸好材料特殊,轻若无物,微生琴勉勉强强背着,也算是有了点儿家当。 于是在秦四喜这里,就是蔺无执和长生易相对而坐,一个人摊开手,另一个 人小心翼翼也伸开手臂,让微生琴从她肩膀上走下来,站在另一人的手上。 看着一个小人儿提着她的褡裢哼哧哼哧走上走下实在是好玩儿,秦四喜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儿。 看了几次,她也发现了些规律。 在长生易那儿,微生琴更喜欢坐在她的肩膀上,不管是白泽剑灵还是宗衡她都不讨厌,和她们坐在一处她可以跟这两个剑灵聊天。 到了蔺无执这里,微生琴更喜欢坐在蔺无执头顶,因为蔺无执头上没有头饰,生得又比寻常人高壮,坐在那儿她看人都是“俯瞰”的。 蔺无执的性子疏懒,说话随意,经常会把人逗得哭笑不得,微生琴坐在她头顶,偶尔被惹生气了就可以揪蔺无执的头发或者干脆在她的脑袋上蹦蹦跳跳。 当然,这个“有利于当场报复蔺无执”的原因是秦四喜自己琢磨的。 她也是偶然看见蔺无执头顶好像有点秃,才这么觉得,趁着微生琴跟鹅玩儿的时候,她暗搓搓地问了蔺无执。 “拔我头发?不至于,微生前辈性情温柔。” 蔺无执否认了。 秦四喜眯着眼睛看她。 温柔?谁? 蔺无执捏了两颗瓜子,苦笑了下: “微生前辈会给我在头顶扎辫子,用毛茸茸的发绳。” 秦四喜:…… 想象到身形高大举止不羁的蔺无执头顶支棱着一根辫子,还是毛茸茸的,秦四喜不厚道地笑了许久。 “给。” 蔺无执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药瓶儿,又看看自己面前一脸严肃的神尊。 “这是啥呀?” “药,生发的。” 秦四喜把药瓶儿放在了蔺无执手上。 诸天神界有位寿兀神君从出生就不长头发,生发一事成了她的执念,后来经历三灾九难五劫飞升,她不纠结于自己的头发了,却很乐意把自己的生发方子和药分享给旁人。 秦四喜给蔺无执的,就是寿兀神君的珍藏,这位神君也是有意思,她给这些药就是怕那些神君沉迷打叶子牌打掉了头发,让秦四喜这个牌头子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沧海神尊递出这药的表情实在郑重,蔺无执没忍住,找出了一面镜子去看自己头顶。 看完了,她把药稳稳妥妥地收好。 秦四喜想遍了自己这些日子看得见吃不着的无味之苦,才终于没有笑趴在地上。 一旁的宗衡已经笑到在长生易的肩膀上打滚儿。 弱水沉箫来看她,除了向她回报各处的变化,也是为了能看看折月皆萝的魂魄。 她弄来了一堆能温养魂魄的宝贝,希望能帮着她的皆萝神养魂,秦四喜研究了半天,没发现一个能用的。 抱着那些天材地宝,在外面威风八面的戏梦仙都弱水掌事像个想做点儿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 秦四喜见不得这个,皱着脸想了半天,带着她家的宝贝鹅在戏梦仙都好吃好喝 伺候了三天,终于薅下来了一根鹅毛。 她把那根鹅毛插在了养魂木上,又弄了点儿天道猫猫的洗澡水浇在养魂木上,最后,再把她用因果制成的铃铛挂上去,算是给折月皆萝的那一点魂魄提供了养魂之地。 折月皆萝的魂魄毕竟是神魂,就算在万年来散去了不少,被温养了半年就比从前好了许多。 因这事儿,本就已经对秦四喜毕恭毕敬的弱水沉箫比从前更上心了十倍,四时风物变化,偌大九陵界有什么时新的好玩儿的好吃的,她都会第一时间送来随性院,殷勤体贴得让当过两次皇帝的秦四喜都有些受不住了。 鹅倒是很开心,每份东西鹅都用算盘记好了账,里面有一半都是鹅的! 鹅可是被拔了毛呢!鹅拿得理直气壮! 白胖胖的鹅展着翅膀,搅动了一院的花香,折月皆萝的魂魄碎片凝出了一点虚影,看向坐在廊下的神君。 “秦沧海,多谢你为我这般奔波。” 秦四喜摆了摆手: “我和阮弄雪好歹也是星海钓友,还吃过她的鱼,和你也是一夜挚友,这点儿事儿算不得什么。” 折月皆萝魂魄碎片上的因果线绵延向远方,秦四喜看着那些因果线,说: “将整个凡人境从九陵界剥离,此事不成,我怕是无法为你彻底凝魂。” 折月皆萝散魂前的大愿是何等决绝? 此事已经成了因果的一部分。 “我知道的。”折月皆萝缓缓点头,“我心意至此,无回环余地,也不想更改,倒是你,早日回了诸天……” 同样是神,折月皆萝能看出此时秦四喜身上被此界天道压制的痕迹。 “快了快了。”秦四喜咧嘴一笑,“我好歹是个囫囵人,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折月皆萝的虚影看着秦四喜,看了好一会儿。 “你和我不一样。” 这些日子折月皆萝并不是无知无识的,她一边在因果为廓、盛九幽魂力为引的铃铛中温养,另一边,她也知道了此时的九陵界在发生什么。 看了许多,折月皆萝也想了许多。 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自己和秦四喜的区别。 “如果我是你,我会站在星台上。”她说。 “嗯,咱俩处事儿不一样。”秦四喜点头,“如果是我要建起戏梦仙都,我得找来很多人跟我一块儿建,建完了,这个城是他们的。” 折月皆萝淡淡地笑了。 “你真的不像个神。” 秦四喜拎着一个凳子坐在了养魂木下,此时已经是秋天了,天道猫猫没来,戏梦仙都秋日的风可以随意吹进这院子里,染红了那些感应时令的树。 天很蓝,很高,秦四喜抬起头看了一眼,从须弥袋里掏出了一碗玉笋冻。 她没有了味觉,嘴巴也不闲着,玉笋冻没什么味道,就是清清凉凉,还会在唇齿间弹动,也能让她吃个乐子。 吃着三块下品灵石能买两碗的玉笋冻,秦四喜问出口的话却像天空一样高远。 “折月神君, 咱们当神,不过都是当着自己想当的神罢了。你出身母系宗族,在飞升之前就是折月一族的保护者,你做了神,自然想要能护了所有人。我呢,我……现在想想,我第一次知道‘神’,是我阿婆告诉我的。” 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舒展了双腿,她穿着一条窄裤,勾勒着她结实的腿肉。 这是她的腿,在凡人境,在诸天神界,在九陵修真界,她靠她的腿走了过来。 “那时候凡人境在发洪水,我阿婆拿起了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她跟我说是河神淘气,她要打河神,让河神回去。” 漫长久远的记忆之中,这是秦四喜关于“神”的最初。 苍老的妇人一手扔石头,一手牵着她,语气坚定,仿佛她的石头真的能打中那个兴风作浪的河神。 “河神会挨揍,我的阿婆用石头砸的很用力,好像一石头下去,所有的苦难就结束了。” 秋风吹动衣角,秦四喜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短袍。 “折月神君,那天我见到了我此生的第一位神。” 折月皆萝默然地看着她。 一缕清风吹过,在秦四喜的身后渐渐有幻影浮现。 是她所说的画面。 滔天洪水,扔石头的凡人老妇拉着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一路往前。 那个“神”是说的谁呢? 是河里并不存在的“河神”? 还是拉着她往前走,找东西填她肚子,会在夜晚抚着她脊背让她睡觉的阿婆? 鹅被幻影吸引,叭嗒叭嗒跑过来,认出了那个小小的秦四喜。 第307节 “四喜四喜!你小时候好瘦呀!受不了鹅一翅膀!” 秦四喜摸了摸鹅的脖子:“我小时候再胖也受不了你的一翅膀。” 鹅得意地展了展翅膀,小纸鹅跟着鹅一起得意。 “第二次有人跟我说起神,是一位凡人境的药婆,所谓药婆,就是走街串巷专为后宅女子看病送药的,凡人女子一边要辛苦劳作,一边要繁育子女,生育前后皆有苦痛,偏偏很难请到愿意为她们看诊的大夫,便找这些药婆拿一些做好的药粉。那位药婆辛劳一辈子,还是被人看不起,因为她脸上有块黑斑,总被人叫鬼药婆,其实她名字好听,叫牛迎春。” 罗里吧嗦说了许多,秦四喜吃了一口玉笋冻。 “我那时候背药经,她让我去拜拜药神,她说药神救苦救难,我去拜了药神,不光能少灾少病,背药经也会更快。” 秦四喜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 “那时候捧着我手臂给我上药的人分明是她。” 幻影中,牛迎春的面容清晰可见,她上药的动作很轻。 这些幻影都是折月皆萝从秦四喜的记忆中取出的,在秦四喜的记忆里,牛迎春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 高高在上的泥胎,近在咫尺的关爱。 “那是我第二次遇到神。” 秦四喜说。 折月皆萝觉得有什么越发明晰了。 “第三次,我第三次遇到神,是在下了大雪的山上,我被人下了药,筋脉像是被一根根挑断了一样疼,肚子也疼,疼的我恨不能去死……我把那个给我下药的人拖去了狼窝,往回走的时候,我路过了一个结冰的池塘,我弯腰去看池塘,看见了我的自己。” 松花色的短袍包裹着在九陵界掀起了滔天巨浪的沧海神君,她缩着腰坐在木凳上,笑眯眯的将吃光了玉笋冻的空碗收了起来。 “折月神君,你说我是不是第三次见到了神?” 折月皆萝笑着说: “秦绿柳,你见过的神一定极多。” “对呀。”秦四喜抬手开始掰手指。 “我一开始想要修堤坝,没人愿意信我,我一家一家走,几乎被人当了骗子,偏偏一个谭老太太跟我闲聊知道了我阿婆姓柴,她就笃定了我是我阿婆的孩子,绝不会骗人,让她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婿都跟我一起疏通河道。她和我阿婆,难道不是我的神?” 在凡人境的五百年,秦四喜见过太多太多的“神”,她们不光在她危难时候向她伸出了手,无数次帮她走出绝境,也教会了她开心要笑,难过要哭,喜欢便去喜欢,不喜欢也没什么不对的。 神做的一切,也不过如此。 “文柳绿腰,她们一个是藤妖,一个是山鬼,本都是不与人相亲的,因为不想我被人骗,就现身在我面前,告诉我我那个相伴的情郎其实是别有所图。后来,她们又是为我出谋划策,教我、帮我……她们于我,何尝不是神?” “我因为得了绿腰的心,长生不死,被人当做妖邪,又被有心之人算计,一路逃命,有叫何三妹的小姑娘救我,有身为公主的刘丹宁舍了两代皇帝的加封庇护我二十载……在飞升之前,如果有人跟我说起神,我只能想到她们。” 她的话让折月皆萝轻声一叹。 在秦四喜身后的幻影有诸多变幻,鹅都抻着脖子看,看见一个容貌雅丽的女子对秦四喜说:“你在我这里,谁要动你,便先除了我。” 鹅歪了下脑袋。 这个女子怎么有些眼熟呀。 折月皆萝的虚影蹲下,一只手撑着脸,略长的眼睛看着这个过于年轻的神。 秦绿柳,五百年成神,太快,成神至今不过数百年,太短。 可她已经见了许多许多神,大概……也当了很久很久的神。 “你见过这么许多神,等你自己真正当了神,你就学她们的样子?” 折月皆萝的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软成了一团,她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可以对神有这样的注解。 她也好,诸天神界的那些神也好,在她们的心里,神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等到她们成了神的那一日,她们高坐诸天,满心想的都是用自己的神力做出唯有神才能做的伟业。 那时候,秦四喜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她的阿 婆?她的牛二婶?那个在雪地里逃出生天的她自己?还是后来那些帮她救她的凡人、藤妖、山鬼? 她们知道吗? 那些短寿如蜉蝣的凡人,她们知道吗?她们造出了一个神。 “那也不会。” 让折月皆萝意外的是,秦四喜否定了她的话。 “我干嘛学她们呀?”四目相对,秦四喜笑出了声,“我不必学她们,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得了。” 看见折月皆萝有些诧异,秦四喜扶了扶凳子的边儿,防止自己笑歪了身子。 “旁人在我眼中是神,又焉知我不曾做了旁人的神?” “红尘浮烈火,炼得百样神。” 她的浮生烈火将她炼成这般模样,她要做神,又何必循了旁人的路子? “我在凡人堆儿里见过千千百百的神,浮生烈火,与她们同烧共苦,自有我自己模样。” 在秦四喜身后,幻影如雾气一般隐去。 折月皆萝怔怔地站了起来。 “浮生烈火,同烧共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虚影的长发微动,仿佛比刚刚还凝实了几分。 折月皆萝双眸中眼波流光: “秦绿柳,你说的是神,又何尝不是人?你是执意将自己当了人的神,偏偏又信世间人人皆是神,所以你不会站在星台上,甚至不会站在戏梦仙都的兰台,你只会站在苍生之间……这便是你的神道。” 堪破其中关窍,折月皆萝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你对这九陵修真界也是如此,他们大厦将倾,你会帮他们一把,给那些还有心力之人指一条明路,其余的,你就不会做了。” “我本也不必做。”秦四喜咂咂嘴,又掏出一碗玉笋冻,“此间界也不是我自己的,若我把什么都做了,这九陵界也不必叫什么‘修真界’了,叫‘求神界’吧。” 推行各种新政一事绝不是一帆风顺的,各种杀人灭口之事发生在九陵界各处,从百里蓁到长生弦都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人想要借此事为自己谋取私利,构陷于旁人,捏造出的惨案也令人发指,这些事情,秦四喜大多知道,却一概不管。 弱水沉箫曾经说现在这局面都是因为她这神尊有意挽一界之将倾。 秦四喜觉得这话很没意思,她只是想要万年前的事大白于天下,真正做出选择,让事情到了这一步的,是那些饱受苦难却有口难言的苦命人,是那些为心中一腔热血可以披肝沥胆的勇武之辈,是那些反复权衡之后因势利导做出了选择的普通人。 与她这个吃吃睡睡养胖鹅的神有什么关系? 折月皆萝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她抬起头,看向辽远的天野。 “我竟未曾想过,这九陵界不是我的。” “我也从未想过要问问自己,我想要这世上有怎样的神,我只一直在想,我既然是神,就应该去作甚……秦绿柳,你真不愧是我的一夜挚友,不过与你略聊过几句,我这心胸便比从前开阔了许多。我是该谢你。” “折月神君客气了。” 小院中微微一顿,又是两神的一阵笑声。 回到铃铛,感受到盛九幽的魂力,折月皆萝喟叹一声,说: “盛九幽,若是当年有一个秦绿柳,你我又会是什么终局?” 大概,还是如现下这般吧。 秦绿柳说的对,她折月皆萝这戏梦神君,也是她梦想中应该成为的神的样子,成神一路她不后悔,救人一路她也不后悔。 “也够了。” 折月皆萝这一生的悔愧,都在盛九幽的身上。 或许就是因为,盛九幽是她梦想中一个神该有的样子。 杀伐决断的盛九幽何尝不是她所见的“神”? 戏梦仙都下了这一冬的第一场雪,寒月山上到处都是寻找初雪灵芝的低阶修士。 混迹在这些修士之中,秦四喜漫步走在山道上,寒月山的雪里藏着万年前阮弄雪的神识,她一边走一边轻动手指,将那些极为浅淡的神识收到了一处。 在金色的因果线中,那些白色的神识像是冬日的薄雾。 站在山顶掏出“山河随性扇”,秦四喜缓缓扇动扇子,让这些神识一点点凝在一处。 “传个信儿回去给阮弄雪,我虽然把她的神祝石给掐了,折月皆萝的魂魄我好歹是找到了。” 秦四喜的手里捏着一支短笛,是折月皆萝让她转交给阮弄雪的信物。 对着那些神识将一道神念打出,秦四喜缓声念道: “飞雪成鸿,寒月如书,去。” 她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啸声。 接着,大风突起,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大风卷起雪花,飘来拂去竟然渐渐凝成了一艘大船。 在冬日的阳光下,巨大的船体渐渐浮现出了各种雕琢出的飞禽走兽,着实是精美绝伦。 即使是在微生琴的幻境中见过这艘船,和此时近距离观赏的感觉也是极为不同的,美轮美奂的巨船仿佛从寒月山上一点点长出来,带着惊天之势,又轻盈得仿佛只是一片雪。 终于,巨船腾空而起,飞向天外,留下金色的落雪飘舞在空中。 戏梦仙都的修士们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发生,等到巨船消失了都还张着嘴仰着头看着,仿佛一群在等着喂食的鹌鹑鸟。 “神、神尊……这是?” “有人找你们皆萝神找了上万年,我得告诉她,别等了。” 秦四喜笑眯眯的,当了一次信差还长了见识,她挺高兴。 问秦四喜的修士家里世代在戏梦仙都居住,自然也知道寒月山初雪的传说,现在星台上那些跪着的人不也都是害过皆萝神的恶人吗?听秦四喜说完,他再次仰头看向天空。 “找到了呀!那是得赶紧报信儿才对。” 说完了,这人突然回过神来了似的拍了下脑袋。 “皆萝神?皆萝神!皆萝神找到了?!皆萝神回来了?!” 看见这人高兴得又蹦又跳,差点儿从雪堆上滑下去,秦四喜赶紧拍拍手走了。 那人高兴完了,想要再问些详细的,也已经寻不到神尊的踪迹了。 “皆萝神魂魄找到了!” 第308节 消息从戏梦仙都传出,很快就传遍了九陵界,又很快,这件事又被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压下了风头。 “乾元法境一直靠给我们绘制的护山大阵窃取我们门派气运?” 得了消息的修士一脸震惊,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面前的传话人。 “我骗你做什么?这事儿在东洲都已经传遍了,乾元法境从前的弟子出首告状,还有其他证人,乌泱泱好几十人呢,都被蔺掌院一并带去东洲了!” 不肯信的人还是更多些。 一来是乾元法境虽然清贵非凡,其间修士与人往来几乎都是以礼待人,所以整个宗门的名声都不坏。 二来是乾元法境之主清越仙君早就是差点儿就要飞升的九陵界第一人,谁的气运比得过他,还得他出来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偷气运? 至于吗?偷来的那点儿气运够不够人家一顿饭都两说呢! 这些人一直都在等着乾元法境的回应。 等来等去,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乾元法境打开了护山阵法,整个宗门都隐入了重重浓雾之中,也不肯与寻到山下的蔺无执等人当面对质。 时间久了,就连那些不肯信的人都生出了无数的怀疑和臆测。 却不知此时的乾元法境已经快要塌了。 “仙尊,如今流言四起,都说咱们法境……” 看着仙尊派来的灵鸟,守在乾元法境深处的勾云快哭了。 乾元法境有毛长老被人揭发作恶,他却不肯应状,只把自己藏在了上百层阵法之中,可就算这样也逃不过星台,现在整个人都在星台上挨雷劈呢。 化神长老在自家宗门里被人抓去外面,这个自家宗门还是有阵修道统的九陵界第一宗门,浓雾深处的各位长老早就炸了锅了。 “仙尊,现在整个九陵界都在议论咱们乾元法境是藏污纳垢之地,前有毛长老,后有这阵法一事。” “那阵法之事既然是真的,就认。” 灵鸟口吐人言。 勾云想要口吐鲜血。 “仙尊,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九陵界这许多门派,咱们乾元法境给做过护山大阵的数不胜数,若是此事认下,定会麻烦不断啊!” “不认也有麻烦,既然如此,还不如认了,至少有个心安。” 勾云嘴唇嚅动,趁着仙尊看不见,他说的话不那么干净。 片刻后,他收敛情绪,在心里念了八百遍:“乾元法境不是你的,名声不是你的,脸面不是你的,完球了也不是你”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仙尊,咱们要是认下此事,怕是得追溯到老仙尊那儿。” “那便做,过几日我给你送去信物,能打开我师门的手札。” “是!” 好歹有了一句准话,勾云长出一口气,自己也算是能给宗门里其他人一个交代了。 至于结果…… 勾云算了算自己这些年攒的家底。 要是乾元法境混不下去了,他也可以去别处谋生啊! 如今去北洲的人不少,他阵法学的不错,修为也可以,好歹是个元婴修士,在一些小宗门里当个长老是够的。 当然,他勾云才不会当那些混吃等死的长老,他有一整套看人眉眼高低的本事,去了北洲戏梦仙都要寻一份差事应该不难。 “可惜了,青竹道院只要女子。” 现在的青竹道院来势汹汹,风头正盛,又有神尊在背后支持,要是这时候混进去当个管事,过个几百年那也是整个九陵界响当当的人物了。 “唉。” 叹了一口气,勾云搓了搓手。 他走在乾元法境深处,路过几棵灵植,从前那些宝贝都被薅光了,这些灵植都是新种的,可惜了,如雾气一般浓的灵气,也不知还能让这些灵植受用多久。 魔界入口处,褚澜之听着勾云的字字泣血,面无表情。 他既然入魔,乾元法境自然会生出许多事来。 只是没想到,真正让乾元法境毁了的不是他入魔,而是窃取气运一事。 收敛心思,褚澜之化作一道流光进入了魔界,刚在落脚处现身,他身上流光一扇,有人在他面前跌跌撞撞现身。 “你果然就是那个杀了两位魔尊的八八绿光魔尊!果然头顶绿光!来,快与我比过一场!” 褚澜之:“……” 第196章 失道 褚澜之一直是个脑子清楚且一旦下了决定不会犹豫的人。 数千年的修行路上, 他靠着这一点修行日进,仙道通达,乾元法境的长老们称他这般是“道心清明”。 就像当年他斩除了自己身上的魔气, 放弃了自己的魔骨和执念,也放弃了与自己在人间境相伴多年的妻子秦四喜, 做这一切,他都毫不犹豫。 正确的路永远在他眼前,他要做的, 只是按照那条对的路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 他知道了那所谓的“对的路”,也不过是个别人精心设计一个笑话。 他自以为的“道心清明”在那些幕后之人眼中, 也不过是一只蚂蚁在被人引诱着走向死路。 “心无挂碍”, 未必是真的通透, 也可能是因为无知和自以为是。 这等庸人自悟的道理, 他在那一天悟了。 所谓“那一天”, 其实不是秦四喜在魔界告诉他真相的那一日。 微生绪自以为在那个长离人偶身上做了手脚, 能伤了他的神魂, 趁机霸占他的身体,他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在微生舆的身体里, 褚澜之用秘法抽取了微生舆的记忆, 由此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万年前整个修真界害死折月皆萝, 引得天道变换,整个九陵界再无人能飞升。 又比如微生舆对他这般算计,真正的原因, 是为了占有他当年斩去的半副魔骨。 知道了这些, 褚澜之突然觉得自己数千年来的求索是那般可笑。 数千年未曾有过的颓唐丧气让他几乎溺毙。 反倒是秦四喜弯着腰一字一句告诉他, 他连陆小六都争不过的时候, 褚澜之的心中竟然重新生出了些意气。 人的心就是这般奇怪。 褚澜之一生看似“道心清明”,实则昏聩无知,在他因为真相即将道心崩毁的时候,救他之人无意救他,他却因秦四喜的“无意”而活了过来。 救道心,救性命,他头上多的两斗债,因此而来。 已经成神的秦四喜怕是已然笃定了他这一生再无飞升的可能,可是诸天神界之内,他想站在那儿,与她眸光相对。 心念一定,转为魔修就是他毫不犹豫的选择,在下决定的那一刻,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未来的路。 那半副魔骨,得微生绪精心打造,被他们两父子视作了将来一统九陵界的关键,他褚澜之为何不能拿回自己本就有的,借魔骨之力重整旗鼓? 平定魔族,炼化魔骨,阻拦魔族对九陵修真界的侵入,以此还清他头上的欠债,不管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哪怕上万年,他要活下去,直到他能飞升。 以修士之身飞升的那条路走不通了,换一条路,他入魔也能飞升。 只是这入魔一路的开端,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顺利。 在进入魔界之前,褚澜之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趁着微生绪、微生舆父子都已经身死,他可以凭借身上的魔族王血搅乱魔族内部,继而徐徐图之。 可就在他将进魔界之前,微生舆和微生绪的死讯在魔界传开了。 魔族的王城里有一棵王族的血脉树,旧王一死,血脉树便枯萎成了一团,只等着新王再用血浇灌。 血脉树一夜枯萎,魔族数十位魔尊闻风而动。 微生绪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从不心慈手软,等他登基的时候,魔族的王血只剩了他这一支。 至于微生绪自己的孩子,真正活到现在的也只有一个微生舆。 他们父子一死,微生一族的血脉也算断绝,魔族王座空悬,这些魔尊们被微生一族压制至今,有怎么会放过这次的机会? 这些魔尊并不是真的打算要为微生绪报仇,只是想要借机成为新王,微生绪的死在他们的嘴里成了对手勾结修士为祸魔界的证据。 在这般的风云激荡之中,褚澜之一入魔界便为人所察,有两位魔尊当即向他发难。 褚澜之仓促之间只能舍弃原有谋划,借那两位魔尊的性命在魔界立威。 弃道修魔,昔日的大乘圆满修士一朝堕魔,打一些堪比化神、返虚境界的所谓“魔尊”还是游刃有余的。 只可惜他丹田未稳,体内魔气不算充盈,为了能速战速决,直接用阵法将两个魔尊轰成了半山碎屑。 这样的惨状摆在那儿,敢直接对他出手的人少了,打探他消息的人却与日俱增。 褚澜之在魔族没有根基,也没有能用之人,若是从前,各种试探早就被拦在了乾元法境之外,哪里轮得到他自己亲自处置? 现在倒好,苍蝇似的魔族他还不能全数赶走,还得看看有没有能为他所用的,想要稳固丹田,想要平复修为,想要扎下根基……什么都想,什么都得他亲力亲为。 想要跟乾元法境联络还要离开魔界找个避人的地儿调转灵气,虽然不费事,却琐碎,让他的心绪难平。 现在这个口中喊着“八八绿光魔尊”的家伙撞了上来,褚澜之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灰色的幽光从空中划过,一看就不是一般的本事,那魔修知道打不过,转身想跑,想跑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方寸之间。 还没等他说什么,困着他的阵法倏然发出红光,分明要用杀招,那魔修连忙半蹲了下来,两只手护着头,身后一对翅膀把他整个人都拢在了里面: “八八绿光魔尊,我就是个小玩意儿,您大魔不记小魔过,就放了我吧!” 褚澜之淡淡一笑,阵法上红色的流光更盛了两分。 也只有在这样将人命掌握在手里的时候,他才会…… 名叫松甲的魔修缩着脖子等死却没等到,小心展开翅膀,就看见刚刚还不可一世的这位头顶“欠债八斗八升”的八八绿光魔尊跪坐在了地上,周身魔气弥散,一双眼睛里泛着红。 “魔尊?魔尊?八八绿光魔尊?” 松甲试探了下,自己仍是被困的,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魔尊,你魔气外溢了,你是不是魔气夺心了?我这儿有静心丹呀!上品的!” 第309节 比起修真者,魔族寿数绵长,就算不怎么修炼也能活过千载,少了修真者的三灾九难五劫,修为提升起来也更容易,唯有时不时的魔气夺心之时,是魔族最虚弱和危险的时候。 褚澜之努力想要稳固自己的神魂,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的魂魄在被剧烈拉扯,好像他的身体里存在另一个他要夺走他的意识和一切。 松甲小心翼翼掏出了他的静心丹。 “魔尊,你还是吃个静心丹吧。” 给一个要杀自己的魔尊送药,松甲也不是出于好心——一个脑子正常的魔尊至少能让他死个痛快,要是魔尊真的魔气夺心,他的死法可就不好说了。 总之,他不是存好心,他是求好死。 褚澜之浑身都在颤抖,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变长变黑,喉中一苦,吐出了一口浊血。 血沾在舌尖的味道竟然让他有些依恋。 “你该吃了她的。” 他的心里有人在说话。 “吃了她,你就可以成为魔神。她竟然说你比不过那个傻子,她对那个傻子百般迁就,却对你冷眼相待,褚澜之,你应该惩罚她,吃了她,让她再也离不开你……” 他的眼前一阵恍惚,恍惚他又身处在了人间境山海镇的那间小木屋里。 “褚时,你回来了?” 他的妻子挽着裤腿在药田里除草。 褚澜之“看”着一步一步走近…… 他应该吃了她,她就不会再离开他。 “轰!” 浩大的魔气冲向四野,轰平了附近数十里的山头。 七窍流血的男人一头长发披垂,仿佛是个疯子。 松甲缩在困他的阵法里,再次用翅膀蒙住了头。 身体摇摇晃晃,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药瓶。 “清心丸?”褚澜之直接将里面所有的丹药都倒进了嘴里。 又过了许久,松甲战战兢兢探头,就看见那位头顶绿光的魔尊悬浮在半空中调息。 明明是个魔尊,调息的样子倒像是正统的修真者。 “我既然吃了你的药,今日就放过你。” “多谢魔尊。”松甲心里一松,翅膀收到了身后。 “八八绿光魔尊,您这执念可真强啊,魔气夺心说来就来。” “执念?” 褚澜之睁开眼睛,他眼球上的血红已经褪了大半,看着仍是有些可怖。 “吾并无执念。”他的执念早在凡人境的时候就被他斩去了。 “嘿嘿嘿,魔尊大人,您别骗我了。”松甲走出困他的阵法,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舌头也灵巧了,“魔气因执念而聚,要是没有执念,也不会有魔气夺心了。” 他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就见那位八八绿光魔尊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吾,并无执念。” 褚澜之的语气很坚定。 一阵狂风吹来,他灰白的头发里多了几根血红的发丝,风拂动他身上的法袍衣袖,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长甲。 分明是要再次魔气夺心的征兆。 松甲嘴巴一闭,展翅就跑,头也不回。 “并无执念,呸呸呸,分明就是执念本念!” 这个消息卖给其他魔尊,他也能捞一笔。 …… “没想到你们修真界搞的花活儿还挺多。” 随性院里,秦四喜翻来覆去看着蔺无执带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从来都有,那些大宗门的执法堂里何曾少过了?只不过从前没人想着把这些东西用在这儿罢了。” 弱水沉箫刻薄了一句,又看向秦四喜: “神尊,在九陵界成立‘守正司’一事,已经有上百宗门响应,还有上千座仙城愿意加入,也算是有了些眉目,我们才敢把此事送到您面前。” 秦四喜“嗯”了一声,对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说: “我不喜欢吃肉。” 一道红光从她手中亮起,秦四喜一乐,又说了一句“我喜欢吃肉。” 这次亮起的是绿光。 秦四喜她手里拿的东西叫“问心鉴”,能识别出一个人的话是真是假,正是要为“守正司”的守正使们准备的。 蔺无执见她玩得高兴,又拿出来几样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各家宗门集思广益做出来的,能审能断,以后遇着了争执,判起来也容易。只是遇到惊天大案,还是得用神尊的星台。” “星台无所谓,我建了就是拿来用的,借我阵法的那位神君本事极大,我估计过个几千年上万年这星台也能用,这事儿本来也不是难在这些器具。”秦四喜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手上的把玩倒是一直没停。 “你们要建这个‘守正司’,功夫都在背后,怎么让各家宗门联手,想想我就觉得麻烦。” 弱水沉箫垂下了眼眸。 今天来的人不止她和蔺无执,长生易、长生无法、百里蓁、易水遥……就连微生琴都来了。 她们忽然沉默,反倒让秦四喜明白了什么。 “你们是已经有了办法?” “乾元法境。”蔺无执从储物袋里掏出了她早就收到的证据,“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调查乾元法境窃取各门派气运的证据,如今已经足够。” “讨伐乾元法境,能让整个九陵界人心一齐。” 弱水沉箫声音淡淡:“梅舸从前说过,想要改换世道,少不了血肉性命,如今也轮到了乾元法境。” 各种消息传了这些年,乾元法境一直置若罔闻,仿佛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一切的争议和不平都会过去。 不会的。 蔺无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波澜激荡至今日,已经是巨浪连天,总要毁掉什么。 毁掉那些旧的,习以为常,要把弱者牺牲掉的东西吧。 秦四喜正巧看向她,忽然瞪大了眼。 啧,一下子就有了这么深这么多的因果线。 不愧是整个九陵界下一个气运所钟之人。 第197章 各路 让九陵界激荡了数百年的“大运之争”起始于一个冬夜。 灵气充溢四季如春的东洲, 在那一夜下了雪。 因为六百余名乾元法境修士叛出乾元法境,他们破除了乾元法境十八万护山阵法中的四百七十五个,其中包括了能稳固物候的“永春续灵阵”。 时隔万载, 雪花飘落在了东洲的土地上。 这六百余乾元法境修士之所以叛出宗门,正是因为他们联名上书, 求法境澄清“借由护山阵法窃取其他宗门气运”一事,可他们的上书如石沉大海。 修士是有道心的。 就算漫漫仙途终成碌碌,大道所取不过死途, 走在修行的这条长路上, 修真者也是有心的,他们有所求, 于公义, 于自我。 这些年轻的修士不能容忍自己一心敬仰的宗门竟然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也不能容忍宗门在事发以来封闭山门不闻不问的态度, 于是他们私下联络, 在一夜间破除了宗门桎梏, 离开了乾元法境。 乾元法境岂能任由这些弟子叛宗而逃?当即便有两位化神境界长老来追, 生死不论。 六百余人分成十几个方向逃奔,其中一路被最先追上, 顷刻间便是四十余人灰飞烟灭, 仅剩两个元婴修士也身受重伤。 大雪纷纷而下, 又融在未凉的雪中。 两位化神长老各选一个方向将这些修士驱赶向一处,又逼问谁是带头之人,直言若是有人愿意杀了“宗门叛逆”便可从轻发落。 在被驱赶的道路上, 六位元婴修士和一百多位金丹修士停下奔逃的法器, 联手结阵, 护送其他修为更低的修士逃命。 没有人愿意低头。 早已坍塌的炼心云阶还留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 同出一源的阵法碰撞在一起, 碎光惊动飞雪。 落败的却是那两位化神修士。 一道拳影,一缕剑风,是得讯赶来的蔺无执和长生易。 逃出升天的前乾元法境修士们收殓了自己的道友,对着乾元法境的方向深深一拜。 乾元法境,整个九陵界的“圣地”,万里挑一的天纵之才都可能入门弟子的踏脚石。 昔年得入门内,他们曾何其自豪? 尽管在乾元法境,那些自豪会渐渐淡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中美玉成了煤块,他们终究是骄傲的。 为自己,为宗门,为自己的道。 带头的元婴修士名叫文若羽,拜过之后,她掏出乾元法境的弟子令牌。 “乾元法境不再是我等心中圣地,我等却仍是循道之人,此乃我之幸也。” 说罢,她掌心流光闪烁,那块弟子令牌被她亲手毁去。 寒雪取旧志,热血涤自心,这些“天之骄子”此番也是炼心明志,终得其道。 第310节 偷偷给蔺无执传信的勾云此时缩在乾元法境深处,在阵法中擦去自己传出灵鸟的痕迹。 隔着层层灵雾,他对着星台的方向拜了拜: “神尊在上,千万要护住了那些小儿辈们。” 他勾云也不过是个在仙尊驾前伺候的小人物,遮掩着仙尊去向已经筋疲力尽,可实在担待不起这几百乾元法境弟子的性命。 乾元法境得了他数千年的忠诚和勤恳,若是想要他的良心,那得是另一份价钱。 后来,这一夜被称作“乾元血夜”,九陵界数百宗门与城池联手发出檄文,痛斥乾元法境欺世盗名、倒行逆施、残害门中弟子。 其后数年间,无数宗门和城池加入其中。 他们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气运。 在征讨的过程中,整个九陵修真界逐渐结成同盟,六十年后,“九陵仙盟”正式有了他们的执法部司,名为“守正司”。 守正司的第一任“大司正”名为长生无法。 九陵仙盟的第一任盟主则是已经得天道认可,在九陵界立□□修道统的青竹道院掌院蔺无执。 纷纷扰扰,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大场面,秦四喜都没掺和。 这些年里,她越发深居简出,连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都少了,有修士在戏梦仙都守了数月都没等到她出门。 没出“门”的秦四喜倒也不是真的就把自己困在了小院儿里,她是谁呀,不出随性院的那扇门,她也能抱着鹅到处跑呀。 在枯岛上,她包了片地,种了一些灵植,为了灵植能长得更好,她乔装打扮之后带着枯岛的修士们更改了枯岛的江河水脉。 在南洲,她跟着谢惊鸿的关门弟子学了些灵植和炼丹的基础。 在西洲,谢惊鸿苦心孤诣,总算把谢青藤的苗苗养大了不少,秦四喜每年也会去几趟,看谢惊鸿化出原型张牙舞爪地挥舞着藤条当那勤勤恳恳的奶妈。 在北洲,她去了北荒不毛之地,传说中盛九幽练剑有成的地方,她在那站了站,竟然真的领悟到了盛九幽的剑意。 把天道猫猫吓得炸了毛。 就到处这样闲逛,她的改换装扮的手艺越发高明,就是苦了鹅。 白胖胖的鹅被她打扮成什么银羽灰燕也就算了…… “四喜,孔雀的尾巴太重了。” 被打扮成孔雀的鹅笨拙地摇了下屁股。 秦四喜抿着嘴不让鹅察觉自己在偷笑,手指拂过鹅毛,让它们变成了孔雀身上独有的颜色。 “没办法,鹅看起来神气又聪明,不遮掩一下咱们俩岂不是立时就让人认出来?” 神气又聪明?! 鹅挺起了厚实的胸脯。 好吧,鹅忍了。 带着“孔雀鹅”,秦四喜给自己也换了一身南洲修士常见的法袍,就带着鹅去了南洲。 一些散修在青竹道院的帮衬下跟枯岛的修士联手开辟了一条海上商道,还建了个商行叫“云鹿阁”,今日正是开业的好日子。 秦四喜是来看热闹,也是来谈生意的。 “云鹿阁”外低阶散修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等着看看这云鹿阁里卖的枯岛灵植是不是比旁处便宜。 秦四喜也是为这个来的,她在枯岛种了不少灵植,总得找个稳妥的买家给她换成灵石。 这个云鹿阁处事稳妥,算是入了她的眼。 云鹿阁内,身为云鹿阁东家之一的鹿平安看着蜂拥而至的客人,心中有些得意,也有些惶惑。 她仍是口不能言,手上拿着的石板上的字一直出个不停。 与她合伙做生意的除了云大姑和她的亲妹妹之外,还有枯岛的那几位修士,没有了贪得无厌的宗门在其中插手,枯岛与南洲之间的灵药往来就成了一门好生意。 今日来恭贺她们的人除了这些年里往来的客人之外,也有一些旧友,比如舒玄鱼,鹿平安的“鱼姑姑”。 告发了乾元法境窃取气运一事之后,舒玄鱼心愿得偿,甚至没了活下去的意思,容颜毁尽、经脉破碎的这些年里,她是靠着恨意活下来的。 幸好,青竹道院的掌院蔺无执为她找来了医修青书,青书又用了一种秘药,竟然让她得以血肉重生。 现在她已经不必再用幕篱遮脸,脸上也有一点从前的痕迹,却已经极淡。 青书说自己可以替她将这些痕迹完全清除,却被舒玄鱼拒绝了。 比起一张无暇的脸庞,她更在乎自己的心,她要用自己的脸提醒自己的心。 看见鱼姑姑,鹿平安喜不自胜,石板上的字出的更快了: 鱼姑姑,西洲一行可是平安? “自然是平安,这不好端端在你面前。” 舒玄鱼将手里的贺礼放到了鹿平安的手里。 是一枚蛋。 “这闻心莺天生没有横骨,破壳就可以口吐人言,收为灵宠之后与你心意相通,可以替你说话。” 鹿平安双手捧着鸟蛋,眼眶都有些红,看着舒玄鱼,她重重地一弯腰。 穿着一身梅子青法袍的女子怀里揣着一只胖孔雀跟在舒玄鱼的后面,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个鸟蛋。 石板上好多感激的话快速出现又被新的话代替,能看出“说话”之人的急切欢喜。 女子笑着说:“恭喜东家得了宝贝,今日是这等好日子,那从枯岛运灵植的价,是不是能再让两分?” 一谈到灵石,鹿平安脸上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就不见了,只有温和无害又公事公办的笑脸。 为防有人强买强卖,灵植价钱都是提前定等定阶定底价,这位道友不妨拿了东西来与我们看过,再行定价。 女子嘿嘿一笑,掂了掂怀里的胖孔雀,那个只胖孔雀拧着脖子瞪了她一眼。 被自家“孔雀”瞪了的女子掏出了一把稻米。 泛着绿意的稻米颗粒晶莹,仿佛上等的翠玉,鹿平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绝好的东西。 枯岛特产的上等蓝田稻,道友若是一次能给万斤,价钱我能给到六十下品灵石一斤 蓝田稻本身并不稀奇,枯岛上种的人多了去了,平时的价格也不过两三块下品灵石一斤,这等绝佳的上品货实在难得,价格高出普通货色几十倍也是寻常。 “我手下有百来亩地种了这个,成色都差不多,一年供几万斤问题不大,只是这价钱,六十六下品灵石,咋样?吉利呀!” 鹿平安举着石板,面带微笑。 六十块灵石已经是高价了,上等蓝田稻也只能售往宗门,往年价钱也只三十灵石一斤。 “哎呀,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有灵石赚才是好日子对不对?” 二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鹿平安口不能言,竟然也没落了下风。 一旁的余从云笑着叹了一声: “小鹿如今也是能独当一面了。” 语气里颇有几分孩子长大的欣慰。 舒玄鱼点点头,目光却落在那女子身上。 余从云察觉到她的目光,又发现自己的妹妹余随风也在看着那名女子。 “你们两个人这是怎么了?” “我看那女子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舒玄鱼轻声说。 把脖子搭在女子肩膀上的大鹅抬起头看向这边,又把眼睛转开了。 许久之前,舒玄鱼走炼心云阶,在第四千阶心疲力竭,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女子从她身边走过,越过她,一步一步走向了云阶深处。 还是个小修士的舒玄鱼瞪大了眼睛,她能察觉到那女子周身没有丝毫灵气,分明是个凡人。 憋着一口气,她竟又向上走了千余阶。 从此道心更坚,能让她撑住一口气,从无限绝境之中走出来,带着颠覆整个乾元法境的秘密。 只是这前因早就被她忘了。 “那孔雀,可真胖。”余随风的声音更轻。 说罢,她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最终,上品蓝天稻的底价定在了六十六块下品灵石一斤,这女子也承诺每年给“云鹿阁”的供货不低于三万斤。 谈定了生意的鹿平安神清气爽,拿着契符向云大姑邀功。 “这‘大鹅庄’名字还真有趣儿。” 看着契符上的落章,余从云笑了笑就收了起来。 她妹妹余随风却一直看着鹿平安。 “你刚刚与那人订契,用的是这只手?” 鹿平安点头,下一刻,她惊讶地看见风小姑握住了自己的手。 石板上登时一片空白,如同鹿平安的脑袋。 余随风笑容满面:“我只是看小鹿这手生得极好。” 余从云看着自己的亲妹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随风,你之前只伤了耳朵是吧?” 她们姐妹二人灵根特殊,同时七品水火灵根,却天生互补,能引动风云,家里都以为这是好事,没想到却被赤炼门的掌门胡安肖盯上,想用她们两人的灵根用来炼制一对法宝。 为了达成目的,那赤炼门的长老假意收两人为亲传弟子,却是给两人不断喂一些补益灵根的药。 过了百多年,妹妹余随风率先成就金丹,无意间得知了“自己师父”的歹毒主意,就想尽办法要把自己的姐姐送出宗门。 为此,她甚至不惜自毁名声,让其他人以为她余随风不知廉耻,想要与自己的师父双修。 余从云大惊之下想要劝诫自己的妹妹,余随风知道她们姐妹二人的一切都在胡安肖的掌控之下,就做出一番痴迷之态。 在自幼仰慕胡安肖的余从云眼里,自己的师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怎能被自己的妹妹亵渎? 两人大吵一架,一对姐妹自此决裂。 余从云气急之下暂时离开宗门,本想等着妹妹冷静下来再谈,可回到宗门却得知自己的妹妹因爱生恨,被师父拒绝之后竟行刺师父,叛出师门。 第311节 余从云不信自己的妹妹是这样的人,却再也未曾寻到自己妹妹的踪迹。 胡安肖被余随风所伤,自然不肯放过她姐姐,为了得到治伤良药竟然要把她送去给旁人做妾。 余从云侥幸提前得了消息,连夜出逃,这一路上,她才终于认清了胡安肖的真面目,她以为自己的妹妹已经被害,筹谋了多年,终于想办法将胡安肖杀了,自己也上了所谓的“恶人榜”,却一直再没找到自己妹妹。 直到这次她向青竹道院告状,才知道自己的妹妹也还在人间。 余随风曾被胡安肖重伤过,一只耳朵听不见了,可现在余从云看她的样子,觉得自家妹妹伤的肯定不只是耳朵。 脑袋正常,能干出这种摸着小辈手不放的事儿吗? 余随风沐浴在自家姐姐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却还是笑,好像高兴极了。 谈定了生意的秦四喜也很高兴,她在枯岛的庄子改良了蓝田稻的种子,产量比从前高不少,这保底的价格定了百年,那就是给她大把大把送灵石。 “唉,还是种地的钱得的心安,一粒种子,一滴汗,都有来处。” 打扮成了孔雀的鹅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算盘上“翩翩起舞”,算账算得暴土扬长,看着最后算出来的利润,鹅满意地挺起了胸。 鹅满意,秦四喜也满意,买了几串南洲特色的烤鱼到了僻静处,秦四喜把鱼摘下来喂鹅。 喂完了,她舔了下手指头,下一刻,她呆住了。 “我能吃到味儿了?” 鹅的小眼睛“唰”一下瞪大了。 秦四喜又舔了舔被拔了鱼下来的竹签,果然尝到了烤鱼的咸香和鲜美,她赶紧又从须弥袋里往外掏东西。 她自己酿了半天没酿好的酒,酸的。 去年夏天里摘的莓果子,甜的。 千叶鱼腥草,苦的……呕! 秦四喜努力喝水漱口,又拿起一颗茱萸果,小心翼翼咬了下。 嘶,辣。 脸都拧成一团,错综复杂的,秦四喜却欢喜得很,掏出一块烤肉“嗷呜”一声咬了上去。 香! 天道猫猫在云端飘飘忽忽探头,就看见秦四喜一个堂堂神君吃一块比她脸还大的烤肉吃得一脸沉迷。 天道猫猫嫌弃地把头又缩了回去。 “天道猫猫!我这味觉,咋回事儿啊?咋突然好了?” 天道猫猫“哼”了一声。 “你是神君,干涉此界气运,失去味觉乃是天罚,现在有了味觉,就是天罚结束了呗。” “结束了?没了?你们这天罚还是有时限的?”嫌弃光吃烤肉味儿不够足,秦四喜又拿出了几块面饼裹着片下来的烤肉和酱。 天道猫猫摇头。 “不是时限,是上次天罚对你无效了,你在此间得的信仰之力护卫你周身,挡住了天罚。” “信仰之力?” 秦四喜抬起了头。 “是人间境又出事儿了?”她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个。 越是乱世,人们越会求神拜佛。 天道猫猫又摇头。 “凡人境的信仰之力你从未动过。” 秦四喜眨了眨眼睛。 天道猫猫舔着毛,也眨了眨眼睛看她。 “你等等,我捋捋,你的意思是,这信仰之力不是凡人境的?” 秦四喜惊讶了。 天道猫猫忙着去劈人,卷了烤鱼就摇摇晃晃驾云飞走了,留秦四喜蹲在那儿,举着吃了一半的烤肉。 鹅歪头看她。 “四喜,你怎么了?” “我……”秦四喜叹了一口气,又啃了一口肉,“我本无意与此间有牵扯。” 鹅展了下翅膀。 “鹅知道,四喜不喜欢修真界。” 这是她们刚来九陵界的时候,四喜亲口说过的。 秦四喜笑了:“是,我不喜欢这儿。” 虽然开始改变,可那些令她痛恨的东西,依然存在于此间。 “鹅喜欢灵草丸子。”鹅突然说。 “鹅喜欢看那些壮壮女修打架。” “鹅还喜欢吃烤鱼。” “鹅还喜欢看那些剑灵。” “鹅喜欢小纸鹅和小纸人。” 鹅用它镶金边的黑色小眼睛看向秦四喜。 相伴了许多年的一人一鹅互相看着,好一会儿,秦四喜抬起自己两只手,用手臂将鹅的脖子揽在了怀里。 “四喜,鹅分你。” 鹅不喜欢人类的世界,鹅喜欢四喜,鹅喜欢有四喜的世界,就有了很多很多喜欢。 “……好。” 秦四喜的袖中,一只小纸人轻手轻脚探出脑袋,片刻后,又低下了头。 …… 又过百年,在清越仙君确定失踪之后,乾元法境乱了,他们失去了主心骨,也没有之前对待其他宗门的那种漠视。 为了掩盖消息,乾元法境的几位长老号令乾元弟子出山对抗那些来犯之敌。 战争真正打响,鲜血和性命让“九陵仙盟”越发为人心所向,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青苇、红药、红堇先后重伤。 宗悦等三十几名济度斋剑修死在了乾元法境的阵法绞杀之中。 夕昔成功结婴,回到戏梦仙都,也能感觉到微妙的紧绷和萧索。 “前辈!折月判官说我以后可以好久都不去黄泉了!” 说话时候,夕昔双手捧着一只灰黑色的小鸟送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秦前辈,你之前给我的蛋,它破壳了!” 黑色的小鸟头顶一撮毛,呆愣愣的眼神儿竟然有些不逊的意思在。 秦四喜和鹅盯着小鸟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玩意儿是啥 ——她在济度斋剑阁里找到的那颗被污染的白玉孔雀蛋。 当时天道猫猫说蛋还活着,得用气运温养,她就把蛋给了夕昔,没想到啊,过了这么多年,这蛋居然真的孵出了小鸟?! “这也不能叫白玉孔雀了,是黑玉孔雀吧……” “应该叫墨翠孔雀,避灾解厄的灵鸟,眼泪能救人,比起白玉孔雀,它可以说是万中无一。”天道猫猫又驾着云来凑热闹了。 落在秦四喜的膝头,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又看向夕昔。 秦四喜和鹅也看向夕昔。 这是啥气运啊! 夕昔一脸茫然:“既然这么好,那前辈我能不能把它借给蔺……” 她知道,蔺前辈她们现在过得很艰难。 “这鸟是你的,怎么用你说的算。”秦四喜一抬手,没让她把话说完。 夕昔看着自家前辈,发现前辈也含笑看着自己。 “前辈。” “夕昔,你已经成就元婴了,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嘛?” 听着前辈的话,夕昔轻声说: “前辈,你要赶我走了吗?” “没有没有!我赶你走干嘛呀?” 秦四喜先是摆了摆手,又手欠地去弹了下小孔雀的红嘴。 “这鸟儿看着真不聪明。夕昔,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应该去走自己的路了。” 垂下眼眸,秦四喜的嘴角带着笑。 “你随时可以回来。” 夕昔沉默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从前一样每天早起出去找些散活儿做一做,顺便给自家前辈带了热腾腾的早饭回来。 戏梦仙都成了整个九陵界都有名的交易地,聚财楼在这儿起了一座高楼,里面每日都人潮汹涌。 法器、丹药,都成了紧俏的东西。 寻常修士似乎过得比以前辛苦些,却都有奔头。 “现在虽然过得累,东西比以前还是好得的。”她旧日的同伴鬓边生白,是快要寿终的标志,神色却坦然,“有奔头,就比从前好。” 夕昔默默点头。 第312节 如果她和从前一样只是个小修士,她也会这么想吧,然后每日去倒卖灵植,或者做些种植、采摘的活计,心里盼着战争结束,九陵仙盟能获胜。 “前辈,我打算去找蔺前辈。” 这一天夜里,夕昔坐在了秦四喜的面前。 她确实有想走的路。 “好,你好歹也是叫蔺无执一声师姐,辈分高,有活儿尽管支使旁人干。” “嗯。” 夕昔点点头,把眼泪点了出来。 “奇怪,我怎么哭了。” “傻乎乎的。”秦四喜递给她帕子,让她把眼泪擦干净。 夕昔攥着帕子,看向她,又笑了。 “前辈,谢谢。” “谢什么,你我是缘分。” 秦四喜坐在她惯常坐的躺椅上,长腿伸展,手里拿着她的扇子。 夕昔却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她错认了前辈是青竹道院的前辈,没想到最后与青竹道院有了瓜葛的,是她自己。 “前辈,我到底修了几辈子的福气,能被您照顾至此。” “唔,九辈子吧。” 秦四喜假装很认真地数了数,说完,两人都笑了。 夕昔走的那天,戏梦仙都下了雨,随性院里也下了小雨,一阵阵地,柔软飘忽。 第一世,她是一个富家小姐,看不起秦四喜这种抛头露面的女人,后来她成婚嫁人相夫教子,到了四十岁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一片荒诞,丈夫死后她将家产捐给了秦四喜,让她去修建水渠。秦四喜没头没脑地收了一大笔钱,只看见这女子眉目间的惨淡晦暗,只说:“多谢这位娘子。” 可惜,直到她去世,水渠都没修好,但是她那一世叫蓝云岫,秦四喜就给水渠改名叫云岫渠。 第二世,她是郡主,听说那个传闻中不人不鬼总是死不了的秦四喜带人来了她父王治下来修水渠,她就去看,起先只当是解闷,可看得久了,她就明白了,自己在后宅里的一世虚无空荡,远不如秦四喜这般能做事的爽快。 于是在她爹被选为皇位继承人之后,她成了公主,以自己的封地成为了秦四喜的后盾。 这次,她们相伴了二十年。 她的名字叫嬴婴。 第三世的时候,秦四喜一直不死被朝廷视为妖邪,她成了一个武将家的女儿,她爹就负责缉拿秦四喜,朝廷催了,她爹就做做样子,回了家来端着酒盏对她说:“修了这么多年的堤坝水渠,什么妖邪也成仙了,哪里是咱们这些凡人能动的?” 她听了总是笑。 后来,她嫁了人,也是个武将,那个武将依附于朝廷中一个将军,对追杀秦四喜这事儿极为上心。 她不声不响,悄悄查阅自己夫君与人往来的书信,发现这位“将军”竟然是个觊觎秦四喜不死之身的修真者。 什么是修真者?她不懂。 可她把消息传了出去。 消息泄露,她被自己的夫君杀了,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名叫李贤羽。 这一世之后,她功德有成,可以成为阴差,中断轮回之苦,可她拒绝了。 “我能还阳吗?” 第四世,她没喝孟婆汤,直接成了十六岁的公主,刘丹宁。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找秦四喜,她要救她,保护她。 她成功了。 这一次,她庇护了秦四喜二十年,为了这二十年,她付出了代价。 擅改天机,功德尽消,三世不得为人。 第五世,她是天上的仙鹤。 第六世,她是山间的灵鹿。 第七世,她成了一只海里的一只乌龟,她游啊游,游六十年,从东洲游到了凡人境,这次,她和秦四喜相伴了百年。 第八世,她再次成人,身份普普通通的凡人,脚上踩着草鞋的农女,为了不让自己的家乡被洪水毁去,她追随秦四喜修筑水渠堤坝。 “秦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嘞?” 人们看向秦娘子的目光在崇敬中带着畏惧。 “是个好人。”名叫王三妮的女人笑着说,“和咱一样,脚杆子丈地,偏偏要改天换地的女人嘞。” 她自己跟着秦四喜建堤坝,挖水渠,没有成婚,却收养了一堆孩子,带着他们一起干活儿。 王三妮七十岁那年,秦娘子秦四喜飞升了。 她端着饭碗冲出家门,看见秦娘子身子下面压着一只鹅。 “哎呀,咱秦娘子飞升还是骑着鹅飞的!” 王三妮啧啧称奇。 又活了几年,王三妮死了。 黄泉地府,几个判官拿着生死簿围着她。 “秦四喜飞升了,你又攒了这么多功德,转阴差都够当个判官了。” “不当。” 王三妮摇头。 “阴差太忙了,哪天秦娘子回来,想见面说句话都难。” 判官拿她没了脾气。 “那你说你想咋办?” 王三妮低着头没说话。 她沉默了好久,黄泉河水似乎都等烦了。 “如果再有来世,要是能看见秦娘子,我想,她能在万万千千的人里,第一个看见我。说真的,我每次看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在人潮人海里看见了她无数次……就一次,让她先看见我吧。” “放弃阴神,放弃功德,你不后悔?” “不后悔。” 蓝云岫、嬴婴、李贤羽、刘丹宁、那鹤、那鹿、那龟……无数次,她们看了无数次,她们想求一次。 她们向往的那个人,能在万万千千的人海里,看见她。 “她看见了。” 坐在随性院里的神轻声说。 人挤人的海边,她把她当作了旁人。 小心翼翼,送上了一把炒蚕豆。 她便看见了她。 “还剩你。” 秦四喜从自己的袖口将小纸人捏着拿了起来。 小纸人双手合拢,似乎是想抱住她的手指,又似乎想要安慰她。 秦四喜勾了勾唇角。 就在九陵修真界战火如荼之时,魔界又有异动。 一位头顶“绿字欠债”的魔尊横空出世,实力强横,来势汹汹,下手狠辣,大有一统魔界杀向九陵界之势。 九陵界的一些修士们立刻想起了九陵界将要堕魔一事,纷纷要求停战,两方联手抵御魔族。 乾元法境的几位主事长老提出了条件——各宗门重新启用乾元法境的阵法,将气运借给乾元法境,由乾元法境重新封住魔界。 在“堕魔”和魔族入侵面前,很多宗门认真考虑此事是否可行。 蔺无执拒绝了。 “乾元法境已经成了盘踞在九陵界之上的怪物,你把气运给他,他转头对付的就是你,到时候你如何抵御?你连护山大阵都是人家的。” 众人沉默。 这场战争之初,许多宗门想着两不靠,却在瞬息间被乾元法境利用他们的阵法吸干了门中灵气。 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呢。 就在争论的时候,西洲传来消息,那位新晋魔尊疯了。 魔气夺心的魔尊杀了不少投靠他的魔族,又连杀九位魔尊,自己也身受重伤。 随性院里,看着小纸人身上冒出来的魔气,秦四喜掏出山河随性扇轻轻扇动。 “你在被他影响。” 小纸人被风吹在半空里,重重地点头。 落回秦四喜手里,小纸人就像是力气耗尽了一样软塌塌地瘫在了她掌心。 “这么下去,陆小六也会入魔?” 听见秦四喜的问题,成功从鹅嘴里抢到了鱼肉的天道猫猫一张嘴,鱼肉就掉到了地上。 鹅嫌弃地移开了脑袋。 “会吧?毕竟他们本是一体。”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陆小六自己成一个完整的魂魄。” 天道猫猫把地上的鱼肉也吃了,开始洗脸。 “是这样没错。” 第313节 “那就得去轮回了。” “喵唔!”天道猫猫满意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起来,凡人境现在也过去了几百年了,你说现在凡人境啥样儿?” 秦四喜拎着天道猫猫的后颈,把她放在自己的膝头。 天道猫猫用绿色的眼睛看着她。 “你又想去凡人境。” 猫猫眯眼。 互相坑蒙拐骗这么多年,大家对彼此的套路也都熟悉了。 秦四喜笑眯眯地: “哎呀,这是谁家养的小猫咪这么聪明呀,哦,是皆萝神折月皆萝养的小猫咪呀!唉,也不知道皆萝神的魂魄现在在凡人境的地底怎么样了,凡人境的下面还压着一个魔界呢。哎呀,怎么办,要是没人去看看,就折月皆萝这一点碎魂得养到什么时候呀?” 天道猫猫:“……” “哎呀~” 天道猫猫用爪爪捂住了耳朵。 “哎呀~啧啧啧,是谁那么惨呀,哦,是折月皆萝呀。” 天道猫猫忍无可忍“嗷呜”一声扑向秦四喜的脸。 别拦它,它要挠死她! 秦四喜连忙捏住她的两条小腿儿,还掂了掂: “你是不是又吃胖了。” 天道猫猫愤怒又无奈,整只猫炸成了个球儿。 “你想想办法。” 秦四喜捏着它的前腿儿晃啊晃。 “你没有牵引之力了!连三世救命之恩都用过了!” 刚说完,天道猫猫忽然顿住了。 它低头看向那个小纸人。 “他可以。” 小纸人陆小六再次醒来,就看见秦四喜将他托到了自己面前。 “你要不要去黄泉轮回?轮回几次就是一个完整的魂魄了。” 小纸人陆小六看了看秦四喜。 秦四喜又说:“你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褚澜之堕魔之后很是凶险,要是把你一起拽成了魔,也太可惜了。” 只是可惜吗? 陆小六坐在秦四喜的掌心,歪头看着秦四喜。 终于,他趴在秦四喜的掌心写了个字。 “好。” 他不要她可惜。 “在人间好好长大。” 秦四喜摸了摸陆小六的脑袋。 将陆小六交给了徐渡归,秦四喜的日子就更悠闲了,日短日长日又短,人来人往人又来,恢复了味觉,她的日子堪称逍遥。 “这才是神仙日子。” 头顶微生琴进了随性院,蔺无执看秦四喜翘脚啃猪蹄儿,羡慕得一塌糊涂。 常年征战让她身上血气更胜,修为也更深,秦四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掏了个猪蹄儿出来给她。 还想给微生琴。 微生琴一边有点嫌弃,一边从蔺无执的头顶下来,坐在了一个小凳子上。 那个手指大的小凳子原本是陆小六坐的。 抱着猪脚尖儿,她啃的很文雅……反正,都抱着了,已经是尽量雅了。 “枯岛那边儿一个卤肉店做的,跟北洲还是俩味儿。” 肉皮扒在嘴唇上,吃得蔺无执连话都不想说了。 秦四喜啃完了自己的,看她的样子直乐。 “大局已定了。” 啃完猪蹄儿,蔺无执扔了这五个字出来。 乾元法境的大乘长老被长生无法重伤,六位返虚长老两死两废,剩下的两个也难成气候。 秦四喜点头:“倒还挺快。” “也不算快。”蔺无执抓了把瓜子儿给秦四喜。 “明年九陵仙盟的大会,我打算重选盟主,这活儿干得人焦心,杀人还行,管事儿我累得慌。” 秦四喜捏着瓜子儿没立刻吃。 猪蹄的香味儿且得回味一会儿才舒坦。 “那也挺好,到时候咱们一块儿溜达去,溜达几年,我还得去一趟凡人境,等我再回来,说不定就得走了。” 蔺无执捏瓜子的动作顿了下。 “走了?回诸天?” “嗯。我是回来收债的,债收得差不多就该走了。” 褚澜之虽然入魔之后乱杀,债也是减少的。 剩下那点儿,她也不是非得盯着还清了才行。 有天道在呢,哪有她这个苦主一直受累的道理。 “走了,还回来吗?” “回来干嘛?我来这一趟整个九陵界可没几天消停日子。” 听秦四喜这么说,蔺无执笑了。 “九陵界的堕魔之势稍有回转,过个两三千年,要是能重开飞升之道,我找你去。” “两三千年,你这修为能到吗?” “那就四五千年呗。” “行吧。” 随性院里没有了说话声,两人斜对着,咔嚓咔嚓嗑瓜子儿。 “最难的时候,我徒孙问我,为什么神尊不在。” 蔺无执捏着瓜子皮儿,笑着说, “我告诉她,青竹道院拜神,是为了有个好收成,有点进取心,有点……不计较根基,只计较恒心的韧劲儿,不是为了让神显灵,替咱们把什么都做了。” 她抬起眼眸,看了秦四喜一眼。 她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这世上讲究因果,万事求诸于神,也是将万物奉祭于神。” 秦四喜话说的很慢。 这就是她自从战起就绝少露面的原因。 九陵界修真界是九陵修真界,不是九陵求神界。 修真者们得用自己的办法完成逆转之局。 蔺无执又唠叨起了别的,她说起了青苇的刀法现在非常吓人,返虚修士看了都害怕,又说弱水沉箫这次把各种灵器都拿出来用了,用完又心疼,追着她屁股后面算账,还说济度斋的剑修们剑意锋锐,已经是此间的绝世神兵。 “再过百来年,谢青藤就会苏醒了。”微生琴说着,看向那个挂在养魂木上的铃铛。 “对了,最近我看见了第五丹师。”蔺无执突然提起了第五鸿,“他养了一堆猴儿,那些猴儿挺厉害,能给他磨药、捣药、捏丸子、看炉子,现在人们都叫第五丹师是猴儿丹师。” 想起那些猴儿,蔺无执忍不住乐了。 “这猴儿丹师也是厉害,现在又重新结丹了。” 秦四喜眨眨眼。 第五鸿活到现在也已经有几千岁了,即使是作为一个金丹修士,他的寿数也已经能看见头了。 “能养猴儿为伴,也挺好。” 闲聊到太阳西沉,蔺无执把微生琴重新放回自己头上,向秦四喜告辞。 “你不在,魔界那个魔尊……” “要是哪日犯到了修真界,你杀了就是了。” “好。” 离开随性院,蔺无执施展秘法,赶在日出之前回到了虚无山的青竹道院。 走到山壁之前,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太阳升起来了,红色的光照在山壁上。 巨大的石像在晨光中被镀上一层灿烂的华彩。 蔺无执和微生琴一起抬头,看见与山同高的神像站在朝霞之中。 她半面是温文含笑,半面是鬼怪模样。 微微低头,仿佛在俯瞰整个世界。 第314节 “有这么一个神,真是九陵界的福气。” 蔺无执叹了口气,拿出一碗白饭,放在了石像前的石桌上。 微生琴点头。 过了一会儿,微生琴突然说: “我总觉得这个石像,在说话。” “说什么?” 魔界昔日的公主,整个九陵过往的执棋人轻声说: “……她说,就摆这点儿你也好意思?” 蔺无执:“?” (正文完)